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五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9)
(第三更。)
未到酉时,以杨重霸为首,第一批攻上城头的百战军,已经开辟出了足够大的战场,加上第二批、第三批等后续攻上城头的甲士,一面城墙长度不到三百步的剑州城头,已经布满百战军鲜亮的战甲,他们奋战在各个地方,各部向着临近的同袍拼杀,很快将分割的战场连成大片。
到得此时,杨重霸也和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汇合一处。各部陷阵士历经战事最为激烈,即便有冷锻甲在身,各自率领的二三百人也已伤亡过半,饶是如此,此时他们也没有就地歇息,让后续同袍顶替自己位置的打算。
三将各自通报了自己所部的战况。
杨重霸的战况不用多言,这面城墙已被百战军占据了多半地盘,蜀兵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败退就在几合之间,安重荣、赵弘殷正欲说话,忽的听闻一阵巨大的轰鸣声,脚下城墙都跟着颤了一颤。
三将循声望去,就见城门处一扇木门竟然倒在地上,四周溅起的灰尘高达数尺,推着撞车的将士往后退去,负责进攻的百战军甲士,以严密的军阵,从撞车两侧冲过烟尘,奔进城中。
城门破了!
不仅如此,在先前安重荣、赵弘殷通过的城墙坍塌处,数不清的百战军甲士,正大举鱼贯而入,彼处,先前突进的将士已将泥墙挖塌,此刻他们面前就是街巷、民居。
随着先锋进城,百战军精骑在孟平亲自带领下,跟着冲进城中。驰过城门时,孟平抬头看见了杨重霸、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痛骂:“愣在这里扮石像?杀进城去!”
杨重霸等三人回过神,当即转身,带部曲奔下甬道,杀向城中。
城外禁军军阵中,李从璟望着城头百战军的军旗,以及如群狼一般涌进剑州城的百战军将士,出战以来首度对战事露出了笑容。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尚早,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
莫离折扇摇得轻快,这对他来说很是难得,平日里他摇动折扇的动作不温不火,要死不活,虽也潇洒,却不见深浅,不像今日,近乎喜形于色。他微笑道:“关键时候,百战军总算没有让殿下失望。孟平这厮,可谓是深得殿下用兵真传!”
夕阳西下,远望可见山那边的大小剑山,壁立千仞,鬼斧神工,眼前城池沐浴血火,也染上金装,奋战其中的将士,甲胄反射着耀眼的阳光,一个个如同天兵天将。孤城仰望剑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李从璟笑道:“神兵利器,自当有摧城拔寨之力;百战勇将,亦必有挡者披靡之气。”
“这支神兵利器,这根国之柱石,当真是来之不易。”莫离少有的发出感慨,禁军是帝国精锐,百战军当之无愧是精锐中的精锐,“十年之功啊,整整十年!”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多加诉说这些年艰难的意思,哪怕是拿出来炫耀的念头都没有,微风拂面,山川秀美,敌我两军十万人,在这小小的剑州城内外,洒下不尽的鲜血,王朝功业,有许多人因之崛起,亦有许多人因之败亡。
秋风知剑州,铁甲战普安。
......
城门不远处,李肇面容惨淡而惊慌,正被谢锽等裹挟着往城中退去,他回头看到百战军大举攻入,心痛如绞,念及临行时孟知祥的殷殷重托,李肇自觉无颜面见故人,羞愤交加之下,他凭空生出一股力气,挣脱谢锽等人,吼叫着要去迎战百战军:“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谢锽拼命拦住李肇,他望见了百战军突进城中的马军,知道形势严峻,但大丈夫建功立业,正是要败强敌、解危局,当日他与庞福诚以千余人,败王师万余人,不也正是如此么?
念及于此,谢锽心跳加快,这回他有败王师先锋之功不假,但这功劳最多让他有名,还不足以让他扬名立万,更不足以支撑起他在两川的地位,他如果想得到更多,眼前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将军且住,贼军攻入城中,我等殊死一搏,与其巷战不退便是!然将军乃西川主将,不可轻易涉险,且让末将代将军一战,去斩了贼军骑将,也好鼓舞士气,叫贼军知晓我西川勇士的厉害!”如同之前夜袭北山大营一样,谢锽下定了决心,他不再畏惧,浑身充满战意,虽说庞福诚已经战死,此时没人与他并肩作战,但他与庞福诚本就非是出自一部,如今没了庞福诚与他争抢功劳,他岂非可以风骚独领?
李肇怔了怔,他也看见了百战军马军奔入城中,左冲右突,杀人如麻,简直如同鬼魅,两川将士鲜有敌手,方才涌上心头的热血被一句话吼出来后,热气消散,李肇冷静下来,看清形势,寒意顿生,有了怯意,听了谢锽请战的话,又见对方杀气仿佛要溢出来,联想到前日谢锽的功绩,李肇心想:这谢锽的确是骁勇之辈,假以时日不难名动四方,这种人必有大气运,让他迎敌正好。
“好!谢将军且去,本将为你压住阵脚!”李肇满脸期许,委以重任的模样,答应了谢锽的请求,又怕谢锽不能支撑太久,心念急转,遂补充道:“本将亲卫,都交给你,一并出战!谢将军定要击溃贼将,不要辜负本将厚望,不要辜负两川与大帅!”
“将军看着便是!”谢锽翻身上马,取下马槊,往前一指,带领李肇亲卫奔出,“杀!”
谢锽杀出去后,李肇身旁跟着的一位心腹幕僚,此时畏畏缩缩,极是害怕,担忧道:“将军,谢锽真能挡住贼军?”
“本将如何知晓!”李肇瞪了幕僚一眼,“他能挡住最好,挡不住,也是他的命!我等快走,退往后山,彼处王晖人多势众,你我求得活命不难!”
“啊?”幕僚没反应过来,“方才将军不是说,要为谢锽压住阵脚?”
“蠢货!”李肇一边奔走一边骂,冷哼一声,“如谢锽这种人,有建功立业之心,功利心与奋进**极重,不肯屈居人下碌碌无为,整日跟躁动的牛羊一般,有用不完的精力,只要上位者言辞蛊惑一些,最是好利用!你我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幕僚跟在李肇身后奔逃,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将军方才欲要出战的做派,就是为刺激谢锽?”
“少他娘的多话,快走!”
谢锽脑海中浮现出当日北山一战,对方十里连营,万余大军,被他千余人杀得丢盔弃甲,倒卷珠帘一般仓皇逃窜,那是何能的畅快。他既有此大功,自然不是碌碌无为之辈,天下英雄无数,但有几人之功,能与他前日这场大胜相比?
“李绍斌守不住剑门关,李仁罕攻不下遂州,狗屁英雄人物,不过徒有虚名罢了,我谢锽要胜过你们,岂非理所当然?!”谢锽心潮奔涌,他想到此番战事胜利后,回到西川,必定被孟知祥委以重任,自此显赫人前。什么李肇、张知业,都不值一提,日后必定被他踩在脚下!他谢锽,才是该站在峰顶的真豪杰!
“老子既然能以千人败你万人,今日要斩你区区一员骑将,杀散你些许马军,岂非手到擒来?!”谢锽已经看见了对方当先的那名骑将,那人盔甲鲜亮,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谢锽大喜,擒贼先擒王,当下双腿狠夹马肚,朝那员骑将迎过去,长槊举起,大喝一声,“我乃西川骁将谢锽,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谢锽面前的百战军骑将,不是别人,正是孟平。眼见谢锽杀上前来,他隐藏在兜鍪里的面容冷冷一笑,忽的猛提马速,长槊平淡无奇一般,笔直刺出。
谢锽对自己很有信心,他相信自己定能将对方斩落马下,所以他压根就没想过后退,长槊挥出的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赢了。
但好的预感只是一个瞬息,刹那间,谢锽便被巨大的恐惧包裹了全部心神。
两人当面迎上,在谢锽的马槊刺到孟平前,孟平的长槊已经捅破了谢锽的咽喉!
“太快了!”谢锽心头巨震,“怎么会这样快?!”
谢锽摔落马背,咽喉已经稀烂的他,倒在冰冷的长街上,浑身的力气潮水一般消退。孟平从他身旁驰过,淡淡丢下一句话,作为对他先前自报姓名的答复,“废话真多。”
是废话么?我是想知道我杀了谁,以便日后核算功劳......
谢锽歪倒的头颅,正好面向孟平驰进的方向。孟平身前,那些李肇的近卫如同猪狗,被孟平与他身后骑兵砍杀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视线透过重重马蹄,谢锽看到了更远处空荡荡的街道。
等等!彼处不是该有李肇,在为他压阵么?为何不见李肇人影?为什么?
谢锽永远得不到答案,因为他已经死了。
百战军所部马军,仿照君子都的建制,同样只有三千骑,但个个都是精锐。如今的百战军,兵额一万,这里的每个能称之为百战军的将士,都是从之前的两个百战军中挑选而出。昔日,百战军已是天下精锐,今日,百战军将士,岂能不是个个骁勇善战?
谢锽及其身后的一队西川马军,并没能阻挡孟平多少时间,他顺着长街奔进,很快就看到了正在奔逃的李肇。
纵马狂奔的李肇回过头,看到孟平带精骑追杀上来,骇得面无人色,他一面咒骂谢锽无用,竟然片刻也没能支撑,一面再也顾不得脸面,慌忙把将旗丢弃——既是为了不让这面将旗暴露他的身份,吸引更多追兵过来,也是希望百战军得到将旗后就不再追赶他:毕竟夺下他的将旗,就足够瓦解西川兵的斗志了。
“此时才想到丢掉将旗?太迟了!”孟平无声冷笑,催动坐下战马迈开四肢狂奔,很显然,他并不满足于仅是得到李肇的将旗,他还要得到李肇的人头。
百战军的战马,主体来自河套马场,彼处战马优良,质量差几可说是冠绝天下,非是等闲可比。而如孟平这等百战军有数的高级将领,坐下神驹则是在草原上精挑细选而来,其中不乏契丹、鞑靼部进贡的良马。而孟平坐下的战马,便是鞑靼部所贡,产自西域,货真价实的汗血宝马精品!
李肇的战马本就比孟平的神驹差了许多,此时又惊慌失措,哪里还逃得掉孟平的追杀?
要逃命,没有一匹好马可不成,刘备不就留下了“的卢”的传说吗?
很显然,李肇并不具备刘备那样的好运。更何况,他的亲卫基本都给了谢锽,身旁仅剩的这几个人,根本拦不住孟平几槊。
“李肇,哪里逃!”追上李肇,孟平声如奔雷,大喝一声,“拿命来!”
大喝在李肇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禁不住一颤,回过头来,看到近在咫尺的孟平,犹如杀神一般,骇得他五官都变了形,眼见孟平长槊劈斩而下,他慌忙举刀去挡。
“嘡”的一声脆响,李肇的横刀脱手飞出。
孟平长槊去势不减,锋刃顺着李肇的肩膀斩下,刹那间鲜血喷涌,一颗大好头颅就搬了家。
失去头颅的李肇躯体,跟着战马前奔了几步,摔倒在地上,脖颈处流血不止。
“收下人头,并及李肇将旗,交给后军。”孟平停下马来,宝马绕着李肇的尸体踱了几步,瞧了一眼滚到街边的李肇头颅,吩咐完处理措施,就再也不看那张死犹惊慌的脸,视线转向近在眼前的府衙与后山,“一鼓作气,集结重兵,今夜务必夺下牙城!”
次日午前,正准备调集有限军力,去攻打合州的孟知祥,接到了连夜传回的李肇战死的急报。
这一回,孟知祥没能坐住,在人前就露出了惊骇之色。他随即给整装待发,预备去攻伐合州的大军下令:原地待命。
日落前,孟知祥不出意外接到王晖败走、剑州失陷的消息。他将自己关在东书房,下令谁也不见。不时,仆役们听到东书房传出砸东西的声音,以及孟知祥咒骂李绍斌、王晖无能的咆哮。
随后不久,待命的军队接到帅令:大军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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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六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10)
对战胜一方的北路军而言,剑州之役的胜利,于是说是哪一军的胜利,不如说是帝国国力的胜利。天成新政对大唐国力的提升,在这一战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从军事上而言,禁军胜在武器装备,或者更确切的说,胜在大型攻城器械如投石车、巢车的压倒性优势,胜在冷锻甲的及时运用。
当然,禁军本就是以演武院毕业学员为骨干的军队,无论是从军事知识、战术战阵使用、思维心性甚至是骁勇敢战的程度,演武院学员都不是寻常将士可比的,再加上军情处、参谋处的作用,剑州的迅速胜利,也可以说是李从璟军事思想的胜利。
在夺下天险剑门关之后,李从璟就知道,剑州之役只会有一个胜利方,而这个胜利方也只能是禁军。所谓“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比之两川,帝国既有如此优势,只要领兵统帅不是白痴,没有受到掣肘,没有那些见不得光的权力斗争,这场战争不胜倒是怪了。
当然,开战三日而夺剑州城,这样的速度在旁人看来仍旧是显得太快了些,这时候,他们便只能将功劳归结在李从璟这位统帅身上——李从璟也受之无愧。
除却剑门县、普安县,剑州境内还有北方的阴平县,南方的武连、永归、黄安、临津、梓潼等县。这些地方虽说也是县治,却非险要,也没什么重兵驻扎,在王晖带领东川残部南逃之后,李从璟根据参谋处的作战计划,稍加布置,禁军不日即告平定。
攻下剑州城,李从璟接下来要做的,是安排驻防部队。对此参谋处有过提议,让被打残的护**、保义军留在剑州,戍卫地方,为大军保证粮道畅通。
这样提议的道理在于,护**、保义军在前日的作战中,的确损伤惨重,本就各只五千上下将士的两军,经此一役,跟禁军一比可以说已是毫无战力,继续随大军往前征战,已显得无用。从军队建设上来说,护国、保义两军折损严重,也的确需要休整,无力再战了,留在剑州正好。
对此,李从璟不置可否。
在李从璟考虑是否将护国、保义两军留在剑州时,护**营帅帐中,灯火阑珊,官吏寥寥,随着时辰渐晚,官吏们陆续退走,大帐中就只剩下满脸疲惫的石敬瑭一人。
坐在将案后,神情木然如雕像般的石敬瑭,望着空荡荡的大帐出神,双目无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与神智同样僵硬的石敬瑭,似乎察觉到了双腿的麻木,想要站起身来,却一个措手不及,踉跄得差些摔倒。
“一代英雄人物,往日里威风八面,今日却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这般狼狈不堪吗?”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大帐中响起,充满嘲讽意味。
左腿麻痛的厉害,石敬瑭却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来,双目饱满仇恨,向说话之人盯去。
“不错,就是这样的眼神,我还以为将军已经遗忘了这样的眼神。”那个声音又道。
石敬瑭刚刚明亮的眼神,转瞬间又暗淡下来,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模样,“你来作甚?出去。”
那人没有听石敬瑭的话,而是三两步跨到案桌前,俯身盯着石敬瑭的双眼,咬牙切齿道:“石敬瑭,难道你真要就此沉迷下去,一生甘为无用之狗?!”
“那又如何?”石敬瑭冷笑一声,继而望着眼前的人,眉头皱了皱,“你如何进来的?若是被军情处的眼线看到,你死期不远!”
“不曾想,你对李从璟的畏惧,竟然已到了这种地步!”来人直起身,俯瞰着石敬瑭,冷冷道。
“那又如何?”石敬瑭二度道,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雄壮的身躯瘫靠在扶手上,颓然道:“我们赢不了他的,你不知道么,剑州城,两万蜀兵,他三天就拿下来了......三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护**,五千儿郎,现如今能握住兵器站着的,还剩多少?没可能,我没可能赢他,他是伐蜀统帅,更是大唐秦王......不,不用多久,他便是大唐太子,未来的君王!我拿什么跟他作对?我用什么跟他争?”
石敬瑭痛苦的闭上眼睛,自嘲一笑,“你还没看清么,他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了,便是太宗,当年也不过如此吧?如今我身在屋檐下,身家性命尽在对方之手。他要我败,我就只能败,他要我护**损兵折将,护**就只能损兵折将,他要我死,便就真能让我去死!”
“石敬瑭,你该不会以为,当初我拾掇你暗杀李从璟,那时便错了吧?”
“早知如今,何必当初?”石敬瑭道,“我千金难买早知如今!”
“你的大志便不要了吗?!”
“大志?”石敬瑭笑得凄凉,“连命都快没了,还谈什么大志!”
来人沉默了。良久,她在石敬瑭身旁坐下,怔怔失神。这位女子,容貌并不如何绝美,但风情万种,妩媚成熟,让人只是看一眼,哪怕日后不记得她的面貌,却也不会忘了她的风采。
她就是崔玲珑。当年魏州城外,她曾在驿馆带领杀手伏杀李从璟。她是暗虎头领,更是石敬瑭的知己人。
“现在如何?”崔玲珑看向仿佛世界崩塌的石敬瑭,“去向李从璟认输、认罪,自此做他的狗,做一条忠心的狗,以此来换得活命,换得一场富贵?”
石敬瑭不说话。
“将李永宁双手奉上,再自请外放边镇,一辈子做个戍边将军?以李嗣源对你的厚爱,应该不难吧?”崔玲珑继续说着,“那样的话,你对他李从璟也就没了威胁,也就不劳烦他再对你动手了。毕竟他若果真要杀你,还是会背负骂名,鱼死网破谁也不想......”
石敬瑭低下头。
崔玲珑凄婉一笑,“如此也好。不用仰人鼻息,不用朝朝算计,也不用时时忐忑,去边关,我还陪着你,放马、牧羊,不也是一种人生么?”
石敬瑭睁开眼,长长吁了口气。
章二十七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1)
与此同时,保义军军营,李从珂帐中。和石敬瑭相同的是,李从珂帐中也只有他一人,与石敬瑭不同的,是李从珂并没有像石敬瑭一般,垂垂如死人。
帐中灯火昏黄,灯苗摇曳,各类物什的阴影散布在地上,如同一个个阴谋。将案上,酒肉摆了一满桌,李从珂坐在将案后,大嚼大饮。
案桌近旁,丢满了酒壶,从这些酒壶的样式中可以看出,其中不乏石冻春、西市腔、郎官清等名品。因为帐中无人,李从珂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的声音,与他的醉酒声,就格外响亮,像黑夜里婴儿的啼哭。
旁人无从知晓,此时李从珂内心里是否有想要哭嚎的**。禁军大显神威,三日攻下剑州城,乃是大功一件,论及此战胜利的根由,李从珂心中清楚得很,与其说这是国力的胜利,还不如说是李从璟对帝**改造的成果。
然而,这也正是李从珂独自豪饮的原因。
“拿酒来!”李从珂晃晃手中空荡荡的酒壶,将其一把丢在帐中。
亲卫抱进几壶酒,放到案桌上的时候,迟疑半响,终究是没忍住,低声道:“军帅,少吃几口罢!”
