章七十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4)
在议定由李绍城、夏鲁奇支援东阳,李从珂、石敬瑭牵制成都的策略后,李从璟并没有着急将既定计划过早的暴露在人前,他先是率领大军后续主力从汉州开进新都、新繁一线,然后才令李从珂、石敬瑭为开路先锋,先行领军进逼成都,摆出了一副王师要置东阳于不顾,全力攻打成都的架势。
在李从珂、石敬瑭与成都军队已经交锋多次、成功吸引了成都许多注意力的时候,李绍城、夏鲁奇这才隐蔽向东阳进军。
成都、东阳的兵力合在一起虽不及王师多,但互为犄角之势本就不需兵力占据优势,只要能相互配合,袭扰进攻方,使其无法全力攻打其中任何一地即可。
若是进攻一方兵力占据绝对优势,可在这种情况下仍旧同时攻下两地,那便是兵力碾压,已经不存在两城互为掎角的余地了。
但是很明显,如今王师兵力虽然多于成都,但除却把守各地的驻军外,进攻益州的兵力合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左右,还形不成完全碾压的优势。
因此,王师在攻打东阳与成都这两座要塞时,必须集中兵力先破一处,而后全力攻打另一处,故而用兵之法重在一虚一实,虚处争取时间,实处拿下战果。
比之成都,东阳敌军的实力明显弱上不少,柿子先捡软的捏,李从璟不惜集中万州军、静难军并少量武信军,以接近一万五千的兵力攻打东阳,就是要以狮子搏兔之势,快速将其攻克。
这些勿用多言,且说益州境内,地势平坦,河流纵横,新繁、新都之南有名沱江者,沱江之南,又有毗江——这毗江本是发源于祁连山的一条大江(长江)支流,在进入益州西北时分为一南一北两条河流,又在成都城前再度合流——故而此时的成都城,便处在了两河之间。
新都至成都之间虽被两条河流隔开,但实际上二者之间的距离,总共也不过五十里左右——新都距离东阳倒是远些,有百里路程。
李从璟到了新都,又不免领着百余骑,向南探查一番,上回他虽说也到了新都境内,到底没有越过新都城再往南,倒是不曾见过沱江。
只不过这回来到沱江边的时候,为了周全起见,莫离和第五姑娘却是都不许他再往前了,连过江都不允许——免得遇到麻烦事,需要逃命的时候出现意外。
李从璟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强行置自身于“险地”中的意思。沱江水东流不息,他就在河边停马四望,那河岸上垂柳依依,万千丝条在秋风中萧萧瑟瑟,不过江面上却没有渔樵人家,显得有几分冷清。
河水南北,都是极好的农田,一望无际,田里的作物虽然都被孟知祥抢收了去,眼下不能看到多少庄稼,却也能想象得到每到夏日,这里必是一片绿油油的粮食海洋——西川盛产小麦、芸薹(油菜)等物,李从璟是知晓的。
李从璟与莫离讨论西川的粮食作物,如数家珍,很是内行,随行的“本地人”孟延意不禁纳罕,免不得出声道:“殿下竟也知农事?”
李从璟见近来愈发沉默寡言的孟延意难得开口说话,遂笑道:“难不成在小娘子心中,我竟只是识得杀伐之事?”
“若是以殿下行军征战的本事,也只能说是‘识得’杀伐,那天底下真不知会有多少将校,要活活羞煞至死。”孟延意轻轻摇头。
按照莫离先前献上的计策,这些时日以来,李从璟让底下的人领着孟延意四处瞎晃悠,有意让孟延意多见识一番王师的“威风”,如今孟延意是否觉得王师不可战胜尚未可知,看她此时神情,倒像是已被李从璟的帅才所折服了。
河风习习,吹动黑色披风如云微卷,李从璟目视四野,道:“入蜀以来,得见两川风物,如今思之,各有不同,然就农事一道而言,西川比之东川不知要强了多少。汉州、益州境内,沃野百里,随处可见水利工事,田地也休整得很好,村舍房屋也都可观,平心而论,令堂将西川治理的不错,这是他的功劳。”
“父亲在殿下心中难道不是罪大恶极?一无是处?”孟延意偏头看向李从璟。
“罪大恶极不假,一无是处却是违心之言了。”李从璟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征战杀伐的目的不在毁灭,而在重建秩序,两者相比,后者更难,而农事无疑是战后重建的重中之重,需要依赖前人留下的基础。”
孟延意收回看向李从璟目光,望向广阔的原野,神情落寞道:“看来在殿下心中,父亲的败亡已是定局。”
“两川之乱,本就是个错误,合该早日纠正才好。”李从璟望向成都的方向,悠悠道:“眼下我只希望这场战争早些结束,也好少死一些人,少毁坏一些事物。”
孟延意肩头微微一震,眼神也黯然下来,默然良久,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河面上,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呢喃:“沱江,沱江......”
郭威跟李绍城是老伙计了,昔年他二人在百战军中同为李从璟左膀右臂,彼此间再熟悉不过,这回见领兵前来帮忙的是李绍城,郭威既是高兴,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
高兴是因为两人配合起来很顺手,对战局有利,不是滋味是因为郭威自觉没能完成任务,如今还要老友前来帮忙,难免有些惭愧。
李绍城是趁夜赶到东阳的,彼时万州军正与东阳守军激战,城墙内外灯火通明可比白昼,甲士们往来奔驰杀声震天,双方将士都在抵死力战,攻城方不给守城方喘息之机,迫不及待想要破城而入,守城方则死守城头一砖一瓦,不给攻城方丝毫破绽。
东阳城战斗如此激烈,口衔枚、马裹蹄的静难军在黑夜中悄悄靠近时,便显得悄无声息,然而饶是如此,在距离东阳城十里之时,李绍城还是下令大军停驻,他和夏鲁奇两人只带了一队亲卫便去万州军大营,寻郭威商议战事。
“李从珂、石敬瑭两位节使领兵去了成都,为你我制造声势、迷惑孟老贼,顺带牵制成都兵马,益州近乎是一马平川之地,他二人能牵制成都的时间很有限,你我必须赶在这之前拿下东阳。”兀一见面,李绍城便单刀直入主题,半句寒暄也没有,“大帅限定的期限,是至多不能超过三日。”
刚从战场上下来的郭威,身上还带着一股腾腾直冒的热气,连呼吸都还未平稳下来,“守备东阳的两员贼将,都是孟老贼的心腹,是以东阳贼军很是齐心,多的是悍不畏死之徒。不过有老兄前来相助,要夺下城头并不难,难就难在要彻底将贼军赶击溃。”
“临行前大帅就已说过,要夺东阳恐有激烈巷战,老弟且给透个底,巷战到底会激烈到何种程度?”李绍城皱眉问。
“只怕非一日之功。”郭威严肃道,并不避讳。
李绍城望向混战中的东阳城,稍作沉吟,沉着的眸子里闪过刀刃一般锋利的光芒,“既是如此,你我二人需得身先士卒,城池不破,不离战阵!”
他这话说得毫不客气,也没有商量的意思,颇有些命令的意味,若是寻常人听了难免心中不舒坦,郭威却已顾不上这些,他本也是这个意思,遂点头道:“眼下距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静难军可速做准备,待到天明,你我两部合力,给予东阳城雷霆一击!”
“正合我意。”李绍城颔首,随即向夏鲁奇抱拳,“天明后某与郭将军二人要奋躯向前,坐镇中军、调度各方就拜托夏帅了!”
夏鲁奇见郭威、李绍城奋不顾身,又战意坚决,就知道他无需客套,结合郭、李二人表现,只怕李从璟遣他跟李绍城同来,本就是为了这个,遂当仁不让担了这个担子。
当世军队作战,对将帅依赖性极高,将帅带头冲锋对全军的作用也非同寻常,然则李绍城、郭威两人,一个节度使一个防御使,以如此尊崇之位而断然身先士卒,这让夏鲁奇不得不对李从璟的治军之法高看一眼。
想当年梁晋争霸时,梁帝坐拥中原国力强盛,却抵挡不住晋王兵锋日盛,以至于屡屡败绩,这与梁帝惯于稳坐大梁,而晋王每每亲临前线只怕分不开关系。
天亮前夏鲁奇已与郭威、李绍城两人交接、协调完了指挥事宜,天明后,东阳城外号角齐鸣,鼓声震天,携带各种攻城器械的万州军、静难军,铁甲海潮般涌向城池。
居于战阵后方的夏鲁奇,看到李绍城与郭威的旗帜飘扬在前,引领着海浪前赴后继,晨阳在东天露出头来,东阳城很快被抹上一层亮彩,在夏鲁奇不动声色的目光中,他知道这座城池一定会被铁甲浪潮吞没。
现在,只希望牵制成都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不要出现什么纰漏,让静难军与万州军能有三日时间来了结此间战事。
章七十一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5)
李从珂、石敬瑭所领共计四千余护**、保义军,是以大军前锋的姿态进抵成都城下的。大军前锋抵达,往往意味着大军即将对城池展开争夺,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守城方若是不够强大,最应该做的,便是全力备战——李从珂、石敬瑭自然也希望孟知祥作如是想。
护国、保义两军进抵成都郊外时,成都城即已响起警钟,钟声悠扬绵长而又沉重,无论是城外田亩中的百姓,还是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闻之无不都迈开步子仓惶奔入城中,零星的一些商贾,或手忙脚乱驱赶着载货的驴车,或惊慌失措的背负珍贵财物,一面惶然四顾,一面往城门涌去。
大唐的天下,百年前便有扬一益二之说,成都的繁华由此可见一斑。
成都既然如此繁华,城池自然也是很雄伟的,比之梓州城要大了许多。城池雄伟,且繁华,军事防备力量相应也就强,孟知祥经营西川,不会不对西川心脏成都大加修缮。
成都的坚固,大抵也是孟知祥抵抗王师的底气所在。
李从珂、石敬瑭率部进抵成都郊外时,远远望见城外连接如海般的肥沃农田,各处数不清装饰奢华的庄子,以及城外密集成林的民居,鳞次栉比的商铺,眼中都有惊讶之色,他们只听闻成都繁华,却没曾想成都繁华到这个地步。
城外都是这番模样,更不用说城内了,繁华恐怕难以想象。
有唐一代的城市市坊体制,到了唐末五代时期,逐渐被打破,突出特点便是坊墙的破坏、拆除,以及城外商业街的兴起,导致这种景象的主要原因之一,便是商贸的日趋兴盛与市民生活的日益多彩,原本显得死板的市坊制已不能满足新时代的需求。
作为天府之国的腹心,成都农业、手工业、丝绸业、商业繁盛,乃是大唐西南的商业重心,非只如此,蜀中山林水秀,更是人文荟萃之地,且不说李白、杜甫、王勃等人曾在此留下痕迹,便是本土产出的有名文士也多不胜数,佛教亦很是兴盛,北郊的昭觉寺便闻名天下。
这且姑且不言,在李从珂眼中,成都只是一座需要攻克的城池,石敬瑭或许想得多些,眼下却也不宜有多的其它念头,两人领兵至此,随即在城外列阵,威逼城池,同时开始扎营,清理城外障碍物——民居民房等都是攻城的障碍——的事宜,做足了先锋的戏码。
这厢护国、保义两军散开不少甲士去纵火烧房,四处破坏地方,淋漓尽致的演绎“兵灾”的具体含义,那厢孟知祥得报来到城头,看到护国、保义两军如此肆无忌惮,不禁皱起眉头,却是不大乐意了。
“护国、保义两军既到,想必贼军主力就在不远处了,看来李从璟那厮意欲不顾东阳,单刀直入攻我成都。大帅,眼下贼军兵势正盛,李从璟那厮又诡计多端,不可小觑,当下我等还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其变得好。”孟知祥身旁,苏愿献策道。
说苏愿面有忧色倒显得轻了些,若是往细处看,不难发现苏愿眼中的惧怕之色,孟知祥淡淡看了苏愿一眼,对方的情绪哪里瞒得过他的明察秋毫?不过孟知祥也不说破,观察护国、保义两军之余,问身旁的心腹将领:“李从璟果真倾尽主力来成都了?”
“并未发现。”那心腹将领道,“据斥候探报,贼军主力尚在新都——不过已有出动迹象,若说城下贼军是其先锋,倒也不为过。毕竟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六十里而已。”
孟知祥略作沉吟,遂哂笑一声,指着城外的护国、保义两军问:“谁为本帅出城击溃此部贼军?”
一众将领面面相觑,都有些不解,成都驻军在分出一部分到东阳后,已经不多,大部还是新卒,作为骨干的老卒已不到五千之数。正因如此,先前在军议时,成都方面已经制定了依城固守的策略,特别强调不能轻举妄动,轻易损耗了那些老卒。
老卒死一个便少一个,四千余老卒本就力量有限,哪怕只是稍有折损,都是莫大危机。城前的护国、保义两军虽不是王师禁军,却也颇有战力,出战必用老卒,用老卒则会折损老卒,若是平白损失了千百个,成都还怎么守?
孟知祥话说完,也不等待,众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便紧接着道:“既然诸位都不愿出战,本帅便亲自出城一遭又如何?”说罢,转身走下甬道,喝令集结三千将士。
众将见状错愕不已,他们没想到孟知祥战意如此坚决,此时知道说甚么都已无益,无不争先请求领兵出战,然而孟知祥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只顾着点将聚兵。
少顷,兵将集结完毕,孟知祥翻身上马,喝令打开城门,随即率领精悍甲士杀出城去。
留下那些平日里自诩勇武、早先便在人前发誓要死保卫成都城的众将,你看我我看你,无不懊恼羞愧得无地自容,然而任由他们捶胸顿足,此时也只能干看着孟知祥驰骋奔驰。
城外李从珂、石敬瑭正在指挥部曲清理战场,忽见城池城门洞开,孟知祥擒着一面大燾,一马当先,率领西川兵将杀出,气势如虹,顿时惊愕不已。
他们原以为孟知祥只能瞧着他们干瞪眼,却不曾想对方竟然遣兵出来与他们交战,更不曾想年过耳顺之年的孟知祥会亲自出阵——他们本来想着,就算成都甲士要出战,也得等上一两日不是?这般仓促出战,难道孟知祥就不怕他们身后有大军主力?
话虽如此说,李从珂、石敬瑭也惊讶,但既然对方出城了,他们却也不惧,两人向来对自己的部曲有些信心,对孟知祥这种下马威式的举动,也不陌生,当即聚兵迎战。
护国、保义两军虽有些部曲散开各处,去做些清理战场的事,但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却也留下了两千部曲,严阵以待,为的就是防备成都将士出战,这会儿一面率领这两千将士迎击西川军,一面命令余者从四处赶回结阵,准备接应。
然则西川军却并未直面迎上护国、保义两军,他们在出城之后,便分成了十余股,如同大河分成数股小溪,直奔那些焚烧房屋、清理障碍的护国、保义军将士去了。
这些护国、保义将士四散各处,各处力量都不大,更是还未从破坏地方的状态中撤出身来,就更别说结阵自保了,仓皇之间哪里经受得住西川精锐的打击,面对敌方娴熟的弓马技艺,只能死伤成片。
李从珂、石敬瑭没想到孟知祥竟然如此狡猾,当下应对不及,眼睁睁看着西川将士四处杀戮两军将士,都不禁愤怒不已,随即两相勉强也分了兵,去各处应对。
激战半响,待护国、保义两军稳住阵脚,在各处收拢了将士,勉强与西川甲士势均力敌时,西川将士却又在孟知祥的指挥下,从各处聚了兵,来冲护国、保义两军的主阵。
这一散一聚都是西川将士主动,自然也让他们占尽了先机,护国、保义两军应对的迟缓些,免不了被西川军冲溃阵营,又死伤许多将士。
待李从珂、石敬瑭气急败坏的再度回身来战时,孟知祥又散了兵马,这回却是收兵回撤了。护国、保义两军追赶不下,正在恼恨的时候,西川将士爆发出阵阵大笑,那孟知祥更是极尽嘲讽之能,对李从珂、石敬瑭冷嘲热讽,说甚么“似这般只会狼奔豕突的狗屎,也配来跟西川勇士叫阵,且速归去,休得再丢人现眼,让那李从璟再遣别的兵将来。”
孟知祥出战这一场,交战时辰虽不长,战法却运用得当,少不得杀伤了保义、护国两军三两百将士,尤其在场面上,更是显得游刃有余,潇洒好看得紧,成都城头上那些西川甲士,尤其是新募士卒,起先面对王师压境,难免心有压力,此刻见了这等景象,也只当王师是徒有虚名,那些传言都当不得真,西川将士端得是勇冠天下之辈,孟知祥更是主宰一切的九天之上的人物。
在潮水般的欢呼声与赞美声中,孟知祥归了城中,眼见将士们士气高涨,他满意的点点头,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
城外聚集起兵将的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对着高城厚墙直瞪眼,气得满脸通红却也无可奈何,最终只得悻悻然收了将士,不再如先前那般张狂的去清理战场。
且说护国、保义两军这等战况被军情处火速报知给李从璟后,帐中参谋处众幕僚都对李从珂、石敬瑭两人谩骂不已,更有奉劝李从璟及早换将,免得误了东阳大事的。
李从璟却不紧张,示意众人稍安勿躁,淡淡道:“护国、保义两军虽然先吃了点亏,毕竟因为孟老贼狡猾,他等的任务本就不在为大军先锋,城下败了一阵也无伤大雅。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都是军中宿将,往后自会小心行事,无需多虑。”
李从璟这番做派并非演戏,李从珂、石敬瑭虽说在孟知祥手里吃了瘪,那不是两人太不经事,而是对手实力强横,但要说两人都是草包却又未免言不符实,眼下虽然输了一阵,他二人必会挣回脸面来。
只是拖住成都三日而已,若是连这个任务都完不成,李从璟要将两人打落深渊,恐怕连李嗣源都没有话说。
李从璟固然对李从珂、石敬瑭有信心,但他二人究竟有没有让李从璟“失望”,且听下回分解。
章七十二 谋战更比力战难 取得东阳去成都(1)
上回说到李从珂、石敬瑭在成都城下吃了亏,被孟知祥摆了一道,死伤了三两百将士,面对高城厚墙,虽恼羞成怒却偏又无可奈何。
两人从战场上退下来,一边面沉如水的下令将士收拢伤员,一边免不得凑到一起商议目前的处境,尤其是石敬瑭,更加知道以他目前的情况,是万万犯不得错的,在这成都城下立了功会不会被记上一笔很难说,但只要犯了错,李从璟铁定会翻脸不认人。
伐蜀之战刚开始时,石敬瑭在剑州败了一阵,李从璟便要斩他脑袋,之后虽然留了他一条命,但处罚不可谓不重,后来石敬瑭去跟李从璟示忠,虽然李从璟看上去像是信了,但到底信没信石敬瑭心中是有谱的。
说到底,他和李从璟两人谁也不可能真的信谁。
之后好不容易凭借攻伐剑州城之战,用部曲性命换来了重领大军的机会,玄武城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形势看起来正一片大好的时候,李从璟又派他来成都打掩护,这看似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实际上危险指数高的离谱。
孟知祥是个什么人,石敬瑭还是有些了解的,那绝对是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场相对,石敬瑭打心里不愿承认,其实孟知祥实在有枭雄之姿。
要从这个家伙手中捡到便宜,非得花费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贼出城迎战,看似是为给你我下马威,然细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对他低语道:“依我看,这老贼只怕已经看了出来,你我并非是作为大军前锋来的,如若不然他岂会轻易出城与你我交战?”
