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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十 月垂龙门山 英雄逞强时(1)

    黎民前夕,天光微醒,东天还未露出那一线鱼肚白。

    玄武县外,百战军正在如火如荼攻打城池,数不清的火把与燃烧的火光照亮了城池,也照亮了蚂蚁般涌向城池的百战军将士,以及在城头殊死搏斗不愿退却的东川兵将。

    人声鼎沸,杀生震天,夜幕下仿佛有一头暴躁的巨兽,在此地不停拳打脚踢,要将那亘古未变的山川都踏碎移走。

    一架架云梯车附上城墙,一架架巢车撞得城墙不停震颤,甲士们或攀梯而上,而越桥而过,前赴后继杀向城头,他们不顾身边同袍的坠亡与战死,也不顾面前刺猬般挥来兵刃,试图用血肉之躯在铁甲墙壁与丛林中割开一道缝隙,突破对方的大小阵型,撕裂对方天衣无缝一般的防线。

    鲜血打在城墙上,牡丹一般绽放,绚丽夺目又残忍的令人无法直视。将士们狰狞的面孔,无畏而坚定的眼神,在此时此刻被战火衬托得分外疯狂,他们像是荒原上奔腾的野牛,已只记得用尽所有力气,埋头向前冲击。

    即便是迎向死亡,也决不稍缓向前的脚步,也唯有拥抱死亡、战胜死亡,他们才可能在死亡的深渊中寻得一条通向生存的狭路。

    城外百战军营地前,孟平高居望楼,面色沉静如同一汪深潭,望不见里面半分波澜,平日里他那双阳光般灿烂的眸子里,此刻跳动着无边无际的战火,无数将士的身影在其中往来奔驰,还有那座仿佛盘龙般屹立,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的城池。

    他持刀静坐,如临深渊,又如沐春风。

    为将者,凡临阵指战,饶是肩担责任重如泰山,也要如秋叶御风般安之若素,此之谓举重若轻。

    百战军攻打玄武县,已经一日一夜,城池还未攻下。

    而且照眼下形势来看,要攻克城头恐怕还要些时候。

    战事如此激烈、胶着,已经出乎孟平出征时的预料。

    要知道,在攻下玄武县后,要据城防备西川援军,还需要紧急修复城防,这也需要不短的时间。

    在百战军、君子都赶到玄武县时,梓州战事已经进行了一两日。

    梓州战事激烈之程度,孟平虽未亲眼看见,但完全不难想象。因为自他们从梓州出发,到抵达玄武县,一路上梓州战事的声音,压根就不曾停止,更没有消失过!

    数万人大战,交战之声传出近百里,战事是何等惨烈,根本不用多想。

    百战军攻打玄武县,便是在梓州大战的声音中开始的。

    “孟将军。”林雄走上望楼,与孟平见礼。

    “林将军。”孟平站起身。

    “玄武县比想象中要更难打一些。”两人并肩看向玄武城,孟平出声道,“想必林将军也看出来了。”

    “西川援军是李绍斌据守梓州能否成功的命脉,而玄武县又是连接西川援军的命脉,如此关键重镇,难打些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孟将军。”林雄宽慰孟平,他俩相识得早,一个是李从璟在军中最信任的将领,一个是李从璟最亲近的近卫军将领,关系向来不错。

    “但我等的时间不多了。”这话的内容颇为沉重,但孟平的语气却跟沉重没有任何关系,“对李绍斌而言,玄武县是命脉所在,对大帅而言,玄武县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不容有失。”

    “孟将军有何打算?”林雄问。

    “要解决时间不多的难题,只有两个方法。”孟平道。

    “愿闻其详。”林雄道。

    “或者加快战事进程,抢在时限到期前完成攻城任务;或者争取更多的时间,延长时限。”孟平道。

    “百战军虽已拼尽全力,要在一日内攻下玄武县,还是有些强人所难。”林雄道。

    “所以只能选择第二种办法。”孟平道。

    “执行第二种办法的具体措施,便是延缓西川军抵达玄武县的步伐。”林雄道。

    “可西川军不会平白无故慢下脚步来。”孟平道。

    “故而需要有兵马去半路骚扰、拦截。”林雄道。

    “骚扰、拦截的兵马不仅要精锐,战力非凡,按照大帅的说法,还得机动性高,如此才能有效打击西川军。”孟平道。

    “所以这支兵马最好全是马军。君子都正是不二之选。”林雄道。

    “虽则如此,然而西川军毕竟有两三万之众,要阻其兵锋,迟其步伐,仍是危机重重。”孟平道。

    “不知孟将军需要君子都为大军争取多少时间?”林雄问。

    “十二个时辰。”孟平道。

    “末将必定尽力而为。”林雄道。

    “不,将军错了。”孟平道。

    “错了?”林雄不解。

    “不是尽力而为,是必须要做到!”孟平眸中陡然迸射出一股杀气,转身直视林雄,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哪怕君子都全军覆没,不剩一兵一卒,也要阻挡西川援军十二个时辰,半刻都不能少!”

    军令,从来都没有模棱两可,也从来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沙场是铁血之地,军令便是造就这种铁血的法则,所以它必然比铁血更加铁血,铁血的冷酷无情。

    林雄脸上肌肉微动,然而他没有迟疑,抱拳坚决道:“末将,领命!”

    林雄领命离去后,杨重霸走到负手再度望向战场的孟平身旁,语气有些怪异道:“将军,林将军毕竟是殿下亲军统领,将军对他下达如此绝情的军令,就不怕林将军心生怨恨,来日在殿下面前对将军有不利之言?”

    孟平瞥了杨重霸一眼,淡淡道:“林将军不是这样的人。况且君子都执行过的危险任务,比眼下严峻得多的也不胜枚举。”

    “然而君子都毕竟是殿下亲军,殿下下达这样的军令无可厚非,但将军你毕竟只有临时节制之权,你就真不担心殿下会心生芥蒂?”杨重霸不解。

    孟平淡淡一笑,比方才更加适然,说出来的话也更加有把握有信心,“殿下更不是这样的人。殿下的心胸、眼界,不说亘古未有,至少也是凤毛麟角。”

    “将军如此肯定?”杨重霸诧异。

    “当然。再怎么说,本将也是自小跟随殿下的,这点把握还是有。”孟平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一种荣耀的神情,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接着道:“这些姑且不言,殿下一旦上了战场,便只知道战争胜负,至于其它,殿下根本就不会在乎,慈不掌兵,殿下比谁都更加理解这个道理。”

    说到这,孟平面容肃然下来,“所以,玄武县之役,绝对不容有失。即便是百战军全军覆没,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完成殿下交代的军令。你可明白了?”

    杨重霸神色凛然,“末将明白了!”

    天色已明,红日自东天喷薄而出,霞光照在孟平身上,将他的铠甲照得鲜亮耀眼。

    孟平握刀而立,眸子里的战场如大火在燃烧。

    他心中默默念道:孟平,孟平,当初公子给你取下这个名字,你可明白公子的用意?

    孟平,孟平,就让我为公子,荡尽天下不平!

    他忽而转身,走下望楼,步履坚定,身形沉稳,亲赴战场最前线。

    今日,必要攻下玄武县!

    林雄在领过孟平的军令后,立即去召集君子都三千精骑。

    在闻听孟平下达的军令内容,尤其是那句“战至一兵一卒,也要阻拦西川援军十二个时辰”后,君子都全军将士莫不心头凛然,但要说没有人对这份严酷的军令有所怨言,却也不太可能。

    林雄则早就洞悉了这点,他明告三千将士,有怨言无妨,但都得给我埋在心里,谁要是因此而影响完成任务,全部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君子都自成立之日起到今日,有三名骁勇之将,君子都每每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与此三人每每冲锋在前,勇不可当有很大关系。这三人,便是前任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林英,以及现任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

    郭威已经外放领藩镇军,姑且不言,且说林英、林雄兄弟。二人自当年长和县城之役,跟随李从璟,可以说他们的发迹史,便是李从璟发迹史。如今林雄领君子都,领军虽然不多,但饶是高行周、皇甫麟这些人,也丝毫不敢小觑。

    君子都上一任都指挥使林英,因为两年前在荆南作战失利,被问责后降为普通骑兵,至今李从璟都没有号令下来,有起用他的意思,可谓大起大落,尝尽人生失落的辛酸苦辣。

    秋日的晨阳是暖和的,很少有人不对其加以期盼,晨光洒落马棚,也洒在正刷洗战马的林英身上,他的甲胄只是普通的柳叶甲,与寻常士卒毫无二致。当年他获赐于李从璟的那套明光甲,自从他被罢免了君子都都指挥使的职务后,就再也没有穿戴过。

    林英的年纪并不大,和从百战军中成长起来的大部分将领一样年轻,而今还不到而立之年,然而他的脸上,却已刻上了风霜与沧桑,唯独那双锐利的眸子,还和当初一样坚定有神。

    他为战马刷洗的动作,规范的找不出第二个模本来,此时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就像是为自己的情人宽衣一般。那战马也似分外享受,咧嘴露出牙齿来,像是在笑。

    看到自己心爱的战马如此惬意,林英眼神也露出一丝近年来愈发少有的笑意,与马棚里正在为战马刷洗的其他骑兵一样,刷洗完后,他抱着马头,两张脸凑在一起擦了擦,这份姿态,实在是比最亲近的情人更加亲近。

    马棚很喧闹,战马舒服的嘶鸣,骑兵们拍着自己心爱的战马跟它们说话,就像是在跟自家兄弟拉家常一般,不时有人就临近同袍的战马打趣,或者相互攀比,间或发出阵阵豪迈的大笑声,一片热闹和谐的景象。

    为战马套上鞍辔,林英提着水桶正要去倒掉,一名传令兵奔跑着到了马棚,左右环顾几眼,找到林英,跑到他跟前,对他道:“林英,将军召你即刻去见他。”

    林英脚步顿了顿,眉头微微蹙起。自打他被降职为寻常士卒以来,一直恪守军规,甚至恪守的异常严格,在军中几乎不与林雄相见,也告诫过林雄不得对他有任何照顾。

    这样明确的“召见”,已经记不得上回是什么时候了。

    林英进帐时,林雄正在与几名指挥使商讨作战计划,他便规规矩矩站在一旁等候,连林雄亲兵招呼他落座,都摇头谢绝了。

    林雄与诸位指挥使正围在军情处绘制的详细地图前,商讨接下来要如何具体行动。

    经过演武院的培训,以及李从璟军事思想的教育,众人谈话的方式与内容难免与当下他国将领有些不同。

    “汉州、益州都在成都平原内,简州虽然不在成都平原,其援军要进抵梓州,却也要取道其间。成都平原与玄武县之间,横着一条东北-西南走向的龙门山脉,西川援军要进入玄武县地界,必然要横穿龙门山脉。”

    林雄指着地图对众人说道:“诸位请看,玄武县县城在此处,几乎是挨着龙门山脉,我君子都要阻截西川援军进入玄武县地界,最好的选择莫过于进入龙门山中,守住山口,不让对方出山。”

    “然则可供大军自成都平原进入玄武县的路线,有三条之多,我君子都只有三千骑,要在三条路线上阻拦近三万西川贼军,未免显得捉襟见肘。”有指挥使道。

    “这却不难,诸位且看。”林雄不以为意,继续道:“西川贼军自成都平原进入玄武县,最北是取道汉州的德阳县,中间是取道汉州城,最南是取道汉州的金堂县,无论贼军是数路并举还是只选择其中一两条路线,横穿龙门山脉后,最北的出口与最南的出口,相距也不过七八十里。”

    说到这,林雄抬起头,看着诸位指挥使:“七八十里,以我精骑脚程,又不携带辎重,至多半日就能赶到。”

    这实在是保守估计,历史上一日一夜疾驰三百里的马军战例,多不胜数,这种事李存勖就干过,往先李世民也干过。

    “如此说来,将军之意,是我君子都分兵三路,分别扼守三个出山口?”有指挥使问道。

    林雄点头,“正是如此。”他接着说:“我君子都兵分三路,每路千骑,分别扼守一个出山口。若是贼军兵力分布有侧重,则我军就近支援,用不了多少时候,不会影响战局。而若是贼军三路并举,且每路兵力相当......”

    话音顿了顿,林雄凝视众人,正色道:“这就需要诸位拼死力战了。”

    诸位指挥使神色凛然。

    林雄庄重肃穆道:“诸位要记住,两川战事之关键,在梓州,梓州战事之关键,在玄武县,而玄武县战事之关键,又在我等。坚守山口十二个时辰,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决不后退半步!”

    “末将领命!”诸位指挥使决然抱拳。

    林雄点点头,“诸位各去准备,半个时辰后,大军开拔!”

    待诸位指挥使离去,林英这才上前来以军礼拜见。

    “兄长坐。”林雄略显疲惫,他学着李从璟的模样,揉了揉眉心。

    林英没有坐,他忍不住道:“西川贼军有三条路线可供选择,确实不假,然则此番进入玄武县作战,大军派遣了许多斥候穿过龙门山脉,向西打探贼军动静,难道没有消息传回?”

    “怎会没有消息传回?”林雄苦笑,显得很是无奈,“只不过兄长也知晓,斥候并非神仙,一旦西川贼军控制了龙门山西边的出口,我军斥候也出去不得。”

    “军情处的眼线呢?也没有消息?”林英追问。

    林雄摇摇头,“孟知祥此番明显是有备而来,贼军昼伏夜行,且全都大张旗鼓,每路军都像有三万人,军情处打探不到翔实消息,空有飞鸽传书也是无用。”

    林英了然,“如此说来,不到最后关头,的确无法知晓贼军虚实,这场仗确实难打。”

    “正因如此,我才找兄长来。”林雄点头道。

    “你找我来,到底是有何事?”林英问。

    “我想请兄长分领一路,负责把守一道山口。”林雄认真道。

    林英苦涩摇头,“君子都并不缺乏智勇双全的将领,尤其是近年来,有许多从演武院进来的苗子,都很是不错。”

    “看来兄长的确没有疏忽君子都的全局情况。”林雄很是欣慰,随后严肃道:“但是兄长也该知晓,此番我这样做,并非是特意给兄长立功起复的机会,而是此战实在非同寻常。以三千对阵三万,坚守十二个时辰,这还不算什么,关键在于,我等面对的,可不是契丹蛮子,也不是东川兵将,而是出自朝廷之前六军与侍卫亲军的三万精锐,是受孟知祥多年严苛训练与恩惠的虎狼之师!”

    “面对这样艰巨而不容有失的任务,至少在当下,君子都不会再有人,比兄长更有把握应对,至少我都比不上兄长!”林雄正色道,“兄长,时至今日,不是你一人之荣辱得失,而是关系君子都之兴衰,关系大帅伐蜀大业之成败,我能内举不避亲,难道到了此时,兄长还要恪守俗礼,忌惮旁人议论,不肯全力以赴?”

    “放你的屁!”林英拍案而起,“只要能完成任务,能有助于此战胜利,为大唐兴盛增添哪怕一丝力量,我林英岂会在乎个人荣辱,岂会畏缩不前,顾忌旁人议论?!”

    “如此,谢过兄长了。”林雄抱拳。

    林英叹了口气,上前握住林雄的拳头。

    兄弟俩眼神坚定,又充斥着一股神圣的意味。

章四十一 月垂龙门山 英雄逞强时(2)

    杨重霸埋着脑袋从城下退回军阵来,战袍都给烧掉了几块,甲片上血迹斑斑,模样狼狈不堪。阵前监战的孟平驱马上前,一把揪住杨重霸,俯身恶狠狠吼道:“杨重霸,谁让你退下来的?谁?”

    杨重霸摘下兜鍪,露出蓬乱的头发、污黑而又血水斑驳的脸,他单膝跪下,低头羞愧道:“将军,末将无能,攻不下城头!但是我部将士已经死伤过半,再不撤下来,就得全都被东川贼军围住,到时只怕一个都剩不下啊!”

    “你娘的狗屎!”孟平破口大骂。

    此地距离城墙不过三百来步,还在城头床弩的射程范围内,如此近的距离自然是战阵前线。将士们前赴后继攻打城头的呐喊声,兵甲相交的碰撞声,各类箭矢令人牙酸的弦动声,夹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孟平放开杨重霸,不再与他浪费口舌,回头大喝:“安重诲、赵弘殷何在?”

    “禀将军!”一名军使上前,“安将军昨日鏖战后重伤昏迷,还未醒过来,赵将军正在西城门力战。”

    “丁茂、史丛达呢?”孟平又喝问。

    “丁将军也受了伤,正在歇息,史将军方才被换下去,正吃了饭在休息,是否令他前来听令?”军使问道。

    “不必了!”孟平冷冷挥手,“既然无将可点,本将亲自上阵便是!”

    “将军不可!”杨重霸连忙拉住孟平的马辔,痛心疾首道:“贼军凶悍,城墙百步之内步步凶险,城头更是一步一尸,将军万不可亲身冒险!”

    “滚开!”孟平甩开杨重霸,“步步凶险如何,一步一尸如何?本将早就说了,便是战至最后一人,百战军也不能辱没了使命!”

    说罢,策马奔驰,来到阵后,呼喝道:“亲卫指挥使何在?”

    “末将在!”

    “点齐五百亲卫,随本将夺城!”

    “末将领命!”

    杨重霸又冲上来,在孟平马前跪下,抬头抱拳大声道:“请将军下令,末将虽然无用,愿为将军马前卒,随将军一道再夺城池!”

    “杨重霸,你给本将听着,百战军自成立之日起,就没有过完不成的军令!”孟平盯着杨重霸,“一次也没有!你听明白了吗?”

    “末将明白!”杨重霸道,“此番不夺下城头,末将誓死不后退半步!”

    五百亲兵已经就位,孟平环顾众将士一眼,策马在阵前踱步,高声道:“在你们中间,有人进入百战军已经三年、五年,也有人进入百战军还不到一年,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何时进入的百战军,本将要尔等时刻铭记一条:百战军,是大唐最精锐的军队,没有之一!在百战军这里,将士可以战死,大军不能战败,尔等听明白了吗!”

    “明白!”

    孟平手中马鞭指向军旗,“看着这面旗帜,告诉本将,尔等何人?”

    “百战军!”五百将士齐声大吼。

    “告诉本将,百战军的军号是什么?”孟平一人的声音,似乎比五百人还要雄壮。

    “百战军,向前!”五百将士再度大吼。

    孟平跳下马来,从指挥使手中夺过盾牌,一把抽出横刀,“那尔等还等什么,随本将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五百甲士高吼三声,随孟平奔出军阵。

    秋日正当头。

    百战军开赴玄武县的第四日,李从璟接到孟平传回的捷报,虽然明知玄武县必定会被百战军拿下,看到这份战报时李从璟还是禁不住心头稍微一松,能将西川军阻挡在玄武县以西,这对梓州战事而言,实是有莫大裨益,别的姑且不说,对东川将士的士气便是一种沉重打击。

    战报中还提到了君子都进入龙门山阻截西川军的消息,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包括每个细节,孟平都在战报中详细说了一遍,那道务必拖延西川军十二个时辰的军令也没有遗漏。

    对此李从璟自然毫无异议,玄武县难打是意料之中的事,百战军没有在一日之内攻克委实责怪不得,而简单修缮城防需要的十二时辰之最低时限,李从璟也是心中有数。

    战争总要付出代价,也免不得要死人,好钢就该用在刀刃上,这无可厚非,要不然养兵作甚?