李从珂没理会他,拿起酒壶仰头就灌,清凉的酒水倾泻而下,潺潺如溪流,暴烈如利剑,利剑入喉,刺激得李从珂不停咳嗽。
亲卫于心不忍,劝道:“军帅,虽说此战保义军损失巨大,然则剑州方下,大帅便下令,恢复了军帅与石帅的官职,也算是承认了保义军的功劳,同袍们并没有白死。”
李从珂恍若未闻,仍旧是埋头大吃大喝。
亲卫乃是李从珂心腹,知晓他在想什么,遂改口抱怨道:“此番剑州大捷,禁军各部都有功勋,尤其是百战军,功劳最大。纵观全军,七万将士,只有我保义军与护**折损严重。大帅明明持有大量强弩,事先却不曾拿出来,若是我保义军有此利器,攻打东川军时,折损岂能那般严重!难不成,唯有禁军是爹生娘养,我等保义军便活该被牺牲么!”
李从珂终于抬起头,双眼通红,出声却是厉喝,“闭嘴!此等大事,也是你该议论的?!”
亲卫怔了怔,但见李从珂这番模样,便知话说到了对方心坎上,壮起胆子继续道:“大帅如此不公,将士们心中也不服气!凭什么功劳由禁军来领,死伤就该由我保义军承担?”
李从珂不再呵斥亲卫,低头默然,连酒都忘了饮,良久,苦笑道:“那又如何?他人不知晓,我还能不知,朝廷早有削藩之心?天下强镇强军,天雄、银枪效节,曾今哪一个不是威震四方、战功赫赫?然则如何?朝廷动了杀心,还不是免不得身死道陨?眼下,天下藩镇,唯独河中、保义、河东、卢龙四镇最大,卢龙姑且不说,有边防重任,河东也不去说,被朝廷牢牢控制在手里,此番伐蜀,你以为朝廷只想对付他孟知祥、李绍斌?”
“凭什么!”亲卫恨得咬牙,双拳紧握,“将士们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如此行事,道义何在,天理何在!”
“道义?天理?”李从珂无声哂笑,“平头百姓才会去过问道义、天理,朝廷却不会管这些。朝廷在乎的,是掌控权力,是如何掌控更大更多的权力!”
“朝廷如此作为,便不怕失去民心,引得天下大乱吗?”亲卫口不择言。
“失去民心、天下大乱?”李从珂摇摇头,看着自己的这位心腹,认真道:“你以为,如今还是同光年间?天下变了,早已不是昔日模样!民心,民心何在?天成新政,就是民心,天下百姓、士子,哪个没从中获利?既然得利,谁不交口称赞?便连禁军将士,也因此荣耀万分,又岂会不拥护朝廷?如今,朝廷有五万禁军在手,还惧怕有人造反?天下间,藩镇数十,谁还敢造反,谁还有实力造反?!”
一番话让亲卫愣在原地,怔怔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珂又继续饮酒,喝下一腔苦涩,半响之后,他近乎喃喃自语道:“且看吧,此番平定两川之后,朝廷便会花大力气削藩,真正的削藩。数年之后,节度使将不再是昔日节度使,哪怕有其名也不再有其实,往年节度使把持数州军政大权,雄踞一方堪比诸侯,能左右帝国局势的局面,永远都不会再有了,绝不会再有了。这天下,又会成为朝廷的一言堂,回到大唐最初时候的模样,由皇帝陛下掌控一切。届时,天下将只知有朝廷,而不知有藩镇!”
扔掉一壶酒,李从珂站起身来,仰头望着帐顶。帐顶如锅盖,将天下英雄罩在锅里,任由掌厨者生杀予夺。李从珂无力苦笑,喟然叹道:“这天下啊,往后谁还会记得,曾今,在这片山河间,有无数英雄豪杰,各据一方,争霸天下,那是真正的群雄逐鹿啊!那些时日,天下人不知有帝国,不知有陛下,只知有藩镇,只知有节度使!”
亲卫被李从珂这番话震得目瞪口呆,半响,反应过来,连忙道:“军帅,你喝醉了!”
“醉了,的确醉了!”李从珂哈哈大笑,回身从案桌上拧起一壶剑南烧春,满饮一口,想出帐去举杯邀明月,醉卧沙丘上,想想却又作罢,他是知晓军情处之能的,为免这等肆意姿态被李从璟知晓,引起对方不必要的猜忌,只能站在帐内,举起酒壶对着严严实实的帐顶,再度纵声大笑,状若疯癫,“天下啊天下,你曾让多少英雄豪杰匍匐在你的脚下?天下的天下,你又为何总是臣服于英雄豪杰的意气风发?剑南快纵马,横刀冷锻甲;帐里问将军,成败向谁夸?”
“且醉,且醉去!”李从珂终于站立不住,醉倒在案桌旁,他伸出有力的臂膀,重重一拍案桌,“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亲卫望着姿态不羁的李从珂,重重叹息一声,为自家军帅盖上毯被,出了军帐。
岁月终将成为过去,明朝就是今夕,谁在红尘里辗转扑腾,谁又在历史的车轮上肆意高歌?天若有意,可会嘲笑我等痴迷?今朝的酒浇不灭明日的愁,人人都在大势中身不由己,真正的恐惧,不是不能左右大势的走向,而是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且住,且让纵酒再高歌。
.......
大军在剑州城有一日休整时间,李从璟带着一众幕僚走上剑州城头,站在防守者的角度上,观望剑州的兵家地势。
“先前郭公伐蜀时,大军所到之处,各地传檄而定,蜀兵望风而降,甘愿为王师驱使,故而郭公一路入成都,垂手而得兵马逾万,粮草补给更是完全做到了因粮于敌。”城头上,李从璟悠悠说道,“不到三月而平蜀,不是没有原因。”
“此番王师再度攻伐两川,却是不能指望各地守军争相投靠了。”有一说一,莫离丝毫不给自家人留颜面,“王晖撤离后山时,将辎重粮草付之一炬,可见其抵抗之心的坚决,剑州如此,两川各地情景亦不难想象,因粮于敌,怕是也不能做到。”
因粮于敌,除却从城池府库中得粮外,还有一种途径,那就是从城外各处哨粮——抢夺百姓的粮食。只不过这种方式,王师明显是不能为之的,也无必要。
“往先郭公伐蜀,两月而定,将士免去血战之苦,而得莫大功劳,是以三军将士莫不对郭公感恩戴德。而后朝廷猜忌郭公,令宦官将其杀之,此举令诸军将士极为寒心,更为郭公不平。此番两川抵挡之心如此强烈,根由便在于孟知祥、李绍斌充分利用了将士们此种情绪。”
李从璟扶墙远望,好似在山川中看到了当日郭崇韬纵马驰骋的风姿,他叹了口气,“朝廷已为郭公正名,并对其追封官爵,只是现在看来,先前的种种举动,分量仍是轻了些。要消减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之心,还得再加大对郭公的追封。”
说罢,回身对王朴道:“你即刻为本帅草拟上疏,本帅要谏言此事。”说完,又补充道:“另外,再拟一份檄文,颂扬郭公功德,表明朝廷对郭公的正名之心,以此平息一些两川将士的抵抗情绪......此外,要言明朝廷对两川将士的体恤,在檄文中分化孟知祥、李绍斌等少数两川实权人物与中下层将士。”
王朴躬身应诺。
李从璟又转顾冯道,对他道:“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为整军备战,对百姓搜刮很大,两川百姓之所以愿意供其驱使,乃是在郭公一事上与其同仇敌忾。孟知祥、李绍斌这些年没少借此丑化朝廷,故而各地百姓并无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之心,本帅不想往后每攻打一座城池,面对的都是两川军民齐心一同据守,孟知祥、李绍斌的丑恶面目与私心,必须加以揭露。”
“冯公当与齐己细作谋划,利用佛教在两川的影响力,迅速散布这种舆论——言论,当然,既然是借佛教之手,就可以用佛教的方式,譬如将孟知祥、李绍斌说成是末佉梨、帝舍比丘、提婆达多这些地狱罪人......”
冯道神色略显怪异,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躬身领命。他心中想道:将这些话递给齐己后,他会不会金刚怒目?
李从璟从来都不是神,无法事事都早先料到,这些举动、措施现在才想起,也是受剑州之战战况的启发。
与众人正说这些事,李从珂、石敬瑭联袂来求见。
昨日攻下剑州全城后,李从璟体恤护国、保义两军的牺牲,当然也是顾及军心,让李从珂、石敬瑭官复原职,两人先前已经前来谢过恩,此时再度同来,李从璟却不知为何。
——虽说强弩是在护国、保义两军战败的当日午后,才尽数运抵大营,但这种事本身就有操作余地,也难免受人质疑。
“两位将军求见,所为何事?”在李从珂、石敬瑭双双行过礼后,李从璟负手淡淡问道。
两人的意思差不多,请为下一战先锋。
此言一出,李从璟、莫离等人都有些意外。
莫离是第一军师,军中行动主要出自他的谋划,闻言他打开折扇,不冷不热道:“护国、保义两军先前本为先锋,却没能完成任务,为大军夺下剑州城,此番再请为先锋,两位将军不觉得有些不妥?”
他这话说得硬气,实际上内心却是另有一番盘算。
先前,就谁来留守剑州城的问题,莫离与李从璟讨论良久,还没有定论。没有定论,是因为有难处。难处在于,按理说,留守剑州城,非保义、护国两军莫属。但实际上,莫离与李从璟都不愿意将后背与粮道,留给李从珂与石敬瑭。原因自然是不放心。
如此,问题便出现了,用何种理由,让保义、护国两军继续随军征战?
结论是,没有理由。
虽说李从璟但可一声令下,让两军随同征战,但如此为之,难免会引起议论,更有甚者,引发保义、护国两军的怨念——毕竟争对两军的用意太明显了。
这就会给接下来的征战,埋下不稳定因素,对凡事力求完美的李从璟来说,这无疑是不能容忍的。
但眼下石敬瑭、李从珂主动要求随同征战,立即就帮李从璟解决了这个难题。
只是李从璟实在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李从珂、石敬瑭会主动要求继续征战,来帮他解决这个难题?
莫离说罢,李从珂立即接话道:“正因之前保义、护国两军有负重托,众将士深感屈辱,故而有知耻而后勇之心,加之目睹禁军将士征战之勇武,两军将士深受激励,发誓要一雪前耻,还请大帅顾念众将士的奋勇报国之心,答应末将与石将军的请求!”
李从璟沉吟,“李将军此言差矣。保义、护国两军前日鏖战军前,为大军开道,已然立下莫大功劳,往前之耻辱,已尽数雪清了。不瞒两位将军,本帅已上书朝廷,表彰两军功劳......再者,保义、护国两军此番伤亡不小,正该休整,若是继续征战,本帅于心不忍......”
“大帅体恤之心,我等感激莫名!然则此事末将与石将军已然商量过,保义、护国两军虽有伤亡,但能继续征战者仍旧大有人在,我等意欲各领军马两千,尽为善战者,为大军先锋。”李从珂显得情真意切,“还请大帅成全,我等必定鞠躬尽瘁,不负厚望,不给三军丢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显得有些为难,“这......”眼神有意无意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埋着脑袋,深深一拜,“护**愿为大军前驱,末将愿为大帅效犬马之劳,纵然埋骨他乡,也不敢再负君恩,不敢再负大帅信任!”
李从璟连连叹息,扶起两人,切切道:“两位将军言重了!唉,既是如此,不能寒了两位将军与众将士报国之心!”
“多谢大帅!”李从珂、石敬瑭又欲下拜。
李从璟拦住两人,勉励一番,最后道:“两位将军且先去歇息,稍后便有军令送到。”
两人拜谢之后,一同转身离开。
李从璟忽然叫住李从珂,让他留下。
石敬瑭肩膀震了震,随即佯装无事,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城头。
李从璟将李从珂拉到一边,低声道:“三哥,且不说保义军伤亡不小,便是你自个儿也有伤在身,缘何如此?叫从璟好生不忍!”他这称呼变了,显得很是情深意切。
李从珂深受感动,当下抓住机会,道:“为国征战不惜身,这不是从璟你的原话么?”笑了两声,见李从璟一脸你别蒙我的神情,搓了搓手,脸色讪讪,随即拉住李从璟,神秘兮兮道:“从璟,你得答应三哥一件事!”
“三哥但说无妨。”李从璟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李从珂认真道:“待此战罢了,回到朝中,你要保举三哥做个禁军都指挥使,咋样?”
“就这?”李从璟显得很吃惊,满脸不解,“节度使岂非比一介都指挥使尊贵多了?三哥这岂不是舍大就小?”
李从珂哼哼一声,“从璟,你这话就不实在了,你可别忘了,三哥可是帮你换过尿布的人,你这样的话也就能骗骗外人,如何能骗得过我?”一席话说得李从璟额头直冒黑线。随即,李从珂略显急切,“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三哥,就直说,帮忙不帮忙?”
“以三哥之才能、资历,只要不觉得都指挥使官位太小,想要入禁军任职,有什么难?”李从璟笑道。
“好,有你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这句话,这事就如此定了!”李从珂得了保证,大为振奋。离开的时候,步履生风。
莫离走上来,望着李从珂离去的背影,轻摇折扇的动作倍显潇洒,笑了笑,“三哥倒是个聪明人。”他自小与李从璟厮混,对李从珂有如此称呼并不奇怪。
“这世上大事犯糊涂的人不少,小节上不精明的可没几个。”李从璟淡淡道,沉默了片刻,饶有深意问莫离:“两人今日这般作为,莫神机有何评判?”
“三哥的举动,顺从大势而已,没甚好怀疑的。”折扇上的一方山河乍隐乍现,莫离平淡道:“至于另一位......虎王长啸,百兽蛰伏,不过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而已。”
章二十八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2)
李从珂、石敬瑭请为大军先锋,李从璟虽说答应让护国、保义两军继续征战,但不可能真让被打残的两军再作先锋,大军出战时能让两部随同便已足够。
底定剑州全境后,接下来大军该如何行动,参谋处难得的意见没有统一。参谋处意见没有统一,是因为对李绍斌的意图还不清楚。
眼下,由剑州继续向前,右翼是龙州方向,前方是绵州、梓州方向,左翼是阆州方向,众人争议的焦点,在于大军该兵分几路,主力又该指向哪里。
王朴建议主力发阆州,他说道:“先前,李绍斌集结东川主力,攻下阆州后,一面派遣王晖北上援助剑州,一面攻下南面的果州。前日,王晖在剑州败退后,率残部逃往阆州,王晖虽败,军力并未大损,加之阆州有李绍斌本部、孟思恭所部,三者合计下来,兵马仍有一万五到两万,是为李绍斌能调度的主要兵力。”
“我大军攻伐两川,有剑州大捷,士气正盛,自当寻敌主力作战,力求将其一举击溃,此为其一。其二,果州毗邻遂州,遂州又毗邻合州,如今武信军、万州军面对西川强敌昼夜猛攻,战事艰难,若我大军能攻破李绍斌,夺下阆州、果州,便能与夏鲁奇、郭威汇合,届时不仅遂州、合州之困得解,我等合兵后,势必军威大振,届时要拿下东川,只在反手之间,此为其二。东川既定,孟知祥失去外援,孤掌难鸣,也就不足为虑。”
“故而卑职主张偏师取龙州,而后挥师直下,进逼绵州;大军主力发往阆州,与李绍斌决战,力求一战而败之,而后汇合武信军、万州军,挥师北上,合围梓州。如此,大局可定矣!”
李从璟点点头,却只道有道理,不置可否。
桑维翰不赞同王朴的意见,他起身向李从璟行礼,而后道:“司马之见,有失偏颇。其一,剑州距离绵州不过两百余里,自绵州至梓州不过百余里,而若是绕行阆州、果州、遂州一线再北上梓州,三倍距离不止,司马之言,舍近求远也。舍近求远,徒增粮道补给之难,徒耗钱粮巨万,徒使战事拖延不决,徒使兵锋久钝而埋隐患。”
“其二,梓州乃是李绍斌根基所在,夺下梓州,李绍斌便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经绵州、破梓州,此之谓直捣黄龙,李绍斌失了老巢,灭之易如反掌。司马之见,舍易就难也!其三,依司马之见,我大军经阆州,而前往遂州,其他姑且不言,若是西川军不肯解围而去,而是联合东川就地与我决战,那会如何?彼时,两川仍是两川。我王师虽不惧两川合力,却也无需与其作意气之争。故而司马之见,不遵各个击破、由易而难之理,而与两川硬战,有违用兵之道!”
王朴自然不服气,拂袖冷哼一声,“那依参军之见,大军该如何进军?”
桑维翰胸有成竹,“右翼出龙州,夺之再南下绵州,左翼出阆州,迷惑、牵制李绍斌主力,大军后发,直扑绵州,取之再南下梓州!如此,东川旦夕可定矣!”
王朴冷笑着反问:“若是我大军离开剑州后,李绍斌遣主力攻剑州,断我后方,或是毁我粮道,该当如何?届时我军后有剑门关天堑,前有重镇阻隔,大军既无退路,又无侧翼周全,是为孤军深入,成为一颗死棋,必败无疑!”
桑维翰不以为然,“这便是司马不解李绍斌其人了,届时绵州战火燃起,梓州危急,李绍斌回军自求尚且来不及,又如何会遣兵剑州?司马难道不知围魏救赵?”
说到这,桑维翰愈发显得智珠在握,抑扬顿挫道:“司马所言‘无侧翼周全’,某不敢苟同,届时我右有龙州,左有偏师牵制李绍斌,远处还有武信军、万州军相呼应,如何算是孤军深入?此情此景,我军坚如磐石,李绍斌必然无法孤注一掷,去破我偏师再破我剑州,只能回援梓州。再者,即便他会孤注一掷,剑州又岂是他想拿就能拿得下的?”
“而一旦李绍斌撤离阆州,西川军没了侧翼周全,必不会再继续与武信军、万州军鏖战,只能解围退回西川。如此,遂州、合州之围可解!司马所言,三军汇合围攻梓州之势,到时一样能够达成,而且是极为省力的达成!”说到这,桑维翰声音显现出几分激动,“更有甚者,若我军能派遣精锐,埋伏于李绍斌回援梓州的路上,就能半道而击之,败其于野,从而避免在东川军把守梓州时,付出巨大代价去攻打坚城!”
纵观桑维翰之策,的确给人眼前一亮之感,但王朴却一眼看透了这种策略的弊端,他道:“参军之策,步步凶险,时时充满变数,若是形势不如参军预计的发展,则我大军随时身陷险境。但凡大军征战,用兵之策,当力求稳重、谨慎,将不可掌控之事降到最少,岂能如同赌徒一般,步步历险?如今,我大军有雄师数万,军备优良,正面交战,并不畏惧两川,正该步步为营、稳健推进,岂能嫌费力图轻便?”
“某闻,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闻,慈不掌兵,但凡大军征战,唯虑胜也,不虑钱粮之费!”
闻听此言,桑维翰拂袖冷笑,“司马之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庸人之见,于三军何益?于国家何益?某不屑与之言也!”
他向来自负才高,要不然也不会自小立志为公辅,既然才高自傲,平日里可不是处处谦逊退让的,在所有的秦王府幕僚中,他也仅服莫离一人而已,并不认为还有其他人的才能在他之上,故而说出这番话并不奇怪。
“你......”王朴气得不轻,桑维翰自傲,他何尝不是自视甚高?只不过平日里表现的没有桑维翰这般明显罢了,眼下被桑维翰这样评论,怎能不生气,当下甩袖转身,“一介赌徒,某何须与你多言!”
