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二 一别数载仗剑来 彼之英雄我仇寇(3)
(第二更。)
在李从璟的构想中,军队的核心价值是忠君爱国,军队的行为标准是服从命令,军队的基本精神是追求战功与荣耀,一支真正的王者之师,一定要有上下皆认准的是非标准,而综合这一切,最终形成的就是战力。
对,即便是在李从璟的认知中,塑造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标准,追根揭底,还是战力。只不过这种战力,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悍勇,能在战场上击溃对手,而是真正的如臂指使,是一柄不会伤及自身的利刃,是始终能成为帝国依仗的暴力手段。
一言以蔽之,军队成为帝国守护神,而帝国给予军队荣耀,这就是李从璟的建军思想要达成的目标。
百战军正是这种思想的初次践行版本,演武院正是保障这种思想的基本手段。识文断字而知礼法、明是非,这就是教育的最基本含义,也是李从璟在百战军中普及教育的基本初衷。
军队不是流氓群体,将士不能只知道厮杀搏命,稍有地位就恃强凌弱、欺辱百姓,上至统帅下到士卒,都要明白他们为何而战,都得知晓他们自己的归宿,都要明白他们存在的意义。否则,乱世的军队始终都只能是乱世的军队,而不能成为开创盛世,进而成为帝国征服四海的利器。
赵弘殷曾与安重荣言,他不知作为军人的意义,也不忿于军人沙场流血而不能被世人知晓的不公,故而他的梦想是成为一代名将,扬名天下,为世人所铭记。
而现在,李从璟要赋予大唐每一个将士,他们成为军人的意义,为他们树立毕生追求——这些东西,士子曾有,士大夫曾有,他们也的确曾一度成为民族的脊梁——在这个层面上,李从璟要让每名大唐军官都是士子、士大夫,也要让大唐每名将士,都知礼法、明是非,他要经过他的双手建立起来的大唐军队,成为这个民族这个帝国的脊梁!
当然,李从璟也要帝国子民都尊敬、爱戴他们的战士。
石首立碑,建陵园、祭英灵,正是源于这个思想。
当然,要实现这个构想,非是单纯建设军队能达到的,它包含了社会建设的方方面面,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但李从璟并不急于求成,在他的有生之年,他坚信一定能做成这件事,这是他穿越而来,一路成为百战军统帅,成为大唐秦王,往后成为大唐帝王,要献给这个时代、献给这个民族的答礼!
李嗣源方才说,五万王师,二三载不能得,其因也正在于此。以目前新政势头看,二三年后,大唐并非不能养活五万中央军,而是来不及塑造数量高达五万而又符合王师标准的禁军。
李从璟贡献百战军,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眼下的百战军,是最贴近帝国需要的那种王师的军队,有百战军作为底子,再以演武院学员为骨干,二三年内,帝国就能拉起这样一支精锐禁军。
——当然,以上所言是禁军软实力,硬实力禁军自然也不会落下,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各项配置,禁军不仅不会落下,也应当而且必须冠绝帝国。
用此种禁军攻伐蜀地,李从璟才有绝对把握胜得干净利落。
“如今,天下诸国皆有兵马大元帅,唯我大唐无此职,如今既要拣选禁军、重塑侍卫亲军与天子六军,又得改良军备,不可无人统领此事,朕意,加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天下兵事,总理此务,你可愿承此重担?”李嗣源最后拍板此事,原本李从璟荆南之行有成,该加以封赏,此职可谓正当其用。
李从璟当仁不让,自无不应之理。
李嗣源笑道:“对了,如今从荣、从厚皆已到了任事之龄,尤其是从荣,再过两年就要加冠,朕有意外放他兄弟俩领军,又忧其未经磨砺,恐不能胜任,此番你整肃天下兵事,正好带上他俩,让他俩有所锻炼,以利日后也能成为国之贤良。”
李从荣、李从厚,一个年方十七八,一个年届十四,的确到了用事之龄,尤其前者。去岁李从璟与安重诲相斗时,孔循嫁女于李从荣,说起来在这件事上,李从璟一直颇觉有愧。
长兄培养弟弟,自然没话说,李从璟一一应承下来。
