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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五十五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5)

    西川军的困兽犹斗,显现出几分殊死一搏的意味来,在先失过半阵地的情况下,李从璟本以为纵然西川军还能顽抗片刻,也激不起多大的浪花来,然而眼前的事实却让他乐观不起来。

    总体而言,聚集到玄武城西面的西川军,阵脚仍然较为混乱,但就如先前所言,败逃到此地的西川兵将,大部分都能有序绕到孟知祥援军阵后,在将校的组织下重新排列阵型。

    出现如此情况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有三股西川兵马,出阵逆击王师。这三股西川兵马,不是顽抗之姿,而是反攻之态,在各自骁勇之将带领下,颇为凶悍,虽然战事艰难,却硬生生叫他们稳住了一些场面。

    其二,孟知祥亲自带领执法队,扬帅旗,立阵前,大声传唤,呼喝连连,在组织散兵的同时,看见有冲击军阵的散兵,立即持刀杀之,毫不手软。

    如此,虽然局部的西川军阵仍不免有动乱,大局却是有稳定之象。

    李从璟在城楼远观之,也不得不叹服孟知祥的才能。

    叹服之余,有无忌惮,不得而知。

    李从璟知晓,无论是三股兵马绝境反击,还是执法队杀人而不引起骚乱,局面反倒能趋于稳定,其根本原因,是孟知祥得人心、有威望。

    若非极得人心、极有威望,以常理度之,西川兵将早已败了。

    李从璟微微皱着眉头,手指轻敲阁楼栏杆,脑中已经开始高速运转,他结合眼前局面,一面衡量双方战场力量,一面快速推演战局发展的方向。

    军中幕僚、参谋处都留在梓州,文以莫离为首,武以李绍城为主,继续主持梓州战局,没有随行在李从璟身侧。这里面,一方面是情势需要,另一方面,李从璟急援玄武赶得太快,也带不了参谋处。

    故此,眼下李从璟没有人可用来询问意见。

    但李从璟却将军中骁将几乎都带了过来。

    王师步军,主要由高行周、皇甫麟统带,另有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史彦超等悍将;王师精骑,分拨给了郭威,其部更是不乏猛将。

    兵是精兵,将是勇将,军便该是强军,沙场决战,本该没有不胜之理。

    眼下,步军面前的阻力,主要来自赵廷隐、张知业,通过飘扬的旗帜,李从璟不难看到其中还有孟思恭、侯宏实等西川勇将。双方鏖战之处,你来我往,人仰马翻,血肉横飞。王师在场面上分明占有优势,前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精骑战况较好,两翼各自突进到了了西川军中、后阵侧面,往来奔驰,如风袭林,并不短兵相交,而是以弓弩不断袭扰西川军阵,令散兵抱头鼠窜、狼奔豕突,无法聚集,叫军阵疲于应对,阵脚不稳。

    但其突进过远,所以几乎四面皆敌,虽没有陷入敌方军阵中,但西川兵将往来袭扰,也是不胜其烦。这其中,以李仁罕、李筠带领的西川马军,阻击最为得力,让王师精骑机动性、杀伤力大为降低。若非如此,仅是王师五千精骑,就能叫西川军阵叫苦不迭、最终崩溃。

    战局若此,可谓一锅乱粥,无处不战,然而乱中有序,彼此都有呼应,牵一发而动全身。寻常将领见了这等数万人会战的场面,只怕脑袋都要给搅成浆糊。

    正是如此,要在这样的局面中理出头绪,找出决胜的关键点,极为考验一名主帅的军事才能。

    李从璟缓慢敲打栏杆的动作仍未停止,一下一下,显得颇有节奏。

    孟平上了城楼来,在李从璟身后抱拳行礼:“孟平见过大帅!”

    李从璟转过身,却情不自禁怔了怔。

    眼前孟平的模样,太过凄惨了些。质地极好的冷锻甲,已经破碎不堪,几乎每一片甲叶上都有划痕,披散的长发被鲜血浸透,一缕一缕贴在头上,脸上更无一寸有本来颜色,像是被火烧过的灶台。

    饶是如此,在面见李从璟时,孟平仍然奋力挺直了身板,只是从他怎么掩饰都掩盖不住的咬紧牙关的神态来看,这样寻常的动作已经牵动了身上足够多的伤口,让他苦不堪言。

    “玄武城战事之难,我早有预料,然眼前所见,仍触目惊心。”李从璟挥手招来随行医官,让他们为孟平卸甲、疗伤。他这番话的确发自肺腑,自进城到上城楼一路来,目光所及,城墙已无一处完好,更是处处皆血,城防工事也是面目全非,尽数损毁,整座城池,如同一张饱经摧残的老人脸。

    “你做得很好,比我预料的还要好。”李从璟没有亲自给孟平处理伤口,因为他还要关注战场局势,他背对着孟平,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孟平心中暖如火烧,声音有些哽咽,“百战军从未让大帅失望过,孟平也不敢让大帅失望。”

    “很好。”李从璟点点头,没有再多言。

    他了解孟平,对方的赤子之心他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正因如此,李从璟对孟平报以莫大期望,天下很大,战场也大得很,孟平还有的是大放异彩的时候,眼前的一城之胜对他来说实在不算什么。

    “说说看,你对这场战局有何看法。”李从璟将话题转移到眼前要紧处来。

    孟平坐在楼板上,任由医官为他处理伤口,他闻言陷入沉思,连医官碰到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没有让他皱一下眉头,“比之李绍斌,孟知祥的确老道得多,阆州之战时,李绍斌未逢大败,却连城池都不敢守,便仓惶退回梓州,眼下西川军面对的境遇比之当日之东川军,差了许多,孟知祥却能绝地反击。主帅有这份意志,难怪西川兵将还能奋勇再战。”

    李从璟冷淡的笑了笑,“李绍斌敢不守阆州而退回梓州,那是他知道之后孟知祥会发兵相援,他还有退路,自然没有放手一搏的必要。但孟知祥不同,眼下战场虽然没有进入西川,西川却已没有退路可言,一旦东川亡了,西川也独木难支,故而哪怕局势恶劣,孟知祥也必须困兽犹斗。”

    “眼下,东、南、北三面城墙外,西川军死伤数千,百战军也正在清扫其残余力量,西面城墙外,西川军虽然顽抗不退,实则伤亡比之其他三面,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王师猛攻下,孟知祥能有效聚集的力量其实有限。”孟平接着分析道,“王师皆精锐,而西川之精锐,已经折损近半,此战持续下去,只要能将西川军逆击之势打压下去,西川军将再无反击之力,必败无疑!”

    李从璟露出会心笑意,“的确如此。”

    “大帅自然是有把握的。”孟平见李从璟胸有成竹,也笑了。

    “当然有把握。”李从璟道,“禁军新编之事,是由我亲自操刀的,其战力如何,我岂能没有把握?”

    他傲然俯视整片战场,继续道:“全军上下,猛将如皇甫麟、郭威,乃是我一手调教出来,骨干如史彦超、石重贵等演武院学员,乃是帝国费尽心血,从整个大唐杰出儿郎中选拔,再悉心培养出来的,禁军的战阵演练、军备武器、各科技艺等,无一样不由我日夜督导,若是这样的军队,都胜不了一介藩镇军,我这几年的夙兴夜寐岂非就是一个笑话?”

    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顿时有意气风发之态,指点江山的面目下,尽显智珠在握的风采,没有一丝自谦。

    伐蜀这场战争,由帝国天成新政数年来积蓄的力量为支撑,由整个大唐朝野数年来的心血来浇灌,如今到了彰显成果的时候,此时没有把握,岂非是当初就没有用心?

    医官处理好孟平的伤口,为他重新披上衣袍,孟平愣愣望着阁楼上李从璟的背影,沉默了良久,忽然低头,落下一颗辛酸的泪来。

    秋风无情,拂起李从璟脑后的白发。

    孟平握紧了双拳,在心里默念道:“三军上下,定不负公子心血!”

    ......

    “他娘的,禁军的东西,就是好用啊!”战阵中,史彦超扭头吐了口带血唾沫,拼杀的浑身燥热的他爆起了粗口,将方才一箭射杀敌方一员骁将的劲弩挂回马鞍,重新提起马槊奋战。

    “这算个鸟!禁军的好东西多得是,你是没见百战军身上那副冷锻甲,保管你见了要流口水!”石重贵目光火热,“刀砍不坏,箭射不透,那才是真的好东西!”

    “说得你就穿过一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护**的军备,不也跟我们武信军一个熊样?”这回驰援玄武城,李从璟将藩镇军精锐临时整编,史彦超和石重贵这两名同窗好友才得以征战一处,史彦超杀得兴起,口中却不含糊,“这回要非驰援玄武城,大帅临时配给禁军军备,这样的好东西你能见得着?”

    这时阵中响起一阵沉闷鼓声,石重贵立即对史彦超道:“退开,阵中要用大弩了!”

    两人带着各自部曲杀向两翼,在他们身后,一队队弩手携大弩上前,一轮劲弩齐射,立即叫面前的西川贼军倒下一大片。

    “直娘贼!这他娘的什么弩,威力这般大?”望着眼前被弩箭带得向后飞倒的西川军士、露出大片空白的西川军阵,史彦超睁大了眼睛,“箭头都赶得上拳头大了!”

    “大伏远弩,大臂张弩,在学院的时候不是见过么,大惊小怪什么,咱们毕业的时候就装备禁军了!”石重贵接话道,“老史,看清楚了没,赵廷隐的将旗!夺下它,面前这股贼军就溃了!机不可失,大弩给创造的空档,可不能错过......”

    他话没说完,却见史彦超已经疯魔一般奔赴向前了,正是面朝赵廷隐的将旗。

    “狗日的史彦超,你他娘的无耻!”石重贵一见史彦超要抢这份大功,立即急了,连忙带领部曲跟上去。

    杀出去没多远,眼见史彦超如同一尊战神,在西川军阵中往来奔驰、杀敌,无人能挡其兵锋,眼看已快要擒下赵廷隐的将旗,饶是熟悉对方,石重贵也惊得瞳孔猛然紧缩,不禁骂道:“这狗日的真是愈发不像人了!”

章五十六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6)

    在史彦超、石重贵前后杀向赵廷隐的将旗时,郭威也迎来了李仁罕的挑战,两人各率部曲交战数合,谁也没能奈何谁。郭威并不恋战,也无意硬要与李仁罕分出胜负,或是将其阵斩,他仗着己方精骑优势,杀透李仁罕军阵,破阵而去。

    在李仁罕捶胸懊恼的时候,郭威带领的精骑转了个大弯,再度杀了回来,他们分作数股,或冲进西川散兵群中,来回穿梭,梳子一般,将西川散兵梳理得干干净净,或不断袭扰西川军阵,弩箭齐发,让西川将士苦不堪言。

    骑兵的优势,让郭威所部占尽了主动,西川军马军无法压倒郭威所部,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己方侧翼来回奔驰,却无可奈何。

    虽说西川军总人数占据优势,但这却并没有什么用,在精骑的袭扰、牵制下,无法形成合力。

    在史彦超夺下赵廷隐的将旗后,王师步军再度呈现出高歌猛进之态,高行周更是亲手将张知业斩杀于阵中,西川军的逆击之势,自此化为乌有。

    百战军在清扫过东、南、北面的残敌后,以不可思议的意志,聚集起勇力,加入到西面战场,向连日来压着他们打的西川军发起冲击。

    百战军的再度发力,成为压倒西川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战斗持续到天黑。

    高居城楼的李从璟,望见夜幕自远处的山峦上行来。

    胜利与夜幕同步走来。

    踩着与夜幕同样的步调,王师击溃了西川军阵。

    西川军蚁群般向西溃散。

    残破不堪的玄武县城头,燃起照亮山川大地与万千人心的火把。这一夜,玄武城的灯火,前所未有的明亮与耀眼。它照亮了两川,照亮了整个蜀中的夜空。

    在这样的灯火中,李从璟看到王师如同潮水,尾随溃败的西川兵将,一路向西卷杀过去。

    奋战在前线的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在追杀开始时,便接到李从璟传来的军令:务令贼寇血,染红龙门山!

    向西,二十里之外,龙门山中,有超过两千具君子都勇士的尸首。他们在等着同袍们杀过来,他们要亲眼目睹同袍们反守为攻,将西川贼军的尸体塞满山道。

    横穿龙门山的四十里山道,今夜将不再有黑暗,只有血火。

    随后,郭威、高行周、皇甫麟等,再接李从璟军令:杀出龙门山,向西三十里,进逼汉州城!

    李从璟的意思很明确:一鼓作气,将孟知祥赶回益州。

    这一日,龙门山将在血火中迎来黎明。

    唯有敌人的鲜血,才是对逝去英灵的最好慰藉。

    ......

    君子都在龙门山战损大半,李从璟从未说过半句跟“可惜”相关的话,但他果真不为之心痛?

    自淇门开始,君子都随其南征北战,作为他的亲军,与他一同经历过无数生死险境。别的姑且不言,当年荆南一役,若非君子都,李从璟就要陷在江陵城中。

    而如今,龙门山一战,君子都折损大半,玄武城一役,君子都再损大半,如今算上伤员,存活者几乎十不余一。

    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重伤。

    前君子都都指挥使林英,生死未卜。

    这口恶气,李从璟该向谁出?这份损失,李从璟该向谁讨?

    不仅如此,万余将士的百战军,经玄武城血战,也是伤亡过半。

    君子都、百战军,乃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其中每个将士,都是大唐最英勇善战、最忠勇可嘉的大好儿郎,若是他们死在异国他乡,李从璟不会有太多怨言,但如今,他们却命丧帝国藩镇的反叛中。

    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李从璟在下令让君子都、百战军身陷险境的时候,没有半分犹豫,那是谋求战争胜利的需要。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就不痛心。

    已近子时,玄武城城楼,李从璟依然站立在阁楼,身形没有半分挪动。城楼中亮起的灯火,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城墙、垛口。

    眼前,在此番恶战中幸存的百战军将士,个个都挺直了腰板,在城头尽忠职守。

    “夜深了,大帅还请安歇。”孟松柏上前来提醒道。

    “军师的回信到了没有?”李从璟脚步没动,凝视着灯火下狼狈不堪的战场出声问道。

    玄武城外,横尸枕地,百战军将士正在清扫战场。

    “军报是天黑后发出,算算时间,还要一个时辰左右才能有回信。”孟松柏答道。

    李从璟点点头,长吐了口气。

    无论如何,这仗赢了。这也就意味着,蜀中之役最艰难的部分已经渡过,往后便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大战落幕,主导这一切的李从璟,此时并没有多少欣喜。任何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在面对一地部曲尸首,而战争还未完全休止的时候,都不会有太多欣喜。

    他放眼四望,旷野一片沉静,今夜月暗星隐,远处一团墨黑。

    距离他淇门建军,如今已过去八年了,南方仍是诸侯割据之局,李从璟不由得问自己:这天下何时才能真正平定,这战争何时才能画上句号?还是说,战争注定将永无休止?

    孟松柏见李从璟没有去歇息的意思,还以为他在担心梓州战事,便劝道:“西川贼军大败而退,东川没了外援,且不论李绍斌还有无战心,东川兵将也不会再有顽抗意志,军师那边拿下梓州只是旬日之事,大帅不必太过挂怀。”

    李从璟笑了笑,“梓州有军师和李绍城主持战局,足够吃下李绍斌了。”

    听懂李从璟话里的意思,孟松柏好奇道:“大帅不打算回梓州,不打算去见见李绍斌了?”

    “一座注定马上被攻克的城池,一个注定行将灭亡的人,有什么好见的?”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林英。”

    “是。”孟松柏闻言心头一动,赶紧跟上。

    自荆南一役,林英被贬为走卒,李从璟几乎没有再提起过他,孟松柏之前还以为李从璟已经将他遗忘,如今听到李从璟说要去看望林英,孟松柏既为林英感到高兴,也为李从璟的重情而感动。

    只是,希望林英能够挺过去,不要死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里。

    ......

    回头望了一眼峰峦叠嶂的龙门山,乱军中的孟知祥悲上心头。他知道,这座大山自此时起,不再属于他了。这座西川的门户屏障,终究还是易了手。

    前日才进的山,今日又出了山,这两日的遭遇,让孟知祥疲于应对而又应接不暇。然而他也知道,事实比这座大山还要有分量,纵然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却容不得他不接受。

    回想起今日之败,孟知祥直觉若梦。

    他是在午前赶到玄武城外的,他与李从璟面对面的交手,也是从那一刻开始。他采用了最合适的战法,收缩阵型,聚拢散兵,想要蓄力再战,他有最忠诚敢战的部曲,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将身先士卒、殊死反击,他本以为他已经握住了足够的筹码,就算不能一战而胜,也能将李从璟拖在玄武城,将对方耗死在这里。

    但两军交战,不到两个时辰,孟知祥便知道他错了。

    亲眼看到朝廷王师的攻势,他忽然理解了,为何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会半月不能攻破只有百战军驻守,且城池残破的玄武城。

    那一刻他也明白了,为何王晖、李肇有两万大军,却守不住地势险要的剑州城。他甚至很能理解李绍斌,理解李绍斌为何不愿固守阆州,而是在朝廷王师赶到之前,便撤离阆州直接回到梓州固守待援。

    若朝廷王师仅是士卒精悍,六科技艺娴熟,军阵战法有序,将校敢战敢死,军士士气高昂,孟知祥自信西川精兵并不会输给王师多少,临战之时,有他亲自坐镇,多得是寻觅战机,战而胜之的机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朝廷王师战力的突出,不仅是以上这些,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军备。

    孟知祥并不知道“武装到牙齿”这个概念,当然,当世也不可能有军队真正武装到牙齿,但若是用此来突出禁军军备的优良,则深得其韵。

    精良战甲的装备比例,威力巨大劲弩的数量,骑兵的数量与配置,战马品种的优良性,甚至是每名骑兵携带的弩具,步卒随身小型弩的装备比例,盾牌、短刃等等军备的装备率,都甩了西川军几条街。

    西川军的战败,不是败在将士不够骁勇善战,而是败在军备的差距上。

    换言之,西川军的失败,是西川物力与帝国物力的差距造成的。

    尤其是这种硬碰硬的正面交战,最能直接体现军备差距对战争胜负的左右。

    如果李从璟在这里,就会告诉孟知祥,这是“综合国力”的差距。

    战争,尤其是正面战争,在奇谋、战略没有差距的情况下,比拼的就是国力。

    以一地战一国?