李从璟背靠在扶手上,双手交叉放在腹前,一派闭目养神的模样。桑维翰与王朴为公事争吵,并无不妥,李从璟也懒得去劝说,他沉思着,在心中评判两人的策略。
王朴的策略,稳重谨慎,步步为营。
桑维翰的策略,大开大合,奇思妙想。
该选哪个?
王朴与桑维翰说完之后,幕僚们相继发言,以两人的发言为基础,意见基本分为两派。
“大帅可否想过,若是孟知祥遣兵增援阆州,局势会如何?”莫离侧过身向李从璟开口。
“遂州、合州没攻下,孟知祥如何会分兵增援阆州?”李从璟慢悠悠回了一句,忽而脑中灵光一闪,睁开眼来,眸底精光一闪,“除非......”
莫离轻轻一笑,“除非孟知祥推演战局,将我军的行动都算计到了。”
“无论是王朴之策,还是桑维翰之策,关键都在阆州。前者有阆州大战,胜负关系我军是否能继续南下,后者则是寄希望于李绍斌回援梓州,而无力攻下剑州。”李从璟双眼愈发明亮。
“的确如此。”莫离摇动折扇,“孟知祥若是将战局推演的够深,便会知晓,无论我军采用何种进军路线,一旦阆州不保,东、西川的进攻局面将无法维系,接踵而来的,只能是被动面对我军的攻打,最后也免不得被各个击破。是以,对两川而言,阆州必不能失,必须退能坚守,进能奔战。”
李从璟将推演继续下去,他道:“遂州、合州战局已经胶着,短时间要分出胜负,对彼此都很难,既然如此,犯不着被两州牵扯太多兵力,而应该将尽可能多的兵力释放出来,化为机动兵力,去争夺战场的主动权、关键点。”
“关键就在阆州。”
“如此一来,阆州的两川兵力,应该能集结近三万。”
莫离笑了笑,不再言语。
李从璟也露出笑容,他转顾场中,众幕僚还在争辩。
方才,莫离可是没有参与过众议,而是直接将见解与李从璟说了。
桑维翰有傲气,王朴有傲骨,但论起骄傲的程度,在整个秦王府,平日里洒脱不羁、仿佛任何事都不放在心上的莫离,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章二十九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3)
九月一日,李从璟下令,以高行周为右军前锋上-将,领横冲军自剑州出发,一路西去。行军两日,大军抵达龙州。九月四日,横冲军夺取龙州州城,击溃西川将领李筠所部。
九月五日,李从璟再下军令,以皇甫麟为前军上-将,领龙骧军自剑州出发,打李从璟帅旗,沿途大张旗鼓,扮作主力,向南而行。九月九日,龙骧军与南下之横冲军会师于绵州城外,翌日,两军攻城。
九月十日夜,一份紧急求救信,自绵州经梓州送达阆州,呈于李绍斌手中。
求援信本由一队精骑护送,但当书信送达李绍斌手中时,起初的二十来人已只剩下最后三人,其余十数人,先后死于路途。
两日前,王师左军先锋百战军,进入阆州地界。孟平依照李从璟帅令,根据军情处所绘地图,派遣精锐游骑数百人,先行散布于阆州境内各处,犹如子落棋盘,截杀东川游骑,封锁各条大小道路。
李绍斌接到绵州求救信时,正在接待西川将领,也即汉州刺史赵廷隐。
赵廷隐奉孟知祥之令,率领一万西川军,自遂州出发,于这日抵达阆州城。
“贼军主力已至绵州?”李绍斌览罢信件内容,震惊万分。
赵廷隐也很惊讶,因为按照孟知祥的推测,王师主力本是会来阆州的。但他没有发问,因为他只道有人会替他问。果然,李绍斌盯着送信的人,问:“你等可看清楚了?贼军有多少兵马?”
“观其阵势,不下五万,且有李从璟之王旗、官旗、帅旗,绝不会有错!”信使答道,脸上还有未曾消褪的惶惧,也不知他是惶惧于当日在绵州,突然看到的城外大军,还是惶惧于来日路上,被人截杀、追杀的凶险。
李绍斌脸色变了,他道:“这不应该!”
赵廷隐也道,“确实不应该。”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含义却不一样。
赵廷隐问李绍斌,“李帅缘何认为不应该?”
赵廷隐看着他道:“本帅接到游骑回报,百战军已进入阆州地界。百战军既然来了,李从璟该是也会来才对。”
说完,他又问:“赵将军缘何认为不应该?”
赵廷隐回答道:“因为孟帅曾言,李从璟必会遣主力至阆州。”
“只因如此?”李绍斌皱眉。
“如此还不够吗?”赵廷隐反问,“末将会率大军来援,原因正在于此。”
李绍斌心头泛酸,也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赵将军对孟帅倒是深信不疑。”
“只因孟帅从没错过。”赵廷隐理所当然道,随即他露出怪异神色,“难道东川将士,对李帅不是深信不疑?”
李绍斌冷哼一声,扬着手中的书信道:“然则眼下,李从璟却到了绵州!”
“末将不信。”赵廷隐道。
“不信?”
“莫非李帅信了?”
“本帅缘何不信?”
“李帅信与不信,末将并不关心。”赵廷隐看着李绍斌说道,“末将只关心,李帅接下来会如何做。”
李绍斌沉吟不语。
赵廷隐也不催促,与李绍斌对话时,他本站了起来,此时复又坐了下去。先前众人本在宴饮,赵廷隐身前的案桌上,酒肉食物一样不差,他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不紧不慢的饮下。
自剑州败退阆州的王晖,此时起身对李绍斌抱拳,道:“龙州防御坚固,也是一座要塞,却挡不住贼军偏师两日猛攻,若是贼军主力到了绵州,只怕绵州形势不容乐观。绵州若有闪失,梓州危急,我军应当立即回援。”
“东川军回援梓州,阆州便不要了?”李绍斌没说话,赵廷隐已然抢先开口,这显现出他的内心并非如他的表现那般轻松。
“梓州是东川根基,岂是阆州可比!”王晖果断道,旋即话锋一转,“当然,若是绵州城外,并非贼军主力,则可见李从璟别有用心。”
“是何用心?”赵廷隐问。
“声东击西。”王晖道。
“哦?”赵廷隐一挑眉。
“李从璟必率主力攻打阆州。”王晖道。
“不错。”赵廷隐心头稍松,“百战军到了阆州,李从璟本也应来阆州的。”
“因此当务之急,是弄清形势,分辨出贼军主力到底是去了绵州,还是来了阆州。”王晖总结道。
“不错!”赵廷隐又饮下一杯酒,眼神明亮,“此事不难,多遣游骑即可。阆州距离剑州本就不远,斥候一路行至剑州,必能查明事实。”
“然则这却有个问题。”王晖忽然又道。
“什么问题?”赵廷隐立即追问。
王晖却看向李绍斌,不说话了。
李绍斌自然明白王晖的意思。
赵廷隐看清两人神态,沉默下来,他也明白了王晖的意思。
房中一时安静下来。
东川主力尽在阆州,且不说绵州,便是梓州守军都不是很多。
阆州要探明李从璟的主力到底在何处,需要时间。
但是绵州没有时间了。
绵州的防备,并不会比龙州坚固,横冲军两日攻下了龙州,要攻下绵州,需要多久?况且,无论李从璟的主力在何处,可以确定的是,绵州城外,不止横冲军一部。
而从阆州回援梓州、绵州,行军都要耗去几日时间。哪怕是精骑疾行,也非一日可达的。
“尔等自绵州出发时,有一队人马,现如今却只剩三人,其他人都折在了路上?”这个问题,李绍斌本是听信使说过的,此时他又问了信使一遍。
“是!”信使回答,“进入阆州地界后,遭到几股精骑拦截、追杀。”
李绍斌又沉吟不语了。
王晖知道李绍斌在想什么。
他道:“听闻百战军极善使用游骑,但凡征战,必遣大量游骑开道,捕杀对手斥候,控制要道,使对手军情之上传下达不能通畅。”
“那又如何?”赵廷隐沉着脸问,“难道我军便没有精骑?”
王晖沉声道:“即便我军不少精骑,却少善于此道的将领。无论如何,要探清贼军主力在何处,需要的时间更多了。”
赵廷隐肃然垂首。
形势虽然仍不明朗,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
形势对阆州、对两川很不利。
李绍斌暗暗咬牙,“李从璟这厮,端得是奸诈、狡猾!”
赵廷隐没接话,他没有附和他人发牢骚的习惯。
“末将有一计,可破眼前困局!”王晖忽然说道。
李绍斌、赵廷隐的目光顿时聚焦在他脸上。
王晖在剑州失利,败退阆州后,令李绍斌极为震怒,欲杀之而振军心,若非众将士求情,他已生死难料。如今,正是他急于将功补过的时候。
王晖道:“眼下,唯有一条路可走:一力破百巧!”
“此言何解?”赵廷隐竟是比李绍斌更急切。
“出击剑州!”王晖断然道。
李绍斌惊讶,赵廷隐深思。
王晖接着道:“眼下,阆州有我两川雄师近三万,大可一用!若是贼军主力在绵州,阆州只有百战军,则我三万虎贲,要破百战军不难,届时便能长驱直入,袭夺剑州!事若成,可捣毁贼军后方,其必自败;事若不成,也可令贼军回援,届时绵州之围自解!”
“若是贼军主力不在绵州,当如何?”
“若是贼军主力不在绵州,我军至少尚能自保。即便战事不利,退守阆州也无不可!”
李绍斌眼前一亮,连连称好,赵廷隐却没有附和这种意见,而是摇头道:“不可。”
“不可?”王晖不乐意,“为何不可?”
“若是贼军主力在绵州倒好,若是果真在剑州、阆州一带,我军必不可免与之野战。”赵廷隐叹息道。
“野战便野战,难不成我等还真怕了他李从璟?!”
“不可,不可。”
“为何不可?”
“孟帅有言在先,不可与贼军野战。”赵廷隐道。
“孟帅言不可,便一定不可?”王晖快被气笑了。
“孟帅言不可,自然一定不可!”赵廷隐肃然道,见李绍斌、王晖脸色不好看,接着道:“临行之前,孟帅有过吩咐,若是与贼军战于野外,我军必败。要想求胜,必须依靠城池。”
“笑谈!”王晖拂袖冷笑,“原以为西川多勇士,孟帅更是人杰,竟不曾想胆小至此,连与贼军一战的勇气都没有!”
赵廷隐嗤笑,看王晖的眼神丝毫不掩饰讥诮之色,“是否笑谈,在剑州败于贼军之手的王将军,难道果真不知?”
“你......”
“李肇因何而败,剑州三战,每战战况如何,王将军莫非还要本将多言?”赵廷隐语气渐冷,看来对李肇身死、西川部曲覆灭,而王晖独善其身的战况,并非没有怨言。
“赵将军此言何意?”
“本将此言何意,难道王将军不知?”
“好了!”李绍斌打断了两人的争辩,“战事如何安排,本将已有定论,两位不必再争!”
......
李从璟踏入了阆州地界。
在他身后,跟着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飞云军都指挥使李从璋以及李从珂与石敬瑭。
飞云军留有五千将士镇守剑州,也就是说李从璟身后带着近两万兵马,加之先行一步的百战军,这回进入阆州,他的确带了主力。
三万将士,要攻破有着同样兵力驻守的阆州城,未免显得不足。但李从璟却有着十足信心。
为何?
李从珂问出了这两个字。
“阆州守军,必定出城来迎战。”李从璟淡淡笑道,“攻城未必能拿下阆州,但野战必能击败贼军,从而进一步夺下阆州城。”
“阆州守军若能出城迎战我军,我军自然能一举将其击败。但大帅为何肯定李绍斌不会踞城而守?”李从珂不解。
“绵州战事已起,眼看梓州不保,李绍斌急需打开局面。要打开局面,还有比奔袭剑州更好的策略吗?”李从璟笑道。
“难道李绍斌会自大到以为,在野外碰到我军,他能战而胜之?”李从珂又问。
“这并不重要。”蓝天白云,李从璟纵目远望,“重要的是,李绍斌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
“他若据守阆州,阆州纵然可保,但绵州、梓州一线,可是有我实打实的两万大军,那绝对是守不住的——更何况,高行周、皇甫麟整出来的,可是五万大军的阵仗。总而言之,留给李绍斌的时间不多了,眼下他需要的是分毫必争。否则时日长了,一旦梓州陷落,他就没了生路,那时候无论再想做什么,都晚了。”李从璟道,“况且,李绍斌必定认为,即便他与我军野战不胜,尚可退守阆州城。所以,李绍斌必定奔袭剑州,以求扰我后方,乱我部署,探我虚实。”
“原来如此。”李从珂深表钦佩,“大帅运筹帷幄,庙算无遗,我等佩服!”
“什么运筹帷幄、庙算无遗!”李从璟洒然一笑,“本帅不过是在以多欺少罢了。”
李从珂赔笑道:“大帅说笑了。”
“并非说笑。”绿水青山,李从璟笑道:“往先为一方镇将、藩帅时,但凡征战,本帅常是以少敌多,故而步步危机、提心吊胆,那时候本帅便知道,这天底下打起来最痛快的仗,并非以少胜多,而是以多欺少!”说完,他问李从珂,“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为何?”
“以多欺少,便是欺负人。比起被欺负,欺负人总是要愉快的多!”李从璟哈哈大笑。
李从珂自然也跟着笑。
笑罢,李从璟一摆手,“说到底,孟知祥、李绍斌举兵叛国,妄想以一地挑战整个帝国,本就是找揍找死。既然他们有这个雅兴,本帅怎好扫兴,怎好不叫他们知晓,帝国的鞭子抽在身上有多疼、多能要人命!”
他说完这话,前方百战军游骑回报:已发现了李绍斌大军的踪迹。
章三十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4)
大军行踪被斥候发现,通常意味着想要顺利脱身已不可能,在得到百战军游骑回报过东川军的行踪后,李从璟即知大战已不可避免,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眼下他要考虑的,是如何安排这场战事。
“据现有形势推论,李绍斌当不知我军虚实,百战军主力当收缩战线,如此可进一步迷惑李绍斌,使其以为阆州一线只有百战军一部。”莫离稍作沉吟,“可不能让李绍斌的主力跑了,大军得尽快赶过去。”
李从璟道:“这是自然。既然李绍斌已经露头,此战便已成定局。除却留下部分兵力守卫阆州城,李绍斌能带出来的兵力,大概在两万五千上下。两万五千......其中尚有一半是西川军,归属并不统一。”他笑了笑,“若非需要将其全歼,仅以百战军便足够将其击溃。”
王师主力距离百战军有五六十里距离,赶过去最快也需要一日时间。
说到这,李从璟下马,让谢玉幹将军情处绘制的地图奉上来,和莫离、王朴、桑维翰、卫道、杜千书等人围在一处,他指着地图道:“据斥候所报,李绍斌率军出朗州城,已过苍溪,正向北而来。现今我部位于永归,距其不到两百里,百战军已攻克江口城,前锋东渡嘉陵江,进抵张村一带,距其主力不到百里,离其先锋仅半日路程,两军斥候,已有频繁接触。”
“不难看出,此战战场,必在江口、张村一带。江口虽谈不上重镇,却也是方圆百里之内的要地,更何况江口城俯瞰嘉陵江,自然要重视。”莫离指着嘉陵江西侧道。
“好在百战军已攻占江口,这于我军大为有利,将其作为战场后方,建造战地医院,并屯粮草、军械于此处,使大军可进可退,是上佳之选。”杜千书颔首道,所谓‘战地医院’,并非现代战争才有,古时便有类似机构,只不过称呼不同,功用赶不上后世罢了,李从璟整军以来,这个概念自然逐渐明晰。
“如此说来,战场当放在嘉陵江以西,江口城前。”王朴沉吟道,“一旦战事开启,嘉陵江不利进退、转圜,背靠嘉陵江者,不仅周转余地小,还会被迫背水一战,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被对方半渡而击之,更有甚者,一旦战事不利后退,遭遇敌方追击,士卒几乎无路可走,只得溃入江中,则必导致大军全面崩溃!”
“嘉陵江有如此之便,不若诱敌过江,我再趁其不备骤然击之,必可一举获胜!”卫道双眼明亮。
李从璟听着一众幕僚议论,并无多言,他看着地图,暗暗沉思。
忽然,他听到桑维翰语出惊人:“诸位缘何紧盯嘉陵江不放?既然我等深知江口、嘉陵江、张村一带之地势优劣,李绍斌岂能不知?既然李绍斌知晓,又如何会如诸位所愿?一旦他见我重兵把守江口城,如何还会轻易渡河?他便不会改道么!”
“方圆百里,并无它道可供大军通行,李绍斌想要奔袭剑州,必经此地。”王朴淡淡道。
“若是李绍斌见我军防备严密,不愿以身犯险,放弃奔袭剑州,回守阆州呢?我等谋划岂不成了空?”
“这......”
“大帅,卑职有一计,可败敌军,使李绍斌覆灭在此。”
“但说无妨。”
“抢渡嘉陵江,奔而击之。”
“哦?”
“不可!”王朴立即反对,“此计太过冒险!需知,距离江口、张村一带的路程,我军并不比李绍斌短,若是我军抢渡未成,而李绍斌率领大军赶到,岂不自陷困境?”
“司马谬矣!”桑维翰道。
“某何处错了?”王朴反问。
“司马不知李绍斌此人。”桑维翰道。
“莫非参军便知?”王朴冷笑。
“某若不知,缘何知晓司马错矣?”桑维翰道。
“敢请参军指教。”王朴道。
“李绍斌奔袭剑州,其因为何?因不知我军虚实,不明我军主力在何处,故欲一力破百巧,使我军露出原形。”桑维翰道。
“那又如何?”王朴问。
“既不知我军虚实,李绍斌缘何敢抢渡嘉陵江?既然彼辈无意抢渡嘉陵江,又怎会急速行军?某料定,为免陷入我军埋伏,李绍斌必定行军谨慎。不仅如此,行军谨慎,对李绍斌而言,还可在发现我军主力时,及时撤回阆州。既然行军谨慎,速度便不会快。故此,我军可安然渡河,奔袭彼部!”桑维翰道。
“李绍斌既是奔袭剑州,又如何会行军谨慎到缓慢的地步?”王朴再度冷笑。
“司马此言,正显露出司马不知李绍斌此人。”桑维翰道。
“参军何必卖关子?”王朴道。
“奔袭剑州,是战略需要,源自李绍斌欲走出困境;行军谨慎,是战术需要,因了李绍斌不敢贸然行动,因为他已不能再败,故必须时时保持军力。”桑维翰道。
“李绍斌如此谨慎,为何不直接回援梓州?”王朴冷笑再三。
“回援梓州,困守一地,便失主动,往后有守无攻,有进无退。李绍斌自视甚高,岂能不作其它尝试,便行此下策?”桑维翰嗤笑一声。
说罢,见王朴不答话,桑维翰向李从璟拱手为礼,“大帅,卑职以为,为今之计,当令百战军收缩防线于张村一带,以迷惑李绍斌,使其以为阆州内外只百战军一部,诱其进攻张村,而后我大军加速行军,在张村与之决战!如此,必能一战胜之!”