至于其他,李从璟还真不担心什么,李从厚姑且不言,太小,即便是李从荣,往后也没有跟他相争的资本。
李从璟回到洛阳没几日,吴国的使臣也到了洛阳。
对方动作之所以这般快,却是因为先前李从璟尚未入主江陵时,李嗣源气愤于吴国兴兵攻荆州,而遣使吴国相斥、并下战书。如今荆南事了,国战之事不必再提,吴使到洛阳来,更多的是为赎回徐知诰等人。
大唐自然无意扣着徐知诰不放,按照李嗣源父子事先商量好的,李嗣源一面斥责吴国不仁不义,擅动刀兵进入大唐国境,干扰大唐国政,一面又对吴国赎回徐知诰之事漫天要价,准备狠狠宰上吴国一刀,让徐温那老匹夫知晓他李嗣源的厉害。
至于两国修好、不兴兵革之盟,虽说是大唐眼下最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吴国原本就无意与大唐国战,只是想偷偷摸摸盗取荆南,不曾想荆南之事不仅没捞到便宜,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只能夹着尾巴灰溜溜认栽。
大唐要伐蜀,吴国也有国事要忙,听说徐温近来身体不太好,估计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正三步并作两步,加紧拾掇吴王杨溥称帝,好再逼迫杨溥禅位,他自个儿顺理成章做皇帝,暂且顾不上跟大唐死磕。
李从璟认为自己穿越到这个时代,很多事都是在占便宜,先是摊上一个很大意义上也是捡便宜当上皇帝的老爹,往后在自个儿的几个大对头中,一代枭雄耶律阿保机、徐温,都在自己要跟他们掰腕子的时候,时日无多,也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好运气,还是该遗憾自己没能赶上对方风华正茂的时候,与他们正面一决雌雄。
吴国派来的使臣是严可求,李从璟奉命接待。
严可求以多谋善断、通晓兵事而闻名吴国,这跟莫离倒是颇为相似,两人脾性相投,颇有一见如故之感,彼此热络、亲近的不亦乐乎,严可求除却与李从璟商讨正事外,几乎都是在跟莫离切磋学问见识。
当然,两人的亲近,事实上充满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原因无它,两个身份不同寻常的人杰都知道,以大唐、吴国的发展形势来看,彼此日后极有可能成为生死敌手,说不得就要千方百计算计对方,给对方下套,取对方性命,此时碰上,自然要拼了命的多了解对方,同时避免被对方了解。
两人一面示之对方以谬误信息,一方面又要从对方的谬误信息中,找寻、分析出对自己有用的东西,言谈举止间机锋无数,杀机四伏,而此时两人各自代表一国,但凡争论一个话题又不肯认输,故而斗智斗勇,精彩至极。
起初,是严可求与莫离两人的战争,随着时间推移、接触深入,宋齐丘率先按捺不住,加入战团,随即,桑维翰当仁不让,给莫离充当帮手,到了最后,两边人物,无论是接待人的官吏,还是被接待的官吏,无一不加入尘枪舌战中。
又因,彼此既然是台面上与他国接触的官吏,一个个都非常人,才思敏捷不说,各自知道的国家信息也多,你愿出招我愿迎战,每回碰面都斗得难解难分。
在这种情况下,但凡宴饮或者是出游,两帮人几乎都不动筷子,也不欣赏风景,尽顾着喷对方一脸唾沫星子了,言谈到激动处,不乏挽起袖子忍不住要肉搏的时候,一个个斯文扫地。
然而无论身旁的人是争得面红耳赤怒目而视,还是互相打着哈哈彼此赞扬,李从璟与徐知诰这两位正主,都云淡风轻的站在一起,或者指点江山品论风物,或者举杯对饮畅谈时局,怡然自得的不得了。
随时间推移,双方文士幕僚的争斗,也逐渐由意气之争、试探之举,转移到正题上来,这意味着徐知诰也将要离开洛阳了。
这日王府宴饮,不知怎么,两帮人就说到了吴国赎回徐知诰,要付出多少价码的问题上,争论得只差大打出手。
“我闻徐相才高八斗、腹有韬略,乃是杨吴当世不可多得的英杰,不知是否如此?”说这话的是桑维翰。
“徐相之才,我吴国境内熟人不知、熟人不晓......”严可求拍徐知诰马屁。
“大争之世,以军争为先。不知徐相之才,可当一万雄师?”
“一派胡言!休说一万雄师,便是十万雄师,也难与徐相分量相当!”
“好!某姑且相信徐相能当十万雄师,既然如此,贵国要赎回徐相,付出十万雄师十载军资的代价,当毫不为过吧?”