    孟知祥以前以为,依仗蜀地山川之险,三万精锐之士的悍勇敢战、齐心协力,以及当年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军备、弩具,蜀中有很大把握战胜远道而来的朝廷王师。

    当年李从璟在幽州,以卢龙一地之力对战契丹一国之力,不就赢了么?

    是的,无论旁人怎么认为,孟知祥之所以认为蜀中能战胜朝廷,就是因为有李从璟的“前车之鉴”。

    但是现在,孟知祥突然发现,他似乎忽略了这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些东西。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极具讽刺含义的词:邯郸学步。

    在那一瞬间,孟知祥忽然觉得,自己跟一头蠢驴并无太大差别。

    然而眼前的形势,让有所醒悟的孟知祥,没有时间反思问题,纠正过错。

    大半日鏖战,西川兵将纵然再悍不畏死,他孟知祥纵然再得全军效力,也不能改变被禁军击溃的事实。

    孟知祥开始仓惶逃窜。

    逃离战场时,是赵廷隐牵着他的马走的。当时孟知祥还想稳住阵脚,以让更多的西川兵将能够逃脱,但是赵廷隐告诉他,张知业已经战死,大军稳不住了。

    逃进龙门山时,天色已经漆黑。大军溃逃,火把寥寥无几,将士们几乎是两眼一抹黑,故而自相冲撞、践踏者多不胜数,喊叫声、悲呼声此起彼伏,在黑暗的山林中如同鬼哭狼嚎,倍显可怖。

    满头大汗的孟知祥,举目茫然四顾,在冰冷的群山中显得既狼狈又悲凉。

    好在赵廷隐伐木为薪,分给诸将士点燃,这才稍稍缓解了黑暗。

    然而不等孟知祥松一口气,后军惊恐高呼,朝廷王师杀到。

    孟知祥听到的马蹄声,让他心跳骤然加快。哪怕不能瞧见自己,孟知祥也能清楚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久历戎马,孟知祥岂能不知自身处境?无论是谁,在乱军中被追杀,都会死。

    即便在战场上对战万军时也不畏惧的悍将,在兵败被追杀时,也不能不恐惧,因为那会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力感。

    又是赵廷隐,主动留下来断后。

    孟知祥不肯,这不是他在使用权术故作姿态,而是赵廷隐的确是他左膀右臂,他不忍也不能弃之。然而形势紧急,彼时孟知祥自身尚且难保,还有什么余力、资格去保全他人?

    赵廷隐一刀刺在孟知祥的马屁股上,吼叫着让孟知祥快走,而他自己则返身杀向追兵。

    心痛如绞、五味杂陈的孟知祥,自然知道那种情况下返身杀向追兵,命运会如何。奔出没多远,他甚至好像听到了赵廷隐临死的惨呼。彼时,老辣沉稳如孟知祥,也落下了泪来。

    只是这泪太辛酸太无奈,也太无力太无用。

    “大帅,快走罢,贼兵要追上来了!”李仁罕急切的催促回望龙门山、回望赵廷隐决然背影的孟知祥,拉着他就走。

    孟知祥黯然神伤,转身背离龙门山而去。

    当夜,孟知祥逃到汉州城。当其时,他身旁的兵将已经不过千余人。

    孟知祥不能忘记,汉州守将看到他败军而回时,眼中浓烈的错愕与不可置信,还有那一丝清晰可见的,让他倍觉屈辱的质疑。

    然而更屈辱的还在后面。

    天未亮,王师精骑追赶而至。

    望着汉州守将仓惶的脸色、李仁罕欲言又止的神态,孟知祥就知道,汉州城已经不能护得他的周全。

    因为士无斗志。

    而对方气势如虹。

    咬咬牙,孟知祥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滴血的声音,他没想到他也有如丧家之犬的一天,被人在自己地盘上驱赶如牛羊。然而形势逼人,孟知祥却不能不无奈离开官衙,在慌忙中再度骑上马,带着一帮残兵败将,离开汉州城,埋头急急往成都奔逃。

章五十七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7)

    梓州迎来又一个黎明,熹微的晨光洒落城楼,城墙上的李绍斌将横刀归入刀鞘,摘下兜鍪,露出一张倍显疲惫的脸来。

    王师撤离城头,收兵回营,李绍斌却没有半分欣喜,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对方要回营进餐罢了,不用多久,便会有另一支王师轮换上来。

    已是两夜不曾合眼的李绍斌,在大战之后脑袋昏沉的厉害,沉重的头颅像是灌满了铅水一样,念头每转动一下,脑门都会极度不适,心头更是欲要作呕。

    这让压力深重的李绍斌倍感烦躁。

    自梓州战事开始以来,王师的攻势日盛一日,梓州城便日复一日被压得喘不过气,哪怕是前日王师分兵去了玄武县,眼前的攻势也没有消停半分,眼下好歹熬到了天亮,算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然则梓州战事的艰难,还是超出了李绍斌的预计。

    首先是对王师战力的低估。哪怕战前李绍斌认为他已经足够重视王师战力了,但连日交战,随着李绍斌对王师军备、中下层武官作用的认知日益深刻,他心头的不安就愈发浓烈。

    其次是东川将士的战斗意志。大战最初几日,在李绍斌的激励措施下,东川将士还能奋战得力,但战斗越往后,李绍斌便发现再多金银财帛与许诺,也无法抵挡士气的下降。

    虽说王师每日里射进城来的劝降书,他都尽数没收,发现私藏者更是杀无赦,但这却抵不住军中那些议论。如今的梓州城,几乎给了李绍斌一种“道路以目”的感觉,这让他如坐针毡。

    到而今,他更是被迫亲自奋战城头——他若不如此,只怕梓州城已经易了手。

    这让战前以为自己已将备战做得足够好,梓州城能守卫数月的李绍斌,如何能不感到恶心、恼怒?

    他拖着僵硬的双腿走下甬道,准备回帅府休息。李绍斌忽然发现,这几年在东川似乎日子太安逸了些,在没有征战且无人能忤逆的情况下,身子竟是没了当年那般硬朗。

    有了这个念头,李绍斌心中烦躁更甚,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

    走下甬道的时候,李绍斌被一个低头怀抱滚木、脚步踉跄的民夫撞到,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李绍斌竟然连连后退,不巧的是脚后的杂物让他直接摔倒在地。

    原本就脸色不好看的李绍斌,此时脸黑如墨,那名民夫已经吓傻,跪倒在地不停磕头,话都已经说不好。

    “废物,路都走不稳,本帅要你何用!”李绍斌心中窜起一股邪火,拔刀出鞘,出手便砍了那民夫。

    突兀的杀戮,立即骇得周围人莫不色变。

    “都他娘的看什么?城池守不住,你们都得死!”李绍斌暴喝一声,怒气不减,跨上战马扬鞭而去。

    直到李绍斌离去,才有民夫上前来探查那名民夫,一位脸色病白的妇人,吃力的提着一桶热水从巷角过来,看到惨死的民夫,嚎哭一声就昏倒在脏乱的街面。

    回到帅府,方进府门,李绍斌便寒声问迎来上来的心腹:“玄武城战事如何,孟知祥到了不曾?”

    “孟帅已至玄武,报信者乃是西川信使,大帅要不要见见?”心腹喜上眉梢,看得出来这个消息也让他倍觉欣喜。

    “这就让信者来见!”李绍斌闻言心中也是一喜,到了这份上他已经没心思掩盖心迹了,只要梓州城能幸存下来一切都好说。

    李绍斌在设厅接见了西川信使,对方气度从容,信誓旦旦的向李绍斌保证:“昨日午前,大帅亲率万余精锐赶至玄武县,卑职奉命前来时,大军已向贼军发起攻势。李帅不必担忧,不出两日,捷报必定传来!”

    李绍斌眉开眼笑,双手在扶手上来回搓滑,连道了三声好,大手一挥,豪气道:“贵使辛苦,来人,给赏!”一反之前在西川使者面前趾高气昂的态度,“两川本是同气连枝,此番贼军贸然来犯,看似声势浩大,然只要你我两家合力,必叫贼军有来无回,何愁两川不能保全?”

    “李帅所言甚是,大帅也正是此意。”西川信使始终不卑不亢。

    两人言谈甚欢,各自欣喜,这时厅中一名文官忽然出声道:“前日,贼军曾分兵去援玄武之百战军,算其脚程,该是与孟帅差不多时候抵达,不知贵使来时,可有见到?”

    这名文官如此一问,李绍斌顿时反应过来还有这回事,此事事关重大,若是王师先到,恐怕战事对西川不利,李绍斌不等西川信使说话,立即问道:“贵使可曾见到这股贼军了?”

    “卑职来时,大帅正是与这股贼军在玄武城外交战。”西川信使没有隐瞒,但神色间仍是极为自信,“李帅不必为西川军担忧,有大帅亲临战场,贼军必败无疑!”

    见信使神色泰然,李绍斌也就信了三分,但联想起这几日见到的王师战力,又不能不担心,勉强点了点头,“有孟帅亲临,本帅自然是不担心的。”

    梓州城外,王师大营,李绍城驱马至中军营外,交了战马,疾步向帅帐行去。

    掀开帅帐走进,瞧见正在怡然自得饮茶的莫离,忙走上前去,执礼道:“西川信使已经入了城。”

    莫离正眯着眼轻嗅茶香,闻言微微颔首,算是示意知晓了。

    李绍城不是传令兵,他既然亲自前来,自然不会只是为汇报军情,“以末将之见,西川信使此番前来,定是告知李绍斌孟知祥已到玄武,此消息必令李绍斌振奋,我军何必将其拦下?”

    原来,西川信使冲营入城时,被李绍城拦了下来,不等他将其擒获,莫离即传来军令,让李绍城放其入城。李绍城不解其意,故而前来询问。

    莫离浅品了一口茶,微微笑道:“先喜后忧,岂非更易自乱阵脚?”

    李绍城微怔,寻思着道:“军师的意思,是说不用多久,西川贼军兵败玄武的消息便会传回?眼下李绍斌闻听孟贼前来,势必大喜,而后闻听孟贼兵败,则必大忧,大喜大忧之下,李绍斌必定心神不宁,而东川兵将也会神思崩溃?”

    “将军敏锐,正是如此。”莫离放下茶碗,他方才所言的意思并不难理解,让人惊异的是他对李从璟必定战而胜之的信心——那已不是信心,而是认为理所应当,就如认为日头会自东方升起一样自然。

    莫离抬头看向李绍城,笑着问道:“大军攻打梓州已有大半月,将军可否累了?”

    “为国击贼,无劳累之说。”李绍城道。

    “将军不累,将士们想必累了。”莫离笑容更加富有深意。

    “军师何意?”李绍城问。

    “我意,此战该结束了。”莫离拿起放在面前茶案上的折扇,轻轻摇动,“难道将军不是这个意思?”

    “末将正有此意!”以李绍城对莫离的熟悉度,自然知道莫离说出这样的话来,意味着什么。

    “既然将军也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情就好办了。”莫离丝毫不觉得深秋扇风有什么不妥,他站起身来,掀开帘帐往外看了一眼,“眼下将到巳时,将军有八个时辰时间准备,待到今夜寅时,还有劳将军接收梓州城。”

    “末将领命!”李绍城欣然抱拳,随即犹豫了片刻,欲言又止。

    “将军若是有话,但说无妨。”莫离看了李绍城一眼。

    “这......”李绍城仅是稍作踌躇,便道:“眼下玄武战报未回,玄武战况未知,军帅此时便料定西川军败的消息回在今夜传到梓州,且让大军以此为依据备战,末将多少有些疑虑。”

    身为主将,这样疑虑他自然要说出来。

    “将军有疑虑并无不妥,若是今夜军报没有传回,大军不必强行攻城,离也甘愿领罪。”笑容仍旧挂在莫离脸上,让他看起来倍显潇洒,他说话的声音不重,但语气却不容置疑,说到这,莫离稍微顿了顿,接着道:“今夜亥时前,玄武城军报必定传回,丑时前,玄武城中必有内应将信号传出,寅时正是大军行动的绝佳时机。”

    莫离说这话的时候,帐中幕僚都向他看了过来,面对众人的目光,莫离神色没有半分变化,拿折扇指着冠顶目不斜视道:“倘若以上时辰,有一个出了偏差,便算是离渎职,届时离甘愿摘了顶上军师的帽子,待罪大帅驾前。”

    李绍城抱拳,“君无戏言!”

    莫离笑道:“军无戏言!”

    李绍城转身离帐的时候,帐外阳光洒落,正好打在轻摇折扇的莫离身上。

    昔日,太宗出战,曾有一次,身在后方军营,而推算出前方出战大军取胜的准确时辰,幕僚闻之莫不讶然。后大军得胜而归,问之,事实果如太宗所料,时辰分毫不差。

章五十八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1)

    情绪是一把双刃剑,成也萧何败萧何。凡谋大事者,并非没有情绪,只是莫不力求主导情绪,而非成为情绪的奴隶。

    然则此事说来容易,为之却是极难,就如大功业说来轻松,人皆可以有大志,但最终能一展抱负者,少之又少。

    李绍斌此时却早已顾不得这些,在波涛汹涌的梓州城中,他现在唯一的念头,便是安稳度过此劫,能够在王师面前保全梓州城。

    在与西川信使会面过后,李绍斌虽然仍有些疑虑,但心情已然振奋不少。如今孟知祥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既然孟知祥已经亲自领军到了玄武县,李绍斌认为梓州城要保全下来实在是不难。

    若非眼下梓州城内暗流涌动,王师给的压力又太大,他几乎会派人杀出重围,去援助玄武城。

    无论如何,连日来李绍斌第一回睡了一个还算安稳的觉。一觉醒来时,已经到了黄昏时候,李绍斌自觉心情不错,遂在府中设宴席,大彰酒肉歌舞招待西川信使,以便向全城军民传达东川情况还不错的信号。

    若非幕僚劝阻,李绍斌原本是打算在府中正张灯结彩以作庆贺的,现在只要能将动静弄得够大,振奋梓州民心军心,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做的。

    虽说李绍斌现在方寸已乱,好歹并没做出什么荒诞事来,招待西川信使的宴席,他没有亲自作陪,而是在安排过这件事后,就又去了城头戍守,这样就能显得他与全城军民同甘共苦。

    李绍斌对自己敏锐的思维很满意,对自己在如此不利局面下,还能抓住每一个机会,加大战争胜利筹码的行为很是欣赏。鲜衣亮甲站立城头,迎着金灿灿的夕阳,指挥大军奔走作战时,李绍斌又一次感到意气风发。

    “李从璟也没甚么了不起,贼军攻势再猛又能如何?只要挺过这最艰难的几日,东川仍旧就东川,我李绍斌依然是东川之主!那李从璟,到时也只能乖乖退走,贼军也注定会成为一介败军......”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李绍斌几乎抑制不住想要大声笑出来,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即将到来的胜利场景,那真是让人心绪激荡。

    现在他心中充满了希望,并且有一种在长久压抑之下,爆发出来的并非毫无根由的乐观与自信,这让他再度精神饱满,四肢分外有力,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候。

    但凡有东川甲士,杀倒了王师将士,李绍斌便大声报赏,间或有将王师赶下城头者,李绍斌更是不吝赞美。

    “传令下去,今日有功者,明日一同去帅府再领厚赏,但凡府中物件,无论贵重与否,只要将士们看上,便可一并拿走!”

    “传令:自此刻起,军功奖赏依照先前标准翻倍!若是府库银钱不够,本帅愿用府宅作抵,战后一并结算!”

    “......”

    李绍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让亲兵们高声重复他的命令,哪怕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仍旧是面带笑容,高喊不休。

    垂死挣扎的人,一旦看到了希望,是可以不顾一切的。

    此时此刻的李绍斌,很像一个人物。

    只是,他忘了,夕阳无限好,已是近黄昏。

    他更忘了,若是他平日里把一切都做的足够好,今日就不会这般狼狈——哪怕这种“足够好”,要有能跟拥有整个帝国、且呕心沥血的李从璟一较高下,依旧显得不自量力。

    日暮时分,天地将合,有一队骑兵自西方驰来。

    随着这队骑兵进入王师大营,不久之后,王师营中、军中,便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

    数万王师将士,在莫离、李绍城统一安排下,齐齐向梓州城宣布:王师大胜西川叛军,孟知祥逃回西川!

    随呼声一起冲击东川兵将的,还有张知业的人头。

    梓州城,瞬间变色。

    当时,李绍斌也在城头。见此动静,闻听此讯,他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被亲卫们喊醒之后,李绍斌挣扎着站起身,手指西方跳脚大骂:“孟贼老匹夫,你害死本帅也!”

    骂完,身子一僵,骤然一口鲜血喷出,几欲站立不稳。

    亲卫们疾呼,都劝李绍斌保重身体要紧、莫要动怒云云。王晖闻讯而来,本是要与李绍斌商议应对眼前变化的策略,但看到李绍斌这副模样,眼神闪烁一番,立即喝令其亲卫,将李绍斌送回帅府休息。

    临走时,李绍斌都没再对王晖交代类似“梓州城就靠将军了”这样的话。

    一路驱马回到帅府,李绍斌踩着似乎要将地板踏裂的脚步,怒气冲冲闯进设厅,驱散了厅中歌舞,大步上前揪住正在宴饮的西川信使,将对方从案桌后猛地拖了出来,瞠目大喝:“尔等竖子,欺李某无知邪?!”

    喝罢,不等目瞪口呆的信使说话,举刀斩下,削飞了对方一颗大好头颅。

    丢掉脖颈血喷如泉的信使尸首,一把抹去脸上血水,李绍斌头也不回对跟在身后的亲卫喝令:“砍了这帮狗贼!”