王朴思虑再三,仍是不赞同桑维翰的提议,他道:“大帅,此举风险太大,还请大帅三思!”
李从璟笑了笑,心中已有答案。
主力出阆州,的确是谨慎用兵的需要,这是李从璟针对目下局势的最优选择。然则,谨慎用兵,不意味着要错失良机。
他站起身,道:“传令:百战军收缩战线,主力转为守势,精骑靠前,监视东川军动向,一日三报。再令,大军加速,倍道兼行,赶往江口城。”说到这,顿了顿,对众人道:“且看游骑探报,若是李绍斌果真行军缓慢,我则一举过江!”
桑维翰大喜,“大帅英明!”
李从璟如此布置,王朴也挑不出毛病,不复多言。
张村。
此时的的村落,或者称之为村,或者称之为里,此地名为张村,自然以张姓百姓为多。只不过到了今日,村中的百姓已没了几个。
但凡战争所到之地,百姓自然是要逃兵灾的,即便是百战军,也无法阻拦所有人逃离。只不过百战军前锋到了此处之后,将还未逃离的百姓都控制了起来,送到江口城,只留下一些有胆气的青壮,作为此地乡导。
此举既是为了避免战争开始后,百姓无辜遭殃,也是为了避免走漏大军机密。
秋高气爽,村头一座民防上,孟平高坐屋顶,嘴里啃着一只白梨,望着村前的大道。村落内外,百战军已做好了临战准备,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在村外结阵而战。
这意味着,村外那些该砍伐的树木、该割掉的杂草、该填平的沟壑,百战军都已处理好。总而言之,作为一处合用的战场,百战军已将这里打理好。现在,万事俱备,就等李绍斌送上门来,大战一场。
打马奔回的斥候,向孟平汇报了东川军的最新行踪,“贼军前锋三千兵马,距离此处已只三十里。”
孟平点点头,示意知晓,待他不紧不慢啃干净手中的梨,将梨核随手扔掉,拍拍手,随意抹了一把嘴,站起身来,对在屋前候命的传令兵道:“传我将令,结阵迎敌!”
前锋未必都是马军,但李绍斌派遣来的前锋,的的确确就是三千骑。这三千骑到了张村村外,却并未擅自发动进攻,而是远隔十里,就地徘徊起来。
闻听此讯,坐在房顶上的孟平哑然失笑,惋惜一叹,“都说诸葛用兵唯谨慎,李绍斌入蜀不久,看来已深得其味啊!”
屋下,杨重霸正在摆弄自己的兜鍪,闻言嗤笑道:“不进攻、不开战的前锋,也叫前锋?”
孟平不以为意,“等着吧,他们会进攻的。”
“将军缘何肯定他们一定会进攻?”杨重霸纳罕。
“东川三千马军之所以暂且不动,是因李绍斌用兵谨慎,故而不会妄启战端。但就如你所言,不开战的前锋,还叫什么前锋?等他们请示过军令,李绍斌总该探探我们的虚实才是。”孟平手撑着下颚道。
“那为何我军不主动进攻?”杨重霸又问。
孟平一动不动,“大帅吩咐过了,百战军只能守,不能进。”
“为何?”杨重霸颇为不甘。
“因为大帅在钓鱼。”孟平笑得天朗气清,他看向杨重霸,问道:“你见过会咬人的鱼饵吗?”
“鱼饵不会咬人,只有猛兽才会咬人。”杨重霸闻声翁气道。
“这话说得好。”孟平抚掌而赞。
“但将军说过,对方还是会进攻,届时我们怎么打?”杨重霸想了想,又问。
“自然是狠狠的打。”孟平理所当然道。
“可将军方才说,我们是鱼饵,鱼饵不会咬人。”杨重霸满脸不解。
“我们的确是鱼饵。”孟平笑容怪异,“但我们是百战军。”
“这有什么不同?”杨重霸扰扰头。
孟平叹了口气,“所以你真该多读点书,否则你这脑袋就只道打打杀杀了。”
说罢,孟平补充道:“若是我们不出力,不打出百战军的风采,那就装过了头,反倒是会让李绍斌起疑,不信这里只有百战军一军。”
杨重霸又想了想,点头道:“末将明白了。”
“去阵前吧,此战以你为首。”孟平道,“李绍斌不出来,我也不会下来。”
“是!”杨重霸欣然领命。
“等等!”孟平叫住了他,认真道:“别杀干净了,总得留几个人回去给李绍斌报信。”
“末将明白!”
章三十一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5)
确如百战军游骑所探知的那般,李绍斌自阆州出军,已然过了苍溪,大军行进的下一目的地,的确是江口、张村一带。
与孟平所料不同的是,李绍斌的前锋在张村外停留的那段时间,并未向李绍斌请示任何军令。因为在出发前,先锋就已得到李绍斌明令,若是见到百战军先锋,可尝试交战。
百战军战力到底如何,李绍斌只有耳闻,未曾切实体会过,故而他需要先探上一探。至于这里面是否还有其他深意,也不难想见。
两军先锋在张村交战时,李绍斌距离张村,尚有一两日的路程。
李绍斌接到的第一份军报,是先锋发现张村驻有百战军先锋,稍作休整后,已开始与之交战。
李绍斌有些担忧。
“百战军再强,也不会强过当年的从马直,军帅不必担心。”王晖见李绍斌面色忧郁,劝了一句。
李绍斌微微颔首,似是认可了王晖的判断。
这回出阆州,李绍斌留下四千人守城,自带了两万四千人出征,阵势浩大。这其中,有赵廷隐、孟思恭所部合计一万余西川军。总体而言,东、西川军兵力大致相当,但先锋却是李绍斌的嫡系,更是他手中的精锐力量。
不到一个时辰,第二份军报接着到了。
李绍斌看罢军报,皱起了眉头。
“百战军强弓硬弩,前锋战事不利,正在准备撤出战斗。”见王晖望来,李绍斌简明说出了信中内容。
王晖肃然颔首,没有多言。
禁军战力如何,与之在剑州交过手的王晖,心中不会没底——若非对方太难对付,当日他手握万人精锐,岂会只战一夜便撤军而走?
方才所言,不过是希望李绍斌不要表露忧色,以免被士卒瞧见,影响军心。
然则李绍斌如何能不忧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王晖此时难以尽数理解李绍斌的苦楚。
虽说之前他主动出击,旬日间攻下阆州、果州,孟知祥也以三万大军围攻遂州,更是逼得武信军将领临阵投靠,形势在那时看来是一片大好。李绍斌几乎已经以为,两川之事差不多就要成了。
但是转眼间,形势陡转直下。先是防备严密的剑门关,被静难军出其不意攻克,兵锋直逼剑州城,随后是武信军中出了个史彦超,大振军威,再是郭威的万州军,神不知鬼不觉攻下合州,震动蜀中。
这三者几乎同时发生,让两川措手不及。
如今,北方,剑州、龙州被李从璟攻下,兵锋已进抵绵州;东面,遂州久攻不下;南面,合州郭威虽说没有进一步深入两川腹地,但却牵制了足够多的西川兵力。
眼下,两川局势虽未糜烂,但已成危局。而一旦两川事败,东川首当其冲。这叫李绍斌如何能不忧虑?
李绍斌暗暗叹了口气,想要收拾心情,又顾虑起绵州战况,忧心如醉。
然而征战途中,忌讳主帅心绪不稳,李绍斌好歹说服了自己,露出轻松之色来,他对王晖道:“待攻下剑州,李从璟覆灭在即也!”
王晖连忙附和,“我东川军民齐心,李从璟必败无疑!”
没多久,前锋第三份战报传回。
“前锋战败!”斥候言简意赅。
交战不到两个时辰,说败就败,李绍斌不禁骇然,正欲发怒,顿了顿,好歹忍住,转而笑对左右言:“百战军果然名不虚传。”又对王晖道:“将军先前失利,非战之罪,本帅已知矣。”
王晖赶紧道:“此番有大帅亲自坐镇,必能叫百战军有死无生!”
李绍斌微笑点头,很有把握的样子,又道:“前锋尽为马军,虽败,撤退无忧。”
一个时辰后,斥候四度回报:“前锋损伤殆尽,逃脱者不足三百骑!”
“什么?!”李绍斌再也忍不住,大怒,狠狠骂道:“一群饭桶!”
怪不得他恼怒,三千前锋精骑,既是东川马军精锐,也是东川马军主力,如今折损殆尽,李绍斌哪里还忍受得住?
王晖眼神闪烁,忽而抱拳道:“恭喜大帅,贺喜大帅!”
李绍斌怒目转顾,差些一马鞭抽在王晖脸上:这厮脑子给驴踢了么?
但见王晖神色认真,不似胡言乱语,李绍斌按下怒气,冷冷道:“喜从何来?”
“大帅请想,百战军如此力战,岂非证明此地只其一军?”王晖道。
李绍斌寻思片刻,颔首道:“有理。”
“既然只有百战军一军,饶是彼部善战,又如何挡得住我大军兵锋?今日之挫,实为来日之胜也!”王晖语调振奋。
“王将军说得对,正是如此。”无论李绍斌内心是否信了王晖的话,至少面上如此,他打起精神,显得胸有成竹起来。
将帅们如此模样,不多时便感染了全军,于是士气振奋。
李从璟到了张村。
李从璟到张村的时候,秋雨绵绵。
烟雨朦胧,嘉陵江两岸都笼罩在雨幕中,甲士们在雨中渡桥而过,车辚马嘶。李从璟驻马在河桥旁,雨水敲在铁甲上,劈啪作响,汇集成流。张村隐藏在山峦中,望不能见。
孟平闻听李从璟到了,遣人来汇报最新斥候探报。
昨日孟平在张村与李绍斌前锋一战,没怎么费力便大获全胜,这份战报李从璟昨日便已收到,他也没多作评论,寻常事而已。今日的斥候探报,说的是李绍斌主力的动向。不出桑维翰所料,李绍斌行军缓慢,距离张村尚有一日路程。
此时已是午后,李从璟没在河岸多作停留,驱马去了张村。
孟平诸将,冒雨在村外迎候。
李从璟观望了村外的战场。距离昨日一战,还未过去十二个时辰,但是现在,在茫茫大雨中,已经看不见半点这里曾为战场的痕迹。目光所及,只不过是一片在雨中变得泥泞的平地而已。若说这里有什么特别的敌方,就是乱了些,庄稼都都碾碎了,农田都被踏坏了,野草也都不成样子。
“这场雨下得不是时候。”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摇头感叹了一句。
李从璟自然理解他的意思。下雨天都是不适合作战的,尤其是大雨天气。
李从璟回头问莫离:“大雨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知道莫离识得天象。
莫离披着蓑衣,这样的天气他也没法再摇扇子,“明日天明前,应该会停。”
李从璟点点头,回身去村中,“让李绍斌再多睡一个安稳觉也无妨。”
原本,李从璟准备今夜就去奔袭李绍斌,如今大雨滂沱、地面湿-软,并不利于马军大规模作战。
村庄变成了军营,甲士穿梭,骑兵纵横,一派金铁之气。
在“帅帐”中,李从璟让人打开了军情处绘制的地图,诸将开始军议。
桑维翰提议,今夜冒雨夜袭李绍斌。
理由是雨天更能影藏行踪,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并且举出同光元年李嗣源突袭郓州的例子。
李从璟没有同意。
理由同样简单。李绍斌行军谨慎,斥候虽然不能深入到百战军控制之地,但在大军方圆二三十里的范围内,必定十分密集。靠雨天掩盖行踪,可能性不大。
李绍斌的谨慎,的确让大军得以抢渡嘉陵江,却也让大军无法形成有效突袭。
当日夜,过了子时,雨停。翌日,天晴。
当李绍斌率领大军靠近张村时,他的斥候先一步探知,张村一带集结了超过两万王师,除却百战军外,还有虎卫、飞云军的旗帜。
李绍斌终于反应过来,王师主力就在他面前。
剑州、阆州大部位在盆地边缘,不比中原,山川纵横,地形崎岖,这就意味着道路少。在平原,斥候可随意驰骋,大军要掩盖踪迹很难,在山地则不同,只要对道路知晓的详尽,先一步派遣精骑加以控制,以百战军的能力,要封锁道路轻而易举。
李绍斌的第一反应:退回阆州。
但是为时已晚。两军靠得太近了。他几万大军,要转身就走,必被王师精骑跟上。
为今之计,只能一战。
如何战?
李绍斌的安排,出乎李从璟意料。
李从璟得到军报,李绍斌前军在距离张村三十里时,突然停止行进,就地结阵,把守要道。
听罢斥候所言,李从璟不禁哂笑,“李绍斌倒是滑手得很!”
冯道虽不掣肘军事,却也有参赞军机之便,他不解其意,纳罕道:“李绍斌缘何就地结阵,不进军张村?”
“自然是发现了此地有我大军主力。”李从璟道。
“李绍斌无意进攻?”
“他还没自大到这种地步。”
“那他先前,缘何兵进剑州?”
“不过是想趁虚而入罢了,如今见我大军,便如盗贼行窃,见家中有护卫,焉能继续往前?”
“如此说来,李绍斌就地结阵,是以逸待劳,等我军去攻打?”
“李绍斌停师之处,地形狭窄,并不适合作为战场。”
“那是为了固守?”
“地处野外,也不适合固守。”
“那却是为何?”
“撤军。”
“撤军?”
“正是。”
“既然撤军,缘何又就地结阵?”
“结阵的兵马,用作断后而已。”
“李绍斌竟然如此果断?”
“故而本帅说他滑手。”
“敢问大帅,打算如何应对?”
“他要逃,本帅当然要追;他要守,本帅当然要攻。”
说到这,李从璟给孟平下令:百战军出击。
章三十二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6)
朝霞洒落城头,满目疮痍的城墙沐浴在暖色中,似乎连血腥气都消散了不少,黝黑残破的女墙,也似在这一刻迎来了重生的希望。
然而,当夏鲁奇看到城外的场景后,就知道重生并未到来,到来的只是又一日地狱。
西川兵马自营中而出,在营前结阵,又摆开了攻城的架势。清晨本是静谧的,战阵的调度却让四周一片喧闹,土地上灰尘迫不及待散开,攻城车巨大的车轮隆隆作响,铁甲铁蹄,没有让这个清晨在沉静中虚度的打算。
“今儿什么时日?”夏鲁奇忽然问身旁的人。
“九月十八。”回答他的是整个身躯包裹在铁甲中的史彦超。
“九月十八......”夏鲁奇沉吟,岿然叹道:“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是。”史彦超未必理解夏鲁奇的意思,所以他用军人的方式简单回答。
“遂州战事,自白露时节发起,至今已历四十余日。”夏鲁奇望着城外的西川军,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却抚在城头上,他的目光很柔和,有种怀念的意味,又似乎有些感概,“这座城池,至今还没有被攻破。”
“是。”史彦超的回答依旧简单,他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夏鲁奇看了史彦超一眼,未戴兜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四十余日以来,你历经战阵数十,从一介队正,已成为而今的城防军指挥使。”
“是。”史彦超道。
“若是此战能胜,战后计算功劳,你的前程已不可限量。”夏鲁奇又道。
“此战会胜。”史彦超回答。
“不错。此战会胜。”夏鲁奇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的目光又落在城外的西川军阵上,“虽说此战武信军伤亡不小,但城外的军力却消减得比我们更快。”
“的确如此。”史彦超也露出了笑意,显得颇为骄傲。
“但有件事你却需要明白。”夏鲁奇忽然神色怪异起来。
“何事?”史彦超问。
“城中的粮草,已坚持不了十日了。”夏鲁沉声道。
“末将知晓。”史彦超敛眉沉目,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也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夏鲁奇问。
“十日之内,若不能胜,就只能亡。”史彦超道。
“是不能胜,就只能败。”夏鲁奇似乎在纠正史彦超。
“这没有区别。”史彦超道。
夏鲁奇理解史彦超的意思,所以他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看着史彦超。
史彦超转过身,迎上夏鲁奇的目光道:“城池若破,军帅也不会苟且。既然如此,军帅何必如此看末将?”
夏鲁奇又笑了,“本帅身为遂州节度使,身负皇命,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史彦超道:“这却跟末将并无不同。”
“哦?”夏鲁奇颇为好奇,转念一想,忽然问道:“是不是从演武院出来的人,都如你这般?”
史彦超道:“身负国恩,若不能为国解忧,自当以死报国。”
夏鲁奇兴趣更浓,“这是演武院要求的?”
史彦超道:“没有任何人要求。”
夏鲁奇道:“哦?”
史彦超道:“每个良心未泯之人,都该如此。”
夏鲁奇收回看向史彦超的目光,沧桑而深邃的眸子涌动着难以言状的情绪,道:“很好。”
史彦超道:“军帅可以下令了。”
夏鲁奇终于动容,“你知道本帅要下达何种军令?”
史彦超昂首道:“出城逆击西川军,末将已做好准备!”
夏鲁奇严肃道:“你可知,城中兵少,本帅能拨付给你的人就更少,而城外西川军,少说也还有万余,然则此番出城,却只许成功,不容失败?”
史彦超道:“末将知晓。”
夏鲁奇眼神锐利,如同要看透人心,“既然知晓九死一生,为何仍然如此果决?”
史彦超垂下头,双拳握紧又松开,最后说了两个字:“责任。”
夏鲁奇怔了怔,“责任?”
史彦超点头道:“对此战胜负的责任,对帝国兴衰的责任!”
夏鲁奇却是一声冷笑,道:“此战胜负,责任在本帅,而不在你一介小校;帝国兴衰,责任在衮衮诸公,不在你一介平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难道不知?”
史彦超转过身,按刀挺胸,兜鍪中射出两道锋利如刀、沉重如山的目光,一字字无比庄重道:“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大丈夫立于当世,肩上若担不下一个帝国,此生枉为男儿!”
夏鲁奇不说话了。
史彦超转过身,看向城外,敌军千万,山河辽阔,话不多的他此时以近乎神圣的语气道:“责任,非是他人强加,而是自己主动担起。入演武院初日,秦王便说过,大唐要强盛,要重现荣光,就需要愿意将帝国荣辱扛在肩上的军人!而大唐男儿要施展抱负,要挣下大功业,就需要帝国来给予机会!大唐愿意创造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不负热血,热血也不负国家的时代!”
夏鲁奇沉默下来,良久,他呢喃道:“秦王......昔日匆匆一晤,未及深谈,可惜!”
