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1)
(今日第一更,4000+)
李绍斌攻阆州,四千西川兵助力甚大。先前,孟知祥以侯宏实、孟思恭援助李绍斌,而主力三万兵将,攻的乃是遂州,且,领兵的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或为孟知祥麾下大将,或为孟知祥倚重的肱骨,其攻遂州之势,不可谓不大也。大军未发时,孟知祥言:遂州强而阆州弱,以强攻强,以弱攻弱。诚然如是。
成都到遂州的距离,与梓州到阆州的距离,相差不多,故而在李绍斌与李仁矩开战、李绍城猛攻永定关之时,自成都出发,率领西川军主力的李仁罕,也到了遂州。在李仁罕抵达遂州之前,简州刺史张知业,率先锋先一步到了,李仁罕至遂州的次日,汉州刺史赵廷隐的后军也赶到。
与李仁矩主动出战不同,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并未率军出城迎战,相反,他高卧城中,深沟高垒,一派严防死守的架势。
白露这日,西川军的营盘扎完,围了遂州城,开始做战前准备工作,这三万将士的主将李仁罕,带了赵廷隐、张业等人,并及百余近卫,来到城前,观望城头防御。
眼下时节,还称不得秋高气爽,却也不甚炎热了,艳阳当头,时而隐于层云背后,大地忽明忽阴,城头上的武信军甲士,盔甲时时反射出一道亮光,可见他们面容严肃,杀气凛然。
李仁罕等绕着城池转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离营的位置,扯住缰绳,凝望城头,李仁罕沉吟道:“遂州城防备严密,倒是与之前所料不差。然见我三万大军杀到,城池却稳如泰山,士卒半分紧张、慌乱之色也不见,倒是让人有些惊奇。”
方才,在众人出营观城之际,西川军遣了精锐马军千人,披挂齐整,在城前耀武扬威,展露自身甲胄的厚实、兵刃的锋利、军阵的威武,并且另行安排了人,对城头喊话,内容无非扩大己方优势和对方劣势,劝武信军早日放弃抵抗,否则城破之日一个不留云云,来打击武信军的士气。然则,武信军不为所动。
“夏鲁奇也是一员猛将,我军方到之际,他趁我立足未稳,曾遣出麾下精锐数百人,出城袭扰,战风颇为彪悍。”说这话的是先到的简州刺史张知业,那一战他吃了点小亏,折损虽不多,百人上下而已,但无疑很涨武信军的士气。
“昔我来时,大帅曾有叮嘱,夏鲁奇为将为官,皆深得其中精要,颇受士卒、百姓拥戴,万不可轻敌,我西川军所依仗者,在于夏鲁奇至遂州未久,根基不牢,故而不战则已,战必动若雷霆,一鼓作气,至夺下遂州方止。”李仁罕微微叹息,“大帅所语,的确良言。”
赵廷隐、张知业闻言肃然颔首,毕竟眼见为实了,都很认同这番话。
夏鲁奇,或许不能称之为名将,但称之为猛将、贤臣,对方却绝对受得起。
此人生于青州,少时为前梁宣武军军校,因与主将不和,转投李存勖。彼时勇悍之将,如单廷珪、元行钦(李绍荣)、王门关、乌德兒等,夏鲁奇都与之交过手,未尝败绩。
其人扬名之战,发生在李存勖与梁将刘鄩的莘县会战中,当时,李存勖孤军深入,中了梁军埋伏,己方不满千骑,而对方万余人,“围庄宗数重”。夏鲁奇时为李存勖近卫将领,在此战中,与敌骁将悍勇激战,“持枪携剑,独卫庄宗,手杀百余人”,威震全军。事后,夏鲁奇“伤痍遍体”,“庄宗尤怜之。”
夏鲁奇不仅征战得力,而且“性忠义,尤通吏道,抚民有术”。天成初,李嗣源诏令夏鲁奇自孟州移镇许田,孟州百姓拦着夏鲁奇不让他走,都请求他留下来,当时情景是“万众遮道”,夏鲁奇走了五天也没走出辖地。最后,还是李嗣源遣了朝中官吏拿着诏令前往,才让夏鲁奇得以成行。
今岁,朝廷在蜀中设镇,作为朝廷遏制两川的桥头堡,节度使责任重大,李嗣源遂点了夏鲁奇的将。虽说朝廷此番任命的官员中,李仁矩、武虔裕都是草包一个,不甚顶用,夏鲁奇却决然是合适人选。
另外,在原本历史上,夏鲁奇还有一桩大功绩,那便是在梁晋争霸后期,活捉了王彦章——只不过因李从璟横空出世,夏鲁奇今世却是与此无缘了——后来,夏鲁奇死,“帝(李嗣源)闻其死也,恸哭之......赠太师、齐国公”,并且罢朝一日。
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观察完城池,回到帅帐,免不得一番细作谋划,分析城防薄弱之处,以作为大军进攻的重点地带。当天,诸人谋划半日,随后,李仁罕传下将令:大军今日休整,明起攻城,不克不休!
西川军在观察遂州,遂州城头上,夏鲁奇也在观察西川军。
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而今的夏鲁奇正是春秋鼎盛时期,大有可为之际,他披挂严整,带了诸将、幕僚高据城楼,指点城外的西川军,分析敌我情况。
三万西川军围城,仍是围三阙一,除却那有意放开的“生门”兵马不多外,其他三面城墙,将士皆有万人上下,一眼望去不着边际,好似汪洋一般,营地中白色帐篷百千,浑如海中浪花、礁石,分外壮观。
遂州在夏鲁奇的经营下,可称坚城,却不是很大,对守城一方而言,彼众我寡,心里压力可想而知,彼方越是兵势强盛,己方相对便越显得弱小。好似随时会被海浪淹没的小岛,时时岌岌可危,站在孤岛上的人,免不得惴惴不安、心惊胆战。
夏鲁奇面色沉静,点评西川军的扎营之法,“李仁罕声名在外,时人只知其勇,却不曾想,此人亦有统军之才,这营盘章法有度,交错纵横,大小衔接有序,防备严密,却是让人生不起劫营之念。”
旁边有位将领,名康文通者,是夏鲁奇所倚重之人,他道:“末将听闻,昔年李仁罕也曾在宣武军为军校,不知彼时大帅与其是否相识?”
“确有此事,彼时本帅与其交情还算不错。”夏鲁奇承认了与李仁罕相识,又继续道:“同光年间,李继岌奉命班师回朝,而留下李仁罕、赵廷隐、张知业等人,率领诸军坐镇西川,等候孟知祥入镇,其后康延孝反叛,孟知祥之所以能迅速将其击败,所依仗者,便是李仁罕等将与朝廷所留精兵。当其时,李仁罕勇冠三军,始而成名。”
康文通点点头,“原来如此。”
出乎众人预料,夏鲁奇旋即变了脸色,冷笑一声,话锋一转,“不过而今,两川反叛,昔日王师,已成贼寇,当此之际,李仁罕等人不思报效朝廷,反而助纣为虐,甘为孟知祥鹰犬,是自取灭亡也,本帅耻于与其相识!”
说罢,夏鲁奇抽刀展袍,割下一截来,交给身旁亲卫,“遣使出城,送于李仁罕,告诉他,现我为王师,他为叛贼,我秉忠义,他承邪念,彼此如同水火,绝然不能共存!今日,我夏鲁奇与其割袍断义,自此不知有李仁罕,只知有必死之叛国贼!”
此举深表决战不屈之念,奋然激昂,闻者莫不色动,皆深感其大义,相继行礼,“大帅忠肝义胆,耻于与国贼相识,今我等必定死战,不与国贼同生!”
那亲卫手持一截布袍,见此情景,顿感荣耀,不禁战意沸腾,当即领命下城,牵来骏马,竟是不叫帮手,单人独骑,驶出城门,面对无边无际的西川军大营,绝尘而去。
李仁罕正与赵廷隐、张知业等人军议,闻听遂州城有使者来,略感意外,挥手传令,叫那人进帐来。
赵廷隐摸着下巴,“此时夏鲁奇遣使前来,却是为何?”
“无外乎两者,求战或是求和罢了。”张知业不以为意,“求战,则递战术,求和,则递降书。”
李仁罕毕竟与夏鲁奇相识,对其人了解一些,思索着觉得这会这么简单,便又问前来禀报的人,“来使何人?是武将、文官,亦或都有?”
那人道:“来者只一人,看装束,该是寻常士卒。”
“什么?这......”赵廷隐大感惊奇。
张知业当即大怒,喝道:“一人便敢进我军营?!直娘贼,夏鲁奇未免太猖狂,太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骂完,夏鲁奇的近卫随即进帐,张知业正在气头上,又见对方不仅年纪轻轻,而且的确不是将校盔甲,顿时怒气更甚,不等对方说话,当即拍案而起,“夏鲁奇太看不起人!竟用一小卒,来与我等说话,真是岂有此理!来人,给本将拖出去,砍了!”
近卫面不改色,对张知业的话置若罔闻,横眉冷眼,傲立当场,对涌进帐来的甲士,视而不见。
“罢了!”李仁罕摆摆手,制止了暴怒的张知业,很是大度,“即为来使,便代表夏鲁奇,些许身份,不必计较,本将与夏鲁奇有旧,这等小事还不算什么。”
近卫闻言,这才不慌不忙行礼。
夏鲁奇微笑道:“夏兄遣你来此,所为何事也?”
近卫取出那截布袍,伸在胸前,语气平淡,“大帅知将军来,故命在下,以此截布袍予之。”
夏鲁奇皱皱眉头,不解其意,“这是何意?”
近卫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敌军主将,陡然加重了语气,高声道:“大帅言,今我为王师,尔为逆贼,我秉忠义,尔承邪念,与尔相识,实在污我名声。今日,与尔割袍断义,再无瓜葛!自此往后,不知世间有李仁罕,只知有叛国之贼。叛国之贼,我当灭之!”
一番话,掷地有声,话说完,余音绕梁,久久不绝。
夏鲁奇既惊且恼,赵廷隐愕然发怔,张知业暴跳如雷,拔刀而起,“你个小贼,不知死活,爷爷先取你狗命!”
“住手!”夏鲁奇骤然站起,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那名近卫,半响方道:“你孤身入营,便不惧刀斧加身?你口出狂言,便不惧身首异处?你当真以为,凭你是来使,本将便不会杀你?!”
在张知业横刀砍在近卫身上之前,赵廷隐拦住了他,面对近到眼前的横刀,近卫只是闭上双眼,却半步不曾后退,闻听李仁罕之言,他挣开双目,凛然不惧道:“将军若要杀在下,轻而易举。不过在下这条小命,自打出城起,就没当还是自己的!遂州有武信军千千万万,少在下一个不少,多在下一个不多,但在下今日死于此,必会留美名,供万人敬仰,何乐而不为!”
李仁罕嘴角抽动半响,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赵廷隐相劝:“将军......”
摆了摆手,李仁罕压下心头恶气与夏鲁奇给他的恶心,对那近卫道:“小子主意打得不错,本将岂会如你所愿?回去告诉夏鲁奇,等到来日城破,本将必定啖其肉、饮其血!好了,你可以走了!”
近卫抱拳为礼,道一声“告辞”,转身大步离去。
张知业不忿,“竖子猖狂,果真任其来去自如?!一介小小走卒,竟然无此目中无人,老张我咽不下这口气!”
赵廷隐叹息道:“今日若是杀他,固然逞一时之快,然必会激起武信军全军义愤,来日攻城,平添难度,如此行径,智者不为。”
话虽如此说,从赵廷隐的面色上仍可看出,他也是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对李仁罕道:“临战之际,夏鲁奇行割袍断义之举,必然激励士气,其人智勇双全,不可小觑。”
李仁罕咬牙切齿,“待到城破,有的是他跪地求饶的时候!”
近卫单骑出城,入敌万军之中,面斥敌方主将,如今又安然归来,遂州城头的武信军见了,无不振臂高呼,为他这番勇气和风采喝彩。
夏鲁奇亦不禁感叹:“何谓汉唐雄风?这便是了!倘使人人如此,何愁我大唐不兴!”亲自下城,迎接壮士归来。
在武信军军中,近卫只不过小小一介队正之职,夏鲁奇为彰显其胆勇,鼓舞全军士气,见面着即破格提拔,任其为都头。自是,近卫始有名声。
这近卫,名为史彦超,演武院第五期毕业生。
章十一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2)
孟知祥计议发兵时,除却主攻遂州,辅攻阆州,更遣有偏师,去往涪州。若说防御剑门的担子在李绍斌身上,只能待其打下阆州,再去往增援,孟知祥插不进去手的话,那么对于涪州的防御任务,孟知祥当仁不让揽在了自己肩上。
孟知祥遣去驻守涪州的将领,名叫潘仁嗣,也是早先郭崇韬伐蜀时,留在蜀中的将领,孟知祥给他兵马五千,日以继夜奔赴合州、渝州、涪州一线,布置防御。
涪州,后世重庆市涪陵区(重庆市区以东),渝州,便是后世重庆市,合州,重庆市合川区(重庆北)。其中,涪州位于涪陵江与大江交汇处;合州位于涪江、嘉陵江、巴水交汇处;三河交而为一,仍称嘉陵江,往南百五十里左右,与大江交汇之处,既是渝州——渝州距离涪州,两百余里。
可见,合、渝、涪三州,渝州为中心,合州是北上枢纽,涪州则是东下据点。
从距离上而言,成都到渝州的路程,几乎是成都到遂州的两倍,是以虽说潘仁嗣行军很快,但在遂州战役打响之时,他尚未到达合州。
遂州战事兀一开始,便极为激烈,围城的西川军中,大部分都是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精锐,不仅悍勇敢战一往无前,兼且战力非常,李仁罕又抱定了猛攻的想法,所以声势极大。
遂州夏鲁奇,本就是百战宿将,武信军虽困守孤城,不曾胆怯,敌既来攻,我自迎之,敌攻愈猛,我守愈坚。双方经过半日试探,初战之日的午后,便将战事推入高-潮。
这一役,双方投入兵力近四万,即便在战场上直接交锋的没有这个数目,却也绝对不可小觑。一场激战,声振寰宇,交战声,远传数十里,甚至百里距离,都能听闻。如是可以想象,战事何等惨烈。
距离合州还有大半日路程时,潘仁嗣听到了遂州的交战声。
“李将军端得是凶狠,这攻城尚且不及一日,竟已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其欲一战破敌乎?”潘仁嗣身旁,他的副将禁不住微微色变,感叹一声。
与副将不同,潘仁嗣与李仁罕相熟,临行前,对此番东征如何战法,彼此交换过意见,故而,潘仁嗣知晓李仁罕打得什么主意,他沉声道:“早先密探观察过遂州城防,坚固非常,不可轻视,加之夏鲁奇此人,素有勇名,也非易与之辈,李将军要破遂州,非旦夕之事。然则李将军却也说过,他至遂州,必定朝夕攻城,不予夏鲁奇喘息之机,以免其愈战愈勇,城池越守越坚也!”
愈战愈勇好理解,面对数倍之敌,“城池越守越坚”之言,有些耸人听闻,但潘仁嗣此言,并非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如今西川军攻遂州,优势无非在于两点,一是兵力优势,二是夏鲁奇出镇遂州未久,未必深得遂州百姓拥护。
而一旦战事持久,西川军攻势渐渐疲软,让夏鲁奇得全城百姓效力,战事就艰难了。李仁罕得孟知祥点拨,是绝不容许这等情况出现的,所以他一旦开战,必定猛攻不停。
潘仁嗣往身后望了一眼,行军队伍步履沉稳快捷,他又扶额前望,对身旁的副将道:“遂州战事,非一时可以了结的,正因如此,保证遂州侧翼之周全,便分外重要。遂州东面不必担忧,群山绵连,唐军进不来;北面你我使不上劲,不过阆州较弱,李绍斌克之不难;南面,便是合、渝、涪三州,乃我蜀中防御三峡之敌的门户,万不容有失。”
他接着道:“唐廷在三峡的布置,是以万州防御使对付两川,这些年我西川密探往返万州不知多少回,对万州情况不说了如指掌,却也深知底细。万州防御使郭威,早先是百战军君子都主将,屡有奇功,算是智勇双全之辈。先前,其人任房州刺史时,曾率房州军攻入夔、归、峡三州腹地,速度极是快捷。此番我等要防备的,便是此人。”
副将道:“郭威麾下,有万州军万人上下,人数虽是不少,但论精锐,何能与我西川军相比?三个都当不了西川兵一个!再者,合、渝、涪三州,虽不是天险,但只要我等夺而守之,料那万州军也过不来!”
合、渝、涪三州,位置重要,实际没多少守军,战力更是没人放在眼中,这看似矛盾,实则不然。三州守军的弱势,是两川与朝廷较力之下,达成的微妙平衡状态,就如两川事发前,东川在剑门的守军不多一样,此三州也是如此。
其中,合、渝两州属两川势力范围,涪州属朝廷势力范围。
潘仁嗣冷哼一声,“此番两川举兵,乃是大帅赶在唐廷发军之前,率先发难,即便是那郭威用兵迅疾,有意抢占这合、渝两州之地,然则朝廷之令未下,他如何发得大军来?待他发军前来时,你我早已布置妥当,保准叫他吃一顿河鲜,让他灰溜溜滚回万州去!”
“将军高见!”副将嘿然笑道,“也是大帅英明,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待得我等守住两川南北险要,唐军进无可进,哪怕是那遂州难打一些,也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我等宰割,撑得了一时,还能让他翻了天去?”
潘仁嗣很认同副将的话,志得意满,旋即正经道:“好了,休得多言,且先到合州再说!”
天高云低,潘仁嗣等加紧行军,合州城愈发近了。
正当此时,忽觉大地震颤,好似闷雷滚滚,又如大河决堤,更像地震突发。
潘仁嗣大惊,“怎么回事?前方有何异常?斥候何在?!”连发三问,心里陡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来。
俄而震颤更甚,斥候打马急回,在潘仁嗣身前滚落马鞍,张皇不已,“报!将军,前方有大军袭来!”
潘仁嗣眉头大皱,“何方大军?!”自然不可能是合州军,那都是自己人。等等,难不成,合州兵败了?合州被唐军攻下了,守军溃逃?却也不可能,溃逃之军,怎会有这般震天动地的气势?
大地震颤,非大队骑兵不能引发这等动静。
大队骑兵?合州可没有大队骑兵!
潘仁嗣脸色剧变。
“观其旗帜,上书‘万州防御使郭’,想来该是郭威所部万州军!”斥候满头大汗,“来者尽皆马军,人数不知,约莫三五千骑!”
“这不可能!”副将惊叫,“郭威怎会出现在这?合州连只言片语都未传回!若是合州有战事,为何我等没有遇着信使?若是合州被攻破,为何不见溃兵?不见逃难百姓?!还有,渝州呢?万州军自渝州过境,为何不见渝州有消息传回?!”
潘仁嗣也是性情坚韧之辈,初时的震惊过后,当即拔刀振臂,厉声喝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诸将听令,就地结阵,准备迎敌!”
军令传下,兵马齐动。但凡大军行军,“行则为阵,止则为营”,行军队列便有阵型讲究,防的便是路遇战况,需要随时应敌。潘仁嗣号令既下,西川军不愧是精锐,丝毫不见慌乱。
西川军固然不见慌乱,万州军尽皆马军,却来得更快。黑云之下,青山低首,寂静的地面,毫无预兆也似,冒出万州军骑兵的身影来,转瞬间,铁甲军阵奔驰而来,洪水猛兽般,大举来攻。
看那一个个、一排排骑兵,前赴后继,威猛异常,一眼望去,不见尽头。骏马如龙,面罩甲片,铁蹄如雷,敲碎尘土;马上骑士,杀气凛然,铁甲裹身,身躯前弓,左手长槊,右手圆盾,不握缰绳,脚跟后撑,稳着身躯。
当面杀来,唯见长槊如林,让人忘了那是血肉之躯,浑然一个个浑身是刺的铁人,让人不寒而栗。
“骑兵迎敌!”潘仁嗣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骑兵不多,数百骑而已,此时却不得不派出去,跟对方硬碰硬,若不如此,步卒结阵不及——虽说行军有阵型,却总不是摆着方阵赶路,这个变化,还是需要时间。他感到一阵肉疼,但更多的却是心慌,看到万州军他就知道,那不是善茬。
......
成都,帅府。
一份紧急军报,躺在帅案上,孟知祥一袭黑袍,负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双目皱成疙瘩,怎么都舒展不开。
他抬头向门外望去,阳光有些刺眼,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那日,潘仁嗣所部,在野外与郭威的万州军厮杀的场景。耳边回荡起金戈铁马之声,战马嘶鸣,铁甲相交,将士呐喊,兵器刺入身躯,热血喷洒了出来,身周的士卒,不停倒下,更多的却还在冲阵、拼杀......
“大帅......”
一声轻唤,让孟知祥回过神来,他侧目去看,在午后让人眼花的阳光中,看到了面带忧色的苏愿。
“德怀来了?”孟知祥习惯性露出一个微笑。德怀,苏愿的字。
“大帅急招卑职来,可是前线战事有了变故?”苏愿将孟知祥的神色纳在眼底,出声相询。
孟知祥微微颔首,语调沉缓,“潘仁嗣,败了。”
“败了?”苏愿露出讶异之色,“缘何便败了?”
“万州防御使郭威,以三千马军,奔袭于合州北,一击而败之。”
“三千马军,竟将潘江军一击而败?!”苏愿吃惊不小,旋即察觉中其中关键,“郭威所部,缘何能奔袭于合州之北?彼时,渝州军何在,合州军何在?先前却无预警啊!”