    亲卫们得令,一拥而上,在西川信使同伴们的惨呼声中,一一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方才还载歌载舞,一片欢乐和谐之象的设厅,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府中官吏们闻讯而来,见到厅中惨烈之象,一些平日里少历杀伐的文士,顿时承受不住,跑到院中去呕吐。

    李绍斌坐到主位上,已经没了去议事堂商议政事的打算,手持鲜血淋漓的横刀,模样说不出的吓人。任谁都看得出来,此时的李绍斌就如同一只丧失理智的猛兽,一言不合便会暴起杀人。

    门外月黑如墨,设厅杯盘狼藉,帷幄、屏风上侵染了鲜血,也没有人敢上前来收拾,尸体都躺在原处,还在不停流血,只是血液已由鲜红变成了暗褐色。此处气氛分外压抑,让每个人都呼吸粗重,却又不能不屏住呼吸。

    这副场景落进李绍斌眼中,没有激起他任何言语,他阴沉着脸、目光狠戾,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甚至连握刀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最终,还是一名李绍斌的心腹幕僚上前,拱手躬身道:“大帅,形势已然如此,为东川计,眼下还是速做应对的好。”

    李绍斌冷冷瞥了这位幕僚一眼,没有说一个字。

    这名幕僚无奈,只得继续道:“眼下虽然形势不利,但城池好歹还在我等手里,东川并未一败涂地。卑职的意思,是趁东川还有本钱,不妨与朝廷商谈一番,则梓州还有望幸存。”

    李绍斌这回改为寒目盯着这位幕僚,不过依旧没有开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要收回来已经不可能,幕僚便将话挑明,“眼下朝廷王师连战连捷,东川已经只剩一座孤城,便是孟知祥亲领西川军,也只能饮恨玄武城,两川战局如何,至此已经明朗。”

    “依卑职之意,东川欲要保全,只有一条道路,那就是反攻西川!”幕僚看着李绍斌,眼中露出精光,“眼下西川虽战事不利,还未一败涂地,且孟知祥经营西川日久,素得人心,此番王师进入西川,仍是不会太轻松,倘若东川将士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则东川便能将功赎罪!”

    面对这番尽职尽责的言论,李绍斌只是冷冷出声:“你要本帅投降?”

    “请大帅细思。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幕僚道,“以朝廷的宽厚,只要东川能助王师平定西川,大帅未必不能再得显赫......”

    “好,好,好!”李绍斌连道三声,仰头大笑,状似疯癫,忽的他面容又变得极为狰狞,死死盯着幕僚怒道:“这就是你的计策,当真是好计策!”

    说罢,李绍斌骤然一跃而起,持刀越过案桌,一脚将幕僚踢倒,然后横刀竖刺,刀身穿透幕僚胸腔,将他钉在地上。

    幕僚不可置信望着李绍斌,双目圆睁,似乎宁死都不能接受自己就这么死了。

    李绍斌拔刀而起,鲜血迸射,打在他脸上。此时的李绍斌,披头散发,满面血迹,他愤怒的盯着厅中诸人,大声咆哮:“本帅赋予尔等高位,赋予尔等富贵,让尔等丰衣足食,不至于在乱世饿死,尔等就是如此报答本帅的?!投降?!临了尔等竟然还想用本帅的人头,来保住你们从本帅手中得到的富贵?!”

    “无耻之尤,人面兽心!”李绍斌持刀指着众人,来回疾步而走,“再有敢言投降者,杀无赦!诛九族!”

    高墙大院,金银遍地,侍者如林,这处繁华不可言状之地,在此时一片寂静,唯有灯火依依,显得格外幽深莫测。

    李绍斌的叫骂声,是此时唯一的风浪。

    梓州城头,王晖在目送李绍斌回帅府后,在城墙上寻了处地方坐了,王师在将玄武战况对梓州城宣布后,就将攻势缓了下来。

    数名将校不知从何处而来,自发围在王晖身旁。

    “王将军,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拿不定主意么?”有心急的将领问。

    “何种主意?”王晖明知故问。

    “王将军,玄武之战已败,东川已没有破局的资本了!如果战事持续下去,梓州城是什么结果,何须末将多言?”将领急切道。

    “玄武之战,当真败了吗?”王晖看向西方,忽而幽幽道。

    “这......这还能有假?张知业的人头可是没错的,王师会诈我等?”那名将领愕然。

    王晖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玄武城之战如何,姑且不论,且说大帅闻听此讯,竟是不作求证,便心神大乱,末将听人说,大帅回府便将西川信使尽数砍了脑袋,这说明大帅已经失了理智。当此之际,我等还有什么依仗再战下去?”一名头脑灵活的将领这时出声道。

    王晖仍是没有明说什么。

    方才那名将领继续道:“将军,咱们降的可是朝廷王师,此乃弃暗投明、归顺大义,是名正言顺之举。纵然将军不惧一死,念着大帅知遇之恩,难道就忍心置全城军民生死于不顾?届时只怕将军也不会心安吧?末将斗胆,为梓州军民少受伤亡,敢请将军决断!”

    王晖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抬头望月,意态萧索道:“形势如此,人心如此,本将便是不忍弃大帅于不顾,又能如何?倘若能以某一人之死,换得梓州千百人活命,某又何惧之有?”

    众将校闻言莫不大喜,有人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该速速与王师联系!先前王师来信,可是给了时限的,若是过了时限,王师便会大举攻城了!”

章五十九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2)

    今夜子时前,月黑如墨,到得丑时,黑云消散,始露月明星稀之景。

    碧石山、弯弓月、烟火城,王师大营如星海倒悬,预备今夜进城的万余甲士蓄势待发,骏马低首,将士屏息。坐在战马上的李绍城手持丈八长槊,双眸里跳动着火把的光,脸颊上的长疤在火光里若隐若现。

    大营前、军阵后的望楼,高过五丈,顶端平台上,莫离一身白袍,折扇轻摇,静静望着看似平静的梓州城。

    望楼太高了些,以至于能俯瞰城池,无论是城墙上的东川士卒,还是城内的市井街坊,尽数被莫离纳在眼底。

    莫离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身后随即有人报给他知晓,时辰已经到了丑时,莫离微微点头,并没有说话。

    子时前后,在梓州城头出现了一支东三圈西三圈晃动的火把,随后便有东川将校乘坐竹篮从城头下来,进入到王师大营,与王师商议投诚细节。

    经过一番接触,如今大小事情都已谈妥,只差双方都准备充分,时辰到了,便开始举事。当然,两者商谈的重点,自然包括那些投诚将校日后的归宿、待遇。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将校中竟无一人,提到李绍斌的处置问题——或许,无论是在他们看来,还是在事实上,李绍斌的处置都不是一个问题,因为等待他的只有一种命运。

    “今夜的梓州城,可真是安静。”杜千书、桑维翰等待联袂走上望楼,在莫离身旁望向城池,后者不无深意道。

    眼前的梓州城并非真的安静,王师对城池的攻打仍在继续,只不过事到如今,这种攻打已经变成了佯攻,为的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今夜过后,梓州城才会真的安静吧?”望楼上夜风阵阵,吹动青丝与衣袂一起飘飞,连日大战终将在今夜落下帷幕,杜千书在说这话的时候,有些松了口气的意味。

    莫离轻笑道:“诸位都是能谋善断、杀伐果断之士,为何今夜这般多的感概?莫不是今朝月色与往日不同?”

    “今朝月色,的确是与往日有些不同。”被莫离打趣一句,杜千书也不禁失笑,他长在卢龙边地,彼处月色自当是与蜀中不同的,不过他说的话并不是指代这两者的差异。

    桑维翰闻言却是大笑,重重击节道:“当此时也,若有美酒,真该痛饮一番才是!”

    “参军想要饮酒,自然不是难事。”莫离收起折扇,笑意更浓,“只不过今日若是痛饮,待到来日彻底平定两川,全军大摆庆功宴时,有了今日消耗,美酒的滋味就要淡上几分了。”

    桑维翰嘿然道:“军师说的是,看来这美酒还是得等到那时再饮才是。”

    莫离不再说话,折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敲打在手心,他看向梓州城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是明亮。

    城头的火把再度打出信号,攻城部曲顿时将攻势停止,等待在城前的步骑军阵,缓缓向城门靠近。

    一阵刺耳的搅轮声响起,吊桥缓缓下降,厚重的梓州城门,在吱吱声中渐渐打开。

    缓慢行进的军阵,骤然爆发出剧烈的震动,步骑甲士迈开脚步,冲向梓州城。奔走中的军阵,带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将士,从四面八风汇聚向梓州城,声势如潮。

    与此同时,城头上的东川将士,纷纷丢弃了甲兵,抱着脑袋蹲在城头,对爬墙入城的王师将士充耳不闻,更有劳累者,甚至靠在城墙上闭上眼,打起了呼噜。

    望楼上的莫离、杜千书、桑维翰等人,迎风而立,静静看着大军涌入城池。

    城头,换了旗帜。

    ......

    暴怒发作过后的李绍斌,意态萧索回到上座,就在地板上坐了下来,披散的头发遮挡了视线,也让人再也看不清他的脸。

    厅中的官吏、护卫们,此时也都没了动静——他们实在不知该有怎样的动静。在他们看来,恐怕任何动静都会再度激起李绍斌的暴怒,让他愤而杀人。

    设厅陷入诡异的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李绍斌忽又站起身,拿起横刀在厅中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他的脸色渐渐涨红,而后持刀指向厅中的人,再度咆哮起来:“说话,为何都不说话?说啊!现在该当如何,梓州该当如何,本帅该当如何?!”

    没有人敢搭腔。

    这让李绍斌更加暴怒,“饭桶!全都是饭桶!本帅供给尔等富贵钱财,供给尔等高门大宅,如今东川有难,尔等却一个个闭口不言、束手无策,实在是饭桶!简直猪狗不如!”

    越是怒骂,李绍斌便越是火大,就好像他正在遭受世间最不公正的待遇,就如他碰上的全是狼心狗肺之辈,他付出了数不尽的财物、心血,却没有得到丁点儿回报,这让他觉得委屈,他为自己不平。

    这种委屈与不平感,更加深了他的愤怒。愤怒渐渐让他失去理智。

    “废物,狗屎,猪狗一般的东西,本帅要你们何用!”随着怒骂声,李绍斌再度暴走,他冲向束手站在厅中的众人,挥刀便砍杀了两名官吏。

    李绍斌的恐怖模样与暴虐杀戮,惊倒了厅中诸人,他们无不骇然后退。

    “滚,都滚!”砍杀了两名官吏后,李绍斌终于及时守住了手,他跳脚咆哮着,将眼前的全都赶出了设厅。

    厅中再度安静下来,安静得很诡异。李绍斌丢了横刀,捡起几瓶酒壶,就坐在地上仰头猛灌。

    设厅固然安静,帅府却并不是这般,府上的官吏、仆人、丫鬟,稍微有点眼力劲的,已经开始收拾细软,用各种借口各种法子,争先恐后逃离这座已经逐渐向地狱靠拢的府邸。

    狂饮中的李绍斌并不知晓这些,他一边痛饮一边唾骂不休,时而大笑,时而悲泣,时而起身持刀挥砍厅中物件,时而捶胸顿足。

    人在绝望的时候,总想把自己灌醉,期待着大睡一场,希望睡醒之后一切又回到美好的模样。然而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伎俩罢了,真正的勇士,不需要借酒浇愁,而应该直面惨淡的人生,直视淋漓的鲜血。

    李绍斌注定没有机会意识到这点了,因为梓州城已经翻了天,王师大军的马蹄与战靴,已经冲到了帅府门前。

    沉溺于烈酒中的李绍斌,并没有听到这样的动静,直到亲卫奔到设厅前,向他大声疾呼,李绍斌这才从醉酒中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贼军入城了?贼军怎会这么快就入城?”李绍斌冲到门前,一把揪住护卫的衣襟,唾沫贱了亲卫一脸。

    “大......大帅,贼军确实入城了,现已杀到了府门外,正在攻打府邸,声势浩大,只怕我等抵挡不住,大帅快走......”亲卫惊惶不定。

    “住口!”李绍斌咆哮道,“王晖何在?他怎会让贼军入城?他是饭桶吗?!”

    “大帅......贼军入城极快,只怕王将军已经投靠贼军了......大帅还是快走吧!”护卫并不愚蠢,虽未亲眼看见王晖投敌,但也能猜测出一二来。

    “废物!”李绍斌一脚将亲卫踹开,转身到厅中捡起横刀,怒气冲冲杀向府门,“李某戎马一身,大小百战,何曾做过逃兵?狗日的李从璟,有种跟老子一决生死!”

    府中未来得及逃走的丫鬟仆役,如同无头苍蝇,在府中乱窜,起初李绍斌还能叫喊几句,让众人休要惊慌,后来见乱象实在止不住,也就没了顾忌,但凡有挡住他去路的,无不被他砍翻在前。

    纠集着一帮护卫,还未杀到府门,只到中庭,便看到王师将士已经洪水一般杀了进来,悍勇的王师将士,自院门、院墙杀将过来,无处不在,手中劲弩吞吐不定,府中护卫便一个个倒下,面对王师的刀枪,护卫中少有能抵挡者。

    李绍斌看到这一幕,只觉心胆欲裂,方才想要与王师一决生死的念头,不知何时就已飞到了九霄云外,他正犹豫不前,亲卫连忙拉着他后退,让他快走,李绍斌此时哪还顾得上颜面,转身就跑。

    在慌乱的府邸中仓惶奔走,李绍斌终于出了府邸后门,不等他叫喊亲卫们牵来战马,就见后门外已有数不清的王师将士以逸待劳。王师将士看到有人出门,二话不说便迎面杀上来。

    李绍斌面无人色,急忙退入府中据守。然而没有多久,四面八方杀来的王师将士,就将李绍斌的转腾空间压缩得分外小,不到半个时辰,李绍斌身旁的亲卫或死或散或降,他本身也被王师将士团团围在一座小院里。

    穷途末路说来就来,让李绍斌应接不暇,毫无心理准备,披头散发与王师甲士鏖战片刻,他惊恐的发现,王师将士竟然没有活捉他的意思,这让他更加胆战心惊。

    “某乃李绍斌,尔等知晓么?”拼杀中,李绍斌在围困中绝望的大吼,“尔等岂能杀我,岂能杀我?”

    “废话忒多,杀得就是你!”一名王师小将一脚将李绍斌踹翻,举刀就砍过来,丝毫没有顾忌之意。

    “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李绍斌一面慌乱躲避,一面带着哭腔高喊,“我和李从璟乃是莫逆之交,我们曾一同在从马直杀敌,我们还一起喝过酒,你们怎么能杀我?你们怎么敢?!”

    “大帅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忽的,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王师将士纷纷停下了动作,将浑身是血、已经无法站立的李绍斌丢在院中。

    “李绍城?”李绍斌奋力看清眼前手持马槊、居高临下俯瞰他的将领,立即惊喜的叫出声来,“李绍城,李将军!某跟秦王私交甚笃,你是知晓的,他一定不会杀我,你一定是知晓的!你也曾是从马直,你我也曾并肩杀敌,你让我见见秦王,让我见见秦王!”

    李绍城冷漠的看着李绍斌,嗤笑道:“自作孽,不可活,亏你还有脸求见大帅。大帅眼里怎会有你这一介贼寇?”

    李绍斌顿时失魂落魄,眼神僵直。

    顿了顿,李绍城又道:“不过大帅倒是有句话让某转告你。”

    李绍斌又欣喜起来,一丝希望再度燃起,他迫不及待的问:“是什么话?”

    “大帅让某告诉你,下辈子,要做唐人,别做唐贼!”李绍城冷冷说完这话,伸出长槊,在李绍斌惊慌的眼神中,刺透了他的咽喉。

章六十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3)

    饱经血火的玄武县城,终于在这个黎民降临时安稳下来,城外再没有虎视眈眈的西川甲士,城头也再没有你死我活的搏杀,战事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是战争的尾声。

    玄武县城战役的残酷与惨烈,使得城中战地医院的伤患极多,原本充作战地医院的官衙早已人满为患,百战军不得不征用民房,来安置各种各样的伤员。

    血腥味混合着中药味,说不上有多难闻,却让人神经紧缩,深秋的晨阳洒落在院子里,让人感觉到温暖。身在其中的受伤战士,却没多少自怨自艾的神色,与之相反,在大战胜利之后,这些百战军的勇士只要还能说话的,大多在谈笑风生。

    战死沙场姑且不能让他们退缩,何论些许伤痛?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的将士,虽然不免有些神情黯然,却也没有绝望之色,此刻他们已经荣耀加身,往后的日子也会被帝国安排的妥妥帖帖,哪怕是回到家乡,也会受乡亲敬仰。

    李从璟在战地医院待了整整一夜,面对这群他最熟悉的战士,他由衷觉得骄傲,尤其是看到将士们眼中没有熄灭的希望之火,李从璟便觉得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那些辛苦劳累,实在是物有所值。

    正因为如此,在面对战死同袍的尸首和数不清的伤员,李从璟才没有太多愧疚。

    “也许到最后,我也不能让这个帝国成为大同之世,也许太过美好的东西始终只存在于童话中,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但至少,我还是改变了一些东西。”在晨阳中站起身,李从璟长长吐了口气,由衷感到心神适然。

    林英、林雄兄弟伤得太重,尤其是林英,几乎遍体鳞伤,至今都没有醒过来。战争总要死人,就算太平盛世,大多数人也不是老死的,戎马多年,李从璟虽然对这些看得比较淡然,却还是希望两兄弟能够苏醒。

    “大帅,前线军报。”午前,郭威、高行周的军报传递回来,李从璟便召集了军中诸将议事。

    昨日大军尾随西川溃卒一路追杀,主力深入龙门山中数十里,郭威率领的精骑更是追出百余里,一直杀到汉州城下。天亮前,孟知祥自汉州城西逃,其部大将李仁罕一路“护送”,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面对的是不到三千骑的王师,汉州城守将仍是选择了投降。

    郭威犹觉不满意,仗着王师马军精锐,留下千骑接应大军后,竟然率余部继续追击,看样子不将孟知祥擒获不甘罢休。

    “龙门山以西并无我大军主力策应,郭将军孤军深入,是否追得太深了?”昨夜未曾参与追击的夏鲁奇,在闻听前方军报后,提出了疑问。

    “无妨。”李从璟将军报放下,“郭威素得精骑用兵之精要,自然知晓追敌的火候,若是在孟知祥进入益州前不能将其擒获,郭威自会折返回来。”

    李从璟这话也是有根据的,自玄武县城到益州边界,接近三百里的路程,一日夜间,骑兵追击一鼓作气追出三百里,是这个时代的极限了,郭威不会将精骑脚力耗尽。

    议事中,梓州城传来莫离、李绍城的军报,言及大军已接收城池,李绍斌伏诛。

    这个消息虽在很多人意料之中,亲耳听闻仍是让人振奋,夏鲁奇等人莫不起身,抱拳向李从璟贺喜。

    “眼下西川贼军溃败、李绍斌灭亡,正是我军痛打落水狗、扩大战果的大好时机,不可平白错过,传我军令:昨夜追击贼军的部曲,开进汉州城戍守,玄武县城之将士,除百战军就地休整外,余部随本帅出发,兵进汉州。”

    李从璟站起身,下达完言简意赅的军令,又对梓州来的信使道:“告诉军师,留一部将士镇守梓州城,主力与东川降卒,随后一并开赴汉州。”

    梓州作为东川腹心,物资丰富,有此城作为后方,对大军的后勤补给很有好处。至于东川降卒,李从璟不放心将他们留在后方,而对于那些东川降将来说,想必也迫切希望能够参与到西川之战中去,在孟知祥那里捞到一份军功,来作为他们的晋身之资。

    这些事情有莫离和参谋处在,自然能打理得清楚,李从璟完全不用担心,现在他只需要高歌猛进,早日兵进益州,攻破成都即可。

    在诸位将领领过军令后,李从璟笑着对众将道:“如今已是深秋,诸位若不想寒冬冒雪苦战,亦或者想要回京过年,就得卯足劲才是。”

    诸将闻言莫不大笑,皆斗志昂扬。

    议事过后,孟平来见李从璟,提出百战军还能继续奋战。这个要求李从璟没有答应,这并不说李从璟不认为百战军还有战力,而是百战军在玄武县城立下的功劳已经足够大,若是不出意外,如今两川之战只剩下了一个益州,李从璟得分些军功给其它诸军才是。

    这关系到利益分配问题,李从璟也不能马虎。

    “好生休整,救治伤员,天下大得很,还有的是你和百战军耀武扬威的时候。”李从璟拍拍孟平的肩膀宽慰道。

    孟平自然没有忤逆李从璟的意思,当即保证必将好生休整,同时为大军看好后方。

    眼见城中大军在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听到孟平的话,李从璟很满意也很欣慰。

    然而此情此景,忽然让他想起,往先李嗣源在面对他时,是否也有过跟现在他面对孟平一样的心情?