    放下战报,李从璟即刻下达了一条军令:“传令下去,有从玄武县来的东川游骑、斥候、信使,各部当酌情放几个进城。无论如何,玄武县失陷的消息,总该让李绍斌知道才是。”

    这份军令用意何在,并不难明了,帐中众位幕僚闻言都笑声狡黠。

    随即,李从璟看向王朴,对他道:“文伯,你拟一道劝降书,要突出玄武县陷落,西川军无法来援,梓州已成孤城,困兽犹斗只有灭亡的结局,命文吏抄写千份。”又叫来孟松柏,“你领三都弓手,拿上文吏抄好的劝降书,今夜子时,在大军停止攻城后,射进城中去。记住,动静要尽量小些。”

    王朴、孟松柏相继领命。

    “大帅这手反间计使得妙,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莫离笑道。

    “军师过奖了。”李从璟哈哈大笑。

    李绍斌今日没有亲临城头,而是在府中处理事务,在他看来,梓州之战非得打上数月不可,他实在没有必要日日在城头督战,城防战事,他交给了王晖诸将。

    李从璟分兵去攻打玄武县的消息,李绍斌是知晓的,不过虽然知晓,他却不以为意。玄武城乃是重镇,又有重兵戍守,他相信不是万余人旦夕间就能攻下的。当然,哪怕是他想做些什么,在面对城外三四万大军的前提下,也无能为力。

    虽然没有亲临城头,李绍斌却要求四面城墙的战况两个时辰一报。所以当帅府“闯进”几名守城将士的时候,李绍斌很不愉快,因为此时并不是该回报战况的时候。

    不是时候,还将动静闹得这么大,完全沉不住气,慌慌张张的,让梓州百姓见了岂不平生猜疑,这实在是愚蠢的行为,所以李绍斌很不愉快。

    但当他见到守城将士带回的几名军士后,又不禁面露诧异。原因无他,委实是其中两名军士衣甲被鲜血染透,奄奄一息的疲惫模样,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军帅......玄武县,失守了!”那两名军士见了李绍斌,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悲怆大呼。

    李绍斌怔了怔,几乎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贼军战力剽悍,攻城器械齐备,片刻不停猛攻两日,我等抵挡不住,城池失守了!”

    李绍斌眼前一黑,身子一晃,就要栽倒。

章四十二 月垂龙门山 英雄逞强时(3)

    不怪李绍斌神色大变,实在是西川援军已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若是西川军被阻挡在玄武县以西,他梓州不过一座孤城,面对气势汹汹,一路高歌猛进的王师,又哪里是对手?

    这些时日以来,李绍斌与王师的交手不算少了,他对王师的战力已经有了十足的认识,城外那三四万甲士,可是真正的虎狼之师,绝对是半分水也没有掺过的。

    先前李绍斌之所以对把守梓州城有把握,那是建立在西川援军会及时赶来的前提上的,饶是东、西川合军,李绍斌也从未想过能将王师击败,他在城中所做的一切准备,以及给东川将士灌输的思想,不过是坚守城池数月罢了。

    坚守数月,到了寒冬时节,王师攻不下梓州,就会因为补给等问题而撤军,东川这回就算保了下来,这便是李绍斌内心的真实写照。

    如今,梓州战事刚起不过四五日,玄武县就被攻陷,这让李绍斌如何能接受,如何能不惊慌?

    左右见李绍斌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急切的唤了好半天,才让李绍斌眼神再度恢复了焦距。出乎所有人意料,恢复神智的李绍斌只是怔了怔,随即便微笑推开搀扶他的人,露出无奈的神情道:“这两日一直在思虑战局,夜里未曾歇息,想来是身体不太吃得消。你等不必惊慌,本帅这身体也是从刀山火海中拼杀过来的,些许小事无伤大雅,歇息片刻也就好了。”

    说罢,他不等左右多言,装作没听清方才玄武县信使话的模样,神色从容的问他道:“你方才说玄武县被贼军攻下了?”

    “是,军帅,贼军攻城太猛,军备又太好,我等没能守住城池,请军帅治罪!”那两名气息奄奄的信使,见到李绍斌方才的模样,都已心如死灰。事态如此重大,令李绍斌如此痛心,玄武县兵将罪责大矣,他们自忖以李绍斌的性情,他俩已经再无活路,此时莫不以头抢地,绝望等死。

    然则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绍斌并没有大发雷霆,将他们痛骂一顿,然后将他们推出去斩首,以消心头之怒,以正全军军法,而是哈哈大笑起来。

    李绍斌的笑声豪迈而响亮,但未免太过突然,太过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些,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怔在原地,不解的看向李绍斌。

    笑罢,李绍斌扶起那两名信使,“玄武县何罪之有?贼军败亡不远矣!本帅正该与全军同庆才是!”

    若说先前众人还只是惊奇,听了李绍斌这话,几乎都以为李绍斌脑袋坏掉了,终于,一名信使忍不住问道:“这......玄武县失守,正是我军受挫,贼军气势大涨之际,军帅何以说贼军将败了?”

    李绍斌回到案桌后,好整以暇的坐好,看着这名信使不紧不慢的道:“本帅且问你,攻打玄武县的贼军有多少?”

    “这......万人左右。”信使虽然有心将数目说得大些,以突出敌军势大,减轻一些自己的罪责,但此时还是不敢说谎,只得如实而禀。

    “好!本帅再问你,西川援军有多少?”李绍斌接着问。

    “西川孟帅,发兵三万来援。”这名信使不清楚这件事的底细,所以这个问题由李绍斌的左右替他回答了。

    “本帅第三问,你方才说贼军攻城器械齐备,城池损毁如何?”李绍斌道。

    “城池损毁十分严重,虽然我等尽力补救,也是杯水车薪。”信使答道。

    “本帅再再问你,玄武县被贼军攻占时,西川援军已到了何处?”李绍斌道。

    “距离玄武县已不足一日行程!”玄武县与西川援军一直保持有联络,这事自然是知晓的。

    “很好!”李绍斌又露出笑意,“如此,尔等觉得以玄武县外那久战之贼军,能挡得住西川援军吗?”

    信使满脸错愕,不解其意,倒是他身旁的心腹幕僚先一步反应过来,惊喜道:“贼军不过万余,经过数日激战,必定疲惫,而城池损毁严重,防御力自然大打折扣,又且西川援军不日即到,以三倍兵力,要败这股贼军,真是易如反掌!”

    说到这,这名幕僚不禁击掌而赞,“如此说来,贼军虽然攻下了玄武县,却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他们占据玄武城,实则却是画地为牢,待得西川援军一到,他们必将惨败!”

    李绍兵又大笑出声,很是赞许幕僚的分析,“正是如此!故而本帅说,玄武县虽然陷落,但贼军败亡已经不远了!”

    “军帅慧眼,玄武县失陷,本是坏事,军帅却在转瞬间就看到了坏事中隐藏得莫大好事,这份睿智,真是让我等自愧弗如!”幕僚赞叹不已,拍起了马屁。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此之谓也!”李绍斌显得有些得意,他目光一转,接着又问这位幕僚,“玄武县之战已可见结果,先生可能再进一步,推断出梓州战局?”

    这回幕僚没有多想,笑道:“这有何难!贼军总兵力不过四五万,分兵万人在玄武县,不出几日便会被西川贼军击溃,如此以来贼军不仅兵力折损甚大,士气也必然低迷,到时我东、西川合军,不仅兵力占据优势,天时地利人和,更是无一样不在我,这梓州城外的贼军,败亡也只在旦夕之间了!”

    说到最后,这位幕僚很是振奋,忍不住讥诮起对方来,“都说李从璟能征善战,却不曾想有分兵玄武县这样的昏招,真是自取灭亡!他那常胜将军的名头,怕是不日就要丢在这梓州城下了!”

    李绍斌爽朗的笑声再度响起,旋即他正色对众人道:“蜀地乃是我等之蜀地,任何人想要染指,都是自寻死路,李从璟之败亡,虽是他用兵不当,更在于他出兵蜀中,从一开始便已经错了!”

    说到这,李绍斌站起身来,神色睥睨,“诸位,西川援军不日即到,李从璟覆灭在即,且让我等同心同德,共败贼军!”

    众人闻言无不振奋,皆俯首道:“同心同德,杀败李从璟!”

    待众人退下,堂中再度清净下来,李绍斌重新坐下,脸上的振奋乐观之色,竟然在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忧虑。

    幕僚见李绍斌这副模样,不禁好奇,问道:“军帅,战局对我等如此有利,得胜之期已经不远,军帅缘何这般神色?”

    李绍斌懒得看这位幕僚,冷笑一声,声音低沉道:“你当真以为,李从璟要败,我等要胜了么?”

    “这......”幕僚诧异不已,不知李绍斌为何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否定自己。

    李绍斌面若寒霜,咬牙道:“你难道不知,被李从璟派往玄武县的军队,是哪一支军队?”

    “这......是百战军。”

    “你难道忘了,李从璟长胜之名,是靠什么得来的?靠得就是这支百战军!”李绍斌眼中露出忌惮之色,“百战军西行这才几日?事先你我看作坚如磐石的玄武县,就被百战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攻城尚且如此,一旦给百战军有城池据守,那三万西川军,是那般轻易就能得手的?”

    他接着又道:“再者,李从璟戎马多年,深得谋战之道,身旁更是谋士如云,你可以仇视他,但不能轻视他!他这回遣百战军西行玄武县,岂会对接下来会发生的战局没有推断,没有准备?”

    “可是方才军帅不是说......”

    李绍斌狠辣的目光顿时向幕僚看过来,惊得幕僚一个冷颤,他终于反应过来,“军帅故意这般说,原来是为了稳定军心,提升士气......”

    “梓州战事本就艰难,再让全军将士看不到希望,这场战争也就不用打了!”李绍斌冷冷道。

    “这......西川援军当真来不了?”

    李绍斌站起身,负手走到门口,抬头望向门外,沉默了良久,“这却也未必,本帅先前说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玄武县之战,往后到底会如何......”李绍斌握紧手,“还有待静观!”

    对,是静观,而不是有什么措施。

    虽然明知玄武县之战,关系东川存亡,李绍斌却也没有办法相助。

    这份无奈与痛苦,折磨得李绍斌眉头紧锁,心如刀绞。

章四十三 月垂龙门山 英雄逞强时(4)

    李绍斌内心的挣扎与痛苦,无法与他人言说,自然也没多少人能够知晓,善于掩饰内心真实想法,喜怒不形于色,是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必修课程,但这样做的代价,便是喜怒哀愁无法与人分担,纵然其中的滋味百转千回,也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也是成为一个大人物必不可或缺的一环。

    在李绍城发出类似于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无法与人言一二三的时候,梓州城以西百里之外,龙门山中,君子都与西川军也已经开始了殊死搏杀。

    君子都三千兵马分作三路,每路上千兵将,各自镇守一条道路,林英负责的是最南边的一条道路。在这里,他们将要面对从金堂县方向来的西川援军。

    两年前林英虽然在荆南吃了一场败仗,但实事求是的说,他并非是个没能力的人,否则也不可能从一介普通士卒,爬到君子都都指挥使的位置,当年的长林之挫,巧合因素太多,似乎正是印证了那一句“胜负乃兵家常事”。

    这回奉命把守最南的山道,林英并没有单单死守出山口,他到了龙门山,快马加鞭突进山中,直到斥候禀报距离西川军不过十五里的时候,这才停下来,而后他将兵马分作了三部,分别布置在事先选好而后一路来勘察过的三处山道隘口中。

    自东向西,分别设四百人、三百人、两百人把守。

    而后林英率领剩余百人,堂而皇之迎向西川援军,为那三部兵马布置防御工事争取时间。

    龙门山中最南面的这条山道,在三条山路中是东西距离最短的,加在一起不过三十多里,满打满算也不到四十里。林英率百名将士告别最后设置拦截工事的两百同袍,向西突进没有多久,便遇到了西川援军的先锋斥候。

    山道并非都是山体上的崎岖小路,官道也有从山中穿过的,修建在山脚下的官道,路宽行马不是问题,但究竟是狭路相逢。见到西川斥候时,林英二话没说,拔出横刀,便加速冲上前去。

    没有招呼没有呼喝,在西川斥候还不及反应的时候,林英已经率众突至近前,在双方距离尚有十多步的时候,林英手中的横刀还未举起,他身后便射出几支弩矢,咻咻几声,忽闪间在空中划过一道平直的线,瞬间便钉在西川斥候胸前。

    寻常斥候一般都不着甲,披皮甲的都是少数,面对近在咫尺的弩矢,哪有半分防御力,一旦被射中就要伤及筋骨,被射中要害的,更是当场重伤、殒命,箭矢劲道甚大,穿胸入体,将马上骑兵带飞马背,摔落地面。

    林英等人纵马杀进西川斥候群中,横刀斩过,西川斥候相继落马,有倒在路上还没死的,也被君子都将士一一补上几刀。

    百骑穿过后,西川斥候便没有还活着的,只余失去主人的战马四顾失措。君子都自然不会忘了这些战马,比起斥候,战马的价值不遑多让,队列末尾的君子都将士,娴熟的顺手牵起战马缰绳,带着战马融入队列中。

    如是杀灭西川军数波斥候,林英等人的行踪,也被西川军知晓。在距离西川主力尚有几里距离的时候,林英等碰到了前来清理通道的西川数百马军。

    “干翻他们!”看到这批西川精骑的时候,林英浑然不惧,仍旧是杨刀迎上,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举起了鞍边的圆盾。

    两军精骑在山道中遭遇,当彼此转过弯道看见对方时,相距已不过二三十步。这个距离,是箭矢杀伤力大幅度提升的时候,双方都是精锐,将士不用主将多言,便举起了弓弩,将利矢射向对方。

    到了此时,君子都开始有人伤亡,有人落马。

    两军数百骑,很快杀到一起,彼此纵横交错,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山道毕竟是山道,数百骑也施展不开,前方的一二十骑混战在一处了,后方的将士还没看见敌军的模样。

    林英的打算,正是要借助山道逼仄,用战斗来争取时间,用这百骑君子都的性命与鲜血,来换取后方三道防线的构建。

    “尔等何人,报上名来!”交战一刻,西川马军惊讶于面前对手的战力彪悍,所部将领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喝起来。

    拼杀中的林英哈哈大笑,待将面前的对手砍翻,得了空,便趾高气扬的回道:“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你爷爷是君子都!”

    “君子都?百战军?”这名西川马军将领不禁震惊,眼中闪过一抹骇然之色,他左右兵将有的惊呼:“君子都怎会在此?莫非是那李从璟来了?!”

    林英将这话听在耳中,大声道:“尔等土鸡瓦狗之辈,我杀之如屠猪狗,大帅的面,尔等是见不着了!”却是使了个心眼,不说李从璟没来,用李从璟的威名来震慑对方。

    这话很有效果,西川兵将中顿时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西川马军领兵将领嘴角抽动,却也不是易与之辈,心下一横,大喝道:“竖子狂妄,且看我将你斩落马下,再去取李从璟的脑袋!”

    说罢向林英迎过来,林英大叫一声好,纵马迎上,两人顿时战在一处。

    两军搏杀,凶险处间不容发,那名西川将领也是名好手,林英与他断断续续交手二三十个回合,没能将其拿下,于是动了歪心思,有意卖了对方一个破绽,在对方大喜挥刀竖斩而来之际,身子一侧,横刀一斩,从对方胸前划过。

    这一刀撕裂了对方的甲胄,刀锋添到了鲜血,但对方甲胄坚硬得很,林英也不能一刀将他斩落马下,但这一下却也将对方惊得双眼圆睁。两人再度被隔开之际,林英回头看罢君子都伤亡情况,忽的大笑一声,对那骑将道:“爷爷不陪你玩了,且饶你一命!”说罢,调转马头,招呼君子都撤退。

    数十骑君子都,相继撤出战斗,打马疾驰而去。

    那西川骑将吃了亏,又受言语侮辱,心中极是不快,眼见林英要撤,哪里会放任对方逃了,立即率众追赶。

    林英纵马奔驰,见对方追了上来,心中不禁一喜,遂不时回头以污言秽语辱之,激得对方咬牙切齿紧追不休。

    继而到了一处山道狭窄处,两边山坡却不甚陡峭,林英远远望见了山坡林子里隐藏的君子都,又回头辱骂那骑将一阵,还不忘发出大笑声嘲弄对方。

    三四百西川精骑追赶而来,那骑将一路被骂得脸色涨红,恨不得将林英吃下嘴去,待到了这处地方,猝不及防,两边山坡上忽然劲风阵阵,利箭破空的声音格外刺耳,两百支利箭撞进西川马军军阵中,顿时激起一片人仰马翻。

    那西川数百骑顿时乱作一团,马惊的、负伤的、坠马的、大呼的,莫衷一是,骑将反应过来中了埋伏,连忙招呼部曲举盾防御,再看林英,早已消失在眼前的山道,只剩一阵笑声在山中回荡不绝。

    ......

    月上三竿。

    龙门山居中的山道中,林雄率部打退西川军又一次攻势,得了片刻喘息时间,顾不上饮用干粮,叫了两名指挥使来,聚在一起紧急商议军情。

    “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汇集南北两路军情,贼军的兵力分布大致已经清楚。”亲卫在旁举着火把,林雄指着地图看着两名指挥使,神色肃穆,“贼军主力,绝大部分在南路,规模超过两万之众。中路与北路,各有贼军数千。且贼军兵力配置也有不同,据报,南路贼军以步卒居多,中、北路则以马军居多,甚至有可能全是马军!”

    “西川贼军,将兵力这般部署,却是为何?”一名指挥使问。

    “先前贼军三路皆大张旗鼓,是虚张声势,目的是为隐藏其兵力真实部署情况。而其兵力这般部署的用意,也简单明了,孟知祥可能早就料到我军会来龙门山拦截,也猜到我等会兵分三路,故而叫南路贼军行得快些,先一步暴露虚实,与我军接触,吸引我军注意,诱使我军将主力投放到南路。而一旦如此,中、北路的防备势必空虚,这两路的贼军便能尽早打通道路出山。一旦贼军得手,这两路贼军便会急速往南,从背后袭击南路军,两面夹击,将我等一举破之!”林雄沉声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西川贼军南路多步卒,而中、北路多精骑,却是这般道理!”那名指挥使恍然,随即狠狠击节道:“孟知祥果然老奸巨猾!”