说到这关键之处,孟知祥不由叹息,他回到主位坐下,示意苏愿也落座,这才道:“便在本帅发军的前后,郭威率万州军万余,乘舟船、经大江,而至涪州。旋即遣使入渝州,劝降渝州刺史,兵不血刃拿下渝州,随后,主力过渝州而不入,直奔合州。故此,直到万州军兵临合州城下,合州才惊觉局势不妙。当其时,潘仁嗣距离合州,已不过大半日路程。郭威遂以步卒围合州,亲率马军,奔袭潘仁嗣,与其激战于野。未及半日,我军阵大乱,潘仁嗣不忿郭威之勇,上前逆击,为其所重创,而今,昏迷不醒,性命堪忧。”
“郭威悍勇,率部一路追击,不惜孤军深入,杀至赤水方还。此一役,我五千精锐,死伤殆尽,生还者不足千人!”随着对战事的叙述,孟知祥脸上逐渐没了忧色,反而情绪激荡起来,“随后,郭威回师合州,一战而下。”
脑海中演练出此战实景,苏愿只觉得两腋生风,寒意顿生,“那郭威,竟然如此骁勇?这般用兵,让人无言!”的确无言,无言以对,只能佩服,但佩服的话,苏愿无法说出来。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郭威用兵,的确深得此八字精要。”孟知祥不吝赞赏,眼中有忌惮,也有欣赏,更有更深层的难以言状的东西。
“事已至此,大帅准备如何应对?”这是苏愿最关切的问题,他想,这大概也是孟知祥叫他来的原因,意欲与之相商。
苏愿想错了,孟知祥叫他来,的确是有这层用意,不过在他来的路上,孟知祥心中已有了定论,此时不急不缓道:“郭威占据合州后,只有三种选择:一者,北上增援遂州,助夏鲁奇拒敌,与武信军合军——此举谓之正面推进;其二,挥师西进,或者上攻资州、普州、简州一线,借此直接威逼梓州与我成都——此举谓之偏师急进。或者下掠昌州,进至泸州、戎州一线,联合此地守军,顺嘉州而上,压迫我西川转腾空间——此举则是谋求大势;第三,据守合州,此举谓之稳扎稳打,以图后举。”
苏愿沉吟道:“正面推进,是堂堂正正用兵之法;偏师急进,可收震慑两川之效,逼迫两川收缩战线,说不得,使我调回攻遂州之军,却也有自陷险地之虞;谋求大势,局面上最为有利,却是辗转作战,战线拉得过长,且与遂州、剑门相距过远,不好与唐军主力呼应;据守合州,既能声援遂州,又能调动两川,还能观察局势,寻求有利战机,可谓后图甚大。”
说完,问孟知祥,“大帅认为,郭威会如何进军?”
章十二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3)
(第二更。)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古人诚不欺我,这散关的确神骏。”李从璟扶额而望,被眼前的散关山川所吸引,不禁发出一句感慨。时值八月底,天气凉爽,秋意渐浓,山野上苍松劲柏,枝叶泛黄而未凋,间或山风阵阵,秋叶飘飞,的确美不胜收。
时至今日,李从璟率领的五万禁军主力,总算到了散关之前。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好,的确好诗句!”李从璟身旁,冯道捻须而赞,继而显出纳闷之色,“只是不知此句乃哪位先贤所做,道却是未曾听闻。”
这回大举伐蜀,乃是帝国盛事,故而出征阵容也堪称豪华,冯道如今职领两川宣抚使,职司战后的抚民工作。
李从璟情知漏了陷,略显尴尬,随即又不以为意,理直气壮道:“忘了。”
“忘了?”冯道大感惊异,见李从璟无意继续作答,虽然觉得可惜,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对方是秦王,这样的理由虽说让人难以置信,然而他能拿对方有什么办法?
既然在李从璟这里找不到答案,冯道便拉着身旁的齐己询问,对方的博学多识,便是冯道也深为钦佩,故而希望从老和尚这里找到蛛丝马迹。
老和尚齐己脑袋摇得拨浪鼓也似,“贫僧也未曾听闻。”这回他随军出征,乃是辅助冯道而来,两川之地佛教兴盛,他有的是用武之地。
这让冯道既是纳罕又是纠结,他和齐己都是饱学之辈,天下诗书,连他俩都不知道的,凤毛麟角,况且这般诗句,不该籍籍无名才对。
李从璟眼见冯道不停捻须,扯得胡须都断了,对方也丝毫没察觉,不禁暗道一声惭愧,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转而对身旁的剑子道:“这终南山上,有个去处,名为全真教,乃道门兴旺之地,彼处或许有不少剑道高手,剑子可否有兴趣前往一观?”
“全真教?”剑子略微蹙眉,思索了半响,摇了摇头,“闻所未闻。”
李从璟大感诧异,心想莫非此时全真教还未兴起?
见剑子怔怔然然,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当即讥讽了对方一句:“闻所未闻?孤陋寡闻!”
剑子朝李从璟看了一眼,很快便从对方的神情中发现,对方这是有意奚落他,当即偏过头去,淡淡哼了一声,不与李从璟计较。
这厮在秦王府呆了两年,整日无所事事,悠闲自在的如同林中鸟雀,让李从璟每每见了,都有些眼红,剑子倒是闲情雅致了,可秦王府成了人家的鸟巢,作为主人的李从璟难免很不愉快,是以平日里有事无事,便会巧言令色,试图去激起剑子的心境变化,让他发怒、郁闷,并以此为乐。
只不过,就如现在,往往不能如意罢了。
这回发兵两川,剑子死皮赖脸要随行,李从璟也没拦着他,这种江湖人,对大地山川情有独钟,却偏偏还能乐在其中,不像李从璟,整日忙于政务军务,便是想纵情山水,也是不得清闲,也难怪他羡慕对方。
“算起来你呆在洛阳也已两年有余,这么久不回山门,不会有问题?”李从璟正儿八经的问剑子,这个问题他是真有些奇怪,
不过剑子当即柳眉一竖,瞪着李从璟,“你嫌我在秦王府白吃白喝,要赶我走?!”这话要是换成常人来说,或许会有自卑之意,但在剑子这里,全然没有这层意思,完全理直气壮。
李从璟真不知剑子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见对方抵触的态度如此坚决,只得摊开双手耸耸肩,“你还吃不穷孤,孤是担心,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不务正业,往后没哪个小娘子愿意嫁给你。”
说罢,很是开怀,笑出声来。
剑子更是恼火,白润如玉的脸都气红了,拿杀人般的眼神刺了李从璟半响无果,恨恨转过头去,“不要你管!”
大军伐蜀,陈仓是囤粮所在,众人未过散关,还在陈仓境内。说起陈仓的风土人情,冯道悠然道:“伏羲所治,炎帝所生,黄帝所都,陈仓,自古便是精华荟萃之所,也是兵家要地。建兴六年,孔明出散关,围陈仓,而曹真据之。类似战例多不胜数。殿下,今我伐蜀,陈仓既为囤粮之所,不可不重兵设防。”
李从璟微笑道:“剑门已克,蜀兵如何袭扰我陈仓?冯公过滤了。”
说话间,有信使归来,禀报前线战况。
李从璟接过信报,就在马背上展开,迅速浏览一遍,看罢,对冯道等人道:“北路军前锋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部,已合兵一处,驻军北山山下,明日便会攻打剑州。”
这份军报并没什么紧要之处,李绍城在信中提了一句,观剑州守卫颇为严密,接下来恐有恶战,不过同时也表示,必定奋勇夺城,以使李从璟率禁军渡过剑门关后,能直接进驻剑州。
另外两份信报则显得重要得多。
一者说了阆州城破之事。
阆州如此迅捷被攻破,出乎众人意料,莫离道:“李绍斌既然攻下阆州,必定分兵驰援剑州,由是可见,先锋接下来处境怕是不太妙。”
“不仅如此。”李从璟扬了扬手中的另一份信报,肃然道:“李绍斌增兵剑州已成事实,他遣了部将王晖前去。另外,孟知祥得知剑门失守,大为震动,派遣都指挥使李肇,率军五千,星夜往赶往剑门驰援。”
“万州军进展如何?”问这话的是杜千书,这回李从璟伐蜀,将他也调来随行。虽说演武院向来由杜千书坐镇,然则演武院目下毕竟已经步入正轨,无需他时时盯着,再者,伐蜀事大,李从璟自然要带齐幕僚,不仅杜千书,桑维翰、卫道、王朴等人,都随行在侧。
——伐蜀是大事,事若成,也是大功,李从璟自然要带齐班底,让诸人皆能分到功劳。
“郭威占据合州后,按兵不动,并未轻易出击。孟知祥闻变,派遣李筠率军四千,并及令李仁罕自遂州分兵一万,由赵廷隐统领,两者合聚一处,共同攻伐合州。”李从璟说道,“最新信报,未言及战况,还不知情况如何。”
“李仁罕竟然自遂州分兵一万?”桑维翰颇为惊讶,“遂州战况如何?”
李从璟收了信报,看向大散关,道:“夏鲁奇迎战李仁罕,激战多日,胜负未分。后闻阆州城破,遂州震动,夏鲁奇为打开局面,激励士气,令部将康文通出城袭营......不曾想......”说到这,眼眸陡然凌厉。
不曾想如何?众人心中一时震动,都不知是何等的战况,才会让李从璟脸色如此不好看。
没让众人疑惑多久,李从璟缓和了神色,声音平淡下来,继续道:“康文通率部投敌。”
闻听此言,众人皆变了脸色,愤恨者有之,震惊者有之,桑维翰骂道:“蟊贼竟敢叛国投敌,丢尽我大唐儿郎脸面,太过可恨!他日若能擒拿此贼,必要啖其肉、饮其血!”
李从璟看了桑维翰一眼,未及说话,王朴问道:“康文通投敌,对武信军损失、打击必定甚大,不知之后情况如何?”
李从璟道:“随康文通出城的,有名史彦超者,乃演武院学员,眼见康文通卖国之举,大为震怒,愤而挺槊,于乱军中挥马前驱,逆击贼军,将康文通斩于马下,携其首级而还!”
说罢,李从璟闭目长吸一口气,似在体味当时战况之乱,壮士奋躯杀贼之勇,半响,睁开眼继续道:“如是,武信军虽损失部分将士,而士气并未下降太多,加之夏鲁奇亲身陷阵,杀敌不退,故而城池堪堪守住。”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间凶险,便是听闻,也觉得骇人,更不用说身在局中者,当时情况可谓危急万分,正因如此,众人极为佩服史彦超的勇武、夏鲁奇的坚韧。
桑维翰当先击节赞叹:“史彦超?真我大唐猛士也!”
杜千书脸色通红,“未坠了演武院的名声!”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道:“有夏鲁奇为帅,史彦超为将,遂州暂且无虞,当此危难之际,猛将横空出世,是天佑我大唐!”这番话意在稳定人心,实则,遂州战况不容乐观。
李从璟扯了缰绳,策马前行,“传孤军令,加紧行军,早日赶赴剑州!”
传令兵应诺一声,自去传令不提。当日,禁军出大散关。
在李从璟率军进入剑阁前,有两支人马,先后汇入了大军队列中。
这两支人马,由两个刺史带领——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两人所带兵马,李从璟将其编入后军,为大军看管辎重。
禁军驶过剑门关前后,李从璟专门去查看了永定关、剑门七寨,这些地方仍旧残留着静难军与敌鏖战的痕迹,关寨内外,墙上的被火熏黑的礁石,被砍出凹痕、缺口的砖石,砖缝间的血迹,都清晰得很,犹可想象当时战况的激烈。
若非有军情处地图提供的偏道,这剑门关的战事,无疑会惨烈更多。更有甚者,不会这般轻易将剑门拿下。
李从璟看望过李绍城留在这里的伤员,抚慰一番,便去了一座墓园。
之所以是墓园,而不是陵园,乃是因为两川战事未结,陵园还来不及修建。
这座墓园,非是军士之墓,而是军情处身亡者之墓。当时,赵象爻携带两川地图奔逃,后有大量追兵尾随,进入大小剑山后,因伤员不少、山道难行,众人奔逃不及,随行锐士遂分成数批,以一两人为一组,自愿留下断后,用血肉之躯为地图送出争取片刻时间。
随赵象爻从初始地离开的五十来名锐士,只有四人活着走出了剑门,生还者,真真切切的十不余一。
“赵胜云、二虎子......”李从璟从墓碑前走过,默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听着赵象爻在身旁讲述当时的情景,如感大小剑山都压在了肩上,无比沉重。
山风拂面,风声如英灵的诉说声。
“大唐帝国如今也染上了我赵胜云的鲜血!”赵胜云在呐喊。
“好似你便还记得娘胎的气味一样!”二虎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笑。
碧空如洗,李从璟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战死在阆州城长街上的姚洪,他许下誓愿:“来世再为唐人!”
他又好似看见了在乱军中奔驰的史彦超,驱马挺槊,将康文通斩落马下,吐一口血水,骂道:“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
李从璟闭上眼,良久,沉声道:“他们,都是大唐的脊梁!”
......
从墓园离开,尚未出剑阁,李从璟接到一封信报,展开书信,他心中一沉。
纸张一半被鲜血浸透,只一行字,字迹潦草,却笔力千钧,由此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紧迫。
信中内容,言及剑州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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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康文通的确是投降了李仁罕。后来遂州战局,发展到“兵尽食穷”的地步。
章十三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4)
(第三更。)
李绍城攻克剑门关,继而攻下剑门县后,短暂停留一阵,待李从珂、石敬瑭等率领各自镇军赶上来会师,即向剑州州治普安行军,意图一举夺得剑州城,为朝廷大军打造出一个稳固的伐蜀桥头堡,彻底站稳脚跟。
是日,静难军、护**、保义军抵达剑州城北,已是黄昏时分,大军遂于北山下扎营,当日夜里,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聚首商议,预备次日天明,即行攻打剑州城,并议定,静难军稍作休整,以护**、保义军为攻城先锋。
而在这前一日,在一座名为来苏村的地方,一支刚集结完毕的军队,约莫千余人,偃旗息鼓,悄然出发,取了小道,直扑剑州。李绍城等抵达北山当日,天黑前,这支军队赶到剑州左近,瞧见了北山下的唐军大营,这支军队并未着急进城,或许有其他动作,而是就地隐藏了下来。
这支军队,隶属西川军,领头的两名将领,一为西川牙内指挥使庞福诚,一为昭信指挥使谢锽,军队原本屯驻来苏村,并无要紧军务,两人闻听了剑门关失守的消息后,震惊之余,商量着,若是让唐军进一步攻下剑州,只怕两川危急,因而不等请示军令,便带了部属,来支援剑州城。
庞福诚、谢锽两人,带了几名亲卫,抹黑靠近北山,观察山下唐军营地,但见营盘十来里,灯火辉煌,如星海倒挂地面,其间甲士往来巡逻,人影幢幢,白色军帐密集如林,简直就是一座简易城池。
庞福诚与谢锽面面相觑,虽是黑夜,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之色,前者率先开口道:“唐军势大,少说不下万人,我军不过千余,便是你我将士勇悍精锐,以一当十,却也是远远不够。而今天黑,敌不见我,我不见敌,将士们还不知晓对方兵力如此雄厚,一旦到了白日,察觉到敌军十倍于我,怕是你我部曲,皆要逃散而去,一个也剩不下!待到那时,休说救援剑州,你我更是难当罪责!形势如此,进退皆难,如何区处,老兄有何打算?”
谢锽沉着脸说道:“早先,你我闻听剑门关失手,未及请示军令,便率兵而来,所图为何?不过是救援剑州,以求保得两川罢了!彼时,你我便没料想到,敌军必然势大,而我等兵少,寡不敌众么?之所以来,便是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庞福诚心头凛然,道:“老兄这话,正合我意。先前,郭公率我等伐蜀,未及三月而灭国,何等丰功伟业,结果如何?唐廷之上,君王昏聩,奸佞密布,郭公一心为国,立旷古烁今之功,朝廷不闻不问,竟然密令杀之,使得一代功臣,死于宦官之手!此等冤屈,更古未有!今,我等为朝廷戍守两川,不说有功劳,起码有苦劳,朝廷非但不遣送我等家属入蜀,反而兴兵来伐,却是何等道理!如此刻薄寡义、黑白不分的朝廷,不效忠也罢!今日,你我至此,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谢锽闻言,分外感动,言道:“好,今日你我同心同德,便是火坑也跳得,怕他个鸟!”豪言壮语一番,将话题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眼下唐军立足未稳,还不知我等已到,你我正好趁着今夜,先去劫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者,让对方损兵折将,二者,却也叫这些唐军,不敢轻视我等!”
庞福诚抚掌称好,振奋道:“老兄此言,正合我意。然则敌众我寡,却是不好一味蛮干。以某之见,当用疑兵计,劫营之时,应大造声势,前后夹击,好叫对方以为我有千军万马,若是能将对方吓退,正好保住剑州!”
谢锽喜道:“贤弟此计甚妙,正该如此!如是,你攻敌前,我攻敌后,可好?”
“好,便就此决定!”
......
一场战争,谁也不知将有多少无名小卒,会立下怎样的功勋,又会如何改变本就没有定论的局势,会如何扬名立万成就功业,也不知会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大将,在扑所迷离的战场上,痛失好局,饮恨千古,成为他人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在这片战场上,没有人是主宰,大争之世,任何人都能投入到你死我活的争夺中去,然而,十万众对功业趋之若鹜,却并非人人都有机会,也非人人都有运气,兼得机会与运气的人,必会趁势而起。
当日夜,李绍城已经睡着,忽的被一阵喧嚣惊醒,下得塌来,静听声音很大,山呼海啸一般,这让他的惊得一身冷汗,拿了横刀,到帐口呼唤亲卫,“何事喧哗?!”
亲卫急声道:“贼军袭营,前营后营皆有,声势浩大,看不清多少人!”
李绍城顿觉匪夷所思,那剑州军竟然敢来袭击大军营地?又喝问道:“李将军、石将军何在?!”问这话却是有原因的,静难军有剑门关鏖战,又马不停蹄克下剑门县,此番来攻剑州,李绍城便未守夜,今夜当值,乃是李从珂与石敬瑭轮换。
亲卫摇头以示不知,两番询问间,李绍城冷静下来,“传我将令:敌军人数不多,袭营乃自取灭亡也,倒省了我明日攻城之苦,命静难军集结待命,稍后随本帅杀敌!但凡妄动、喧哗者,斩!”
那亲卫应声去了,李绍城转身回帐,“来人,给本将着甲!”甲胄厚重,穿戴步骤纷杂,自己着甲太慢。
出帐的这片刻,李绍城已大致将营内外动静看在眼底,此时他手心冒汗,绝非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
听声音,李绍城便知,来者分外凶猛,攻势甚急,深得劫营之法。十里大营,乱象不小,再加之,月黑风高,不辨来敌多少,那北山上下,角响鼓鸣,响彻行营,好似有千军万马,已将他们包围,让人胆寒,又且,先锋大军,现下可谓是孤军深入,主力尚未到剑门,此情此景,焉能不慌?
待李绍城披挂整齐,牵马出营,行营已是乱得不成模样,敌军尚且不见,己方将士已是开始四下奔逃,自相推搡、大呼小叫者多不胜数,奔跑间,撞翻了火盆,燃起军帐来,火光处处,更是加剧了乱象,闹哄哄一片,震得人头晕目眩、耳膜欲裂。
“李绍城在此,静难军何在?!”李绍城大声高呼,命亲卫打出帅旗,又问亲卫,去联络李从珂、石敬瑭的人,联络上对方没有——却是还没有。
黑夜里,营地炸开了锅,李绍城拼命聚拢士卒,得了数百人,奔往前营,去拦截贼军。半道上,被冲散了不少,急得他满头大汗,悠忽间,望见一员上-将,乃是己方甲胄衣袍,奔过去一看,不是石敬瑭是谁,抓住他,李绍城劈头盖脸喝问:“石将军,缘何后撤?!”不等对方回答,高声道:“快随本将一道,率部迎敌!”
石敬瑭本也是满头大汗,见着李绍城,被对方拦住,听了对方的话,惊道:“袭营贼军,不知几何,兼且声势浩大,已乱入营中,当此之际,贸然迎敌,胜负难料?”说完,劝李绍城:“李将军,军营已乱,士卒聚拢不得,还是先行撤走,勿要让贼军趁乱,杀伤太多人才好,待得天明,收拢将士,重整旗鼓再战不迟!”
军营乱糟糟的,到处都是横冲直撞的将士,在身旁往来喊叫、奔走,让人头皮发麻,李绍城着急拒敌守营,扯开嗓门,痛陈利害:“今我方克剑门关,占据剑门县,局势大好,剑州就在眼前,稍微努力,即能稳占剑州,届时,两川反手可定!今夜一旦退却,剑州难克不说,贼军顺势追击,剑门县也得丢掉,大好局势毁于一旦!”
见石敬瑭眼神闪烁,左顾右盼,仍无拒敌之意,李绍城等不及,嗓音都变了调:“石将军!我静难军,半月奔驰千里之地,血染剑门七寨,死伤无数,好不容易打开局面,不敢言苦!可军情处五十锐士,为送地图出关,半路争相断后赴死,何等悲壮,竟致出关者,十不余一!十不余一啊,石将军!儿郎们鲜血,你便要这般无视么,石将军!此时退却,千百人命,毁于一旦啊,石将军!”
石敬瑭重重叹息,甩开李绍城抓他的手,“李将军,你缘何如此执迷不悟,夜半营惊,大势已去,敌军数量不明,来势汹汹,你可见过这样还能再战的......李将军,李将军......”
李绍城耽搁不下去,不再与石敬瑭浪费时间,驱马前奔,举槊大呼:“李绍城在此,尔等随本将杀敌!”