他复又看向史彦超,心中疑虑已消。
此番出城逆战,任重而艰难,夏鲁奇实是不得已而为之,正因如此,哪怕是史彦超连日来作战英勇,作为主帅,他也需得防着史彦超重演旧事,临阵投敌。毕竟今日情况与当日不同了,当日史彦超肯力战,不代表会一直力战。
当然,夏鲁奇还是信任史彦超的,要不然也不会有派他出城的意思,只是需得先多了解一番罢了。
然而史彦超还是算错了一件事,夏鲁奇遣他出城,并非要他去逆击西川军取得战果,还是突围向北,联络北方大军主力。
合州。
不同于遂州武信军的踞城而守,驻扎在合州的万州军,有大半兵马在城外扎营。守城守于野,若非如遂州一样,敌我军力悬殊太大,没谁愿意困守孤城。万州军兵马过万,来攻打合州的西川军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之数,两者之间相差并不大。
同样是清晨,郭威全身披挂来到营外,调集兵马出营列阵,随后又遣出将士去西川军营前挑战。他这番做派,竟是主动求战。
与被动守城、战事艰难的夏鲁奇不同,郭威应对合州城前之敌并不费力,多日来两军大小二三十战,依仗他调度得当又敢身先士卒,万州军胜多败少,反倒是西川军愈打愈稳,如今已是采取了守势。
虽说两军兵马相差不多,西川毕竟占据优势,对方采取了守势,郭威一时也没有办法破敌。
大军阵前,郭威端坐马背,己方将士在西川军营前挑衅、骂阵,而西川军营却纹丝不动。
骂了半日,时近正午,万州军已换了几波人轮流上前,西川将士虽说咬牙切齿,仍是没有要接战的意思。
郭威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他的神色隐藏在兜鍪里,将士们并不知晓他心中的焦急。
“都说蜀地多血性儿郎,如今看来实在言过其实,这帮狗崽子哪里有血性了,全是一帮怂蛋、狗屎!”副将营前骂了一个时辰,也没能将西川军骂出营,回到郭威身前复命的时候,骂骂咧咧,“也不知先前他们方到时,那股日夜求战的士气是否都喂了狗!”
“西川军如今按兵不动,并不难理解。”郭威看起来并不在意。
“这是为何?”副将纳闷,“前后举动大相径庭,岂不费解?”
“对西川军而言,能攻下合州,将我等驱逐出蜀地自然最好。”郭威道。
“可他们攻不下!”副将脸上充满对西川军的蔑视。
“攻不下,便看住我等,让我军既无法援助遂州,也无法深入两川腹地,这对西川军而言,也可以接受。”郭威淡淡道。
“我军好不容易进了蜀地,攻下合州,如今既不能援助遂州,又不能进入两川腹地,困守一隅,岂非等于没有作用?!”副将很愤慨,看得出他对当前战况很不满意。
“除却牵制一部分西川兵力,的确没什么作用。”郭威语调仍然平静,“这也正是孟知祥的用意。”
“难道我等就在此地一直干耗着?”副将很不服气。
“方才你已经试过了,西川军不肯接战。”郭威道,“万州军并没有攻打西川军营垒的实力。”
“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副将问。
“有。”郭威道。
“是什么?”副将期待道。
“等。”郭威道。
“等?”副将又怔住。
“等殿下攻下阆州、果州,前来与我等合军。如此,我等便可长驱直入,奔袭两川腹地。”郭威道。
“这......”副将有些失望,“这得等到什么时候?”
郭威忽而一笑,“不会太久。”
“不会太久?”副将不信,“剑州天堑,阆州有李绍斌亲自坐镇,又有孟知祥相助,要攻下并不容易。”
“你说得不错,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郭威道。
“何事?”副将纳罕。
“统军的主帅,是秦王殿下。”郭威眼中忽然露出笑意。
副将又怔了怔。
他当然不能尽数体会,当年郭威跟随李从璟,有过怎样的激动人心的壮举,那些岁月打磨留下的豪情与默契,也不是他想理解就能理解的。
正在这时,有信报自北方来。
郭威看罢信报,将其交给副将,眸子里笑意更甚,“我说过,我们不用等太久。”
副将看罢信报,兴奋的双手颤抖,随即便是哈哈大笑。
遂州。
史彦超回来了。
夏鲁奇看到史彦超杀回来的时候,很是惊奇。
因为史彦超突围向北,不过才去了两日。
两日,还不足以到剑州一个来回,就更不用说沿途要穿过阆州、果州这两州敌境。
所以夏鲁奇很惊奇。
让他更加惊奇的,是史彦超带回的信报。
史彦超脸上有掩盖不住的激动,他几乎是满面通红的对夏鲁奇汇报了这份信报,“日前,秦王殿下,亲率百战、虎卫、飞云三军并及护国、保义军一部,在张村大破前去袭扰剑州的李绍斌,之后一路追击,沿途数战,将李绍斌打得溃不成军。前日,李绍斌率残部逃回阆州,王师先锋百战军,尾随至阆州城下!末将之所以返回如此之快,便是在半路碰到了秦王殿下遣来遂州联络的军使!”
“这......这简直不可思议!”饶是以夏鲁奇的心境,也被震惊得目瞪口呆,他怔了好半响,忽然击节而叹:“兵锋所至,所向披靡,说得便是秦王啊!”
章三十三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7)
夕阳落山,一骑自道路尽头现身,与夜幕同步而来。雄伟的城楼将李绍斌的身影衬托得分外渺小,他望着暮色苍茫的阆州,心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这让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孤独,像是独行在荒野上的瘦狼。
脚下,入城只半日的东川兵马,正涌向城外,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手持怀抱着方才抢掠来的财物,这让行军队伍显得乱糟糟的。这些披着铁甲的军士,走入城外深沉的暮色中,像是步入了深渊。
军败了。
在李绍斌的戎马生涯中,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在很久以前,当他还只是一介小卒、不能左右战局的时候,也曾混在败军中仓惶弃城而逃,昔日那种狼狈无力与惶恐不安的滋味,李绍斌几乎已要忘记。
而如今,眼前的现实让他再度体会到了这种滋味。李绍斌忽然发现,原来无能为力的挫败感竟还是这般刺痛骨髓。
前日,他率领大军出征剑州,在张村一带遭遇李从璟的主力,随后两军交战。他留下的断后兵马,连百战军半日都没能挡住,将士们就开始奔逃。随后,禁军精骑如影随形,追着他不停纠缠。
被驱如丧家之犬,这让李绍斌感到沮丧又恼怒,然而作为一军主帅,他却无力改变这种局面。
时至今日,李绍斌仍旧不后悔。不后悔在发现李从璟主力后,便率军后撤。他的部曲本就没有战胜禁军的把握,野外会战,一旦失利,休说大军存亡,便是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好在阆州地势并不比平原,大军无法处处施展,精骑也无法处处发挥实力,虽说一路损兵折将,大军的底子却还没有丢,这让李绍斌很庆幸。
然则退守阆州,李绍斌也没了太大把握,百战军咬得太紧,眼下大军入城不过半日,李绍斌却又不得不弃城而走。在这半日中,他没有约束将士。原本攻下阆州时,他还申明军纪,因为他要收服、统治这个地方。但是现在,他需要的是三军士气,阆州既然不属于他,至少离开的时候,他要带着足够多的东西走。
“李帅。”赵廷隐从城下疾步走上城头,虽然有意压制,目中仍有怒火,“李帅真要放弃阆州?”
“不错。”李绍斌收拾了情绪,淡淡回了一句。他现在忽然很讨厌西川兵将,看见赵廷隐他也觉得不愉快。
“李帅可知,阆州若是舍弃,果州也守不住!”赵廷隐强忍着怒气。
“知晓又如何?”面对赵廷隐质问般的语气,赵廷隐声音也冷下来。
“阆州、果州守不住,遂州也必不能攻克,一旦贼军合兵,李帅可知这意味着什么?”赵廷隐脸色愈发的黑了。
“赵将军有话不妨直说。”李绍斌转过身盯着赵廷隐。
赵廷隐牙齿咬得吱吱响,语调也拔高了几分,“昔日保宁军、武信军欲攻东川,是孟帅派兵襄助李帅,让李帅能够先发制人,攻下阆、果二州!不仅如此,李帅不愿攻打遂州,孟帅也遣了西川军代劳,敢问李帅,孟帅如此作为,可有向李帅索求什么?”
李绍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不用回答。
赵廷隐显然也没指望李绍斌回答,他接着道:“孟帅之所以如此,图得不过是两川安定,是希望两川能不被朝廷欺压!而李帅呢?剑门关没有守住,便也罢了,剑州没能守住,姑且也不多言,但到了日,便连阆、果二州都要不战而弃,让贼军得以大举开进、多面合围,陷两川于危境!末将敢问李帅一句,李帅到底意欲如何?”
李绍斌眼中也升腾起一捧怒火,“本帅意欲如何,阁下难道不清楚?”
赵廷隐气急,“你......”
李绍斌冷笑一声,走下城头,“阆州若是西川想要,本帅双手奉上,你等要是有本事,就守住这座城池!”
眼看着李绍斌走下城头,赵廷隐气得满面通红,“李绍斌!”
李绍斌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赵廷隐,“西川军守不守阆州,本将管不着。但若你再敢对本帅大呼小叫,本帅就撕了你的嘴!”
说罢,头也不回出城,留下气得五脏欲焚的赵廷隐,在暮色下浑身颤抖。
打马行出阆州城,王晖走近李绍斌,寒声道:“绵州来信,城池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要是绵州丢了,指挥使以上,本帅要他们悉数脑袋搬家!”李绍斌吼道。
王晖脸色难看,低头应诺:“是!末将这就让信使传令。”
“慢着!”李绍斌叫住王晖,面沉如水,“你先行一步,日夜兼行,驰援绵州。记住,无论如何,绵州不容有失,否则,提头来见!”
王晖凛然领命。
待王晖纵马去召集部曲,李绍斌沉着的面色这才稍稍缓和。夜幕已经完全笼罩四野,将士们打起了手中火把,在黑夜中连接成一条火龙。火光下,每个人都神色沉重,埋头不语,与当日攻打阆州时的斗志昂扬形成鲜明对比。
李绍斌回头看了一眼阆州,眸子里流出复杂的情绪,似是不舍又似是不平,良久,他回过头,自顾自说道:“李从璟,是本帅小瞧了你。可你也别得意,本帅在梓州相候,届时再一决生死!”
城头上,孟思恭找到赵廷隐,“李绍斌这匹夫走了,难不成我军真要固守这阆州?”
“两川之事,难道都是我们的?!”赵廷隐气道。
孟思恭无奈,只得大骂李绍斌。
“罢了!胜负乃兵家常事,眼前战局虽然不利,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赵廷隐摇头而叹,“且看大帅如何安排吧。你我先退回遂州。”
“是。”
李从璟到阆州的时候,百战军已经完全控制了城池,城中的蜀兵先一步撤离殆尽,这座本以为需要花费大力气才能夺取的城池,眼下竟是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这在让众将士感到振奋的同时,也让李从璟的幕僚们感到哭笑不得。
桑维翰言语更是直接,明说李绍斌不过跳梁小丑,实不足为虑。
进城之后,李从璟很快便发现城池已满目疮痍,不少地方还有大火方被扑灭的痕迹,街坊到处都是神情悲苦的百姓,满目惶然,哭声依稀。李从璟发现,对方看向禁军的眼神,充满忌惮恐惧与麻木,唯独没有欣喜。
或许在他们看来,王师与东川军并无两样。
李从璟回头看向王朴,王朴立即拱手道:“抚民之事已尽数安排下去,官吏们正在统计城池损坏情况,不日便会开始重建。”
“先分粮食。”李从璟吩咐道,“孤看家资尽毁者不在少数,总不能让百姓一直忍饥挨饿,肚里有了东西,人心就会安定下来。”
王朴应诺,自去调度此事。
冯道赞叹道:“殿下慈悲心肠,真是百姓之福!”
李从璟没理会,停下脚步,对身后一人道:“拜托大师了。”
齐己双手合十,“贫僧自当从命。”
这时,有游骑带军报入城,骑士在李从璟面前滚落马鞍,“禀大帅,虎卫军已复果州!”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
“虎卫军占据果州后,遂州城外的西川军,便是三面受敌,想必遂州之围不日可解了。”莫离说道。
李从璟稍作沉吟,“传我帅令,遂州之西川军撤离,武信军不必追击。再传令郭威,叫他按既定计划行事。”
游骑领命,自去找桑维翰领文书。
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官衙,而是由军情处锐士领着,去了一条长街。
长街并无特别之处,若硬要分出些许不同来,便是两侧墙面上,还残留这许多凹坑划痕。
这里,便是当日姚洪血战不降,最终力竭战死的地方。
空荡荡的街道,此时什么也没有,李从璟在街口站了许久。其间,他只看到一只脏兮兮的黑狗吐着舌头走过来,朝街口众人吠了两声,随即又连忙跳走。
若非李从璟下令军情处打探,往后又有几人会知道、会记得,这条寻常的街巷,曾有一位忠义勇武的将军,带领数百精忠报国的热血儿郎,与贼寇战至最后一人?
“宁为君王死,不为贼奴生!”这是姚洪临死的怒嚎。
李从璟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姚将军的尸首找到没有?”
军情处锐士迟疑着答道:“没有找到。听说,李绍斌恨姚将军不投降,战后将姚将军遗体分尸,喂了......喂了狗。”
李从璟双拳紧握,深邃悠远的眸子瞬间冷到了极致。
在场诸人,莫不神色激愤。
半响,李从璟攥紧的双拳松了开来,他沉声道:“重建此地,改名忠勇坊,为姚将军立庙!”
“是!”
李从璟抬起头,在这里正好可以看到城楼,昔日,姚洪或许便是从彼处一路战至此地。
离开长街前,李从璟道:“将姚将军的事迹通传三军,告诉将士们,本帅要用李绍斌的人头,来祭奠姚将军和在此殉国的勇士们!”
三日后,李从璟得报,李仁罕自遂州撤军,遂州之围已解。
接报后,李从璟下达军令,诸军兵发梓州!
章三十四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8)
天亮了。
黎民的第一道曙光透过窗纱照进窗台,光亮带着一丝青色,像是军营响起的第一声号角,触角弥漫了每一个角落。
孟知祥从榻上坐起身,双眼略显肿胀和朦胧,这说明他昨夜睡得并不太好。他已是五十多岁的老人了,长久安睡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起身穿戴衣衫的时候,孟知祥并没叫仆役进来伺候,他长于军伍,作风硬朗简单,对享受并不热衷。穿戴完,提了长剑,来到院中,晨阳还未升起,孟知祥开始舞剑。
日升三尺,霞光铺满了院子,孟知祥已是大汗淋漓,他呼着粗气,感到神清气爽,没有睡好的疲倦也一扫而空。
直到这时,才有仆役端来早膳伺候。早点并不奢华,甚至连丰富都谈不上,但却绝对精致,无论是杏花莲子粥还是大小虹桥糕,都是色香味俱全。
用完早膳,孟知祥出了门,身旁只带了一名管事和一名护卫,在成都城内出行,他若是都要带一大帮护卫前呼后拥,就显得对自己太没信心了些,很显然,孟知祥不是一个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
孟知祥并没有明确的去处,他只是在街上闲逛,无论是市场里的小商小贩还是绸缎庄大酒楼,甚至是烟柳坊的青楼,他都饶有兴致的打量,很难想象,在两川战局如此胶着的时候,他竟然有闲心在大街上如此漫步。没有人只道他到底在看什么,连跟在他身后的心腹管事也不能知晓,但从他的神色中可以看出,他很享受这个时候,他的神情,就像老农在观看田里的庄稼。
这些商货酒楼包括歌姬,都是他的。
他是成都之主,成都里的一切岂非都是他的?
经过一条小巷口时,孟知祥忽然停下了脚步。哪怕是午前这个充满希望的时分,小巷的光线也不怎么好,大片的阴影投下,像是某些永远抹不去的阴暗。小巷不仅阴暗、破败,而且颇为潮湿,更叫人难以忍受的是,小巷中垃圾不少,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清晰可闻。
小巷中有个人,一个脏兮兮的女童,正蜷缩在垃圾旁,一双天真茫然的眼睛望了孟知祥一眼,立即畏惧的低下头,娇小的身子小兽般缩了缩。
孟知祥停下脚步,管事和护卫自然也要跟着停下来,他们顺着孟知祥的目光看过去。随即,他们俩纷纷皱起眉头,管事更是道:“大帅身份尊贵,此处污秽,不便停留......”
他的话没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因为孟知祥已朝着那名小女孩走过去。
“大帅......”
孟知祥在恐慌的小女孩身前蹲下,眉目慈祥,与那小女孩轻声说了几句话。
他本就是个老人,老人总不会让小孩讨厌、抗拒的。
少顷,孟知祥拉着小女孩站起来,对一脸疑惑的管事道:“这孩子随母从剑州逃兵祸到此,本是投奔亲戚,不曾想亲戚没找到,其母已饿死。你带她回府,好生安置,晚些时候再领过来给本帅看。”
从管事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意外,但是对孟知祥的吩咐,他从不敢怀疑,也没有迟疑的习惯,当即躬身应是,并且对小女孩露出一个和善的笑脸。
“接下来大帅要去何处?”护卫问。
“回府吧。”孟知祥拉着亦步亦趋的小女孩离开肮脏的街巷。
回到府中,孟知祥将小女孩交给管事,自己去了政事堂。在这里,已有许多人在等着他,官员、幕僚、将领、信使,都在等着他来决断西川要事。
孟知祥在案桌后坐下,看了满堂的人一眼,道:“军情紧急,军报先禀。”
一名骑士装扮的军士上前,抱拳行礼,道:“依大帅令,合州、遂州大军,已解围回撤,分别去往汉州、简州布防。撤离时,依大帅吩咐,埋有伏兵断后,不过合州、遂州贼军都未追击。”
孟知祥点点头,问:“援助阆州的大军现在何处?”
另有一名骑士上前抱拳,答道:“赵将军、孟将军所部撤离阆州后,依照大帅军令赶回成都,先已到了简州地界。”
孟知祥点点头,又问:“招募新卒的事办得如何了?”
一名武将上前禀报道:“接大帅军令,在成都招募庄勇,至今日,已得新卒万余。”说到这,看了孟知祥一眼,“只不过......”
孟知祥显然知道这名武将想要说什么,摆了摆手,“兵甲不足不要紧,先行训练。”
武将领命,不再多言。
军中之事又说了几件,轮到民政,帅府判官道:“两川战事开启后,各地逃避兵灾的百姓甚多,集中涌入汉州、简州一带,成都也有不少,各地难民颇多,粮食又需先供应军中,实在难以安置。”
这是个难题,孟知祥沉吟片刻,说了四个字:“尽量安置。”
这判官却是个较真的性子,追问道:“安置不了如何?”问完这话,他看着孟知祥,竟是等着孟知祥作答。
孟知祥这回却没有等待,只不过说出来的话让人心惊肉跳,“大战在前,各地稳定为民政第一要务,地方官吏可便宜行事。”说完,补充一句:“必要时候,地方兵将可给予帮助。”
“卑职明白了。”判官拱手躬身退后。他当然明白孟知祥的意思,孟知祥已经说得很清楚。尽力安置也安置不了的难民,自然没有饭吃,没有饭吃的人难免狗急跳墙,做出扰乱地方的事来,而孟知祥方才已说了,地方要稳定。这意味着,该用血腥手腕的时候,各地也不必迟疑。
这份命令下达各地,不知有多少人要因之而亡,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才救了一名小女孩的慈祥老者,会做出的事情。
但这两件事,真的矛盾吗?