“你是说老贼已知你我二人是为拖住成都,为东阳争取时间而来?”李从珂不禁有些惊讶,眼见石敬瑭点头,不免咋舌道:“那该如何是好?成都一马平川之地,老贼若是铁了心,要遣兵马救援东阳,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拦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三条,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时间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着李从珂,神色很是严肃,“其一,不能叫东阳的信使靠近成都,让老贼知晓东阳又多了我军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东阳,道理是一样的;其三,若是老贼遣兵马去救援东阳,你我需得在路上都给拖住。”
“前两条都好说,成都虽然是一马平川,但只要把将士们分散出去,千百将士编织成网,些许信使难成漏网之鱼。难在第三条,若是成都的兵马要去东阳,只怕你我撒下的网经不住他们的撕扯,必会被贼军冲破!”李从珂道。
“有一个办法。”石敬瑭目露狠色,命军使拿来地图,在石敬瑭面前,就在泥土地面铺开,指着上面一点说道:“成都距离东阳六七十里,而此三处位于成都与东阳之间,占据要道,俯瞰方圆数十里之地,互相之间相距也不过一二十里地,若你我将兵马屯驻于这三处,则无论成都兵马走哪个方向,都能及时支援。”
“这......”李从珂沉吟半响,颇有顾虑,“你我如此分兵,虽能监视各方,但各处力量未免薄弱,若是孟老贼派遣精锐兵马数千,强行突围,只怕各处士卒未必能拖到临近兵马赶到......”
“拖不住也得拖住,就算将士死绝,也不能让贼军过境——这就需得三兄严令部曲、以身作则了。”石敬瑭紧紧盯着李从珂,眼中煽闪动的光芒仿佛是在逼问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从珂有些讪讪,“这可是在玩命......”
“玩命总比没命好。”石敬瑭道,牙关紧咬,“大帅的军法,你不会不知,若是耽误了大事,少不得你我脑袋搬家。”
说到这,石敬瑭深吸了口气,饶有深意道:“玄武会战时,君子都以三千骑,在龙门山中拖住三万贼军十二个时辰。今日之事,若论凶险,尚且比不上当时,你我二人难不成连林雄那小子都比不上?”
言尽于此,李从珂不好再推辞,遂慷慨激昂道:“伐蜀乃是大业,如今大胜在即,某虽没甚能耐,却也不可让朝廷蒙羞,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没甚好说的!”
当即两人合计半响,约定了诸番细节,这便将兵马聚集起来,除却撒网的百千骑,余部分成三股,一部由石敬瑭统领,一部由李从珂统领,一部由石重贵与李从珂心腹部将执掌,分作三处去了。
与石敬瑭作别之后,李从珂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沉吟了半响。
随行参赞军机的李专美,就在李从珂身侧,他阴沉沉道:“这场仗可不好打,三日之后少不得死伤千百部卒,石敬瑭这番是发了狠心了,这样狠辣的计策也能想得出来。”
“他这是被大帅逼得太狠了,别无选择。”李从珂冷哼一声,“你且瞧着,伐蜀之战结束,诸部将士都有莫大功劳不说,军力也必定更上层楼,唯独护国、保义两军,没的剩不下多少人了。”
“将军不是早就打算去禁军任职么,藩镇军没了也就没了罢,只希望以这数千将士性命的代价,能为将军在禁军谋个好出身。”李专美低着嗓音道。
李从珂冷笑不迭,“你当真以为禁军的都指挥使是什么美差?藩镇是诸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之相比,禁军将领算什么?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说罢,啐了一口,骂道:“这狗日的!”忿忿不平,也不知在骂什么,亦或者在骂谁。
打马转身,招呼部曲开赴约定地点,李从珂还有话说,“石敬瑭向来自诩精明,那便让他精明好了,他不是小觑某家么,某家不妨表现得更差劲些,某家就不信他忍得住,到时候有什么劫难也是他首当其中。他娘的,直娘贼,呸!”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和李从珂预想中的不一样,泼天大功没了着落,位比郭崇韬的事后显赫也成了空想,如今更是连家当都要赔进去,落得个人家得志自身落魄的下场,李从珂怎么想都为自己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发泄完怒火和憋屈,李从珂长叹一声,还得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先全力渡过眼前的险难再说。
......
兵法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
白日里孟知祥虽然领兵在城外击了李从珂、石敬瑭一阵,取得了振奋人心的效果,但离开城头回到帅府,孟知祥还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他思索的,是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来成都的用意。
作为大军先锋?这个说法孟知祥压根儿就不信。
李从珂、石敬瑭在城外虽有多番做派,状似在为主力攻城铺路,但这却瞒不过孟知祥,最明显的疑问在于,王师主力还是集结在新都。
虽然新都距离成都只有五十里,急行军一日即到,但这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静与动的差别。王师主力动与不动,那是天壤之别。
“若是贼军往成都进犯,则其意在成都,若其往东阳进犯,则其意在东阳,偏偏贼军不动,那他们的意图到底在哪里?”孟知祥想不透彻。
“东阳战事已起,按说可以确定贼军有意先攻东阳。但事情当真如此简单?”孟知祥暗暗摇头,“若是贼军意在假攻东阳,引成都相援,而在半路伏击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那该如何?”
这是围城打援,这样的战例古往今来多不胜数,孟知祥不得不防。
“若是如此,城外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作何解释?”孟知祥又想,“牵制成都兵马?”孟知祥摇摇头,这也不太可能,护国、保义两军的战力在王师中是垫底的,况且只有四千人,让他们来牵制成都,他们牵制得了么?
成都驻军虽然不多了,但却也有勇将悍卒,若是孟知祥愿意,要吃下护国、保义两军并非难事——至少可以将其击溃。
“如此说来,李从珂、石敬瑭所部,应该只是李从璟投放的诱饵,目的就在引诱我军兵马出战。”孟知祥闭上眼,靠在背靠上凝神细思,“听闻禁军多精骑,若是我等与之激战于野,贼军大有可能奔而袭之!”
当日苦思无果,城门守将来报,贼军离了成都城,分作三股,去了三处地方驻扎。到得第二日,东阳的战报到了。孟知祥接到战报,快速浏览一遍,就将战报放下。
东阳要递送战报给成都,有的是手段,李从珂、石敬瑭自以为周密的布置,并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贼军势大,东阳危急。”孟知祥再度闭上眼,“李从璟这是在逼我速救东阳啊!若是东阳丢失,成都恐怕也难以保全,如之奈何?”
“李从珂、石敬瑭撤离成都,在成都、东阳之间布下大网,摆明了是要拦截我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难道李从璟果真打算让这两人牵制我成都,而率先攻下东阳城?”孟知祥觉得眉心有些疼痛。
“平心而论,攻下东阳,才是攻下成都的保障,李从璟倒是有可能这般做。”孟知祥继续深思,“然则若是中了李从璟的圈套,成都可就万劫不复了。”
孟知祥越想越纠结,最后恼得一拳重重打在案几上。
若是他能准确知晓新都王师的踪迹,能探知方圆百里的一切敌我动静,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了,然则成都的斥候、探子,与王师的斥候早就展开了角逐,李从璟的军情处更是大展手段,最终使得孟知祥事先在各地埋下的斥候棋子,一一损失,完全没有发挥到应有的作用,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敌巢”的动静。
当然,李从璟也未必能知晓成都的动静。
但这场战争,作为进攻方且军力庞大的李从璟,才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成都本就被动,又不能掌握多的情报,谋划作战自然就极为艰难。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东阳危急,而没有作为么?”孟知祥问自己,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胡乱动作,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才是自陷危境。”
“不成!”孟知祥忽然惊起,“不能再等下去,无论如何,需得投石问路,且先遣一部兵马,做出援救东阳的样子,看那李从璟如何应对!”
“又且,李从珂、石敬瑭分兵三处,是自寻死路,正好给了某各个击破的机会。了不得,若是贼军没甚动静,先吃下李从珂、石敬瑭,也能消弱贼军势力!”
......
在李从璟吃茶的时候,孟知祥出战李从珂、石敬瑭的消息,传到了他手中。
“老贼终究是忍不住出手了。”李从璟将信报递给王朴等人,笑意醇厚。
“老贼这是投石问路来了。”桑维翰笑道。
“老贼吃不准我等到底是要先取东阳,还是采取更好的方法,先吃了他的援军,再取东阳,这投石问路之策倒是合情合理。”王朴也道。
“既然老贼动手了,咱们也不能闲着,让准备好的高行周动身。”李从璟一边吃茶,一边挥手吩咐道。
传令兵领命而去,杜千书好奇的问:“不知老贼知晓高将军出动后,会不会立马缩回成都城去。”
“新都距离成都不过五十里,精骑奔进能要多久,况且李从珂、石敬瑭眼下又不在城前,两者交战的地点实在微妙,我若是孟老贼,也会退入城中。”李从璟放下茶碗道。
方才李从璟提到交战地点“微妙”,王朴便问道:“新都距离成都虽然不远,但高将军去救援,毕竟需要些时间,李从珂、石敬瑭又分兵三处,他们能否拖到高将军赶到?”
“这就要看李从珂、石敬瑭是否拼死力战,孟老贼派遣了多少战力了。”杜千书沉吟。
桑维翰则是笑意阴测,“依某看,他二人必定力战不退。”
李从璟只是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如此说来,护国、保义两军却是做了诱饵?”王朴反应过来,但他关注的重点明显不在于此,接着问道:“若是护国、保义两军殊死力战,面对高将军奔袭,贼军恐怕要受些损失,要全身而退很难,如此则高将军所部接下来如何行动?”
“自然没别的地方可去。”李从璟抖了抖衣袖,“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还能藏着掖着不成?让高行周就近与老贼唠唠嗑,看好了成都城。”
李从璟口中的“狐狸”,并不是指代孟知祥,而是在说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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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还有更,会把标题写完。
章七十三 谋战更比力战难 取得东阳去成都(2)
(今日第二更。)
为了投石问路,孟知祥遣出三股兵马,分别奔着李从珂、石敬瑭的三处驻兵之地而去。这三股兵马又有优劣之分,精锐集中在一路,采用的战法是以另两路拖住护国、保义军两部,以精锐击溃其中一路,再转而合兵分吃的策略。
李从璟接到战报的时候,这三处战事已经进入到了高-潮。
却说李从珂、石敬瑭两人面对的,是两股较弱的西川军,石重贵面对的则是西川精锐。
因了李从珂、石敬瑭、石重贵相隔不远,故而前两人很快便知晓了孟知祥的用兵策略,两人同时向石重贵传话,让他坚持片刻,两部随后遣兵来援。
话虽如此说,实际情况却并不是这般。所谓两股较弱的西川军,也是兵弱将不弱——西川并不缺乏良将,况且两股西川军又不求战而胜之,只求拖住眼前之敌,故而李从珂、石敬瑭抽身不得。
石重贵率领本部鏖战两个时辰,终是抵挡不住敌方优势兵力的进攻,开始败退,最后被击溃,只得夺路而走。
这股西川精锐在击溃石重贵所部之后,并不恋战,转而向李从珂所部杀去。
西川军在选择对敌顺序时,得了孟知祥的吩咐,是有讲究的。说来也简单,无非是由易及难。
李从珂看到又一股西川军杀来,心中不免暗叫糟糕。观其阵势,少说也有两千来人,再加上眼前的原有之敌,三倍于己的兵力,李从珂自知抵挡不住。
然则抵挡不住却不能败退,对方既然出现在这里,李从珂便知石重贵已经败了,若是他再败退,石敬瑭势必难以支撑,到时候全军尽败,他就算逃出生天侥幸不死,在李从璟面前也难逃罪责。
李从珂遂发了狠,率领亲卫奋勇向前,虽血透战袍也不后退。亏得他所领这股兵马乃本部部曲,有着石重贵不具备的向心力,故而勉强抵挡了一阵。
饶是如此,快到两个时辰时,李从珂也感到大势已去。
眼见西川军占尽上风,杀得己方士卒人仰马翻,李从珂心痛如绞,他在心里早将李从璟痛骂了十八遍,却不得不在嘴上大喊精忠报国,激励将士奋战。
就在李从珂即将支持不住的时候,眼前的西川军忽然变阵后退,以极快的速度脱离了战场,而后挥师就走。
突然的变故让保义军瞠目结舌,捡回一条性命的李从珂正暗自庆幸,还来不及弄清敌方退却的缘由,就看到了高行周的将旗和兵马。
“贼军退得好快!”高行周远远望见西川军逃走,虽然觉得可惜,却也顾不得太多,当下与李从珂照了个面,便挥师追击出去。
他已得了李从璟的命令,要赶去成都城。
眼见高行周所部风卷残云一般奔向成都,李从珂气得跳脚,暗骂李从璟简直混账,明明还有军马要布置在成都,为何不及早派遣过来,让他的部曲平白受了这许多损失!
然则李从璟并非有意刁难李从珂。
就像剑州之战,李从珂、石敬瑭损失惨重,也非是李从璟有意要如此,只是战术需要而已。只不过这话李从璟不会去跟李从珂、石敬瑭解释,因为解释了也没用,两人的损失毕竟摆在那里,非是言语可以补救的。
高行周陈兵成都城下时,孟知祥派遣出去的兵马已经尽数回城——这一回西川军取得的战果,比前日孟知祥在城前取得的更大。
得益于临行前孟知祥的面授机宜,对战事的合理安排,这回出战的西川军,虽然面对高行周的驰援,却也没有遭受到什么损失。
不得不说,孟知祥的确老奸巨猾,非是李绍斌可比。
这本是大好的局面,振奋人心的场景,然而看到高行周所部大几千兵马出现在城下时,孟知祥心中却无半分喜色,相反,他恼得恨不能捶胸顿足。
高行周出现在成都城外,也就意味着李从璟的意图终于清楚了,他的确是要先取东阳!
为何?
高行周所领横冲军,战力强悍,在禁军中也是稳居第二的存在,非是护国、保义这两个地方军可比,他们出现在成都城外,很显然不是来攻城的——若要攻城,仅是横冲军却还不够,得需王师主力前来。
既然非是为了攻城,横冲军出现在这里的唯一目的,便是看住成都、牵制成都兵马!
孟知祥可以派遣兵马出城打击护国、保义两军,却无法轻易让西川军出战横冲军——别的姑且不言,横冲军仅是数量都接近了护国、保义两军的双倍。
故而到了此时,孟知祥面如死灰。
他岂能不知,既然李从璟敢如此明目张胆,将横冲军放到成都城前,就是不避讳被他看出自己的用意。
李从璟敢这样做,也就意味着东阳战事已经进入尾声,已成定局。
......
在郭威、李绍城合力攻打东阳城的第二日夜,刚从血火战阵上被换下来的节度使与防御使,在营帐中见到了一个他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军师?”
“两位将军辛苦了。”站在郭威、李绍城面前的,正是白袍折扇风流倜傥的莫离,他微笑着向两人拱手,“城头战况如何?”
“已夺下一面城墙,尚有三面城墙负隅顽抗,巷战也在局部进行。”郭威、李绍城抱拳行礼,难掩惊愕之色,“军师怎会到了此处?”
“一面城墙被夺,尚能力战不退,贼军意志之顽强,的确罕见。”莫离啧啧赞叹,看向帐中的夏鲁奇,“如此说来,只怕三日之期到了,东阳也未必能完全夺下,在下说的对否?”