    “那我等眼下该当如何应对?”另一名指挥使问道。

    林雄肃然道:“中、北路各有贼军数千精骑,具备急速冲击的能力,一旦他们强行冲关,我等只怕抵挡不住,而南路军多步卒,其部三四百马军已经损伤惨重,至今已是无法应付我精骑的优势。当今之计,是调集南路军,增援中、北路......”

    “这倒是合理。”一名指挥使沉吟道,“将军英明!”

    林雄苦笑,“这非是我英明,看破贼军虚实用意的,并非是我,而是林英,南路军支援中、北路的三百骑,也快到了......”

    说到这里,林雄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大叫一声:“不好!”

    ......

    五更将至未至,林英背靠石块,眼神有迷离,他坐下的石块,已被鲜血浸透。

    一名亲卫正在照顾他的伤势,但说是照顾,此时却已无计可施,只得低头拭泪。

    林英瞧了这位亲卫一眼,忽而一笑,“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般作态可不是君子都儿郎的风采。”

    “将军......”这名亲卫跟随林英已久,此时语调哽咽,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英望向满天繁星,浑身已经没剩多少力气,他呢喃道:“再坚守一个时辰,十二个时辰的期限便到了。中、北路肯定没有问题,只要我们南路不拖后腿,任务便算是完成。”

    他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我林英身上的屈辱,终于有了洗清的一日......”

章四十四 月垂龙门山 英雄逞强时(5)

    (第二更。)

    林英看向自己这名亲卫,声音虚弱而柔和,他笑了笑,问:“后悔吗?”

    亲卫脸上泪痕未干,闻言稍稍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将军说什么?”

    林英叹了口气,目中露出不忍之色,“这场战斗,你本可能不会死,但因为跟了我,现在却处于必死之境,后悔吗?”

    亲卫一把将脸上泪痕抹干净,昂首坚定道:“为国而战,虽死无悔!”

    林英愣了愣,对这名缺了根弦一般的亲卫有些无奈,“我是问,做了我的亲卫,却要跟我一起死,后不后悔?”

    亲卫的声音更重了些,正色道:“能跟随将军征战,是我的荣耀,怎会后悔?”

    这样的回答让林英又怔了怔。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良久,他脸上再度绽放出笑意,“的确。能跟随大帅征战,是我之荣耀,死而无悔。”

    亲卫看向林英,眼中充满不解,他不明白林英为何突然说起了李从璟。

    林英却没有再回答他疑问的意思,他的眸子里星月如画,他的思绪却已飞回了八年前,飞回了那个雪夜的长和县城。他的面前,似乎又站着那个彼时还分外年轻,年轻得尚未及冠的家伙,对他说:“本使相信,来日你儿子一定会有一个幸福的家。”

    是的,那个年轻人做到了。林英这个在战乱中失去家园的人,现在却已有了新家。他成了亲,也有了自己的儿子。他们居住在洛阳,彼处没有战火,一切幸福安稳。

    “将军,贼军又杀过来了!”亲卫一句话,将林英的思绪拉回现实。

    “扶我起来!”林英双眼陡然清明,他再度提起横刀,看向潮水般涌来的敌人。

    士为知己者死,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数个时辰前——

    林英率部退到第三道防线后,到了此时,君子都终于将这一路贼军的虚实弄了清楚。

    “将军,探查清楚了,他娘的,这路贼军不下两万人!”一名都头来向林英禀报,会在如今称呼林英为将军的人,必然是君子都的老人,事实上,林英所带的这一千君子都,本身大部就是他的旧属,“不过尽是步卒,马军基本只有先前我等会面的那数百骑。”

    “都是步卒?这可太好了!”一名指挥使喜道,“尽为步卒,则无强行冲阵而过之可能,只要我部还在坚守,贼军就得在山道中与我等阵战!”

    “却也蹊跷!”林英沉吟,“贼军的马军不至于会这么少,这些马军都去了何处?贼军将步卒尽数放在南路,这样的部署又有何深意?”

    “马军既然不在南路,自然就在北面那两条道上!”那名指挥使理所当然道,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至于贼军为何将兵力这样部署......”他却是想不出来答案了。

    林英沉思片刻,见众人的眼神都向他看来,他忽的面色肃然,问诸人道:“诸位,敢与我一道死战么?”

    “将军这是什么话,君子都何曾怕过死了?”众人立即嚷嚷起来。

    “很好!”林英点点头,挥手让人拿来地图,在众人面前展开,指着地图道:“贼军发兵三万上下,这是毋庸置疑的,既然南路有两万余步卒,则其另外八千马军,必然是去了北面两条道。北面两条道各有我君子都千骑,要拦截八千贼军精骑,并非不可能,但坚守十二个时辰后,定然损伤殆尽。诸位,你等可能明白?”

    对阵双方:两千骑与八千骑;对阵时间:坚守十二个时辰;对阵地点:山道;对阵结果:损伤殆尽。这样精准的战局预测,若非对敌我战力了如指掌,对天时地利人和等诸多因素分析的透彻,不能得出。能做出这样的预测,整个君子都上下,除却林英,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但实际上,这样的推演也并非不可能,因为这场战斗,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额外影响元素,大抵称得上是战力的硬碰硬,是将士的硬性消耗。

    对林英这番推演,众人却没有怀疑,皆肃然点头。

    “一战过后,君子都损伤殆尽,诸位,能接受吗?”林英目光炯炯看向众人。

    众人肃然,皆沉默不语。对他们这些沙场宿将而言,战死沙场并非是多可怕的事,但这显然不单纯是个战斗命题。

    众人没有回答,林英却掷地有声道:“我不能接受!不仅我不能接受,我想昔日的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现在的君子都都指挥使林雄,在各自面对这个问题时,也不能接受!”

    他眼神锐利看向众人,重重道:“君子都,不能损伤殆尽!君子都的旗帜,不能倒下!君子都这支军队,不能从大唐消失!”

    “将军,该当如何,你说便是,我等照做!”有性子急的,已经忍不住大声道。

    “办法只有一个!”林英目光如电,说了四个字:“田忌赛马!”

    众人有的已经了解,有的却还没反应过来。

    而后,林英看向山道,缓缓道:“战至此处,要把守南路,若是我等抱有战至最后一人之决心,自此时起要坚守到十二个时辰的时限,五百人足矣!”

    五百人足矣,除却先前战斗的伤员,还能调三百骑支援北面两路。

    临行时,林英对率三百骑北上的骑将耳语了一阵,而后道:“这番话你记清楚了么?”

    “将军放心,必定一字不漏!”骑将红着眼睛道,“然则,将军为何不将实情告之都指挥使?”

    林英笑了笑,“若实话说,都指挥使不会答应的。”

    ......

    林雄失声道:“不好!”

    “将军何意?”左右都露出不解之色。

    “林英的话不对,他在说谎!”林雄面沉如水,像是遭遇到了极可恨的事。

    “将军说林英在说谎?这怎么可能!”被林英派来的那员骑将不平道。

    “谎言总是会有破绽的,他这话里就有破绽!”林雄来回踱步,心情极度不平静,“他的话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中、北两条山道,比最南的山道,要长了许多,几乎都是两倍的距离。我们可能会战损严重,但依托山道,绝不至于守不住十二时辰。”

    林英派来的骑将愣住。

    “我知道兄长的意思了。”林雄忽然低下头。

    “何意?”

    林雄却没再说,他忽而转身,咬牙切齿道:“既然援军已来,我等何妨大造声势,去主动出击?如此,还能让贼军退却,早日达成既定战果!”

    他翻身上马,调集兵将,抽刀在前,义无反顾奔向西川军。

    山风扑面,林雄心如火烧。

    他知道林英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了。

    “兄长这般做,不过因为他是我的兄长。”林雄心中在哀鸣,“无论他跟别人说的是什么,我都知道他真实的用意。我据守的山道,战事的确要比他难一些,他怕我遭遇不测,所以分派援军过来,只是想要保护我!”

    这些话林雄无法说出来,他只能在心中呐喊:“自从爷娘死于战火,兄长带我颠沛流离,带我从军,一直以来,他都在保护我!”他感到心如刀绞,他迫切需要击溃眼前的西川贼军,“因为他是兄长,我是幼弟,他一直都想保护我!”

    ......

    林英站起身,看着再度冲来的西川军,正欲提刀冲向战场,一员小将从旁边跳出来,对林英道:“将军已经重伤,何堪再战?且安坐,看卑职代将军杀退贼军!”

    林英脸一沉,“胡言乱语!本将身为南路军主将,岂有怯战之理?”

    那小将却不惧林英发怒,不卑不亢道:“将军已然重伤,此时上阵,若是不幸战没,置我等将士士气于何地,到得那时,此处守是不守?”一句话,让林英沉默下来,那小将接着道:“将军且将亲卫交给卑职,卑职自当替将军破了贼军这一阵!”

    林英看着对方,没有再拒绝,他已认出了这员小将,在先前的战斗中,此人的确表现出了不凡的勇武。

    “你叫符彦琳?”林英缓缓开口,“演武院三杰?”

    “确是卑职!”符彦琳半分也不谦虚。

    演武院这几年,出过许多杰出人才,但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一期的演武双雄,以及五期的演武三杰。前者说的是安重荣与赵弘殷,后者说的便是石重贵、史彦超与这符彦琳。

    “好!”林英赞赏道,“许你之请!”

    符彦琳大喜,当仁不让,大手一挥招呼了林英的亲卫,气势汹汹杀向西川军。

    此时,还能战斗的君子都将士,已不到两百人。

    林英靠在石块上,气息奄奄,看着符彦琳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当真是勇不可当。

    他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笑容。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在时限未到之时,即已重伤到没了再冲阵的气力,若非符彦琳横空出世,今日的战斗只怕坚持不到十二个时辰了。

    但饶是如此,君子都伤亡毕竟太大。

    十二个时辰将满的时候,符彦琳退了回来。

    退回来,是因为君子都已经只剩了三四十人,在山道中站不住脚了,而林英休息的位置,在山坡上,他们还能借地形再顽抗片刻。

    退回来的符彦琳,满身血污,再见林英的时候,浑身的伤口痛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仍是昂着脑袋,得意洋洋的自我炫耀,“如何,将军,卑职可是没有半分诓骗之语!”这副模样,像是浑然不知道他们即将都命丧此处。

    “很好,你做得很好!”林英咳嗽了几声,嘴中淌出一丝鲜血,被他顺手抹去,欣慰道:“君子都人才辈出,帝国禁军人才辈出,他日我大唐必当横扫天下!”他想笑,没笑两声,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猛烈咳嗽,这回咳出的鲜血,一把再也抹不掉了。

    符彦琳张扬的哈哈大笑,“经此一战,我符彦琳也扬名了!”他忽而手指东方的天空,扯开嗓门大声喊道:“史彦超,你这榆木石头,你以为此战只有你能逞能、能扬名军中?老子告诉你,我符彦琳从来就没输给过你,你这辈子都休想赢我一次,休想!”喊罢,想起了在演武院与史彦超、石重贵争斗的趣事,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分外开心,分外得意。

    “风采美甚!”林英看着符彦琳,眼中流露出浓烈的赞赏,不禁赞叹一句。他想起当年长和县城外,在那场大雪中,当日的李从璟看到自己,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概,哪怕只有一点?当年李从璟发掘了他与林雄,今日他发掘了符彦琳,帝国的兴盛,人事的流转,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传承般往下发掘千里马的过程?

    想到这里,林英眼中的神采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哀伤,他想到了接下来的命运,不禁痛心的叹息,“可惜,这样的好苗子,我没能给大帅保住......”

    西川军已经向山坡攻上来,林英挣扎着站起身,以刀撑地稳住身躯,对符彦琳道:“符彦琳,来,与本将一道,战完最后一程!”

    符彦琳转身站在林英身旁,搀扶着他,举起横刀,看着兽群一般涌来的西川军,豪气仍是不减,“来吧!君子都林英、君子都符彦琳,在此候战!”

    在西川军的兽潮中,他们是一座孤岛,却屹立得如同泰山一般,俯瞰群雄。

    ......

    “林将军!”

    西川军潮水将要淹没林英、符彦琳等人时,平地起惊雷,山道东边忽然涌出一群精骑,向西川军杀将过来。

    君子都。

    为首骑将,正是林雄。

    他目疵欲裂,率部冲入西川贼军中。

    林英震惊望着冲来的君子都将士,愣在那里。

    当林雄历经拼杀,冲到他面前,来接应他走的时候,他没有欣喜,而是一马鞭抽在林雄脸上,劈头盖脸大骂:“混蛋,我带给你的话你没听到么?你怎么还要来?!”

    林雄虎目噙泪,咬紧了牙关,望着林英,用颤抖的声音道:“你带给我的话我认真听了,我听懂了,你说得那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战火中,林英拼命想要忍住什么,却仍是禁不住泪涌如泉。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大地山川,美得如痴如醉。

    数百骑君子都,在地平面上行向玄武县城。

    “你为何不信我的话?”林英躺在担架上,问旁边的林雄。

    “因为我知道,兄长分兵来援的实际用意,只是怕我遭遇不测,想要保护我而已。”林雄低声道。

    林英不说话了,他看着明朗的天空,眼神复杂。

    “都指挥使这话自作多情了!”一个声音硬生生钻进来,浑身包得像个粽子的符彦饶竟然还骑在马背上,他悠悠的说道,“林将军这么做,可不是为了你。”

    林雄哭笑不得,“那依你之见呢?”

    符彦琳马鞭指向前方,“林将军的所作所为,是为了玄武城!”

    “玄武城?”林雄怔了怔。

    “更艰难的战斗,可是在玄武城。”符彦琳道,“林将军只不过想保存更多的军力,为玄武城接下来的战事,再尽一份力!”

    林雄呆了呆。

    “因为玄武城的成败,关系到大帅此战的成败。”符彦琳聪明得像个妖怪,“都指挥使难道不知,李将军哪怕是自己战死,也是不愿大帅战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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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五 世间有美味 胃大可尽尝

    “军帅,已经第五日了。”

    残破的梓州城城头,血战一日的王晖见到李绍斌,脱了兜鍪夹在腋下,前来汇报过战况后,终于还是没忍住,低声提了一句。

    李绍斌望着撤退时仍旧军阵齐整的王师,答非所问道:“梓州战事已经开始近半月了。”

    “是......”王晖没弄懂李绍斌如此回答的深意何在,对方可能在避免谈论他询问的问题,但他内心的疑惑和不安,已经让他顾不得顺着李绍斌的意思,来结束这个话题,而是进一步明确道:“军帅,西川援军抵达玄武县已经五日,仍旧没有攻下玄武县,不知彼处战事实况如何?”

    玄武县的西川军,与梓州城一直都有联系,只不过彼处的战况李绍斌从来都没有跟他人明说过,每当有人问起,他总是以西川军即将破城来援搪塞。

    王晖的坚持发问,让李绍斌心头升起一丝不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转过身看了王晖一眼,却仍旧没有实话实说的意思,“西川援军有数倍兵力,连日来攻势昼夜不停,贼军已经支持不了两日,其部不消多久便可来援。”

    说这话的时候,李绍斌一直在偷偷打量王晖的神情,见这话好似并没有太大说服力,便加重了语气接着道:“我梓州兵力充足,粮食更是不用担心,本帅也从未吝啬赏赐,每日发下的银钱数以万计,只要军民齐心,贼军想要攻占城池,那是痴人说梦!不出几日,援军赶来,贼据必败无疑。王将军,大丈夫建功立业,正当此时,你向来都是本帅肱骨,此番还望你我戮力同心,不负东川这大好河山!”

    李绍斌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王晖便是心中疑心再重,此时也不能不表现出很受鼓舞的模样,抱拳大声道:“军帅放心,人在城在,末将誓与贼军战斗到底!”

    李绍斌虽然不怎么相信王晖这番话,但面对这样的表态,自然要继续鼓励,遂拉着对方的手,貌似很真诚的说道:“梓州有将军,本帅可以无忧矣!”

    退下城头,王晖昂首挺胸,状似很慷慨的巡视城防。他的心腹跟上来,在王晖耳旁低语道:“将军,军帅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王晖冷哼一声,“除了满嘴空话,一点实际情况都不肯透露。”

    心腹满脸忧色,“如此说来,玄武县战况恐怕不容乐观,否则军帅为何不肯透露实情?”

    “这是必然。”王晖语调沉缓,他看了一眼城外的王师军阵,彼处铁甲海洋,让他觉得梓州城就如同一座孤岛,孤立无援,他们这些人仿佛随时都可能随孤岛沉没,命丧铁甲海潮中,这样的感知让他心头很不是滋味。

    “将军,若是西川援军无法及时赶到,只怕梓州城守不了多久了。”心腹将领看着王晖的脸色道,“贼军战力彪悍,攻城器械又齐备,那李从璟这几日更是亲临阵前督战,也不知他使了何种手段,贼军将士这些时日愈发疯狂,仿佛性命都不是自个儿的一般,将士们伤亡与日俱增,军心已经颇不稳固......”

    王晖突然停下脚步,瞪着这名将领,寒声道:“你这厮莫不是被李从璟策反了?”

    “末将哪敢?”将领惊慌道,“便是再借末将几个胆子,也不敢背着将军有什么歪心思啊!”

    王晖冷笑一声,“这样最好。”

    将领讪笑几声,迟疑着,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便说,用不着吞吞吐吐!”王晖道。

    “是......”将领有些不敢去看王晖的眼睛,低着头道:“不知将军,可否看过李从璟的劝降书了?”

    “闭嘴!”王晖突然低声呵斥,一把揪住这名将领,“你不想活了?敢提这件事?!”

    “是......是......末将糊涂!”将领连忙道歉。

    王晖放开他,冷着脸道:“你且听好,战事虽难,军帅却对我等有知遇之恩,这种事情,休得再随意提起,再让本将听到,莫怪我军法从事!”

    “末将再也不敢了。”将领擦着额头的汗水道。他虽然状似惊恐,心中却不如何畏惧,因为王晖说的不是再也不能提,而是不能“再随意提起”,这岂非很有深意?

    待王晖去了别处,这名将领眼神便闪烁起来。

    少时,一名小校凑过来,低声对他道:“都虞候,王将军怎么说?”

    这名将领寒着脸道:“还能怎么说?难不成你还指望将军此时便弃城投降?”

    “这是自然。”小校讪笑,不过随即脸色一正,再靠近了将领一些,神神秘秘道:“可王将军不这样想,下面许多将士却已动了心思。王师毕竟有大义之名,此番伐蜀乃是名正言顺,再者秦王开出的条件可谓丰厚,信中措辞更是平易近人,我等不动心,可挡不住下面的士卒不动心思。世人谁不知晓,秦王对敌人残酷无情,但对自己人却一向待之极厚,更是一诺千金之辈......”