大营大乱,士卒争相往后奔逃,已成汪洋之势,眼见李绍城逆流而上,带着二三百人前奔,石敬瑭恨得直跺脚,却无相助之意,埋头继续奔逃。
走出未及百步,碰着李从珂,对方急问:“石将军,无恙乎?无恙便好!哎......可有看见李将军?!”
石敬瑭老脸涨红,往身后一指,“李绍城迎敌去了!”
“这......这......”李从珂说不出话来。
“三哥,还等甚,快走罢,早些逃出去,也能尽早聚拢将士!”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就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李从珂踌躇片刻,恼火一叹,跟着石敬瑭走了。
李绍城奔去前营拒敌,路上敌军没碰到多少,却被己方乱军撞得东倒西歪、寸步难行,他索性下了马来,一面高呼李绍城在此,一面试图召集将士,却奈何,大势已去,士卒争相逃命,没几个听他号令的。
又且,前营将士,为明日攻城先锋,非是静难军所部,而是护**、保义军,没什么人认得李绍城,不愿随之逆战,反倒是冲散了他们的队列。
李绍城不管不顾,终于接触到较多敌军,提刀上前,与之奋战。转腾间,所部杀敌数十,己方却伤亡数倍——之所以如此,乃被友军士卒践踏之故。
不知过了多久,杀尽眼前之敌,李绍城转顾左右,跟在他身旁的,已只二三十人,而军营乱如海啸,他已回天乏力。血染兜鍪,李绍城知事不可为,大恸悲呼:“大好局势,毁于一旦,毁于一旦!叫我如何面对秦王,如何面对秦王!”
高喊数声,却因心中郁积过甚,胸口分外难受,他忽的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几欲站立不稳。
“大帅!”
“大帅!”
部将丁茂,见状大惊,忙上前扶住李绍城,急的虎目含泪,“大势如此,非战之罪,大帅万勿自责过甚!”
李绍城身子晃了几晃,好歹站稳,抓住丁茂,“纸笔?纸笔何在?可有纸笔?”
丁茂四下扫视,瞧见躺在地上一名书吏,上前搜了片刻,得了一副纸笔,交给李绍城。
李绍城嘴润笔尖,就地奋笔疾书,写完,又是一口鲜血,正喷在纸上,顾不得太多,将信塞给丁茂,“交给秦王!”
“大帅......”丁茂见李绍城脸色太过苍白,心头有如刀绞,低头一看,见了信上内容,再也忍不住,泪涌如泉。信上写着:屯军北山,夜半遭袭,绍城守之不住,痛失好局,万死难赎!
“交给秦王!”李绍城再度叮嘱一句,推走丁茂,“走,快走!”
丁茂几欲咬碎了牙,然则军令难违,转身就走。没两步,觉得不对,他转过身,就见李绍城横刀喉前,仰天嘶吼一声“殿下莫怪,绍城去也!”挥刀自刎。
丁茂骇得魂飞天外,不及多想,纵身一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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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原本历史上,作为先锋攻克剑门,而后屯兵北山的,是王思同、冯晖、王宏贽等率领的万余人,结果是被庞福诚、谢锽夜袭击溃,败走剑门关,十余日不敢再进军——王思同等三人,绝非庸才,都是一时之选,其中,冯晖军功累累,历任边境节度使,威名远播,封陈留郡王;王思同历任节度使、同平章事,深得李嗣源信任,多次为帅率军讨逆——而后石敬瑭率主力赶到剑门关(彼时石敬瑭是伐蜀统帅),两进剑州,数战无功,最后败走,两川遂成事。
章十四 耻与贼相识 不与寇同生(5)
李从璟看罢手中李绍城的血书,默然不语,将其收入怀中,让孟松柏牵来战马,一言不发上马而去。
李绍城所言不错,北山一役的败北,的确丢失了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原本,阆州虽破,遂州犹在,加之郭威进军合州,近则与夏鲁奇呼应,远则与北路军呼应,大军压境,两川马上就要陷入困境。若是剑州能够攻克,不说对两川震动多大,对两川军民士气打击有多大,三面夹击之下,两川覆灭在望。
而如今,大好局势,毁于一旦,先锋的确可以退守剑门,等待李从璟率领主力赶到,然则,剑州的援军,也在源源不断赶来,兼有北山之胜,可想而知,士气高昂,接下来的仗自然不好打。
此时,李从璟只知先锋军败,还不知导致万军溃散的蜀兵,不过千余人而已。若是他知道了此间细节,恐怕要气得吐血,他为将为帅这么多年,从五百人攻下新乡、共城、淇门,三千将士淇门建军,提百战军转战卢龙,联合各方马踏草原,还未吃过这样的亏。
当然,事后李从璟知道了北山一役的详情,也的确震怒,并且将其引以为生平用兵之耻。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李从璟出了剑门关,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等人,俱已回到关隘,闻听李从璟到了,都卸掉披挂,着了白衣,前来拜见,意为请罪。
李从璟出关之后,未去居处,而是披挂齐整,立于校场,下令横冲军集结。李绍城等三人来拜见的时候,看到的是面无表情、鲜衣怒马,在检阅将士的两川四面行营都统。
“末将拜见大帅!”三人在李从璟身前垂首参拜,良久,却只听见较场上将士往来奔驰声、甲胄相撞声,未曾听到面前的统帅有只言片语。
秋风萧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三人额头渗出汗水,才听到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大步前来,在三人身旁,向统帅复命:“奉大帅令,横冲军集结完毕,请大帅训示!”
李从璟策马往前两步,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铁甲将士,开口没有训示,只简单下达了一条军令:“攻占剑门县,往北山扎营!”
——北山之败后,三军逃散,剑门守军望风而走,和众将士一同退守剑门,那庞福诚、谢锽两人,引了数百人,轻轻松松将剑门县再收入囊中。
高行周挺胸应诺,翻身上马,领军而行。李从璟越是没有训示,意思便越明显:攻下剑门县、扎营北山,毫无难度,无需赘言。至于扎营北山之后如何,更不用李从璟多说,必要修建七万大军的营地。而这其中,若是出了什么差错,自有军法-论处,以李从璟的治军风格,绝不会留情。
在高行周看来,用禁军去攻剑门县,去北山扎营,可谓杀鸡用牛刀,这本是先锋的任务,先锋没完成,便由他们来做,他们既然是禁军,就得拿出禁军的样子来。出差错?那是在开玩笑!
布置完横冲军的行动,李从璟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身上。
李绍城之所以能活着,是丁茂眼疾手快,在他自刎的瞬间,将其拦下,之后,史丛达率一部静难军前来接应,李绍城这才得以活下来。而至于李从珂、石敬瑭两人,为何能活着——他们倒是没有理由能不活着。
三人神色俱都惭愧,却又各有不同,李绍城面容坦然,已做好被军法处置的准备——他甚至很希望被处置,如此,他内心的负疚感便会小上一些。
北山一败,先锋大军一万五千余将士,死伤过千,这其中,战死者寥寥,多是逃亡时,自相践踏而死。也多亏庞福诚、谢锽人手不足,否则,追杀之下,死伤必定惨重。
虽则如此,将士逃亡途中,丢盔弃甲者数不胜数——盔甲毕竟沉重,很影响逃命的速度,是以但凡大溃之军,基本都会脱掉甲胄、扔掉兵器。
李从珂虽也惭愧,更多羞恼,面对李从璟,有些无地自容,想说话,糯糯半响,最终无言。
石敬瑭则是头埋得最低,他与李从璟本有过节,明面上你亲我爱,背地里,忌惮万分,此番作为先锋出征,得益于李嗣源的安排,他本有意趁此机会,建立功业,也好扩大势力,以便日后对抗李从璟,不曾想夜半营惊,他惊怒交加,恨不得提刀再战,但终究没如李绍城一般,意气用事,因为他判定了:大势已去。
作为败军之将,必有惩戒,石敬瑭知道他避不过去,但他也知道,李从璟无法做得太过分,难不成,还在军前斩了他?是以,头埋得低,实则死猪不怕开水烫。当然,他也愤恨,愤恨于没能建立军功,如今还要在李从璟面前候罪,这让他感到极为耻辱。
将三人神色纳入眼底,李从璟下了马来。到得今日,对北山一役的具体情况,李从璟已是了如指掌。
他先是走到李绍城面前,将对方扶起,“静难军为我伐蜀大军疾火先锋,任务在夺下剑门关,你部半月奔袭千余里,一日夺得永定关,旬日内连克剑门七寨,功劳甚大,任务也完成得很好,没有辜负朝廷重托,此战头功,非你部莫属。来时,本帅看了战场,血迹斑斑,当时战况之惨烈,有如亲见。北山之败,责不在你,你勿用自责过甚。”
李绍城平日里寡言少语,性情坚韧,加之往年为李从璟副手,免不得对自己要求甚高,时时惕厉自身,李从璟将他安排在邠州,早先就说过,日后若是两川有变,他责任重大。
此番帝国伐蜀,朝廷不用新编禁军为先锋,也不用地位显赫的护**、保义军,而是点了名不见经传的静难军的将,虽说静难军有地利之便,李绍城也深感厚望,所以此番攻打剑门关时,分外谨慎,谨慎之余,又不失机变,便是不想办砸了差事,辜负重托。
北山之败,李从璟固然引以为耻,李绍城作为当事人,焉能不引咎自责,此番前来请罪,早就做好了被严加惩戒的准备,不曾想,竟然听李从璟说了这番话,意外、震惊之余,免不得心头泛酸,想起这些年的夙兴夜寐,此战的辛劳不易,双眼通红。
转瞬间,又念及北山之败的情景,知道两川局势因之变得困难,又想起天成二年,李从璟平定荆南时,林英因为攻打长林不下,致使李从璟险些没能制服江陵,而后被革职,至今仍不被起用,昔日骁勇之将,沦为籍籍无名之辈,脑海中百转千回,最终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当即在李从璟面前拜下,以头抢地,悲声道:“末将有负大帅所托,有负朝廷所望,万死难恕!”
李从璟叹了口气,将李绍城再度扶起,“两川之役,这才刚开始,往后有的是仗打,静难军勇夺剑门关,善战之名已经流传,往后还有的是你用武之地,此时何必悲恸!且住了悲泣,自去收拾将士,来日本帅还要用你!”
李绍城心下感动,涕泗横流,听到军令,立马抹去泪水,振奋精神,昂首挺胸,“末将遵命!”
李绍城离开后,李从璟看向李从珂、石敬瑭。
李从珂脸色讪讪,有些无地自容,“大帅......从璟,三哥此番马失前蹄,委实失之大意,你怎么惩罚三哥都行,只一条,哪怕是做一马前卒,也要让三哥继续参战,让三哥有洗刷耻辱的机会!”
平日里他与李从璟私交甚笃,彼此称呼从不以爵位、官职,仍旧保持了亲密的风格。不过此时乃是在军中,如此相称,却有些走后门的神韵。
李从璟没说话,目光落在石敬瑭身上。
石敬瑭心下五味杂陈,却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反正打定了注意,李从璟不会杀他,也就没什么太大顾忌,再者,李从璟若真让李从珂戴罪立功,还能单独将他踢出去?
“败军之将,请秦王治罪!”石敬瑭言简意赅。
李从璟笑了笑,让两人起身,这才慢悠悠道:“本帅治军,与常人并无不同,不过赏有功、罚有过而已。赏罚分明,严行军法,想必两位也是如此治军。今我帝国伐蜀,乃是国之大计,此战方始,若不赏罚有度,只怕众将士不服,这仗也就打不下去。阆州城破,姚洪长街血战,血积如流,横尸塞道,犹且不肯屈服于贼;遂州苦战,夏鲁奇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康文通率部投敌,史彦超愤而驱马斩之,震动三军。诸军、诸将士,何以如此奋躯?报效国家而已!”
“将士不曾让国家失望,国家又岂能让将士心寒?”李从璟笑着问李从珂、石敬瑭。
李从珂连连称是,他心想,李从璟说这些话,历数将士辛苦,不就是为体谅他们吗?他心头略松。
石敬瑭僵硬的应了声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好,既然两位将军都称是,便也是明事理之人,想必也就能体谅本帅的用心了。”李从璟笑着说完这句话,陡然间,变了脸色,眼眸中,杀意溢出,声色俱厉,呼喝一声:“军法使何在?”
“在!”
“将这两个败军之将,拖出营门,斩首!”
章十五 心血灌帝国 不负为男儿(上)
(第一更。)
李从璟话音骤落,有如平地惊雷,顿时叫左右人等俱都反应不及,尤其李从珂、石敬瑭两人,目瞪口呆,前者满脸不可思议,后者满脸无法置信。
见军法使怔怔忘了动作,李从璟眉目沉下来,“怎么,是本帅意思没说清楚,还是你军法使不清楚军法?”
这名军法使,本就是李从璟旧属,对李从璟的治军之风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听了李从璟的话,不禁打了个寒颤,不敢再耽搁,否则他都可能被治罪,当即抱拳:“卑职明白!”
说罢,一招手,叫来军法甲士,手指李从珂、石敬瑭两人,“将此二人拖出营门,斩首!”
一阵应诺声,甲士们如狼似虎,扑向李从珂、石敬瑭二人,七手八脚,迅速将两人绑了。
李从珂惊呆,忘了反抗,直到被绑结实了,才知道李从璟这是玩真的,当即便不知该如何是好,望着面前的三军统帅,哀声告饶:“大帅,殿下!再容罪将一次机会,再容罪将一次机会!”
李从璟不为所动,似乎很不满意甲士们的迟缓,寒声道:“还等什么,速速拉下去!”
甲士们不敢耽搁,压着两人就走。
石敬瑭面如死灰,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李从璟并非是儿戏,对方的治军风格,他早有耳闻,军令之下,断无更该之理,况且,面对三军,主帅又岂会有儿戏之言?
他精神近乎崩塌。他想到自己大志未成,今日却将身首异处,内心躁动着剧烈的不甘,再看李从璟,负手而立,面如寒霜,仿佛俯瞰众生,而他不过一介蝼蚁而已,这让他心头分外羞愤,如万箭穿心。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似乎认识到了什么。
当年,魏州城外,他石敬瑭埋伏一众杀手,欲取李从璟性命,不曾想,被李从璟反戈一击,自个儿也身陷敌手,差些丧命,若非李从珂赶来及时,彼时他就被李从璟砍了脑袋。
李从璟要杀他之心,彼时就已分外坚定。
石敬瑭崩碎了钢牙,只能往肚子里咽,李从璟要杀他,自然是因为他先有谋害李从璟之心,但此时,石敬瑭内心的愤恨到了极点,他想起那年在郓州,李从璟抢了李永宁,得意洋洋离去,让他丢脸到了极点。自那之后,他与李永宁名为夫妻,实如分居,每每李嗣源问起这事,都是他备受煎熬的时候。
“李从璟!”石敬瑭心中的愤怒犹如火山喷发,他挣开甲士,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李从璟,“你果真要杀我?!为了她,你要杀我?!”
最后关头,石敬瑭万念俱灰,精神在崩溃边缘,已是口不择言。
这话让李从璟双眼眯了起来,眸中的杀气更凝实了几分,他看向石敬瑭,一言不发。
他李从璟为何要杀石敬瑭?李从璟自个儿知晓,但石敬瑭永远都不会明白。
在李从璟对李从珂、石敬瑭的评价中,李从珂虽说也有跋扈之举,不时越礼,但根子上并没烂,李从璟丝毫不担心,在他继位后,李从珂会造反——就算李从珂敢,以他的斤两,李从璟要灭之,易如反掌。是以,李从璟杀李从珂之心,实际并不强烈。
但石敬瑭不同。这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徒,更难得心性坚韧、有勇有谋,最重要的,他能得人心,这便不容小觑。
昔日里,李从璟刚有发迹之象,他便有意杀之,又是何等疯狂?
这样的人,若不一事无成,便会成就大器。若让他成势,焉能保证,他不会重演历史,再度给契丹当儿子,卖国事贼?
李从璟心如明镜。
——同光四年后,契丹日趋稳定下来,国力开始回升,加之有耶律阿保机打下的底子,俨然又有了重为草原霸主的意思,耶律倍雄心勃勃,已经吞并了几个不小的部落。
不仅如此,耶律德光在东线,本是被流放的身份,不曾想死灰复燃,这些年屡屡征战,逐渐将女真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随后他恩威并施,加之有述律平相助,竟然颇得女真人效力,暂时不说与耶律倍抗衡,却也摆脱了软柿子的身份,不是耶律倍想怎么拿捏,就能怎么拿捏得了。
虽说现今契丹对大唐敬畏有加,年年遣使朝贡,但契丹日后走向会如何,李从璟心里没底,野心这个东西,从来都是会膨胀的,但凡随着手中权力的扩大,野心就会不受控制,李从璟也不敢保证,十年之后,契丹是否还会如今天这样,乖乖给大唐做儿子。
李从璟听了石敬瑭的话,自然知道对方所谓的“她”指代的是何人,这让他极为恼火。李永宁作为他姐姐,两人自小感情甚笃,他一向敬之爱之,不曾到了石敬瑭这里,竟然有了龌龊的想法,这让他觉得,他被侮辱了,李永宁也被侮辱了。
“石敬瑭,你有何不满?”李从璟眉宇阴寒,“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之将死,其言或善或哀,败军之将,本就该死,口出无妄之言,能救你性命乎,能让你免于死得有如鸿毛乎?”
冷哼一声,李从璟一甩手,“不能!”
“你......”石敬瑭为之气结。
李从珂不知道李从璟与石敬瑭在说什么,虽觉得诧异,来不及细想,李从璟要杀他和石敬瑭,理由充分,谁也挑不出个不是。但世事鲜有绝对,关键在你是否巧舌如簧,李从珂见李从璟心意已决,不由得将求助的目光,看向李从璟身后。
莫离、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这些人,虽说脸色有微小差异,却都是一副绝不会质疑李从璟决定的模样,哪怕他们对这个决定有所不解,也绝不会在人前表露出来。
在属将、幕僚心中,李从璟威信之重,由此可见一斑。
李从璟的幕僚指望不上,李从珂只得将希望寄托在朝臣身上。朝臣当中,以冯道这个两川宣抚使为首,趁着李从璟与石敬瑭说话的空档,李从珂赶紧将哀求的目光投向冯道,希望对方为他说几句话。
冯道本是挺着大肚腩看戏,一副旁观者的姿态,李从璟的脾气他也是了解的,寻常时平易近人,完全没有架子,但也不是没有逆鳞的人,关键时刻,敢质疑他决定、挑战他权威的人,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但李从珂哀求的可怜目光,让冯道这位老好人于心不忍,他本是玲珑性子,朝堂上的和善公,不愿开罪谁,禁不住,只得清了清嗓子,勉为其难,向李从璟行礼,道:“大帅,两位将军虽有败阵之耻,但战前斩将,未免不妥,不如让其戴罪立功......”
“冯公!”李从璟抬起手,冷冰冰打断冯道的话,“军中之事,自有本帅做主,冯公毋庸多言!”
冯道碰了一鼻子灰,心头不禁凛然,再不敢说话,掩面退下。
“孟松柏!”李从璟叫来如今已是秦王府卫统领的孟松柏,“监斩!”
孟松柏轰然应诺,带着告饶不停的李从珂,与如同死鱼般的石敬瑭,出了军营。
解决完眼前事,李从璟转身向搭建好的帅帐走去,众人尾随其后,雅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当中有不少朝臣,平日里只见秦王亲切随和的一面,还不知晓秦王威严,今日有幸得见,如芒在背,如面虎啸,胆战心惊。
莫离走进了李从璟些,摇着折扇,慢悠悠道:“殿下果真意欲斩此二将?”
李从璟知道莫离的意思,李从珂、石敬瑭都是李嗣源倚重的肱骨,李从璟如此对待这两人,未免用权过重。用权过重,便是以李从璟与李嗣源的父子情深,怕也会引起对方忌惮,这对李从璟分外不利。
再者,李从珂为李嗣源养子,石敬瑭为李嗣源女婿,李从璟都未经过李嗣源允许,将两人说杀就杀了,在情感上,也对李嗣源交代不过去,李嗣源本是重情之人,这无疑会让李嗣源寒心。
闻言,李从璟收了方才的冷峻面色,露出真实的笑脸来,“莫哥儿何必明知故问?”
他如此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其用意,无非两方面,一者,赏罚分明,振奋此番作战各军士气,让他们对帝国有信心;二者,树立个人权威——这两方面,莫离不难知晓,但有个方面,却是莫离不知晓的。
莫离笑道:“只是军令已下,如何收回?”
“等一个人。”李从璟意味深长。
“哦?”莫离挑了挑眉。
“莫哥儿何不猜猜,此乃何人?”李从璟此时笑意随和,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杀伐冷峻之色?
莫离以多智著称,当即不免思索一番,半响,没猜出个所以然,正打算说猜不出,李从璟已然开口道:“他来了。”
莫离抬头前望,就见一员小将,正飞奔而来,到了李从璟跟前,山倒一般,扑通一下拜倒,语调哽咽:“求殿下开恩,免义父一死!”
石重贵?莫离心头疑惑更甚,李从璟等他来求情,却是何用意?
李从璟又换上了冷漠的神色,停下脚步,淡淡望着石重贵,“手握万余雄兵,被千余贼寇一击而溃,远遁百十里,致使本来唾手可得的剑州,成为横在大军面前的险阻,如此败军之将,丢尽我大唐帝国脸面,辱尽我大唐儿郎雄风,本帅何以开恩?”
石重贵哭诉道:“剑州之役,卑职愿为死士,战死城头,以求偿还义父罪孽,请殿下念在义父往日功勋的份上,网开一面!”说罢,磕头不止。须臾,血染额头。
李从璟冷哼一声,“尔之所言,全为私情,伐蜀乃帝国大业,惩治败军之将,干系三军士气,本帅岂可因私废公?休得多言!”