夏鲁奇满脸尴尬,郭威、李绍城也是羞愧低头。
若非形势的确严峻,他三人又岂会如此甘于俯首?
“孟老贼事先在城中藏了些兵马,直到昨日才用上战场,令尔等措手不及,也令敌我力量的对比再度发生变化,这是突发情况,怪罪不到你等头上,三位大可不必如此。”莫离笑着宽慰众人,“真论起来,这还是我参谋处的罪责。”
“孟老贼是否预先料想到我等会先攻东阳不可知,但其对东阳的坚守之心,的确出乎我等早先推测。”莫离继续道,“方才两位将军问在下此来为何,实不相瞒,在下奉大帅之令,领军前来相援。”
“这......”郭威、李绍城、夏鲁奇三人闻言,既是惊愕又是喜悦。
莫离摇着折扇微笑道:“既然要先破东阳,自然要集中力量,除却李从珂、石敬瑭所部牵制成都外,其它各部兵马断然没有闲着不动的道理。早先不尽数投入到东阳,是为免过早暴露意图,引得孟知祥调兵遣将,形成东阳鏖战的局面,如今赶来援助东阳,是要在关键时候一锤定音,不给成都反应的机会。”
“除却横冲军如今已经兵临成都城下,其他禁军尽数随在下赶来,目前都在二十里之外。”莫离看着众人,“我等只有一日时间,狮子搏兔,明日必须拿下东阳城!”
“夜长梦多,益州可并非只有东阳、成都,还有西边的数个县镇,若是时间拖得久了,待孟知祥缓过劲来,以他在西川的根基,不定会翻出什么转机来。”
对李从璟的安排,夏鲁奇三人莫不是佩服的五体投地,然而要说孟知祥还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三人却是有些不信。
莫离遂正色道:“大帅有言,行百里者半九十,任何时候都切忌轻视对手,尤其是面对孟老贼这种狡猾之辈。若非为了万无一失,避免孟知祥层出花招,不给孟知祥有反应的机会,大军大可从一开始就遣横冲军,与护国、保义两军陈兵成都城下,而主力直取东阳。”
话至此处,莫离轻叹一声,“东阳城中藏有贼军预备兵力,成都贼军屡败护国、保义两军,不瞒诸位,新都城中也有藏有西川悍卒,他们装扮成百姓混在城中,试图与先前假意投降的贼军合力捣鬼,若非有大帅坐镇新都,又有大军为依仗,此时早不知出了多少乱子。”
“诸位请想,若是我军主力一股脑到了东阳,横冲军到了成都,新都无重兵坐镇,无大帅主持全局,一旦背后发生这般骚乱,对前线将是何等打击?也亏的是军情处隔绝了这些贼子与成都的联系,让他们把握不好时机,惶急之下露出了马脚,让军中眼线给提前注意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孟老贼的手段有多少,隐藏的奸计又有多少,实在是无法尽数探知,东阳之战若非采用添油战术,层层逼出其真实战力,在贼军力竭之地给予雷霆一击,何时能拿下城池实在难说。”
“此战的关键,便是在静难军抵达东阳后,三日内夺下城池,只有这般迅捷取得东阳,才能不给成都有更多时机大做文章。而以护国、保义两军迷惑成都两日,以横冲军拖住成都一日,为你我东阳之战争取到三日时间——在这三日中,因为孟老贼不清楚我等的意图,故而不好轻举妄动,这才是夺取东阳的关键。”
“而一旦孟老贼反应过来,东阳已成我军囊中之物,到那时便是他依仗成都、东阳的掎角之势,坐拥益州其它县镇并及其他州县,隐藏有万千手段,也无从施展。”
说到这莫离笑了笑,“以快破敌,这便是大帅的锦囊妙计。孟知祥大概做梦都想不到,东阳会这么快被我等攻下。”
听罢莫离的完整讲述,夏鲁奇、李绍城、郭威三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说什么好,他们不知道孟知祥“曾今”拥有的帝业,故而不能尽知孟知祥的可怕之处,此时有些吃惊也是情理之中。
但李从璟一番布置的高明之处,他们却还是能够体会。
李绍城、郭威还好些,毕竟跟随李从璟久了,对李从璟的谋略多有认知,夏鲁奇就不一样,从他近乎僵硬的面部表情中便可以看出,此时他心中定是惊涛骇浪。
闲话休叙,莫离随即按照预先布置,将禁军划入到该在的位置,李绍城、郭威两人也各归本位,只待明日给予东阳意料之外的致命一击。
章七十四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1)
高行周、莫离相继率部离开新都后,新都附近的王师兵马就只剩下很少一部分留守将士。百战军在玄武休养多日,至此也受命向成都进发——来日攻打成都时他们只要参战,都会是对战局莫大的助力。
入秋以来蜀中阴雨天气较多,晴朗的时候颇少,王师在各地征战,冒雨的时候虽然不多,但多数时候也是头顶着阴沉沉的天幕。
今日却不同,天亮之后便有阳光自云层倾斜下来,到了接近午时的时分,更是艳阳高照,山川大地皆是一片明亮,正当得秋高气爽四个字。
忙中偷闲的李从璟来到城头,与参谋处众幕僚俯观城外军营,彼处的王师正在进行日常操练。但见营中尘土飞扬,人来马往,铁甲泛光,阵阵呼喝声不绝于耳,阳刚而又充满朝气。
微风拂动发带,衣袂轻卷,一身青袍的李从璟眼中噙着淡淡的笑意,笔直挺拔的身姿多了几分肆意潇洒,若是再配上莫离那般的折扇,仅是论卖相倒也不失为一介风流才子了。
“禁军何如?”李从璟尽量避免自鸣得意,问身旁的孟延意。
阳光虽好,不敌美人眼中的愁色,饶是孟延意倔强的不愿失了气势,说出来的话也没甚么底气:“既然是朝廷俸禄所养,理应如此。”
李从璟换了种问法,“以小娘子看,东阳还能坚持多久?”
“西川将士也不是软弱可欺之辈。”孟延意语调有些僵硬,像是田间的秋草,外强中干。
李从璟摇摇头,忽然问道:“小娘子可愿为我劝降令堂?”
李从璟这话说得突兀,孟延意有些惊愕,“殿下何出此言?”
“蜀中之役的结果已成定局,战争持续下去,不过徒增伤亡罢了。小娘子若是有心,当思为西川多留几分精气,如此也不负平日里享受的西川民脂民膏。”李从璟缓缓道。
孟延意银牙紧咬,沉默了下来。
见孟延意不回答,李从璟也不逼迫她,复又看向城外。
让孟延意劝降孟知祥,李从璟原本就没抱什么期望,大军攻伐决胜战场,本来就不关这些女子多少事,只不过考虑到将士伤亡,李从璟不愿放过任何可能罢了。
没多久,有精骑自官道疾驰而来,隔得还很远的时候,从对方的装扮中李从璟就认了出来,那是沟通新都、东阳的信使。
信使奔至城前,即大声高喊:“东阳战报:攻克城池,尽灭贼军!”
闻言,李从璟眉头一挑,笑从中来,孟延意则是恍然失神,旁边的一众幕僚莫不神色振奋,桑维翰更是击掌赞道:“哎呀,军师真是好手段,才去得东阳,东阳便被攻克,眼下距离三日之期尚有六个时辰呐!”
“既然东阳战事已罢,你我也该去成都了。”李从璟往西边看了一眼,回头笑对第五姑娘道:“如今我总可以渡过沱江了?”
第五姑娘知道李从璟这是在打趣她,哼了一声,扬起小鼻尖,不理会。
在走下城头前,李从璟对仍在失神的孟延意道:“若是小娘子想清楚了,随时恭候。”
洒落甬道的阳光铺陈在阶梯上,如同一层奢华的地毯,李从璟在一众幕僚的簇拥下,负手步步迈下石阶,跟随在他身侧的第五姑娘好奇的问道:“孟小娘子果真会为朝廷劝降孟老贼?”
“依你之见如何?”李从璟反问。
第五断然摇头,“当然不会,孟老贼可是她亲爹!”
李从璟不置可否,“这些时日来,一直是由你的人带她四处闲逛,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第五低头沉吟了一下,“虽是大家闺秀,却无傲人之气,虽然聪慧伶俐,却对人情世故不甚通达,虽倔强自重,却也不让人觉得讨厌。”
李从璟笑了笑,“大体不差,即是如此,听天由命而已。”
第五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忽而说道:“今日接报,桃姐姐已经离开幽州,算算脚程,此时应该已经到了边境了。”
“可有留下只言片语,说到要去何处?”李从璟停下脚步问。
“契丹京都,西楼。”第五道。
......
出征东阳的大军在略作休整之后,除却留下少量戍卒,主力迅速开赴成都,当他们抵达成都城下时,在东阳等到百战军的李从璟,紧跟着赶来,一时之间,成都城下聚集的以禁军为主的王师将士,达到四万余众。
四万大军团团包围了成都城,没有围三阙一留下生门,在给成都将士宣读朝廷公告时,李从璟说得很明白,成都将士若不投降,便只有死路一条。
成都城中,有守卒万余人,其中精锐老卒四千,余者皆为孟知祥新募士卒,但战事到了这个份上,孟知祥也顾不得许多,将城中青壮聚集起来,编入辅兵队列,参与到守城之战中。
王师在城外堆土为山,建造高大望楼与巢车,其高度都超过了城墙。成都城内也在加紧修筑角楼,与王师争夺高度控制权。
建造巢车望楼姑且好说,由工匠在营中建造即可,然而在城墙外修筑土山时,因为距离城墙近——两者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弓箭射程,故而几乎无时不战。
成都城建在毗江两条支流交汇处的西北河岸,几乎可以说是三面环水,故而王师抵达成都之后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截断了毗江两条支流,在东、南、西三面填充河道,同时,在毗江上游修水坝以蓄水,挖河道以通城池,待得需要的时候便引水去淹成都城。
李从璟到达成都时,先行一步赶来的大军正在莫离安排下,对各项工事齐头并进,是以成都城外喧嚣震天。
在百战军扎营的时候,李从璟带了孟平并及参谋处众幕僚,和莫离一道策马出营,观察成都城防。
“引水灌城需得一个先决条件,那便是水面要比城脚高,毗江在这方面的条件问题不大,然则一旦引水灌城,则城中百姓必然遭受大灾,不知孟知祥是吃准了我等不会行此有害朝廷恩福的事,还是的确兵力不足,我部将士截江修坝也开始了半日,成都城中并无兵马前来阻拦。”莫离道。
李从璟凝神望着城头,一时没有对此事有任何指导意见。
半响,他道:“眼下将入冬月,战事需得及早结束,但对成都战事的准备,却得大开大合,往鏖战的方向去做。无论是修建土山高楼,筑坝挖掘地道,还是建造海量的投石车,都不需要吝啬手笔。无论何种手段,或许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却是个累及渐进的过程,日复一日消耗掉成都的防备力量,只到成都坚持不住为止。”
莫离点点头,继而笑道:“其实成都兵力已然不多,且多半是新卒,即便是采用日日蚁附的战术,离也有信心在旬月之内将其攻克。”
李从璟来了精神,“听军师此言,似是另有奇策?”
“奇策谈不上,心得却有一些。”莫离摇动折扇,高深莫测的样子。
“愿闻其详。”李从璟道。
“以我王师战力,携大胜之威,做最后一战,必是士气如虹,攻势如电,以彼残兵败将,按理说顶多支撑半月。然则如此一来将士伤亡亦会颇大,且存在一个变数。”莫离道。
“何为变数?”李从璟问。
“民心。”莫离道。
李从璟点头,“孟知祥如今之所以还能负隅顽抗,皆因其素得民心,成都军民愿为其所用。东阳一战,贼军将士近乎全部战死,可见一斑。”
“得民心,故而能全民皆兵,成都贼军虽然不多,若是孟老贼能城中许多青壮效命,则仍能踞城顽抗。”莫离道,“且得民心愈多,成都便能支撑愈久,若其得民心到了一定程度,成都能守下来也说不定。”
“这的确可称为一大变数。”李从璟颔首,“故而要破成都城,先要离散成都民心。”
“不错。”莫离道。
李从璟叫来冯道,问道:“军师言,要破城池,先破人心,不知人心可破否?”
“大帅放心,贼人民心已破矣。”冯道信心十足,“自得了大帅军令,某与齐己大师星夜揭开了早先在西川的布置,到得今日,西川各地僧人早已联合军情处,利用佛门在百姓中的影响力,将孟贼罪状与叛国不义之举昭告民众。再加之王师入蜀以来,军纪严明,于民秋毫无犯,多日来,各地百姓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大帅来的路上岂没能无所发现?”
李从璟笑道:“各处百姓看王师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同了,也曾碰到过一股百姓在军前俯首,赞颂王师攻伐不臣之义举的。”
“此即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成都城外尚且故此,成都城内乃是此番计策实施之关键,此时某虽未入城亲眼看见,却也知晓成都城内必已‘人心惶惶’。”冯道坚定道,“东阳的贼军死战,已成明日黄花矣。”
李从璟点点头,转而笑对莫离道:“如此情况,军师可还满意?”
“民心已离,固然好事,然尚且不够。”莫离道。
“还当如何?”李从璟问。
“离其心之外,还得绝其望。”莫离道。
“何谓绝其望?”李从璟追问。
“遣偏师,夺益州其他县镇,传檄西川各地,令州县离弃贼人效忠朝廷。”莫离掷地有声。
“如是,则成都不仅成为一座孤城,更是成为一处绝境!军师端得是好计策!”李从璟抚掌而赞,而后看向第五姑娘,“西川州县,可会效忠朝廷?”
“自然会。”第五想也不想。
“何以如此肯定?”李从璟问。
“老贼大势已去,如此被围孤城,谁愿为其陪葬?他人在成都,或可令成都军民力战,然则今时今日,其令已无法通行西川其他州县,且西川其他州县军力薄弱,与其随其赴死,何不顺大义效忠朝廷,保全身家富贵?”
“可有州县官员受其恩惠颇重,不愿离弃的?”
“即便是有,又能如何?且不言家国大义在前,各地也因佛门而‘人心惶惶’,便是老贼有恩于州县官吏,也不能恩泽所有人,州县长吏或许不愿效忠朝廷,可保不齐下面的人‘明事理’。”
李从璟遂大笑,手指成都城,“孟老贼,尔死期不远矣!”