    两人的对话,已经不再称呼王师为贼军,甚至都不再直呼李从璟的姓名。

    “你这是什么意思?”将领沉着脸盯着这名小校。

    “卑职的意思都虞候难道不知?”小校咬牙道,没有退避,“王将军到底是什么心思,可能碍于身份不好明说,这也是因为他身份不一般,不用担心太多,可都虞候与我等是什么人?一旦事情到了最后一步,秦王或许顾忌王将军身份,为了稳定人心留他一命,可咱们这样的人,可是半分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秦王为了立威,说杀了便也杀了,到时候谁给我们喊冤去?”

    将领不说话了。

    小校见对方颇有心动之色,继续道:“当年郭公伐蜀,都虞候功劳何其大?遍数军中,也没几个人及得上,可在东川这些年,莫说都指挥使的位子,便是半步也没能再进,都虞候难道就甘心?”这话难免有夸大之处,将领却没有反驳,反而很受用。

    说到这,小校的语气更重了些,咬牙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这个道理都虞候岂会不知?我等在东川拼死力战,死伤惨重,便是胜了,又且如何?东川一隅之地,一个萝卜一个坑,战后都虞候又能再进几步?而此番有这样的机会,不需死战,都虞候就能再进一大步,少说也能升为都指挥使,何乐而不为?不只如此,到时候都指挥使可不再是东川一地的都指挥使,而是整个大唐的都指挥使,不仅摆脱了叛军的名声,更能成为帝国的实权将领,留下忠义美名在世间,光宗耀祖,何乐而不为?某为都虞候考量,还请都虞候三思!”

    将领眼神变幻不停,心跳已是加快,快得连他自己都听得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谁又该为谁卖命到底?

    大争之世,忠诚只是因为背叛的砝码还不够大。

    梓州城外,王师大营。

    “依照大帅的意思,末将每夜往城中射去劝降信,至今已连续八日不曾间断,送出去的劝降书,已有好几万份了。”孟松柏在汇报情况。

    “很好。”李从璟微微颔首,却未多作评论。

    “大帅为何不问成果?”莫离摇着折扇微笑问。

    “此时不必问,因为火候还未到。”李从璟淡淡笑了笑。

    “依大帅之见,何时可谓火候已到?”莫离继续问道。

    “要想东川实权将领投诚,需得满足两个条件。”李从璟道。

    “哪两个条件?”莫离问。

    “一者,获胜无望;二者,援军无望。”李从璟道。

    “该如何做到这两点?”莫离问。

    “这两点我等一直在做,只是火候问题。连日来我军攻势日重一日,想必东川兵将已感受到了压力,只有在获胜无望,战斗变为毫无用处的牺牲,自身性命受到严重威胁时,东川实权将领才会起别样心思。”李从璟道。

    “此时再诱之以重利,自然不用担心无人投诚。”莫离笑道。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却不知火候何时会到?”莫离又问。

    “西川贼军败退的时候。”李从璟语出惊人。

    “然则西川贼军势大,百战军要坚守玄武县已是艰难,又如何能将贼军击败?”莫离追问。

    “百战军无法独自胜任,本帅难道不会发军相助?”李从璟笑意醇厚。

    “大帅准备何时发军相助?”莫离又问。

    “火候到了的时候。”李从璟道。

    “如何判知火候已到?”莫离再问。

    “西川援军久攻玄武不下,锐气已失,兵锋已钝之时。”李从璟道。

    “玄武县战事已经持续五日了。”莫离道。

    “火候快到了。”李从璟颔首。

    李从璟、莫离两人对话时,桑维翰一直在细细聆听,细思之下,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觉分外心惊。待对话进行到此处,桑维翰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军帅准备发兵玄武县,击溃西川贼军?”

    李从璟转过脸来,“有何不妥?”

    “之前只听闻大帅要阻拦西川贼军来援,攻下梓州,未曾想大帅竟是准备在此将西川贼军也一道击溃,骤然听闻,心惊之余,心折不已。”桑维翰心悦诚服道。

    “西川贼军既然来了,又给本帅惹了不少麻烦,难道本帅要放任他们全身而退不成?”李从璟笑道。

    “这......自然不能!”桑维翰汗颜。

    莫离笑道:“参军入府之后,少见殿下征战沙场,对殿下用兵习惯知之不深,也不奇怪。往先殿下为一方镇将时,军备尚且不够好,兵力尚且不够多,士卒尚且不够精锐,胃口便已大得很。此番伐蜀,乃是征讨叛逆,有大义之名,且手提帝国新成之禁军,又有大唐有数的精锐藩镇军相随,军备优良,后顾无忧,胃口又岂能不见涨?”

    这话说出来,不乏揶揄之意,引得众人大笑。

    “胃口不大,焉能尝尽世间美味?”李从璟一语双关,“有志者,胃口非大不可!”

    他站起身,负手道:“此番作战,乃是围城打援,一石二鸟!”

章四十六 敢叫勇协谋 大争于天下(1)

    “此战要实现一石二鸟,有两处关键需得好生把握。”李从璟环顾众人,“其一,玄武县之决战一旦发起,务必保证此处西川军无援;其二,赶往玄武县的军队,务必要精锐,且要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要把握这两处关键,又需得做好几件事。”李从璟接着道,“其一,持续给梓州城压,使其自顾不暇,不能察觉我军分兵玄武县之意图;其二,严令汉州方向的军情处眼线,务必保证决战发生其间,西川再无其它军队赶来;其三,百战军务必要坚守到援军赶到;其四,肃清玄武县与梓州之间的敌军斥候、游骑。”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眼神锐利了几分,“其五,此计划务必保密!”

    众人闻言莫不肃然,皆俯首应是。

    玄武县距离梓州不到百里,距离成都两百余里,玄武县午前的战事情况如何,孟知祥天黑前便能知晓。

    西川军攻打玄武县的第七日,当玄武县“一成不变”的军报再度递到孟知祥手中时,正在府中与苏愿对弈的孟知祥,再也坐不住,放下手中棋子,负手来到凉亭边,望着亭外一湖秋水,眉头紧锁。

    孟知祥再无对弈之心,苏愿也不得不放下手中棋子,起身来到孟知祥身旁,拱手问道:“大帅可是忧心玄武县战事?”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人,领军攻打玄武县已经七日,始终不能克之,致使我军三万精锐在玄武县迟滞不前,对梓州城成坐视之态。”孟知祥声音沉缓,“战事发展到这般地步,始料未及。”

    “玄武县有万余百战军精锐驻守,旦夕间要攻克,实属不易,大帅万勿忧心过甚。”苏愿劝道。

    孟知祥摇摇头,“你不知李绍斌此人。若是玄武县长久不能克之,我怕李绍斌生出他念。”

    苏愿惊了一惊,“他念?”

    “李绍斌此人,贪得无厌,目光短浅,偏又自视甚高,野心勃勃,其若是认为眼前路是条死路,断然是不肯走到黑的。此番若是我西川军迟迟无法救援梓州,李绍斌见梓州城把守不住,会生出什么念头来,实在难以预料。”孟知祥这番话说得很有深意。

    “大帅是说,李绍斌有可能投降?”苏愿不是蠢笨之人,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孟知祥的意思,这让他更加心惊,“他怎么敢?他难道以为他此番投降,朝廷便会赦免他的罪?”

    “若仅是投降,朝廷自然不会赦免其罪。”孟知祥转身看着苏愿,“但若他甘为朝廷鹰犬,反过来攻打我西川,那会如何?”

    “这......这......”苏愿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发现这种情况并非没有可能。

    孟知祥目光变得悠远,他缓缓说道:“这些年朝廷国政如何,你我看在眼里,心知肚明,若是李绍斌愿意‘弃暗投明’,便证明朝廷是人心所向,足以令天下臣服,朝廷怎会不接受?李嗣源与李从璟父子,都不是心胸狭隘之辈,若是李绍斌真这般做了,要保住一场富贵,实在是容易得很!”

    “这......李绍斌怎会如此糊涂?”苏愿有些乱了方寸,他却不知道,东、西川的联盟,说到底不过是“狼狈为奸”,乃因有暂时的共同利益,哪里谈得上坚固?若是形势有利还好说,若是形势不利,难免人心浮动,各有异样心思。孟知祥与李绍斌,说到底,谁会去真的相信谁?

    东、西川同属蜀中,一山难容二虎,就算他们暂时联合,日后也必定会有争雄之时。就如李绍斌在玄武县布置重兵防范西川一样,孟知祥虽然没有这样明显的举动,但谁能说,他心底对李绍斌的防范之意,就比李绍斌对西川的防范心思浅了?

    “糊涂吗?”孟知祥忽然盯着苏愿,语气也怪异起来。

    苏愿怔了怔,不知道孟知祥这句反问是什么意思,陡然心中一惊,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在地,急声道:“大帅明鉴,我西川军民受大帅恩惠多年,无不感恩戴德,纵然形势不利,我等也绝不会有贰心,士为知己者死,我等定会誓死报效大帅!”

    原来孟知祥这番话,其根本意思,并不尽是在担心李绍斌有贰心,而是在试探西川军民是否有贰心,苏愿此时作为西川官员代表,他的一言一行无形中就不可避免反应西川官员的心思。

    苏愿一句话说完,尤觉得不够,继续道:“朝廷赏罚无度,奸佞窃据高位,良臣无立锥之地,当年郭公伐蜀,对朝廷功劳何其大,郭公本身又是何等忠义之人,最后竟然落得那般凄惨下场,如此朝廷,天不亡之,人必亡之,我等断然不会助纣为虐,还请大帅明鉴!”

    孟知祥眼中的阴霾消散了几分,他表现出哑然失笑的模样,扶起苏愿,笑道:“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本帅会不信尔等忠心么?本帅岂能不知,便是东川败亡,我西川有尔等在,也是坚如磐石?尔等都是本帅肱骨,本帅又岂会疑心尔等?这样的话,切莫再说了!”

    苏愿心中安定不少,忙连声应是,只是后背凉飕飕的,竟是在短短时间内已经冷汗横流。

    扶起苏愿,孟知祥又道:“近日来,本帅得报,城中有不少朝廷细作在搅-弄风云,试图对我西川官、将行反间计,迫使我西川内乱,从而不攻自破。那李从璟倒是手段层出不穷,只可惜,他又如何知道,我西川上下同心同德,又岂是他这番阴谋诡计能够撼动的?”

    苏愿知晓孟知祥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希望借他的口去敲打其它的西川官员,除了赞叹“大帅英明”,他还能说什么?

    “清除朝廷细作的事,就交给先生去做,三日之内,务必肃清所有朝廷眼线,一个不留!此事关乎成都安定,先生可知?”孟知祥又道。

    “卑职明白,必定竭尽全力!”苏愿忙道。

    “好,很好,先生不愧是西川俊杰,有先生去做这件事,本帅放心得很!”孟知祥脸上挂着让人倍觉亲切的微笑,说完这话,他抬头看向天空,只见西川上空乌云密布,似乎有大风雨将至。

    在蜀地已失去山川险阻,雄关险隘尽为王师所夺,先前战果尽皆失去,而东川又只剩下一座孤城的时候,王师压境,战火虽然还未燃烧到西川境内,但谁又能不知晓,西川早已是暗流涌动,风云莫测?

    日复一日强大的大唐帝国,近年来深得民心的天成新政,已经天下人莫不翘首东望,人心这个东西,在寻常时候或许不如何显眼,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在需要选择的紧要关头。

    苏愿抬起头,望见乌云低沉,只觉心头犹有大石。

    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争之世,凡有才华者,谁不择主而事?席卷天下的大争洪流,裹挟着天下子民左奔右突,身在其中的人谁都是身不由己,渺小的个人面对洪流的奔进,无论是要大展才华还是明哲保身,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追根揭底,追逐功名利禄,要跟随强者。

    西川与朝廷,谁才是强者?到底谁才能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苏愿原先知道,但此时又变成了不知道。但他知道,他也很快就能知道。

    只是在知与不知之间,留给人选择的时间与机会,实在是不多,渺小的人们,若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便只能化为一堆白骨,自此烟消云散。

    敌我博弈,主臣博弈,生死博弈,富贵与穷困博弈,每个人又在与时势博弈,无时无刻不在的博弈,便是天下大争。

    “玄武县战事,大帅有何安排?”苏愿问道,“是否要发军相助?”

    “西川兵马有数,若是都派了出去,一旦李从璟有其它举动,西川如何抵御?”孟知祥摇头道。

    顿了顿,他又道:“不过玄武县战事,关系大局成败,却也不能任凭局势坏下去。”

    “大帅有何对策?”苏愿再问。

    “本帅意欲亲自前往主持战事。”孟知祥语出惊人。

    “西川乃是根本,成都更是根基所在,值此紧要之际,大帅焉能轻离中枢?”苏愿惊道。

    “将士在前线血战,本帅岂能在后方苟且?西川是西川军民之西川,本帅既然节度西川,便应当与西川军民浴血同袍!”孟知祥果决的说道,这话让苏愿心中一暖,很受振奋,随即,孟知祥严肃道:“又且,先生当知,前方战事若不能胜,本帅守着成都又有何用?”

    孟知祥下定了决心,苏愿也不好再劝,

    若说此时还有什么打破玄武县战事僵局的选择,那便只有孟知祥亲临战场,如此才能鼓舞将士血战破敌。

    玄武县外,得知孟知祥要来督战的消息,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莫不大感屈辱,他三人召集诸将,将信报公之于众,而后歃血为誓,立下不克城不活命的军令状,又亲领陷阵队,对残破的玄武城发起猛攻。

    连日来,孟平少有合眼休息的时候,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双眸中布满血丝,脸上也是密布血污,都没有闲暇去清洗,但他仍有旺盛的斗志,坚守城头与众将士力战不退,这才守住了城池。这一日,在打退西川军一轮猛攻之后,他下城去稍作休息。

    “将军何在?”赵弘殷从城头快步奔下,在民房外见到孟平亲兵,立即上前急声询问。

    “在屋中歇息,刚合眼不到两刻,赵将军何事?”亲兵见赵弘殷火急火燎的模样,已经预感到对方是要来打搅孟平歇息,不免有些不满。

    “贼军攻势加急,我已看到了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将亲自陷阵......”赵弘殷道。

    “赵将军的意思,是说赵将军守不住城头了?”亲兵寒声道,“将军才歇息不到两刻!赵将军可知道,自玄武县战事开始,将军合起来都没休息到四个时辰!方才将军进餐,已是连肉都咽不下......”

    赵弘殷怔了怔,还是硬着头皮道:“贼军此番攻势,非同寻常......”说到这,见亲兵眼睛都红了,竟似要淌下泪来,就再也说不下去。

    “将军今日,务必要休息满一个时辰!”亲兵嘶声道,说罢招呼左右一声,“我等跟赵将军去城头......今日就算全部战死城头,也要为将军争得这一个时辰!”

    左右莫不大声应诺,皆奋然前驱。

    “何故吵闹?”一声轻斥从屋中传来,披挂齐整的孟平已经走了出来,他双眼肿得厉害,看到赵弘殷,没空去顾及亲卫们的做派,“赵将军此来,可是贼军又用了什么别样手段?”

    赵弘殷正要回答,孟平却已摆了摆手,“走,上城头!”

    “可是将军,你今日才合眼不到两刻......”亲兵急了。

    孟平脚步没停,回头呵斥道:“若是战事不利,你我都得长眠在此!”

    亲兵不敢再多言,眼圈却是更红了。

    上得城头,望见城外排山倒海般的西川军铁甲浪潮,孟平也不禁怔了怔,“好大的架势!”

章四十七 敢叫勇佐谋 大争于天下(2)

    架势的确很大,近三万西川兵将,几乎全部出动,云海沙暴一样从四面八方,向玄武城扑杀过来。自玄武城向外,线绵延数里的旷野上,密布着恒河沙数一般的铁甲将士,一眼难以见其尽头。

    比大架势更加骇人的,是西川将士的气势,奔驰急进的铁甲浪潮,比以往任何一次攻势都更加凶猛,若说以前对方还只是一群恶犬,现在则已成了一群饿狼,一帮猛虎。

    这种气势的转变,远望西川军阵,可感受到它排山倒海般的压力,近观城墙下的陷阵士,可清晰看到他们悍不畏死的攻势。蚁附城墙的甲士,下饺子般不停坠落地面,但在每一个坠落的甲士身后,都有一队他的同袍在红着眼睛等待,在前者摔在地上生死未卜时,他们争先恐后攀上面前的云梯,前赴后继。

    同袍洒落的鲜血与倒下去的尸体,并不能让这些西川将士望而却步,却似反而激发了他们血性,让他们回报以更加猛烈的攻势。盾牌阵后的弓手,无休止的引弓射箭,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盾牌阵前的陷阵士,浑然已经忘却了死为何物。

    这样的攻势,使得整座玄武城都似在不停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草庐,不知何时就会被飓风连根拔起。

    在鼎沸的攻势中,孟平看到了李仁罕的将旗,将旗下,李仁罕不停的大声呼喝,在箭雨石林中,指挥麾下士卒在各处奔战。

    孟平哪能不知晓,既然李仁罕到了这面城墙前,赵廷隐、张知业也必然在另外的几面城墙外,在做着与李仁罕同样的事。

    走上城头,孟平刚露了个头,看到城外这番景象,只来得及感慨一句,便有数十支利箭射落在他身周数步范围内,一支箭矢更是贴着他的面颊掠过,利箭破空的嗡嗡声在他耳旁一阵颤鸣,钻入耳中久久不散。

    骂了句娘,孟平连忙俯下身,藏在女墙后面,赵弘殷不知何时拖了面大盾在手,这时顶在脑袋上,两步赶过来,将两人都罩在下面,“将军无恙乎?”

    孟平摇摇头,骂道:“这帮龟孙子眼睛倒是贼得很!瓮城那边战况如何?”

    “将军放心,有林将军守着,一时半刻不会有问题!”赵弘殷一面回答,一面将盾牌竖了靠在城墙上,毕竟为将者把大盾罩在头上,看起来太过獐头鼠目了些,对士卒士气不利。

    “要攻克一座坚固要塞,少说也得丢下跟城墙等高的尸体。”孟平冷笑一声,“你给我听好了,除非贼军脚下垫着尸体可以一步跃上城头,否则这段城墙要是丢了,本将唯你是问!”

    “将军放心,末将誓死不退!”赵弘殷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了孟平话中的另一层含义,不禁问道:“将军打算去何处?”

    孟平戴好兜鍪站起身,面容颜色再不能被人瞧见半分,不过他双眸中的杀气,还是给赵弘殷瞧了个清楚,“贼军气势太过嚣张,不消磨一番他们的锐气,今日这城墙可不好守过去,本将要出藏兵洞击他一阵,杀杀他们的威风!”

    赵弘殷闻言脸色大变,出藏兵洞逆击敌军,凶险万分,一旦陷入敌军围困,多的是有去无回的时候,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惊?一把拦住孟平,赵弘殷急声道:“将军,逆击贼军太过凶险,还是让末将去!”