堂中最后讨论的,是东川。
“据斥候探报,绵州战事紧急,贼军攻势甚猛,只怕李绍斌守不下绵州。届时,李绍斌就只能固守梓州了。”说这话的是苏愿,他面带忧色,“届时贼军合力,兵临梓州城下,恐怕李绍斌未必抵挡得住。”
孟知祥目光深邃,他默然片刻,对苏愿道:“你即刻去梓州见李绍斌,跟他讲明,西川愿出兵助他守梓州,约定援助事项后再回来。”
苏愿还未答话,已有武将忍不住,出声埋怨道:“大帅,李绍斌这种小人,我西川何必助他?这厮满口狂言,昔日大帅要助他守卫剑门关,却被他拒绝,事后却被贼军一攻而下;而后大帅又助他守卫剑州,这厮的部曲却在李肇将军战死后随即南逃;前日,大帅又助他守卫阆州,可这厮却弃城而走!大帅对他仁至义尽,他却不识好歹,这种猪狗不如的东西,大帅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助他,难道我西川欠他东川的不成!”
武将的话说完,堂中众人无不露出愤慨之色,可见他们对李绍斌的所作所为,的确都大为不满。
孟知祥看了这人一眼,忽然寒声道:“拖出去,杖责二十!”
“大帅......”武将满脸不解。
“还等什么?!”孟知祥拍案呵斥。
护卫不敢耽搁,连忙进门将这人拖了出去。
处置完这名武将,孟知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看向苏愿道:“先生还有何不解之处?”
“这......并没有。”
“那你为何还不去准备?”
“是!卑职这就去准备!”苏愿拱手退出大堂。
章三十五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9)
在攻下阆州之后,李从璟没有亲去遂州、合州一线与夏鲁奇、郭威汇合,援助两军的的任务在交给百战军后,李从璟即从阆州改道,率大军直去梓州。至于阆、果二州的防守任务,李从璟在虎卫军中调遣了一部担任。
在静难军、护**、保义军、横冲军、龙骧军、百战军先后做过先锋之后,李从璟这回兵发梓州时,乃是以虎卫军为先锋。
毫无疑问,李从璟率领大军进入梓州境内时,李绍斌已经回了梓州城。
北面战场上,横冲、龙骧两军,以绝对优势兵力,再加之装备优势,经过近多日激战,本已即将拿下绵州,在城池几乎被攻破的当日,王晖率领东川援军赶到,与城中守军合力,遏止住了横冲、龙骧两军的进攻势头。
当日,横冲、龙骧两军被迫撤离城头。
随后,王晖据守绵州城,横冲、龙骧两军数攻不下。
在这之后,李绍斌回到梓州,虽未再发援军,却有力声援了绵州,再加之李绍斌下达了死命令,王晖又殊死力战,绵州的防守势头这就又更加坚固了些。
然而,随即进入梓州的李从璟,让绵州战役胜利的天平,再度向横冲、龙骧两军倾斜。李从璟明令高行周、皇甫麟限期破城,否则军法问罪。同时,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带领护国、保义两军支援绵州,并且扬言,若是两军攻不下绵州,保义、护国两军大可代劳。
且不说保义、护国两军是否有心立下功勋,李从珂、石敬瑭的建功之念是毋庸置疑的,然则对于横冲、龙骧两军而言,让护**与保义军来助战,甚至是取代两军的位置,无疑是莫大耻辱。
且不说护国、保义两军加在一起才四千兵马,横冲、龙骧两军可是禁军!
高行周、皇甫麟羞愤交加,遂亲冒矢石,奋战在前。
而在这时,苏愿也抵达了梓州,与李绍斌商议西川军援助梓州一事。当其时,李绍斌毫不犹豫便答应了孟知祥的“请求”,同意西川军入梓州作战。
之后,夏鲁奇、郭威、孟平率领武信军一部、万州军、百战军进入梓州,王师声势席卷梓州全境,威风大振。这种情况传到绵州,很是影响了绵州守军的士气,在西川援军进入梓州之前,横冲、龙骧两军,终于将绵州攻克。
王晖再次败退。
只不过,这回不同于剑州之役。剑州一役,东川虽败,王晖撤退的早,故而保留了大部分东川兵力,但这次,王晖逃回梓州时,身边的将士还不到百人。
梓州城中的兵力,主要是李绍斌从阆州带回的东川主力,除却王晖带去救援绵州的部曲,还有七八千上下,加之城中留守的军队,总数大抵有一万二三。孟知祥在收缩战线后,李仁罕所部三万将士,基本没有太大折损,这也是西川的主力,孟知祥要拿来救援梓州的兵力,主要就是这些部曲。
王师方面,禁军五万,万州军万余,夏鲁奇带来的武信军,实则不多,不过二三千人,加之护国、保义两军的四千人,本来声势浩大,但守卫剑州、龙州、绵州、阆州、合州等州,分拨了不少部曲,可用于梓州之战的,大抵有四五万。
总而言之,敌我兵力相差无几,可谓伯仲之间。
梓州会战,一触即发。
九月二十九日,也即横冲、龙骧两军攻下绵州的次日,李从璟在梓州城外帅帐,召集一众幕僚、将领紧急军议。紧急军议的起因,便是李从璟已通过军情处得知,孟知祥确定要发援军救援梓州。
“东、西两川,唇齿相依,唇亡则齿寒,孟知祥会救援李绍斌,不足为奇。”军议上,莫离先将大致情况通报与会诸人,而后开场道:“我等收到信报的是,西川援军已经出发,正星夜向梓州赶来。”
莫离说完,李从璟对众人道:“战事紧迫,需得速作应对,诸位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最先开口的是孟平,他上前对李从璟抱拳,道:“先定东川,再定西川,各个击破,乃此番伐蜀固有之策。故而眼下要紧处,在于速破梓州。而要攻破梓州,以我军军力,虽不免一场恶战,却并不太难。前提是,西川军不进入梓州搅局。否则,敌我双方兵力相当,而彼有地利人和之便,一旦让西川与东川合力,形势对我大为不利。而眼下,西川军还未进入梓州,这正是我军的机会。故而,末将之意,是遣偏师拦截西川军入梓州,避免贼军两部会师,而主力速克城池!如此,大局可定。”
李从璟点点头,这本就是解决眼下战局问题的最佳答案,故此不再让众人多言浪费时间,挥手让谢玉幹、朱厹展开军情处绘制的地图,起身带诸人来到图前,拔刀指图道:“西川军要进入梓州,无非三条路线。一者,自汉州东入梓州;二者,自成都东入梓州;三者,自简州向北再向东入梓州。”
李从璟手中横刀划过三条线,继续道:“而这三条路线,最终都要经过梓州城以西百里之外的玄武县。也就是说,无论西川援军走哪条路线,亦或是数路并举,玄武县都是必经之地。我军欲要拦截西川援军,玄武县是最佳地点。”
说到这,李从璟收了横刀,环顾众人,“攻下玄武县,就能隔绝东、西两川。”
“玄武县既为联系东、西川之命脉咽喉,孟知祥又欲发兵救援梓州,如此李绍斌必然在此地驻有重兵。”王朴沉声道。
“不错。”李从璟点头,“据军情处线报,玄武县驻扎有东川兵马不下六千,且基本就是精锐。”
“李绍斌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向此地增援了这般多的兵马?”王朴有些诧异。
“非是李绍斌动作快,增援及时,而是此地本就有这些兵马。”莫离悠悠道。
“这却是为何?”王朴不解。
“玄武既然是联系东、西川的咽喉,自然也是东川防备西川的重镇,以李绍斌的脾性,焉能不在此地重兵驻守?”桑维翰及时反应过来,不禁冷笑一声。
“然而此番却是歪打正着,我军要在西川援军到来之前,攻下一座有六千精锐驻守的县城,并不容易。”杜千书苦笑。
“这还不是最严峻之处。于我军最不利的地方在于,我军主力既要主攻梓州,派往玄武县的兵马就不会多。”莫离打开折扇,又道。
“且不说攻下玄武有多难,大战开始后,梓州虽有主力进攻,然则此地毕竟是李绍斌根基之地,又有李绍斌亲自戍守,也非是三两日攻得下的。而西川援军少说也有近三万,偏师在攻下玄武县后,还要与数倍西川精锐鏖战多日,可真是不容易。”卫道叹息一声。
“大帅预备派遣多少兵马去玄武县?”孟平这时候问。
“少则一万,多则一万五千。”李从璟看了孟平一眼。
“这可真是一场艰难的战役。”孟平也不禁苦笑。
“十分艰难。”李从璟认真道。
“遍数军中四五万将士,也只有一军能够担此重任。”孟平苦恼的摇摇头。
“的确只有一军。”李从璟眼神深邃。
“这一军就是百战军。”众将、官的眼神都望了过来,孟平没有逃避,直接了当的说道。军中实力为尊,一便是一,二便是二,可没有谦让、避讳的风气,你可以不服气,却不能不承认。
“的确只有百战军。”李从璟道。
“百战军有多少时间夺下玄武县?”孟平问。
“三日。最多四日,西川援军便会抵达玄武县。”李从璟如实道。
“除掉行军的时间,这世间可真不宽裕。”孟平又是无奈一笑,但他没有迟疑,继续问:“百战军要坚守玄武县几日?”
李从璟看着孟平,竟然少有的沉默了片刻,这才以无比肃然的语气说了八个字:“没有军令,不准撤离!”
“末将明白了。”孟平沉吟了一会儿,随即决然抱拳:“请大帅下令!”
李从璟回到帅案后,捻起一份令牌,道:“孟平听令!”
“末将在!”
“着令你率百战军,即刻赶赴玄武县,夺而守之,无论战况如何,不见军令,不得后撤!”
“末将领命!”
“林雄听令!”
“末将在!”
“着令你率本部君子都,随孟平一同前往玄武县,战时听从孟平调遣!”
“末将领命!”
“两位且速去召集部曲,稍后本帅来为尔等践行。”
章三十六 剑南快纵马 横刀冷锻甲(10)
说是为百战军、君子都践行,实则李从璟并未说太多话,不过排场还是做得很足,哪怕如今战事紧急,在这种彰显出征军队重要性和荣耀的时候,李从璟不会吝啬突出勇士。
排场虽大,实际孟平、林雄并未等待多久,遣军夺下玄武并且戍守之,这个策略早在军议前,李从璟就与莫离简单商议过了,并且有了定论,故而李从璟早就知道百战军要出战玄武县,所以他很早就下令给谢玉幹等人,当他们准备践行酒。
出征两川以来,百战军伤亡并不大,万余将士如今规模没有多少缩减,眼下已集结完毕。秋日当头,和风送爽,军营中一片肃穆,李从璟站在军阵前,注视着整齐列阵的万人百战军,心头涌动着一股自豪感。
这支军队,是他从淇门亲手拉起来的军队。建军之初,百战军部曲混杂,各方军队莫不视其为杂牌军,大抵除了当日下令让李从璟组建百战军的李存勖,以及对李从璟有信心已经十年的李嗣源,没有人看好过这支军队。
然而就是这样一支当初还有山匪加入的杂牌军,在李从璟的手中脱胎换骨,经过不断集训与改造,经过无数次血与火的洗礼,终于成了帝国精锐。
天成初,帝国推行新政,触及到许多节度使的根本利益,各藩镇并非没有怨言,然而新政之所以能够顺利推行,却没有藩镇动乱、造反,所依靠的柱石,就是彼时驻扎在河阳的两万余百战军。
濮州一战,号称天下雄师的银枪效节军,在百战军面前不堪一击;以魏博军为底子的天雄军,面对百战军的威慑,也只能乖乖移镇,最后被诛杀殆尽。
正是从那时起,百战军有了帝国安定之柱石的美称。
大唐组建禁军以来,出于帝国需要,百战军两万余人的编制,缩减到只有万余人,要说百战军中没有怨言,没有不舍,那根本不可能。然而也就是这次重组,让帝国多出了五万真正可用的王师。
君子都三千骑就更不用说,他们本就是百战军中的精锐,一直以来,他们都是李从璟手中的利器与贴身亲卫军。
李从璟挥了挥手,立即有数百名怀抱酒坛的军士,进入到百战军、君子都阵列中,百战军、君子都将士手中的酒碗,随即被一股股烈酒装满。
李从璟举起手中酒碗,大声道:“众将士,百战军自建军之日起,就由本帅带领,四处征战,时至今日,已历八年有余,经过的战斗数不胜数,斩杀的敌人头颅计无可计!尔等的足迹纵横了这天下千万里,尔等的浴血拼杀让本帅为之骄傲,尔等所流的鲜血本帅也从未忘记过!”
“百战军向前,君子都破阵!这是尔等的誓言,也是本帅的期望!”李从璟环视着眼前神色庄重肃然的万千将士,豪情如潮水般涌动,“今日,尔等将再度征战险地,要与数倍之敌输死一搏,本帅虽不能亲至,却知尔等必定凯旋,因为尔等从未让本帅有过失望!众将士,干了这碗酒,为本帅,为陛下,为大唐,再立功勋!”
万余将士齐声大吼:“天下未平,死不休战;敌寇未尽,死战不休!”
“干!”
“干!”
李从璟仰脖将碗里的酒一口饮尽,用力将手中酒碗摔在地面,万余铁血将士,纷纷掷碗于地,一时间豪气喷涌。
“百战军,君子都,出征!”李从璟下达军令。
孟平、林雄飞身上马,卷旗奔驰,“全军听令,开拔!”
铁甲将士陆续出营,尘土纷纷,李从璟望着众将士的背影,久久未曾挪动步伐。
冯道上前来,站在李从璟侧后,悠悠一叹道:“殿下,此行玄武县,众将士担子极重,殿下果真不多遣将士?”
众将士已经走远,李从璟转身回帐,闻言微微一笑道:“有百战军、君子都,足矣!”
百战军、君子都既已开赴玄武县,李从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组织现有军力攻打梓州城。
梓州城的防备十分严密,李绍斌背水一战,已再无退路,这一仗当然不会轻松。然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从璟生平经历的城池攻防战虽然不是特别多,但也不能称之为少了,如今攻打梓州城,无论是对李从璟,还是对李从璟的幕府,都是轻车熟路。
在百战军、君子都出营后,李从璟旋即下令,攻打梓州城。
攻城的战斗声,是为百战军、君子都送行的最好声音。
梓州城中,听到攻城动静的李绍斌,亲临城楼指挥战斗。
这第一日作战,李从璟的主要任务是清理攻城通道,包括清除城外的障碍工事,填平壕沟架设壕桥等,是以战事虽然激烈,但还不至于立即进入到惨烈的程度。
李绍斌脚下的城头,此时几乎可以算作是后方。
“城中官员、大户都如数控制了?”李绍斌问身旁的心腹幕僚。
“军帅放心,都已按照军帅吩咐,集中在帅府看押。”心腹幕僚答道。
但凡攻城大战开始,有经验的守城将领,都会将城中的官员、大户人家的核心人物集中到一起关押。城池防守,最忌讳的便是攻城军与城中势力里应外合,因为那是最便捷的破城方式,而有实力与攻城军合作的,无外乎官员与大户人家,因为只有这些人才有数量不少的家丁、仆役,可以临时转化为战力,并且具有号召力与相互串联的能力,对此李绍斌自然不能不妨。
李绍斌放眼向城墙内看去,无数青壮民夫在甲士的监视下,或者在搬运擂石滚木之类的防御工具,或者在制作食物,或者聚集在一起随时准备上战场。这些青壮自然大部分都不是自愿来守城的,但在守城军的刀斧威胁下,他们别无选择。对守城一方而言,城中的青壮民力,战力的一部分,也是后备军与生力军。
“城中粮食可以供应多久?”李绍斌又问。城防坚固的第三方面,便是军粮供应充足与否。
“前时依了军帅之令,秋粮抢收得早,故此粮食储备丰富,足够三月之用。”幕僚回答道。
李绍斌沉吟片刻,忽然道:“不够。”
“不够?”
“远远不够。”
“那......”
“向全城征粮,务必保证军粮够半载之用!”
“是!”
城防工事齐备,兵马足够,城中稳定无后顾之忧,军粮后勤又供应的上,城池便能守了。接下来决定城池是否守得下来的,便是士气。
李绍斌问这幕僚:“本帅令你拟定的军功赏赐条令,可都拟好了?”
“禀大帅,都已拟好!”幕僚道。
“很好!着即通报全军将士!”李绍斌一挥手,又招来一位幕僚,吩咐他道:“将府库银钱都搬到城前来,每日有作战英勇、表现出众的将士,立即给赏!”
“是。”这名幕僚恭声应诺。
如此一来,士气便也堪称够用,至于激励士气的其他手段,则要靠战时的应变了。
梓州城的防守,可谓已经准备充分。
李绍斌看向城外的大军,眉头舒展了几分。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但没多久,李绍斌才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因为李绍斌只道,城池守不守得住,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这个因素重要性,在某些时候几乎可以凌驾于任何因素之上,起到决定性作用。而这个因素,偏偏是李绍斌无法左右的。
这个因素,就是攻城方。
章三十七 秋意日迟迟 谁解君王心
洛阳。
秋雨连绵,数日不绝,洛阳城的青砖黛瓦在雨幕中难得沉静下来,街巷中虽说依旧行人如织,到底少了几分喧嚣,这座雄伟威严的城池,也收起了平日里那副雄霸天下的气势,多了一丝清雅的味道。
皇宫里依旧是繁忙的,甚至较平日有过之而无不及,秋雨持续的时日已经不短,这意味着易发生水灾的地区又危险了起来,虽说近在咫尺的洛水向来静若处子,但不远处的黄河脾气可没这般好,往先几年,帝国没为此少劳心劳力。
身着黑袍的李嗣源批阅完手中奏折,阁下笔,起身来到门前,负手望向门外的雨帘,久久不语,神色间颇见忧虑。
敬新磨托着一件披风走过来,为李嗣源披上,“秋雨连绵,天色愈发的冷,陛下可万莫着凉了。”
触摸到披风,李嗣源微微一叹,眉间的忧色更重了几分。
“陛下可是担忧大雨引发水患?”敬新磨出声宽慰,“连日来朝廷并未收到各地水灾的上书,陛下不必担忧过甚。”
李嗣源摇了摇头,说道:“大唐新政推行到今日,各地情况早已今非昔比,秋雨虽可能引发水灾,各地却并非没有预防与应对措施,朕倒不担心这些。”
“自陛下继位大统以来,国泰民安,大唐愈发强盛了,百姓的日子也愈发好过,如今普天之下谁不称颂陛下的英明呢?”敬新磨心思玲珑,眼神略微闪烁,即有所悟,微笑着道:“陛下既然不担心水患,想必是牵挂前线战事?”
本来面有忧色的李嗣源,在听了这话之后,眼神中多了几分怪异之色,反问敬新磨:“朕的表现有这样明显?”
敬新磨躬身笑道:“秦王殿下在外征战,陛下牵挂也是人之常情。”
李嗣源装模作样冷哼一声,“从璟虽未到而立之年,却已征战无数,便是连耶律阿保机也不能奈何他,这回出征两川自然手到擒来,朕有何需要担忧的?”