章七十五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2)
在益州境内,除却东半部的新繁、新都、东阳等城,西半部还有郫县、犀浦、双流、广度四县,李从璟在调度大军对成都展开全面进攻的同时,依照莫离的计策,对后四县遣了偏师攻打。
奉命出征的军队是横冲军。在禁军当中,除却百战军外,横冲军最负盛名,遣其攻伐各地,最有可能让四县畏惧兵锋,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甚至是令其望风而降的目的。
攻打四县的要诀在速战速决,横冲军如今战力完整,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而大军主力对成都的攻打,就是两个字:强攻。
按照禁军攻城拔寨的一贯习性,在经过最开始的准备后,大军四面攻城,先是不计投石车损耗的猛轰城墙,以求在达到先声夺人效果的同时,最大限度一次性摧毁城墙。
其次,便是大军蚁附。利用禁军巢车、攻城楼车、云梯车、大竹竿弩等军备的优势,配合城外土山、箭楼的火力支援,对城头展开猛攻。
同时,挖掘地道、挖塌城墙等战术一并进行。
成都攻防战的激烈程度,乃李从璟领命伐蜀以来最大的一次。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孟知祥,都深知此战为最核心之役,故而莫不倾尽手段,彼此之间再无半分保留,双方将士几乎不曾停歇的交战,令城池内外犹如一片炼狱。
大战兀一开始,每日里少说都有数百将士伤亡,战事最激烈的时候,双方的伤亡甚至达到了千数。
当成都战事进行到第八日的时候,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孟知祥,都预感到战事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
这个时候,往往也是决定身负的时候。
到得这日,王师中的骁勇之将,如郭威、孟平、李绍城、皇甫麟,甚至是史彦超、符彦琳之流,都曾攻上过城头。尤其是史彦超,甚至在一轮激战中,双脚两次踏上城头,其中一次还坚持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战事进行到此时,又到了谋尽唯战的时候,各种布置、计策都已施行或者在准备施行,胜负最终最能用鲜血和生命换来。
李从璟每日在望楼观察战场,他能清楚的看到双方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他能看到一股接一股鲜血染红着一寸寸城头,他能看到己方的云梯车一架架损坏,他能看到王师甲士大喊着挥动巨斧砍碎了城头的床弩,他能看到双方将士下饺子般从城头掉落城外。
然而,他看到的最多的,还是冲向城墙的铁甲洪流,以及铁甲洪流中的巨兽——那些大型工程器械。
他用敏锐的洞察力,一次次观察出成都城防的薄弱地带,然后让旗手挥动令旗。于是,随即便有一群甲士奔向那处薄弱点,有时王师冲垮了贼军的防线,冲上了城头,有时贼军反应迅捷,双方陷入鏖战,薄弱点也就不再是薄弱点,李从璟便又去找下一个破绽。
这场战斗,上至三军主帅下至寻常士卒,包括营中的伙夫走卒与医官,没有一人有片刻闲暇,战争就是毁灭,支撑这场毁灭盛宴的军队机器,却生机勃勃,运转得极为精密。
要说相对无事的,便只有那些等着攻破城池后,接收城池军政的文官文吏。
连日里,捷报接连传来,先是犀浦被攻克,紧接着是双流,在横冲军出征的第八日夜里,李从璟接到了广都被攻取的消息。
与此同时,彭州、眉州等地官吏的文书相继送到李从璟手里,他们不愿与贼寇同流合污,坚决表示绝对效忠朝廷,眉州刺史更是表达了他愿意出兵相助王师的心意。
每接到一封捷报,李从璟便将喜讯向成都转达,同时丢进城中的,或者是犀蒲守将的头颅,或者是加盖了眉州刺史官印的信件。
战事越是持续,李从璟便越是淡然从容,看成都的眼神便愈发像是在看囊中之物。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便是孟知祥何时放弃。”战事第七日,李从璟这样对身旁的幕僚说道。
孟知祥是否会放弃?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会。
与李绍斌相同的是,孟知祥每日里也需要城头、帅府两头跑,与李绍斌不同的是,孟知祥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至少每日里面对他抚慰、激励的将士,都认为成都一定能够守得下去。
孟知祥也拿出了钱财来激励将士,与李绍斌不同的是,在府库银钱不够的时候,他开始命令府中护卫搬动帅府的各种物件——字画、珍玩甚至是他日常所用的起居用具。
战事艰难的时候,孟知祥虽然没有亲自拔刀冲向战阵,但却好整以暇站在能让尽可能多将士看到的地方,神色从容,半步不退。
种种措施,让成都坚持了一日又一日。
即便如此,也仍是止不住形势日趋恶化,在孟知祥看到犀浦守将的头颅时,他就知道他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李从璟的动作实在是太快。
无论是攻占犀蒲、双流,还是得到彭州、眉州刺史的效忠,都太快。
到现在,孟知祥也早就认清:如果说蜀中之役是一盘棋,那么李从璟落子已经落了好几年,如果说成都之战是一场狩猎,那么李从璟早就布下了重重陷阱。
连日来成都城内人心惶惶,街头巷尾都在流传孟知祥是什么“十世恶人”,还说他麾下那些将领都是什么修罗投生,原本都是在十八层地狱的,更说如今来伐的王师是怒目金刚,再离谱些的,更是将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大为赞颂,称为佛祖转世。
这些都是没头没影的事,找不出半分事实根据,但经不住三人成虎,尤其是在如今风雨飘摇的时候,恰巧是这些看似这些没头没影的事格外有煽动力。
比这些更加恶毒的,是城中流传的孟知祥十大罪状,有的没的历数他入蜀以来的恶事,其中打头的无疑是不忠不义。值得一提的是,他擅杀李严的事被大肆渲染,以此证明他早有反心。
与之相比,什么脑后生反骨的恶毒程度都要轻了不少。
对这些舆论,孟知祥的应对之策是严禁以讹传讹,一旦发现杀无赦,但他也知道百姓的嘴是堵不住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所以他授意苏愿宣告全城,那些言论都是朝廷细作有意传出,是为了蛊惑人心,号召百姓万勿上当。
为了证明他对抗朝廷的正义性,他不惜安排了几出鱼肚出帛书,寺院现佛谕的戏码。
当然,这些帛书、佛谕上写得肯定是类似于“朝廷失道,诸侯伐之”的言论。
民心可以争夺,流言可以辟除,但战局的失利却无法挽回,孟知祥敏锐的觉察出了成都军民的心思变化。
在多重压力下,虽然迫于孟知祥一贯的恩威,城中军民没有说他的不是,但对战局为何会不利到这种局面,成都为何会遭受如此大灾的控诉,却逐渐高涨了起来。
无论是亲人战死的平民百姓,还是财产遭受损失的官吏大户,亦或是生活因为战争而变得凄惨的大众,心中都一股愤恨,现在他们需要发泄这股愤恨。
孟知祥知道,他必须要做些什么来抵消这股愤恨,否则一旦这种民情发展下去,最终很可能转变为对他的指责、怀疑,甚至是反叛。
战事第八日,在看到那封由王师射进城中,有眉州刺史官印的书信后,孟知祥来到了大牢。
大牢里,关押着一名对西川、对孟知祥都至关重要的人物,他曾今为孟知祥的西川大业做出了许多旁人难以企及的贡献。在孟知祥决意反叛朝廷的时候,他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表示支持的;在孟知祥兵败玄武城,仓皇逃回成都时,是他主动替孟知祥背起了战败的黑锅。
他是李仁罕。
大牢的光线很不好,随处可见的老鼠爬虫,还有长年潮湿发霉的墙角,都在表明这是人间最不堪的地方。李仁罕虽然受到些照顾,但为免旁人说闲话,孟知祥并没有给他太多礼遇。
成都正在大战,诸番动静李仁罕听得很清楚。他常常趴在窗口睁大了双眼,拼命望向窗外,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仍然保持着这样的动作,有时半日都不曾动弹,他迫切想知道外面的战况。
没有人会告诉他战况,没有人能告诉他战况。
每每临了的时候,李仁罕都会狠狠一拳捶在坚硬的墙壁上,脑袋也在墙上撞得砰砰作响。然而最后他只能无力顺着墙壁跌坐下来,魁梧挺拔的身躯缩成一团,在这片阴湿黑暗的悲惨角落里仓皇无助。
窗户有一束光透进来,可它太弱小了些,哪怕它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能够代表希望,可也太稀薄了些。
从窗外响起激战声开始,李仁罕便向孟知祥请命出战,哪怕只是做一个走卒,他都心甘情愿。但这么多日子过去了,他的呼喊与心声却没有得到回应。
他满脑子都是昔日驰骋沙场,指挥全军万马纵横奔驰的情景,那是何等显赫得志,而现在,入眼却是三尺牢笼——连看看那片战场都已成了奢望。
忽的,牢笼外响起一阵喧闹声,李仁罕猛地一个机灵,他听到了狱卒的话,他迅速窜到木栏前,苍劲有力的双头紧紧抓住圆柱,拼命望向外间,果然,他看到了梦寐以求的那个人。
“大帅!”这一瞬间,李仁罕心中激起无数希望。
孟知祥来到牢房前,看到里间因为长久见不到阳光而脸色苍白的李仁罕,触碰到了对方渴求而充满希望的目光,他心头微动,这个五六十岁的猛将竟露出孩童期盼甜食般的神情。
“李老弟,你受苦了。”孟知祥叹息道。
听到这声亲切的称呼,李仁罕虎目中几欲涌出泪来,他近乎手足无措一般在木栏里面跪下来,用苍老而颤抖的嗓音大声道:“李仁罕请命出战,请大帅应允!”
这声请战的喊声,很早以前李仁罕曾喊过无数遍,但却没有一次如今日这般热诚。
然而可惜的是,这回他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答复。
一栏之隔,牢房外,孟知祥声音有些怪异,“出战就免了罢。”
章七十六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3)
李仁罕怔了怔,他疑惑的看向孟知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对方肯定的神态,无疑在表示他并没有听错,在这一瞬间,李仁罕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茫然、仓皇、失望、落寞、怀疑等等,不一而足,这让他看起来愈发显得苍老了,枯树皮般的脸上皱纹也更加醒目。
“贼军来犯,人多势众,军备优良,李从璟阴狠毒辣,诡计多端,成都如今举步维艰,老弟,这个时候你上不上战场,对局势并不能有多少改变。”孟知祥显得语重心长。
李仁罕不相信孟知祥来一趟牢房只为看望自己,对方必是有目的的,所以他还抱有一线希望,遂咬牙道:“大帅,西川战局危急,多因卑职征战不利,如今但凡还有能用到卑职的地方,卑职万死不辞!”
孟知祥微微笑了笑,似乎是对李仁罕这番表现很满意,但他时间紧迫,却是无暇与李仁罕多客套,“要守住成都,西川军已是力有不逮,唯有依靠全城百姓,保得上下齐心,才能共度时艰。然则,你身在囹囵或许不知,如今成都城内已是人心惶惶,军民颇有离心之相。”
话至此处,孟知祥忽然停下来,只是看着李仁罕。
李仁罕便问:“这却是为何?大帅素来极得民心......”
等李仁罕问出了这话,孟知祥才叹息道:“成都战事艰难,将士百姓死伤不少,军民都在问本帅,是谁让西川陷入如此险境......老弟啊,你让我如何去说?”
李仁罕低头沉默下来,到了这个份上,他心头已经极为不安,若说没有猜到孟知祥话里的含义,那是自欺欺人,但他自忖向来对孟知祥忠贞不二,孟知祥又怎忍如此对他?
他已经帮孟知祥背下了玄武战败的黑锅,如今已是身陷囹囵,难道这还不够?
“大帅......卑职的确罪莫大焉,不敢求将功赎罪,只希望能战死沙场......”李仁罕悲凉道。
孟知祥见李仁罕这般说,未免显得有些不识趣,遂少了三分耐心,摆摆手打断李仁罕的话,直视着他道:“你应该知道,要平息民愤,只有一个办法,而如今成都危急,也容不得本帅耽搁!”
说完这话,见李仁罕绝望的瘫坐到地上,孟知祥露出不忍之色,“老弟,非是我逼迫于你,你当知我的难处。只要成都能渡过此劫,你的子孙将与孟氏同享富贵!”
李仁罕闭上双眼,悲戚的摇摇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唯独两行浊泪淌了出来。
该尽的送别之谊已经尽到,孟知祥见李仁罕不愿再言语,也不打算再逗留,遂转身离开此处,吩咐牢头道:“让李将军饱餐一顿,我西川将士,在黄泉路上不做那饿死鬼!”
将要离开牢房之际,孟知祥听到里间传来李仁罕一声悲怆的大喊,“大帅!”
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径直离开了牢房。
这一日,李仁罕被推到帅府门前斩首,以赎其令西川战事不利、成都陷于危局之罪。
随后,孟知祥令人传首全城,以息民愤、以正军心。
这日夜,层层叠叠的成都城中,也不知是个哪个寻常巷陌里,传来一阵婉转哀绝的吟唱声。
“想当初,某为你沙场征战把仇除,酒宴席上斩了敌人头颅,你要做那乱世贼寇叛家国,某不愿为那不忠不义之徒,半截身子入了土,也要跟你同到黄泉路。不曾想,到头来,一片忠心嫌不足,仍要这颗枯朽老头颅。到底是,从来人主面前无情义,恩惠只在用时有,却叫乱离人往何处,说命运凄苦。可恨此身愚钝,不知贼寇难事,可恨此生难从头,不能告之世人,休贪得一时富贵,把凶险罔顾,把忠义念错了谱......”
......
孟知祥在斩了李仁罕之后,成都民情军心的确稍有平复,借着李仁罕的脑袋,孟知祥也让成都军民认识到了他的赏罚分明,不消说,也有震慑宵小的效果。
这件事传到李从璟耳朵里,李从璟倒不觉得惊诧,只是一笑了之。
成为战败罪犯的李仁罕,身上已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死亡是他唯一的归宿,在成都大战的紧要关头被置于死地,对于孟知祥而言,不过是物尽其用而已。
或许在孟知祥看来,人与物并无多大差别,都只是他大业路上的一砖一瓦而已。
“处死李仁罕......为负隅顽抗,孟老贼的手段也可谓是层出不穷了。”王朴感慨道。
“手段再多,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李从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方才召集了冯道等人过来,这会儿便对他们道:“我等还是来谈论一下,战后成都抚民和重建的事罢。”
笑如弥勒的冯道满脸红光,“正该如此。”他挥了挥手,示意苏逢吉递上来一本册子,双手奉送到李从璟面前,“这是下官所拟,战后抚民与重建事宜的章程,请大帅过目。”
李从璟接过册子,认真读了起来。半响后,他抬起头,往帐外望了一眼,笑道:“时候也不早了,诸位今日就在帐内用餐罢。”吩咐孟松柏,让他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伙房。
在冯道等人“却之不恭”的感谢声中,孟松柏出了大帐,正要往伙房去,迎面却看见了孟延意在帐外徘徊,模样很是踟躇。
“小娘子可是要见大帅?”孟松柏上前去询问。
孟延意往大帐瞧了两眼,红唇轻咬,踌躇了片刻还是摇摇头,在孟松柏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离去。
孟延意没有回去自己的帐篷,而是来到军情处的地头,要求见一见第五姑娘。
“何事?”第五姑娘出了帐篷,看见孟延意就简单直了的问。眼下正是军情处与西川各州县紧密联络、往来、谋划事变的时候,她也是十分忙碌。
孟延意这回没有太犹豫,却也沉吟了片刻,“奴听闻营中将士说起,李老将军被杀,可是确有此事?”
“你爹的确杀了李仁罕,并且传首到了城头,许多人都看见了。”第五姑娘点头道。
孟延意本就不好看的脸色更苍白了些,但她紧接着又问道:“犀浦、双流四县被攻克,彭州、益州刺史上书请降,此事也是当真?”
“自然当真。”第五道。
孟延意身子有些站立不稳,但她仍是咬紧了牙关,注视着第五认真的问:“依第五统领看,成都还能坚持多久?”
“不过就是这几天的事了,说破天也不会再撑过十日。”第五道。
孟延意眼神灰暗下来,脸色也苍白如纸,较弱的身子在秋风中一动不动,如同荒野上孤零的野草。
“小娘子还有其它事要问?”第五见孟延意不说话,等了片刻,便提了一句。
“没有了。”孟延意回过神来,苦涩摇头,不忘向第五行了礼,“谢过第五统领。”说完这话,迈着深浅不一的步子离开。
赵象爻刚好从帐篷里出来,瞧见了孟延意离去的背影,摇头啧啧叹息道:“多美的小娘子,可惜,命不久矣了。”
孟知祥犯得是诛九族的大罪,成都城破之时,孟延意也免不了被牵连。
第五姑娘瞥了他一眼,没理会这句话,“简州地位非比寻常,你得亲自走一遭了。”
“放心便是,简州长史不肯投降,可简州驻军已是人心浮动,此去简州,不出两日,自然有悍卒站出来举事。”赵象爻信心十足。简州刺史本是张知业,前些时候就战死在玄武城了。
第五姑娘进了帐篷,赵象爻等到随行人马来了,便牵马出营。路过战地医院的时候,有人跟他打招呼,赵象爻循声望去,见是石重贵,便停步寒暄了两句。不过他时间紧迫,也无暇多言,三两句之久也就离开。
“这是何人?”跟在石重贵身旁的符彦琳问。
“军情处三大统领之一,赵象爻。”石重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神秘的意味,“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是个实打实的猛人,此番大军入蜀征战,用的便是他绘制出来的地图。”
“竟是此人!”符彦琳面露崇敬之色,“恨未相识,真乃大丈夫之憾事!”
“以后有的是机会。”石重贵拍了拍符彦琳,和他一同走进满是伤员、纱布、药味以及医官医徒的医院,轻车熟路找到了史彦超。
“你拦着某家作甚?某家伤已痊愈,还呆在这里作甚?如此战争正紧,某家正该上阵杀敌,怎能在这干耗时日?你再拦着,某家虽不能对你动粗,却也少不得用劲震退你,伤了你可不好!”
“你这伤口大得很,师傅说了,三日之内不能下地,半月之内不能离开医院......哎,你不能走,你再如此我便要叫护卫了!”
石重贵、符彦琳见到史彦超的时候,他正和一名医徒拉扯,看到他那气急败坏的模样,两人不禁失笑,“这臭石头每回进医院,都要跟大夫闹腾一阵,常人都希望多休养几日,便只有他恨不得日日睡在战场上!”
“瞎嚷嚷什么,医院清净之地,你这般拉拉扯扯,难道不知道这里的规矩?”石重贵、符彦琳还未来得及说话,旁里不知何时走出一个大汉来,大冷的天就只穿了一条亵裤,**的胸膛上缠满纱布,仍可见小山般隆起的肌肉,正朝史彦超呵斥。
“你是何人?”史彦超转过头来,看向这个比他还要强壮些的大汉。
“某在问你知错与否,没让你来问某的名讳!”来人却是安重荣,此刻盯着史彦超,一副教训后辈的模样。
史彦超本是个木讷实在脾性,但经不住被医徒缠得已有些不耐烦,此时见对方盛气凌人,他纵横沙场磨砺出的狠气便蹦了出来,当下冷笑一声,“你算哪只鸟,也来管老子的闲事,若是不服大可手底下见真章!”
“好,好得很!”安重荣大怒,骂了一句类似妈了个巴子的话,抬脚就朝史彦超逼近过来,“老子今天就教教你如何尊重人,如何尊重规矩!”
正来探望安重荣的赵弘殷,刚看到安重荣就见他这幅模样,不免有些纳罕,但不等他说什么,就看到旁里有两个小将,却是准备上前去帮安重荣面前的对手,当下就有些不乐意了,扭扭手腕就要上前。
且不说百战军何时被人挑衅过,就说他和安重荣,那可是演武院双雄,这些年闯下了偌大的名头,此番得胜归朝,来日禁军扩建,位列禁军都指挥使都不是没有可能,如何能被几个小将小觑了?
五人在这里意外碰面,正要上演一出演武双雄会战演武三杰的戏码。
“住手!”恰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众人身旁响起,如同惊涛拍岸一般,“都皮痒了,等着挨军棍、关禁闭?”