石重贵怔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往下说,旋即,又磕头不止,不多时,鲜血染面,分外骇人,李从璟身后众人,无不为之色变,显出不忍之态来。
莫离此时悠悠道:“石将军,剑州大好之局,乃因护国、保义两军而失,若你能领护**、保义军夺下剑州,重新为三军打开局面,以全大义,大帅或许能许你功过相抵。”
莫离与李从璟是何等关系,无人不知,此番伐蜀,他又是第一军师,分量可谓非同寻常,他说出了这话,不得不让人重视。
石重贵闻言,终于反应过来,止住磕头,胡乱一把抹了脸上血水,弄得面如鬼魅,“求大帅应许卑职带领护**、保义军,为大军重夺剑州!卑职愿立军令状,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李从璟叹了口气,扶起石重贵,语重心长道:“你为人忠义,本帅甚为欣慰,然则家国面前,需得分清忠义之先后,今日本帅许你再战剑州,全护国、保义军之大义,是因敬佩你等报效国家的忠勇。三军可败,我大唐儿郎之忠勇不可失,我大唐王师的雄风不可坠,但你需知,事若不成,本帅也将背负骂名。你可想好了?”
这番话太过厚重,压得石重贵有些喘不过气,他默然片刻,再抬头时,泪流满面,深深再拜,“愿以死报国,不负大帅之望!”
“好,你既有此念,本帅也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李从璟应许了石重贵所请,“日后攻城,你领护国、保义军为先锋!”
“谢大帅!”
李从璟沉吟一番,“然则石敬瑭、李从珂两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即杖责三十,夺去将职,降为走卒,许其剑州再战!”
“谢大帅开恩!”
李从璟拍拍石重贵的肩膀,“不要让本帅失望。”说罢,从他身旁走过。石重贵再度拜倒在地,直到李从璟等走远了,才起身奔向营外。
“护国、保义两军,向来自诩精锐,经由殿下此番激励,又有李从珂、石敬瑭为走卒之耻,必能死战阵前,这剑州之役,便不会太难。”莫离笑了笑,意味深长。有句话他没说,剑州之役也不会简单,两军为先锋死战,必然死伤惨重,李从璟此举,必然大为消耗两军实力。
如此一来,接下来等待石敬瑭的,就是军弱被制了。
李从璟未知可否。
见李从璟如此模样,对方才的疑问,莫离心中渐渐亮堂起来,他足智多谋,推算之能可非寻常,到了此时,焉能不知李从璟如此对待石重贵的用意?
石重贵是何人?石敬瑭养子。才能如何?演武院三甲毕业。如此,焉能不被石敬瑭重用?加之今日之事,往后石敬瑭必定对其宠爱有加。李从璟方才那番话,重点在何处?家国大义。为何对石重贵晓以家国大义?自然是防备某些人不顾家国大义。防的谁?石敬瑭。
如是,石敬瑭若是日后有不顾家国之举,石重贵会如何?
石重贵,便是李从璟埋在石敬瑭身边的一颗炸弹。
那么问题来了,一番话还不足以影响一个人,李从璟何以对石重贵如此“信任”?
这却是石重贵性情使然——他本就是心怀忠义之人。有李从璟今日种下的这颗种子,石重贵心中的忠义之念,日后必会成长为参天大树。
莫离还知晓,早先,石重贵带着河丫在卢龙逃难时,将死之际,还得过任婉如的恩惠。
有大义,有私惠,石重贵这颗棋子,日后说不得还真会有大用。
接下来,莫离心中只剩下一个疑问:
李从璟为何如此肯定,石敬瑭日后必会有谋逆之举?
这绝非是对石敬瑭为人、性情、思想很了解,就能解释得通的。
莫离想不出答案,只能将之归结于:李从璟眼光之远,布局之深。或许,石重贵这颗棋子,不会有发挥作用的那日。但世事难料,若真有那天,今日这一手落子,就是神来之笔了!
莫离又想起,此番帝国伐蜀,即便是在前锋北山失利后,仍旧能显得从容不迫,根源便在于,静难军能迅速攻占剑门关。而静难军之所以能火速攻占剑门,其布局还要回溯到天成初,李从璟举荐李绍城出任静难军节度使——距离大军伐蜀,这可是整整早了四年。
关键还在于,彼时,两川还没露出什么不好的迹象......
有如此远见,如此早的布局,如何能不从容不迫,不显得大局在握?
莫离心中微叹,良臣择主,他当初决意离开晋阳,与李从璟共襄大业,虽然是早就看准了李从璟的为人、才能,但往后每每想起,也不由得感慨一番当初的明智之选。
莫离回想起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
因为他没有娶妻,又与李从璟私交甚厚,李从璟时常要垂询他,所以他就住在秦王府。他本是洒脱性子,平日里厌烦琐碎杂务,所以很多事务都交给下属,只掌握大计,是以每每很多悠闲时候,可以用来读书作画甚至是逗鸟,亦或是在秦王府闲逛,喂一喂府上湖中的金鱼。
说来滑稽,秦王府的格局布置,装修规划,都是出自他莫离之手,李从璟这个秦王,却是从来没有过问的。原因无它,秦王没有这个空闲而已。莫离是知晓李从璟志趣的,年少时,两人游山玩水,李从璟也说过,此生若不能展大志于天下,必当纵情于山水,如此方不负天地秀美。
而现在,帝国新政,日常杂务,都堆在这个秦王肩上,莫离每每与剑子对弈论道,悠闲半日回居处,问及秦王情况,都说对方仍在东书房,翌日早醒,再问秦王状况,对方还是在东书房。
莫离有时候也会责怪这个如今尊贵无比的发小,说他太沉迷杂务,而遗忘了自身雅趣,遗忘了山川秀美,也遗忘了年少时,他俩常常沉浸其中不能自拔的日出、日落、秋风、冬雪。
每当此时,李从璟都只是一笑了之,继而又埋头处理仿佛永远处理不完的军政事务,规划永远规划不尽的帝国大业,布局永远布局不到头的阳谋阴谋。
有些时候,莫离硬拽着李从璟泛舟登山,彼时李从璟也会吟诗作赋,也会与他聊些不着边际的轶事趣闻,但莫离知晓,即便如此,李从璟脑海中,也没停止过思索俗务,因为某些时候,莫离不经意间回头,会看到李从璟眉头紧锁、双目出神,半天不声不响,仿佛入定的菩萨。
莫离想起,往先,在淇门时,在怀孟时,甚至在卢龙时,每当临阵胜敌,或者做成一件大事,李从璟或者会对他的对手,或者会向他感叹,诉说成就的来之不易,诉说这其中的辛劳艰难。
但自从李从璟成了秦王,便连这样的时候也没有了。莫离知晓,那不是艰难、不易、血泪都减轻了或者消失了,而是李从璟已经习惯了。因为习以为常,所以他已经不屑于再诉说了。
莫离抬起头,望见天高云远,望见剑阁峥嵘而崔嵬,又看见剑门关如虎如龙,又看见万千将士铁甲鲜亮。
的确,如今的大唐帝国,日复一日强盛,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官吏勤政、将士敢战,曾今显赫于世的盛唐,渐渐有了重拾昔日荣耀的势头。而在这其中,面前这个背影如山峦的家伙,付出了数不尽的心力。
毫不夸张的说,大唐强盛的半壁江山,都是这个年轻人,用他的心血堆砌起来的!
蓦地,莫离停下了脚步,一向风度翩翩的身影,呆呆愣在那里,如一截干木,那双蕴藏了无尽智慧的眸子,充满了无法掩盖的惊讶,在下一刻又变得通红。
这一刻,莫离感到喉咙硬如磐石,泪水争抢着意欲夺眶而出。
秋风中,他看到面前沉稳如山、坚比雄关的秦王,这个不过二十几岁的年轻人,轻轻飘飞的青丝中,出现了一缕刺眼的白发!
章十六 心血灌帝国 不负为男儿(下)
(第二更。今日更新10000+,可能算三更?)
李从璟甚觉纳罕,他再度望了莫离一眼,不出意外,还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一缕难以言状的神色,这让他的心不禁往下沉。自打处置了李从珂、石敬瑭之后,再回来帅帐军议,莫离便始终一副要死不活的神色,眼眸里的深沉色彩,让见者心颤。
这让李从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仔细思考了下午处置李从珂、石敬瑭,并及激励石重贵的过程,每句话每个细节都不曾放过,反复在心中琢磨,仍旧是弄不清楚,到底是何处出了问题,让莫离用这女人般充满爱恨交割的眼神看自己。
思来想去,李从璟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虽说要将李从珂、石敬瑭斩首的命令有些残忍,但毕竟没有真付诸实施,虽说激励石重贵,让他带着石敬瑭的部曲,来日作为攻打剑州的先锋死士,也有些残忍,但不过权谋之道罢了,也没什么不妥,以莫离的心性,不为因此有额外感想,更不必说失态了。
李从璟嘴中跟众人说着话,装作无意,又看了莫离一眼。这一看,震得他心头一颤,就在这么一瞬间,李从璟总算看清楚,莫离那眼神,跟任婉如看他的眼神,竟然相似到了极致。
而每当任婉如用这种眼神看他,以李从璟这许多年的经验,那便是任婉如心中爱意正浓,温声软语,要服侍他的时候!
这个念头一升起,李从璟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浑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
他开始思级过往。
不错,莫离这厮,好似打小就对女人缺乏应有的兴趣,哪怕是在李从璟因为身体长成,春心萌动的时候,莫离也都表现平常。难不成,打根底上,莫离这厮,竟然就是不喜欢女人,而是喜欢男人的?!
李从璟越想,额头上就越冒汗,怎么看都是极有可能的。当年在幽州,李从璟给莫离送去许多美人,让莫离挑选几个留下,也好服侍他,事后却被莫离尽数赶了回来,而且还鲜见的黑了脸!
要知道,莫离这厮,平日里颇有魏晋古风,潇洒不羁,实打实的名士风采。然则,魏晋名士,有不喜欢女子的么?那时的士子阶层,不都深谙此道么?为何深得魏晋古风的莫离,却对此毫无兴趣,反而很厌恶?
李从璟手心也开始冒汗,桑维翰跟他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完全听清。
他又想,是了,魏晋时的那些士子,可是颇有喜好男风的,许多士子家中,都会圈养白面小生,据说那时家中有绝色美女不算什么,有绝色白面小生,才是值得拿出来夸耀的资本!
李从璟不禁又望了莫离一眼,对方的确面如冠玉,身板也纤瘦,加之气度潇洒,的确很有此中潜质。
李从璟乃是思维缜密之辈,他又想到了一种可能,比起承认莫离有龙阳之癖,对他动了那种心思,他宁愿相信这种可能。这种可能是:莫离根本就是女儿身!
女儿身......李从璟以手扶额,这可真是一个隐藏够深的惊天真相啊,他打小与莫离厮混在一起,竟然都没有发现这个事实!怪不得,花木兰从军多年,都没被人发现女儿身份,以前李从璟觉得这个传说很荒唐,现在觉得,竟然如此合理!
不对!深思之下,李从璟又否定了这种可能,他与莫离实在太熟了,年少时,他跟莫离都睡过一张床!若是莫离果真女儿身,以他李从璟的缜密心思,那时不该没发现,而且莫离虽说身材偏瘦,面色偏白,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他就是女儿身,这太滑稽了!
如此一来,能让莫离表露出与任婉如一样眼神的,就真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李从璟都不知面前这场军议是如何完结的。因为他的神游天外,军议开到了半夜。最后,还是横冲军传回军报,说是已经再度攻克剑门县,才将李从璟的思绪拉回来。
回过神的李从璟,这才发现,自个儿竟然出了一身汗......
众人散去之后,莫离却没走,李从璟心中很不是滋味,今日这个发现,让他实在压制不住心头的异样,以至于他都没发现,他脸色都已经白了,像是生病了一般。
“莫哥儿还有事?”对方不走,李从璟只得尴尬发问。
莫离站起身,打开的折扇啪的一声收拢,复又啪的一声打开,“李哥儿,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李从璟只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蔓延到了全身,他浑身一抖,预感大大的不妙,他想:莫不是,莫离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这可如何是好!
“李哥儿”这个称呼,莫离可是许久不用了,今日如此称谓,用意必定不简单啊!
莫离已经率先离开,李从璟无奈,虽说万般不愿,只得起身跟上。他左思右想,寻找解围之人。出了帅帐,李从璟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望着天空故作饱含情怀,“今日夜色颇佳,如此美景,不可独享。孟松柏,去叫剑子来,本帅要邀他赏月!”赏月不可无酒,李从璟顾不得许多了,做戏做全套,“吩咐些酒菜,本帅要与军师,招待剑子。”
孟松柏应诺,正欲照办,率先一步出帐的莫离,回过头来,口吻冰冷的对孟松柏说道:“不必了,剑子不用叫,酒菜不用备!”说罢,又看向李从璟,语气强硬的不容置疑,一反常态,“李哥儿,你跟我来!”
孟松柏摸摸脑袋,看看秦王殿下,又看看军师大人,神色迷茫,一时没弄清楚状况。
李从璟心中哀嚎不已,却也无计可施,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不用为难了,就按莫离说的做。他跟上莫离,脚步沉重,如同迈向刀山火海。
须臾,到了一座角楼上,莫离打发了角楼上的军士,负手而立。
当其时也,明月高悬,清辉洒落,山峦肃静,军营如星海。
李从璟在心中推演接下来的对话,他迅速的谋划,该怎样应对莫离的“表露心迹”。他来自后世,对这种事可说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奇,但那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没想到自己也会置身事中。
莫离,不仅是他李从璟的发小,更是推心置腹之人,两人有共同的理想,而且共患难、同富贵,更难得的,心意相通,世间兄弟,用后世的话说,再铁莫过于此。而今日,想到接下来要面对的情况,李从璟别扭的只想从角楼上跳下去。
终于,莫离开口了,出乎李从璟意料,对方语调清冷,像是结了层冰,“李哥儿,恕我直言,你已走火入魔,危在旦夕,若不及时醒悟,恐怕会伤及根本!”
李从璟哭笑不得,心想,我的大兄弟,走火入魔的可是阁下,在下很正常的,他嘴上敷衍,别有所指,“走火入魔......的确很危险,确实需要及时醒悟。事情还未到最后一步,并非不可纠正。”
“哦?”李从璟的回答让莫离很诧异,他回过头来,眼神奕奕,误以为对方已经认识到自身的问题了,心中很是欣慰,“如何纠正?”
李从璟字字斟酌,想要说的委婉些,却又觉得太过委婉,恐怕不能起到效果,遂道:“待得伐蜀事了,我拣选些才艺双绝的美人——我知晓,寻常美人难入你眼,但你也不能太挑剔,感情总是要慢慢培养的,这种事其实很美妙,你要发觉其中的乐趣所在......譬如说我与婉如,当初也是‘包办婚姻’,但现在很和谐......”
“等等!”莫离委实听不下去了,不得不打断李从璟,“这跟美人有何干系?跟王妃又有何关系?再者,这跟我有何关系?你跟我说的,完全是两码事!”
李从璟欲哭无泪,心道我也知道这是两码事,但这看似是两码事,实际有共通点的,你要领会精神啊。转念一想,心中哀嚎,还是说的太委婉了,对方不理解......
稳住心神,李从璟打定主意,祸水还是引往别处的好,先转移莫离注意力,再从长计议,他道:“其实剑子很不错,性情洒脱,和你很相似,而且面如冠玉,风采照人......”
“李从璟!”莫离终于忍不了了,他直想骂娘,深呼吸了几口气,好歹忍住,目光凶狠起来,“李从璟,你再顾左右而言他,休怪我翻脸!”
李从璟:“......”看来是避不过去了,这表露心迹的意志,未免太过坚定了些。
莫离稳住了心境,庄重看向李从璟,单刀直入,“这些年,你勤于政务,为帝国殚尽竭虑,耗尽心血,这是你作为秦王的担当,我本不应说什么。但你如此不分昼夜,饶是你身体强壮,也未必扛得住。身体是根本,没有此根本,其他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你要实现大志,要打造一个强盛帝国,怎可未老先衰,甚至是英年早逝?”
李从璟怔了怔。
莫离再度深吸一口气,目光放到远方,“今日,我见到了你头上的白发。我虽不知你此时脑中在想什么,以至于言不达意,但这何尝不是警讯?李哥儿,你的精气神耗费太甚了,若非如此,方才你怎会有一番胡言乱语?”
叹息一声,莫离继续道:“眼下这才到哪儿?伐蜀而已。往后,江南数国,还有待平定,草原万里之地,还有待彻底消化,河陇、西域......疆域无穷无尽。且不说境外,便是国内,新政也不过才推行了数载而已,往后还有多少事要做?你过早耗尽心血,日后这些事谁来做?”
说罢,转过身,直视李从璟,“恕我直言,殿下此举,乃是不知计久远,是目光短浅也!”
李从璟呆若木鸡,随即,内心感动的一塌糊涂。
不仅因为莫离如此体谅他,也因为莫离并不是如他所想,有那出柜的意思。
“莫哥儿一片好意,吾尽知矣!”李从璟庄严一礼。
莫离这才松了口气,笑容满意,他重新看向蜀地深处,像是想到什么,说道:“听闻,先前蜀中有花蕊夫人,风华绝代,乃是世间尤物,不知此番入蜀,能否得见风采如彼之佳人?”
李从璟笑了笑,“待打下这片江山,我可许你三千精兵,让你在蜀中好生搜寻一番,但凡遇见顺眼的女子,无论多少,也不管用何种方法,都叫你打包回府!”
此乃笑谈,莫离轻摇折扇,却显出分外神往之色,“若能如此,不负大丈夫风流!”
李从璟大笑出声。
夜间,李从璟回到帅帐,开始认真思索莫离说的话。
铜镜中,他头上那缕白发,的确分外显眼。
跟着在军中服侍他的董小宛,正为他梳头,见李从璟盯着白发神色有异,心头泛酸,趴在李从璟肩上,柔声道:“殿下辛劳过甚,莫先生所言,确乎应当重视呢!”
李从璟苦笑一声,又微微叹了口气。
世人只知秦王威震天下,让人敬畏,风采无限,让人倾羡,然而他的辛苦,又有几人知,又有几人能体谅?
李从璟并不奢望天下人知道、体谅。
他虽然在做着为天下人谋福的事,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需要天下人因此感激他。奢求他人,是一件愚不可及的事,尤其是奢求他人理解自己,更是荒唐透顶。
他在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志向,不负自己七尺之躯,便已经足够,还奢求什么呢?
甚至,他感激上天给他这样的机会,能让他有为一个国家、一个时代尽心尽力的机会。
他不是圣人,他只是认得清现实而已。
前世,他同样自认为有才华、有抱负,但那又如何?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如此罢了。他只是一介小民,帝王将相的事,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对自认为有才华,而又胸怀大抱负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叫人难以忍受?
而今,他贵为秦王,得以以天下为画卷,挥毫洒墨,勾画心中的江山,这是何等快意,又是何等壮哉!若还奢求其他,那真是未免太不知足!
正因如此,他殚尽竭虑,呕心沥血,因为他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感激上天给了他不负为热血男儿的舞台。
只是现在看来,有些用力过猛。莫离说得对,有些不知计久远、目光短浅了。
只不过,世间事,有得必有失,若不如此,他何以能解决一个个闻名千古的对手,从而底定天下?
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两者,他只能选一个。
李从璟想起赵胜云的话:这铁血帝国,而今也染上了他的鲜血。
不错,这个帝国,也染上了他李从璟的鲜血!
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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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七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1)
剑州之役历经波折,李从珂、石敬瑭被一袭而溃,致使原本旦夕可下的普安县城,如今却成了要塞,给北路军造成难以估量的困难——这些姑且不言,且说横冲军再克剑门县后,李从璟挥师南下剑州城,依旧屯兵北山。
此间地势,并非一马平川,而是低缓丘陵地带,高低落差很小,最大者也不过三四十丈,州城依山而建,颇得地势,然而城池却不大,三里之城而已,不用万人便能将其围得里三重外三重。但碍于地形和对方兵马布置,李从璟无法围城。
他到达这里时,孟知祥派遣的西川援军,由李肇率领的五千兵马,并及李绍斌派遣的东川援军,由王晖率领的近万兵马,都已到了此处,加之原本城中守军,三者加在一处,有小两万人。
小两万兵马,城中自然没法驻扎,基本都在城外扎营。
抵达北山当日,李从璟带着一众幕僚、将领,策马行到高处,观望剑州城并及敌方兵马。
秋意浓郁,草木枯黄,城前有河,清波摇曳。
两川兵马,分作了三处扎营,一在城中,一在城后,一在城前。各营森严壁垒,旗帜鲜明,间或有战马奔驰,甲士往来,烟尘处处。山包上的草木,尽被砍伐,有些地方甚至露出地表来,取代草木位置的,是帐篷、望楼、栅栏,以及各种工事。作为战场,此间已是做好了准备。
李从璟手指前方,“剑州城的防御重点,在于两个方面,一者,河桥;二者,后山。诸位且看,河流背后,驻扎的军队,打的是西川旗帜,可知是李肇所部,其部扼守的河桥位置,正处于剑州城咽喉之地;牙城后面的后山军队,打的是东川旗帜,可知是王晖所部,彼处有地利,深得居高临下之势。河桥、后山,拱卫城池,又可相互呼应。故而我军要克剑州城,必得先败河桥、后山之敌。”
莫离眺望四方,看了半响,道:“因河桥处地势较为平坦,所以李肇所部多骑兵,防的是我军迅速冲阵;后山不利骑兵奔驰,故而多步卒,退可稳守如泰山,进可俯冲若雷霆。”拿折扇点了点周围地貌,“这四周地形,起伏不定,平地较少,很是考验用兵之法。”
李从璟点点头,“调度协调,的确很是重要。于我如此,于彼也是如此。”
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目光锐利,他道:“蜀兵扎营、布阵皆都齐备,这接下来的仗,怕是不好打。“
听了他这话,有名将领笑出声,揶揄道:“高将军这是打算让出先锋的位置了?”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说话的人年纪轻轻,却也是上-将披挂,面容俊朗,气质如初阳,浑身散发着坚韧之气。这人众人如何会不认得,禁军第四军,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
五万禁军,第一军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第二军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麟——之前他是第一军两名都指挥使之一,后来禁军一军只设一名都指挥使,他遂调任第二军任职;第三军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第四军百战军,都指挥使孟平;第五军飞云军,都指挥使李从璋——李嗣源的侄子,其人善骑射,很是骁勇。
高行周大笑,“若是百战军要争这先锋之位,本将必定让之!”