    孟平停下脚步,眼神如刀,瞪着对方:“自大帅淇门建军,百战军至今已历大小百余战,你可见过哪怕一次,大帅没有冲锋在前?在百战军,从没有贪生怕死的主将,更没有让士卒冲锋陷阵,而自己躲在后面的主将!”

    “可是,将军......战事不休,主将怎容有失?”赵弘殷还在劝。

    孟平忽然大怒起来,他一把抓住赵弘殷的后颈,猛地将他拉过来,指着城头对他吼道:“赵弘殷,你看看这座城池,你给本将看清楚!墙体坍塌,工事尽毁,士卒疲惫,伤亡惨重,横刀卷刃,箭矢将尽,而敌军如狼似虎,四面袭来,前赴后继,你告诉本将,这座城池,我该拿什么来守?我拿什么来再坚守三日、五日、十日、一月?你看清楚了没有,赵弘殷?今日不拼命,本将如何完成大帅的嘱托?你来告诉我!”

    赵弘殷被孟平鲜有的咆哮震得怔在那里,哑口无言。

    “守好你自己的位置,赵将军,这是军令!”放开赵弘殷,孟平沉声道。

    “是......”赵弘殷低下头,眼眶泛红。

    孟平顿了顿,在走下城墙前,语调平缓的说了一句:“若本将战死,尔等听从林将军指挥。”

    赵弘殷望着快步走下甬道的孟平,只能看到一个决然而坚定的背影,他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回过头,大吼一声,招呼了自己的亲卫,拔刀冲向不远处攻上城头的一队西川军悍卒。

    百战军为何战力彪悍?

    一伍之中,伍长带头杀敌;一都之中,都头冲锋在前;一军之中,主将身先士卒。

    这个道理,与“跟我上”和“给我上”的区别一样。

    在孟平走下城墙前,他的军令就已传达出去,他在城墙后没等多久,一百名手持巨斧、大锤等重型兵器的甲士,就已集结完毕。

    论大小,玄武城及不上梓州城,藏兵洞也满足不了数百人同时出击,仅这一百人,还得从两处藏兵洞出击。

    眼前这百名甲士,不仅着的是冷锻甲,而且还不止一层,他们从头到脚,都被铁甲包裹得严实,几乎没有一丝缝隙。

    孟平注视着这百名甲士,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此番注定是有去无回,因为藏兵洞里的甲士一旦出击,若不能击溃敌军,则必陷入围困,而因为出口狭小,根本就容不了他们再安然退回来。

    “尔等都是军中出类拔萃的勇士,本将没有什么好交代的,只一句话:百战军的将士可以战死,但百战军不能战败!”孟平沉声开口,又大声喝问:“都听明白了?”

    “我等明白!”百名重装甲士齐声吼道。

    “很好!”孟平颔首,“目标:李仁罕将旗!”

    百名甲士,分作两股,分别进入两处藏兵洞,孟平自领五十人走瓮城这边。

    幽暗的通道狭窄逼仄,湿气颇重,孟平等人却已没心思顾及这些,前后相继,到了出口处。

    “开门!”随孟平一声令下,两名甲士上前,将身前一座小型女墙推入旁边预留的通道,随即,重锤相击,将面前的薄墙凿开。

    光明在刹那间照进藏兵洞,刺眼的阳光照得人双瞳一缩,几乎睁不开眼。仅是一瞬,洞外攀爬云梯的甲士,云梯下举盾的士卒,张弓搭建的弓手,散布各处的尸首,染红黄土的鲜血,散落各处的兵器箭镞,如一幅凭空出现的巨大画卷,在众人面前铺展开。

    “杀!”孟平手持双捶,一脚踢开面前的拦路砖石,率先冲出洞口。

    “杀!”孟平身后,重装甲士如同猛虎出笼,大吼着扑向面前的敌军。

    “杀!”与此同时,在孟平这处藏兵洞的对面,另外五十名甲士也冲出洞口,杀将出来。

    骤然杀出的百名勇士,如同神兵天降,让正在攻城的西川将士措手不及。

    当孟平手中大锤砸在一名西川甲士脑门上时,这名西川甲士眼中仍是错愕莫名的神情,不等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脑袋便在兜鍪中碎裂,脑浆、血肉随着兜鍪的破裂而迸射开来,如一朵绽放的幽兰。

    在孟平身旁,他的亲卫手持巨斧,比着一名西川甲士的肩头挥斩而过,只听噗嗤一声,一颗脑袋便飞上了半空,只剩下颈腔血涌如喷泉,高达数尺。

    最靠近藏兵洞出口的,是一架云梯车,云梯车四周有数十名甲士,或者举盾防御擂石滚木,或者正张弓搭箭射向城头,掩护攀爬云梯的同袍,待他们发现异常,转头来看,孟平等人已经将面前零散的数名西川甲士斩杀,正埋头向他们冲杀过来。

    望见这群重装甲士,西川军将士在惊愕之余,仓惶过来抵挡。

    不等对方变阵,孟平带头杀入敌军群中,手中双捶飞快舞动,先是一锤砸向一名敌军胸膛,将对方整个胸腔都砸的凹陷下去,甲胄与胸骨碎裂的沉闷响声,没有让孟平多看一眼,在那名西川甲士口吐鲜血倒下去之前,孟平不顾面前斩来的横刀,手中的另一只铁锤,扫在那名持刀西川甲士的脑门上,一锤便让对方七窍流血气绝而亡。

    孟平身旁的重装甲士,全都如他一样,仗着铁甲厚实,不避刀剑,但他们手中的巨斧、大锤一旦出手,西川将士不死也要重伤,这种猛兽般横冲直撞的雷霆冲杀方式,让他们面前的西川甲士心寒不已。

    转瞬间,杀倒杀散面前的敌军,这座云梯车旁再无一个西川敌军,一名重装甲士奔上云梯车,高高抡起手中巨斧,用力劈斩而下,将那云梯齐根斩断。

    他的作为,让城头的百战军将士大感振奋,齐声高呼。

    几支利箭飞来,打在这名甲士身上,让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但随即他便稳住身形,眼中露出一丝不屑笑意,随手一拍,将未能透甲的箭矢拍落,下了云梯,重新加入到重装甲士战阵中。

    这番作派,让瞧见他的城头同袍,无不为其大声喝彩。

    孟平看到了李仁罕的将旗,也看到了将旗下的李仁罕,他将一名不知死活冲到他面前的西川军一锤轮翻,踩着对方的尸体,扬起铁锤向前一引,“去取李仁罕的头颅来!”

章四十八 敢叫勇佐谋 大争于天下(3)

    (第一更。)

    用狼入羊群来形容孟平所部的进场并不为过,五十名重装甲士如同一架巨大的铁甲战车,在西川军阵中滚动向前,坚不可摧的车轮碾碎了一切阻挡在他们面前的敌人,他们如同一只锲子,钉入西川军阵,在万军之中清理出一条血肉通道,只是片刻,便让猝不及防的西川军阵遭受了不少损失。

    然而,在这面城墙下的西川军少说也有千人,即便是正在攻城的甲士也达数百人,五十人杀入其中,到底是狼入羊群还是羊入虎口,还不能轻易做出分晓。

    在孟平举捶大喝,为重装甲士指明方向时,在西川军阵后的李仁罕,自然也看见了孟平这一队甲士,包括从另一个方向突过来的另外五十名百战军,李仁罕现在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孟平知道李仁罕会将他们看得清楚,他也知晓他们接下来会陷入包围,但他并不畏惧。不畏惧的第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不惧死。对于连战死都不畏惧的将士,还有什么能让他们畏惧?

    不畏惧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因为孟平知道,他们未必就会败。

    且不说这百名重装甲士,近乎武装到了牙齿,事实上,他们更是百战军中十里挑一的好手,又有孟平亲自率领,只要战法运用得当,未必就会败。

    孟平出战逆击李仁罕,是为振奋士气,打开局面,而不是来送死。

    这个战法说来也简单,就是依仗百名重装甲士造山开路的战力,不给对方围困的机会,从而抢在对方围困己方之前,率先杀到李仁罕面前。

    要实施这个战法,需要的就是悍不畏死,一往无前。

    他们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玄武县城墙不算太长,李仁罕又在战场最前线,百名重装甲士从两个方向往李仁罕靠近,距离也不太远。

    “将军,贼军大盾上来了!”孟平一锤逼开面前一名敌军,再一锤招呼在另一名敌军脑门上,将其砸倒,此时他已率部杀出藏兵洞前进二十余步,他身旁有观察战场职责的亲卫,突然大声示警。

    西川军并没有停下攻城,城墙上下依旧杀声震天,喊叫声、厮杀声、利箭离弦声、雷石滚木的砸落声,此起彼伏又混合在一处,震得人头晕目眩。玄武城如一口巨大的铁锅,锅中正烧着一锅沸水,又如同绝提的江水,摄人心魄的响声席卷了天地万物,让人几乎站立不稳。

    “向前!碾碎他们!”孟平抬头,面前层层人浪中,无数盾牌手举盾迎来,他的面容隐藏在兜鍪中,雷鸣般的吼声却穿透了兜鍪,重装甲士本就是一力破百巧,以不变应万变,没甚么好多说的。

    西川军意图以重盾限制他们的活动范围,孟平明白,绝对不能给彼方结阵的机会。此时他虽穿戴数十斤重甲,脚步依然矫健,手中虽然拧着几十斤的大锤,身手依然敏捷,他大步上前,和同伴杀散面前十几名贼军,靠近了大盾,顿时呼喝一声,蓄积了全身力气,铁锤扬起又狠狠落下,猛击在大盾面上。

    “嘭”的一声炸响,举盾的西川军士面色一变,再也拿不稳大盾,护卫他身躯的大盾,此时成了孟平的武器,重重反撞在他身上,那上面传来的巨大力道,震得这名军士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就栽倒在地。

    一锤砸倒一面大盾,孟平扭身大喝,借着身体扭转的力道,又是一锤狠狠挥出,重达数十斤的大锤打在盾上,力道比方才更加骇人,直接捶飞了大盾手。大盾手撞进人群中,又撞到了数人。

    孟平身旁的百战军勇士,跟孟平打法一样,端得是凶猛。那些坚不可摧的大盾,在他们面前如同孩童的玩具一般,根本不堪一击,动辄便是盾毁人倒的下场。

    “向前!”孟平的双眸逐渐变得通红,他一马当先,与众勇士合力,将敌方未来得及结阵的大盾手们击溃,冲进了没有重盾保护的贼军人群中,左右开弓,铁锤飞轮,杀得对方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如是,再进二十步。

    “将军,长枪手!”孟平身旁的亲卫再度大声示警。

    在方才孟平杀溃大盾手的这个时间里,李仁罕已经组织起长枪兵,向他们杀将过来。

    孟平所部,皆手持巨斧、大锤等兵刃,虽然威力无双,却失之较短,一旦被长枪手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也免不得走上覆灭之路。

    杀得兴起的孟平早已忘了恐惧是何物,现在他目中只有李仁罕那面将旗,眼看距离越来越近,他哪有后退的心思,只是大声呼喝:“向前!杀散他们!”

    五十名重装甲士结阵而行,他们不仅勇猛,而且训练有素,冲杀间,自有周密的战斗方式,不会出现前后脱节、彼此照应不周的情况,正因为率领的是这样一支精锐之师,所以孟平才能无需分心,只要向前拼杀,带头撕裂对方防线即可。

    脚下传来吧唧吧唧的刺耳声响,那是军靴踩在敌军尸体间,踩中了对方的碎肉与五脏六腑发出的声音,作为沙场宿将,尤其是步军将领,孟平对这种声音再熟悉不过,这种恐怖的刺激性声音,让他浑然忘我,战意更加旺盛。

    对付长枪兵,最重要的是近身,最难的也是近身。眼看面前刺来数柄长枪,贼军甲士狰狞而充满杀气的嘴脸清洗落入孟平眼中,他不退反进,却没有用铁甲之躯顶上枪尖,而是在长枪近身的刹那间,身子一侧,滑入了抢阵中。

    长枪在他腹前和后腰滑过,也刺得他血肉生疼,孟平却似浑然不知,他大喝一声,双臂张开,双捶随着他脚步前进,狠狠击在敌军甲士胸前。没有被铁锤正击中的贼军,也被他有力的双臂扫中。面前这三四名长枪兵,或者胸前碎裂,或者仰面栽倒。

    身后的百战军勇士跟上来,巨斧、大锤落下,那些倒下的贼军就成了一堆肉泥,他们的残躯被相继跟上的百战军勇士践踏,化为一滩死肉,只留下吧唧吧唧的声音响个不停。

    孟平如同一架战争铁兽,战法勇猛,身躯却又灵魂的不像话,他冲入没有结阵完全的长枪阵中,一面闪避长枪刺向要害,一面以伤换命,当真是勇不可当。

    然则,五十名甲士虽然勇猛,毕竟人数占了劣势,再进二十步时,已是出现不小伤亡。受伤并不可怕,可怕的脚步一旦稍稍停顿,便会被西川甲士扑上来,如同群蚁食象一般被淹没。

    一名排在军阵末尾的百战军勇士,被一支长枪扫中了脑门,一个慌神的功夫,被几名同样悍不畏死的西川甲士冲上来扑倒,紧接着西川军士叠起人塔,将他层层压在地面。

    这名百战军勇士虽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随后几名西川军士又扑上来,拼命从底层将他四肢拉出来,随后便是刀斧齐下,将他四肢斩断。失去四肢的百战军勇士,惨嚎不停,最终却只能被乱刀砍死,血流一地。

    孟平同样被一支长枪扫中脑门,但他在对方扑过来之前,手中铁锤习惯性扫出,击倒了扑来的西川军士。但随之而来的刀枪,刺进他的身体,他体内的鲜血顺着敌军手中兵刃的锋刃流出,如涓涓细流。

    “啊!”孟平大叫一声,伤痛的刺击,让他如同发狂一般,变得更加凶残,轮起双捶左旋右转,扫倒一片贼军。

    但贼军毕竟不少,且同样不惧一死,孟平再度被一支长枪扫中小腿,虽然只是身体晃了晃,并未摔倒,但在应付近在眼前的拼杀时,再度受创,被击倒在地。

    “护卫将军!”孟平的亲卫纵身杀上,以生命的代价,将他护进阵中。

    被扶起的孟平,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感到一阵头晕。

    挣扎间,他尽力举目前望,映入眼帘的,是奋然冲杀向前,护他退入阵中,却被数支长枪刺进身体的亲卫。那名亲卫身体往后一弓,脚步已经不能动,却仍然大叫着挥动手中巨斧,斩杀冲上来的西川军。

    阳光微微有些晃眼,也让人目眩,西川将士层层叠叠,呼喊着、大叫着,手持兵刃冲杀上来,望不到尽头。在这些将士背后,那面李仁罕的将旗,依旧屹立不倒,在阳光下轮廓清晰,分外刺眼。

    己方只有五十人,还是太少了些,几层冷锻甲虽然防御力极强,也非是无敌的存在,孟平看到军阵的步伐慢了下来。

    这已不满五十人的军阵,步伐一旦慢下来意味着什么,孟平知晓得清清楚楚。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幼年时,饥寒交迫的他在李府外狼狈不堪,被同样身为少年的那个人,将他领进府门。他好像又看到,两人在习武对练之余,那位少年老气横秋排着他的肩膀,说,小子你武艺长进得很快啊!他似乎还看到,一次酒喝多了之后,那位少年抱着酒坛,豪气干云挥动稚嫩的双臂,大声道,我以后一定要平定天下......

    那时节,一切都不温不火,一切都无忧无虑。

    平定天下......所以他就叫孟平。

章四十九 敢叫勇佐谋 大争于天下(4)

    (第二更。)

    “百战军,向前!”一名倒下去的百战军勇士,临死时举起手臂,满嘴鲜血大声急呼。这声呼喊惊醒了孟平,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力量,他一跃而起,冲出军阵,再度杀向前。

    将那欲要落井下石的西川将士一锤砸碎脑袋,孟平举起大锤高呼:“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

    他高呼完,手中铁锤似乎又更加敏捷、凶猛了几分,冲到他面前的西川将士,被他一一杀倒,他坚定的步伐,再度寸寸向前!

    受他鼓舞,他身后的百战军勇士,如同疯魔了一般,攻势再度大振,他们边杀敌,边高呼:“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身后尸路,身前敌军,脚下步步啼血,他们奋不顾身,朝着敌军将旗猛烈冲杀过去,他们是精锐,他们是勇士,他们是大唐的矛与盾,他们护君王,他们击不臣!

    他们用血肉之躯,为帝国的强盛杀开一条血路,他舍身忘死。他们挥动兵刃,砍向敌人的头颅;他们脚步不停,冲击敌军军阵,他们在高呼:“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孟平埋头在拼杀中,血溅了一身,他步步向前,步步杀敌,他身后的部曲,紧跟他的步伐,他们只有数十人,却有千军万马不能匹敌的气势!

    在彼方,另外五十名重装甲士,也在艰辛拼杀,此时他们攻势也因之振奋,他们齐声高呼:“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该容!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这百名在险境中出城,面对千军万马也要逆击的勇士,虽身在敌围,仍面不改色,虽明知不可为,仍慷慨赴死,这些大好儿郎的鲜血,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旗帜,染红了大唐帝国的江山!

    他们打乱了西川军的阵脚,打乱了他们攻城的节奏,牵制了西川军的兵力,分散李仁罕的注意力。在他们身后,在玄武城头,英勇奋战的百战军同袍们,受其鼓舞,无不热血沸腾,他们感念这些同袍的浴血拼杀,让他们压力大减,他们又牵挂这些同袍的命运,痛恨先前为何没有一起杀出城去。

    这里已经抛下了太过尸体,同袍的,敌人的,这里已经流下了太多男儿血,滚烫的,已经凝固的。

    城头的百战军,与城外的百战军,为此战之胜,为心中信念,一边战斗,一变齐声高呼:“护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军民,击不臣!”

    尸山血海,万千敌军中,孟平抬起血红的头,他看到了那面将旗,那已不过是咫尺之遥,他眼中爆闪着战意,他浑身都已通红如血,他杀倒面前的敌人,又大呼着杀向前。

    在他身后,这片广阔的战场,敌我争战不休,每时每刻都有热血儿郎命丧沙场,他们注定埋骨他乡,他们也许看不到他们为之奋斗的这场战争胜利,他们也许看不到大唐帝国再强盛如初的那天,但他们虽九死而无悔。

    他们是大唐帝国的军人,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军人。

    战歌,回荡在这片战场上空,直冲九霄,白云避散,烈日隐遁,“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将旗触手可及,孟平哈哈大笑,他已经看到了将旗下面色错愕、张皇的李仁罕,从他的面色中,孟平可以看出,他分明没能料到,局势会发展到这般模样!