五人向来人看去,顿时变了脸色,无论是资历老的安重荣、赵弘殷,还是资历浅的史彦超、石重贵、符彦琳,都噤若寒蝉,显然都很敬畏此人的威严。
来的不是别人,论年纪只在安、赵之间,比起史、石、符三人却也大不了多少,然则此人威名的显赫,却足以震慑一切将校,便是几位禁军都指挥使,亦或是此战中的几位节度使见了,都要礼敬三分。
他是现任百战军主将,孟平。
“都给我缩回去!”见五人没话可说了,如同老鼠见着猫一般,孟平低斥一声,便让他们各自夹着尾巴逃开。
没多久,营中响起一阵悠扬绵长的号角声,孟平听了,便放弃了探望安重荣的打算,连忙向帅帐赶去。
章七十七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4)
孟平到帅帐的时候,帐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将领,三通鼓毕,除却正在攻城作战的,余者尽数到齐了,宽敞的大帐中人多眼杂,气氛却很是肃静,文官武将们翘首以待,都等着李从璟说话。
这样的军议时常有,有时为商议战事,有时则是简单下达军令,李从璟此番召集众将,却是因为方才桑维翰提了个意见,让他颇为重视,召众将来正是为了吩咐新的指令。
桑维翰提到的,是孟知祥绝境反扑的手段。
实则随着战事进行,成都之役已经变成了一个场攻击力与挨打能力的较量,成都就像是一块牛皮糖,黏性大得很,什么时候王师累积的攻势超过了牛皮糖的黏性极限,成都城也就破了。
李从璟的所作所为,是在加大拉扯力度,也是在减小其黏性,而孟知祥则是在拼命增加这种黏性。
李从璟将桑维翰的话告之众将之后,随即便宣布了对应措施,任务安排到了具体的文官与将领手中,包括时机都已选定,可谓控制了整个过程中的一切变量,不让任何意外有发生的机会。
待文官武将领命而去,帐中又恢复了安静,战事到了今日,一切都跟按部就班差别不大,李从璟没有再去望楼指挥的必要,遂叫了莫离,打算在帐中摆下棋盘对弈。
莫离却道:“帐中非是对弈之所,望楼上才是。”
李从璟一想甚觉有理,这便让孟松柏将棋局搬到望楼上去,他也专门换上了盘龙异文王袍,带上几位幕僚,和莫离在望楼上开战。
这厢李从璟表现给全军将士的成竹在胸、淡定从容是发自肺腑,那厢城楼上孟知祥在大燾下的肃立不退、安之若素是否货真价实,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晚间,孟知祥回帅府洗漱过后,叫来了苏愿,跟他商议一件紧要的事。
“之前已经说过,成都要坚守到寒冬到来,必须要依靠全城军民上下齐心,这是现如今成都唯一的依仗。”孟知祥对苏愿道,“然则当下成都的民心并不稳定,朝廷鹰犬掀起的谣言尚未平息,今日城中又传出了童谣,惹得人心惶然日盛一日,你我必须要采取一些大的措施了!”
“人不齐心,战事艰难,帅府也举步维艰,人若齐心,全城钱财粮食予取予求,府库也能再度充盈。”苏愿斟酌着道,“然则眼下形势如此,要如何挽救全城民心?”
叫苏愿来之前,孟知祥不是对他没有过期望,但听了对方这话就知晓他束手无策,看苏愿神情疲倦的模样,孟知祥就能推测出他平日里的心焦与惶然。
念及于此,孟知祥心中不禁叹息,想到:若是赵季良在此,纵然没有奇谋良策,又何需本帅如此劳心?
可惜,赵季良早早被李从璟在荆南捉了去,成都落到这步田地,孟知祥不是没有想过若是赵季良这个智囊在,西川必不至于如此,但这种事也只能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罢了,多思无益。
“成都军民人心惶然,是因为他们觉得有退路,若是把他们逼入绝境,不给他们有第二个选择的可能,他们也就不会像现在这般左右顾盼,有别样的心思了!”孟知祥的话掷地有声,神色也肃杀起来。
苏愿大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帅的意思是?”
“你即刻去准备,安排好人手,今夜要做三件事。”孟知祥眼神如铁,“其一,通报全城,贼军在毗江上游蓄水多日,欲要水淹成都;其二,伪造贼军射入城中的信件,要在上面写明,城破之日,贼军必定屠城,届时鸡犬不留!”
说到这,见苏愿恍然大悟,孟知祥继续叮嘱道:“其三,着人闯民居,杀百姓,抢夺财物,而后逮捕,当场‘查明’其朝廷细作身份,并令其‘供认’他们的计划是扰乱全城!”
听罢孟知祥这三个措施,再看孟知祥灼人的目光,苏愿不觉脊梁冰凉,但他很快便兴奋起来,“大帅此计实在是高明!如此一来,成都军民必会知晓,贼军此战将会至他们于死地,城破之日他们必定性命不保,而唯一的生机便是守住城池,这样的话还有谁会不效死力?那些城中大户富商,也必会拿出财物支援帅府!”
“既然明白了,那便快去办吧。”孟知祥摆摆手,声音也恢复了平静淡然。
苏愿领命而去之后,孟知祥走到院中,抬头看见月光皎洁,不由得冷笑一声,“李从璟啊李从璟,你若是以为此战你赢定了,那你便大错特错了!有我孟知祥在一日,成都便始终是我的囊中之物,你想要夺去?痴心妄想!”
转眼过了两个时辰,孟知祥已经准备歇息,然而不等他闭上眼,便有人来报:苏愿求见。孟知祥有些不耐,事情已经吩咐下去,难道苏愿连这点事都办不好了么?犯得着这么晚了还来搅扰?
想虽如此想,孟知祥还是披衣坐起,吩咐苏愿来见。
“大帅,大事不好!”苏愿慌慌张张跑进门,满头大汗拜道在地。
“何事如此惊慌?”孟知祥皱起眉头,对苏愿这番举止失措的模样很是不满。
苏愿心中惶急,但好歹没有结结巴巴,缓过一口劲来,就将他方才出去看到的变故对孟知祥说了。孟知祥听罢,怔了许久,坐在矮塌上的身躯放佛都在刹那间矮了下来,整个人都似在一瞬间苍老了。
“现在全城中到处都是这样的信件,上面的内容十分恶毒,简直就像是专为大帅今日所提出的计策而作出的应对......”苏愿最后道。
王师射进城的劝降信几乎每夜都会有,只不过今日的内容变得不同了而已,也正是这样不同的内容,让苏愿露出了见鬼一般的神情,让孟知祥的心情跌落谷底。
书信上的主要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四条,全部以李从璟的口吻,分别说了四件事。
其一,王师截断毗江,并无水淹成都的意思,而是改变毗江的河道,不让其再有阻断王师攻城的作用。为了证明这句话,王师在随后写道:毗江改道已经完成,只要在成都城头就可以看见新河道的走向。
——苏愿命人去城头看了,黑夜里看不太清楚,但想必李从璟不会说谎,因为天一亮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第二条内容,是通告全城百姓的:此战乃孟知祥一意孤行、谋逆造反所引起,与成都百姓无关,城破之日,王师保证秋毫无犯——就像王师入蜀以来一直所做的那样——很有说服力。
最恶毒的是第三条内容,李从璟言辞激昂的痛斥了孟知祥的叛国行径,目光敏锐的分析了孟知祥为裹挟成都军民为他死战到底,必会煽动全城军民仇恨王师,他态度恳切的呼吁成都百姓,万勿受了孟知祥的蒙骗,最后号召军民报效国家,助王师击败逆贼,届时朝廷将不吝高位富贵。
最后,在信件的末尾,李从璟信心满满的预测了战事的走向,并向成都军民保证,战争一定会在十日内结束,在此基础上,王师将士也会日夜血战不休,力求将成都军民早日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尽量让成都少受几日苦难。
“大帅,今日我等的部署,竟是已被那李贼提早一步全都料知了去,现在有了这些信件,闹得全城皆知,只怕那些部署无法实施了......”苏愿最后诚惶诚恐道。
神色灰暗的孟知祥,在听闻了苏愿这句话后,却猛地一跃而起,他回身抄起刀架上的百炼横刀,噌的一声抽刀出鞘,哗的一下斩断了刀架,在苏愿震惊的目光中,回过身来目光骇人的盯着他:“既然奇谋不能凑用,无非力战而已,大丈夫何惧一战?!”
只在转瞬间,孟知祥又变成了一头猛虎的模样,眼神坚定,神色奋然,气势逼人,此时更有一股不服输的怒气——那是被彻底激发的倔强,他喝道:“李贼有猛将,本帅亦有,李贼有精兵,本帅亦不缺,况且成都乃本帅经营多年之地,城防坚固,纵然没有其它助力,只凭手中剑,难道本帅就不能战胜贼军吗?!”
苏愿讶然看着孟知祥。
孟知祥盯着苏愿,“大丈夫功名但凭马上取,持三尺便可剑纵横天下,世间高位富贵何物不能夺之,岂能一生仰仗昏君鼻息,如鹰犬一样作谄媚之态,只为吃一口嗟来之食?!苏先生,你可愿与本帅一道,血溅沙场,共立大丈夫功业?!”
“下官愿随大帅死战!”苏愿满脸涨红,想也不想便道。
......
自打昨日在望楼与莫离对弈过一番之后,李从璟便喜欢上了这种感觉,一手持棋子坐而论道,一手持令旗调动千军万马,这等意气让他不禁想起了后世那首“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粪土当年万户侯”的诗句。
昨夜射进城中的千百封书信,内容是由桑维翰拟定的,这件事本就是桑维翰所提出,当时桑维翰说的话是:老贼穷途末路,为裹挟成都军民与之共存亡,必会切断成都军民的其它选择,使之只能随其一条路走到天黑,此乃绝境挣扎、临死反扑之状,需得提防。
李从璟忽然放下棋子,他刚好想到了一件事,便吩咐孟松柏道:“去将赵季良叫来。”
章七十八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5)
赵季良闻听李从璟传唤,很快便赶到望楼上来,见李从璟正与莫离对弈,遂拱手肃立在旁等待。
先前在荆南遇到赵季良,刚开始的时候他“大义凛然”,很有一股为孟知祥不顾生死的意思,文人傲气也表现了个完全,奈何后来落到李从璟手中,终究是没能熬过军情处的刑罚,出卖了孟知祥。
说来奇怪,在败给军情处的严刑逼供后,赵季良一改先前不合作的态度,转而在西川之事上尽心尽力,随李从璟归朝之后,对西川情况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几年更是马不停蹄为朝廷出谋划策。
此番伐蜀,李从璟带其随军,也颇仰仗了他的力量。西川许多县镇能迅速攻克,与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智囊的劝降脱不开干系。
“前日劳烦先生走了一趟广都,让广都得以弃暗投明,连日来车马劳顿,先生可还经受得住?”李从璟一边与莫离对弈,一边对赵季良说道。
“报效国家,何苦之有。”赵季良很坚定。
李从璟点头表示赞赏,“先生忠心耿耿,众所周知。若是西川官吏皆有先生这份心思,也不消王师将士如此辛苦征战了。”
“大帅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赵季良诚惶诚恐。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今日唤先生来,乃是有要事相托,若是先生精神尚可驱使,还望不要推辞。”
“但凭大帅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季良语调铿锵,颇有奋然之色。
“大军攻城已有些时日,明眼人都能看出,贼军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城破之期已然不远矣。然孟知祥贼心不死,一意顽抗,却也让人颇为恼火,如此作态除却徒增伤亡,实在是再无益处。先生素知孟老贼脾性,若是先生入城劝其投降,把握应该不小,若能如此,本帅与三军将士都将感念先生的功劳。”李从璟转头看向赵季良。
赵季良悚然一惊,但随即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俯首咬牙,拱手道:“大帅放心,下官必当竭尽所能,以求不负大帅所托。”
“本帅自是相信先生的。”李从璟颔首道。
赵季良稍作沉吟,道:“下官此番入城,生死难料,但有一请:还望大帅能顾念下官这几年的苦劳,照看下官家人一二,幸能如此,下官即便身遭不测,亦会含笑九泉,为我大唐日日祈福。”
“先生高洁,令本帅钦佩。”李从璟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赵季良肃然一礼,“不过先生放心,此番入城,本帅保你安然无恙!”
“如此,且容下官稍作准备。”赵季良神色决然。
李从璟点点头,“尚有一事。孟小娘子随在军中,孟老贼只怕还不知晓,先生此行可将此等情况告之成都。”
赵季良自然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
让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臂膀与智囊,去劝说孟知祥投降,成功与否姑且不言,仅是这样的行为就足以震动成都军民了——试想,连赵季良这样的心腹都投了朝廷,更来劝降旧主,其他人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为孟知祥卖命?
赵季良离开后,李从璟与莫离的对弈也差不多结束,他站起身来,负手观望硝烟滚滚的战场。
桑维翰在李从璟身旁说道:“大帅,若是赵季良事孟贼之心不死,此去成都露了我军虚实,只怕有些不妙。”
李从璟知道桑维翰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国侨多虑了。赵季良此时变节图什么?再者,我军虚实只怕孟老贼不知,他若知晓,便该早日认清形势投降了。”
桑维翰琢磨着道:“仆一直不甚理解,赵季良作为孟知祥的故交、心腹,一直对孟知祥忠心耿耿,在荆州时的所作所为亦是明证。为何他一朝变节后,对付其西川来会这般不遗余力?看他的样子,倒是生怕孟老贼死晚了一般!”
李从璟摇头失笑,却没有回答桑维翰的问题,最终还是莫离为桑维翰解答了困惑:“原因无他,无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桑维翰不解。
“所谓人情,是说赵季良心知孟老贼对其恩重望高,把他看作十分得力的心腹,奈何赵季良却没能对得起孟老贼这份厚望,且不说荆南的事没做好,在被军情处逼供之后,更是招认了对孟老贼极为不利的事实。赵季良心知辜负了孟老贼,负罪之念极重,却偏偏又再难帮到孟老贼。”
莫离道,“在这种情况下,赵季良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如今的情况是:只有孟老贼死了,他才能卸去身上的愧疚,才能掩盖自身对老贼的辜负——或许这听起来很离谱,但人性往往就是如此,一个人若是对你太好,好到你报答不了的时候,你就只能恩将仇报。”
“况且赵季良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家国大义。所以,赵季良有这番做派也就不足为奇了。”
桑维翰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且说赵季良当日持节进了成都城中,去见孟知祥。
当城门守将遣人将赵季良作为使者,要求入城的消息传达给孟知祥,并请示指令的时候,孟知祥的一个反应便是下令弓手将其乱箭射死,不给对方入城的机会。
对赵季良这些年在朝廷的所作所为,孟知祥当然有所耳闻,便是对方入蜀之后劝降那些西川县镇的书信,孟知祥都看过不只一封,他自然知晓赵季良已经完全成了朝廷的人,不再是昔日里自个儿的左膀右臂了。
然而最终孟知祥还是让赵季良入了城,因为对方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城外晃荡了许久,换言之——现在满城将士都知道,赵季良作为朝廷使者要入城了。
孟知祥是在帅府见的赵季良,当他在厅堂中看见踏进门,从光影中走进来的赵季良时,神情一个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昔日那个为西川殚尽竭虑、奔波劳碌的故交、帮手,正结束了一次外出公干,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这些年,孟知祥恨透了赵季良,但同样的,他也无比怀念赵季良。他痛恨的或许是赵季良这个人,但他怀念的却是赵季良那样一个“角色”——类似孔明之于刘备那样的角色。
只不过,眨眼间物是人非,一切再难从头了。
孟知祥忽的拍案而起,怒火冲天指着进门的赵季良,大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竟然还有胆有脸进孟某的门!来人,将这个两姓家奴给本帅拖出去,砍了脑袋!”
厅堂外的护卫一拥而上,就要扭着赵季良出去,然而赵季良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孟知祥斥退了那些护卫。
赵季良说:“某知晓小娘子的踪迹。”
孟知祥站在厅中中,虎踞龙盘一般,逼视着赵季良。赵季良却是淡然一笑,语调沧桑而感慨道:“昔日蒋干尚能与周郎把酒言欢,今朝大帅又何必视季良为仇寇呢?”
孟知祥遂令人摆上酒宴,招待赵季良。
两人分主宾之位坐了,孟知祥率先举起酒杯,目光清澈的看着赵季良道:“你的来意本帅俱都知晓,故而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很清楚,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无多大区别。今日本帅与你饮一杯酒,敬的是你昔日你在西川的劳苦,也是敬我孟知祥的故交好友。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仇敌,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说罢,孟知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赵季良,直身而起,迈步离开食案,就要出门。
“有了这顿酒宴,满城的人都会知晓节使恩怨分明,且顾念旧情,节使可谓用心良苦。”赵季良端视了酒杯半响,仰脖一饮而尽,也站起身来,看着孟知祥的背影道:“节使不愿与季良同处一室,季良自然理解,然则节使也不想知晓小娘子的下落?”
“知与不知,有何区别?身在乱世,性命由天,人能如何?”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道声音,“两个时辰后,自会有人送你出城,你且在此享受酒宴吧。”
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门,赵季良脸上的淡然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他独坐在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厅堂,心情阴沉得厉害。
“我姐姐在哪儿?她是死是活?”忽然一个人影冲进了厅堂,向赵季良扑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面色焦急的大声斥问。
赵季良忽然笑了,他看着眼前的孟知祥之子孟昶,知道他的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了。
翌日,孟延意因不耻孟知祥叛国做贼的无耻行径,愤而投身到王师大营,与王师一同来攻伐孟知祥的消息,便传遍了成都城。
......