“那便先行谢过高将军了。”孟平煞有介事。
李从璟笑着摆摆手,“你们不必争,先锋已有人选。”说罢,看向身旁一员小将,“石将军可准备好了?”
石重贵抱拳凛然,“只要大帅令下,随时可上阵厮杀!”
李从璟颔首表示满意,“如此甚好。今日休整一夜,明日,拂晓开战!”
在李从璟等人立于高处,指点剑州城防之时,剑州方面的两川将领,也在观察朝廷大军的阵势。
如今,两川军队为王晖为首,李肇副之,庞福诚、谢锽两人虽说有前日之胜,而今也还没那么快得到提拔,故而仍为小将,只不过有了前日战绩,他俩人在众将士心目中的分量,却是不同寻常。
“唐军可谓来势汹汹。”王晖素有良将之称,才能冠绝东川,剑州如此重要,李绍斌没亲自来,而是遣他来援,可见李绍斌对他的器重与信任,他眺望着朝廷大军的营盘,“先前斥候有报,李从璟率领的大军,不下五万之数。如今看来,的确不虚。”
“敌众我寡,固然是事实,然而战场胜负,从不以兵马多少而定,饶是他李从璟手握十万雄兵,要想破我剑州,也是难如登天。”李肇颇为傲慢,他如此有底气,却是有原因的,他与他麾下将士,原本就是朝廷“王师”,骁勇善战,战力非常。
李肇接着道:“先前我等随郭公讨伐王衍时,也不过六万大军,然而兵锋所至,所向披靡,那王衍岂非没有数倍军队?然而结果如何,我等两月而定两川!此番攻守易行,我等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李从珂、石敬瑭也是久负盛名之辈,领军万余,却被我千余将士一战击溃!他李从璟虽也有些战功,毕竟年纪轻轻,休说与两位大帅相比,便是我等,也不会怕了他半分!”
王晖性子稳重,这样的话哪怕心里有,却也是不会说出来的,他就事论事道:“此番唐军来犯,三路并举,北有李从璟,南有郭威,东有保宁、武信二镇,眼下,阆州已破,保宁军已不复存在,遂州虽负隅顽抗,自保尚且艰难,也难以挑起什么风浪,郭威虽说抢占了合州,但有两川合军攻伐,以他万州军的战力,要胜之委实不难。如今,便只剩下这李从璟,尚算硬骨头。”
“静难军陡然攻占剑门关,的确出人意料,然则,经由前日之战,不难看出,李从璟麾下的军队,虽气势很足,要战胜却也易耳。况且,我两川为迎接此战,准备已久,如今又有剑州为依托,只要能挫其锐气,保得剑州不失,李从璟便只能退却。如是,他空有剑门关,也是无济于事。如今,我两川将士,连番大胜,士气高昂,斗志澎湃,诚可用兵之时!”
说罢,又问庞福诚、谢锽二将,让他们评说一番朝廷大军的战力。
庞福诚、谢锽二将笑道:“徒有其表,看似威武,实则不过乌合之众罢了!”他俩前日以千余人而败万余人,的确有底气说这话。
李肇哈哈笑道:“两位说得对,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冷笑一声,傲气十足道:“他李从璟既然来了,我等便也让这个威风凛凛的秦王看看,我两川将士是何等骁勇,我两川军备是何等锋利!明日战起,不将他等杀得抱头鼠窜,便算本将输了,任由王将军惩罚!”
众人说笑一阵,并不将朝廷大军当回事,诸将无不跃跃欲试。王晖方才所言,将士们士气可用,的确没有说错。
成都,帅府。
剑州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的方式,火速送到了孟知祥手中。
两川战事,说发生就发生,而且一开始就进入高-潮,前线战报不断传回,让人应接不暇。
孟知祥原本以为,两川已是先发制人了,如今战事进行到这一步,才意识到,朝廷动手也比他料想的快得多。两川与朝廷,挑起战事的时机,顶多能算是不分先后,在先手的抢夺上,两方充其量算是个平手。
送达孟知祥手中的战报,有一个先后顺序。最早,是李绍兵攻克阆州的捷报,孟知祥闻之,很是欣慰,心头不免松了口气;随即,遂州鏖战,战况激烈,前方统帅李仁矩回报说,遂州非旦夕可下,这并没出乎孟知祥意料,他算不上高兴还是忧愁。
随即,郭威攻占合州,败潘仁嗣,这让孟知祥大大吃了一惊,他没料想到,郭威竟然会来的这般快,更没算计到,郭威拿下渝州、合州会那般迅捷。虽说事后郭威暂时摒弃了速战之法,改为稳扎稳打,屯兵合州,孟知祥也增派援军去攻打,但他心中很是没底。
郭威动手了,剑门关外岂能没有唐军?
果不其然,紧接着,剑门关失守的消息,递到了他案头。实话说,这让孟知祥极为震怒。早在发兵前,他就提醒过李绍斌,一定要加强剑门关防备,并且提出建议,若是李绍斌兵力不足,他可助其把守剑门关——李绍斌拒绝了。
故而,孟知祥将李绍斌狠狠臭骂了一顿,大呼李绍兵害惨了他。然则,虽说恼怒,孟知祥却不敢耽搁,立即加派李肇率领五千兵马,急速援助剑州,并且告诉对方,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剑州城,否则两川危矣。
还好,估摸着是天佑两川,庞福诚、谢锽二将横空出世,竟然以千余将士,将来势汹汹的李从珂、石敬瑭、李绍城所部万余人,一战击溃,迫其退守剑门关,这让孟知祥心中委实踏实了不少。要是剑州城失守,别无他法,他就得带着成都仅剩的八千机动兵力,亲自出征了。
方才到手的军报,让孟知祥吃了颗定心丸,他将信报递给苏愿,笑道:“剑州城,稳如泰山矣!”
苏愿接过信报看了一眼,上面写的是李肇、王晖增援到剑州,而李从璟屯兵北山的消息。
苏愿拱手为礼,“恭贺大帅,有两万军镇守剑州,足以据地理而扼守要塞。另外,有大帅给予的利器,李将军、王将军,必能将剑州守得稳如磐石,让李从璟无计可施,只得狼狈退回!”
孟知祥笑而不语。
李从璟并不知晓苏愿口中的“利器”指代的何物,这日清晨,他下令三军依山列阵,在各部准备就位之后,下令石重贵率保义军攻打河桥,而令护**进攻后山。
章十八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2)
拂晓,剑州城一片静谧,城外低矮和缓的丘陵悄无声息,当城门吱吱呀呀打开,数骑奔驰而出,夜幕的根脚开始如海水般褪去,甲士潮水般缓缓出现在丘陵上,旌旗在灰蓝的天际下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风拂草木,云聚云舒。
甲士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如同敲打在人心口上的鼓点,铁甲环佩交响,战车巨大的车轮碾压着碎石,急促的马蹄忽驰而过,百音汇聚如同万流入海,因为包容了太多声音,波澜宽广的汪洋才显得平静无波。
红日爬上东边最远处的那座山,霞光万丈,照耀漫山遍野的甲士,肃然严整的军阵与丘陵合为一体,仿佛他们从亘古就伫立在彼处。丘陵下的缓地上,背负令旗的骑兵纵马呼啸,往来不定。在晨光最灿烂的山头,耸立着一杆最大气的黄色旗帜,旗面上偌大的“唐”字光鲜夺目,威严雄壮。
天色大明,晨光大盛,北山下的军营中,数十骑踏尘而出,黑色披风卷动如浪,一路奔上最高的山头。为首的骑士内甲外袍,长槊骏马,兜鍪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如鹰似虎,他出现在群山之巅,视线里映出剑州城的时候,猛拉缰绳。
战马嘶鸣,人立而起,不可一世。群山、古城、千军万马,是一卷壮丽厚重的江山图,骑士如同挥毫洒墨的人,凭空入了画卷中。
他停下的时候,身后的数十骑,同样立住战马,规整有序的动作,力道雄浑,犹如铁铸一般。他抬起手臂,身后立即现出三面大旗,迎风招展,耸立在那面“李”字大旗旁。
“秦”字王旗。
“天下兵马大元帅李”字官旗。
“两川四面行营都统李”字帅旗。
号角声呜咽而起,响彻山川。
十万甲士卫四野,盘龙王袍立中央。甲胄加身的李从璟,面容隐藏在兜鍪下,他放眼前望,河桥、城池、后山尽在眼底,严阵以待的两川精兵,不时反射阳光的甲兵,让人眼花缭乱,又平添几分肃杀与豪气。
须臾,传令兵从四面八方纵马赶来,落马后纵步疾奔,上了山头,在李从璟身后禀报各部准备情况。
“报!大帅,横冲军都指挥使高将军禀,横冲军就位!”
“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将军禀,龙骧军就位!”
“虎卫军就位!”
“百战军就位!”
“飞云军就位!”
“静难军就位!”
“保义军就位!”
“护**就位!”
阳光更耀眼了些,李从璟再度抬起手,“令,护**击河桥,保义军击后山!”
“得令!”旗使领命而去。
李从璟望了一眼天色,秋高气爽,他眼神沉静,“鼓!”
在他所立马的山头前,早有百鼓待命,随其一声令下,**上身的雄壮鼓手,挥动鼓槌,重重砸在鼓面上。
令旗舞,战鼓起,甲士动。
李从璟翻身下马,带着一干幕僚,走进山头上搭建的指挥棚里。
身后,军阵涌下山坡,大战始。
.......
护**攻打河桥。
所谓河桥,顾名思义,通过河流的唯一通道。剑州城外的这条河流不小,故而想要填平河流很难,所以争夺河桥,便成了一种必要的战斗方式。又因其为险阻,河桥不会太大,不利于大军展开,故而战斗绝不轻松。
名义上,护**以石重贵为主将,实际上,石重贵在冲阵前,将被杖责了三十、削职降为走卒的石敬瑭带在身边,虽说如今石敬瑭看似没了官职,石重贵不可能真把他当作走卒用,凡事仍旧向他请示。
临战前,石敬瑭对石重贵道:“河桥险阻,蜀兵陈兵在岸,我若要突破河桥,冲击其军阵,必须要用雷霆之法,故而前锋必用马军。以马军为锋头,突破河桥,扰乱敌阵,而后步卒精锐跟进,才有望打断敌军阵型,进而将其击溃!”
石重贵在演武院修习两载,毕业后便就在石敬瑭身边听用,或许还不能称为沙场宿将,然而对军事却都了如指掌,他自然也晓得这是最为合适的战法,当下就道:“如此,当拣选三百精锐马军与三百精锐步卒,以为破阵锋矢,儿率马军在前,父帅领步卒在后,待儿突破河桥,乱了蜀兵军阵,父帅看准时机,挥师跟进,必能击破敌阵!”
石敬瑭断然摇头,“而今你为主将,父为走卒,焉有主将冲锋在前,而走卒在后观望的道理?”无论如何,不同意石重贵的建议。
被李从璟杖责三十,石敬瑭受伤颇重,直到今日,行动都不利索,然而此时战事将起,石敬瑭憋了一股狠劲,一定要突破敌阵。他知晓李从璟有杀他之心,若是此战再无功劳,事后即便是有李嗣源庇护,恐怕他也将再难有翻身的时候,是以,虽然对李从璟怨恨极重,他也不得不卯足了劲,去搏这一把。
况且,石敬瑭已经知晓,当日破他万余先锋大军的蜀兵,实则只有千余人,虽说石敬瑭并不懊悔,他自认为当时他的决策是明智的,在那种情况下,谁敢保证敌方不是千军万马?但若说他心中没有芥蒂,却又绝不可能!
他向来自视甚高,领万军,而被千人击败,不能容忍,是以今日,他也要一雪前耻。否则,有这份耻辱在,日后谁人还甘愿在他麾下效力?怕是天下人都会嘲笑他。
石重贵见石敬瑭意态坚决,阻拦不住,万分焦急,痛哭流涕:“父为百金之躯,而今又重伤在身,儿若让父帅冲锋在前,实在凶险难料,若是父帅有所闪失,儿岂非不当人子?!”
石敬瑭心中焦躁,不欲跟石重贵多言,沉下脸来,呵斥道:“休得哭哭啼啼如同妇人!大战在即,岂容你如此优柔寡断,贻误战机!”说罢,顿了顿,又豪气道:“大丈夫立于当世,功业但凭马上取,败不足惧,但需得知耻而后勇!若是让世人知晓,我石敬瑭以儿担罪,岂不徒惹人笑?!”
石重贵拗不过石敬瑭,只得听之任之。
却说闻听李从璟出击之令,石敬瑭、石重贵率领本就列阵在前的护**,自山坡俯冲而下,上了大道,奔向河桥。河桥处,地势难得极为空旷宽广,护**军阵到了河桥近前,石敬瑭呼喝一声,率领三百骑缓缓加速,脱离军阵而出。
河桥彼端,李肇立于望楼,冷眼看着护**数千将士靠近,不动如山。少顷,眼见石敬瑭率部突出,他冷笑一声,“直奔我河桥而来?如此便想夺我河桥?石敬瑭欺负我两川无人么!”
石敬瑭的作战之法,毫无取巧之处,以三百精锐,击败西川守卫河桥之兵,夺下河桥,突入对方军阵,而后大军跟进,撕裂西川军阵,一战而胜之。
这样的战法,没甚优劣可言,要想成功,唯独依仗的一点,就是当头三百骑的骁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纯粹以力破敌。
这样硬碰硬的作战方式,无疑激发了李肇等西川将士的恼怒,他话音方落,身旁有将领不忿道:“石敬瑭太过目中无人,将军,请容末将出战,只需两百骑,必当将石敬瑭擒于阵前!”
先后数将,奋勇请命。
为应对李从璟的大军攻伐,李肇这些时日从未停止过准备,眼下见李从璟竟然只派石敬瑭出阵,而石敬瑭又如此战法,他既恼怒于李从璟太不把他当回事,也起了争雄之心。
不过作为一军主将,李肇脑袋还是清醒的,他点了最先那名将领,“本将予你三百骑,拦住石敬瑭,事若不成,提头来见!”
“末将领命!”那将领本想逞雄一番,说只要两百骑即可——毕竟是被己方千余人击败过万人的敌将,他心中没有轻视不可能,但见李肇神色肃然,不容置疑,他便也不再多言,领命而去,心中却已下定决心,拦住石敬瑭未免太过小看他,定要取了石敬瑭的项上人头来。
石敬瑭等靠近河桥时,首先迎接他们的是一波箭雨,此乃寻常事,石敬瑭未有半分慌乱,他同身周三百骑一样,俯下身抱着马脖子,将圆盾举在身前,对密集如蝗的利箭视若不见,只是驱使战马加速前冲。
河桥上,有百十西川兵竖枪如林,甲士前,横亘着数排拒马,阻隔了通道,甲士后,则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甲壁垒,长枪、钩镰、大盾数也数不清,西川兵阵如同浑身利刺的刺猬,又像是刀山火海,随时都在等你纵身赴死,让人望而生畏。
去冲击这样的军阵,的确需要莫大的勇气。当然,仅有勇气还不够,还得付出不菲的代价。
又一波箭雨落下地面,抱着马脖子的石敬瑭,忽然起身,抄起长槊,向前一探,槊身插进拒马横栏下,大喝一声,额头青筋暴突,将拒马挑飞了开去。在他身旁,同样有数名骁勇之士,仗着力大悍勇,甲胄严实,舍身忘死般挑开横在面前的拒马。
也有气力不济者,未能挑开拒马,丧失了瞬息间的机会,反而被拒马带得差些栽下马去,这人面色大变,不及再有动作,战马撞上拒马,发出一声惨嘶,他便被甩飞出去,滚进西川兵的枪林中,顿时被乱枪戳死。
也有骑士,被利箭射中咽喉要害,尚来不及发力,便惨死当场。
接连挑开三个拒马,石敬瑭也吃受不住,双眼通红如血,面前的箭雨又一次挥洒过来,有数支射中他的,或者没穿透甲胄,或者没射中要害,但也不是等同没有。然而此时,他面色狰狞,眼中只有敌阵,一门心思向前,已是忘了杖责留下的伤口,忘了战马颠簸的锥心疼痛,唯独记得被李从璟折煞的耻辱。
纵马一跃,石敬瑭跳过最后一道拒马,人在空中,长槊飞掷而出,当面刺穿一名西川兵的咽喉,锋刃探出,又刺进那人身后一名甲士的胸膛,连带着三四人歪道。趁此机会,石敬瑭抽出横刀,杀进空隙中。
章十九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3)
(第二更。)
日头攀升,晨阳正好。帅旗下,李从璟眺望河桥战场,将石敬瑭悍不畏死的身影瞧了个清楚,他早已摘下兜鍪,是以此时众人皆可看见他的神色,只不过饶是如此,前后却也没甚不同,李从璟面色如常,半分波动也没有。
冯道是个玲珑性子,虽说不知晓李从璟与石敬瑭的恩怨纠葛,却也从日常细节中,敏锐察觉出面前这位秦王,似乎对那位皇家女婿不太有好的感官,所以此时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冯道如此,不代表其他人也会这般。冯道身旁,有位年轻官员,着的是浅绿色官袍,他望见石敬瑭搏杀的身影,感叹道:“挑战千军,如入无人之境,这般悍不畏死,石将军真乃我大唐豪杰也!”
李从璟不为所动,莫离转过头瞥了对方一眼,饶有趣味道:“苏君似乎很是钦佩石将军?”
说话的正是苏逢吉,听闻莫离的话,他转过身正对莫离,以示有礼,然后拱手正色道:“为国征战沙场的勇士,某都很钦佩!”
莫离笑了笑,不再多言。
苏逢吉这便又回过身站好,对莫离的不羁做派,他早有耳闻,并不觉得对方失礼。只是他心下好奇,莫离缘何会有这番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苏逢吉眼中疑惑满满。
冯道淡淡看了苏逢吉一眼,仿佛随时都笑眯眯的眼眸里,看不到任何色彩,然而他心中却已在感慨:苏逢吉啊苏逢吉,就在方才那一瞬,你可是走了一遭阎王殿啊。若非你的回答尚算中肯,即便你是被整座朝堂看好的后起之秀,日后也不会再有被重用的时候了。
“石将军要过桥了!”孟平轻轻出声。
在原定计划中,百战军今日不会出战,故而他与皇甫麟等将一起,都在这处视野极好的地方,陪同李从璟观战。
河桥上的变化,李从璟自然看在眼里。
因相距较远,彼处,人影小如群蚁。
因河桥较窄,护**先锋马军三百人,在奋战的只是先头部分,后面大部都还在等待——或者等身前的同袍战死,他们上去补位;或者等他们冲过河桥,突入到敌阵当中去。
当先的石敬瑭,虽是普通士卒甲胄,但定然披甲不止一层,他左拼右杀,想不惹眼都不可能,又且,护**骑士战阵以他为核心,这却是任谁都看得清楚的。
石敬瑭带头挑开拒马,冲入西川兵步卒阵中,仗着兵刃短小灵活,杀伤数人,勉强站稳脚跟。随即,李从璟看到,石敬瑭身前的西川兵重新稳住阵型,几名西川兵持大盾逼向石敬瑭,意图阻拦他前进的步伐,挤压他的挪腾空间。这时,石敬瑭果断弃了横刀,反手一抄,从马上抡起双捶来,俯身狠狠挥砸在大盾上。
饶是李从璟离他甚远,却也仿佛听到了盾牌破裂的声音。那些持盾的西川兵,吃不住大锤的重击,盾裂人倒,中间更是有人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随即被阵后的同袍拖了回去,瞧不见了。
双捶在手的石敬瑭,犹如出笼猛兽,每当铁锤抡出,砸人人倒,砸盾盾裂,砸枪枪折,一时之间,竟然无人能够挡住他的兵锋,被他硬生生突入阵中十来步。石敬瑭身侧那些甲士,也端得是悍勇,护着石敬瑭的侧翼,完全不顾生死,哪怕坠落马下,也要冲向敌阵挥刀砍杀,或者直接扑到敌军。
如是再三,护**声威大震,随着石敬瑭的所向披靡,其身后骑士,发出一阵阵呼喝声,远远传开,连李从璟都听得真切,他们叫喊的声音很齐整:护**,护**,护**,杀敌,杀敌,杀敌。
河桥被鲜血染红,战死倒地的军士,被各自身后的同袍拉走尸体,以免堵塞本就不太宽的桥面。一具具尸体被军士传递着拉回来,间或有受伤未死的,离了河桥,立即有人上来为其包扎。
李从璟的视线里,石重贵带领的三百步卒,一直守在河桥这段,仅仅注视着河桥战事,是时都在准备冲过去。在他们身后,则是严阵以待,准备随时作为后继主力,投入战场支援,亦或是准备在前锋战事不利,掩护他们后退的护**大军。
按理说,哪怕石敬瑭攻势甚急,前方西川兵接连战死,但只要彼方军阵不溃,源源不断有后续兵力投入,填补己方伤亡造成的空白,石敬瑭就冲不过河桥。但事实是,石敬瑭这边的是骑兵,走得便是迅捷破敌的路子,故而战事说来话长,实则进展极快,西川兵虽不断填补战阵,却也根本就来不及。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眼看着石敬瑭距离冲出石桥已经只有十来步的路程,后方石重贵已经拔出了横刀,蓄势待发,就在这时,西川军阵后忽然出现异动,步卒甲士们让出一条通道,随即,一队马军奔驰而出,迎上了石敬瑭等。
观对方马军数量,竟是与石敬瑭等相差无几,也是三百来骑。
两方马军兀一接触,刀兵齐举,一片血肉横飞,长槊冲撞,骑士落马者相继。
石敬瑭甩出了手中两柄铁锤,砸倒迎面两名西川骑士,换上了备用长槊,出手前刺,又将一名西川骑士刺下马去。
河桥到底路窄,两面主将又位在中枢,很容易就照了面。照面也不过能交手一招,电光火石间,石敬瑭与对方将领同时出击,又同时做出规避动作,这一下长槊擦着彼此甲胄掠过,却是谁也没能奈何谁。战马交错,彼此又杀入对方阵中。
莫离打开折扇,摇出一阵微风,看似不着边际问了李从璟一句,“大帅,是否发大军支援河桥?”