    在孟平面前的西川将士,这些先前还悍不畏死的甲士,此刻面对杀穿军阵的他们,面对气势如虹的百战军,无不面色骇然,再也没了敢上来以命换命的心思。

    他们踌躇,他们畏惧,他们犹豫不前,孟平却看到了胜利的希望,他举起大锤,大喝一声:“百战军,向前!”

    “百战军,向前!”数十名重装甲士浴血大喊。

    “百战军,向前!”玄武城上下,万名百战军发出震动天地的呼喊,如同在宣读他们从始至终的誓言!

    “百战军,向前,向前,向前!”

    百战军气势如虹,各部都展开强有力的反击。

    他们要杀退眼前的敌人,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这正是他们的使命!

    ......

    金锣声突兀的响起,十步之外的李仁罕,在下达退军的命令后,最后看了孟平一眼,愤然卷旗退走。

    他或许不畏惧孟平这区区数十人,但却不能不畏惧如今已被点燃的万名百战军!

    西川军开始潮水般从城墙前退走。

    兵潮中,孟平长身而立。

    他与身后幸存的三十来名重装甲士一起,通过舍身往死的浴血拼杀,终于迎来了今日的胜利!

    “都他娘的愣着作甚,杀啊!”孟平忽然一声大喝,回头杀入退走的西川兵潮中。

    玄武城头,排山倒海的欢呼声,淹没了战场的噪杂。

    这座残破的玄武城,在秋风中屹立不倒,如同泰山!

    或许,这座城池并不是泰山,城池上的百战将士,才是泰山!

    ......

    李从璟接到有关百战军在玄武城此战的军报时,已入黑夜。军报上有写:自李仁罕退军后,贼军整日再无攻势。

    握着这份军报,李从璟仰头闭上眼,沉默下来,出奇的没有如往日一般,笑着跟众幕僚赞赏百战军,赞赏孟平。此时,他心中百感交集。

    李从璟仿佛看到了这一战的战况,看到了孟平大吼着在万军之中浴血拼杀,看到了那百名勇士高呼战歌向前,看到了残破的玄武城头,在晚风中屹立不倒的百战军军旗。

    这一战的胜利,来之不易。

    让他震动的,是百战军将士为国征战不惜身的壮烈豪情。

    千古以降,为帝国功业,为王朝安定,为汉民族长治久安,不知有多少将士血战疆场,马革裹尸,成了他乡的一堆白骨。千百年来,他们的功绩渐渐被人遗忘,被人忽视,甚至连姓名都没有留下。

    这个天下,不可能没有战争,也不可能没有成片战死的将士,但至少世人应该知道,是这些大好儿郎的血洒疆场,才换得他们能在繁华安定之地,纵情享乐,为一己之私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其它姑且不言,最起码的,军人需要被尊重。

    一个真正的帝国,应该尊重它的战士。

    “也亏得是百战军,换作旁人,还真不一定能守住玄武城。”在看过军报之后,有人感慨道。

    “大帅,时机到了。”莫离忽然道。

    莫离所说的时机,自然是出兵玄武县,与西川军决战的时机。

    李从璟点点头,俯下身揉着眉心,“依军师之见,该由那支军队前去?”

    “自然是横冲军。”莫离道,“剩余几军当中,以横冲军战力最强,当是不二之选。”

    李从璟微微颔首,吩咐孟松柏道:“去叫高行周来。”

    在孟松柏领令而去的时候,军情处忽然有一份紧急线报送到。

    军报是第五姑娘亲自送来的,她道:“孟知祥离开成都了。”

    李从璟皱了皱眉,展开线报看了一眼,将其递给莫离,苦笑一声,“孟知祥离开成都,向梓州赶来,且成都驻军,有秘密调动,不出意外,也是开赴玄武城。看来不止是我意欲决战玄武城,孟知祥也有此念。”

    莫离看过线报后道:“西川援军被阻玄武城,不能按预期支援梓州,战局对东、西川来说,已经危险得很。孟知祥到底老辣,他也看出来,如果让王师平定梓州,再去扫荡西川,西川必定士气低迷,再加之人心浮动,届时他必全然失去了主动,只能收缩据守。决战玄武城,是他打破眼下战争僵局的唯一尝试。”

    “也是最后一搏了,不足为惧。”桑维翰道,“决战玄武县,对我等并非没有好处,西川贼军离了本土作战,也就没有那般主动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反而问第五姑娘,“孟知祥一直在不停招兵,也收回了攻打其他地方的军队,这回他带来玄武城的兵力,会有多少?”

    “被军情处探知的,有不下万数。”第五姑娘想了想,回答得很保守。

    “万数......”李从璟沉吟起来。

    “孟知祥这可是倾巢而出,他当真放心离开成都,不担心成都会起内乱?”桑维翰眼神变幻。

    “成都能起内乱么?”李从璟又问第五姑娘。若是成都会起内乱,那一定是反间计用得有了效果,而且就算西川官将要投靠朝廷,军情处也会知晓。

    “五五之间。”第五姑娘答道,寻思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孟知祥在离开成都前,已经授命苏愿清扫军情处布置在成都的眼线,所以成都内乱的可能性又低了几分。”

    “苏愿本是西川进奏官,朝廷对西川用兵的消息,本就是他率先回报给孟知祥,有这层关系在,苏愿不可能不惧怕朝廷追究,故而不会对孟知祥有贰心,孟知祥用他来做这件事,倒是选对了人。”莫离道,说到这他看向李从璟,“眼下要紧的是,玄武城决战,该如何打。”

章五十 敢叫勇佐谋 大争于天下(5)

    (第三更。)

    莫离此问,让人觉得诧异,杜千书纳罕道:“玄武城战法,岂非已有定论?”

    “玄武城之战法虽有定论,却是之前的定论。”莫离打开折扇,“而眼下,形势变了。形势变了,战法自然要变。”

    “孟知祥离开成都,成都驻军有隐秘调动,这些固然不假,然则他们未必是冲玄武城而来。”杜千书道。

    “不是冲玄武城来,是冲何处去?”莫离看着杜千书问。

    “孟知祥要靠亲征打开局面,西川军或许会另行他处,抛却玄武县这个选择,贼军可能自简州向南,或自汉州向北,去出击我军背后。”杜千书想了想,“以攻为守,这岂非也是一种绝佳战法?”

    “战法虽是绝佳战法,却无可能。”莫离笃定道。

    “请军师赐教。”杜千书道。

    “北部绵州、龙州一线,南部合州、遂州一线,皆有我军游骑日夜巡视,防备甚严,西川没有可趁之机。”莫离道,“既无可趁之机,孟知祥何必白费力气?”

    杜千书寻思着觉得有理,一时沉吟下来。他不说话,桑维翰接过话茬,“即便孟知祥向玄武城增兵,我军也无需变更战法,玄武城会战,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且,眼下除却会战玄武县,大军已无其他路可走。”

    “未必。”莫离轻摇折扇,意态从容。

    “不会战玄武县,难不成调回百战军,会战于梓州?”桑维翰不解。

    “参军不先问形势变化过程,而先问形势变化结果,岂非谬矣?”莫离笑道。

    “形势之变化,无非孟知祥增援玄武城。”桑维翰道。

    “孟知祥增援玄武城不假,参军却忽略了一点。”莫离道。

    “路程?”桑维翰反应很快。

    “不错,成都到玄武城的路程,近乎是两个梓州到玄武城的路程。”莫离道。

    “既是如此,我军正可以抢在孟知祥抵达玄武城前,与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所部决战,将其击溃。”桑维翰道。

    “参军想得不差,然则,若是不能一战而胜,结果会如何?”莫离问。

    “这......两军对峙,在玄武城外成胶着之势。”桑维翰心中一动,自觉失言。

    “若是玄武城之战成胶着之势,梓州之战会如何?”莫离又问。

    “这......多半也会成胶着之势。”桑维翰说完这话,额头已经开始冒汗。如今大军久攻梓州不下,若是再分兵玄武县,自然更不可能旦夕间拿下梓州城。

    “战事持续胶着,于谁有利?”莫离却不给桑维翰喘息机会,继续发问。

    “我军战线长,粮草补给较难,战事持久对两川有利。”桑维翰低下头,不得不承认这点。

    “若是战事持久,结局会如何?”莫离还在问。

    “一旦战事持续到冬日,只怕两川之战,难以为继。”桑维翰虽然面色不堪,却也不是畏畏缩缩之人,“届时,王师恐怕要无功而返,之前取得的战果,也有可能付之东流。”

    “正是如此。”莫离这才微微颔首,放过了桑维翰。

    “然则此局何以破之?”杜千书这时候问。

    “要破局,却也不难。”莫离气态雍容,“无非两种选择。”

    “哪两种选择?”杜千书接着问。

    “眼下大军的战场在哪里?”莫离却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杜千书。

    “梓州城、玄武城。”随着两个地名说出口,杜千书想通了此间关键,“要破局,必须要取得其中一处战场的胜利!”

    “关键在于,争取哪一处战场的胜利?”莫离点点头,又问。

    “争梓州如何?”杜千书将皮球踢回给莫离。

    “此战开始以来,相比西川,东川损失大,失地多,如今更是只剩一座孤城,不得不苦战待援,李绍斌威信折损严重,东川兵将也似乎不再同心同德,若是反间之计用得好,可收获奇效。”莫离道。

    “如此,争梓州似乎可行。”杜千书沉吟道。

    “却有一处不便。”莫离接着道。

    “孟知祥来援在即,要在其赶到之前,将梓州城拿下,时间紧迫得很。而行反间计又最是不能急于求成,此间变数不小,难以尽数掌控。”杜千书反应不慢,“如此,争玄武城如何?”

    “争玄武城,时间更紧迫。”莫离收起折扇,沉声道。

    “时间虽然更加紧迫,却有一战而定大局之可能。”杜千书眼神坚毅下来。

    “时至今日,谁敢保证,有把握能一战而胜玄武城外三万贼军?”莫离问。

    “无论是争梓州,还是争玄武城,皆有利有弊,皆需一搏。若能博得一胜,两川战局自此大定,若不能博得一胜,前功尽弃,此战难矣!”王朴摇头感叹,向李从璟拱手道:“朴主张稳扎稳打,先取梓州。”

    “仆主张先取玄武城!”桑维翰也表明立场,“沙场决胜,怎可没有放手一搏、背水一战之念?”

    其余诸人,或者主张先取梓州,或者主张先取玄武,意见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两派人数差不多,前者说此战能有今日成果,正是稳扎稳打得来,后者则说该奋力一搏时就得放手一搏,不可坐失战机。

    帐中众幕僚争论不休,帐外众将士征战不止。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但每一步决策却又必须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这看似矛盾,却正是沙场之争的决胜之处。

    最终,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等着他来拿主意。

    李从璟适时站起身,环顾众人,决然开口:“本帅主意已定......”

    ......

    在城头督战一日的李绍斌,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下城头,带着一队精锐亲卫打马回去帅府。

    长街冷清,在其中奔走的,除却东川军将士,便是被征调的民夫,除此之外,再无闲散人等。战事持续至今,这些人脸上也没了早先的激昂振奋,面色大多麻木倦怠,如同孤帆在海上漂流了半月的人,看不到陆地、岛屿,也看不到希望。

    昔日,这里也曾繁花似锦,虽说比不上京都洛阳,比不上益州成都,却也是东川翘楚,商贾云集,行人密集。而今,这里似乎成了一座牢狱,冰冷的让人望而却步,更不愿在其中久待。

    策马奔驰的李绍斌,忽然放缓了马速,他望着这座“他的城池”,神态萧索。

    日渐一日丧失希望的,不仅是梓州军民,李绍斌何尝不是如此?

    比之寻常兵将,李绍斌心中的痛苦更甚,对前者来说,梓州陷落,无非是富贵成空,但对李绍斌而言,梓州一旦战败,他将一无所有。

    豪情壮志与野心抱负,财富与权力,包括身家性命,都将不再属于他。

    面对这座沉浸在灰色与血火中的城池,李绍斌忽然想起了他曾为之征战多年的李存勖。他想,当年,当李存勖东征败退,千辛万苦才回到洛阳,准备重症旗鼓再战,却又遭受从马直哗变时,心头是否也是这种难以言状的滋味?

    李绍斌无从得知。

    彼时,李存勖的战死,意味着一个王朝的改头换面,而今,若是他李绍斌战死,意味的不过是一座城池的易主,如此相比,他离那个曾今追随过的叱咤风云的皇帝,还差得太远。

    李绍斌停下马,忽然想去看看他的百姓,他来到一座民房前,正欲推开门,却听到了门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这逆子,助纣为虐,与王师为敌,实在是丢尽了我的脸面,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不孝子!”一个苍老的声音,饱含愤怒。

    “父亲,我是军人,大帅有令,我怎能不征战?”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争辩。

    “放你的屁!你从贼反叛,不忠不义,倒还有理了?老子打小是如此教你的?”那苍老的声音愤怒不已,开始咳嗽。

    “父亲......父亲......”年轻的声音显得惊慌,“父亲你别生气,儿不上城头不征战了还不成吗?你别生气......”

    门前的李绍斌抬起的手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听到这里,他断然回头,却见亲卫中有人面色复杂,他心头不禁一惊,暗道不好,旋即变了脸色,怒不可遏,冷哼一声,语调森然下令:“进去拿人,压至军前斩首,以正军法、民心!”

    说罢,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听到背后亲卫破门而入的声音,李绍斌抬起头,心中暗骂:“孟知祥你这老贼,再不来救我,两川就完了!”

    金陵。

    风云变幻,大雨骤将。

    徐知诰在檐下直身而立,他抬起头,看着大雨落下,呢喃道:“好雨知时节......真是一场好雨,如此好雨,蜀中也该有才是。”

    他背在身后的手握起拳头,“李绍斌、孟知祥,你等可要撑住了!撑过秋日到了寒冬,你们就赢了。我只要半年,半年之后我就能出兵楚地......”

    一品楼中,衣着华丽的林安心,斜依栏杆,伸出白玉般的手臂,去接栏外的雨水,她忽然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这样的雨天,若是不死人,未免有些不解风情。楚王啊楚王,你的病这样重,如果死在这样美的一场秋雨里,应该也不会怨我吧?”

    林安心抬头远望,透过雨帘,忽然看到不远处的一座阁楼上,也有个人,正如她一般在看雨。虽然隔着雨帘,林安心仍能看得清楚,对方也是一名女子。这时,她心头忽然升起一丝异样,竟然觉得对方的身影很熟悉。

    不等她看个真切,那个身影已消失在原处。

    “是谁?”林安心甚觉奇怪。

    桃夭夭回到屋中,对等在屋中的军情处锐士道:“既然吴国意欲对楚地用兵,林安心也不会闲着,楚王病重,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旦楚王‘病’死,吴国征伐楚地便会事半功倍,你们该行动了。”

    “是。”军情处锐士躬身答道,却见桃夭夭径直走下楼去,这让她很纳闷,不禁问道:“外面风雨正紧,大当家要去何处?”

    “林安心已经看到我了,我自然不能继续呆在这里,备马车,我要离开金陵。”桃夭夭淡淡道。

    “大当家要去何处?”

    “北方。”

    洛阳。

    李嗣源正在御案后查看各地秋收的折子,窗外-阴沉沉的天空,陡然闪过一道亮光,李嗣源意外的抬起头,怔怔看向门外。

    “陛下.......陛下在看什么?”安重诲见李嗣源神色有异,遂出声询问。

    “安卿,你方才可看到了一道闪电?”李嗣源回过神,认真的问安重诲。

    安重诲笑道:“深秋时节,何来闪电?”

    李嗣源愣了一下,随即也失笑道:“也对,是朕失语了。”

    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时,无意中碰到摆在案桌上的另一本上书,那是李从璟写的前线军报。秋风自窗台吹进来,他转头去看,“玄武城”三字映入眼帘。

    玄武城。

    孟平丢了手中已经卷刃的长刀,伸手接过亲卫递来的全新横刀,闪电般向面前的西川将士挥斩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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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感谢海叶子、毒蛇兄、雷神911m3、用户18077522、赵者道之、猛犸小学的捧场与月票。

    ps2:我用我年轻的生命保证,‘今天’仍有更新。

    ps3:虽然孟平不是“男主”(或许也算男主之一?),但我还是要说,你要是以为你看透了我套路,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哈哈哈...有时候我自己都不懂我自己...

章五十一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1)

    自从接了孟知祥清扫军情处眼线,维护益州内部稳定的任务,苏愿这两日都不曾睡过一个好觉,军情处的狡猾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这两日他越是深入调查,就越是感到心惊。

    用无孔不入来形容军情处对益州官吏的渗透毫不为过,几乎十之三四的益州官吏都与军情处有所联系,然而真正让苏愿心惊的,还是军情处的滑手,在这样大规模的渗透下,苏愿竟然没能逮住军情处什么人。

    益州官吏似乎接近一半都与军情处有联系,但苏愿偏偏抓不住军情处的人,这就像明明满街都是盗贼,但当你去抓人的时候,却又发现谁都不是盗贼,这看似矛盾,细想之下却让人胆战心惊。

    局势如此棘手,让苏愿不得不去向孟知祥禀报,然而出乎苏愿意料的是,孟知祥已经不在府中,也亏得是苏愿深受孟知祥器重,身份不同寻常,这才被告知,孟知祥已经离开了成都。

    从政事堂出来,苏愿心事重重,军情处活动的猖獗与难以捕捉,以及孟知祥的悄无声息离开成都,都让他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眼下,如何处理军情处之事,成了苏愿不得不独自承担的重任。因为埋头沉思,苏愿有些出神,离开政事堂没多远,便差些撞到了人。

    听到两声娇呼,苏愿愕然抬头,就看见面前几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奇怪的看着他,一名小丫鬟应该是被他差些撞到的对象,此时拍着还未成熟的胸脯,一脸惊吓与愠怒,“你这人,走路都不看路的吗?”

    苏愿失笑道:“在下倒是看了路,只是没看到小娘子罢了。多有唐突,恕罪恕罪。”

    那丫鬟见苏愿竟然有狡辩之意,不免更加恼怒,“你这人,光看路不看人,还有理了?”

    苏愿笑道:“若是顾着看人,还如何看路?”

    “你......”小丫鬟被气得不轻,回头对几人中衣着最为华丽一名女子跺脚撒娇道:“小娘子,你看他!”