只着了亵衣披着大氅的李从璟走出帐篷,来到帐外,他抬头看到月明星稀,长长舒了口气,手中的书信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王师攻打成都已有半月,他手中握着的信件,是西川最后一处重地——简州的捷报。信件由赵象爻亲自书写,说的是简州已经成为朝廷之州。
夜风吹佛面庞,带着一股颇重的寒意,或许过了今天冬日就要早早到来。李从璟却不觉得寒冷,黑发中那一缕白色在风中轻轻颤动,不知在向这片天府之国的沃土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说。
章七十九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6)
(今日第二更。)
时辰已经不早,李从璟在帐外站了半响,因为思及战事部署,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天将佛晓的时候。孟松柏见李从璟正在凝神思考,也不敢上前来打扰,最后实在是耐不过黎明时分的寒冷,担心李从璟着了凉,不得不来提醒。
成都战事不比梓州之役,李从璟也不能准确推算出城破的时辰,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夺下成都恐怕就在今日了。得了孟松柏的提醒,李从璟并没有进帐,而是快步就近上了一座角楼,来观望战场。
大军对成都的攻势是没停的,战事持续的这半月来,每日夜双方都在激烈交战,白昼与黑夜的不同只在于攻势的强弱与战法的不同——城头内外火光通明,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日,也不存在多少夜战的技术难度与生理条件限制。
然则无论如何,黎民前后的战事总要消停些,攀爬城头的将士已经很少,大部分都是土山、巢车以及城外军阵的弓弩打击,再过上片刻,正在奋战的这批将士就会被换下来
——即便是暂时休战,将士会撤下来,巢车、云梯车等大型器械也不会被运回营中,只不过要放在城头弓箭射程范围外。当然,新运入战场的巢车、棚车另当别论。
从角楼上下来,李从璟刚吩咐了孟松柏擂鼓聚将,就看见莫离赶了过来。
“听闻昨夜收到了简州的捷报?”莫离靠近过来就问。
李从璟颔首,“西川州县,至此基本都已底定了。”
“离这几日看过战场,只怕今日大军极有可能破城!”说这话的时候,莫离眉眼间都是振奋之色。
“也该是时候了。”李从璟长吐了口气,与莫离联袂走进大帐。
等李从璟坐了,便有近卫将早膳端上来,李从璟就着莲子粥胡乱吃了几口,便让近卫将食案撤下去,没多时,闻鼓而来的将领就陆续到达。
“数月鏖战,成都已成最后一役,昨夜简州捷报送到,诸位,对成都最后一战,正当此时!”李从璟站起身说这话的时候,初升的晨阳正露了头,大帐中一片明亮。
“请大帅下令,夺下成都!”帐中众将莫不轰然抱拳,一时间铁甲交响,如环佩齐鸣。铁骨将军的吼声,好比烈日阳刚。
“高行周!”李从璟开始点将。
“末将在!”高行周出列,他前日刚完成双流、广都等四县的战事任务归来。
“本帅令:横冲军攻成都东面!”
“末将领命!”
“皇甫麟!”李从璟声调渐高。
“末将在!”皇甫麟昂首而出。
“本帅令:龙骧军攻成都北面!”
“末将领命!”
“王思同!”李从璟点出第三将。
“末将在!”王思同应声出列。
“本帅令:虎卫军攻成都南面!”
“末将领命!”
“李从璋!”李从璟声如洪钟。
“末将在!”李从璋跃然出列。
“本帅令:飞云军攻成都西面!”
“末将领命!”
“孟平!”李从璟目光如电。
“末将在!”孟平大步出列。
“本帅令:百战军营前列阵,为三军压阵,策应各方!”
“末将领命!”
“郭威!”李从璟神色如铁。
“末将在!”
“本帅令:万州军陈军阵后,围堵出城逃窜之敌!”
“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李从璟势若蛟龙。
“末将在!”三人同步出列。
“本帅令:武信军、保义军、护**各选五百陷阵士,随时听候军令!”
“末将领命!”
李从璟按刀而立,目光炯炯注视众将,“巳时初刻,全军攻城!临战而奋进者,赏!临战而退后者,斩!先破城而入者,还都之日,本帅亲为之牵马!”
“本帅训令,尔等可都听清了?”
“末将谨遵军令!”诸将高声呼应,声如巨浪,欲掀帐顶。
散了军议,众将鱼贯出帐,各就各位,争分夺秒之态,尽书于肃杀之面。
李从璟全副披挂,按刀登上望楼时,王师连营前,各部军阵已排列完毕,放眼望去,四块巨大的方阵形如棋盘,难以看到尽头,将成都囊括其中,虎视眈眈。
四块巨大方阵,又由许多小块方阵组成,步卒、马军位列其中,巢车、云梯夹杂其间,旌旗、战鼓蓄势待发,铁甲森森,兵戈如林,大河浪涛般的杀气层层叠叠,欲要席卷江山。
既是总攻,威势自当非同凡响,三军将士,全部战力都将如瀑倾斜,再无半分保留余地。
临战之际,城池一片沉寂,土山一片沉寂,城墙外的战场一片沉寂。沉寂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空前爆发,而掌握这种爆发力量的,是站在高达数丈、足以俯瞰城池的望楼上的主帅。
黑甲黑袍,身如劲松般的李从璟拔刀出鞘,振臂喝令:“击鼓!”
旗手应声上前,昂首挺胸,有力挥舞起手中令旗。随即,一阵雄浑的号角声呜咽而起,响彻长空,如涛如雷,在昊天下经久不绝。
骤然间,“轰”的一声,巨大的鼓槌重重轰击在巨大的鼓面上,身材魁梧的军士敲响了战鼓的第一个音节,宁静的战场瞬间被撕裂。
紧接着,望楼脚下,一排战鼓同时轰然响起,沉重而缓慢的鼓声极有节奏,每一声战鼓都如同敲击在人的心脏上,也敲击在大地的心脏上,两者同时不由自主被其揪住,脉动的节奏似乎在刹那间合二为一。
成都城外广阔的战场上,战鼓声四面响起,在整齐肃杀铁甲战阵中,鼓声如同将士凌烈的眼神一般动人心魄,咚咚的鼓声掩盖了飞鸟的踪迹,冲散了云层的束缚,直上九霄。
一方天地,此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就如充血的甲士眼眸中,此时只剩下了要冲上战场厮杀的渴望。
战争的声音,在这一刻拥抱了所有人。
李从璟举起的横刀向前一引,寒风翻卷披风,大唐将士在这时迈出了第一步,四面八方的军阵开始压向城池。
其势高于九天,其重重于泰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进能移山填海,退能摧城拔寨。
吱呀的甩臂声令人牙酸,排列在军阵前方的投石车,将一块块巨石抛上天空。巨石如雨,划过一道优美而凛冽的弧度,砸向城头。
头顶巨石呼啸掠过,严整的军阵却脚步沉稳,他们不急不缓向前开进。当军阵越过投石车站在最前方后,战鼓的轰鸣声逐渐加快,将士们的步伐也随之迈开。
最终,他们全速冲向城墙。
潮水般的喊杀声,鞭炮一样炸裂开来,如同洪水淹没了大地。
投石车停止了动作,城头防御巨石的巨大帷幔却没有立即撤走,土山上弓箭手射出一轮轮带火利箭,点燃了帷幔,惹得城头火焰四起、浓烟滚滚,巢车上的劲弩齐齐迸发,利矢狠狠飞向城头。
将士们举起盾牌,掩护周身,在密集如蝗的箭雨中,他们向前的脚步却更加有力,他们越过了早就被填充结实的护城河,躬身靠近了城脚,七手八脚将云梯高高竖起,架上城头,推动着云梯车重重撞击在墙面上,震得墙面上沙砾泥土缕缕落下。
高过城头的巢车行动虽然迟缓一些,却也没让在城脚经受擂石滚木铁水溶浆的同袍等待太久,巨轮碾过条条深撤,巢车上的神射手端起劲弩,不停射杀城头上那些高举长杆,意图阻止巢车靠近的敌人。
一架架巨大高耸的巢车,对应着一座座城墙上加固的角楼,将士们在射杀角楼上、城墙上的敌军之余,各层均搬出了长板,空中云梯般架上了角楼、城墙,一队队甲士蓄势待发,想要从长板上杀向敌军的地盘。
空中云梯下方的城头如一条河道,奔驰厮杀的将士如同水流,往来不息。城墙外的王师将士从云梯上攀援而上,前赴后继杀向城头,短兵相接者多不可数。
云梯车脚下,甲士们高举盾牌,拼命护住自己的身躯,又行动有序的接连攀上云梯,在他们后方,强攻劲弩排列成阵,不停打击城头露头的敌军,为攀爬云梯的同袍作掩护。
在他们身后,土山土楼上的将士亦在架桥上城墙,弓弩更无一时消停。
而在看不见的地底,将士们也在逼仄的地道中奋勇向前,意欲突入城中,更有在不停挖掘新地道的将士,想去挖塌墙角。
从空中到地面,从地面到地下,数万将士奋躯向前,或如汹涌澎湃的大浪,一波接一波拍打城头,或如隐晦灵活的巨蛇,一条接一条撕咬城墙。
各种军报接连汇报到望楼,递送到李从璟手上,有言地道战况胶着的,有言新挖地道进展顺利的,有言即将挖塌的城墙地基又被贼军撑住的,有言撞车撞塌了城门、将士攻进瓮城的,有言哪名勇将攀上了城头的,有言贼军又出了什么阴损招数的,有言贼军何处作战卖力何处作战消极的......不一而足。
每有一条战况回报,李从璟都会下达一条相对应的指令,战场对决看似粗放,实际却是一件精细活,任何一个细节都有可能成为全局胜败的关键点。
日头渐渐升高,冷风不再带有寒意,李从璟抬起头,看到太阳已到了中天,而眼前的血火战场仍如一锅沸水,正在沸腾的劲头上。
转眼间,日头进入了西沉的轨迹,过了午时,天色阴沉下来,空气中似乎又充满了寒意。
章八十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7)
李从璟从望楼上俯瞰下去,看到待命的百战军与武信、保义、护国诸军将士已经在进食,他令人去传孟平来。
“东门横冲军已经撞塌了城门,部曲数次攻进瓮城,不过却没能站稳脚跟,你分出五百甲士,去支援高行周。”李从璟对孟平道,“另外,北墙外的地道已经快挖到城墙底下,皇甫麟这回文章做得很足,若能加大城墙攻势,说不定能掩护地底士卒挖塌城脚,你分一千甲士过去,助他攻城。”
就在孟平领命要走的时候,李从璟忽的又叫住他,“留下一千最精锐的步卒,西城墙有一段贼军战力弱、士气不高,若是到了适当的时候,你要赶过去一锤定音!”
主攻西城墙是李从璋的飞云军,论战力在禁军中最弱,故而西城墙的贼军战力相对弱些也很正常,不过这却是李从璟的机会。
孟平刚离去不久,有军士来报:王思同所部又攻上了城头,并且站住了脚跟,现正在与贼军鏖战。
限于方位原因,王思同的部曲李从璟不大看得见,他的视线从城墙上越过,又穿过整个成都城,只能看到对面的城墙激战正酣。
握了握拳,李从璟却没有下达任何指令。
不知何时,李从璟闻听战场上响起一阵突兀的欢呼声,他循声望去,就见一座修筑在城墙上的角楼,上半部从空中倒塌了下来,沙石木材如同空中散花般掉落,却是它对面土山上的几具大竹竿弩,集中火力轰塌了角楼上半部的木质建筑体。
角楼前的巢车上,立即伸出了木板,稳稳架在只剩下大半截的角楼上,一队甲士猫着身子从木板上奔过,杀进了角楼,不多时又从角楼里杀出,冲向城墙。
周围的将士顿时攻势一振,须臾间攻上城头的将士便多了不少。
看看如此战机,李从璟立即喝令:“传令李从珂,带五百陷阵士过去!”
陷阵士便是攻城死士,有前无后,若非将士死绝,亦或敌军攻势实在太猛,绝不会从战阵上撤下来。
李从璟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头也没回问道:“什么时辰了?”
“未时刚过。”身后有人答道。
李从璟只是点头,什么也没说。
攻上城头的将士越来越多,城墙上随处可见身着禁军战袍的甲士,相应的,禁军的伤亡也在与时俱增,云梯车、棚车毁坏的也渐渐多了,不时有贼军从藏兵洞奔跑出来,与禁军战在一处,又被一拥而上的禁军围杀殆尽。
少时闻报,支援高行周攻打瓮城的百战军颇有进展,已经撞塌了一处内城门,不过那处城门后并无街巷,而是墙壁——他们选错了门,瓮城中的数座内城门,只有一个是能进入城中的。
受此打击,百战军不得不稍作后撤,等到集结了战力再战。
“城防图不是画给高行周了么?怎的还选错了门?”李从璟语气颇有些不善,早在蜀中之战开始前,赵象爻就观察过了成都城,对各瓮城中哪座城门通向城内,早就一清二楚,此番大战伊始,李从璟就将这个情况标注在城防图上,交给了各位大将。
不过转念一想,李从璟又不以为奇了,定是大战开始后,孟知祥堵住了原有的城门——战时堵塞四面城门这种事历来都有,只不过那却是以牺牲守城方出城作战的机会为代价的,非境遇极端不利而立志死守的情况不会发生。
若是孟知祥当真堵死了所有的城门,仅是这份气节与决心,都要令人钦佩了。不过李从璟并不认为孟知祥会这样做,在他看来,孟知祥更可能是堵住了原有的城门,而另开了别处的门。
无论如何,这都给破门而入造成了许多麻烦。
不时,又有军士来报,地道中的将士杀退了来阻截的贼军,现已到了城池底下。李从璟双眸一凛,这个进度已经很是理想了,不用想也知道地道中的将士付出了多少代价。
——守城方应付挖地道入城,有多种手段可用,不过主要是从城中挖掘地道与攻城方的地道相连,然后往其中排放毒烟,再就是遣死士进入地道阻截。
当机立断,李从璟毫不犹豫道:“传令石敬瑭,带所部陷阵士入地道,杀进城中!”
日头西沉,天色渐晚,冷风愈发寒冷了,李从璟在望楼上坐了下来,在他身后,围站着莫离等一众幕僚和冯道等文官。
李从璟忽然回过头,“站了大半日,诸位也不觉累?都坐下吧。”
冯道等人面色尴尬,然而较之武人瘦弱的身子却早已经受不住,闻言都一边道谢一边坐了。
李从珂已经在城头奋战了许久,虽然没有夺下城头,却也力战不退,牢牢站稳了脚跟,不过贼军亦不乏悍勇之辈,双方斗得难解难分。
倒是北城墙的皇甫麟所部进展迅速,助战的千名百战军赶过去之后,龙骧军声势大振,城脚虽然还没有挖塌,城头却是被攻占了个小半。
听到这份军报的时候,冯道等不少文官都说,只怕最先破城的会是皇甫麟这一路,建议李从璟将预备队都派上去。
李从璟不置可否,稳坐不动。
果然,没多久,皇甫麟便来报,孟知祥的护卫带着一帮悍卒前来支援,城头又陷入了鏖战。
冯道等方才建议李从璟派遣预备队的文官,都羞愧的低下头不敢再说话,冯道更是连连告罪,面色难得的通红一片。或许这个时候,这位自以为对战争已经很通晓的文官,才知道战争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简单。
候立在一旁的第五姑娘看到冯道这番模样,被逗得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李从璟却已站起身来,夕阳下他抬起了手,双眸闪过一抹精光,“传令孟平,倾尽兵力赶赴西城墙,助李从璋破城!”
此令一下,李从璟身上都是昂然之色。
他知道,今日这一战的胜负手到了。
攻打西城墙的李从璋所部飞云军,的确是禁军中战力最弱的,所以孟知祥布置在西城墙的贼军战力也最弱,但这个情况无论是孟知祥,还是李从璟,都看得清楚。
也就是说,西城墙有可能被当成突破点。毕竟李从璟手里掌握的兵力,并没有在一开始尽数丢出去。为预防李从璟突然遣精锐去西城墙,孟知祥也极有可能留了预备队,等着在李从璟增兵西城墙的时候,给予其迎头一击。
李从璟等的,就是孟知祥先调遣这支预备队。
而皇甫麟在北城墙的奋战,以及支援的百战军千员精兵,让北城墙眼看着就要被攻下,此时孟知祥或许认为李从璟已将预备队都投入到了北城墙,又或许迫于时势不得不增援,无论如何,他动用了预备队去北城墙。
闻听孟知祥的护卫都出动了,李从璟便知孟知祥再无后手。
令孟平倾尽全力攻打西城墙,也就成了必然。
孟平增援西城墙后,西城墙的激战声陡然大增,李从璟凝神听了半响,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
闻弦声能知雅意,听金戈也能知战局。
然而,李从璟脸上的微笑忽然僵固。
他听到一声惊雷般的巨响,似乎连望楼都跟着震了一下。
转过头,李从璟果然看到北城墙塌陷了一段下去,烟尘滚滚而起。
彼处地底下的将士,终于挖塌了城脚!
欢呼声与大为一振的喊杀声紧接着响起,龙骧军争先恐后从城墙塌陷处冲进城去!夕阳下,将士们的身形披上了金光,犹如天兵下凡。
精骑从北城墙奔驰而出,当头几骑直向望楼驰来,其他骑兵则分成数批,分别奔向其它地方,铁蹄扬尘,他们身影快意,无不纵声大喊:“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北城墙塌陷,龙骧军入城!”