李从璟摇摇头,“不急一时。”
他俩身旁的人,多数不解其意,完全不懂两人这番对话从何而来,机智如桑维翰、王朴等人,快速转动脑子,思考其中的含义。
有人不理解,便开始发问,“两军鏖战,胜负未分,缘何军师要发军支援?”
问这话的是冯道,其他人身份都低了,自然不敢妄言。
莫离淡淡一笑,“李肇轻敌了,用骑兵与护**正面交锋,河桥之败已不远矣。”
冯道愕然,他是文官,不通战阵,自然看不出这其中奥妙,但他更加不解,“既然护**有夺桥之相,军师缘何要发军相援?”
莫离摇着折扇道:“正因如此,才要援军。”
这番话看似矛盾,落在冯道耳中,他不免怔了怔,随即心思转了转,恍然大悟,“护**既然有夺桥之相,大军自当相援,以求一鼓作气夺下河桥、捣毁敌阵,杀向剑州城!”
冯道这话说完,周围文官,都露出恍然之色。但旋即,冯道又疑惑道:“既然如此,大帅为何不答应军师之请?”
李从璟哑然失笑,冯道也算是大才,文官中的翘楚,奈何不通军事,隔行如隔山,他这个问题,从军事角度看,着实太蠢了些。
“有战胜之相,未必真会得胜,西川兵是不是如此不堪一击,还有待再看。战机未到,三军不可轻动。”李从璟为冯道耐心解释了一句。
冯道“哦”了一声,又是恍然大悟。经此几问几答,冯道自我感觉良好,觉得对军事已经通晓了几分,此时再看战阵,竟然露出行家的眼神。李从璟若是知晓冯道此刻心中所想,大概也能明白赵宋文人掌军为何是场灾难了。
李从璟回答冯道的话,与回答莫离的话,看似一样,实则含义并不相同。
不出莫离所料,河桥上的战况,有了新的发展。西川骑兵没能阻拦护**的步伐,他们小瞧了石敬瑭输死一搏的决心,也小瞧了石敬瑭激励护**雪耻一战的手段。尤其是这三百被石敬瑭挑选出来的马军,个个将生死置之度外,河桥的最后十步,倒下了数十具尸体,最终西川军还是没能拦住护**的步伐,石敬瑭带头跃离河桥,杀入了河桥彼岸的西川军阵中。
河桥这段,一直紧盯着战局的石重贵,几乎是在石敬瑭跃上对岸的瞬间,跳将起来,举刀大吼,离弦之箭般冲上河桥,他身后的护**陷阵士,早已红了眼睛,不乏丢掉兜鍪奋然前驱者,此时争先恐后的场景,真个如饿狼扑食。
河桥上尚有过来阻截石敬瑭的西川马军,他们穿透石敬瑭身后的军阵,望见面前的步卒,就如同看见绵羊一般,呼啸着杀将过来。却不料,此时迎向他们的,却不是绵羊,而是一群悍不畏死的饿狼。
前奔中的石重贵,在对面西川骑士长槊刺过来的前一瞬,忽的往前一扑,就地一个驴打滚,就到了那骑士马前,后脚蹬住地面借力,手中横刀挥斩而过,一刀就削断了对方骑兵的马腿。
马上的西川骑士刚为自己刺空的杀招愕然,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七荤八素还没缓过神,就已被跟上来的护**甲士乱刀砍死。
前有马军突入敌阵,后有步卒跟上河桥,这边的护**主力军阵,也在蠢蠢欲动。
李从璟与莫离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神中的期待,很显然,此情此景,李肇必须得拿出真材实料来了,如若不然,他的阵地今日就将不复存在。
站在西川军阵后方望楼上的李肇,此刻恼怒异常,愤然大骂那员骑将无能,只知道夸海口,却没能真个拦住护**。
“这唐军怎生如此骁勇,前日里这护**不是方经大败吗,为何今日却如同换了人一般,这般敢战?!”李肇身后,庞福诚与谢锽面面相觑,都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却不知晓,石敬瑭在李从璟面前遭受了怎样的屈辱,又激发了他怎样的偏激心理。此一役,对石敬瑭可谓是背水一战,他焉能不舍生忘死?
“慌什么!”李肇恼怒归恼怒,却无半分惊慌之态,他看见蠢蠢欲动的唐军主力,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若是李从璟以为,这样便能破我军阵,他便大错特错了!传我将令,‘利器’上阵!”
章二十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4)
河桥上的战役进展颇快,在石敬瑭率领精骑突过河桥时,后山的李从珂前锋不过刚和王晖所部接触上,与石敬瑭不同的是,李从珂所部主力都是步卒,马军不过用来防备两川骑兵从侧面突袭其两翼罢了,并不仰攻山头。
与石敬瑭相同的是,李从珂前日差些被李从璟斩了脑袋,也甚觉受辱,只不过他怨言不深,毕竟在知晓他部被千余西川兵击溃后,他也自知老脸无处安放,身为沙场宿将,跟随李嗣源南征北讨时,也曾立下赫赫战功,哪还能没有半分自尊?
而且,保义军、护**与静难军又有所不同。三部虽同为先锋,临战前,李嗣源、李从璟交代的清楚,分工有不同,静难军负责拿下剑门关,而保义军、护**负责攻下剑州。如今,李绍城将任务完成的干净利落,而李从珂与石敬瑭却一战而败,相比之下,难免相形见绌。
又且,李绍城的静难军,边陲寻常镇军而已,保义军、护**则不同。李从珂、石敬瑭,可都是皇亲国戚。换言之,前者、后者与当今帝室的亲疏不同,亲疏不同,被帝室倚重的分量也就有差别。而如今,疏远的立了功,亲近的反而吃了败仗,李从珂也深感对不起李嗣源。
如此一来,李从珂虽然没有石敬瑭那般受辱深重,奋战之心却跟石敬瑭并无二致。
出战前,李从珂召集部将,很是激励了一番士气,最后他问了诸将一句话:是愿立功雪耻而死,还是愿无功受辱而亡?
战事开始后,与石敬瑭一样,李从珂同样也是亲带陷阵士,冲锋在前。
然而与石敬瑭不一样的是,李从珂面对的是王晖。照实论,东川兵与西川兵孰强孰弱不好说,大抵战力相当,装备兵甲等物,也都相差不大,这样一来,体现差别的地方,就是主将战术与指挥。
王晖是东川良将,他面对李从珂咄咄逼人的攻势,没有如同李肇一样,听从部下的进言,与李从珂做意气之争,而是一开始就拿出了预备好的利器。
剑州城外,李从璟身后,陪他观战的诸将、官,无论对战事通晓与否,凡是将河桥战事看在眼里的,此时都不由得变了脸色。
河桥处,在石敬瑭率先冲过河桥,杀入西川军阵中后,石重贵也率步卒跟上,如若说先锋马军是卷动风云的利刃,先锋步卒便是扩大战果的锲子,狠狠钉进了西川军阵。
面对十倍之敌,石敬瑭、石重贵所部如今撼动的军阵,还只是西川军很小的一部分,造成的乱战局面也显得很小,但军阵只要打开口子,就有了被击溃的可能。
河桥这端,护**主力军阵,在石重贵所部也冲过河桥后,中间军阵率先凸出一部,踏上河桥,随即整个军阵都开始行动,从两侧向中间聚拢,准备去增援石敬瑭、石重贵好不容易开辟的战场。
就是在这时,异变陡生。
河桥彼端,石敬瑭、石重贵在河桥前奋战,彼此浴血开拓的战场,不过方圆十数步,石敬瑭突入的远些,已进入二三十步,然则比照西川军阵,这不过是九牛一毛。更大的西川军阵,仍旧沿河流布置在和桥两端,延伸出有数百步,而此时,如壁似垒的军阵,忽然有了变化。
李从璟望见彼处西川军阵后方令旗挥动,听着对方战鼓变了节奏,不多时,西川军阵前列的西川甲士,齐齐侧身后退,而在他们身后,一架架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露了出来。
一眼望去,弩机有数百架之多。操纵它们的甲士排成阵列,顶替了原本士卒站脚的地方。方才是甲士军阵,而今成了弩机军阵!
莫离眼神好,他很快估算出了西川兵弩机的数量,轻声报了出来,“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二百余......”话音未落,又见西川军阵中,出来一排排甲士,单人持弩,站立在大弩之前,莫离眼神变了变,继续道:“单弓弩,不下千数......”
“这是......绞车弩?百数上下!”说到这,莫离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孟知祥、李绍斌好大的手笔!”
莫离话说完,桑维翰、王朴、杜千书、卫道等人,莫不色变。冯道、苏逢吉等人,虽不深知其中厉害,好歹看得出西川兵的架势,哪里还不知晓局势不妙?
未等众人再说话,平地起惊雷。
的的确确是惊雷,千弩齐发,尤其是如此大型弩具,声势震天动地,真如雷吼。
冯道、苏逢吉等文官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完全没有应对经验,耳膜被千弩雷吼震得如要裂开一般,无不捂耳叫出声,状极狼狈。
离得这般远,这些人尚且有这般反应,可见这些弩箭的威力。而首当其中的护**,当即陷入了地狱!
西川兵的弩矢,对准的非是石敬瑭、石重贵,而是意图增援河桥的护**主力。李肇的用意简单直接,只要杀败护**主力,石敬瑭、石重贵这区区数百人,便是入了阵中也无妨,反手就可扑灭。
千弩齐发,弩矢却不止千支。
其他姑且不言,就说那绞车弩,一弩便有七矢!
箭矢当头,只要甲胄齐全,不避也无妨,施放一方射出十来根箭,也未见得能当场杀死对方一人。弩矢则不同,比之弓箭,弩在射程、穿透力、杀伤力方面,都有着压倒性的优势,尤其是大型弩,与弓箭已不可同日而语。
故而,每每需要集中火力打击目标,弩的作用明显大于弓,又且,弓箭手的训练需要大量时间,要培养一个合格弓箭手,耗时良久,而弩则不同,所谓“朝学而暮成”,弩手掌握起来要简单得多。
事先装填好的弩,还可以用来应对突发情况,先下手为强,这已是弓不能具备的功能。眼下,李肇对付护**的手段,正是如此!
此时,护**正向中间靠拢,西川兵千弩齐发,只一轮,弩矢落入护**阵中,便掀起一阵惨烈腥风血雨。弩矢强劲,透甲入体者多不胜数,便是不能射中要害,也能叫士卒再无作战能力,尤其是木单弩、竹竿弩、绞车弩,中者无不穿透士卒身躯,弩矢带着士卒身体,钉入地面者多不能辨。
护**中发出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连绵不绝,如坠修罗场。一轮弩矢齐射下,能站立者竟已不足一半,而中弩矢者,模样凄惨,死状残忍,让人不能直视,整个军阵,刹那间就没了模样,成了一片被大风卷过的衰草。
莫离、王朴等人还好,毕竟早就经历过战阵,此时虽然面色不好看,却也不至于太失态,而冯道、苏逢吉等未见过这等惨状的文官,则是经受不住,完全像是被重锤猛击了脑袋一般,失了神。冯道还好些,只是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不动,苏逢吉等,则是已经接二连三冲出棚子,俯下身呕吐不停。
李从璟敛眉收目。
王朴身体微微颤抖,他恨得咬牙,“蜀兵......竟有这般利器,且数量又是这样多.....休说猝不及防的数千将士,便是防备严密的数万将士,怕是也不能冲过去......”
杜千书脸阴的要滴水,他说:“先前还奇怪,剑门关被夺,为何蜀兵据守剑州城,还能方寸不乱,未露半分怯态,原来竟是这般缘由......”
“孟知祥、李绍斌,明知举兵之后,会被朝廷王师攻伐,还敢胆大包天挑起事端,又岂能没有依仗?”莫离冷笑不迭,.说完这句话,他用折扇指向后山,对李从璟道:“大帅请看,保义军也遭遇了此等境遇,情况比之护**更为凄惨。”
众人循声望去,又是一阵心寒。
保义军的情况,比之护**可是惨烈多了。不同于护**平地作战,保义军本就是仰攻山头,地势上处在被动地位,那王晖又不同于李肇,没给李从珂尝甜头的机会,是以在保义军冲阵开始,王晖就下令千弩齐发。
保义军将士被弩矢杀伤后,无法继续战立,数也数不清的军士从山坡上滚下,前者撞倒后者,顿时叫混乱加倍扩大,那方才还严整的军阵,此时已经如同泻下的泥石流,旌旗、刀兵、盾牌混杂一处倒下,让人观之心颤。
而在这时,后山上的东川兵,又开始往下砸山石,那山石雨幕一般落下,让本就溃不成军的保义军,成了被人任意屠杀的羔羊。
方才跑出棚子出去呕吐的苏逢吉等官员,好不容易吐完回来,看到这番阵势,肠胃再起翻腾,禁不住又跑出去吐。
这方山川,已经叫惨嚎声震得快要塌陷了。
“劲弩已经足以退敌,王晖仍旧让东川兵砸下山石,这是要扩大杀伤效果,让惨状加剧,进而打击我全军士气,让我军失去战心,再不能战。”莫离看出了王晖的用意,他对李从璟道:“大帅,护国、保义两军败局已定了。”
李从璟原本还有些不解,在原本历史上,为何石敬瑭攻占剑门关后,却在剑州城外数战而不利,以至于主动上书李嗣源,请求撤兵,如今他知晓了答案——若是李从璟对这段历史知晓的详尽些,便会明白,石敬瑭率领的大军,之所以在剑州城本分战果没捞到,便是败于蜀兵的强弩。
听了莫离的话,李从璟点点头,道:“鸣金,收兵!”
章二十一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5)
李从珂被一支竹竿弩贴着面颊擦过,即便是兜鍪质地坚韧,也被扯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他本人也被沉重的力道带着摔倒在地,在山坡上滚了两下再爬起身时,脸上已满是粘稠的鲜血。
他脸色煞白,抬头前望,弩矢从天而降,落进军阵里,钻透士卒们的身躯,造成一大片杀伤,饶是他久经杀伐,心里也生出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惧,规模如此大的弩矢运用,便是在梁晋争霸时期,也极难看到。
他提起刀,俯下身,盯着山坡,本想高声大喊,带领将士继续冲阵,话未出口,又给咽了下去,怎么都喊不出来。在这样的打击力度下,他忽然觉得,便是有不惜一死之心,也没有去送死勇气。
山坡上的东川兵,在推下过一轮山石后,呼喊着冲杀下来,从李从珂的角度望去,他真觉得彼方将士如同神兵天降,不可与其争锋。杀伐半生的李从珂,握刀的手开始颤抖,这等境遇已是多少年未曾有过了?
耳畔萦绕着将士们的惨嚎声,叫他耳鸣阵阵,李从珂眼看着将士们被弩矢杀伤、不住哀嚎、东倒西歪的惨状,感到绝望,便是连亲卫说了什么,他都没有听清,恍惚间,他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蜀兵竟然强悍到如此地步?
置身战场中央,剧烈的嘈杂声让人站立不稳、头晕目眩,李从珂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双耳忽然捕捉到了一阵金锣声,而后他面前浮现出亲卫劫后余生般的惊喜面容,对方朝他大喊:“军帅,秦王下令收兵了,快撤吧!”
李从珂终于回过神来。
河桥彼端,奋力冲阵的石敬瑭,正杀得兴起,他面前的西川兵,少有能阻挡他两合的,转眼间被他突进二三十步,又听见亲卫说石重贵已经跟上来,他心怀大畅,手中马槊愈发锋利,呼喝连连,如同战神一般,杀得面前西川兵面露骇色。
正当此时,雷吼般声响,在他身旁炸开,他耳膜一震,脑袋像是被人猛击,有刹那间的晕眩,身子都跟着一颤,连带手上的动作也缓了半分。
情不自禁回头,石敬瑭双瞳陡然一缩,天空中出现的千支各色弩矢,组成一张巨大的网,朝护**当头罩下。霎时间,石敬瑭虎目圆睁,他看到那道巨大的网落进他的将士军阵中,方才还严整凛然的军阵,瞬间如同被冰雹砸倒的麦苗,倒了一半,撕心裂肺的惨嚎声撞进他耳里,如同给了他当头一棒。
“啊!”石敬瑭双目充血,忍不住发出一声凄厉嘶吼。
全身沸腾的血液,在转瞬间被冰雪浇冷,昂扬的斗志、不可一世的气焰,以为即将要破阵立功的希望,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就像一个豪赌的赌徒,压上了全部身家性命,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在开盘的刹那间,才发现自己错了,全部的财富瞬间丧尽,冲天的希望陡然间就破灭了个彻底!
西川兵在战鼓的催动下,开始发起反攻。
“完了!”这是石敬瑭的全部念头:他的战斗完了,他的护**完了,他自个儿也完了。他感到他浑身已经麻木,神智都不在清醒,他的腰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那是一名西川兵将长枪捅进了他的甲胄缝隙里。他愕然抬头,双目失神,像是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父帅!”或许是石敬瑭愣神的时间太久了些,石重贵不知何时已经赶过来,他拉住石敬瑭的马辔,神色焦急,朝石敬瑭喊,“大帅下令收兵了,快走!”
“收兵了?”石敬瑭望着潮水般四面涌来的西川兵,又看看河桥那端不成模样的护**军阵,浑身的力量不知去了哪里,他喃喃道:“又败了?”
这回失败,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李从璟站在指战棚外,眺望着河桥、后山战场,面如湖水,不见深浅。
保义军、护**开始后撤,两川甲士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机会,在后面大肆追杀,前者本就已无战心,此时更可谓是兵败如山倒,被追杀的分外惨烈。只不过,有了前日李从璟对两军的严惩,此番却是没人敢丢盔弃甲了。
保义军、护**虽然撤得狼狈,却也并非没有勇士,没了两川的强弩加身,两军各自分出一部将士,由骁勇之将带着断后。保义军那边,领头回身再战的将领不知是谁,护**这边却是石重贵亲自断后,力战不退。
两川甲士追杀的虽然狠,却没追出来太远,李从璟已让禁军前去接应,前者毕竟兵力不占优势,此番他们又只败了护国、保义两军,自然不会贸然与禁军主力交战。
李从璟抬头看了看天空,阳光正好,远未至午时,今日这一战历时并不久,甚至可以说结束得很快。他见保义、护国两军的些许残兵已经退回,示意孟松柏牵来战马,打马回北山军营,并且下令:三军回营。
这也就是意味着,今日不会再战了。
莫离等秦王府幕僚,都安静的相继跟着离开山头,冯道、苏逢吉等文官中,不乏有面面相觑者,他们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疑惑。
“今日交战不到一个时辰,眼下天色尚早,这便不再战了?”有文官忍不住问出声。
“你没瞧见么,蜀兵弩强,大军哪里冲得过去?”他身旁有人回答他。
“蜀兵弩强确乎事实,然则敌强我便不战?某虽不通晓军事,却也知道,但凡三军征战,以胆气为先,只要我军将士敢战,便是敌军弩强又如何?我大唐勇士,上有君王之恩,下有俸禄之食,为国征战,不避死,不畏敌,前赴后继,千人不能破敌便万人,万人不能破敌便十万人,纵然横尸枕道,决不后退,如此为之,何等敌人不能一击而败之?”先前说话的那文官又道,神色愤愤不平,“大战方始,稍有挫折,便不敢再战,这等战法如何取胜?!”
“秦王殿下自有打算,你说这么多作甚!”
“哼,往里日听闻秦王殿下军功赫赫,破大梁,走渤海,败契丹,甚为钦佩,此番入蜀,本想瞻其风采,却不想竟是如此......真是让人失望!”
“噤声!这等话都敢说,你不想活了?!”
“我辈读书人,受圣人教诲,精忠报国,岂惜此身!”
苏逢吉正追赶冯道,听见这两人谈话,停下脚步来,向那大义凛然之人行了一礼,“敢问足下高姓上名。”
苏逢吉不认得这人,这人却是认得苏逢吉这位风光人物的,眼见“两苏”之一都被自己吸引,不由得挺胸抬头,傲然又故作平淡,道:“不敢当,某户部主事洪继新。”
苏逢吉哦了一声,抬脚就走。
苏逢吉这般做派,让洪继新不明所以,他跟上去拦住苏逢吉,问道:“苏君对某方才所言,有何评判?”