    ......

    天亮之后,孟延意被一阵剧烈的马蹄声惊醒,她麻利的披上衣衫,推开驿站的窗户向外看去,就见一队马军自官道上奔驰而过,如同一阵疾风。

    看到这队马军,孟延意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很难看,整个人也僵在窗前。

    屋中的丫鬟挣开睡意朦胧的双眼,冷不丁瞧见孟延意这番模样,立即好奇的小跑到窗前探头向外看去,不过她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来,所以好奇的问孟延意:“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孟延意轻咬红唇,双手绞着衣角,寒声道:“这不是西川的马军!西川马军的甲胄不是这个样子的!”

    “啊?”丫鬟失声惊叫起来,却被孟延意一把捂住嘴,拖回了屋中。

    “别叫!”孟延意郑重叮嘱丫鬟,直到丫鬟转动眼珠表明知晓了,孟延意这才松开手坐回木椅上,眼神闪烁不定。

    “是东川的马军吗?”丫鬟着急的问。

    “也不是。”孟延意摇摇头,她已然想到了什么,所以有些失神。

    “不是西川马军,也不是东川的,难不成是朝廷大军?可朝廷大军怎会到了汉州?”丫鬟说着说着话音就带上了哭腔,“大军分明在梓州交战,现今朝廷兵马却到了汉州,难道是大帅已经......战败了?可我们一路追过来,算着脚程,大帅也不过才到梓州,怎么会就......”

    “别说了!”孟延意低斥一声,让丫鬟闭了嘴,却止不住丫鬟埋头抽泣。

    “这里距离汉州城已不过三十里,若是来者真是朝廷大军,岂非是说汉州也陷落了?即便如此,朝廷大军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不成,是追击父亲而来?可昨夜里驿站外并无大军过境的动静......”孟延意在心里盘算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莫非父亲没有选官道,还是说父亲身旁已没了大军?”

    孟延意想不清楚,她忽然站起身,决定去汉州看看,无论如何,去汉州一看也就知晓了。她实在不能相信孟知祥已经战败,要知道孟知祥抵达玄武也不过就是昨日的事情,怎会败得这样快?

    然而孟延意虽然心思玲珑,到底没有经历过沙场,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眼下她的处境有多危险,这种危险就叫做——兵荒马乱。

    丫鬟虽然慌乱,却出于自保的本能,还是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她拉着孟延意的衣袖劝她赶紧回成都去。

    孟延意自然不会同意,她不辞辛劳跑出来,还没弄清情况就又回去,岂非是白跑了一趟?

    然而不等主仆两人说服对方,驿站外忽的再度响起震天动地的马蹄声,孟延意走到窗口往外看,却发现竟是先前那支马军去而复返。

    更叫孟延意心跳加快、暗叫不好的,是这队马军竟然在驿站外停下来,随即马上骑兵便纷纷下马,直冲冲闯进驿站来。

    孟延意此时再想走,却已经没了机会。

    ......

    李从璟到了汉州城。

    在他入城前,先一步赶到的高行周等人,无不出城相迎,就连汉州城中原本的西川官吏,也尽数在迎接之列,不同于王师将领,这些西川官吏在迎接李从璟时,隔着老远便伏低而拜,跪倒一大片,口中高呼:“拜见秦王!”

    非只如此,这些已经投诚的西川官吏,竟然已经组织起城中民力,给大军准备了足够的酒肉食物,颇有一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架势。

    在李从璟下了战马,来扶起众官吏时,几个领头者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向李从璟诉说他们盼望秦王、盼望王师的辛苦,又说今日终于盼到了李从璟,实在是老天垂怜。

    此情此景,感天动地。

    对此这帮汉州官吏的觉悟和配合态度,李从璟自然十分满意。

    想当年郭崇韬伐蜀时,仗着当时大唐的威势,前锋持书劝降,蜀中守将多的是望风献城者,此番他李从璟伐蜀,形势已经不同,王师只得一路激战过来,从最初的剑门关、剑州拼杀,到前时的玄武城血战,这中间的过程何其凶险,到了今日,他终于凭借王师杀出来的威风,迫使汉州不战而降,这个过程虽然与郭崇韬不同,但这份风流,李从璟自认不输给郭崇韬分毫。

    岂是不输,比起郭崇韬仗着当日国势,威逼蜀中城池投降,今日他李从璟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军威,实则更有含金量。

    入城当日,郭威来见李从璟,给他献了一个人。

章六十一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4)

    汉州地界南北狭长,东西之间的距离最远处也不过百里,自汉州州治雒县向西南五十里,便是益州东北门户新都。然而要较起真来,汉州才是益州东北屏障,只不过如今王师携大胜之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汉州,益州的这道屏障也就不复存在。

    汉州境内,北有德阳、什邡、绵竹,南有金堂,都堪称要地;汉州与绵州交界处的鹿头关、白马关,更是雄关——只不过如今面对已经入境的王师,却是没了雄关的作用。

    王师陆续开进汉州,也就意味着对德阳、什邡、绵竹、金堂的占领需要随之展开,只不过在雒县率先投降的情况下,这些地方也不会有大战恶战,多半不会消耗王师多少力气,一纸檄文招降并非不可能。

    但无论如何,这都需要几日时间,不仅如此,李绍城、莫离率部从梓州赶到汉州,同样需要时间,在这几日中,李从璟在思虑如何进军益州之余,也离开雒县,去往益州东北的新都、新繁等地考察情况。

    跟随李从璟出行的,只有近卫都与军情处的百余名护卫,这也算是李从璟的习惯了,往年在卢龙时也经常如此作为。

    虽然带的护卫不多,安全问题却不用担心,新都、新繁至雒县之间,基本上已被王师前锋控制,就算有西川军,不过是些许游骑罢了,除非孟知祥想要反攻汉州,否则不会有西川大军的出现。

    “孟知祥会反攻汉州吗?”第五姑娘在李从璟身旁侧着脑袋问,束在头顶两侧的两束头发起伏飘扬,像是绿波荡漾。

    “说起此事,你不是该比我更清楚?”李从璟笑着反问。

    第五姑娘哼了一声,微微嘟起嘴,回过头道:“军情处的最新情报表明,孟知祥逃回成都后并无异动,只是在成都作大战准备,同时传令各地加紧防备。”

    “孟知祥丢了三四万精兵,那可是西川的老底,如今除却严防死守外,他用什么反攻汉州?总不能问我借兵吧?”李从璟讲了个笑话,第五没有太大反应,他自己倒是哈哈大笑起来。

    道路两旁有许多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的不在少数,间或还有小孩子的哭泣声,这些面色大多蜡黄的小民,望向李从璟等人的眼神,充满了畏惧与戒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百姓对兵灾的认知已经深入骨髓,恐惧和逃避几乎已是一种本能。

    昨日里郭威给李从璟献了一个人,乃是随行孟知祥出战玄武的西川高官,此番李从璟便是带着这个人来巡视前线的,这样可以让此人为李从璟讲解各地情况。

    “桃姐姐前些时候去了金陵,留几日后,又离开金陵,听说要去北方。”第五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怪异,盯着李从璟一动不动,摆明了是在询问李从璟是不是有什么密谋瞒着她。

    “别这样看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跑到金陵去。”李从璟一脸无辜,“或许她只是在洛阳待的闷了,想要去江南看看小桥流水散散心也不一定。”

    “那桃姐姐去北方又怎么解释?”第五铁了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北方?她去了草原?”李从璟微微皱眉,“她去草原作甚?”

    想到这里,李从璟不由得正经问第五道:“契丹、渤海、鞑靼部,最近谁的情况有什么大的变化?”

    第五摇摇头,正要说什么,李从璟忽的减缓马速,示意骑队缓行,同时举目向官道前方望去。

    前方不远处,一队王师甲士,与一群百姓起了争执,看样子双方闹得颇为不愉快。这是很少见的情况,一者,百姓基本不敢去招惹军队,二者,以王师的习性和李从璟的严令,官兵也不可能去欺压百姓。

    第五姑娘看了前方一眼,不用李从璟吩咐,也知道李从璟是什么意思,轻叱一声驱马向前,带着几名军情处锐士去查看情况。

    这些年来,第五姑娘的脾性收敛了许多,早没了刁蛮任性的劲头,唯独那一身大红衣裳依旧没什么变化——若硬说有什么改变,不过是大了几号而已。

    估摸着是长于运动的关系,昔日豆蔻的少女,如今已经完全长成,且不说容貌愈发娇美,身材更是出落的令人垂涎,即便是大红衣裳许多地方都很宽松,也掩盖不住凹凸之处的火辣。

    虽说第五身子不太高,没有桃夭夭那样的大长腿,但夺人眼球的凶器却是不输分毫,尤其是不堪一握的细柳腰,搭配紧俏的腰后双月,再有一双精致有力的小腿,真是让人望之心动。

    “小妖精竟然是童颜巨胸,以前却是疏忽了。”李从璟眼见第五姑娘灵动的身影跳下马,迈动着霸气又娇贵的步子前行,挥手间让军情处锐士驱散人群,不由得摸了摸下巴。

    此时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恐怕是不足为外人道。

    没多久,第五姑娘就折返了回来,这小妮子的办事效率一向高得很,让李从璟意外的是,第五去而复返,手里头却是给他又带了个美人回来。

    至于那队官军,也随行在侧,只不过这些人被已在外征战两月的李从璟给有意忽视了,他的目光落在那位大家闺秀装扮的美人身上,忽然发现原来征战的确是一个发现财富的过程。

    第五姑娘将那位虽然身陷险境,却仍旧硬着头皮,故作不慌不乱的美人丢在李从璟马前,对李从璟道:“事情查清楚了,史将军巡查这片地带时,发现逃难百姓中有青壮者欺负一对弱母子,便上前处理,不巧被这位事后赶到的小娘子看到,她以为史将军无由伤人、欺负弱母子,便起了狭义心思,向史将军发难。”

    听第五这般说了,李从璟这才发现面前的官军头领是史彦超。

    这个发现让李从璟心里一惊,立即开始自我反省,方才竟然净顾着看美人,硬是没发现史彦超,这是极为危险的信号,虽说他已两月不知肉滋味,情有可原,但这对大军统帅而言却是致命错误。

    李从璟心里在自省的同时,表面上仍旧是一副不动如山的神色,他下了马来,再看那位大家闺秀时,眼神已经恢复清明,问第五和史彦超:“那对母子现在情况如何?”

    “被抢的干粮已经还给他们,大娘子虽然受了轻薄,没什么大问题。”第五回答道。

    “欺辱那对母子者如何处置了?”李从璟点点头又问。

    “杀了。”史彦超在向李从璟行过礼后,干净利落的回答。

    李从璟觉得没有问题,遂问那位大家闺秀,“这样的处置小娘子可还满意?”

    若说先前大家闺秀还是强壮镇定,这会儿见李从璟并非暴虐之人,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精神,但大家闺秀身旁的两位丫鬟,却是在强忍着哭泣,害怕触怒到李从璟,模样梨花带雨很凄惨。

    “只是抢夺食物而已,将军却连杀三人,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大家闺秀踌躇片刻,仍是说出了心中真实想法。

    李从璟没有敷衍她,正色道:“百姓逃难,本身携带的食物就不会多,何况是一对弱母子,那些粮食就是他们的性命,抢其粮便是害其命,遑论这几人更有轻薄之举。此时我王师不用重刑,便不足以震慑宵小,往后逃难的百姓中,便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

    大家闺秀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多门道,看她讶异的样子,应该是对这里面的人情世故知之不深,听了李从璟这番认真的言辞,小娘子躬身行礼,“将军的话,奴受教了。敢问将军高姓上名?”

    李从璟这才正经打量这名小娘子。

    周围的百姓,不少都停下了脚步,观看他们这边的动静,方才李从璟之所以愿意说这么多话,为的便是在蜀地百姓中竖立王师光辉的形象,毕竟平蜀之后要治蜀,而大军行为如何、大军将帅形象如何,便是当地百姓对新的统治者的第一印象,对此地日后的治理很是重要。

    “在下李从璟。”李从璟温和的笑道。

    虽然心中已有一些预感与感测,但真正听到这三个字,孟延意还是吃惊不小,“阁下便是王师统帅,当朝秦王李......李帅?”

    李从璟闻言,双眼立即微微眯起,眸中也开始有了深刻的含义。

    看到李从璟这幅模样,孟延意立即暗叫糟糕。

    前日在驿站中,王师精骑闯进来,却没有大开杀戒,而只是接收了驿站,但孟延意却是自此陷入了兵荒马乱中,变得身不由己。

    今日之事,的确如第五所言,是她同情那对母子而冲动了,以至于弄巧成拙。但当她被第五姑娘带到李从璟面前,从看到李从璟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李从璟不凡。

    这种不凡自然不是因为李从璟俊朗潇洒,而是因为李从璟身上的气度与威严,还有举手投足间的气势,让见多了西川显贵的孟延意另眼相看。

    方才她在心中暗暗比较,却是发现西川那些所谓显贵,却是没人在气度上及得上李从璟的,这让她很是惊讶,不由得多了个心眼,加之李从璟的年龄容貌很是符合她对秦王的风闻,故而猜测眼前人有可能是那位王师统帅。

    所以在听了李从璟最后一番话后,孟延意便顺着问李从璟的名讳,而在李从璟毫不犹豫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心绪激荡的孟延意说了那句话。

    话一出口,孟延意便意识到不妥了。

    知道王师统帅是秦王李从璟的,可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子。

    “不知小娘子是哪里人氏,令堂又是谁?”果然,孟延意听到李从璟发问了。

    孟延意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她不留痕迹的俯身行礼,张口就是一通胡说:“奴是雒县人,家父在雒县经商,与雒县贵人常有往来,故而知晓秦王。奴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看着孟延意,微笑不语。

    孟延意弓着身子下拜,良久不见李从璟说话,不禁偷偷瞄了李从璟一眼,看到对方这幅模样,不知为何,孟延意觉得对方色眯眯的,这让她心头更加不安。

    又等了片刻,还是不见李从璟有动静,孟延意却没法再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了,那很累,她不得不出声道:“家父还在等奴,奴也不敢耽搁秦王殿下,请殿下许奴告辞。”

    李从璟老神在在的打量孟延意,就是不出声回答对方。

    第五姑娘早就发现孟延意的不对劲了,她跟身后的军情处锐士言谈了一阵,又跑去后面问了那位随行的西川官员,在得到答案后,很快回到李从璟身旁,踮起脚跟对李从璟耳语了一句,说罢还不怀好意的看向孟延意。

    得了第五姑娘的“军情”,李从璟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看着惴惴不安的孟延意微笑道:“小娘子若要追赶令堂,路程恐怕有些凶险,不如由我送你一程,你还是跟我走吧。”

    说罢,大手一挥,在孟延意惊愕害怕的眼神中,军情处护卫架起她就走。

    待李从璟一行人策马呼啸而过后,那些道旁的百姓,闻听了李从璟今日处理的事,莫不伏低大拜,高呼秦王英明、秦王有德。

章六十二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5)

    李从璟这趟离开雒县出行,原本是奔着新都去的,虽说赶巧在路上绑-架了孟延意,行程却是不必改变,一行百余骑依旧是沿官道向西南行进。

    孟延意由一名军情处女锐士带着,两人同乘一骑,暂时来看还算安分,就是盯着李从璟后脑勺的眼神灼人的厉害,约莫是想把那颗脑袋生吞下去,最好是拌上佐料。

    “素闻秦王殿下乃是一代贤王,为人最是谦和有礼,原本奴仰慕已久,却不曾想今日一见,大失所望,殿下竟会做出这等强抢民女的事来......”在李从璟停马观望四周地形的时候,孟延意终于忍不住一脸讥讽的开口。

    李从璟摆了摆手,回头望了一眼一副吃人模样的孟延意,眸中依然带着莫名的笑意,对孟延意的冒犯完全不生气,“小娘子也是聪慧之人,有话但说无妨,不必这般拐弯抹角,若是在下能为小娘子做的,一定不会推辞。”

    “放了奴!”孟延意不假思索道。

    李从璟笑意浓郁,“诸事皆好商量,唯独这事不行。”

    “李从璟!”孟延意气得脸都红了,高耸的胸脯起伏了好半响,终究是按捺住了怒气,“殿下就不怕奴大声叫喊?”

    李从璟哈哈笑出了声,“小娘子若是有兴致,大可一试。”

    “你不怕?”孟延意板着脸,发出一丝冷笑,“别以为奴不知晓,若是让蜀中百姓知晓你秦王殿下绑架了奴,只怕先前殿下在人前努力树立的形象,就会毁于一旦!”