报捷声传变战场,它宣告了王师的重要突破,也宣告了贼军的即将败亡,受此喜讯激励,各处战场的禁军将士无不声势大振,而城头的贼军则是气势一泻千里。
这实在是李从璟今日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回头对众人道:“想不到,这头功还是叫皇甫麟抢了去。”
不等众人奉上谄媚声,又有奔向望楼与四面战场的精骑大喊:“东城墙城门已破,横冲军攻入城中!”
若说先前龙骧军的骑兵是在大喊,他们则是用吼的了,摆明了是要与龙骧军争个高下先后。
“横冲军也不错,不过到底是晚了一步,可惜......”李从璟摇头晃脑,啧啧叹道。
望楼上顿时活跃起来,参谋处幕僚与一众文官,无不相互庆贺,看着他们几乎又蹦又跳、与孩童无异的模样,李从璟很担心望楼会被他震倒。
冯道感慨道:“孟老贼终于是走到末路了......万余贼兵,四千老卒,能把城池守到这个份上,倒也亏得他韧性十足......”
正面带微笑摇动折扇的莫离,听罢冯道的话,却是冷笑一声,“战事历经半月,难道时至今日冯公还以为,孟贼城中的老卒只有四千?”
“这......”冯道讶然失语。
“老贼在东阳都能藏兵,何况是成都?这不足为奇。”李从璟过来拉上莫离,“要知老贼在城中藏了多少老卒,你我进城一看便知!”
章八十一 英雄迟暮未必恨 寒冬不耐早驱秋(8)
城头的厮杀声愈演愈烈,已经胜过以往任何时候,与之相比,城中显得愈发安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孟知祥坐在帅府里,横刀于膝,闭着眼默默不语。帅府那些官吏幕僚,分成两边坐在孟知祥身前,或紧张不安,或惶恐焦急,或引颈朝门外观望——仿佛真能看到什么一样。
夕阳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将他们的惶然失措刻画得一清二楚。
不时有飞骑奔至府前,骑兵疾步进府向孟知祥报告各处战况。
几乎没甚么好消息,多半是各处告急的警报。
每有战报传来,厅堂内都要嘈杂一阵,官吏幕僚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刚开始的时候众人还齐齐发挥自身的聪明才智,不停向孟知祥进言献策,到了后来,几乎没什么人主动站出来说话了。
因为已经无策可献。
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知晓战局的极端不利了。海浪般一浪接一浪的喊杀声,在城头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如同虎啸狼嚎,仿佛随时都会冲向帅府来,将这里的人噬咬得尸骨无存。
一份最近的战报,让厅堂中再度热闹起来,官吏们议论纷纷,声音愈发大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们谈话的声音竟有些肆无忌惮,连带表现自己的担心与恐慌也不加掩饰了。
“都慌什么!”孟知祥突然挣开仍是炯炯有神的双目,不怒自威,“成都还没破,尔等要作鸟兽散还不到时候,怎么,此时就已都坐不住了?用不用本帅放尔等出城,去投降贼军?!”
此言一出,众官吏无不连忙告罪,纷纷叫道“大帅息怒”云云。
孟知祥冷哼一声,“成都若是破了,最危险的也是本帅,尔等惊慌什么!更何况城池仍在,有我成都军民齐心拒贼,贼军想要入城谈何容易!战局稍有不利,动辄慌手慌脚,成何体统?这般作派,何以成大事!”
众人闻言面色各异,有人感到尴尬,也有人不以为然,但无论如何堂中还是静了下来。
“大帅,该吃饭了!”堂中气氛压抑的时候,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旋即一个衣衫秀丽的女童从侧面走了进来,到孟知祥身旁轻轻推着他道:“再不吃饭,天就要黑了!”
见到这个双眼水汪汪望着自己的女孩,孟知祥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这却是不久前他在城中小巷里捡回家的那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孟知祥摸着她的头道:“今儿怎么是你来叫我吃饭,其他人呢?”
“他们都不敢进来呢,所以只好叫我进来了。”小女孩满脸童真的说道,“大帅快去吃饭啦,我也饿了呢。”
“好,这就去吃饭。”孟知祥笑着站起身,回头看了堂中诸人一眼,冷笑道:“艰难面前,尔等的表现还不如一介孩童镇定,说出去本帅都觉得丢人!”摆了摆手,“都散了,各自去用饭吧。”
满堂的人正下拜言谢,孟知祥正拉着小女孩的手要离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正在消散,猝不及防的,忽然一声巨响传来,震动了整间屋子。
所有人无不色变,愕然四顾,孟知祥眉头皱起,脸色也是一沉,刹那间,满堂的人都慌了神,没头苍蝇也似的嗡嗡乱叫,苏愿更是跑出厅堂,吩咐人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少时,有人仓惶来报,北城墙塌陷,贼军攻入城中!
孟知祥面色大变,正要调集府中残有力量作输死一搏,又有飞骑来报,东城门被贼军攻破,贼军大举入城。
至此,孟知祥脸上一片死灰。
“大帅,快走!”苏愿连滚带爬冲上来,央求着孟知祥,“贼军大举入城,已经挡不住了,大帅快走!”
孟知祥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无神,也不知是否还有意识。
苏愿顾不得太多,连忙叫来亲卫搀扶孟知祥,又吩咐牵马来,集结能集结的甲士护送孟知祥出城。
“走南城门!”仓惶上马之际,孟知祥终于回过神来,满头大汗对苏愿道。
四周已经乱成一团,帅府的人到处奔逃,大喊大叫,也不知要逃到哪里去,人影幢幢如枫叶飘零,连马嘶声都显得惊慌不定,日暮下的街巷房屋灯火点点,如同跳跃的鬼火。
早已顾不上方才叫自己吃饭的小女孩,急切间孟知祥的马鞭狠狠甩在马屁股上,带着一众护卫慌乱逃离,在他之前看来稳如磐石的成都城,如今再不能给他半分安全感。
“号召将士,从西城门突围!”离开帅府前,孟知祥忽然回头下令,敌军势大,他必须要有人掩护他的行踪,而城破之后六神无主的将士,会本能的遵从他的命令。
成都完了,西川也完了,还能逃到哪里去?逃到哪里去不是死路一条?
“去吴国,投靠徐知诰!”紧紧握住马缰绳的孟知祥迅速拿定了主意,“听说徐知诰正准备攻打楚地,此正吴国用人之际,本帅此番投过去少不得还能做个将领,吴国攻楚的战争正是本帅的机会,只要本帅谋划得当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到时候本帅仍旧是一方诸侯!届时南北对战,鹿死谁手还两说,本帅的大业还有机会......”
......
震耳欲聋的交战声更大了些,哪怕是深居营帐也能感受得分明,帐顶似乎在颤抖,仿佛随时都要塌陷似的,不时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帐外或近或远的地方奔过,夹杂着马蹄声与呼喝声,像针刺心尖一样,惹得人愈发坐立不安。
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同,或许是战事真的激烈了不少,又或许只是内心作用的缘故。坐在矮塌上的孟延意双手绞着手帕,因为太用劲了些,手背上的青筋额外突出,手帕扭曲的形状像她的表情一样纠结。
第十五日了,孟延意记得分明,今天是王师攻打成都的第十五日。
战前那位白袍飘飘风度不凡的军师就下过定论,半月之内他一定会拿下成都。
孟延意没有走出帐篷去四处观望,这些时日来他对战争已经看得够多,血淋淋的人间惨状让她委实经受不住。
不知从何时起,她恨透了这场战争,这场让无数人妻离子散,使得美好人间化为炼狱的战争。
但要她亲自出面去劝降孟知祥,她又不能做到。
她问过李从璟,若是她劝降了孟知祥,对方可否免去一死。
李从璟的回答是不可以。
成都战事已经开始了半月,孟延意内心纠结的时间却更长,她无法用家国大义说服自己,去劝孟知祥放弃抵抗,骨肉亲情更实在些,比虚无缥缈的前者更能触碰。
所以她很痛苦,痛苦得近乎无法自拔。
成都之战死了很多人,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死的人都多,孟延意无法对这些正在遭受苦难的生命视而不见。
同时她看得清楚,成都被攻破真的只是早晚的事,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莫离,都对这场战争太有信心了些,王师将士也个个生龙活虎、锐意进取。
孟延意忽然觉得悲凉,成都城破之后,她就要家破人亡了,在这场无端生起的战争中,她终究是要跟无数蜀中百姓一样,成为冰冷的殉葬品,无论先前她是否是西川明珠,也无论他父亲是否是西川之主。
曾站在西川之巅、享受西川权势之最的孟知祥,最后的命运不过和乡间的寻常之家一样,在战争的铁蹄下饱受人间苦难与命运摧残,甚至结局的悲惨程度犹有过之。而她孟延意也要面对全部家人的离散、死亡,失去她曾拥有的一切。
“明明都活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孟延意不停的问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全都要死?”
“战争......是战争,是这该死的战争!”
“可是,为何会有战争?”
极端的痛苦折磨着这位年方二八的少女,以至于她都忘了还有劝降孟知祥这回事。
不知何时,帐中的光线已经暗淡下来。孟延意娇弱疲惫的身子站了起来,在空旷的帐篷里显得孤零零的,她目光迟滞的迈动步子,伸手掀开了帐篷的帘子。
帐篷外仍是帐篷,视线难以延伸出去,橘黄的阳光打在脸上,让孟延意双瞳微缩,她抬起头,看到角楼、围栏在夕阳下的背影一片灰暗。
太阳的余晖洒满空旷的营地,伫立在帘前的孟延意面对着夕阳,长长的影子映在帐篷里,被帐中的黑暗紧紧包围。
天将日落了。
孟延意忽然提起衣裙向营外跑去——她要去望楼,去告诉李从璟,她愿意去劝降孟知祥。
然而,她的人还在半路上,就听到了那声城墙倒塌的巨大轰鸣声。
章八十二 一朝功业归尘土 空留佳人无归处
(今日第二更。)
心头拿定了投奔吴国的主意,孟知祥稍稍镇定下来。
成都已经彻底乱了,四面八方都是溃败逃窜的西川士卒,与杀进城中如狼似虎的王师甲士,厮杀在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展开,火光照亮了这座黑夜的城池,无法言状的噪杂声山川一般跌宕起伏,声浪疯狂撞击着人的脑袋。
城中的百姓无不死死关紧自家房门,熄灭房中的一切灯火光亮,然后和家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那些被征用到城头的青壮、民夫,是城头逃得最早的一批人,受惊的兔子一般在街巷中大喊大叫,拼命往自己家中赶。
街巷里不时传来哭喊声,一些溃败的将士已经趁乱冲进民房,烧杀抢掠胡作非为,此时他们再也不是把守这座城池的卫士,而是走投无路的豺狼,他们肆无忌惮的搜敛一切能拿得动的财物。
市井中的流氓地痞也全都活动了起来,浑水摸鱼本就是他们的秉性,眼下又怎会放过城中大乱的大好机会,秩序与律法在这一刻成了笑话,再也没有人能限制他们的行动,他们只要足够狠足够快,就能在商铺、富户手中抢到足够多的财物。
此时的成都,无异于末日降临。
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只要狠得下心,平日里遭受一切不公,平日里心中郁积的一切不忿,都能在此刻得到纠正与释放。
每一个角落都在死人,人间惨剧在每寸土地上演,人性的恶在此刻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孟知祥再一次调转了马头,洪水般入城的王师将士堵塞了绝大部分通道,每条街巷都充满杀机,他不得不随时变更路线,避开王师人多的地方。
一路奔来,孟知祥看到几名地痞爬进了一座民房,引得内里鸡飞狗跳,看到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发狂般将一柄柴刀砍进一名大汉的脖子,看到一个富户家的小厮扛着主人家的小妾跑得飞快,嘴角似乎还在淌着口水,看到一名妇人在自家院子被人蛮横的骑在身上耸动,那双绝望而痛苦的眼眸正看向一旁倒在血泊中的婴儿,看到几名壮汉拖银抱金从一座宅院里跑出来,回头将追出来的白发老翁一脚踹翻,看到有人点燃了不知是谁家的房子,举着火把对着火海仰天大笑......
但他看到最多的,还是手持利刃的兵丁冲进各种商铺、酒楼......
这座他曾倾尽全力、呕心沥血缔造的繁华都市,这些他曾引以为傲的富贵坊市,如今都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和他在西川的基业一起灰飞烟灭,化为一滩梦幻泡影。
正在自我毁灭的城池,是对他所作所为的最大嘲讽。
孟知祥收回四处观望的目光,心中五味杂陈,不忍再记忆这一处处惨剧,他盯着前方的道路,现在只一门心思想要冲出城去。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甚好在意的!”孟知祥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这样的情景他早就不是第一回见了,“只要我能重塑霸业,等我登基为帝之后,一定会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
历经数次战斗,孟知祥终于冲出了城,他回头望了一眼淹没在王师将士身影中的城池,“可恨,我苦心孤诣建造的繁华城池,最终却毁在了贼军手中!李从璟,你给我记住了,总有一天我会杀回来的!”
溃败的守城军固然会贻害城池,趁乱而起的地痞也会哄抢财物,但在孟知祥看来,这些却都比不过攻城军在入城之后,会给城池带来的灾难。
王师会给成都带来灾难吗?
当然不会。
急匆匆跑出城的孟知祥在那一刻忘记了,王师自从入蜀以来,历次作战都没有出现过破城后烧杀抢掠的行为。
城破之后,纵兵大抢三日。这是许多地方诸侯时常会做的事,某些时候甚至成为惯例,但李从璟不会这样做,大唐帝国的王师不会这样做!
下望楼的时候,李从璟看到了不远处怔怔出神的孟延意,一脸茫然的她身影分外单薄。李从璟没去理会,与莫离等人带兵马入城。
李从璟入城之时,四面城墙都已被攻破,西川军除却逃入城中的,多半被杀或者投降,皇甫麟、高行周等相继遣人来报,他们已经攻占了节使府、刺史府等城池重地与要地。
依照惯例,王师将士入城之后,先行击溃尚在抱团的贼军力量,而后将城池分为数个区域,诸军各负责一片,恢复区域秩序。在清扫贼军残余力量的同时,肃清趁乱作奸犯科之事,对不法之徒该杀的杀,该抓的抓,在这个紧要关头,决不留情。
在这个夜晚,严明王师纪律,镇压不法之徒,恢复城中秩序,比宣布任何抚民之策都实在得多。
李从璟到达孟知祥的帅府时,有将士来报,说孟知祥趁乱逃出了城。
李从璟一面安排人手去清查府库,一面毫不在意的说:“老贼逃不掉的。”
千辛万苦逃出城的孟知祥,尚且来不及庆幸,就迎面碰到了堵截出逃贼军的万州军。
孟知祥逃得匆忙,能带的甲士本就不多,为了出城已经损失过半,现今还在身边的,不过一百余众,面对严整以待的万州军,哪里是对手,两相交手一阵,死伤惨重不说,周围的万州军却是越来越多。
艰难之境,仗着近卫奋不顾身杀出一条血路,孟知祥最终带着二三十骑冲出了包围,急忙向南疾驰。万州军哪里会让他们跑了,当即在后面紧追不舍。
再度踏上亡命之旅的孟知祥,心中的郁闷羞愤如滔天巨浪,当日玄武城惨败败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又重蹈了覆辙,而当日不过只需逃出龙门山就能喘一口气,而如今前路迷茫,却要亡命天涯,想想都让人沮丧。
然而不等孟知祥多想,背后猛然传出一声大喝:“孟知祥!还往哪里跑,速速拿命来!”
这声大喝犹如平地惊雷,声势十足,孟知祥也不禁回头去看——却见火把下一员白袍白甲的骁将正引弓搭箭,对准他便一箭射了过来!
这一眼让孟知祥心胆欲裂,千钧一发之际他急忙侧身,虽然避过了要害,还是不免被利箭射中了肩膀,吃痛之下他差些从战马上摔下去。
对方这一箭非比寻常,不仅力道十足,用的也非是寻常弓箭,要不然也不会直接穿透他的甲胄。孟知祥咬紧牙,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孟老贼!万州防御使郭威在此,你跑不了了!”射完一矢,郭威收了弓箭,策马急进。
“竟是这个煞星!”孟知祥心中暗暗叫苦,郭威的善战之名他早有耳闻,当下免不得凝神静气,再不敢随意往后张望,只顾盯着前面的路,心想万不能给什么障碍绊倒了战马。
两支人马一跑一追,竟然僵持了一夜也没能结束这场追逐战,然而在郭威的利箭之下,孟知祥身旁的甲士却是被射杀殆尽,没剩几个了。
天将佛晓的时候,众人到了江边,眼看前方无路可走,孟知祥懊恼不已,被追杀了一整夜,在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情况下,孟知祥终于走到了绝路。
然则孟知祥却没有投降的打算,顺着江边有一条小道,孟知祥想也不想就驱马踏了上去,虽然如此一来免不得速度骤减,但要他束手就擒却又绝无可能。
“孟知祥!”郭威在小道口停下马,张开弓弦,一连喊了三声,也不见对方停下马来,当即不作犹豫,利箭应声而出,直向孟知祥飞去。
随着尖利的破空声一闪而逝,策马奔进中的孟知祥身子骤然一僵,众人再看时,利箭已经钉在孟知祥后心!