站住脚,望着洪继新期待而又故作淡然的神色,淡淡一笑,“足下想听?”
“但说无妨。”洪继新表示很大度。
“狗屎。”苏逢吉淡淡丢下一句,转身而去。
洪继新:“你......”气得脸红耳赤,想骂什么又没骂出口,待他想好,苏逢吉已经走远。
旁边有人劝他消消气,说苏逢吉行事向来任性,让他不必在意。
洪继新怒不可遏,“如此小人,有辱儒生二字,有负圣人教诲!诸位且看好了,方才这番话,某敢在尔等面前言,便也敢在秦王面前言!”
“君欲作羊鼻公乎?”旁人有人问他。羊鼻公,魏徵。
“有何不可?”
李从璟回了军营,正召集参谋处商议接下来的战法,石敬瑭、李从珂相继赶到帅帐,前来请罪。他们如今虽没了官职,毕竟分量还在,战败不能不有所表示,跟着各自临时主将来的。
“蜀兵弩强,此战失利,非战之罪,各位不必介怀。”李从璟和颜悦色,“诸位力战劳苦,且先下去歇息,稍后本帅会去看望伤员。”
李从璟看见,李从珂面如死灰,唉声叹气,看来受了很重的打击,而石敬瑭则是双目无神,意态颓然,此战他用力甚大,更受了些伤,但结果却是护**折损过半,比之先前北山之败更惨,如今有些萎靡不振。
此时,剑州城中,王晖、李肇碰了面,两人叙说了一番各自战况,好让对方有所了解。
李肇得意洋洋:“世人都吹捧他李从璟厉害,今儿一战如何,被你我当头棒喝,损兵折将,这下做了缩头乌龟,不敢出战了!”说罢哈哈大笑两声,继续眉飞色舞:“老兄是没瞧见,某一轮强弩齐射,那护**就倒了一大半,阵中拼杀的石敬瑭,见到那副景象都焉了,若非李从璟收兵及时,某定已砍了他的脑袋!可惜,哈哈,真是可惜!”
王晖笑道:“有强弩为助,剑州城固若金汤,李从璟纵然千军万马,也休想过得城前那独木桥。他秦王百战不殆的威名,此番怕是要折在这剑州城下了!”
两人说笑半响,言辞激昂,将李从璟狠狠嘲笑了一番——借此进一步鼓舞士气,而后王晖又叮嘱李肇不可轻敌,要防备李从璟夜袭云云。
剑州距离成都五百里上下,当日军情经由快马加鞭,当夜便递到了孟知祥面前。
看罢战报,孟知祥很是高兴,对左右道:“都言李从璟战无不克攻无不取,遇山凿路,遇河架桥,此番却是被一座小小剑州城拦住,一日只战一个时辰,看来盛名之下,多的是其实难副啊!”
......
夜黑如墨,王晖、李肇打起十二分精神,遣出许多巡防队,在城外来回巡视,又增加了许多明哨暗岗,防备李从璟夜袭,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没有夜袭剑州城的打算,白日里护国、保义两军吃的亏,他的确要连本带利让两川吐出来,但却并不急于一时。
北山军营,气死风灯高悬,营中一切如常,李从璟在卫道等人的陪同下,到了辎重营。谢鱼竿、朱厹两人走在前面领路,一个因为身高体瘦而驼着背,一个因为腰胖体圆而腆着大肚腩,两人的影子凑在一起都显得滑稽。
“大帅,明日便要将这些弩具尽数搬上阵前?”朱厹问这话的时候,使劲儿搓着手,神色亢奋,面颊潮红,显得极想大干一场。
李从璟不置可否,“此番带了多少?”
“都带来了!”朱厹声音有些激动,“家伙太大,来的路上,不好搬运,可是累人得很。过剑门的时候不好走,今日日落才尽数运到。”
“都带来了是多少?你给大帅说清楚!”谢鱼竿拿手肘捅了朱厹一下,比李从璟还要急切的模样。
朱厹嘿嘿道:“下官今日问过军师了,西川军不是拖出了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二百余,绞车弩百余吗?咱们的弩具数量也不是太多,大帅你知道,咱们这些东西都经过军备研制处改良过的,威力要好上一些,称呼也有变化,这些年也来不及赶制太多,这回伐蜀能用的,也就那些了......若是过两年攻打吴国,那数量可不止翻一番!”
见朱厹卖起了关子,李从璟并不生气,既然能带来的都带来了,他心中有数。
剑州城内外的蜀兵强弩,是从哪里来的?
虽说这些两川加紧赶制了些,但根子上还是郭崇韬伐蜀留下的。
的确,郭崇韬上回伐蜀,基本上将国库中的弩具都掏空了,然则距离上回伐蜀,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些年,李从璟脑袋上的白发可不是白长的,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又怎么可能对此不作应对之策?
军情处、演武院、参谋处加在一起,经过这么多年,若是连蜀兵虚实、惯用战法、倚重利器都不能弄清楚,那李从璟当初设立这三个机构还有什么意义?
他时常往演武院跑,时常去探望军备研制处,若是到了今日,军备研制处仍旧半分成绩都拿不出来,他李从璟还有什么混头?
四百余伏远弩、三百余木单弩、两百余竹竿弩、百架绞车弩?东、西川加在一起,这个数量应该可以翻一倍。
看到面前如山如海的军械,李从璟笑了笑,那又算什么?
打仗就是拼武器装备,这个概念李从璟可是比谁都懂。
章二十二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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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成四年八月二十七日,即北路军发起剑州之役的次日,李从璟尽起三军出北山大营,进抵普安县城外列阵。辰时初刻,排阵使朱守殷回禀李从璟,禁军阵列已按其要求布置完毕。
这一战,李从璟仍旧高居指战棚外,背对阳光面向战场。
军师祭酒王朴,禀报当日环境情况:“今为晴日,城池在西,我军在东,午前作战,于我有利,午后作战,于彼有利;今日风小,风向自西向东,于彼有利,然则此风仅能影响弓失一二,对弩矢影响不大。依天象看,午后或会有大风,此前各山头草木多被砍伐,当留意后山敌军,防其烧薪鼓尘......”
王朴说完,第一军师莫离又道:“今日出战者为禁军。昨日护国、保义两军战败,损失惨重,敌军士气高昂,然因我军昨日一战即撤,敌军难免有骄纵之心。我军出战之禁军,磨砺锋芒数载,正待正名一战,士气可用......”
李从璟坐立马背,道:“士气可用?尚显不足。”
“然则,大帅有何军令?”莫离问。
“禁军军曲编练的如何了?”
“上至都指挥使,下至士卒,皆能诵唱。”
“传令,诵唱军曲!”
“喏!”
在李从璟立足的山头下,有百十名轻骑传令兵,正在等待传送军令,得此帅令后,纷纷上马,奔往各处山头、平地、大道。
马蹄扬尘,令旗飒飒,传令兵自一个个军阵前飞驰而过,将军令送达各部:“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大帅有令,诵唱军曲!”
“咚”“咚”的战鼓声,沉缓而有力的响起。
数百大小军阵,密布于低缓丘陵各处,五万精锐甲士,披挂严整、队列森然,聆听战鼓声,刹那间鸦雀无声。
西川军军营,李肇望着大举来袭的王师,本已严正以待,各部弩具都已到位,就待接下来的厮杀,然而对方鼓声闷雷般响起,却不见对方军阵有半分行动,这让李肇有些纳闷,他转顾左右,“战鼓声起,而军阵不动,唐军意欲何为?”
“这......我等不知。”左右回答。
李肇想不明白,啐了口唾沫,骂道:“狗屎!唱戏呢?!”
忽的,李肇神色一怔,他听到一阵骤然响起的金属相撞声,海浪一般,循声望去,就见对方军阵中的将士,持盾者,以刀击盾,持枪者,以枪顿地,持刀者,以拳击胸,砰砰作响。这金戈之声由五万人一起发出,震慑人心。
李肇脸色微变。
朝阳喷薄而出,霞光洒满大地,甲士们如同沐浴在金光中,五万儿郎齐开口:“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李从璟肃立山头上,脚下三军齐声高呼,军阵中,锦旗飘动,铁甲嗡鸣。一望剑州城,再望剑门关,三望苍茫大地。大好山川,让人豪气顿生,天高云阔,直欲振翅翱翔。
将士齐声诵唱:“华夏自古出雄师,中国历来为强邦。关西老秦军,十年扫**。汉武精骑三百万,不破楼兰誓不还。太宗开疆万万里,大唐天威慑四夷!”
江山多娇,壮怀千古。李从璟闭上眼,又陡然睁开,忆古思今,多少王朝霸业,几多风流人物。这江山千年以降,青山可平,大河改道,冬雪夏雷,沧海桑田,唯有英雄之名不坠,但余丰功伟业可歌。
鼓声渐重,击甲声愈沉,大地震颤,白云消散,面前这一个个帝国热血儿郎,风华正茂,披重甲,持利器,征战沙场,引吭高歌,意态风发。
他们再唱:“看白起,为国灭敌逾百万,一生征战不诉难;看卫霍,踏破草原如漫步,不叫贼奴敢南顾;看薛礼,将军三箭定天山,英姿卓绝美名传!”
右手搭上刀柄,胯下战马刨蹄,似欲奋躯而战,李从璟听到这方河山似都在回应将士们的呐喊。
想当年,他年方弱冠,携十年寒窗之辛劳,投身从军,所求不过活命而已。到而今,他已近而立之龄,又一个十年过去,这期间他夙兴夜寐,沙场征伐,流血异乡,无数次死里求生,倒也有了功业可诉,可望千古英雄之项背了!
今日,他手握十万雄师,终于可以令之所向,千军奋躯!
五万儿郎,五万铁甲,声如滚雷,气势厚重而铿锵,纵声高唱:“将士百战方为雄,马革裹尸不改容!为国之盾护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群情激奋,如猛虎在笼,如蛟龙在海,他们再唱:“护君民,击不臣!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汉唐雄风凭谁问,铁骨铮铮!护君民,击不臣!”
“轰”“轰”数声,五万将士,重盾击地,铁拳击胸,声振寰宇,直冲九霄,“沙场秋点兵!沙场秋点兵!为国之盾护军民,为国之矛击不臣!”
李从璟眼神沉敛下来,耳边萦绕着将士们的吼声,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
在他身后,一众幕僚眼神坚毅,斗志昂扬,好似若非他们是谋士,便直欲披甲上阵,为大军前驱。冯道、苏逢吉等文官,则是目瞪口呆,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们这些人,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何曾体会过真正的汉唐雄风?
李从璟抽刀振臂,“传我军令:开战!“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沉重的号角声响起,漫山遍野,传令兵纵马飞奔,高声大呼:“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大帅有令,开战!”
河桥彼端,西川军营,李肇愣了半响,五万猛士齐声高歌,声势自然不同凡响,纵然他为敌将,也被震慑了许久心神,那般雄烈之气,稍微胆气弱些的人,都会承受不住吧?
李肇左右环顾,见西川军中许多将士都怔怔失神,颇有被震慑心魂之相,就感到有些不妙,他咬牙低头,恨恨道:“声势倒是足得很,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中看不中用!”
军歌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闻,今日初见,对方的激烈昂扬之气让他十分忌惮,实话说,他的确被震撼了。当世军队,不乏冲阵时有喊口号的,但战前齐喉如此军歌,真是闻所未闻。却偏偏,李肇知道,这法子很管用。
身为主将,他知道此时他该干什么,遂拔刀大喝:“贼军气势虽强,战力却并不值得忌惮,尔等难道忘了,前日我等是如何以千人,败他万人,昨日又是如何反手间将其杀败的吗?“
“尔等且听好,剑州为两川之门户,剑州若失,则两川不保!尔等若是不背水一战,一旦战败,贼军入境,尔等之妻儿、田产、钱财,可就全都会沦为他人之物,任由他人享用!尔等能忍乎?!”
“不能!”西川将士答道。
“好!贼军即将来袭,尔等且做好准备!”李肇继续大声高呼,“我等有强弩千余,贼军纵然人多势大,无济于事,只要他们胆敢冲阵,便叫他们如同昨日之敌一样,损兵折将,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尔等可知吗?!”
“我等知晓!”西川将士士气终于提升上来。
“听我将令,弩手就位,准备迎敌!”将士们的热烈回应,也让李肇心头的不安消散了不少,他振臂高呼,很有把握的样子。
不等李肇松口气,站立在他身旁的庞福诚、谢锽二将,忽然面色有些怪异,庞福诚更是出声道:“将军且看,这贼军动向有些奇怪。”
“有甚奇怪?”李肇凝神去看,起初还不以为意,看了没两眼,神色严肃起来。
今日进攻河桥,谈不上哪军主攻,如果非要说,大抵可认为是横冲、龙骧、虎卫三军。此三军集结在河桥附近,又以横冲军为中心。
今日开战,李从璟将禁军全都投放战场,各部皆有任务。横冲、龙骧、虎卫三军主攻河桥、城池,飞云军监视、拦截后山王晖所部,百战军则作为预备部队,随时听用,策应各方。
河桥这端,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龙骧军都指挥使皇甫麟,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三人凑在一起,立马军阵前,观望了一会儿西川军阵。
“西川军倒也有几分模样。”高行周随意说了一句感想,“军师言说,彼处有伏远弩四百余,木单弩三百余,竹竿弩两百余,绞车弩百余?”
皇甫麟补充道:“另有千数单弓弩。”
“单弓弩?哈哈!”
高行周扶了扶兜鍪,揶揄道:“咱们的家伙什,都叫什么来着?”
“大伏远弩,大木单弩,大竹竿弩。”皇甫麟道。
“缺了大绞车弩?”
皇甫麟淡淡道:“绞车弩用于攻城拔寨,拿来对付军阵并不太适合。”
“可我见西川兵用的很顺溜。”
皇甫麟的眼神语气依旧平淡,“拿来吓人的罢了。”
“哈哈!”高行周大笑,“皇甫老弟啊,你还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给人家留。”
这时,李从璟的开战军令传到。
收拾了打趣神色,高行周面色肃然起来,他冷笑一声:“今日就让这些西川兵将开开眼,何谓‘大’!”
“大帅给我等多少弩具?”王思同这时候发问。
“不多。”高行周冷冷道,“也就比西川兵多出一两番罢了!”
“传令:弩具张弦,步卒后退!”
李肇脸色阴沉,双手攥拳,庞福诚、谢锽二将也都面露惊容,不仅是他三人,所有能看见河桥那段军阵的西川兵将,俱都如此神情。
唐军军阵中,露出了排列齐整的弩具,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俱都赫然在列,然而与西川阵中不同的是,这些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的模样都有所差别,一个显著的特点,是比西川军阵中的弩具大了一号。
而直接让西川兵将失色的,是唐军阵中的弩具数量,少说也是他们的两倍!
伏远弩、木单弩、竹竿弩的威力,李肇、庞福诚、谢锽等人知晓得清清楚楚,昨日他们不就是凭此杀败护**的么?
而现在,对方以两倍数量还击,怎能不让他们变色!
“某记得,当初伐蜀时,郭公曾言,国库中的大型弩具,几乎都被搬走一空了!为何,此时贼军阵中会出现这么多大型弩?这......这不可能!”李肇失声。
先前,两川行事多有悖逆,李嗣源为何一忍再忍?不仅忍了,还不断给孟知祥、李绍斌加官进爵,因由何在?是因为两川太远,朝廷鞭长莫及?是因为两川有精兵三万,朝廷畏之惧之?作为彼时郭崇韬伐蜀的诸道兵马总管,李嗣源岂能不知晓,郭崇韬搬空了国库的强弩利器!
“孟知祥,李绍斌,你等在两川作威作福,肆意妄为,蔑视朝廷,目无君主,骄纵了这么多年,而今,是时候还债了!”山头上,李从璟冷冷哂笑,“东川,西川,帝国曾今赐予你们的东西,今日,我要替帝国都收回来!眼下这一战,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剑州,你可要接住了!”
雷吼般的叫声,再次响彻天地!
吼声发自河桥这端的禁军军阵,落入彼端的西川军阵!
李从璟看到,弩矢所到之处,西川将士如同麦子般,一排排一片片倒下。
西川军阵中,弩具开始还击,然则禁军阵型防备严密,裹了牛皮的大盾竖立在前,横立在将士头顶,大大减轻了西川弩矢的杀伤力!
禁军军阵中的强弩,首先对准的,便是西川军阵中的弩具,几轮弩矢洒过去,西川的强弩阵,战斗力就消减了大半!
而后,禁军强弩,开始收割西川兵将的性命。
西川兵将输死一搏,派遣了死士过来,意图冲入禁军阵中,杀伤弩手,破坏弩具,但禁军又怎会让对方得手?
禁军甲士,迎上过冲来的西川并将,给其迎头痛击!
彼处,李肇脸色惨白,浑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牙齿都要给他自个儿咬碎了。昨日,西川军仅是一轮弩矢,就让护**败走,而今日,对面的唐军可是无休无止的在朝他们发射弩矢!
虽说弩矢装填没有弓箭方便,要耗费时间,但西川兵将冲不过河桥,根本就拿对方的弩手没有办法,那些弩手可以好整以暇慢悠悠的装填,然后瞄准齐射!
“不毁了贼军强弩阵,我等死矣!”李肇坐不住了,当即就要带领亲卫,冲过河桥去。
庞福诚、谢锽二将拉住李肇,苦劝道:“将军,唐军势大,河桥太窄,根本冲不过去!”
李肇大怒,甩开二将,喝道:“昨日唐军能冲过来,今日本将为何不能冲过去?!”
“将军!便是将军能冲过去,只怕到了那时,此间将士也死伤殆尽了!”庞福诚、谢锽二将苦苦相劝。
李肇怔了怔,他左右看去,只见西川军阵已是完全乱了,将士们成片、成排倒下,身中数矢、肢体不全者数不胜数,昨日护**遭遇的境地,他们今日加倍尝到了。
“王晖呢?他为何不来救援?!”李肇心如刀绞,怒火攻心。
“王将军的援救,被贼军挡住了,没法过来!”庞福诚指着远方大声道,彼处,王晖的人马正与飞云军接战。
“事已至此,将军快走,唐军就要冲过来了,将军再不走,城池都不能保住!”谢锽抽出横刀,“末将等为将军断后!”
李肇万般不愿,但情况如此,容不得他不走,提刀砍了望楼围栏,他转身奔下,聚集兵马回撤。
“大帅,西川兵在回撤!”莫离提醒李从璟。
西川军阵已乱,他们意图冲过来的将士,又被禁军挡在河桥,此情此景,河桥已经守不住,李肇焉能不撤?
“传令,横冲军过桥!”李从璟断然下令。
李肇带着残兵往城中撤,西川军顿时溃败,首尾断节,许多强弩都来不及携带,将士们就狼狈逃窜,高行周看准时机,卷马而进亲自冲阵,带部杀败河桥上的西川兵将,轻而易举冲过了河桥!
冯道、苏逢吉等再度目瞪口呆,他们委实没有想到,今日击溃西川军,竟然会这般迅捷!
昨日,护国、保义两军一战即溃,李从璟旋即下令收兵,众人还以为这城外的仗很是难打,怕是免不得多日鏖战、惨烈厮杀,还有如洪继新这样的,以为李从璟不过是徒有虚名,却不曾想,为今日一战,李从璟早已运筹帷幄,做足了准备,一战而胜的速度,却是比昨日保义、护**的败北更快!
众人敬畏交加的看向面前这位秦王,对方背影伟岸,不动如山,并没有因为眼前的胜利而有所表示,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之前并没有了解这位百战名将,对方的深浅他们一所无知,只是在这一刻觉得,这位秦王的确深不可测。
冯道之前好歹随李从璟在卢龙经历过两场战事,勉强能够稳住心神,但彼时李从璟身上的限制太多,能做的事也少,虽然同样大败敌军,胜利却远没有这般轻描淡写,七年了,冯道觉得面前这个昔日的领军大将,而今的帝国肱骨,愈发显得令人畏惧。
苏逢吉内心有惊涛骇浪,这一两日,李从璟给他的震撼太过强烈,他呢喃出声:“秦王,秦王,这便是我大唐秦王?这才是我大唐秦王啊!”
洪继新怔怔望着战场,又愣愣看向李从璟,满腔热血四处涌动,只觉得无处可以发泄,昨日里要直言进谏,想当面指责李从璟畏战的心思,早已不翼而飞,完全都记不起来了。此时,他恨不得拜倒下去,大呼秦王英明睿智,赞一句英雄人物正该如此!