    “小娘子其实犯不着恐吓我。”李从璟看着孟延意一脸认真道,“因为我真的很怕。”

    “你......”孟延意气结,看她胸膛起伏的高度,想必心中已是恨意滔天。

    不等孟延意多说什么,李从璟嘴角含着一丝坏笑,接着道:“不过很显然,小娘子是不会有这个机会的。”

    李从璟说的是实话,实际上李从璟说的每句话都是实话,但越是如此,孟延意才越清楚她的确束手无策,这让他愈发生气,待生气得过头了,一汪清潭般的美眸里便有了泪水。

    她委屈的咬着嘴唇,极力忍着哭泣的**,却偏偏敌不住晶莹泪滴滑过脸庞,她带着哭腔控诉道:“殿下绑架奴一介小女子,到底想要作甚么!无论是朝堂权谋还是沙场征伐,都是你们大丈夫的事,与奴这等闺门不出的小女子何干......”

    这一番梨花带雨的哭诉,让孟延意看起来楚楚可怜,她哽咽着抽泣着,将一个弱女子的无助渺小展现的淋漓尽致,加之她说的话又在理,让人不禁生出同情的心思。

    李从璟也是男人,并且正在血气方刚的大好年华,孟延意原本以为李从璟也该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谁知她暗自抽泣了许久,黯然拭泪了好几次,也没见李从璟出声劝慰。

    待她拿珍珠般明亮的眸子偷瞧李从璟时,才发现对方正一脸玩味的打量着她,那模样跟在看戏一样,并且看得津津有味。

    见孟延意终看过来,李从璟笑得更坏了些,他装模作样长叹一声,却揶揄意味十足道:“小娘子学过戏?”

    孟延意怔怔看着李从璟不说话。

    李从璟又接着道:“小娘子可别告诉我,接下来你准备哭闹,再往后便要寻死觅活。”说罢,虽然强忍着笑意,仍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随即便是哈哈大笑。

    孟延意再也装不下去,梨花带雨的模样瞬间转化成了咬牙切齿,她双手使劲儿绞着骏马的鬃毛,疼得骏马龇牙咧嘴,摆着脑袋一阵嘶鸣。

    差些笑岔了气的李从璟连忙道:“赶紧停手,你再绞下去,马儿就要发飙了。”

    孟延意反应过来手上下意识的动作,顿时羞红了脸,偏偏这时候,一直在侧面旁观的第五姑娘,鼻孔朝天的哼了一声,嘲讽意味十足,摆明了是在讥讽孟延意的自取其辱,这更加令孟延意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对女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本事,李从璟上辈子就体会的清清楚楚,哪里会被孟延意给唬住?聪明的女人就是喜欢装弱势,让自以为很厉害的男人乖乖做驴做马,对此李从璟可是有一双慧眼。

    眼见李从璟软硬不吃,孟延意一下子也没了法子,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让小娘子自个儿骑马吧。”李从璟示意那位与孟延意同乘一匹马的军情处女锐士,“小娘子应该会骑马吧?”

    孟延意不说话。然而不说话就是默认。

    按说李从璟算是有所让步,这说明孟延意方才的努力并非没有效果,但孟延意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也表明李从璟已经吃住她了,并且有把握让她翻腾不起什么浪花来。

    打小聪慧的孟延意,生平第一次有了被人降住的感觉。

    越是靠近新都,西川甲士的踪迹明显愈发多了,一些地方甚至有两军小队人马交战。在距离新都城池十来里的时候,李从璟终于停住了脚步,眼下大军并没有在新都城外扎营,靠近城池十里范围不是明智的选择。

    “新都位在成都平原,主体地势较为平坦,有部分台地,大致呈现出西北高、东南低的特点。”李从璟指着周围地貌,对随行的史彦超等人道,“眼前这条河流名为青白江,倒是个好名字,在新都之南,尚有一条名叫毗河的河流。此地已入西川腹心,与西川大部分地区一样,地形平坦、河流纵横、水量丰富、土地肥沃,故而产出极为丰富。都说蜀中乃天府之国,至此可见一斑。”

    “不过要说蜀中之所以成为天府之国,都江堰功不可没,甚至可以说出了大部分力气。”此地虽然距离都江堰较远,李从璟看不到李冰父子的遗迹,但这并不妨碍他抒发情怀。

    长舒了口气,李从璟继续道:“天下便是这样,造物神奇,鬼斧神工,但上天赋予之后,人若是要享用,还得有本事才行。千百年来,正是人与天地之合力,才造就了煌煌九州的兴盛,身在其中的人,对此不可不察。”

    李从璟一通感概说完,身后安静异常、落针可闻,百余骑没一个呼应他的,气氛很沉寂。这也难怪,随行的都是杀伐之士,便是第五姑娘也不例外,此时她只是崇敬的看着李从璟,像个花痴。

    不等李从璟觉得尴尬,身后就响起了一个不服气的嘲讽声音,“殿下对蜀中了解的这般透彻,看来觊觎蜀中之心,的确由来已久!”

    李从璟转身看向孟延意,正色道:“蜀中是大唐之蜀中,朝廷心系蜀中,跟心系天下任何一州一县没有区别,反倒是蜀中的节使,割据自重、佣兵谋反,才是觊觎我大唐的领土!这一点,孤希望小娘子能看清楚!”

    孟延意不说话了。

    李从璟再度看向新都的这片土地,“孤方才说了,天地人三者合力,才能造就我华夏文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蜀中是大唐的蜀中,蜀中的节使是大唐的臣子,蜀中的百姓是大唐的子民,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跟朝廷商量,但若是一言不合便举兵兴乱,打破天地人的和谐,最终受难的又是谁?不过是无辜的士卒与百姓罢了。”

    说到这,李从璟没有再说下去,他不是一个喜欢说教的人,虽然有时候他需要这样做,但这种事向来都有王府的其他人代而为之。

    孟延意洁白如雪的牙齿又咬上了殷红似血的嘴唇,她想要为孟知祥反驳几句,但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因为她发现李从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李从璟见孟延意不说话,有些意外,遂笑道:“这个时候你不是该为自己人辩解一番吗?”

    孟延意瞪着李从璟。

    要她罔顾事实强行狡辩,这样的事她还做不出来,但要她在李从璟面前低头认输,吃了一路亏的她又不甘心,所以她只能瞪着李从璟。

    “这两日我接到了一份线报,在令堂离开成都后,苏愿在成都大肆搜捕朝廷眼线,以及与朝廷有往来的官吏,手段狠辣,甚有几分奇谋的韵味。”李从璟忽然怪异的看向孟延意,“小娘子的这个计策,着实给军情处惹了不小麻烦。”

    孟延意吃惊的抬起头,“殿下怎知此计出此奴之手?”

    李从璟没说话,倒是第五姑娘冷哼一声道:“若是军情处吃了亏,还不知道让自己吃亏的人是谁,那也不用继续存在下去了。”

    第五话说的轻描淡写,却让孟延意寒意从脚底直往脑门上冒,“你们竟然在帅府都有眼线?”

    “有眼线算什么,孟知祥这回回去还能活几天才是问题。”第五姑娘撇撇嘴。

    孟延意惊恐的睁大眼。

    李从璟轻轻叹了口气,对孟延意道:“你的计策是好计策,可惜用错了时候,也没能掌握火候。这个时候苏愿在成都大兴血光之灾,不仅起不到让成都安定的作用,只会使得人人自危,让成都更加动乱罢了。”

    “你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地方的人,是真正的一条心。现存的同心协力,是有存在条件的,一旦这个条件变了,隐藏的人心就会浮动、变化。说到底,人人都是在为自己——为自己的饭碗,为自己的富贵,为自己的前程。苏愿,不该将他们逼得太狠的。”

章六十三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6)

    李从璟的话让孟延意的脸苍白如纸,她本有一副玲珑心,又怎会不清楚李从璟话语中的厉害?

    李从璟说的没错,在西川尚且强盛之时,西川的官吏将士固然愿意为孟知祥所用,但如今呢?王师连战连捷,不仅平定了东川,诛杀了李绍斌,便是西川引以为傲的数万精兵,也在玄武会战中灰飞烟灭。当此之际,西川与王师谁强谁弱,岂非已经一目了然?

    “成都的官吏将士,会犯上作乱,对父亲不利?”孟延意的嗓音有些颤抖,“他们会谋害父亲的性命?”

    李从璟并没有直接回答孟延意的问题,缓缓道:“王师平定东川后,李绍斌伏诛,但对东川弃暗投明的将领,孤不仅没有问责,反而待之深厚,甚至不吝对有功者加官进爵,便是曾为虎作伥的那些官吏,孤也未曾追究,基本都留任原职。”

    “正因如此,此番大军从东川进入西川,不仅东川将士甘为孤王驱使,东川官吏更是卖力为大军保障粮草物资。东川虽是新克之地,却在旬日间成为大军的得力臂膀,这副万众齐心的景象,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孟延意有些绝望,的确,李从璟对待东川的种种措施,分明就是宽大怀柔,他之所以这般做,无非就是为了得到东川效力,减少攻打西川的难度,同时给西川传达一种信号,诱使西川官吏将士归降。

    “天下难道就没有真正的忠心之士?”孟延意问。

    “有。”李从璟没有避讳,“只不过彼之忠心之士,往往是已跟效忠对象绑在一条船上,主亡他亡,没有改换门庭的选择。苏愿就是如此,他开罪了朝廷,朝廷不会饶他,所以他只能跟令堂一条路走到天黑。”

    “但小娘子应该知晓,这样的人很少,非常少。寻常之辈,大多是何处有自身想要的利益,何处自身能赚取更多的利益,便会去往何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即为利往,古今如是。”

    还有一点李从璟没有说,天下间那些真正的忠义之士,若是希望报国展志,那也该心系朝廷,去报效国家,而不是帮着一方诸侯谋反。只不过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李从璟也懒得特意去说。

    “奴明白了。”孟延意神色凄然,“都是奴自作聪明的罪过。”

    她先前虽然主张苏愿不要大兴血光之灾,适可而止最好,但她既然提出了那样的策略,就该知道以苏愿的心性,不会轻易收手,所以无论是她思虑不周还是自以为是,都不能改变成都的确因为她的这条计策,而形势更难了些的事实。

    李从璟没有去宽慰孟延意,因为犯不着。

    接下来李从璟等人在新都附近逗留了数个时辰,而后又赶去了新繁,在新繁同样转悠了半日之后,便踏上了回雒县的路。

    作为绘制蜀中地图的总负责人,赵象爻一路上都在为李从璟讲解各地地形及军事情况,李从璟则根据赵象爻的介绍,在脑海中不停勾画用兵策略。

    在这期间,孟延意眼中的震惊之色越来越浓,她当然做梦都不能想到,王师中竟然有人对西川已经了解到了这种地步。从赵象爻口中说出来的那些细节,有许多连她都从未听闻,但她却知晓,这些货真价实的信息,将会对接下来的战争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

    之前孟延意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防备严密、准备充分的两川,会在王师的攻势下土崩瓦解的这般快,如今有了眼前的所见所闻,她总算能够稍稍理解一些了。

    奇怪的是,起初孟延意眼中的绝望、自责之色,却是不知在何时就已消散,似乎对成都已不是太担心。

    她有这番转变的原因,是因为她瞧出了怎样的破绽?

    回去雒县的途中,孟延意一改之前怏怏不乐的神态,开始跟李从璟主动搭话,对眼下身陷囹囵的困境,在明知不能更该的情况下,孟延意好似也已打定主意逆来顺受。

    只不过无论她问李从璟什么,李从璟大多以无可奉告作答。这是自然的,类似大军准备如何进军成都,王师中有哪些骁勇善战之士这样的问题,哪怕是作为闲谈,李从璟也不会信口就说。

    “如今奴就关心一个问题。”在被李从璟连番拒绝之后,孟延意显得有些气馁,“殿下抓了奴不放,到底打算怎样?”

    “这才是你该真正关心的问题。”李从璟打量着孟延意,眼神在对方那张美如牡丹的脸,和充满青春活力的娇躯游走,还不忘露出满意的神色。

    孟延意被李从璟打量的有些慌,她心里噗通直跳,眼神下意识左右闪躲,“殿下这样看奴作甚?”

    “眼神岂非就是一种回答?”李从璟笑道,语气充满揶揄之意,“小娘子难道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殿下说笑了。”孟延意勉强笑了一下,双颊飞红,又羞又恼。

    “我虽然经常说笑,但绝不在这种事情上说笑。”李从璟一本正经道。

    “殿下乃是一代贤王,更是大唐未来的储君,怎可如此?”孟延意虽然想极力说服自己,但还是禁不住害怕,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

    “小娘子难道不觉得,这并不矛盾?”李从璟眉头一挑,显得有些自鸣得意,“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孤王想要什么,就去追求什么,谁能说孤王的不是?谁敢说孤王的不是?”

    “你......”孟延意急得恨不得跳下马去,“你竟然欺负一介弱女子!”

    “小娘子错了,这不是欺负,而是怜惜。”李从璟大笑,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孟延意扭过头去不理会李从璟了,她没法子再跟这个臭流氓理论下去,话说得越多就越是吃亏,在这点上她根本就占不到便宜。

    “女人嘛,最诚实的是身体,最虚伪的是灵魂,最会骗人的是嘴巴和眼睛,所以聪明的男人知道该怎样去征服一个女人,而不是成为女人的奴隶。”这话李从璟没有说出口,他还不想当众一而再再而三的耍流氓。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在对待桃夭夭等有限的几个女人时,李从璟才会去顾及对方的感受,付出自己的真心,至于其她女人,对他来说跟路旁的一朵野花没什么区别,想采摘的时候就采摘了。

    而且他能保证,野花被采摘之后一定不会觉得委屈,只会对他死心塌地,因为他是李从璟!

    当然,李从璟也不是什么野花都会采摘的,那还得他看得上眼才是。

    李从璟再回到雒县的时候,先前接收梓州的大军主力已经赶了过来,随行的还有六千战力完整的东川将士,这些东川将士如今由王晖统领。

    不仅如此,汉州境内的其他县镇,诸如绵竹、金堂等城,也都得以在这几日中平定——大多都是望风而降,并未让王师动用多少武力。

    回雒县的途中,孟延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霜打茄子的模样,坐在马背上闭口不言,眼神中充满对自己命运的忧虑和担心。

    然而越是靠近雒县,周围的动静便越大,因为王师都在此处集结,故而官道、荒地甚至是田野上,都是纵横奔驰的战马,行动有素的甲士,与持续不断的军号。大军的建造的营地如同一座座凭空出现的要塞,耸立在一马平川的平地上,仿佛在向世人宣示着大唐帝国不可侵犯的军威。

    随着步步置身其中,孟延意渐渐被望不到尽头的王师吸引了注意力,这也是孟延意第一回见到入蜀的王师,所以她睁大了眼睛四处打量,想要看个清楚。

    她迫切的想要弄明白,短短时间就将两川山河踏得粉碎的王师,甚至在旦夕间就让孟知祥兵败潜逃的王师,到底是怎么样一番模样。

    然而越是观察,越是看到的东西多了,孟延意心头的震惊和寒意就越是浓重。

    西川兵马她是比较熟悉的,尤其是近来孟知祥招募的新士卒,因为她特意关注过,故而差几可以谈得上知根知底,但两者一比较,却有着天地之别。

    无论是令行禁止,还是甲士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杀伐悍勇之气,都不是成都新招募的士卒能够比拟,更遑论王师将士精良的装备,便是连孟延意都知晓它们的威力。

    别的姑且不说,那一架架被士卒推动的巨大弩具,还有排成阵列数不清数目的各式兵刃,这一场场视觉盛宴,都足够让人胆寒。

    临了,孟延意也不得不悲凉的承认,指望成都诸军能在王师面前守住城池,可能性微乎其微。

    入城后,李从璟将孟延意丢给第五姑娘安置,自己则去见莫离、李绍城、王晖等人。

    第五姑娘将孟延意安置在官衙后院,随意一丢就算完事,连一句叮嘱都没有,这让孟延意愈发清楚感知到了自己的困境。

    独坐窗台,眼看着天色渐晚,孟延意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她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李从璟白日里说过的话,孟延意可是不会忘记的。

    受不了的孟延意忽然起身,一把将窗户关上,兔子一般跳上床榻,缩进了被褥中。她用棉被将自己微颤的娇躯裹了个严实,连头发都没露出来一根。

    处在黑暗中的孟延意不停劝说自己快快入睡,等到睡醒天亮,一切都还会如往常一样。

    然而现实往往出人意料,不等孟延意说服自己,她就清楚的听到了敲门声......

章六十四 是非成败转头空 天下尽是乱离人(7)

    孟知祥也不得不承认,在从玄武县败退的时候,他的心情是惶恐的,尤其是在深陷龙门山中,被虎狼般的王师追杀时,那种惶恐中甚至透着一股令人颤抖的寒意。

    汉州雒县没能给孟知祥提供喘息的机会,李从璟用兵之果断,饶是以孟知祥的阅历,也不能不为之心惊。从孟知祥的角度看,纵观李从璟入蜀用兵策略,基本是步步为营,以稳为主,像极了庄稼地里精耕细作的农夫。

    但这回李从璟在玄武城得胜之后,下令王师追杀自个儿的气势,却是一反常态,完全是放手一搏的打法,数万大军,一夜之间堆积在龙门山中,李从璟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当日,若非赵廷隐舍身相救,孟知祥自付处境已是极为危险。

    与之相比,自雒县的回逃虽然狼狈,论及险恶却是要轻了不少,孟知祥清楚的知道马军追击的极限,也知晓益州各地守将不会像汉州守将一样,被区区数千骑兵就吓破了胆子。

    益州是孟知祥对抗李从璟的最后依仗,也是守护他身家性命的最后屏障,在孟知祥的心目中,如今形势虽然极为不利,但西川并非已经没有一战之力。

    行百里者半九十,未到最后一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带着百骑身心俱疲的残卒再见到成都城的时候,孟知祥在护城河外勒马停缰,没有理会城门附近的行人与闻讯前来迎接的官吏,他抬起头望向城楼,无端沉默下来。

    默然许久,孟知祥神色凄然,一动不动。

    天空有些阴沉,大抵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孟知祥怆然泪下。

    一直跟在孟知祥身侧的李仁罕,最先发现了孟知祥的异样,这个发现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连忙道:“眼下大帅已经平安归来,正是该高兴的时候,缘何如此?”