没有惨呼,孟知祥的身子秋叶一般从马背上栽倒,从小道上滚落江中。
郭威冷笑一声,挥手让万州军一面下水一面沿江道向下追击、查看,“死要见尸,休得走丢了他!”
章八十三 一代骁将显威名 老残之躯念家国
将眼前的顽敌杀倒,史彦超来不及去抹脸上的血水,左手盾右手刀习惯性向前奔出两步,却陡然发现面前再没有一个站着的敌人,他微微一怔,左顾右看,入眼却只有一地尸骸与血火中的街巷。
敌军已经杀尽了。
史彦超是作为陷阵士冲上战场的,只不过当他挥刀杀入敌阵时,贼军已经开始败退,同袍们正大举攻入城中,他和他率领的武信军部曲也没了陷阵士的作用。
之后接到军令,大帅将成都城划分为数个片区,武信军奉命清扫南城一个区域的顽敌。
隐藏在街巷民房中的贼军多如牛毛,杀完一批又冒出来一批,一些贼军在烧杀抢掠之后早已红了眼,失了理智,见到王师将士都忘了投降,只知道如同野兽一般扑上来撕咬,在这种情况下,武信军几乎奋战了一整夜,每当史彦超杀完一批贼人,以为再无战事的时候,号声却又再度响起。
史彦超甚至有些不能理解,为何在王师宣布了降者不杀的军令后,还有那么多贼军上来与他们拼命。史彦超只知道,成都城已经彻底乱了。
他却不知道,那些贼军数年前也是王师,也是伐蜀的一方。
只不过,当时郭崇韬含冤被杀,这些将士心头的不忿被孟知祥、李仁罕等人煽动了数年,心头埋下的仇恨朝廷的种子早已生根发芽,他们也早就将自身彻底摆在了朝廷的对立面,从心底认为朝廷昏聩不公。
所以他们与王师鏖战而鲜有投降的,在成都被攻破之后,他们宁愿成为孟知祥那场破灭幻梦的陪葬者。
当他们心中认定的信仰与捍卫的梦想破灭之后,他们宁愿放逐自己的兽性,在发泄过后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苟延残喘。
当前方出现的甲士不是贼军而是同袍的时候,史彦超知道战事终于结束了,他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正是天将佛晓而未拂晓的时候。
伤口传来的灼烧感痛彻心扉,史彦超将盾牌、横刀丢在脚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处理自己的伤痕。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幸存的沙场。
脑袋靠在坊墙上休息的时候,疲惫至极的史彦超没来由的笑出了声。
这场战争终于胜利了,来日返回遂州之后,以他如今在军中的地位,已有足够的能力将母亲与妹妹接过来。
她们再也不用在山里吃苦受累了,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只要自己再努力一些,他们就能享受到荣华富贵......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得给他攒一份厚实嫁妆,日后好让他风风光光的嫁个好人家......母亲的身子弱,一到秋冬时节就犯病,浑身酸痛,日后也该是找个好大夫好生瞧瞧了,最好是能根治......
眼皮打架的史彦超解下自己的兜鍪,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与汗水,带着满身伤痕靠着冰冷的墙面沉沉睡去。他或许梦到了思念已久的家人,嘴角始终含着温暖的笑意。
当史彦超被同伴摇醒的时候,时辰已近正午,疲乏的身子动一下都让人浑身不适,但史彦超却几乎是一跃而起,随手抓起兜鍪迅速戴好,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他看到了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的大帅。
他身旁的所有同袍都如他一样,自发在街道两旁昂首肃立,自觉不自觉的将身躯挺立得如同一杆标枪。
李从璟是骑马带着一众护卫经过这里的,他并非来此慰问武信军,故而也没有停步下马的意思,在甲士们的注目礼中策马而过。
从李从璟出现开始,史彦超就目不斜视——他当然不能直视李从璟,无论是出于礼数还是出于对李从璟的敬畏,他都不能这样做。直到李从璟从他身前经过,他的目光才随着对方的高头大马移动,久久注视那个伟岸的背影。
是这位大唐秦王,让有了演武院这样一个去处,是这位天下兵马大元帅,在遂州战事最艰难的时候打开了战局,让他没有在弹尽粮绝的时候战死沙场,是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有白发的不世之才,让他在王师所向披靡的大势中立下无数军功。
史彦超深知,他的一切几乎都来自对方的赐予,所以他对这位大帅敬若神明。
就如同数年前那些王师将士敬畏郭崇韬一样,甚至犹有过之。
李从璟一行驰过街道,史彦超等人撤了迎送的阵势,他收拾好自己的盾牌、横刀,准备去寻夏鲁奇,正在这时,驰过的骑队有一骑突然折返回来,来到史彦超面前,骑兵在马背上望了他一眼,吩咐道:“大帅召见,随我来!”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会召见他,心头一阵激动,连忙牵了马紧跟那名骑兵。
“这史彦超什么来头,大帅怎会特意召见他?”史彦超走后,武信军甲士议论纷纷。
“人家可不需要来头,仅是立下的战功,就足够受到大帅注意了!”一名身份颇高的老卒瞟了身旁的同袍一眼,“你们别眼红,若你们也能立下足够大的军功,大帅一样会召见,这早已是惯例。”
史彦超方才准备去寻的夏鲁奇,不知何时已经跟在李从璟身后,史彦超跟上前去,用目光询问夏鲁奇李从璟见他的原因,没想到夏鲁奇却瞪了他一眼。
李从璟此行的目的地是城墙,他是来检视城防损坏情况的,下马走上甬道的时候,他叫了史彦超到跟前来。
“天成二年在演武院山门见你的时候,你尚只是一个鲁莽的乡野小子,正与石重贵、符彦琳斗殴,如今不过过了两年,你却已成了大唐的一员骁将,扬名军中了。”李从璟脸上带着微笑,在前面拾级走上城墙,史彦超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得了夸赞,脸色微微涨红。
“多谢大帅赞赏,卑职愧不敢当。”史彦超虽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木讷小子,却也还是不善言辞,只能红着脸抱拳这般回应,此时他这番拘谨的模样,让人很难想象他在战阵中纵横捭阖的雄姿。
“蜀中战事已毕,你不用回遂州了,跟本帅回洛阳,如何?”城墙上战场经过初步打扫,已经不再血肉模糊,但战争残痕依旧清清楚楚,李从璟四处查看一番,忽然停下脚步来看着史彦超说道。
史彦超没想到李从璟找他来竟是这个原因,骤然的惊喜让他手足无措,不由得向夏鲁奇看去。
夏鲁奇黑着一张脸对李从璟道:“武信军好不容易出了这么个骁勇的,末将手都还没捂热乎,大帅这就要抢了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李从璟哈哈大笑,“老将军,史彦超是个好苗子,不是一城一地能够容得下的,老将军何不看开些?”
他这话不错,周世宗柴荣时,史彦超是其依仗的第一勇将,破军拔城信手拈来,在赵匡胤还没有展露锋芒的时候,史彦超几乎就是后周第一将——可惜的是死得早了些。
“大帅这话末将不服,武信军虽然庙小,但此番回去末将已准备升史彦超为马军都指挥使,为大唐带出一支精兵来,这可够他折腾几年了。”夏鲁奇一副不肯退让的姿态。
李从璟有些无奈的摇头,失笑道:“老将军啊老将军,别以为本帅不知你什么心思,你这是担心史彦超去了禁军得不到重用?放心吧,既然老将军连一镇都指挥使的官职都拿出来吓唬本帅了,本帅不会亏待他的!”
夏鲁奇生闷气一般哼了一声,见史彦超还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恼火的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还不谢大帅?”
“谢大帅!”史彦超连忙抱拳行礼,又对夏鲁奇道:“谢将军!”
夏鲁奇抬头看天,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表情。
“两川变天了,老将军。”李从璟手抚上墙垛上的刀痕,叹了一声,“四年前,两川就该成为大唐的粮库钱库的,却不料出了孟知祥、李绍斌这等乱臣贼子,徒惹动乱,劳民伤财。老将军,如今朝廷底定两川,你说,大唐复兴盛世还有多长的路要走?”
夏鲁奇收拾起生闷气的神色,由衷道:“有陛下这等千古明君和大帅这样的一代贤王,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现?大帅一片拳拳之心,只求勿要忧心过甚了。”
李从璟笑了笑,“老将军谬赞了。只不过本帅每每念起高祖太宗功业,再放眼当下的九州,就不能不心思切切。王朝兴盛离不开人才,凌烟阁二十四贤臣珠玉在前,我辈又怎能不竭力为国举贤?史彦超能走多远得看他自己,老将军正当盛年,也当为帝国再立功勋,以为后人榜样。”
“国家但有驱使,末将何惜老残之躯?”夏鲁奇俯首再拜,老眼湿热。
李从璟转过身来,认真行了一礼,“辛苦老将军了。”
或许很多年后,还有人会记得,这个标志着一段明君贤臣佳话伊始的情景。
章八十四 一朝功成万民颂 十年奔波何时休
成都未破之时,西川诸州县就差不多都投靠了朝廷,如今成都成为王师囊中之物,便是还有些地方贼心不死,亦或想要浑水摸鱼的,也都不成大患,清扫干净也费不了多少时日。
两川军事大局已定,往后着重要处理的就是民政,州县官吏的置换与保留,农业生产的恢复与扶助,事情仍然很多。这里面的重中之重,又是将天成新政的种种举措施行于蜀中,让天府之国真正成为帝国廓清宇内的后勤仓库。
李从璟大略看过城防,吩咐下一些指示之后,留下夏鲁奇和史彦超各归本位,就带着一众近卫回帅府。
相比之昨夜打翻地狱的喧嚣,今日城中平静了许多,街面上一队队巡逻甲士迈着胜利者的脚步四处巡视,满意的检查自己新得的战果,遇到獐头鼠目之辈,都是先上去一顿呵斥再问其他。
没有人去敲响百姓的门,也没有人去理会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平民,若是有好奇的孩童盯着他们看,这些铁骨铮铮的甲士还会还以微笑——虽然那可能会吓哭一些孩子。
更多的甲士在有序处理战争残骸,搬移尸体,抬送伤员,扑灭大火,清理街道,断肢残骸被捡好装到车上运走,血水顺着沟渠流进排水道,今日的成都血腥味仍旧浓重,像是无法驱散的乌云,笼罩在成都上空,好在所有人都知道血腥味很快就会淡化、消散,而不会加重。
总而言之,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虽然偶尔还有藏匿的贼军被发现,引起一些小小打斗,但总体氛围还是很平和,作奸犯科与携私报复等事都得到了抑制,短短大半日的时间,王师让成都认识到了他们的强大与纪律。
巡查城中的李从璟很满意王师恢复秩序的结果,大军刚入蜀时,攻城拔寨之后安定地方的事情做得不算好,常常需要几日时间才能让一座城池再度安宁下来,这三月时间大军克城无数,禁军愈发熟练的不仅是协同攻城,还有战后恢复秩序的工作。
任何事做得多了就会熟练也会习惯,无论是战后大抢三日还是迅速安定城池,王师就是王师,李从璟对禁军现在的情况很满意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是他一手造就的结果,是他治军思想和平生志向的一部分。
回到帅府的时候,李从璟看到帅府大门外围满了人,堵塞街道形同闹市,看这些人的装扮非富即贵,应该是城中的大户与富商无疑。
李从璟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这些人,不得已从角门进了府邸,第五姑娘跑来报告说:“城中官吏到了七七八八,估摸着没有逃命的都来了,现都聚集在中庭等候处置,府门外的是城中大户与富商,基本都携带了大量拜礼......”
李从璟摘下兜鍪,顺手递给孟松柏,“我都看见了。他们来作甚?”
第五姑娘道:“当然是来表忠心了,都眼巴巴想见大帅一面呢!你是没听见,这些人都把你夸到天上去了,几个时辰了嘴里也没见消停,也亏得他们都不用喝水的。”
对民众的赞扬,李从璟表示很受用,“他们都怎么夸我的?”
“无非是说大帅英明神武,反手间就将孟贼逐出城外,解了黎民倒悬之苦,又说短短半日城中便安定下来,街巷秩序井然,果然是王师风范,还有......”第五姑娘板着指头开始数。
“停,停。”李从璟打住了第五姑娘兴致勃勃的话头,揶揄的望着她,“你不会把这些人奉承我的话都记住了吧......”见第五姑娘一脸肯定的样子,李从璟无语道:“你比他们更有闲心。”
第五姑娘理所当然道:“大帅三月而定两川,且不说一路征战多辛苦,早年的各项谋划也是殚尽竭虑,如今大功告成,让人家夸夸自己的威风有什么不行,照我说该刻石记功才是......”
李从璟失笑道:“要不要学学霍去病封狼居胥,祭拜天地?”
第五姑娘连连点头,就差把“好啊好啊”说出口了。
李从璟伸手刮了一下这个呆萌小丫头的小鼻尖,向府中走去,“让府门外的大户、富商回去,拜礼一律不收,请冯公出面宣布一下朝廷政策即可;成都官吏交给莫离去接待,让他挑出几个领头的来见我就行。”
让冯道给大户、富商表态,是宣示朝廷恩德,安抚、收拢民心,这种类似于政-治作秀的事冯道轻车熟路,与之相比,莫离接见的官吏才是眼下紧要的对象。
李从璟占据了西川节使府,他的随从机构自然也搬了进来,进到议事堂的时候,王朴首先上前来禀告,“给朝廷的报捷文书已经拟好,大帅是否现在检看?”
李从璟坐到案桌后,点头示意王朴将文书拿来。除却正式的报捷文书外,李从璟还要亲自手书一封书信递给李嗣源,算是父子间的对话。两者一公一私,都不可少了。
给朝廷报捷是战后头等大事,这件事做完之后,李从璟召集了众将、官吏举行会议,不同于之前的军议,这次开会却是要统筹布置接下来的两川军政要务。
随着成都到手,西川底定,王师的身份便由征战之师变成了驻守之师——至少短期内如此,各地军政事务都要相应转换,大军的物资供应不必再从后方转运,而要就地供给,随行文官们要接手地方事务,将战时秩序恢复到正常秩序,其中涉及一系列官吏任命、驻军分派、重组地方防务的事,可谓千头万绪。
不同于郭崇韬伐蜀,彼时大军进展神速,远超朝廷预料,故而蜀国已降了,而朝廷用来出任西川节度使的人还在原有岗位上,这回王师进军两川,配套的官吏都随行在侧,战后如何接收地方权柄,事先也都有过大致纲领,所以当下分派起来并不难。
这就是早作筹谋的好处了。
各项事务若是进展顺利,两川各地今年还能过个好年。
李从璟、冯道至此有了明确分工,前者主军事,后者主民政,各自都带有一帮班底,做起事也就事半功倍——当然,分工不分家,两个班子还得紧密合作,别的姑且不言,李从璟仍旧是统领两川事务的那个人。
饶是战后各项事务的安排,在离开洛阳前就有过谋划,今日这场会议还是持续到了半夜,李从璟给与会诸人提供了一顿便饭之后,大伙也就各自散了。
“大帅可知今儿是什么时节?”眼看子时已过,还留在堂中的莫离忽然问李从璟。
“什么时节?”李从璟很快反应过来,“冬至?”
“的确是冬至。”莫离颔首,眼神悠远,“白露战事起,冬至两川定,伐蜀之役历经了三月半。”
“如此说来,我比郭崇韬要慢了一个月。”李从璟笑道。
“此一时彼一时也,境遇不同,强相比较并无意义。”莫离摇头,其实真论起来这场战争并不止进行了三个半月,毕竟白露之日静难军已经抵达了剑门关。
“大帅还记得当日驰援渤海、鏖战契丹、兵进西楼,最终将契丹国势打落的战事,用了多久吗?”莫离又问。
“最后一战半载有余。”回想起当年以一地战一国的壮举,李从璟有些感概,时间过得太快了,往年之事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早已换了战场,“不过要真论起来,同光二年你我就已开始了针对契丹的战争。”
“闻听吴国有意伐楚,依照这个势头,或许他日进军江南,进展能更快些?”莫离笑道。
这只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摇摇头一笑置之,比起耶律阿保机、高季兴、孟知祥等人,徐知诰才是他最大的敌人,吴国也是他最强劲的对手,攻伐江南不是那么容易的。
两人闲谈半响,莫离将话题转回到西川之事上来,问李从璟:“两川主要州县的官吏,朝廷大体都有了主张,唯独两川节度使的人选之前并未定下来,不知将由何人出任此职?”
“不比同光年间,如今两川节度使地位微妙,不再是一块香馍馍,不仅朝廷对此感到为难,恐怕也没人真愿出镇两川。朝廷削藩,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但朝廷也不能骤然抹去这个官职,我离开洛阳的时候此事尚未有定论,也不知如今父亲拿定了主意没有。”李从璟耸了耸肩,表示不能为莫离解答这个疑惑。
莫离也不打算深思,这本也不是他该深思的问题,“比起两川节度使的难以确定,离倒是更想知道大军何时班师,也不知今年还能否赶得上回洛阳过年。”
“禁军不会驻守两川,藩镇军更不会,不将两川地方守备军重组起来,恐怕你我难以脱身。再者,有了孟知祥的前车之鉴,此番必要加强了对两川的控制,我才能回去交差。”说起这茬,李从璟对年内能回洛阳不抱任何期望。
两人言谈至此,莫离正打算告辞的时候,去追杀孟知祥的郭威回来了。
“先前玄武城一役后,郭威在汉州追击孟知祥没有成功,一直颇为恼恨,也不知他这回得手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