莫离轻摇折扇,显得云淡风轻,只是他不经意间又看到李从璟头上的一缕白发时,心头免不得有些怅然。
李从璟稳稳端坐在马背,俯瞰战场。
横冲军已有千百将士冲过河桥,追赶着西川溃兵向剑州城下杀去。龙骧、虎卫两军紧随其后,就等着过河,在他们军阵中,棚车、撞车、云梯等攻城器械,早已备好。
他又看了一眼后山的战况,王晖出击意图救援李肇的兵马,见李肇撤退,已经在后退了。
“传令三军,即刻攻城!”李从璟下令。
将河桥彼端的西川残兵尽数杀灭,横冲军、龙骧军、虎卫军相继抵达剑州城下,得到攻城号令的三军,排列阵型,迅速做着准备。
李从璟纵马驰下山头,经过河桥和血肉模糊的战场,来到三军阵前,剑州城下。
剑州城上,两川将士犹未从方才的惊骇之败中回过神来,望向城下唐军王师的眼神,充满了忌惮与不安。
“大帅,各部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攻城!”高行周、皇甫麟、王思同等将奔驰而来,在李从璟面前抱拳行礼,请示军令。
骄阳下,李从璟褪下王袍,露出耀眼的明光甲,他抬起手,马鞭指向剑州城头,“为了大唐,夺下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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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不出意外,晚上还会有更。
章二十三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7)
(第一更。)
剑州城,也即普安县城,之所以能成为两川北面要塞,除却其前有剑阁天险外,城池本身坐落的位置,跟城池周围的地势,都是重要原因。
横冲、龙骧、虎卫三军,尽数抵达剑州城下,将城池团团围住的时候,已是当日午后。在这之前,三军将士花却了很多时间,去埋填城前的河流,并且将河水引向他处。若非如此,三军根本不能尽数在城前展开。
傍晚时分,三军开始攻城。
在攻城之前,李从璟针对后山王晖所部,另作了一番布置,他将飞云军、百战军摆在攻城大军两翼,对前者进行牵制,防其从侧面袭扰。
剑州城的布局,是牙城依绕后山建造在它的前面,故而后山的王晖所部,既能进城守卫城池,又能出城袭扰攻城军队,在战事不利之时,还能依此撤退。
不过,李从璟只需要防备王晖出城挑战,而不需要防备他逃跑——这反倒是他希望的。至于王晖出城袭击,李从璟虽说要做防备,却也丝毫不惧,无论是野战还是其它,李从璟都对禁军的战力有充分把握。
攻城战自傍晚开始,连夜猛攻,不曾片刻停息——这便是兵力占优的好处了,三军将士可以用车轮战术,轮流攻城、轮流休息,让剑州城不得片刻喘息。
剑州战事,一日三报给成都,李肇兵败,大军被迫回防城池的消息,孟知祥当夜就知晓了。
他阅罢战报之后大惊失色,连夜召集幕僚、将官,来商议剑州战事。
幕僚、将官们都表示十分担忧,河桥失守,王师无疑会进行攻城战,这就像一块大石已经悬在头顶,落下来只是时间的问题。
听罢幕僚、将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高居帅位的孟知祥一言不发,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苏愿沉思了许久,在众人都说过话后,这才缓缓开口,向孟知祥进言道:“李肇虽有小败,但剑州形势未必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剑州城小不假,然城防坚固,防御工事齐全,可称重镇。城池小,战线就小,加之剑州有万余兵马,纵然唐军兵力数倍,也无法展开,无法尽数发挥兵力优势,故而剑州城池并不易破——这与遂州难破是同样道理。”
孟知祥点点头,示意苏愿继续往下说。
苏愿继续道:“李从璟劳师远征,粮草运输很是不便。其军粮取用,或从洛阳运输,或从关右征调,前者路途消耗巨大,后者关右难以承受,又且,无论其采用何种办法,都要经过剑阁,势必大大增加运输难度与损耗。如此一来,李从璟攻剑州,必求速战速决,一旦战事持久,粮草损耗过大以至粮草不济,或者各地天怒人怨,徒生变故,于彼极为不利。”
苏愿瞧了孟知祥一眼,又继续道:“如此,剑州只需坚守一段时日,李从璟后继乏力,必定不战自溃,剑州之围也就迎刃而解。”
“言之有理!”这等形势苏愿能认清,孟知祥如何不能明白?他不说,是想有人替他说出来,这样效果更好,当下见人心已定,便道:“剑州重镇,坚守逾月不成问题。只要两川齐心,李从璟必定铩羽而归。当务之急,是联络李绍斌,我等且先合力拿下遂州、合州,将这两颗眼中钉除去,让李从璟没有可以呼应之处,他自然就会知难而退!”
众人闻言,无不赞叹一声大帅英明。
夜已深,李从璟在帅帐中处理军务,营外,剑州城战事正紧,交战声如夏雷。
谢鱼竿、朱厹等军务司马前来禀报军粮调度情况。
“大军辎重营携带的粮草,足够大军半月之用;后续粮草,经由陈仓正加紧运来,头一批粮草五千石,已经运抵永定关,数日后便会运达大营;朝廷最新调度一批万石军粮,已与三日前运抵陈仓。陈仓目前的存粮,足够前线大军四月之用。”谢鱼竿手里摊开一本小册子,照本宣科一番。合上册子后总结道:“原本预备的半载军粮,预计在一月后能尽数抵达陈仓。”
百石军粮,够一万大军一日之用,万石军粮,可以支撑眼下数万大军半月之用。当然,肉食、医药等其他补给要另算。
在陈仓至剑州的路上,一批批军粮,正流水也似,不停运往北山,而在更多地方,无数条粮草溪流,正在汇入陈仓这座大湖。粮草运输,如同河流一般,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所谓粮道,意即如此,所以一旦粮道被袭毁,不难想象其灾难程度。
得益于帝国这几年的太平祥和,百姓耕者有其田,粮食产量大为增加,粮仓才能如此充盈,也因此,李从璟能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策略贯彻得彻底,是以陈仓存粮丰富。
这时,孟平掀开帘子进帐,坐到帐中一张案桌后,倒了一碗水仰头一灌。
与谢鱼竿、朱厹等说完事,李从璟转头问孟平,“战事如何?”
孟平放下碗,抹了一把嘴,“再有半个时辰,横冲军就该被龙骧军换下来了,估摸着在这之前,横冲军难以在城头站稳脚跟。”
“哦?”李从璟眉头微扬,显然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城门撞了许多次,没能撞破,城墙倒是轰塌了一段,被贼军用木女墙挡住了,也没能杀进去。”孟平嘿然道,“高行周正在发脾气呢,好家伙,暴跳如雷,他麾下那些将领,挨个儿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厮好不容易抢到了先锋,却没能如愿以偿拿下城池,也怪不得他恼怒。”
“已近子时,如此说来,今夜这城池难以攻破了?”李从璟摇摇头,有些不满意。
若是孟知祥知道,他认为稳如泰山、足够坚守逾月的重镇,在李从璟这里,一夜没能拿下就很令人不满,不知会不会气得吐血。
“横冲军成军最早,也是禁军中第二骁勇的,高行周花了大半日没能拿下城池,龙骧军上也很难。”孟平一本正经道,这话算是附和了李从璟今夜夺不下城池的判断,他方才说横冲军是禁军中第二骁勇的,而不是数一数二,可见他很理所当然的明确认为,禁军第一另有其人。
至于这个第一是哪支军队,在孟平看来也是不言而喻。
“至迟明日日落前,必须拿下城头,攻入城中。”李从璟站起身,走向帐外,语气不容置疑。他说这番话是有原因的,并非一味逞强,禁军强是有依据的,并非只是士卒悍勇,白日里他用强弩野战胜了李肇,不费吹灰之力夺下河桥,攻打剑州城,自然也不会没有布置。
孟平这回没附和李从璟的话,在他看来,要夺下城头并非那么简单,除非......
果然,李从璟转过头,看着孟平,道:“若是明日午时后,虎卫军也没有破城之相,你便与横冲军调换位置,由高行周去防备王晖,你带百战军为孤夺下城头!”
孟平顿时眉开眼笑,“末将领命!”
帐前,李从璟负手观望剑州城头,“夺下城头后,必有惨烈巷战,你部要做好准备。遂州、合州处境不容乐观,北路军不能在剑州耽搁太久,一旦数日内不能夺得剑州城,其必有后续援军赶到,战事期间将大为拉长。只有火速拿下剑州,右翼出龙州、经茂州,俯瞰成都,左翼重夺阆州、果州,支援遂州,中军方能直下绵州,兵临梓州城下!”
翌日天明前后,虎卫军换下龙骧军,继续猛攻剑州城头。两军鏖战半日,虎卫军多番攻上城头,然则两川军士也十分勇悍,虎卫军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将城池夺下。
午时,孟平来到虎卫军都指挥使王思同面前,略有些嬉皮笑脸道:“王将军,时辰到了,你部该歇息了。”
王思同面色涨红,瞪了孟平一眼,终究是没说二话,下令虎卫军后撤。
命令虽说下达,王思同却并未立即离开,而是抱着双臂问孟平,“百战军有何战法可以破城?”
孟平戴上兜鍪,扬马而去,“王将军看着便是!”
未时,百战军开始攻城。
与横冲、龙骧、虎卫三军不同,百战军并未三军齐动,数管齐下,对城门、城头等各处一起发动攻势。
孟平集中了全军的投石车,首先对城池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猛轰。
剑州城头上,搭起了巨大的布幔,用来防备巨石伤及城头。孟平却不管这些,百战军的投石车并未对准城头,而是对准的城墙。
剑州城小,城小则城墙厚度有限,未到半个时辰,便又被他轰塌了两处城墙。
在蜀兵推出木女墙堵塞垮塌的城墙后,孟平又下令早已蓄势待发的绞车弩,带上火油布,对准木女墙一阵猛射。如是再三,木女墙也被损毁严重。
而后,百战军开始攻城。
兀一开始,孟平便派出了猛将,带领数百陷阵士上阵。
剑州城经由横冲军、龙骧军、虎卫军轮流猛攻,已经备受打击、摧残,百战军此时上阵,自然可免试探之举,直接发力,如此也好让蜀兵没有喘息的机会。
百战军中带领陷阵士冲锋的,是杨重霸、安重荣、赵弘殷三将。
三人在百战军中也俱是骁勇之辈,尤其是杨重霸,善使双捶,常常无坚不摧。三人所领陷阵士,跟在大军队伍中,举着盾牌靠近城墙后,分作三股,杨重霸提捶攀上云梯,安重荣与赵弘殷则是奔着城墙缺口处而去。
杨重霸所攀登的云梯,非是寻常木梯,而是下有高过人头顶车厢、车厢下有四轮、以车体稳定云梯的云梯车。
不仅有云梯车,攻城军队中,各种棚车、巢车一应俱全,多达数十,密集靠在城墙前,犹如占满了马头的舰船。尤其巢车高大,超过三丈的都只是寻常,从巢车上搭一块横板,直接就能靠上城头,甲士从上奔过,杀入城头并非难事。
剑州城非是如同长安、洛阳、幽州一般的雄伟大城,三里之城而已,城墙能高到哪里去?
正因为这种攻城的庞然大物多,军士们攻上城头很容易,李从璟才有信心旬日间夺下城池。
当然,李从璟信心的来源并不止此一处。
杨重霸攀上紧紧靠住城墙的云梯,双捶别在后腰,嘴里叼着横刀,右手握着比长枪还长的钩镰,仗着甲厚,连盾牌都免了,仰头就往城上攀爬。城头上的蜀兵密密麻麻,不停往下倾泻利箭,杨重霸置若罔闻,利箭打在铁甲上,砰砰作响,却几乎不能透甲。另外,箭矢携带有力道,能阻碍攀城军士步伐,但对杨重霸这样的猛将来说,这点力道等同于没有。
城墙上的蜀兵见杨重霸如此悍勇,立即有军士举起雷石就要往下砸,杨重霸抬头看见了,却全无退避的意思,手脚上的动作没有慢了半分。眼见那军士就要砸下雷石,忽而一阵利箭自云梯下飞上,将那蜀兵射成了刺猬,举过头顶的雷石再也没能扔下,反倒是失力砸到了他自己。
紧接着,一波烧得滚烫的铁水被倒下来,杨重霸双眼一凛,单手抓住云梯,身子转了一个面,挂在云梯侧面,铁水就从他侧前泼下,被他险而又陷的避过。也亏得他身下的是云梯车,要是寻常云梯,他如此动作,非叫云梯翻倒不可。转瞬间,杨重霸回身再度往上。
他已经靠近了城头,城头上的蜀兵伸出刺枪,想将杨重霸戳下去,杨重霸举起钩镰挡开,借势再上一步,钩镰勾住那名蜀兵的后颈,用力一带,就将那惊慌大叫的蜀兵扯出了城头。
解决完这名蜀兵,杨重霸改勾为刺,将城头上补上来的蜀兵,或刺伤或逼开,同时脚步不停,终于,他左手搭上城头,身体跟着就上了墙。
在他上墙时,左右两名蜀兵,一个拿长枪来刺他,一个拿横刀斩他搭在城头的手。
章二十四 秋风知剑州 铁甲战普安(8)
(第二更。)
千钧一发之际,杨重霸将钩镰平刺甩出,将那长枪兵逼退,瞬间嘴里的横刀就到了手里,在另一名蜀兵的横刀斩到他的左手前,横刀垫在了手背上。
“砰”的一声,那蜀兵没能得逞,杨重霸已经欺身落进了城头,手中横刀架着对方的横刀往前挥斩,刀锋很快掠过了对方的脖子!
在那名蜀兵捂着流血不止的脖子倒下时,附近几名手持长杆、钩镰、长枪等长兵器的蜀兵,见杨重霸上了城头,顾不得太多,相互招呼着,纷纷过来拦他。
城头蜀兵多,杨重霸趁着对方长兵收手、出手不便,欺身而进,利用横刀短的优势,下斩小腿、上战咽喉等甲胄防御薄弱的部位,瞬间叫他杀伤了两三人。
城头蜀兵见他这般骁勇,一名队正模样的甲士,带着几名同袍,抽刀前来迎战。杨重霸甩出横刀,迎面砸在那名队正脸上,反手取下双捶,大吼一声,挥动力大势沉的铁锤,杀入人群中。
在杨重霸身后,百战军甲士接二连三跟了上来,与他相互呼应,与冲上来的蜀兵战作一团。
善使双捶者,必是力大无穷之辈,搏杀技艺通常也是走的以力胜敌的路子,杨重霸拧着双捶,不管不顾往前冲杀,挥动双捶的速度极快。被他击中的蜀兵,或者胸膛塌陷,或者兜鍪碎裂,或者身躯飞倒,口吐鲜血者连五脏六腑的碎肉也会吐出来,叫人看不下去。
他这般如同杀神,叫蜀兵好生惊骇,一名西川兵都头看不过眼,提了双刀来战。都头仗着身旁人多,对杨重霸展开围攻。杨重霸身后的百战军毕竟还不多,他又冲杀的快,难免要双拳敌四手。
那蜀兵都头看准一个时机,趁着杨重霸出手的空档,欺身急进,手中横刀斩出,掠过杨重霸的腰肋!
都头想得很清楚,彼处对方虽有甲胄防护,但他的力道与横刀的锋利,却也不是寻常人可比的,往前征讨蜀国时,被他斩中的人,必定甲裂血涌,身受重伤。
他正得意,嘴角含笑,正准备回身再补一刀,忽的觉察到不对,愕然回首,迎面而来是一支无限放大的铁锤,黑影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只觉脑门一晃,就栽倒在地。
倒在地上七孔流血的都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被他重伤的对手,怎么可能还有这样灵敏的反击?!他最后残留的一丝神智向杨重霸望去,顿时双瞳瞪大,满脸不可思议。对方的腰肋处的甲胄,只不过有一道凹痕,哪里有鲜血流出?
不可能!绝不可能没有破甲!都头死不瞑目。
杨重霸却没心思去管他,继续奋战不休,待得他身旁的百战军多了,他得空往腰肋间抹了一把,如他所料,果然只摸到了一道凹痕,甲片并没有破裂,他嘴角露出一丝浅笑。
比之杨重霸的“轻装上阵”,安重荣、赵弘殷两人携带的兵器就要多一些,他们冲到各自城墙塌陷处,一道与城墙几乎同高的木女墙就挡在前面。只不过经由绞车弩多番轮射,女墙已经破损了不少,虽说燃火已被蜀兵扑灭,但留下的黑黝黝烧痕,却是抹不掉的。
举着大盾防备城墙上的箭矢,安重荣回头大喊,“都他娘的别愣着,给我砸!”
在他身后,同样有手持双捶的百战军甲士,只不过比之杨重霸不同的是,持捶的人很多,他们听了号令,在同袍的掩护下,挥动铁锤狠狠砸在女墙上,多名甲士齐用力,每一次铁锤砸下,都让女墙一震。
蜀兵嚷嚷叫着“保护女墙”,从城头跳下来许多悍不畏死的军士,与安重荣所部战在一处,百战军自然不惧,各部就近与敌鏖战。
女墙毕竟已经颇有损坏,又是木质的,安重荣没用多久,就将女墙砸裂,待得捣毁女墙,安重荣大吼一声:“百战军,向前!”当先冲入女墙。
其后陷阵士,杀败眼前蜀兵,不管不顾,埋头跟着安重荣冲进女墙。
杀入城中,安重荣并没有看到街巷、民房,横亘在他面前的,是一道齐人高的泥土墙,不消说,这是蜀兵临时赶造,用于加强城防、防备百战军突破城墙后,即能杀入城中的工事。
“直娘贼,狗屎一样的贱骨头,老子就知道你们有这一手!”作为演武院一期毕业生,安重荣并不缺少军事常识,但是不等他应变,他猛然咳嗽两声,眼睛都流出泪来。
原来蜀兵在两侧燃烧了薪草,鼓动着烟尘充斥着泥墙与城墙之间的狭窄通道,安重荣等置身其中,焉能不被呛的咳嗽、流泪?不仅如此,便是眼睛都睁不开了!
而此时,埋伏在泥墙另一侧的蜀兵,踩着高台,或者往甬道里射箭,或者直接拿长兵刺、捅,怪叫着对付这群突进来的猛士。
“还等什么!他娘的把湿巾掏出来,蒙住口鼻!盾牌呢,盾牌靠前,举起来!”安重荣一边喊,一边矮下身,掏出腰间的湿布,赶紧蒙在脸上。但饶是如此,眼睛也还是睁不开。
安重荣却不慌,大声呼喊:“前排蹲下,后排上墙!“
泥墙好比羊墙,不同之处,一个建造在城外,一个建造在城内罢了,都不是很高,一人为凳,一人就能攀过去。如果泥强再高,进攻一方就只能凿墙,毕竟是临时赶制的防御工事,不会太坚固,也不会太厚。若是太厚,那就不是泥墙,而是内城墙。
安重荣身前的近卫一蹲下,他就踩着对方的背,想要攀过泥墙。但他刚直起身,还没开始攀爬,就被一根长枪抵在胸前给顶了回来,倒在了人堆里,若非甲胄严实,他恐怕已是受伤了。
不仅安重荣如此,很多攀墙的百战军也是如此。
安重荣骂了声娘,从地上爬起来,再度上墙,口中不忘大喊:“百战军,向前!”
这回他学聪明了点,不竖着跃墙,一起来就让脚下的近卫起身,他则顺势横着摔了进去。
撞到几名蜀兵,安重荣还没爬起来,手中横刀就是一阵挥斩,将面前的蜀兵杀伤杀退,中间他听得一声惨叫,热乎乎的鲜血洒在他脸上,应该是他方才斩断了哪名蜀兵的腿。
顾不得这许多,安重荣爬起身,就势撞进身前一名蜀兵怀中,不等那名蜀兵反应过来,横刀已经捅进了对方的小腹,推着那名双眼翻白、嘴里吐血不停的蜀兵往前,撞到两名敌军,安重荣抽出横刀来,将这人踢倒,立即又挥刀砍向身旁的蜀兵。
不多时,百战军翻墙而过的甲士已到了数十人,安重荣精神大振,向着近旁一条甬道杀去,意图攻上城头,与城外百战军里应外合。
他们这般悍勇,立即吸引了蜀将的主意,恰好,庞福诚就在不远处。庞福诚看到安重荣,哪还能不知道得尽快将对方杀退,当即就提起横刀带人杀了过来。
“我乃西川骁将庞福诚,尔等何人,报上名来,本将不杀无名之辈!”庞福诚傲然大喝,他前些时日以千人杀败万人,的确有骄傲的资本,那场战绩也的确让他有名了。
安重荣却不买账,骂了一声“去你娘的,狗屎!”就举刀斩向迎上来的庞福诚。
庞福诚羞怒交加,气得满脸通红,他大叫一声,挥刀迎上安重荣,两人旋即战在一处。
安重荣才从烟雾里出来,视野仍受影响,两人交手不及半响,他一个眯眼的功夫,庞福诚看准时机,一刀砍在了安重荣胸前。
庞福诚大笑:“去死!”
然而安重荣只是后退了两步,拍了拍胸甲,如同拂去灰尘一般,骂了一句“狗屁不通”又杀了上来。
庞福诚大惊愕然,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志在必得的一刀,竟然没能斩裂对方的甲胄?!
两人再度交手,你来我往,好一阵厮杀。到得最后,安重荣中了对方四五刀,除却一刀让他流了血之外,其他几刀竟是连甲胄都没斩开,而在此期间,安重荣也斩中了庞福诚两刀,他这两刀,一刀在对方腹前,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将庞福诚的肠子都搞了出来,另一刀则是在庞福诚伤重之际,斩断了对方的咽喉!
倒在地上临死之际,庞福诚仍旧无法相信,他竟然被安重荣两刀要了性命,而他砍中对方四五刀,对方却只受了点轻伤。
“你......你......”庞福诚想说什么,破碎的喉咙却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没过久多,他脑袋一歪,气绝而亡。
安重荣吐了口唾沫,俯瞰着庞福诚,轻蔑道:“你什么你!知道老子这身甲胄值多少钱吗?告诉你这土狗,这叫冷锻甲,军备研究处最新研制的利器,整个帝国......不,整个天下眼前也只有五千具,都装备在了我百战军!你穿得这叫什么东西,也配称甲胄?呸,狗屎!”
说到这,安重荣仰头轻叹一声,得意道:“百战军到底是秦王殿下亲生的,殿下研制出这等好东西,都给了百战军,其他禁军可是没有,连横冲军都没有!”说罢,不禁放声大笑。
安重荣方才战得有些辛苦,加之双眼酸涩,便趁机歇了口气,这会儿双眼不适之感消散,他便无意再停留,眼见身周的百战军越来越多,已达数百人,他不再耽搁,举刀指向城头,俯身前冲,大喝一声:“百战军,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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