敬新磨立即连连应是,“陛下说的是,秦王殿下出征从来没有不凯旋的,自然无需旁人为他担心。”
“嗯?”李嗣源脸一黑。
“当然,儿行千里父担忧,陛下牵挂一些也是无妨的。”敬新磨立即改口。
李嗣源被敬新磨这番作态逗得失笑,连带眉间的忧色似乎也消失的无形无踪,笑骂道:“你这老狐狸,就你会看人眼色!”说罢,长舒一口气,再度看向门外,正色道:“你提醒的没错,从璟在外征战,且不说如今战事顺利,即便有所挫折,朕也不应在人前表露忧色,否则难免人心惶然。身为天子,朕自当对此战抱有必胜之念!”
敬新磨嘿嘿笑道:“陛下英明,明察秋毫,哪里需要奴提醒什么。”
李嗣源回身上下打量敬新磨几眼,不禁又笑骂了一句老狐狸,随即道:“朕记得今日有出行安排?”
“原本陛下是打算今日去演武院看看的。”敬新磨立即答道,看了门外一眼,“不过这天色......”
李嗣源摆摆手打断他,“前方将士浴血沙场尚且不避风雨,朕身在这安稳的洛阳城中,岂有因天色而避政事的道理?听说这回两川之役,颇有些演武院出来的后生表现不错,朕该去演武院看看,好生勉励他们一番。”
李嗣源意志坚决,敬新磨当然没有坚持阻拦的道理,立马去安排御驾。
演武院树木葱郁,算得上是洛阳城中植被覆盖率最高的建筑群了,虽说作为培养军中将领的机构,建筑特色不免简单硬朗,但却也不乏小桥流水这样清净的去处,这就使得演武院整个氛围格外暖心。
李嗣源冒雨前来,明显很出乎演武院意料,无论是教习还是学员,都为之感到振奋——还有什么比君王风雨无阻来传递关怀,更能让臣民感念的?
或许有,但也不多。
李嗣源到演武院来不是头一遭了,这个寄托着大唐强军希望的地方,不只是李从璟分外重视,李嗣源向来也是十分看好的,要知道演武院的院长可是李嗣源本人。
在演武院呆了近半日,李嗣源正要离开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这让他暂缓了行程。
不久之后,李嗣源来到了一处清幽的小院外,当他由敬新磨陪着,负手走进小院的时候,院里的丫鬟们都很惊讶,院中的动静不免惊动了这里的主人,当小院主人出门看到李嗣源的时候,眼神中除却惊奇之外,还有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意味。
李嗣源免了众人礼数,将敬新磨留在院中候着,自己抬脚进了屋内,小院主人随即跟了进来。
屋中的布置清雅而简单,没有奢华装饰昂贵器物,最多的一样东西便是书籍。只不过屋中的书籍摆放得杂乱无章,桌上、椅上到处都是,秋风和雨吹进窗台,吹动书桌上的宣纸哗啦作响。
小院主人本是个随性慵懒的性子,平日里对什么事都似乎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她并不是一个在乎别人目光的人,但眼下神色却意外显得有些局促,面色也有些尴尬。
这位小院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桃夭夭。
“你很喜欢读书?”李嗣源看着满屋的书籍,淡然而不失威严的问了一句。
跟在李嗣源身后的桃夭夭讪讪道:“闲暇时候会看一些。”
“很好。”李嗣源点点头,他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却是一部《庄子》,“从璟也很喜欢读书,打小就喜欢,听说这些年他一直都是手不释卷?”最后那句话既像是肯定,又像是询问。至于他真正的意思是什么,可能很少有人会理解。
桃夭夭却理解,她轻声道:“殿下曾说,天下间不喜欢读书的人没几个,但有机会博览群书的却少之又少,正因为他有这个机会,所以他才能成为现今的他,故而殿下分外庆幸给予他这个机会的人。”
李嗣源随意翻动书籍的动作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从璟还说过什么?”
这是一句很矛盾的话,一个人说过的话岂非有如恒河沙数?桃夭夭笑了笑,道:“殿下还说,他很庆幸有陛下这样一位父亲。”
李嗣源没说话,肩膀却似微微震了震,他握书的手更紧了些,使得书本都有些变形。少顷,他放下手中的书,看了桃夭夭一眼,道:“朕听说过你的事。”他笑了笑,“神仙山大当家。”
桃夭夭没接话,神色却很坦然。
李嗣源走到门口,又望向门外,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何物,又或者他不是在看什么?
李嗣源不说话,桃夭夭自然也不会没话找话,但李嗣源接下来的话,却让桃夭夭哭笑不得,他说道:“从璟是个好孩子,你也是。既然你们都是好孩子,为何你不愿进秦王府?”
他的意思很明白,桃夭夭却已怔在那里,不知该作何言。
李嗣源没等到桃夭夭的答复,还以为桃夭夭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进一步道:“朕可以下令,给你不次于秦王正妃的身份,这点你不用担心。”
桃夭夭难得脸红了,而且还低下了头。
李嗣源没想到桃夭夭还是不吭声,这让他很纳闷,他随即想到什么,好奇的问道:“难不成你对从璟真的无意?”
难不成你对从璟真的无意?直到李嗣源离开,桃夭夭一想到这句话,还是有提刀去砍了某人的冲动。
桃夭夭的贴身丫鬟嘟着嘴道:“大当家,陛下今日到这来,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用意啊?难不成陛下真以为......”
“行了,闭上你的嘴。”桃夭夭没好气道。很明显,李嗣源知道一些事,但却不知道真正的内幕,所以他才会有方才这番话。想到这里,桃夭夭不禁幽幽一叹,无奈笑道:“天下竟然会有这样的帝王家,真是闻所未闻。”
“什么样的帝王家?”贴身丫鬟压低了声音,凑近桃夭夭问。
“陛下今日为何会到这里来?是为了说方才那番话吗?”桃夭夭拿起一本书,淡淡瞥了丫鬟一眼。
“难道不是吗?”丫鬟满脸不解。
“当然不是。”桃夭夭翻开书页,“陛下到这里来,不过是因为思念秦王罢了,所以才会跟我说几句话。至于陛下说话的内容......”
“陛下说话的内容如何?”丫鬟紧追着问。
桃夭夭的眼神从书中挪开,看向窗外,悠悠道:“不过是想为秦王做点事罢了。”
“啊?”丫鬟更加不解。
桃夭夭索性放下书,看着丫鬟道:“秦王常年为国奔波劳碌,不到而立之年已头生白发,而今又远在千里之外征战,苦也不苦?”
“自然苦。”
“陛下便是体谅秦王这份苦,所以想为秦王做点事。”
“我懂了!”丫鬟重重点头,“陛下知道秦王对大当家有意,但一直没见秦王纳大当家入府,便以为大当家有所顾虑,所以想为秦王解决这件事。哎呀,真是父子情深!”
桃夭夭拿书敲了丫鬟脑袋一下,佯怒道:“真是没羞没臊!”
丫鬟抱着脑袋跳开了,笑嘻嘻奔出了房门,看来是跟其他姐妹去分享这件事了。
凉风似乎更大了些,吹飞了书桌上的一封书信,桃夭夭起身去捡,才发现那是前不久王不器写给她的,握着这封信,桃夭夭神色少有的惆怅起来。
信中的内容,是询问、催促桃夭夭成亲之事的。
良久,桃夭夭长长叹息,将信件好生收起。
父母爱子之情深,恐怕是这世上最宝贵最经久不变的东西了。要不然怎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
章三十八 琵琶伴美酒 各享五百岁
在李嗣源走后,桃夭夭在屋中翻看了半响书,忽然将贴身丫鬟叫了进来。屋外秋雨未停,雨打青槐,声音清脆,桃夭夭已经站起身,吩咐丫鬟道:“备车,我要出远门。”
丫鬟晶亮的眸子里满是诧异,“如此雨天,大当家要到哪里去?”
桃夭夭看向屋外,“吴国。”
两年前,吴王杨溥称帝,如今的吴国已经不能称之为吴国,而应该称之为吴朝或者是大吴了。
桃夭夭抵达淮泗的时候,秋雨已停,一向雷厉风行的她却并没有将马车舍弃转而骑马,反而让马车放缓了速度,不紧不慢进入吴国境内。
入江北,渡长江,轻车简从的桃夭夭很快到了金陵。
金陵,乃是吴国心脏所在,也是如今吴朝的京都。
金陵风貌,与中原不同,或者说,南国风情从来都是跟北国不一样的。南国小桥流水,北国车马纵横,南国风花雪月,北国金戈铁马,南国繁花似锦,北国朔风烈烈。若说南国是文弱书生,北国便是彪形大汉。
当然,这种区别,并非简单拿金陵与洛阳对比就能看得出来的,到了金陵城的桃夭夭,虽也感觉到了南北差异,却还不至于如此明显。
金陵城中有两处地方,最是容易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一者是皇城中的青衣衙门,二者是康福坊中的一品楼。
前者知道的人不多,故而能将其中轶事拿出来炫耀的,多是王公贵族、达官显贵,后者却是金陵城中文人雅士趋之若鹜的所在,每日里聚集了不知凡几的富商才子。
桃夭夭也到了康福坊,但却没有去一品楼,而是在一品楼附近寻了处客栈住下。一品楼来者不拒,笑迎天下宾客,却唯独拒绝一类人:女人。
原因无他,因为一品楼乃是一座青楼。
青楼虽不是妓院——窑子才是妓院,青楼女子虽不是妓-女——而是清倌人,但其间的“主人”毕竟都是艺伎,自然不会欢迎别的女人进来争风吃醋。
桃夭夭没有进一品楼,但若是李从璟微服到了此处,必是定要进去看看的。青楼作为传统文化的另一类精华所在之地,艺伎们才色双绝,才子们风流多情,留下过数不清的佳话与佳作,对此李从璟实在是心向往之已久——这是后世的寻常人无法理解的
他们当然无法理解,因为那种文风早已不复存在,
推开窗,桃夭夭看向不远处的一品楼,时近黄昏,一品楼前已经车马喧嚣,游人如织,听身后的此地军情处负责人向她介绍与一品楼有关的风物人情,她慵懒眉眼微微挑了挑。
“金陵城只知道青衣衙门神秘莫测、一品楼的清倌人才色冠绝天下,却鲜有人知晓,一品楼实际是青衣衙门的产业。”那名军情处的一方大员说到有趣处,露出一丝玩味笑意。
“论及刺探天下消息,暗地里搅-弄朝堂风云,的确没有比青楼更适合的地方了。”桃夭夭闲散的说了一句,忽然想到一个人,揶揄的问道:“难不成林安心自身也是一品楼的清倌人?”
“大当家说得对,林安心的确是一品楼最当红的清倌人。”军情处负责人笑道,“不过要见到她可不容易。能得到她接见的,无论是才子还是显贵,多半都是徐知诰想要拉拢的对象。”
桃夭夭嗤笑一声,眉眼间露出一丝不屑,“若是我想见她,也见不着?”
“至少今日见不着。”军情处负责人道。
“为何?”桃夭夭问。
“因为今日徐知诰‘请了’林安心去府上。”
“哦?”
“据说今日徐知诰在府中宴请徐知询。”
“这倒是有趣。”
不能不有趣。
杨溥称帝后,以徐知诰为左仆射,参政事,吴国人谓之“政事仆射”,地位尊崇至极。
——徐温、徐知诰毕竟是由臣及权臣、国君,有一个擅权、夺权的过程。或许是出于避人耳目的需要,在擅权、夺权过程中,由徐温开始,采取了一个策略:自身出镇重镇润州,掌握军权,遥控国政,由子嗣坐镇朝廷,代行政权。
此时徐温安排在朝中的人,便是徐知诰。
史书说这一时期,“(徐知诰)勤俭宽简......上下悦服......(徐)温虽遥执国政,而人情颇已归属于帝(徐知诰)”,徐温由是对徐知诰分外忌惮,有人劝徐温道:“居中辅政,岂宜假之它姓,请更用嫡子知询”,徐知诰在“刺知”这件事后,立即上表,自请出镇江西,但结果却是“表未上而温疾亟,遂止。”而后不久,徐温病卒。
此时,吴国朝野能与徐知诰争权的,只有一人,便是那位“嫡子知询”徐知询。
徐知询这一时期为金陵节度使、诸道副都统,平日里跟在徐温身边。徐温死后,“知询......数与帝(徐知诰)争权。”
正因为知道徐知诰与徐知询正争斗的不可开交,所以桃夭夭在听闻徐知诰宴请徐知询后,才觉得分外有趣,她道:“徐知询不好生呆在润州,跑到金陵来作甚?他此行岂非羊入虎口?”
军情处负责人道:“徐知询与徐知诰相争,一个握有军权而少政权,一个握有政权而少军权,双方都对对方手中的权力垂涎三尺。徐知询既然要从徐知诰手里夺取政权,又如何能不来金陵?况且,徐知诰挟天子令诸侯,诏令既下,徐知询若不愿举兵攻伐,焉能不来?”
“徐知询到金陵来已有多久?”桃夭夭问。
“已有月余。”
“月余......时日倒是不短了,徐知诰如何对付徐知询的?”桃夭夭又问。
“假杨溥之手,留徐知询在金陵充任左统军。”
“留为左统军?”桃夭夭冷笑,“这算是釜底抽薪,夺了徐知询的兵权?”
“**不离十。”
“想必不久之后,徐知诰便会兼领金陵节度使了。”
“应该如此。”
“这般说来,今日徐知询去徐知诰那里赴的宴,本就是一场鸿门宴?”
“虽明知是鸿门宴,徐知询却不能不去。”
“不错。身在金陵,徐知询已跟鱼肉无异,没有选择权。”
“徐知询大抵没想到他会败得这般快。”
“若是如此,徐知询会否临死反扑?”
“这......”
不仅桃夭夭在思考徐知询会否临死反扑,徐知诰也在担心这件事。所以虽然堂中莺莺燕燕歌舞不休,面前食案上美酒佳肴,他口中却没什么滋味,不过他面上还是和善依旧,对徐知询劝酒不休。
徐知询虽说也是强颜欢笑,但心头却比徐知诰更加不是滋味。任谁被夺了一**权,被强留在京都做一个不痛不痒的左统军,心头都不会很有滋味。若说有滋味,那也是苦涩、愤怒的滋味。
满金陵城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徐知诰、徐知询两人是势同水火,不将对方抽筋扒皮不会好受,不将对方打落深渊都不会睡一个安稳觉,但两个当事人却好似对此一无所知。任谁见了他们这番和睦相处、对饮欢笑的模样,都会这样怀疑。
林安心却没有这样怀疑,在座相陪的宋齐丘、严可求、骆知详、周宗等人,也没有这样的怀疑。
徐知诰举起酒杯,笑着对徐知询道:“虽说询弟先前在金陵长大,但这些年却少来金陵,不知对金陵城中近年来兴起的风物人情,知道多少?”
“不知兄长指代何事?”徐知询也是面带微笑,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故作恍然道:“愚弟可是听说,近年来金陵出了个一品楼,乃是士子权贵们趋之若鹜之所,据说此间的清倌人,无论才艺还是样貌,都堪称举世无双,尤其是其中的翘首安心娘子,更是人间绝色,莫非兄长说的是这件事?”
“询弟果然甚解风情!”徐知诰畅怀大笑,指向在堂中安坐的林安心,“询弟可识得此人?”
堂中的美人体态丰盈,肌如凝脂、眉如远山,明明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成熟风韵,却又偏偏一副不可侵犯的神色,最是叫食髓知味者不能自抑,徐知询不禁两眼放光,失声道:“莫非这便是安心娘子?”
“安心娘子可是从未出过一品楼侍客的,今日询弟好福气!”徐知诰露出颇为自得之色,看向林安心道:“安心娘子可听见我询弟方才的话了?”
林安心款款起身行礼,“听见了。”
徐知诰接着道:“向来听说你才艺双绝,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令满金陵城交口称赞,不知今日可否一见?”
“奴家献丑了。”林安心清清淡淡的回答。
徐知诰立即挥手撤去堂中歌舞,只留了当中一张蒲团,林安心施然就座,也不多言,颔首低眉、纤手浅弄,清幽的乐声袅袅升起。
徐知询看着林安心,如同孩童见了五分缤纷的蝴蝶,年轻人见了梦寐已久的佳人,文人骚客见了山川秀美,竟然痴了。
徐知诰将徐知询的神态收在眼底,微不可查的偏过头,对身后的一名侍从轻轻点了点头。
那名侍从会意,转身悄无声息走进内间。须臾,侍从手持托盘转了回来。
这一幕,恰好落进了堂中一人眼中。
这人是个伶人,名为申渐高,善奏三孔笛,颇有名气。昔日曾受权贵欺压,蒙徐知诰解围,一直对徐知诰怀有感恩之心,今日也是由徐知诰请来助兴的,方才已经有过表演。
侍从手中的托盘上有一上品金钟,徐知诰站起身,自金钟里倒了一杯琥珀色的美酒,一看就知绝非凡品,他来到盯着林安心目不转睛的徐知询身前,笑着对他道:“询弟果然是性情中人,不过乐声虽好,却也莫忘了饮酒。这是愚兄新得的好酒,一直未舍得拿出来,今日难得与询弟相聚,自当美酒配英雄。”
徐知询慌忙起身,面露惭愧之色,接过酒杯。
徐知诰示意徐知询尝尝味道如何,满脸和煦笑意,“愿询弟长寿千岁。”
“兄长赐,不敢辞,多谢兄长。”徐知询十分感动,闻了一下酒香,赞一口好酒,举杯就往嘴里送去。
徐知诰仍是笑意浓郁,只不过眼底闪过一丝狠辣之色。
酒杯到了嘴边,徐知询忽然停下动作,杯中美酒没有倒进嘴中。
徐知诰怔了怔,随即很好的掩饰过去,故作好奇道:“美酒在前,询弟何不即饮,莫非嫌酒不好?”
徐知询笑了笑,忽然从案桌上拿起自己的酒杯,往里面分了一半,又将金杯递还给徐知诰,自己手持半杯酒,笑意不减,“兄长厚爱,愚弟感念万分,如此美酒,愚弟怎好独饮,愿与兄长分而饮之,各享五百岁。”
满堂陪酒诸人,正饶有兴致看着他俩人,堂中抚弄琵琶的林安心,神情专注,琵琶声清脆曼妙,有如珍珠落玉盘。
可是琵琶声未必一直都如珍珠落玉盘,在某些时候,它也如惊雷落地,让人心惊胆颤。
徐知诰脸色变了,在烛火下忽明忽暗。
只是瞬息之间,徐知诰恢复了脸上的笑容,不过这笑意怎么看都不如先前那般自然了,他眼神闪烁如同左顾右盼,“询弟此言差矣,此酒乃是愚兄诚心祝愿询弟的,怎可分而饮之,愚兄一番心意,哪能少去一半?”