    孟知祥仰天长叹,黯然悲声道:“数万将士埋骨沙场,我这老残之躯却还在苟延残喘,昔日我送儿郎们出征时,是何等意气风发,谁能料想,不到一月时间,却只这般狼狈逃回!城池在前,某却不敢踏进城门,作为西川之主,某还有何颜面儿郎们的爷娘妻子?”

    “昔年读史时,读到西楚霸王宁死不肯过乌江,一直不能理解,只以为以霸王之才,若是卷土重来,胜负犹未可知。到得今日,某却是能理解了。”说罢,孟知祥忽然拔出佩刀,横在脖前,就要自刎,“既已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又何必在厚颜无耻活在时间?!”

    李仁罕面色大变,连忙扑上去夺下孟知祥手中的佩刀,随即跪在孟知祥马前,痛哭道:“玄武之败,罪不在大帅,实是我等无能,没能挡住贼军突袭,大帅今日如此言说,让我等无颜立于当世,无法面见父老者非大帅,实是我等!若要谢罪,也该是我等!”

    李仁罕的话说完,那些逃回来的军中将校,无不翻身下马,抽刀横在脖前,齐齐高呼“罪在我等”,就要在孟知祥面前自杀谢罪。

    孟知祥下马拦住他们,痛声悲呼,“尔等都是西川勇士,浴血奋战,何罪之有?”

    话虽如此,李仁罕却道:“末将身为前军统帅,致使大军出征失利,罪在不赦,今日若不自裁,大帅何以正军法,何以正军心?诸将奋战,皆有功劳,眼下正当用人之际,请大帅准许诸将戴罪立功,李某去也!”

    这话才是关键,西川军在玄武县战败,数万将士毁于一旦,罪莫大焉,这个罪责必须还有人来承担,否则-民愤何以平息,军法何以维持?

    西川还要继续与王师作战,孟知祥身为西川之主,自然不能背这个锅,遍数军中大将,赵廷隐、张知业都已战死,李仁罕身为统帅,他不来背这个锅,谁来背?

    “将军为西川栋梁,某何忍杀之?”一番惺惺作态之后,孟知祥挥泪下令,“来人,将李将军解去甲胄,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处理完此番战败的罪责问题,孟知祥又在这里当着众人的面,公布了对阵亡者的抚恤之策。

    作为西川掌权者,孟知祥清楚的知晓,此时必须唤醒西川军民的地域意识,才能使得西川在面对王师接下来的征伐时,才有一战之力,故此他用悲凉的声音开始追忆过往,向面前众人诉说当年郭崇韬伐蜀的风流,诉说郭崇韬冤死的委屈,也诉说当世伐蜀将士的功劳,和朝廷的猜忌与不公正对待,以此唤起众人的情感共鸣。

    “某居西川,之所以有诸番举动,便是不平于众将士有功不得赏,反而饱受朝廷猜忌的不公待遇!前些时候,某向朝廷请命,请遣将士家属入西川,不曾想朝廷也不答应,朝廷诸番举动,视我西川实与仇寇何异?”孟知祥语气悲愤的指控,很容易唤起众人同仇敌忾的情绪。

    划清战线,坚定战心,凝聚意志,这是西川还要继续战斗下去必须有的举措。

    孟知祥进一步申明利益关系,“朝廷王师若是攻破西川,则我等这些‘乱臣贼子’,断无一个幸免于难的可能,便是侥幸保得性命,以朝廷对待西川军民之一贯态度,西川也会饱受灾难。这样的朝廷,叫你我如何效忠,叫你我如何敢不愤起抵抗?”

    “予我衣食者为父母,夺我衣食者为仇寇,彼之待我如牲畜,叫我如何不视之为仇敌?诸位,西川军民只不过想要自己应得的东西,只不过想要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朝廷不应许,我等该当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凡热血男儿,何物不能马上去取?”孟知祥振臂高呼,“大丈夫是非分明,抛头颅洒热血,何惧一死?他日子孙念起你我今日之战,也会倍觉荣耀!”

    在城门外,大败而回的孟知祥,除却起初的悲痛自责外,再无半分颓败之态,他登上高处,对前来迎接的官吏与不断围拢过来的百姓,开始了一场煽动人心的演讲。

    他控诉朝廷的不公,申明西川的委屈,号召西川军民为自身命运与利益奋起抗争,他保证将跟西川军民奋战到底,誓死不退。他像是一个国王,哪怕才经历了战败,坚定的意志也未曾消减半分,他壮怀激烈,要聚集起子民的力量,再度与敌人殊死血战。

    如今,只有将西川与王师单纯的两军对立,进一步强调成西川与朝廷的对立,西川才有继续奋战下去的可能。

    孟知祥的演讲,很快俘获了大量的人心,人群中不时发出阵阵高呼,或悲愤,或激昂,或热血澎湃。

    情到深处,孟知祥拔出横刀,高高举起,年过六十的老者,此刻却跟及冠之龄的热血儿郎毫无二致,他发白的须发在秋风中肆意飞扬,他的声音铿将有力,又倍显蛊惑力。

    “诸位,西川已告急,成都已告急!我西川的锐士,正在各处流血奋战,不惜一死,尔等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马革裹尸,而无动于衷吗?来日贼军若是兵临城下,某虽垂垂老矣,也必一马当先,率先冲上战场!”

    “如今西川内,那贼军的虎狼之师,正在屠杀你等儿子、孙子,你等的丈夫,你等的兄长!明日,他们还要来屠杀我等的爷娘和妻子,我等能答应吗?”

    “尔等不分官吏,不分商贾,不分农夫,尔等与某一样,皆是西川之主,我等只有一个西川!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我们的祖坟埋在这里,我们能允许贼军来践踏吗?”

    “只有西川知晓西川,只有西川才能为西川谋福,眼下,更只有西川万民凝成一股绳,奋起抗争,来日才能不受昏聩朝廷的猜忌与压迫,才能安居乐业!某请求诸位,拿起你耕地的犁具,抽出你闩门的门闩,拿起你宰肉的屠刀,与某一道退敌!”

    煽动西川对朝廷仇恨的事,孟知祥这些年做得够多了,要不然西川军民也不会甘愿受他驱使,这种事他做起来很熟练,接下来只要散财施恩,军民就会对他感恩戴德了。藩镇么,不就是这样收买人心的?

    与临时抱佛脚的李绍斌不同,孟知祥打一开始就知晓收买人心的重要性,这些年持之以恒的努力,是西川与东川局面大不一样的主要原因,龙门山中赵廷隐宁愿自己赴死,也要护得孟知祥逃出生天,并不是被血火冲昏了脑袋。

    ......

    回到帅府的孟知祥,没有片刻休息便开始着手处理各种事项。他首先召见的便是苏愿,询问清查朝廷眼线的事情,然而苏愿的汇报却让孟知祥变了脸色,他爆发出了鲜有的怒火。

    “立刻停止你的一切行动,立刻!”孟知祥虽然脸色狰狞,但他更加知晓时间的紧迫性,所以他没有说一句废话,哪怕他有许多怒火需要发泄。

    苏愿没想到他自以为的大功劳,到了孟知祥这里却是这样一种反应,这让他措手不及,然则孟知祥的愤怒他却清晰的感受到了,没有浪费时间询问究竟,苏愿急忙跑出议事堂,吩咐他的部属停止有关清查细作与叛官的一切行动,之后又赶紧满头大汗的折返回来。

    “你所抓捕的成都官吏,挑出三个罪责最重的,游街之后斩首示众,至于余者,示恩之后尽数释放。”孟知祥如此吩咐苏愿,至于苏愿想知道的缘由,他此时却没空闲给苏愿一一讲解,不过对方才安排的行动,孟知祥还是给出了解释,“既然有成都官吏选择反叛,本帅需要用几颗头震慑宵小,但却不能杀人太多,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川的同仇敌忾。”

    一味宽大并不能收获爱戴,那叫软弱,一味铁血也不能让人忠诚,那叫无情。两者并举,把握好火候,孟知祥才能让西川出现他最希望看到的团结局面。

    除了团结,孟知祥不认为西川还有其它战胜王师的依仗。

    随即,孟知祥开始安排西川战术,主要是以守为主,严禁各地驻军与王师野战,必须依托城池固守,用一座座坚城去消耗王师的有生力量,为最后到来的成都决战增加获胜的可能性。

    同时下令各地坚壁清野,不给王师有“因粮于敌”的机会。

    基本安排完大事之后,管家这才找到机会,急忙进来向孟知祥汇报孟延意“失踪”的消息。

    “已经拷问过小娘子的丫鬟,小娘子是去追赶大帅了,仆有遣人去追,但因为发现的晚,追到汉州的时候就失去了小娘子的踪迹......”管家伏地请罪。

    孟知祥的脸色更不好看了,他闭上眼靠在扶背上,呼吸粗重,好半响没平静下来。

    “再派人去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孟知祥很是心疼他这个小女儿,但他也知道此时无法在孟延意身上分太多心,所以没有出动军中力量大肆搜寻,只是让管家用帅府护卫去做这件事。

    然而管家还是从孟知祥骇人的眼神中看出来了,若是孟延意真有什么意外,他和孟延意院中的那些丫鬟,将不会有一人有好下场。

    吩咐完管家,孟知祥站起身,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换上一套鲜亮甲胄,打起精神去巡视军营。

    现在,军心是孟知祥必须保证的东西。

章六十五 人言蜀中多灵秀 未及莉香掌心留

    李从璟在汉州雒县举行军议的时候,孟知祥在成都的所作所为,也都由军情处尽数公布了出来。

    对孟知祥顽抗到底的姿态,在座众人大多不感到意外,毕竟对方的身份是反贼,不比敌国,没有投降保命这个选择。

    “除却那些收买人心的行为,孟知祥所行的策略中,也只有坚壁清野一项值得一提。然则益州毕竟只是一州之地,可供孟知祥坚壁清野的地方不多,故而对我军的影响也不会太大。此番只要能顺利拿下新都、新繁等地,大军便可长驱直入成都。”

    分析过益州的形势后,莫离做出如上总结。

    在益州军民中,孟知祥收买的人心能够起到多大作用,李从璟心中有大致的推算,在他看来,这些虽然不足以决定大局,但也不能忽视,再者朝廷对此也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李从璟转顾冯道,问:“蜀中佛教徒众多,先前攻打东川时,齐己早先在蜀中散播的言论,对大军的攻城拔寨和安抚民心,起到过一些作用,此番要瓦解孟知祥煽动益州军民仇视朝廷的策略,民情舆论是必须要争夺的,冯公有何话说?”

    冯道拱手道:“齐己大师给某透过底,佛门在益州的布局早已完成,只要大帅一声令下,便会联合军情处对孟知祥的言论反戈一击,最大限度为王师争取民心,降低益州军民的抵挡意志。”

    “即刻展开行动。”李从璟点头拍板,此间的细节他用不着过问,自然有参谋处与军情处合计,他只要在大局上进行把握即可。

    来到军情处绘制的地图前,李从璟拔出横刀指向新都、新繁两地,对众人道:“取新繁,可遏北面的彭州,取东阳,可遏南面的简州,得此二地,则成都便处于孤立无援之地,再无可呼应之处,大军便可自新都直捣成都。”

    “本帅令:高行周领本部为右翼,出新繁;皇甫麟领本部为左翼,出东阳;郭威领本部为前锋,出新都;本帅领余部为中军,待尔等各自夺取城池、站稳脚跟后,便直取成都!”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着令你三人各整部属,两日后同时发兵!”

    高行周、皇甫麟、郭威等各自出列,领取军令。

    军议完毕后,众将散去,李从璟留着莫离、李绍城两人,询问有关梓州的详细情况。

    在李绍城如实汇报过李绍斌临死的哀求之状后,李从璟哂然一笑,“既无英雄命,强求英雄名,焉能不画虎不成反类犬?”

    莫离笑道:“梓州之战末尾,李绍斌心绪已乱,喜怒无常之态尽显无余,故而在其败亡之前,节使府中便多有逃往者。李绍斌本不足为虑,有这般速亡之相也不足为奇,孟知祥却是老奸巨猾,不可同日而语。”

    “孟知祥或许能称得上个人物,只可惜,摊上了李绍斌这样的同伴。”李绍城摇摇头实话实说,“西川三万精锐,若非在玄武城下耗得太久,锐气与战力都折损过多,我军要一口将其吃下还要费不少力。别的姑且不言,若是孟知祥以此三万精兵,固守益州,少说战事也要拖延许久。”

    李绍城这番认识很是清醒,李从璟表示认可。

    言谈多时,正事论罢,莫离忽然眨眼问道:“听闻大帅得了孟知祥之女?”

    “确有此事。”李从璟也不隐瞒。

    “大帅准备如何使用?”莫离追问。

    “休说孟延意只是一介女子,便是换成孟知祥的儿子,恐怕也不能令他动容,更不必说束手就擒了。”李从璟道。

    莫离颔首,算是赞同李从璟的判断,他放松了语气道:“既是如此,想必姿色不差?”

    李从璟笑道:“的确尚可。”

    “如此,便宜李哥儿了。”莫离嘿然笑道。

    李从璟不答。

    莫离又摇摇头,感慨道:“素闻蜀中女子多灵秀,原本也是想借此机遇见识一番,却不曾想还是李哥儿艳福高些,可惜,可惜了!”

    “可惜甚么?”李从璟嗅之以鼻,“早年在幽州时,我给你的美人还少了?你还不都是尽数给我退了回来?怎么,蜀中到底山灵水秀,让莫哥儿转了性子?”随即大手一挥,“孟延意你要是看得上,便给你了!”

    莫离并不买账,老神在在道:“是李哥儿的便是李哥儿的,该是离的便是离的,哪里用得着这般让来让去,蜀中佳人遍地,好东西可是都在后头,离却是半分也不着急。”

    李绍城见两人说得兴起,便觉得不想继续呆下去了,这般风流不符合他的性子,遂起身告辞。

    两人言谈的气氛很轻松,李绍城离去之后,莫离摇着折扇笑道:“李哥儿猜猜,李绍城此时心中在想什么?”

    “这有甚么难猜的?”李从璟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无非是在腹诽‘两个淫贼’罢了!”说罢,哈哈大笑。

    莫离也笑出声来,“对极,对极!”笑罢也站起身,装模作样向李从璟行了一礼,“天色已晚,有福者自去消受福气,无福者便只能继续埋首杂务。大帅且去,此间有离在,管保一切无忧。”

    李从璟笑骂了莫离一句,起身离开。

    院中,清幽的月光铺了一地,李从璟抬起头,望见一片明朗月色。他负手出了月门,向后院缓步行去。

    第五姑娘坐在一座别院的房顶上,背枕着一轮月色,衣袂随风而起,长发飘飘,静若处子。

    这丫头很喜欢坐在高处,但凡有闲暇时,常在房顶安静的吹风,往往一坐就是数个时辰,这些年来李从璟不止一次见到过。

    李从璟负手站在院中,抬头看着小仙女一般的第五姑娘,笑道:“上面风景可好?”

    要说第五姑娘没在李从璟进院之前发现他,这根本就不可能,小妮子瞥了李从璟一眼,好似鼓起了腮帮,“殿下不去寻小娘子,到军情处来作甚?”

    “军情处岂非也有一位小娘子,我又何必舍近求远?”李从璟仰着脖子,灿烂的笑容显现出他并不觉得第五无礼。

    第五姑娘眼珠子转了转,百灵鸟般轻快的从房顶落在李从璟面前,这回换成了她仰着鼻尖看向李从璟,虽然眼中带着笑意,嘴上却是不饶人,“军情处只有军务,可没有那样的小娘子!”

    “哪样的小娘子?”李从璟揶揄的看着第五姑娘。

    “哼!”第五姑娘装模作样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这座别院是军情处办公的所在,人来人往,李从璟不再打趣第五姑娘,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示意第五姑娘也坐过来,收敛了玩笑神色,认真道:“说说,若是新繁、新都、东阳的战事顺利,成都有无可能如梓州一样,短时间结束战事?”

    第五姑娘在石桌前坐下来,闻言略微蹙起娇小的眉头,“比之梓州城,成都里的官吏要齐心得多,虽然军情处也联络上不少人,但多半是身份不高,希望借这次的机会谋取高位的。这些人并不具备影响成都局势的能力,也无法聚集起可以成为内应的力量。”

    “军中将校呢?”李从璟又问。

    “西川军不同于东川军,孟老贼将其打造的滴水不漏,稍有份量的将校,都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渗透。”第五姑娘道,“先前我也想过故意卖出破绽,让孟老贼察觉到军中将校与我等有接触,好引得将帅离心,但孟老贼这几日的行动表明,得逞的可能性也很小。”

    李从璟微微颔首,这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要是西川像东川那般容易得手,孟知祥也就不是孟知祥了——东川将校最后变换阵营,可不是战时几封劝降书就起到的效果,而是得利于军情处老早就开始的渗透。

    “无妨,既然无法使用奇谋,便战场决胜好了。孟知祥没了依为利刃的数万精兵,大军拿下成都只是早晚的问题。”李从璟站起身,宽慰了第五一番。

    第五姑娘见李从璟起身,洁白无瑕的小脸上立即透出几分红晕的紧张,她迅速跟着起身,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李从璟拍拍肚子,笑道:“吩咐厨子准备夜宵,孤王用过之后要在这里办公。”

    “办公?”第五意外的眨眨眼。

    “有何不可?”李从璟佯装板起脸,“军情处最早可是孤王亲自掌舵的,现在还不许孤王检查检查你们的办事效率了?”

    “当然可以!”第五姑娘双眼眯成了月芽儿,笃定的点头。

    李从璟在军情处办公,便显示出他对军情处的关切与重视,这对军情处而言,自然是极大的恩宠与荣耀。

    但是很显然,第五姑娘的欣喜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李从璟摇摇头走进屋子,嘀咕道:“半大个丫头片子,女儿心倒是长完全了。”

    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惊得心中小鹿乱撞的孟延意,因为实在无法装作没听见,只得忐忑不安的去打开房门,出乎她意外的是,出现在门口的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位登徒子,而是一名端着一盆热水的仆役。

    放下热水、脸帕等物,仆役头也没回就走了,留下在门内怔怔失神的孟延意。

    她听到还没走远的仆役不满的轻声嘀咕道:“还真以为自己国色天香了,送个热水都这般麻烦,端什么架子,不过是个没人理的罢了......”

章六十六 人言蜀中多灵秀 未及莉香掌心留(2)

    “闻说大帅今日得了一个绝色女子?”