    这位女子年过二八,生得倾国倾城,五官精致,身姿窈窕,充满了青春少女的活力,让人过目不忘。

    苏愿直到这时才看到这女子,连忙拱手行礼,“见过小娘子。”

    这位小娘子乃是孟知祥次女,名叫孟延意。

    “先生请随我来。”孟延意言简意赅说了一句,便从苏愿身前走过。

    苏愿略显迟疑,他公务繁忙,还赶着回去清查军情处眼线的事,加之方才又没对对发造成什么实际伤害,有意不理会这位小娘子的大脾气。

    “怎么?先生失礼在先,难道连赔礼的勇气都没有么?”孟延意察觉到苏愿没有跟上来,回头时眼神清淡的说道。

    苏愿无奈,只得跟上。

    少顷,到了孟延意居住的庭院,孟延意径直走进正厅,自己在主位坐了,示意跟进来的苏愿也落座,随后吩咐了茶水。

    对方没有问罪的意思,反而以礼相待,这让苏愿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孟延意意欲如何,只得硬着头皮坐下,嗅着屋中的芬芳清香,苏愿倍觉不自在。

    “方才我见先生神思忧虑,魂不守舍,可是有什么难处?”待苏愿坐下,孟延意立即发问。

    苏愿没想到孟延意开口竟是这样一番话,连忙起身拱手道:“方才是在下唐突,冲撞了小娘子......”

    “此乃小事,先生国士,何必挂怀?”孟延意出言打断苏愿,随即认真道:“我邀先生来,也不是谈论这些事的。”

    “小娘子有何见教,但请示下。”苏愿忙道。

    “如今蜀中战火绵延,朝廷军队一路高歌猛进,听说东川已经快要不保,父亲也不得不亲临前线,当此危难之际,延意虽为女儿身,也不愿在闺中听天由命,只盼着能为父亲、为西川分忧一二。”孟延意看着苏愿道。

    “小娘子有此念,真乃巾帼不让须眉。”苏愿再度拱手,貌似恭敬,实则话语不咸不淡。

    孟延意微微蹙眉,对苏愿这番反应有些不满,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表示,只是道:“几日前,父亲曾委派先生,清查朝廷布置来成都策反西川官吏的细作,如今可是事情颇为棘手?”

    苏愿这才惊讶了,“小娘子如何得知?”

    “这很难想到吗?”孟延意反问。

    苏愿一时说不出话来。的确,他方才神思不属,又是在帅府中刚出政事堂,自然是因为公务不顺,而他眼下最重要的公务,便是清查军情处。

    只是,孟延意是如何得知孟知祥委派了他清查军情处的任务的?

    这也不难推测到,因为答案并没有很多,其中最大的可能,便是孟知祥告知。

    孟知祥为何会告知孟延意这件事?

    原因也不会有多,最可能的,便是孟延意在政事大局上的见识,让孟知祥很认可,其次,父女俩关系很是亲密,若非如此,孟知祥不会将此时跟孟延意说起。

    那么问题来了,孟延意此时说起这件事,意欲何为?

    苏愿想不到答案,所以他只能希望孟延意告诉他。

    孟延意没有直接回答苏愿这个提问,而是微笑道:“我请先生来,自然是为先生分忧。先生该不会认为,延意一介小女子,不能为先生解忧吧?”

    “不敢。小娘子思虑敏捷,能得小娘子提点,在下感激不尽。”苏愿似是而非道。

    “既然先生希望我为先生分忧,难道不应该先将情况详细说给我听吗?恐怕就是孔明在世,也无法不明事态,便能出谋划策的。”孟延意笑意更浓郁了些,露出两个浅浅酒窝,显得有些调皮。

    苏愿暗自苦笑,孟延意短短几句话,便让他不得不将事情和盘托出,这实在是出人意料。虽然无奈,事已至此,苏愿也只能将情况给孟延意尽数说了。

    孟延意听罢,歪头想了想,又笑起来,“这有何难,既然朝廷眼线抓不住,不抓也就是了。”

    “这......”苏愿虽然原本就没指望孟延意真能为他解决问题,但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难免错愕。

    孟延意正色道:“先生怎么不想想,若是朝廷细作真与益州三四成官吏都有往来,这成都岂非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岌岌可危?若果真如此,西川也不用派遣大军出战东川,直接认输等死好了。”

    “小娘子的意思,是说在下先前查到的现状,只是朝廷有意制造的假象?”

    “应该不会有差。朝廷这样做的目的,就是让我们益州自乱!”

    “原来如此。”

    “父亲将这件差事交给先生,最终要达到的目的,是求得益州稳定,不至于生出内乱,若是先生大肆搜捕,却又抓不到人,岂不使得人心更加惶然,正中朝廷下怀?所以依我看,这人不抓也罢!”

    “这......”苏愿虽然觉得有理,但还是不能采纳这个意见。

    孟延意见苏愿坚持,又想了想,忽然道:“先生若是真要抓人,却也简单。”

    “如何简单?”

    “先生大可演一出戏。先在城中安插一些人手,充当朝廷眼线,然后令人将其捕之,对外则宣称朝廷眼线已经抓获。如此一来,可安定成都人心。若是先生还希望再进一步,大可数日后再放出风声,说这些‘朝廷眼线’已经招供出与之有联系的官吏名单。再之后,若是先生只求稳定成都,则大可借父亲之名,说值此关键之时,父亲唯望西川共度时艰,只要这些人自此一心效忠西川,则不予追究;若是先生想要拿一些官吏交差,则可以派人监视怀疑对象,他们中那些与朝廷细作有往来的人,得知‘朝廷眼线’将他们供了出来,必然有人自乱阵脚,届时先生将其捕之,也就不是难事。”

    苏愿怔在那里,细细品味这些措施,其中的关键之处,让人不禁拍案叫绝,为之折服。他站起身,躬身行大礼,“小娘子果真聪慧过人,有小娘子此计,何愁不能清查朝廷眼线?某在此谢过!”

    孟延意受这番大谢,却并没有很得意,反而憨态平生的长叹一声,“看来先生是打算选择最后一条路了。”

    苏愿说的是清查朝廷眼线,自然是要选择最后一条路,不仅选择最后一条路,还要在这条路上更进一步,从抓获的官吏口中,拷问出军情处的所在。

    苏愿没有否认,虽然这不符合孟延意的期望,但他却必须这样选择。两人身份不同,所在立场也就不同,看问题的角度自然不同,各自受到的限制和期望的效果也不同,选择难免会不一样。

    好在孟延意却似很体谅苏愿,并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讨价还价的打算,转而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延意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庄重,“先生曾久在洛阳,对朝廷情况知之甚深,可谓知己知彼,请你老实告诉我,此番父亲前去东川对战朝廷之师,胜算有几成?或者说,此番蜀中之战,西川胜算有几成?”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至少对苏愿而言是这样的,他道:“大帅亲征东川,必会旗开得胜,此番蜀中之战,最后胜利的也必然是西川!”

    这个答案虽然瞧着可喜,却并不是孟延意想要的,但她问出这个问题后,似乎就料想到苏愿会如此回答,此时并未灰心,又道:“看来我得换个方式问。先生不妨告诉我,朝廷军队兵马多少,由哪几支军队组成,军备如何,主帅李从璟是个怎样的人,洛阳朝廷风气如何,李嗣源又是个怎样的人?”

    问完,不等苏愿答话,她又肃然补充道:“先生最好说得详细些,先前我帮先生解决了个大麻烦,现在我不求先生重新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但先生至少得如实相告,好让我能准确做出判断!”

    苏愿最终也没有说出十分事实,实情他说了六七分,还有三四分则是长自家威风灭他人志气,以确保最后敌我对比的结果,是西川能够得胜。

    孟延意蹙起秀气的眉头,板起好看的俏脸,凝神沉思半响,最后站起身,送苏愿出门。

    在苏愿离开后,孟延意叫来贴身丫鬟,“你去准备,半日后我要去东川。”

    “小娘子要去东川作甚?那可是交战之地!”小丫鬟惊讶的跳起来。

    孟延意明亮的双眼目光闪动,“苏愿的话顶多只能信上七分,如此一看,此战胜负难料,父亲去了玄武县,可谓凶险万分,我必须前去相助!”

    “前方有大军数万,有众位将军、先生,还有大帅,如果这都不能取胜,小娘子去了又有何用?”这话丫鬟没有问出来,因为她知道说出这话的后果。

章五十二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2)

    孟延意决意离开成都时,她还不知道孟知祥已穿行在龙门山中,眼看就要出了山口。而彼时,玄武城城头的孟平,脸色有些难看。

    “将军,南城墙又坍塌了一处!这已是南城墙坍塌的第四处了!”一名衣甲残败的小校,驱马急速驰来,扶住兜鍪跑上城头,向孟平禀报。

    “知道了。”激烈的战事仿佛永无止境,风暴中央的孟平屹立不动。

    “将军......”

    “还有何事?”

    “禀将军,木女墙已经耗完!”小校面色焦急,“坍塌的城墙无物可填了!”

    “那又如何?”孟平转过身,冷冷看着这名小校。

    “将军......”

    “城墙失守,斩守墙主将;主将死,斩都虞候;都虞候死,指挥使皆斩!”孟平的语调冷漠无情,“本将的意思,够不够清楚?”

    “卑职清楚!”

    “哦?”孟平淡淡应了一声,“尔部意欲用何物填充塌陷城墙?”

    “南城已无木女墙,但还有千余将士血肉之躯!”小校咬牙一字字说完这句话,轰然转身奔下城头,打马而去。

    “将军,贼军撞破了外城门!”杨重霸跑过来,急声对孟平道。

    “撞破了外城门,不是还有内城门?”孟平看也没看杨重霸。

    “将军......贼军攻势甚孟,带头冲进瓮城的将领,勇不可当,将士们恐难抵挡......”

    “贼军骁勇,难道我百战军便没有骁勇之将?”孟平一声冷笑,看了杨重霸一眼,“你还站在这作甚?”

    “将军......”

    “本将予你半个时辰,若不能将贼军尽数赶出瓮城,你也就不用回来了。”孟平的语气冰冷而又不容置疑。

    “是,将军......”

    “等等!”孟平解下腰间横刀,递给杨重霸,“此刀乃昔年大帅所赐,曾随本将杀敌无数,今日本将将其交给你,望你能不辱大帅与本将期望。”在杨重霸接过长刀后,孟平看着他沉声道:“若你战死,本将自会亲自为你收尸扶棺。”

    “将军放心,末将去也!”

    未及多时,铁甲上血迹斑驳的林雄带几名亲卫疾行过来,对孟平道:“孟将军,先前百战军攻城时,对城防工事打击太大,城池损毁太严重了,现今每面城墙少说也塌了两三处,有些地方更是反复塌陷,木女墙换了一批又一批,眼下贼军又在猛攻内城门,城中的塞门刀车只有两辆,狼牙拍、床弩更是已损毁殆尽——先前东川贼军在败退时,便已烧毁了太多。孟将军......”

    “林将军!”孟平厉声打断了林雄,盯着他问道:“林将军也是来跟本将说,城池守不住了么?!”

    “孟将军!”林雄面红耳赤指着四周城墙,“你怎么不看一看,玄武城现今都打成何种模样了?这城头上,可还有一块地方,五十步内没有几股贼军的?攻上城头的贼军,都快赶得上城头的百战军了!这还不论从塌陷城墙处涌进城,撞破城门攻进瓮城的贼军!孟将军......”

    “林将军!”孟平大声喝断林雄的话,旋即冷笑一声,“林将军要是不愿再战,大可走下城头,某绝不会拦你!”

    “孟平!”林雄双眼通红的咆哮起来,“我林雄虽不是什么人物,却也不惧一死,你就是要我战死城头、尸骨无存,我林雄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林雄眼中闪过一抹沉重的哀伤,“可你看一下君子都,有幸从龙门山活着回来的几百名君子都,现在能站着的,还剩下几个?!你总得给君子都留下一点血脉,你总该明白,那是大帅的心血......”

    林雄越说越激动,他指着城内唾沫横飞,“还有城中的两三千名百战军伤员,你难道忍心看着他们,在城破之后在贼军刀下等死?!那都是曾今血战河上,血战卢龙,血战渤海与契丹的勇士,他们已经流了足够多的鲜血,你难道就忍心他们死得这般窝囊?!”

    “身为军人,死于国难,理所应当!”孟平冷冷一挥手,背对着林雄一字字道。

    “孟平!这可是大帅的心血,是大帅十年来殚精竭虑,用数不清的血汗换来的唯一一支真正精锐,是能让大帅睡得安稳、走路昂扬的资本,是能让大帅在朝堂上睥睨四方、肆无忌惮的依仗!你今日为这已是必然守不住的城池,让百战军尽数折在这里,来日你如何向大帅交代,如何面对大帅!你对得起大帅吗?!”

    “你给我闭嘴!”孟平猛然转过身,一把揪住林雄的衣领,咬牙切齿,面目凶恶,“你他娘的懂什么,你他娘的懂个屁!”

    面对这样的怒骂,林雄意外的没有反驳,而是愣住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孟平眼中的泪水,他看的真切,看的分明。

    孟平在拼命忍着,忍着不让这滚烫的男儿泪落下来。

    他揪着林雄的衣领,血红的双眸盯着林雄,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嘶力竭的吼道:“百战军从来就没有败过,一次都没有!没有败过的百战军,才叫百战军!才是那支由军帅一手带出来的百战军!你知道吗?!”

    孟平推开林雄,指着在城头奋战、拼命、死亡的百战军,“在百战军的军规里,只有向前,从来就没有后退!哪怕是今天百战军在这里死光,哪怕是我孟平死无葬身之地,成为万人唾弃的罪人,百战军的这份荣耀,也不能丢掉!”

    林雄望着状若疯癫,热泪夺眶的孟平,不知该说什么。

    孟平转过身,不让林雄看见他面上的神情,“现在我是百战军主将,在我之后,还会有其他人成为百战军主将,或许也会轮到你。我不知道你们会怎样统带这支军队,但是在我这里,我要维护大帅无数次浴血拼杀,为百战军赢来的荣耀,哪怕是死,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他看向这片残酷的战场,语调恢复沉静,“古往今来,战无不胜的奇才如名将白起,不胜枚举,未尝一败的军队如霍去病的骠骑营,数不胜数,我孟平算不上什么人物,无法与古之名将相提并论,但百战军,我不敢让它失败哪怕一次!”

    建立了百战军的李从璟,以他天马行空的军事思想,让百战军多年来未尝一败,最终为百战军赢得了大唐至锐的地位。作为百战军第二任主将,孟平一直以来如履薄冰,拼命想要捍卫的,是李从璟为百战军挣来的那份尊严与骄傲。

    只有保有这份尊严与骄傲,这支军队才能一次次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成为帝国依仗的利器。

    林雄不复多言,转身就走,不出两步,停下来,没回头,沉声道:“你放心,就算百战军要败,我也看不到,因为我会死在这之前!”

    西川军又一次大的攻势浪潮打向这座不大的城池,孟平接过亲卫递来的横刀,抽了握在手里,身影稳如泰山。

    身上还缠着纱布的林英扶着城墙,从甬道走上城头,站到了孟平身旁。面对孟平投过来的讶异目光,在对方即将出声相劝的时候,他笑着挥手打住,“坐以待毙还是狼狈逃窜?我选择堂堂正正战死!”

    孟平心头涌起一团热流直冲咽喉,却不再多言,也无暇再多言,面前的西川军已经攀上城头,他和林英一道,带着身旁甲士迎了上去。

    ......

    横刀刺进贼军甲士的胸膛再拔出来时,湿热的鲜血洒在孟平脸上,他已没有力气去规避,以至于让鲜血打湿了眼睛,他随意抹了一把,却发现眼前的世界已经一片猩红。

    沉重的呼吸声,孟平自己听得真切,剧烈的心跳仿佛随时都会跳出嗓子眼,他用尽力气睁大双眼,看到面前前赴后继举刀喊叫着杀来的贼军,挥动横刀的手臂却僵硬的厉害,动作慢的让他自己都无法接受。

    他听到身旁的亲卫不停在呼喊,声音杂乱无章,他也知道他们在拼死护卫自己的侧翼,但他还是被贼军的横刀砍中了肩膀,钻心的疼痛如期而至,并不显得意外,他左手握住了卡在肩上的刀身,鲜血顺着手指流下,也没能引起他分毫注意。他全神贯注的,将手中的刀捅进了对方的腹腔。

    面前的敌人怎么都杀不完,孟平看到百战军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尸首埋在血泊里,睁大的双眼仿佛在朝他喊,向前,向前!

    一枪刺来,孟平已经来不及完全闪避,枪尖顺着他的腰肋,撕裂了他的皮肉,伤到了他的筋骨。他夹住长枪,拼命夹住,不让对方抽走,终于,他身旁的亲卫冲上前,一刀砍在那名长枪手的脖子上。

    疲惫与乏力让孟平几乎站立不稳,他的脚步晃了晃。迷离的双眸,看到日头不知何时已经偏西,百战军的军旗在城头矗立,无风的城头没能让旗帜迎风飘扬。

    这面不倒的军旗,让孟平笑了笑。然而脚下不知踩到了何物,让他滑倒在地。他迅速挣扎着爬起来,却看到林英又倒在了血泊中,倒在不知是谁的脚下。

    孟平悲愤的一声嘶吼,向前一扑,扑倒一名贼军甲士,骑在对方的身上直起腰身,双手握紧横刀,狠狠插进对方的胸膛。

    抽出横刀的刹那,孟平感到自己已经毫无力气,连起身的力气都已不剩。

    一名贼军将他踢倒,一刀向他斩下来,孟平勉强举起横刀格挡,却被对方轻易压下。冰冷的刀锋,滑过他的胸膛,刺耳的呲啦声响起,胸甲上划过一道火星。

    孟平扬起脑袋,狠狠撞在那人胸口,站不起身便只能顺势扑过去,和对方扭打在尸堆血泊里。

    横刀不知去了何处,孟平取下兜鍪,好不容易砸烂了对方的脸,已经浑身虚脱。他倔强的抬起头,望着面前的西川贼军,再也没有力气去捡横刀。

    面对野兽般汹涌而来的贼军,孟平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

    他想,战死沙场,终于也轮到他孟平了。

    这也没什么意外,无数热血将士,已经先他一步走上了这条路。

    少小离家穿铁甲,干戈识尽自戎马。热血染红异乡地,马革裹尸不还家。

    孟平没有怨言,没有恐慌,没有不平。

    只是,有些可惜,有些遗憾。

    “公子,不能继续为你去扫荡不平了......”

    孟平闭上双眼,任由眼角一滴泪水滑落,“对不起......”

    ......

    “贼军退了!”

    “贼军退了!”

    “将军,贼军退了!将军......”

    想象中的身首异处并没有发生,孟平反而被一阵欢呼惊醒,他意外睁开眼,不可置信看着贼军争先恐后撤离城头。

    “怎么会这样,城头分明已守不住了......”孟平大感不可思议。

    “援军,是援军,援军到了!”城头的百战军将士,纷纷喊叫起来。

    在亲卫的搀扶下,孟平急忙站起身,迫切向城外望去。

    一支大军,如同神兵天将,已经冲进西川军营地。

    当先一支精骑,从后阵杀入西川攻城阵型中,势不可挡。

    孟平睁大了双眼,眼中的不可置信之色更浓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精骑所打的那面旗帜,看到了旗帜前那个跃马挺槊,在万军中纵马驰骋,如入无人之境的骁勇之将。

    “是大帅!大帅亲自来援了!”眼尖的不止是孟平,有人已经大声高呼。

    “公子......”孟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却禁不住喜极而泣。

章五十三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3)

    如百战军将士所见,领军前来驰援玄武县的,的确就是李从璟本人。

    前日,在与军中幕僚探讨驰援领兵人选时,因此事尚有许多不确定因素,又责任重大不容有失,而李从璟最为信任的百战军极其诸将,又已派了出去,当此之际,还有什么人选,比他自己更加合适的?