徐知询脸上仍旧是方才那般真诚到无知的笑容,在这样的笑脸下,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背心已给冷汗湿透,他坚持道:“愚弟知晓兄长关切,然则兄长岂不知,愚弟同样关切兄长?请兄长勿要推脱。”
徐知诰看着徐知询,没有要接酒的意思,徐知询也看着徐知诰,没有要退却放弃的意思。
秋风卷动帷幄,凉意竟似在刹那间如同寒冬料峭,刺人骨髓。
无论是宋齐丘、周宗等人,还是弹奏琵琶的林安心,便是再如何迟钝,也看出酒中隐藏的杀意了。
众人无不色变,却又不好轻举妄动,一时间堂中的氛围极为严峻,又极为尴尬。
然而任谁都知道,这种严峻、尴尬的氛围,就如同张紧的弓弦,必然不会持久下去,一定会在片刻后爆发。只是爆发之后会如何?利箭离弦之时,杀意将无法再掩盖半分,届时水落石出,鱼死网破。
徐知诰与徐知询相对而立,眼神碰撞,比刀剑相交还要危险万分。
偏偏在这个时候,一阵不该有的笑声在堂中响起。它就像一阵溪流,打破了山川的宁静,又像是情人轻抚的纤手,抚平了那颗躁动的心灵。
众人循声望去,伶人申渐高已经起身离座。他来到徐知诰与徐知询面前,笑嘻嘻的说道:“两位大人兄弟情深,便是仆这等小人见了,也不禁感动万分,然则这美酒却如美人,在杯中犹如在榻上,早已除却罗衾,可如何忍受得了这份冷落?两位大人不体谅美酒心意,仆可是怜惜得紧!”
说罢,申渐高竟然不惜以下犯上,拿了徐知询手中的两杯酒,又全都倒在了金杯里,不由分说,仰脖一饮而尽。
饮罢,申渐高打了个酒嗝,大赞一声:“好酒,果然好酒”!
这才向徐知诰行礼,睁着醉意朦胧的双眼认真的说道:“如此美酒,饮一杯怎么够?还请大人将其尽数赐给仆,也好让仆多多享受一番。”
徐知诰大笑道:“你这老酒鬼,就你会饮酒!好,便都赐给你!”
“多谢大人!”说罢,申渐高毫不客气抓了金钟,抱在怀里,如同怀抱一个美人一般,向徐知诰谢罪道:“仆已醉了,不敢再在此间放肆,请大人准仆去歇息。”
“好,你且退下。”徐知诰很有风度道。
申渐高走了,徐知诰脸上的笑容终于不再有异色,他对徐知询道:“询弟安坐,你我继续畅饮!”
“如此正合我意。”徐知询明显松了口气,安稳的坐了下来。
回去案桌后时,徐知诰向拿酒出来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侍从会意,连忙从侧间离去。
这一场饮宴,终于在林安心奏完几首曲子后结束,徐知询像是已经醉得站不稳,由人扶着向徐知诰告辞,徐知诰只是嘱咐他回去好生安歇,并说来日再行宴饮,并没有挽留。
送走徐知询,徐知诰马不停蹄回到后院,见到那名侍从,立即问:“如何?”
侍从摇摇头,“救不活了。”
酒,当然是毒酒,很毒的酒,喝下就得死,任谁都一样,哪怕有解药,稍晚一步也没用。
徐知诰面色凄然,竟似要落下泪来,他沉默了良久,叹息道:“给申渐高的家人送去抚恤。”说完他又加重语气补充道:“厚加抚恤!”
侍从领命而去。
林安心跟在徐知诰身后,轻轻出声道:“是否要动用青衣衙门,秘密将其除之?”
徐知诰抬头望月,怅然道:“罢了,就此罢手。”
林安心诧异不解,忍不住劝道:“斩草需得除根,否则后患无穷......”
徐知诰摆摆手,示意林安心不用说下去,“天意如此,询弟该得长寿,我等又何必强求?况且,我要的本就是他的权,而不是他的人,留他一命又何妨?”
“可是......”
“就这样定了,休得多言!”
“是......”
章三十九 两川系天下 天下在我心
(第二更。)
徐知诰没有去看申渐高的尸体,他生平见过的尸体已经不少,这东西实在没什么好看,况且,任何一个中毒之后脑浆迸裂而亡的人,他的尸体看起来都绝对不会让人感到愉快的。
徐知诰罢了将徐知询置于死地的心思,这在林安心看来很不可思议,但对徐知诰自身而言,却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妥。
宴饮至半夜,身上酒味颇重,徐知诰回到后院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裳,又饮了几碗醒酒汤。
宋齐丘、周宗等人并没有着急回府,时候虽然不早了,但徐知诰已经吩咐人传下话,稍后还有要事相商。宋齐丘、周宗都是明白人,也大抵知晓徐知诰要与他们商议的是何事,所以也不觉得深夜等候有什么不妥,委实这件事太过重要,而且紧迫。
秋日迟迟,深夜凉意颇重,徐知诰在饮过醒酒汤后,却没有立即去见宋齐丘等人,而是来到了府中供奉先人的宗嗣中。徐知诰本身是个孤儿,他在还未记事的时候,就已经被卖给他人为仆,自然记不得自己的亲生父母。
不记得亲生父母,却记得养父母。
徐知诰在徐温的排位前上了几柱香,凝望着徐温的排位,他躬身沉默了许久。堂中烛火依依,帷幄的阴影在烛火下摇曳不定,像是人们聚散无定的心思。
“今日询弟没有饮下那杯酒,想来是父亲不愿见我俩手足相残,既然父亲想要询弟活着,儿自然没有强行违逆父亲的意思。”徐知诰喃喃自语,眼中神色不可言说,“儿这条命是父亲给的,儿有今日的一切,也是父亲赐予,儿并非狼心狗肺之辈,父亲该是明白的。父亲想让询弟活下去,儿也不吝啬让询弟永享富贵,只求询弟日后莫要再作无谓之举才好。”
徐知诰又沉默下来,良久,他拜了三拜,退出堂外。
随后,徐知诰召见了宋齐丘、周宗等人。
坐下来第一件事,徐知诰问的便是两川战局。
宋齐丘道:“据最新探报,日前李从璟已率三路大军抵达梓州,李绍斌负隅顽抗,李从璟调度大军攻城,战事正在进行当中。”
蜀中地图都在徐知诰的脑中,他无需对照地图,也能在脑子里勾画出如今两川的战局,他问宋齐丘:“孟知祥有何举动?”
“孟知祥已与李绍斌达成协议,将遣西川军进入梓州襄助东川,合力对抗李从璟。”宋齐丘道。
“如此说来,此番已到了两川与李从璟一决胜负的时候,梓州便是二者分出雌雄的关键战场了?”徐知诰了然。
“这倒未必。”宋齐丘接着道,“据报,李从璟开始攻打梓州城时,西川军还未进入梓州地界,而李从璟已经分兵赶赴玄武县,欲将西川军挡在玄武县以西。”
“玄武县......倒的确是西川军进入梓州的必经之地。”徐知诰点头道。
接下来几人又就两川战局推演了一番,而后徐知诰问宋齐丘:“以子嵩之见,此番两川之战,胜出的将会是哪一方?”
宋齐丘沉吟片刻,“玄武县之役甚为关键,甚至可以说,胜负手就在玄武县,以眼下形势来看,胜负难料。”
徐知诰点点头,颔首默然。
宋齐丘眼神闪动,忽而补充道:“无论两川之役何人获胜,但胜负必然可在年前见分晓。”
徐知诰听了这话,抬头直视宋齐丘,后者肃然道:“正伦,形势留给我等的时间,已然不多。”
宋齐丘这话的意思,徐知诰自然理解,他此番如此急切想要除去徐知询,便是想要尽快完全掌握吴**政大权,将吴国内政稳定下来,好作后图。
如今他与徐知询的权力争斗胜负已分,徐知询再也无力与其抗衡,只要他往后不出大的差错,不用太久时间,便可以将徐知询的实力分化瓦解、转为己用。
宋齐丘所说的时间不多,当然不是指代消化徐知询力量的时间,而是另有所指。
“两川之战,虽说胜负未分,我等却不能不作最坏打算。一旦李从璟顺利平定两川,据有天府之国,李唐之国势将如日中天,加之如今李唐新政有成,彼时李唐之强盛,远不是当年李亚子灭蜀时能比。”宋齐丘面容肃穆,显得颇为忧心。
他接着道:“若到此时,天下大势会如何,不难想象。群雄震慑,四海臣服,恐怕不是危言耸听。如今之天下,越地钱鏐本就事事以李唐马首是瞻,甘愿为其鹰犬,马楚更是做足了人臣姿态,恨不能为李氏之奴,一旦李唐据有蜀地,威震天下,届时我大吴的处境就难了!”
“子嵩之意,我自然知晓。”徐知诰说道,“你有何对策,尽可说来。”
“眼下蜀地战事未定,战后李唐必然也要休养生息一段时日,大吴要图存,进一步问鼎中原,正该抓住时机,某之对策,唯有四字。”宋齐丘道。
“哪四个字?”徐知诰问。
“远交近攻。”宋齐丘道。
“哦?”
“远交,是为交好契丹、渤海;近攻,是为攻伐马楚,夺取湖南地。”宋齐丘掷地有声。
“有理。”徐知诰沉吟。
“契丹与大吴素有往来,此番再度遣使,自然顺理成章。又且,某听闻耶律倍此人,自掌权后雄心勃勃,大有复兴耶律阿保机大业之野心,不甘屈居人下,今虽对李唐称臣,来日未必不会效仿当日的耶律阿保机,南越长城。渤海国自战胜契丹以来,国力日盛,亦有中兴海东盛国之势,某听闻大明安此人,不失为一代雄主,即为雄主,当有开疆扩土之心,何愁不能结为外援,为我所用?”宋齐丘娓娓道来。
“子嵩之言,甚合情理,我大吴当为之。”徐知诰点头表示赞同。
“契丹、渤海虽可结交,作为来日远图,以备将来之用,但却不能解眼下燃眉之急。”宋齐丘忽而话锋一转。
“何为燃眉之急?”徐知诰问。
“某闻两国之争,在综合国力之争,若是李唐得了蜀地,国力大升,大吴未免落入下风。”宋齐丘道,说到这,他眼神颇有些怪异,“综合国力”这个概念,实则是李从璟在朝堂上提出,而后被天下人知晓的。
“故而大吴燃眉之急,也是根本之急。”徐知诰微微颔首。
“正是如此。大吴要提升国力,必要开疆扩土。”宋齐丘道。
“要开疆扩土,便要攻伐马楚。”徐知诰道。
“某听闻,楚王马殷病重将亡,此正可图之时。”宋齐丘道。
“然则我若攻楚,不知钱鏐会如何?”徐知诰问。
“近年来李唐虽多番拉拢钱谬,但如今钱鏐已年近八十,年老体衰,政事日渐松弛,又且数年前,我大吴曾败其水师,至今让越人忌惮,纵然李唐让钱鏐出兵牵制,也大可不必忧虑。”宋齐丘道。
“如此说来,楚地的确可图。”徐知诰道。
此时徐知诰与宋齐丘等人的密谈,桃夭夭还无从得知,但她却很快便知道了徐知诰想要毒死徐知询的事迹。这个消息自然是军情处报给她的,在将这个消息说给桃夭夭之后,军情处此地负责人依例询问是否可以借此做一番文章。
出乎这人意料的是,桃夭夭并没有要处理这件事的打算,她懒散道:“此事你不该问我,你莫非忘了,我已离了军情处。”
“这......”负责人没想到桃夭夭竟然是这番回答,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我到吴国来,不过是来游山玩水罢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置,你们依照章程即可,不必来问我。”桃夭夭依着窗台,看向窗外不远处的一品楼,似乎一直对其兴致不减。
“大当家说笑了。”军情处负责人讪笑,他忽然正色道:“自大当家离开军情处,秦王殿下至今没有让人接替大统率一职,想必此职还是留待大当家的。”
桃夭夭微微蹙眉,“这件事也是你该议论的?”
“是......卑职多嘴!”负责人连忙低下头。
说到这件事,桃夭夭心里也是奇怪的,军情处如今只有几大统领,李从璟的确没有任命新的大统率,而大统率的代行职权,竟然又回到了莫离手中。
按理说,大统率之职,要么给能力最为出众的第五姑娘,要么给资历最老的李荣,但前者毕竟年纪尚轻,而为何不选后者,桃夭夭也不知原由。
桃夭夭望着窗外,忽而自嘲一笑。
在演武院呆了两年,才知道平淡无波的日子的确乏味得紧。
然则,她有这个念头,是因为她后悔了么?
未必。当初她为何离开军情处,只怕真实的原因并非如她先前说的那般。
只是最该理解这个缘由的人,好似还是没有理解。
若是他理解了,这两年桃夭夭呆在演武院,他便不应该什么都没做。
一想到王不器寄来的书信,桃夭夭就觉得分外气恼。
所以如今桃夭夭就像有些耐不住深闺寂寞,又蠢蠢欲动了?
只怕也未必。
“大当家今日要约见林安心吗?”见桃夭夭一直望着一品楼,负责人试探着道。
“我倒是愿意见她一见,只怕她见了我,要她不舞刀弄枪未免有些强人所难,还是罢了。”桃夭夭道。
负责人没话可说,正准备退下,忽然桃夭夭叫住了他,吩咐道:“如今两川战事正紧,此乃天下风云突变之时,军情处在康福坊不是也有一座青楼么?虽然不如一品楼那般引人注目,但刺探些吴国朝堂秘闻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李从璟得到徐知诰、徐知询饮宴风波的消息时,梓州之战开始了才三四日,这件事在旁人看来固然意味甚多,但在李从璟眼中,也不过是必然的事罢了。他知道徐知诰毕竟是称帝建立南唐的人,自然不会在与徐知询的争权中落败,唯一没料到的,不过是徐知诰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上不少。
不过在李从璟看来,只要吴国无力在他攻打两川的时候,有什么搅局的异动,就已经不辜负他当初放任徐知诰南归的“苦心”了。
比起这件在李从璟看来铁定的事,与之不分先后传到他手中的另一份消息,让他更加重视。
接到这份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正在帅帐中与莫离等人推演战局,他看罢信报,就将其交给了莫离。
莫离看罢之后,并没什么表情,他将信报又递给杜千书,杜千书看过之后,面露惊奇之色,随即摇头苦笑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是耶律德光这根野草,韧性未免太强了些。”
“依我看,倒不是耶律德光这根野草韧性太强,而是耶律倍这把野火烧得太过无力。”王朴看过信报之后,直截了当指出了其中关键。
桑维翰对此倒是不以为奇,他道:“耶律倍在继位为契丹皇帝后,野心膨胀,整日所念,都是恢复耶律阿保机的霸业,自然无心太顾及耶律德光。只怕他也没想到,被他扔在苦寒之地,在他看来必定受尽折磨,只能苟延残喘,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寒风冻死的耶律德光,竟然凭借与女真的战争,再度起势。等到耶律倍再注意到耶律德光,彼时的软柿子如今已容不得他任意拿捏了!”
杜千书对契丹之事了解的比较多,他仍是疑惑的摇头,“契丹与女真交界之地的情况如何,某颇有些了解,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地广人稀,物资贫乏,寻常人等要果腹都很难,依照常理,耶律德光根本不可能在彼处东山再起。别的姑且不言,他哪里来的军备粮食?照线报上言,耶律德光威服女真,如今再度拥兵数万,且装备颇为精良,这简直不可思议!”
杜千书这话一说,众人也都陷入深思之中,待想透其中难处,不出意外纷纷觉得不可思议,便是王朴、桑维翰,也都大为惊奇,满脸不解。
若非他们都是李从璟心腹,估计要以为耶律德光有神相助了。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显得不以为意,“军备粮食自然不可能凭空而来,既然不可能凭空而来,那又是从何而来?想通这点,尔等就不会觉得惊奇了。”
桑维翰有急智,他最先反应过来,顿时满面惊诧,竟是比听闻耶律德光东山再起还要觉得匪夷所思,他失声道:“莫非是殿下暗中遣人相助?”
李从璟笑而不语。
作为知道这件事内情的第二人,莫离解开了谜团,他摇动折扇道:“殿下自然不会相助,大唐的每一分一毫军备粮食,都是百姓血泪,岂能资敌?然则殿下不相助,却可授意他人来做这件事。”
众人更觉惊奇,杜千书身躯微颤,睁大的双眼看向李从璟,“莫非是渤海国?”
“在北方,最不愿看到契丹国再现昔日强大之象,而又有实力暗中搅-弄风云的,自然只有渤海国。”李从璟道破天机。
杜千书虽然思维不如桑维翰那般敏捷,毕竟对北方之事知之甚深,当即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是了,能让契丹再起内斗,使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兄弟相争,进一步消耗契丹国力,自然是大明安最愿看到的局面,这件事他做起来想必一定分外愉快。”
“不仅大明安觉得愉快,殿下也是觉得十分愉快。”莫离笑意浓郁。
“契丹虽经先前挫折,国势大损,毕竟底子尚在,若非殿下此计,怎能使得契丹进一步遭到削弱?那耶律倍近年来,四处用兵,野心勃勃,俨然又一个耶律阿保机,若非殿下此计,说不得他还真会重演耶律阿保机旧事,有朝一日再度南越长城!”杜千书感叹不已。
李从璟笑意温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确,耶律倍的掌权,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曾今他与耶律倍堪称同盟。但对契丹这个国家,李从璟从来就没真正信任过,他不信任这个国度里的每一个人,自然也不会真正信任耶律倍。
对待敌人,期待他们良心发现,还不如期待母猪生出一头公羊来。
李从璟可从来没有对敌人抱有幻想的坏习惯。对付敌人,他从来都不会留情的。
“殿下此举,固然可引起契丹再度内耗,持续削弱契丹国力,不过千书可还能想到殿下更深层次的用意?”莫离看着杜千书揶揄道。
“更深层次的用意?”杜千书下意识重复一句,陷入深思。
“那是更久远的事情。”莫离道。
杜千书醒悟过来,他意识到的问题,让他脸上的表情如同见鬼一般,“如今耶律德光虽然东山再起,却一时还不具备争夺帝位的实力,等他有了这份实力,与耶律倍兵戎相见的时候,至少也得再过几年。彼时......”他看向李从璟,眼中又露出了当年在幽州时会有的崇敬之色,“彼时,便该是殿下伐吴的时候了!”
“不错!”莫离畅怀笑出声,“彼时,我大唐攻伐吴国,也不用担心契丹在背后捅刀子,可谓后顾无忧,就如现今我等攻伐两川,不用担心吴国妄起事端一样。”
杜千书大为钦佩,深深拜服,弯身向李从璟行礼,“殿下兵发西楼,还是四年前的事,不曾想殿下在彼时,就已经预见了今后十年之事,并且做了周全谋划,如此准确远见与缜密心思,叫千书思之神情激荡,不能自抑!”
李从璟笑着示意杜千书免礼,“不必如此,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桑维翰、王朴等人,并不知晓这件事,此时听闻,也如闻惊雷,想到其中的绝妙之处,也不禁心绪激荡无法平静,在杜千书行礼过后,纷纷行礼。
这是将来事,不必多言,李从璟示意众人免礼之后,便将话题拉回当下来。
当下,李从璟牵挂的是百战军、君子都在玄武县的战事。
百战军、君子都在玄武县的战事,比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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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日已更万字,状态恢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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