    “绝色与否尚且不知,来头倒是不小。”

    “噢?三兄知晓是何来路?”

    “不瞒老弟,此子便是孟贼之女。”

    “啊?竟是如此!”

    石敬瑭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李从珂一面吃着小桌上的小菜,一面用略显含糊的嗓音笑道:“大帅毕竟年轻气盛,也没甚么好说的,无论怎样的女子,总是需要男儿来消受,以大帅如今的盛名地位,天底下的女子还不是予取予夺?”

    “予取予夺?”石敬瑭语调怪异的重复了一遍,目光里有些冷意。

    见到石敬瑭这幅模样,李从珂竟然也不觉得奇怪,反而露出一副我懂的眼神来,他随即前倾身子,压低了声音,略显神秘的对石敬瑭道:“老石,你给三哥透个底,你和永宁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是听说,你们分居已经多年,现如今永宁若是不在宫里居住,便在寺庙道观,这事可是真的?”

    石敬瑭冷漠的眼神在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戾色,不过因为低着头的关系,李从珂并不能看到,他用平淡的语气道:“三哥既已知晓,又何必多问,这本就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不值得多问。”

    李从珂叹了口气,用兄长的身份劝道:“若是没甚要紧的地方,这样的情况总不能一直持续下去,大丈夫向自家妻子低头不算低头,别怪三哥多嘴,这天下早晚是从璟的,以他跟永宁打小的关系,若是你们关系持续僵化下去,可不是一件好事情。”

    石敬瑭不说话,埋首又给自己添了杯酒,待他要喝下去的时候,却被李从珂伸手按住,“浅尝辄止便可,若是喝的稍多些,待会儿被执法士卒撞见,从璟的军法你是知晓的。”

    放下酒杯,石敬瑭没有强行挣扎什么,他忽然抬起头,认真的看向李从珂,“三哥,你且说说,这回伐蜀事毕后,你我能到怎样的位置?”

    李从珂寻思半响,摇摇头,语气略显沉重,“若是寻常时候,有这回伐蜀大功,你我出将入相并非不可能,然则此番情况却有不同,剑州的跟头你我都栽得太狠了些,最后能得到几分功劳,还得从璟说了算。”

    “这回领军出征,军中大将以几位节度使官职最高,然而自剑州之役后,无论是先前攻龙州、阆州,守卫玄武城,还是眼下进军新都等地,当先者却都只是几位禁军将领,咱们这些节度使,倒是反而成了无关紧要的人......”石敬瑭话不说满,仔细观察着李从珂的脸色。

    “朝廷要削藩,这几乎已经摆在明面上的事。”李从珂道,“藩镇节度使,往后可再没有以前那样的风光了。”

    “三哥说的是。”石敬瑭忽然露出笑容来,他举起酒杯,“时辰已经不早,吃了这杯酒,我也该回去了,军法如山,愚弟可不敢触犯。”

    “也好。”李从珂没有挽留,与石敬瑭饮完最后一杯酒后,就起身送石敬瑭离开。

    李从珂在目送石敬瑭离去,转身回来时内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见到这个人李从珂竟也不觉得奇怪,他复又在小案后坐下,对身前文吏模样的人道:“方才石敬瑭的话你也听见了,这厮口风可是紧得很。连我用永宁的事相逼,也没能让他表态,这回他恐怕是真的认了命,打算在从璟面前讨口安稳饭吃,不会再有贰心了。”

    “自家妻被他人妻之,这样的羞辱也能容忍?”这名文吏是李从珂的节度府掌书记,名叫李专美,乃是李从珂的智囊心腹。

    “大丈夫何患无妻?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从璟风头正盛,来日继承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个时候石敬瑭拿什么跟从璟斗?”李从珂摇摇头,仍是保留自己先前的见解。

    “便是妻被夺之能够忍受,但看大帅在剑州对待石敬瑭的态度,便说明大帅没打算让他有安生日子过,五千精兵一战折损过半,分明有强弓劲弩却偏偏要等到翌日才拿出来,如此夺人富贵,仇过杀父夺妻,如何忍之?”李专美继续道,“大帅如此态度,摆明了不让石敬瑭好活,除了束手就擒,石敬瑭可没有选择。”

    李从珂托腮沉思。

    李专美又道:“方才石敬瑭虽没有在明面上有对大帅不满的言论,然其最后一番话,却不是无的放矢。他主动提起削藩之事,难道就没有试探将军心意的意思?”

    李从珂仔细想想,觉得不无道理。

    石敬瑭回到军营大帐,崔玲珑便迎了上来,伺候他卸甲宽衣,嘴上问道:“李从珂怎么说?”

    “如你我先前所料,确有别样心思。”石敬瑭张开双臂老神在在站在原地,享受着崔玲珑的伺候。

    “他有明确的表示?”崔玲珑稍感意外。

    “明确的表示倒是没有。”石敬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的弧度,“不过就是多番试探罢了。这老匹夫想要我先表明态度,倒是想得美。不过这却足够了,要是他没别样心思,又何必试探我的态度?”

    “妾身倒是颇有些想不通,按理说以李从珂现今的身份,本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图什么?”伺候完石敬瑭宽衣,崔玲珑又继续伺候他洗漱。

    “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没仇没怨的想要富贵,世间的争夺厮杀不都是如此么?”石敬瑭冷笑道,“剑州一役,李从璟为了对付我,让李从珂平白受了牵连,在人前受尽屈辱,这些日子来却又没受到安抚,李从珂岂能不觉着寒心?”

    “再者,李从璟势力自成,秦王府铁桶一个,可是没有他李从珂的位置,不扶持其他的皇子,他如何谋取更大的利益?换言之,若是龙椅让李从璟坐了,那也是铁板一块,稳得很,不扶持一个根基薄弱,对江山掌控力不强的人上去,李从珂又如何有可能,在日后坐上那个他朝思梦想的位置?”

    “乱世啊,天子谁不想做,能为人上人,凭什么做牛做马?李绍斌如此,孟知祥如此,我与李从珂也是如此。”石敬瑭的眼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

    为石敬瑭擦洗完身子的崔玲珑,收了洗具,就依偎在石敬瑭宽大的胸膛里,抚摸着对方阳刚的脸,眼中一片痴迷,嘤咛着道:“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男人。”

    石敬瑭狞笑一声,一巴掌重重拍在崔玲珑腰后的双月上,翻身就将那具火热柔软的身子压在了身下。

    李从珂感叹道:“这老石还真是大逆不道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却总想着反抗,哪里还有半分为人臣的觉悟?想拉我下水?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李专美哂笑道:“石敬瑭要挣扎要反抗,自然要拉上一些盟友,现如今全军上下哪还有比将军更好的人选?只不过,做石敬瑭的盟友,早晚会被他当作垫脚石,这种人跟白眼狼没甚么两样,心中可没有情义二字。”

    李从珂摇摇头,有些感慨,“要说大帅与老石反目,最初的原因还是在永宁身上,只是当初恐怕谁也想不到,一时的举措失误,会在日后演变成君臣间的水火不容。”说罢叹息一声,“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将军打算怎么办?”李专美问,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李从珂是他的主子,他得清楚主子要往哪里走。

    李从珂冷笑一声,眼中闪动着狐狸般的光芒,“这事跟我们可没关系,石敬瑭爱怎么折腾是他的事,我们不插手。总而言之,现在还没到我们入局的时候。”

    这话看似说得很明白,实则不明不白,李专美想了想,追问道:“坐山观虎斗,还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先看着。城门着火殃及池鱼,你我先退到一边,免得惹火上身,等局势清楚一些再说。若是有机可趁,能捞着珍珠宝石,你我不妨一试,若是没有这样的机会,也不能丢了手里的肥鱼——毕竟这也是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赚来的家当。”李从珂嘿然道。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册子,抬头间看到第五姑娘趴在案桌上,正拿一双星辰般的双眸看着自己,不由得觉得好笑,“子时都过了,你还不去歇息?”

    第五姑娘保持趴着的动作没变,摇动着手臂上的小脑袋道:“殿下不是也没歇息么?”

    “你是娇女子,怎好跟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比?”李从璟打趣道,“都说女子的美貌与肤色都是睡眠养出来的,你可要当心了,别小小年纪就成了黄脸婆。”

    “不怕!”第五姑娘也不是被吓大的,“桃姐姐现在都还年轻得很呢!”

    李从璟哑然失笑,正欲说些什么,忽而有军情处锐士前来向第五姑娘禀报了什么事,第五姑娘听罢之后,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微露不屑,对李从璟道:“石敬瑭又去找李从珂了。”

    “这不奇怪。”李从璟不以为意。

    “要查查他们谈了什么吗?”第五问。

    “不用。”李从璟显得淡定从容,见第五姑娘眼露不解,便笑着解释道:“有些时候,不知道跟知道的效果是一样的。就像现在,我只需要知晓他们时常私下来往就可以了,至于他们谈了什么,那并不重要。”

    第五姑娘果然心思玲珑,她眼珠子转了转,便明白了过来,“若是来日里李从珂不主动给殿下交代此间的事,他便是自己把自己划进黑名单里去了。”

    “聪明。”

章六十七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1)

    得到李从璟的夸赞,第五姑娘笑得很开怀。

    看到对方简单纯净的笑脸,李从璟突然发现,这么多年以来,第五姑娘在军情处立下无数功劳,被李从璟称赞过的次数已经多不可数,但好像每次对方都是这副模样,无论是当年她还只是豆蔻少女,还是如今已经成为军情处的女王,这一切竟然都不曾改变过。

    这个发现让李从璟有些感慨,时间是把杀猪刀,紫了葡萄软了芭蕉,它是一切事物会改变的由头,也是无法抗拒的伟大力量,正因如此,那些在时间的洪流中一直不变的东西,才显得弥足珍贵。

    “歇息吧。”李从璟站起身,摸着第五姑娘的头温声劝她,军情处的工作繁重且极费脑筋,保证充足的休息时间才不会未老先衰,在这一点上李从璟知晓得比谁都清楚。

    他负手走出门,却没有离开这座院子,就在旁边的厢房里休息了,也算是给第五姑娘树立一个榜样。

    无论李从珂和石敬瑭有怎样的密谋或者协议,李从璟都不担心,至少在目前不用。伐蜀是大业,成败关系到与此有关的每个人的命运,这不是李从璟一个人的事,李从珂和石敬瑭身在局中,只要战争还未结束,他们就得拼命奋战,从另一角度上来说,他们仍需拼尽全力为李从璟卖命,不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心思,这都是不可能有所改变的。

    坐江山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容易,这世上的东西,往往是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成为一代帝王可以掌握他人生死,自然也免不得需要时时提防被他们操控了生死。

    如今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李从璟自身也颇觉满意,但他不会乐观到以为一切都会一直波澜不惊,世间最凶险的地方,往往是权力最集中的地方,而皇权偏偏又是世间最大的权力。

    在李从璟安然睡下的时候,孟延意却睁大了一双眼睛,盯着黑漆漆的房梁怎么也无法入睡。

    面对眼下的处境,要她能安稳睡个好觉,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虽说今夜李从璟没有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孟延意就会放下担忧。

    更何况,李从璟和孟知祥的交战,现在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孟延意不能不时时为孟知祥担心。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较量,至少在孟延意看来是这样的,哪怕最开始时双方实力差距并不大,但局势发展到了今天,孰强孰弱已经一目了然。

    然则孟延意却十分清楚,无论如何孟知祥都不会束手就擒,这不仅因为孟知祥没有退路,也是由孟知祥的性子所决定的,以孟延意对孟知祥的了解,她很肯定这一点。

    战局发展下去会怎么样?孟延意忍不住在脑海中推测益州战事往后的模样,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就像她无法控制当下她慌乱的心跳一样。

    她该怎么办?她能为益州做些什么?

    当孟延意最终悲哀的发现,其实她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候,她感到不甘而且羞愤,她向来自诩聪慧,也从不愿把自己看作无用的笼中鸟,但现实常常让人无可奈何。

    孟延意发现窗外已经有了黎民的光亮的时候,精神的疲惫几乎已经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直到这时候她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已经布满泪痕。

    她清晰感知到了自己的柔弱,也感知到了自己的无助。

    哪怕她曾是西川的明珠,但在战争面前,在乱世当中,她跟寻常人的差别并不大。

    孟延意不由得想起,四年前庄宗罹难后,那些皇室的公主与皇子,是否也是这般凄凉无助?

    孟延意当然知道,他们不仅凄凉无助,而且连性命都丢了。

    “战争”、“乱世”,孟延意突然发现,她没有一个时候比现在更加痛恨这两个词眼。

    李从璟起床依旧很早,当莫离胡乱喝着稀粥看到李从璟的时候,他脸上写满了惊讶,眼前的李从璟显得太过精神抖擞了些,实在不像是一夜“劳作”过后的模样。

    “今日要调度前军物资,以供前往新繁、新都、东阳三地的大军所用,明日各军就要开拔,粮草、军械、医药等物可都准备妥当了?”李从璟在军情处和第五姑娘已经吃过早饭,进门之后就在主位上坐了下来,看莫离的模样,他昨夜应该就在这里当值,未曾离开过。

    “昨夜大帅离去之后,离便与谢玉幹、朱厹等人合计过此事了,不会出什么岔子。”莫离口中机械的吐着文字,眼神却很怪异的在李从璟脸上扫来扫去。

    “你这么看我作甚?”李从璟翻看着被文吏整理好放在案头、需要他今日处理的文案,莫名其妙的对莫离道。

    “今日大帅的精神真是抖擞得紧呐,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莫离满嘴胡言。

    李从璟哪里会不知道莫离想说什么,从文案中抬头瞥了对方一眼,淡淡道:“眼下战事正紧,我就算精力再旺盛,也不会花在寻花问柳上。再者......”说到这里,李从璟顿了顿,摇头道:“虽说欺男霸女听起来很潇洒,但要我真去对付一个流落异乡的弱女子,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

    莫离神色郑重的点头,以表示对李从璟的话深信不疑。

    对莫离肚子里的蛔虫,李从璟清楚得很,他索性放下了文案,看着莫离道:“之所以将孟延意绑了来,是因为她给苏愿出的主意颇有分量,可见其心思灵活,若是放任其回去,难保她不会给孟知祥进言献策,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但也有可能让大军多死几名将士,这点军师难道不明白?”

    正经论事的时候,莫离向来是很认真的,吃完早膳的他打开折扇,不急不缓道:“离倒觉得,这孟延意若是用的好了,不失为一招奇谋。”

    “哦?军师不妨细说。”李从璟立即被勾起了兴致。

    “离有上中下三策。”莫离轻摇折扇,意态潇洒,不过兴许是早饭吃得有些多的原因,喉咙一动就打了个嗝,潇洒之气顿时消散无形,然则莫离浑不在意,此时他已沉浸在自己的奇思妙想中了。

    “在外人看来,孟延意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便是她的身份,大帅既然得了她这个身份,不妨就此做一番文章。若是让益州兵将知晓,孟知祥之女因不耻其父反叛国家的不臣行径,主动脱离益州投向朝廷,那么益州兵将的斗志必定下降一大截。”莫离笑容很浅,但是很贼,此计中的操作细节他自然无需赘述,李从璟也不会不明白,“此为下策。”

    “不错,的确可以一试。”虽然是“下策”,但在李从璟看来已经颇有用处,“中策如何?”

    “方才所言,虽然可以一试,但孟延意毕竟并非真的厌恶孟知祥而投向朝廷,故而不能引她出面,所以无论我等做怎样的文章,孟延意不露面去劝说益州兵将,可信度便不高,这也是下策之所以为下策的原因。”莫离继续道,“与之相比,中策的好处在于,孟延意可以出面。”

    “益州战事非是旬日内会结束的,在这期间,大帅一方面可对孟延意晓以大义,让她知晓孟知祥之罪恶,以及这场战争带给军民的苦难,让她主动倾向朝廷,另一方面,则可让孟延意多见识见识我王师威风,让她知晓益州绝无胜算。如此,便有可能让孟延意出面,去劝说孟知祥早日放弃顽抗。”

    莫离话说完,李从璟无奈一笑,“想必军师也听说了孟延意与史彦超的冲突,以她彼时展露的心性来看,此策的确有实现的可能,不过大义虽然冠冕堂皇,一般却是敌不过骨肉亲情,要孟延意真心倾向朝廷,难度不小。”

    “正因如此,离才有最后一计,谓之‘上策’!”莫离忽然啪的一声合拢了折扇,目光炯炯看向李从璟。

    面对莫离逼人的目光,李从璟沉吟下来,默然片刻,他缓缓张口道:“军师之意,不会是说......”

    “正是此意!”李从璟话说得很慢,说到最后停了下来,莫离却已断然肯定。

    “这不可行!”李从璟果断否决。

    “要孟延意在短时间内倾向朝廷,这是最简单便捷的法子!”莫离沉声道,“既然不能舍弃家园是人伦之情,要想国家的重量压倒家园,那便只有化家为国,用此之亲情,压倒彼之亲情。这法子虽然对孟延意残忍了些,但战事每多持续一日,少说也会有过百将士伤亡,这些将士,也是个个有家、有亲人的!”

    说到这,莫离顿了顿,声调缓和下来,“况且,真论起来,孟延意是必死之人,大帅这不是在害她,而是在救她。”

    李从璟不说话了,他静下心来思索了一番,忽然戏谑的看向莫离,“你信不信等你回到洛阳,任婉如会拿刀子捅你?”