    既然李从璟出现在玄武城外,也就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等待的时机,已经到来;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此战胜负关键也到了。

    此番李从璟所领兵马,几乎抽调了大军大半精锐,共计一万五千上下,留在梓州的两万余将士,则继续保持对梓州的攻势。但军中的骁勇之将,如郭威、夏鲁奇、史彦超、李从珂、石敬瑭等,他都尽数带来。

    两川之役,没能在这之前攻下梓州,战场重心已经从梓州转移到了玄武,在玄武投入这般多力量,正当其用。

    既然是李从璟亲自领军,细节处自然无可挑剔。

    首先是援军驰入战场的时机选择。

    李仁罕所部与百战军鏖战多日而未克城池,不仅兵锋失了最初的锐利、士气不如最初高昂,作为攻城一方,连日久战,损伤不小,其统兵将领,最初或许还会多加注意梓州方面,时日一久,苦于眼前战事,必定松懈。

    其次,是对玄武到梓州之间的视野控制。两军斥候、游骑的交锋,以及王师彻底清除西川斥候、游骑的时机,都做的无可挑剔。

    再次,经过李从璟有意安排,王师对梓州的攻势,起先并未动用全力,这就使得王师攻势能够日盛一日,如此便给梓州、玄武造成王师要赶在西川军攻下玄武之前,拼死夺取梓州的假象。这样一来,梓州战事不停,西川援军便不会自危。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百战军在玄武城已经坚持了足足半个月。

    因此,王师从梓州一路疾驰而来,玄武城外的西川军也没有能事先得到情报,等到大军离玄武城已只十来里时,后知后觉的西川军已经来不及有太多反应。

    连撤离都来不及。

    若是李仁罕攻城部曲只有半数,还留有半数应对别的情况,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然则其部与百战军的战斗,已经使得李仁罕不得不调遣所有大军,竭尽全力攻城。

    即便如此,也是半月未克。

    李仁罕在得知王师行踪后,连忙下令攻城大军后撤,慌忙调整全军阵型,布置营地防守,但却已经晚了。

    王师各部,在李从璟亲自冲锋陷阵的情况下,携雷霆之势,勇不可当,杀入阵脚不稳的西川军阵中,如巨大洪流冲入村庄,席卷了房屋茅舍,如巨大利刃切开鱼肉,血肉横流。

    围绕玄武城,方圆十里,人潮涌动,杀声震天。

    近乎精疲力竭的百战军,不甘隔岸观火,打开城门,杀出城来。他们连日来被动挨打积攒的戾气,也终于在这一刻得以有机会释放。

    李从璟率军自东面杀出,火速杀入玄武城东墙外的敌阵。

    撕裂阵型后,下令郭威、高行周带领各自部曲,分为南北两股,分别向南、北门杀去,并且向西门汇合。

    他自己则带精骑,如一柄锲子,顺着西川军营前冲击,将妄图回营的西川军尽数拦截、绞杀。

    玄武城外的西川军,原本分作三部,一部鏖战四面城墙,另一部在四面城墙前压阵,预备随时替换攻城所部,最后一部则留守营地。

    这其中,留守营地的西川将士,少之又少,合在一起不过两三千之众。

    李从璟带军杀入战场后,战场局势发生变化。

    西川军攻城的将士,得令后迅速回撤,意图与压阵所部相互掩护,退入营中据守,而本在营中的将士,限于数量有限,虽有出营援引之举,却不成规模。

    从梓州来援的横冲军、龙骧军、万州军、武信军及护国、保义各军精锐,由各自主将率领,在李从璟统一布置下,主攻便是西川军压阵所部。

    在百战军出城后,在城池东、南、北面各处战场上,王师各成三面夹击之势,意欲将西川军合围击溃,同时又在大局面上保持向西进击的姿态,将西川军向西驱赶、包围。

    王师来援,大出西川军意料,让西川军众将士惊慌不已,他们更不知来援的王师有多少兵马,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黑甲狂潮席卷而来,势不可挡,多数军士心神大乱。一方面,西川军固然猝不及防,无法有效改变阵型自保、迎击,另一方面,士气在王师猛烈攻势下,很快陷入低迷。

    故此,王师势如破竹,西川军节节败退。

    李从璟自不用多说,虽自李嗣源继位以来,除却荆南一役,四年间几乎没有再亲上沙场,但今日冲锋陷阵,勇猛之姿更胜当年,所领马军虽不是君子都,然禁军精骑却也是真正的精锐。

    在黑袍黑甲的李从璟面前,西川军中几乎无人能挡其脚步片刻。

    王师中,上有高行周、郭威、夏鲁奇等老将,下有史彦超、符彦琳、石重贵等新秀,这些人莫不骁勇善战,都可谓一时之选,有他们带头冲锋,加之战局又有利,王师杀敌破阵如同饮水。

    但在众将中,要说奋不顾身、悍勇可畏之人,却不是这些大将、小校,而是李从珂、石敬瑭两人。

    其中尤以石敬瑭最为悍不畏死。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战只能胜、不能败。

    此战若是胜了,姑且不说李从璟愿意分多少军功给他,最起码不至于太过难看,他也还能保有一线东山再起的希望;若是此战败了,李从璟却是铁定会拿他开刀,届时打落谷底都只凭李从璟一句话。

    而且有了剑州之败,到时李从璟便是要问罪于他,也不会再有人再有理由为他求情。

    虽说胜了也只有一线希望,石敬瑭却不得不将性命都赌上。因而在各部之中,他率领的本部人马,是最悍勇也是最不计伤亡的。

    甚至是伤亡最大的。但事到如今,弃车保帅,也是无奈之举。

    激战虽只两个时辰,玄武城外,已是血流漂橹,横尸遍地。

    出现如此惨烈之象的原因,是因为西川军已近乎全面溃败。东门已无西川军,所部或者战死,或者投降。南北面的西川军,已溃败近半。

    勉强还能稳住阵脚的,是西门外的数千西川兵将。因其是最后阵地,故而尚有一些残力。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人,此时也都在西门外汇集。

    只不过事到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西川军大势已去。

    也亏得是三将所领的是西川军精锐,若是寻常部曲,此时只怕早已四散溃逃,不成模样。

    出人意料的是,李仁罕抵死不愿撤退。不仅不愿撤退,反而亲自上阵,奋战在前,竟似不惜杀身成仁,也要做这无意义之举。

    李从璟见大势已定,正组织人手烧掉西川营地,忽的,异变陡生。

    西面突兀出现一支西川大军,以滚雷之势奔赴而来。

    最先发现这支西川军的,是郭威所部。郭威找到帅旗,亲自来向李从璟禀报异变。

    “大帅,恐是老贼孟知祥到了!”银甲白枪的郭威勒住马缰绳的时候,长枪锋刃仍在滴血。

    “来得倒也及时!”李从璟止住了奔战的脚步,却是冷笑一声,丝毫不以为意。

    “此贼端得是狡猾,事先我军斥候竟无探报传回,眼下老贼已近在十里!大帅,末将等何以迎敌?”郭威问这话时,神情间有跃跃欲试之色。

    “孟知祥来的及时,兵马也有万人上下,若是令其与李仁罕部合力,则兵力还胜过我军,乍一看来,的确颇有阵势。”不是看起来颇有阵势,是的确很有威胁,但李从璟仍旧没有半分紧张之态,反倒显得胸有成竹。

    他的确胸有成竹。

    此番孟知祥驰援玄武城,在路上只用了四日时间,行军可谓极快,不仅如此,因他是秘密离开成都,军队也是秘密调度,当旁人发现孟知祥已不在成都时,他其实已经离开成都近百里。

    这个“旁人”,就包括军情处。

    虽然军情处这次动用了“飞鸽传书”,但也没有争取到多少时间。这也就意味着,在李从璟得到军情处的汇报后,即便是当时立即发军驰援玄武城,在时间上也跟孟知祥不相上下。

    因为成都距离玄武县,本身就只有两百余里的路程。

    彼时,李从璟是否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意识到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李从璟是否立即发军了?

    的确如此。

    不仅是立即发军,而且驰援部曲,也早已处在随时待命的状态,这就省去部曲的准备时间。

    因为驰援玄武县,本就是已定之策,李从璟要等的,不过是一个时机。

    原本,若是孟知祥不立即驰援玄武县,李从璟也许会再等上两日,但既然孟知祥已经来援,李从璟就不得不提前行动,以求赶在孟知祥前面抵达玄武县。

    孟知祥之所以秘密离开成都,秘密调动军队,目的就是为了争取两日左右的时间。而事实上,他也的确争取到了这个时间,并且迫使李从璟不得不提早行动。

    但李从璟也赶在孟知祥前面到了玄武城。

    虽然只早了一两个时辰。

    也就是这一两个时辰,让李从璟打开了局面,占据了主动。

    问题是,李仁罕应该知道孟知祥的行踪,他为何就没能坚持住这两个时辰?

    答案很简单,因为李仁罕并不知道李从璟会来。等他知道的时候,哪怕明知孟知祥即将来援,他也控制不住战场局面。

    李从璟看着郭威,认真道:“敌我双方战至此处,谋略已经用尽,算计也再无用武之地。值得庆幸的是,在这方面的较量上,我等并未输给孟知祥。而接下来决定此战胜负的,是两军战力实打实的比拼。郭将军,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奋战于此的,都是我大唐王师之精锐,你可有殊死一战之心?”

章五十四 名将风采今胜昔 谁在马上称豪杰(4)

    玄武城外的战况,让孟知祥十分恼怒,他没有想到,在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来的情况下,李仁罕却没有能稳住战局,坚持到他赶来。

    而且仅仅两个时辰!偏偏就是这两个时辰,让孟知祥的奇谋化为泡影,这让他如何能不愤怒异常?

    李仁罕手握西川最精锐的三万兵马,围攻玄武城半月而没能克城,已让孟知祥十分意外且恼火,虽然他对李仁罕没有表露出过多怨言,但绝非没有不满——若非太过失望,孟知祥也不会在这种时候,不在成都坐镇而亲自带兵来支援。

    百战军在残破的玄武城坚持达到半月,在让孟知祥意外的同时,也让他意识到,只要他再稍稍加重砝码,就足以改变玄武城眼下的平衡局势。

    不说李仁罕能在孟知祥赶来之前,骤然发力攻下玄武城,只要他保持对玄武城的攻势,那么孟知祥自信他赶到后,玄武城中的百战军必定望风而溃。

    届时,玄武被夺,百战军被灭,将给予王师战力与士气上的双重沉重打击。若能如此,只要消息传到梓州城,不用孟知祥率领大军赶过去,李从璟就得引兵退走!

    否则,等待李从璟的,就是全军败亡的下场。

    救东川,也就成了。

    然而天不遂人意,孟知祥不曾预料,李从璟能比他早一步赶到玄武城,更加不曾预料到,李仁罕连两个时辰都没能坚持住。

    面对预谋与现实如此大的落差,孟知祥心头的滋味可想而知。

    而一旦西川军在玄武城战败,便只能引军退回龙门山以西,届时王师必定顺势追杀,抢渡龙门山,如此一来,一马平川的西川之地,将再无险要可守。等待西川的,将是王师长驱直入,兵锋直逼成都的后果!

    至于东川,孟知祥不用想也知道,一旦西川在玄武城战败,西川军退回汉州,李绍斌立即就会覆灭!

    届时,所谓两川,将不再是两川。

    没有东川的西川,也再无与王师抗衡之力。

    而等待他孟知祥的,也不外乎是家破人亡、身死道陨的下场。

    所以孟知祥已没有退路,眼下这一战,他必须取胜。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闻听孟知祥赶到,连忙驱马来迎,见到孟知祥,三人无不下马跪拜,痛声而泣,“末将等有负大帅所托,攻玄武城半月不能克之,如今更是险些溃败,罪不容诛,万死莫恕,请大帅治罪!”

    孟知祥冷冷看着跪倒在马前的三名大将,心如刀绞,他并不缺乏杀伐果断之心,心中恨意滔天,也的确想要将这三个差几将他大业败了个干净的罪人千刀万剐。

    深吸一口气,孟知祥感到他的雄心壮志与千古基业,几乎已是亡于这数人之手,他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如此有负厚望之辈,的确该诛九族。

    脸部肌肉抽动的孟知祥,眼中的愤怒只是持续了片刻,下一刻他便下了马来,上前将李仁罕三人扶起,仰天长叹道:“三位将军为西川大事,与贼军血战多时,此中艰辛本帅岂能不知?眼下局势如此,乃天亡我孟知祥也,实是非战之罪,三位将军何必自责过甚?”

    孟知祥神色悲恸,抬头望天的身影倍显萧索无奈,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三人瞧见孟知祥这副神态,听了他口中的话,羞愧的无地自容的同时,恨不得一头撞死。

    “大帅!”三人痛声高呼,他们都是孟知祥心腹,平日里受尽孟知祥恩惠,在西川显赫人前,早已视孟知祥为主,如今因为自身的无能与罪过,令孟知祥如此悲恸灰心,对方却还偏偏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要是个还有良心的人,都会恨不得立即杀回战场战死。

    李仁罕更是虎目含泪道:“大帅万莫如此,大帅主政西川,乃天命所归,万勿妄自菲薄!眼下贼军攻势虽猛,我军却也没有完全溃败,如今大帅亲自引军来援,我军力量大增,三军士气振奋,待我等杀将回去,必令李贼覆灭!”

    说罢,大声请命:“大帅,请容末将等一个机会,让我等为大帅杀败眼前贼军,以抵罪孽!”

    赵廷隐、张知业同时叩首,“请大帅容我等杀将回去!”

    孟知祥这才收回了看向灰白天空的哀痛目光,看向面前的三位大将,试探着道:“三位将军,眼下战局不利,贼军势大,反击必定千难万难,尔等果真愿意回头再战?”

    说罢,补充道:“以本帅之意,不如回去西川,再作从长计议......”

    “我等愿意再战,一雪前耻,请大帅成全!”李仁罕等面红耳赤,争相高声。

    孟知祥见士气可用,不再试探李仁罕等人的奋战意志,连忙再度扶起三人,转而眼神振奋道:“好,好!本帅有诸位将军和众将士死战,何愁贼军不破?诸位,李贼就在眼前,且让你我同心同德,再与其鏖战三百合!成败在此一举,战若胜,则两川自此保全,你我往后同享西川!战若不胜,你我埋骨此地,也不负奋力一搏之情!”

    “三位将军且去整军,本帅亲自为尔等击鼓!”言罢,孟知祥作出战场安排,李仁罕等三将听了,莫不轰然应诺,奋然转身上马奔赴战场。

    ......

    郭威当然有奋战之心,无论是早先为君子都主将,还是如今为万州防御使,冲锋陷阵都是职责所在,且不说如今战局于我有利,即便是战事胶着,也当有一往无前之念。

    “大帅放心,但有军令,某自当为大帅取来孟老贼人头!”郭威昂扬道。

    “郭将军真乃我军胆也!”李从璟哈哈大笑,笑罢,正色道:“贼军西来,阵型未成,此乃我军之契机也,倘若使其从容排兵布阵,收拢败卒、稳定阵脚,则此战将平添许多艰难。郭将军练军用兵,向来深得突袭之法,今我予你五千精骑,你当知该如何?”

    “绕行两翼,直扑敌后,扰其阵型,乱其阵脚,使其不能聚力成阵!”郭威当然知道李从璟的用意。

    “很好,本帅自会下令步军出击贼军主力,正面施压!”李从璟微微颔首。

    “末将去也!”郭威提着长枪一抱拳,拔马就走。

    望着郭威远去的背影和前方的西川军,李从璟的目光逐渐冷冽下来。

    孟知祥引军来援,李从璟自然不会给他聚集军力的机会,趁其乱令其溃,跟趁人病要人命是一样的道理。

    精骑两翼迂回,步军主力正面出击,这是再常用不过的战法。常用,往往代表有用,若是主力进击如狼驱羊,精骑能令敌阵阵脚不稳,战场局势早晚会成倒卷珠帘之势。

    诚如李从璟先前所言,战事至今,比拼的就是两军实打实的战力,是一场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较量。

    李从璟左右望了一眼,方圆百步之内,几乎已无成群西川将士,百步之外,禁军军阵在压着西川军阵进击,在孟知祥没有扳回局面前,西川军就只能被禁军压着打。

    杀入西川军阵中的禁军,高歌猛进。反观西川将士,在被禁军扯碎阵型后,要么坚持战斗直到被杀倒、碾碎,要么就只能后退,而军阵中一旦有将士转身后退,军阵前后的将士就会相互冲撞,使整个阵型崩溃。

    出现了这种情况,这个军阵也就废了。在这个军阵后相隔一段距离的军阵,若能稳住阵脚不乱,溃败的将士将会绕过这个军阵,在后方再重整阵型,如此也还能再战。

    而一旦溃败的将士、军阵过多,场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后面的军阵再严整,也将不能起到稳住阵脚的作用,溃败的将士将会慌不择路,冲击己方军阵,最终裹挟着后方的军阵一起逃散。

    到了这一步,所有军阵都溃散,所有将士都奔逃,也就形成了所谓的倒卷珠帘。

    到得那时,便是进攻方对溃败方单方面的屠杀。

    李从璟要达到的,就是这种效果。

    郭威率领的精骑,就是冲击西川军尚且稳固的后方军阵,力求达到使其阵脚不稳以至于动乱的效果,这样一来,前方的军阵溃散,将士奔逃时,他们也就不再具有缓冲的作用,而只能被裹挟着奔逃。

    烧毁西川营地的战事仍在进行,这件事也没有太大难度,无需太多兵力,能取得的效果却很明显。

    李从璟驱马离开城外战场,驰入玄武城中,而后登上城楼,俯观整个战场。

    随着他的身影稳定在城楼,大军的指挥、发令机构也相应搬到城楼前。令旗占据高处,传令兵待命城楼之下,号角、金锣各自就位,战鼓一排竖立在城墙上。

    主战场在玄武城西面城墙外。

    分攻南北面城墙外西川军的禁军,已经杀穿了彼处的西川军阵。

    西城墙外的西川军,为免两面受敌,早在这之前便在孟知祥的号令下,主动收缩战线后退,让出大片空地,同时结阵自固,争取时间重新布置战阵,收拢自南北面退回的败兵。

    郭威的五千精骑已经分作两股,自两翼出击,南北面的禁军汇合于西面城墙外,两阵合而为一,在李从璟的命令下,分秒必争的冲向西川军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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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