    莫离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若是第五姑娘能留小可一条性命回洛阳,小可还是有把握从王妃手中逃生的。”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李从璟摆了摆手,做出了决定:“此事容后再议,且看益州战况如何。”

    李从璟做出了最后表态,莫离自然也不会再强求,这篇也就算翻过去了。

    且说高行周、皇甫麟、郭威领军进击新繁、新都、东阳三城,战事兀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三城战况之激烈李从璟等早有预料,然则数日后呈现出的战果,还是让李从璟颇感意外。

章六十八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2)

    王师在进军益州之前,在汉州做准备的时间比较长,这虽然是征战的客观需要,却也给了益州一些时间备战,面对王师兵分三路,同时进击新繁、新都、东阳的布置,孟知祥也相应做了应对。

    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不仅是成都联系南北的枢纽,也是拱卫成都的屏障,若是这三城被王师尽数攻占,成都就会成为一座孤城。为了避免这样的局势出现,孟知祥不得不向三地增兵。

    但是眼下成都兵力有限,满打满算也不到两万,这其中还有相当多的新卒,孟知祥能派出来的兵力就更少,要想往三城都增加兵力,难免会分散本就有限的力量,起不到什么作用。

    孟知祥的增兵重点,是成都东南方向的东阳,也就是郭威所部的进军地。

    东阳是连接简州及西川南部大部分州县的枢纽,位置重要,哪怕是新繁、新都都丢失了,只要保得东阳不失,一方面成都不至于独对王师,可以与东阳互为犄角,另一方面也方便西川南部州县的援军进入战场,从侧面牵制王师,甚至是给予王师威胁——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即便是真有“援军”,力量也不会太大,但至少保有一份希望。

    让李从璟颇感意外的前线军报,便是东阳战事的胶着。

    新繁、新都的战况颇为顺利,高行周、皇甫麟各有捷报传来,经过数日激战,城池都已被攻下,现两军正在恢复地方秩序,为大军主力到来做准备。

    郭威传回的军报,言说的就是另一番情况。

    “自我部抵达东阳,连日累战,数次攻上城头,然东阳贼军顽抗之状甚为坚决,我部始终不能夺下城池。贼军中不乏敢死之士,常有出城逆击、夜袭我营之举......昨日我部攻入城中,贼军与我殊死巷战,激战半日未能击溃地贼,日落后不得不撤出......今日攻城时,孟贼再遣援军赶至,我部损伤颇大......”

    看罢郭威的战报,李从璟没有急着发表意见,示意诸位幕僚先行讨论。幕僚们的讨论一如既往激烈,有言说孟知祥狡猾的,也有责怪郭威作战不力的。

    “从新繁、新都、东阳三地战况的不同,可以看出孟知祥对益州战事的部署,前两地被迅速攻克在意料之中,高行周、皇甫麟也未在战报中言及成都援兵之事,由此可见孟贼并未对两地战事保有太大期望,孟贼的防守着重点,毫无疑问是放在了东阳。”

    莫离对李从璟说道,“自郭威的战报中可知,孟贼不仅事先充实了东阳的守备力量,这些时日来更是再三遣军相援,摆明了是要死守东阳。孟贼倒也识趣,他知道若是想要三地都固守,最后的结果是一处也守不住,所以集中了力量在一处。”

    李从璟微微颔首,走到悬挂的地图前,用长杆指着西川地域对众人道:“西川东北面是我大军所在,我军谋取新繁、新都、东阳三地,便是希望将攻势扩大,在隔绝成都与西川其它地区联系的同时,对成都形成合围之势。”

    “而孟贼的应对之法,便是让出成都东北面的新繁、新都两地,死保东阳,舍弃局势已经糜烂的西川东、北部,而倚靠西川东南、西南部。西川州县,多半在成都的东南、西南,孟贼的这个策略倒是合理。”

    “综合郭威近来战报,可知孟贼把守东阳的防备力量,至少在将士数量上已与郭威所部不相上下。”莫离道,“形势如此,若想在短期内拿下东阳,恐非易事了。”

    东阳对成都有多重要,对王师也就有多重要,王师并非不能舍弃东阳,集中主力进攻成都,只不过如此一来,在攻打成都的过程中,未免事倍功半,只有拿下东阳,王师进击成都才能事半功倍。

    孟知祥览罢东阳的战报后,与李从璟的反应自然不同,他响亮的笑声在厅中回荡,对厅中诸人道:“都说贼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此戏言耳,东阳一座小城,贼军聚集精兵尚且不能攻克,我成都高枕无忧矣!”

    底下传来一片赞美之声,孟知祥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对众人道:“只要东阳不被贼军攻占,哪怕贼军倾尽主力来攻我成都,两地也可互为犄角、相互援引。眼下贼军虽然势大,不过徒有其表罢了,彼等千里入蜀,粮草物资补给困难,哪里比得上我西川本土作战来得有力,战事越是持久便对我越是有利,再过两月,到了寒冬,贼军必然不攻自溃!”

    “大帅所言极是!”苏愿拱手,声音高亢道,“我西川地域广袤,简州、蜀州、眉州、嘉州等地,物资充足,精兵十万,源源不断供给成都之下,饶是贼军有百万之师,也不足为惧!”

    “想我蜀中儿郎,莫不是骁勇敢战之辈,只要我辈齐心协力,守住成都、东阳两地,待得天时转冷,到了冬日,贼军必然退却。另外,日前吴国遣使入蜀,言说到了来年开春,必然发兵楚地,届时成都内有万众齐心,外有强援呼应,天下局势会怎样大变还说不定,眼前的些许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苏愿的声音极具蛊惑力,让闻者莫不精神一振,厅中诸人细思之下,莫不觉得大为有理。

    只要成都能再坚守两月,撑到寒冬,那局势真会扭转也说不定。到得那时,吴国出兵楚地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要西川没有彻底败亡,一切便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从议事厅出来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孟知祥很期盼上天再降下一场连绵大雨来,大雨天气总是不适合作战的,现在对西川来说,时间就是一切,撑到寒冬、进一步撑到来年开春,西川就有翻盘的可能。

    孟知祥从未认为西川已没有希望,在他看来,只要他还没死,他的大业就不会消亡,无论眼前形势如何艰难,都不过是上天对人事的考验罢了,这天下的大功业,有哪一样是容易的?

    至于前些时候兵败玄武城、狼狈逃窜的阴霾,早已一扫而空,现在孟知祥依旧斗志昂扬。至于孟延意失踪的事,孟知祥虽然感到痛心,却完全没有因此而乱了心神。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孟知祥半分也不惧怕艰难,在重重重压之下,他现在的心境有些微妙,他甚至隐隐有些期待更多的艰难出现,因为考验越大收获必定越大,而越是境遇艰难便越是能展露他的手段。

    孟知祥甚至相信,眼下他对艰难困苦的应对,在艰难困苦面前展露出来的手段,必然会成为他日后引以为傲的资本,当大业成功的时候,如今的这些事迹也必将成为一个个传说,供世人传颂,在青史留名,令后人瞻仰。

    那是何等的风流!

    每每念及于此,孟知祥便觉得斗志昂扬,这也是他近来日理万机却愈发精神抖擞的原因。

    时艰每念出师表,日暮如闻梁父吟。

    大丈夫当披荆斩棘,涉大河、越险峰、克时艰,百转千回,虽鲜血裹衣而不改其志,而后立于群山之巅,展双臂迎旭日,如此方不负此生风流!

    男儿不遂平生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孟知祥已六十有余,如今再不全力一搏,此生将再无大鹏展翅的机会,在后世的史书中,他也无法与朱温、李存勖站在同一高度,这对心怀大志者而言,是何等的遗憾!

    成都城外,孟知祥站在了千名甲士身前,这是成都援助东阳的最后一批将士了。

    孟知祥现在无法亲临东阳,但他给了东阳西川最精锐的战兵,最骁勇的领兵将领,以此来激励东阳与成都共存亡。

    孟知祥一挥手,便有军士为这千名甲士手中的碗里倒满烈酒,他举起酒碗,高声道:“诸位将士,尔等都是西川最好的战士,有尔等守卫东阳,本帅本不用多言,好男儿理当纵横沙场,斩敌酋、饮烈酒、马上取功名。”

    “西川战局不容掉以轻心,本帅也不打算瞒骗尔等,东阳之战必定艰难。然则你我生为西川人死为西川鬼,本当同心同德、共进共退,本帅别的不敢跟你们保证,只一条,若是尔等战死沙场,尔等的父母妻儿必定一生衣食无忧!若是本帅没有做到这一条,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本帅也如尔等一样,战死在了沙场!”

    面对情绪激昂的千名将士,孟知祥手中的酒碗举得更高了些,他的手臂似乎也更加有力了些,“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

    “同生死,共存亡,共度时艰,生死两不负!”千名将士齐声高呼,纷纷仰脖,饮尽碗中烈酒,而后摔碗立志。

    孟知祥眼神灼灼的看向孟思恭,“将军,东阳便托付尔等之手了,自今之后,本帅必当日夜相望,静候佳音!”

    “大帅放心,我等去了!”孟思恭凛然抱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带着千名甲士踏上大道,头也不回赶赴东阳。

    孟知祥登上城头,目送长蛇般的队伍在官道上渐行渐远。

    乌云遮天,山林如海,这支出征的军队壮怀激烈,又带着无尽的悲壮。

    孟知祥看着这支军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大业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乘风破浪。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

    孟知祥抬起头,目光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坚定而锐利,仿佛在向天地宣告:我不会输!

章六十九 莫离巧思献三策 三城战事起异变(3)

    孟知祥要死保东阳,王师也没有选择,只能死夺东阳。

    攻下东阳,打破成都与东阳的互为犄角之势,就等于撕碎了成都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此时,李从璟心中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孟知祥此人如何,李从璟对他既熟悉又陌生,说熟悉是因为军情处的资料已经足够丰富,对他的各方面都有深入剖析,说陌生是因为李从璟并未与他打过什么交道,没有直面认知。

    这回入蜀作战,随着战事深入,李从璟对孟知祥的了解也在加深,孟知祥的负隅顽抗,并不出乎李从璟的意料,但对方抵抗意志之坚决,以及在局势极端不利的局面下,依旧思虑清晰的布置,还是让李从璟不免高看。

    这一世李从璟有幸近距离见识了不少青史留名的风流人物,前有李存勖、郭崇韬,后有徐知诰、高季兴,这些风流人物各自性情不同,平生遭遇也是各有差别。

    这其中,李存勖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在他没有入主中原之前,一个英雄人物能拥有的风流之貌,在他身上体现到了极致。无论是年少成名独领风骚,还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亦或是争霸天下问鼎巅峰,他都做的无可挑剔。

    要知道,当年梁晋争霸时,晋地既不及梁地广阔,也不及梁地富庶,更没有梁地百姓多,客观上国力军力都落后一大截,而晋地偏偏还得北御契丹,与当时盘踞燕赵之地的诸侯博弈。

    这就更不用说李存勖本身还精通音律、能歌善舞了,便是常领百余骑驰骋敌营,将万千敌军戏耍于鼓掌中的英姿,都留下了说不尽的传奇。

    无论从哪方面看,李存勖的风流都不输于古人,秦皇汉武、高祖太宗不过如是。

    彼时李从璟十年寒窗之后投身军伍,最初两年作为李存勖亲卫,在他身旁耳濡目染、聆听教诲,无论李从璟承认与否,他后来之所以能迅速崛起,最重要的积累不是那十年寒窗,而是这两年的耳闻目见与思索总结。

    若非入主中原后太过膨胀,最终落得自爆的下场,李存勖本是有极大可能成为千古一帝的。

    与李存勖的年少成名、早早君临天下不同,孟知祥就明显属于大器晚成。早年间孟知祥既无贤名,也没有被哪位伯乐高看,可谓默默无闻平平常常。但在裂土割据成为一方诸侯之后,他却在短短三四年间,就将西川经营的铁板一块。

    在原本历史上,孟知祥的对手,无论是李嗣源,还是石敬瑭,都不是庸碌之辈,更何况他本就不占据道义,还有董璋那位眼高手低的愚蠢队友,在这种情况下能最终成就帝业,虽说与蜀中地势脱不开关系,但也可见其能。

    李存勖与孟知祥,谁更可怕一些不好说,但无疑谁都不能小看。

    两人的风流不一样,两人的人生与结局也不一样,却都值得细细品味。

    此时李从璟脑海中对孟知祥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这八个字,实在是道尽了孟知祥的出众之处与风流精髓。

    “大帅预备派遣何人前去支援郭威?”莫离一句话将李从璟从深思中拉回现实来,东阳是必须要争夺的,这跟对付上位者要先剪除他的羽翼是一个道理,既然孟知祥对东阳的守备力量作了补充,眼下仅凭郭威所部已经不足以夺下城池,增兵东阳便成了王师唯一的选择。

    “军师觉得派谁去合适?”李从璟反问,增兵东阳看似简单,其实大有文章,东阳之战已不仅是王师对东阳一座城池的攻打,成都与东阳既然已成呼应之势,王师增兵东阳,必然要面对成都军队的牵制,这就对领兵者的素质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是寻常之辈能够胜任的。

    “驰援东阳,必须要快,夺下东阳,必须要以雷霆之势,万不可使战事拖延持久,一旦东阳久攻不下,王师便落入了孟贼的圈套当中,若是战事久延不决,不仅成都必将士气大涨,不利于王师征伐,一旦战事拖延到冬日,情况就不容乐观了。”莫离条分缕析,“故此,驰援东阳的将领,必须要智勇双全,所部将士必然要有奋不顾身之气。”

    莫离既然这样说,就表明他心中已经有了人选,李从璟心中其实也有人选,听罢莫离的话,他就知道两人的意见并无二致。

    “传李绍城、夏鲁奇来见。”李从璟下达了指令,东阳之战,说到底无非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各自调兵遣将而已,到底是张良计更甚一筹,还是过墙梯更加高明些,就要在战场上见分晓了。

    李绍城、夏鲁奇到来之后,李从璟道:“东阳之战陷入胶着,于我十分不利,此中细节无需本帅多言,两位想必也都看得清楚,眼下万州军难以在短期内独自攻克城池,故而需要另遣甲士前去相助。”

    “李绍城,尔部静难军,向来训练有素,多年来一直在为伐蜀做准备,袭夺剑门关一役,尔部已经立下大功,也展露出奔袭速战之能,现本帅意欲令尔部支援郭威,且务必在到达之后三日内夺下城池,你可有把握?”

    李绍城昂然抱拳道:“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军令状就不必了。”李从璟摆摆手,看着李绍城认真道,“东阳之战,军师本是建议本帅亲自前去的,你跟随本帅多年,一直都是本帅左右手,有你前往,与本帅亲至无异。”

    李绍城感念李从璟的信任,激动得脸涨红。

    李从璟又看向夏鲁奇,“此番伐蜀,武信军乃是朝廷锋尖,夏将军深得陛下信任,智勇兼备罕有人及,此番静难军支援东阳,还请将军随行,郭威、李绍城到底年轻些,还需要多多仰仗将军。”

    夏鲁奇慨然道:“大帅但有驱使,末将敢不效命?”

    李从璟点点头,最后道:“此番支援东阳,快马加鞭是为首之要,故而辎重不宜多带,但强弓劲弩之物,尔等要多少有多少,搬空辎重营都不是问题,只一条,三日之内,必要夺下东阳!本帅赘言一句,东阳之战,巷战将会异常激烈,你俩要有充分准备。”

    李绍城、夏鲁奇应诺不提。

    两人离开后,莫离又道:“有李绍城、夏鲁奇相援,东阳城池可夺,然则成都牵制之军,大帅预备何以应对?”

    “成都会出兵牵制我军,我自然也能出兵牵制成都,在兵力对比上,我可是比孟老贼富裕得多。”李从璟笑得理所当然,在这场帝国对蜀中的征战中,他的这种胸有成竹与淡然自若一直贯彻始终,无论是最初的剑州战局不利,还是梓州之战时面对西川三万精兵的增援,他始终都没有丝毫局促与紧张。

    蜀中这场大战,孟知祥固然蓄谋已久,李从璟却布局得更早,他有整个帝国的数年积累,也有庞大而运转精细的军中参谋机构,当所有的准备都已做完,他唯独还需要的,就是信心。

    “遣谁去合适?”莫离笑着问。

    “深入敌境,袭扰敌军,既要兵临城下,又要遁于荒野,既要血战拼杀,也要转腾周旋,故而既需要将领经验丰富,又需要将士久经沙场,更需要兵将都有有不胜则死的信念。”李从璟笑意醇厚,“如此一来,还有比他二人更合适的人选吗?”

    莫离又摇起了折扇,“的确,李从珂、石敬瑭二人再合适不过。”

    行事需要审时度势,教学需要因材施教,这些与用人一样,都是学问,将李从珂、石敬瑭用在这件事上,可谓恰如其分。

    战事议到这里,看似已经完毕,但看李从璟与莫离神态,却都没有要罢休的意思,两人各自饮了几口茶,这样子分明还有长篇大论。

    放下茶杯,李从璟悠悠道:“我听说梓州之战最后一日时,军师曾对玄武捷报传回时机、东川兵将投诚甚至是打开城门的时辰都算得分毫不差,惜乎彼时我不在梓州,未能目睹军师出世之姿,一直颇觉遗憾,不知今日军师可否再算算益州战事,对李绍城、李从珂等人的战况进行一番准确预测?”

    莫离并不上当,乜斜李从璟一眼,将皮球踢了回去,“益州战况何其复杂,离纵然有心却也无力,不过观大帅这份胸有成竹之色,似乎智珠在握,想必心中已有了丘壑?”

    李从璟哈哈大笑,自然也不会上莫离的当,笑骂了一句臭狐狸就算翻过了这篇儿。

    莫离沉吟片刻,忽而正色道:“蜀中战事虽然进展顺利,但西川也并未走到绝境,未虑胜先虑败,成都东南、西南州县颇多,不可不防。”

    李从璟摆了摆手,“孟老贼叛国造反,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且不说西川东南、西南各州县本就没多少兵力,就算是有,此时也只会持观望态度,孟老贼虽然颇得人心,但还没得人心到这个地步。此间情况,昨日我在军情处已经查看得清楚,军师不必担心。”

    莫离微微点头,默然片刻,忽的喟然一叹,感慨道:“昔年庄宗年少有为,晋地英雄皆以为天下平定可期,却不曾想早慧易夭,最终空留许多余恨。孟老贼虽说并无显赫声明在外,观其言行举止,再看其心智性情,却是老而弥坚之辈。此番孟老贼聚兵造反,是携一甲子心血积累,欲要一展凌云冲天志啊。离虽不耻老贼叛国造反的行为,却不得不感佩老贼的坚韧心志,昔年桓温也不过如此。”

    莫离有魏晋古风,李从璟向来知晓,故而不觉得他这话如何大逆不道。彼时桓温图谋造反,虽然事败身死,但他的风流英姿却被时人所称颂,这在当下看来似乎难以接受,却是当时寻常的风物人情。

    莫离感慨完,李从璟并无异色,近日他没有出征打算,故而没有披甲,只是青衫羽巾,身上少了些杀伐威严之色,不过挺拔的身姿依旧英气勃发,倒显得多了几分风流傲然之气,他浅浅尝了一口茶碗中新斟的清茶,放下清香四溢的茶碗,平和的目光中忽然闪过一抹闪电般夺目的光芒,“彼有凌云冲天志,我当跃马横斩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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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