“......参军这是强词夺理,世间哪有如此这般算法,某闻所未闻!”
“噢?贵使之意,是说以十万雄师十年军资换回徐相,对吴国而言不划算了?”
“某并无此意,参军休得血口喷人!国之栋梁,岂能与银白之物同论!阁下此言,本就无理,难不成我吴国予你十万军资,便能买到秦王殿下吗?”
“哼,百万雄师,难当秦王殿下分毫,贵国要买秦王殿下,恐怕得举国来换!”
“你......”
两帮人又开始唾沫横飞,李从璟与徐知诰哪怕隔得远些,也不可避免被波及,实在无法继续与这些斯文扫地的家伙同居一室,索性一道出了厅堂,到院中透气。
月明星稀,夏日将至未至,夜里却已几无冷意,两人缓行绿草群芳间,神态从容,言谈随心,举止翩翩,与屋中那些人相比,简直是国士风范。
出幽径,过假山,见一湖,湖中有一亭,顺桥而行,俯可观脚下湖波摇曳,静可湖边闻荷花清香,远可望湖心圆月高悬,动则脚步声惊鱼虾飞掠。
两人至凉亭,凭栏观湖,如临天地,如见宇宙。
李从璟遂令人于亭中置酒。
两人月下对坐,品美酒,论天下。
徐知诰道:“入洛许久,得见古都风采,令人心怀畅快,稍闻唐之国是,叫某心向往之。贵国新政之事,乃历代强国之策,行之不出数载,唐必让天下刮目相看。昔年李亚子三月灭蜀,群雄震颤,惜乎彼不能得其政,否则定已叫天地变色。今殿下所作所为,上继旧业,下开新天,青史留名,不在话下,每每念及于此,不能不为殿下贺。”
李从璟喟然叹道:“徐相心胸,让从璟敬佩万分,徐相之才,让从璟心颤不已。进能善谋争天下,退能倚亭听雨潮,上可为国定大策,下可叫人失性命,此之谓徐相乎?此之谓徐相也!吴王得徐相,如国之有管仲、范蠡,何其可幸。”
徐知诰忽而笑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李从璟笑意更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徐知诰先是怔了怔,随即摇头哑然,道:“论及心胸,某何能与殿下相比?”
两人这一番言谈,一个说你大唐很强很有前途啊,我往后会时时刻刻提防你的,一个说你的确很有才的确很厉害,但你再能蹦跶我也能收拾你。
三日后,徐知诰南归。
作为交换,吴国付出了十万雄师一年军资的代价,当然,这以大唐的标准来说,只够五万王师一年之费,但饶是如此,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徐知诰回了吴国,往后还得与徐知询好一阵相争,大唐正好趁此机会对蜀用兵。
至于徐知诰买回林安心的价码,对李从璟而言不过算添头罢了。
徐知诰临行时,李从璟去相送。
两人抱拳作别时,彼此都知晓,在有生之年,还有的是交手和会面的时候。
所谓宿命之敌,不外乎如是。
章九十三 识得洛阳风与月 成就帝国军与政(1)
李从璟身上虽说挂着同平章事的职衔,平日里却不必到中书省或是六部坐班,身为亲王,开府建牙,自家府邸本就是他的办差所在之地,如今李嗣源加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位比三司,自然要再拉起元帅府的班底,毫无疑问,办公地点也是在秦王府。
李从荣、李从厚俱为郡王,眼下被李嗣源丢到李从璟面前做跟班,却也得在秦王府——元帅府办差。
两个小子没什么军政经验,李从璟先安排他们跟着府吏学习,至于官职倒是不重要,因为两人身上也都挂着检校司徒、御史大夫之类的职衔,当然名义上,两人的官职还是李从璟的“副使”。
元帅府的主要官吏,李从璟从朝臣中拉来一些,也从秦王府中补充了一些,详尽的不必细说,在李从璟三兄弟之下,仍以莫离为长史,而桑维翰辅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秦王府官吏与元帅府官吏,大体可算是两块牌子一套班子。
然而不能不承认,元帅府的开立,标志着李从璟麾下的官吏,自此开始了文武分流的过程。以莫离、桑维翰、章子云为首的军务派与王朴、卫道、杜千书为首的政务派,正式各自有了队伍。
文武分流,自然是趋势,但说来有趣,为首的莫离、王朴等人,却是军政机要都得参赞的,这就如同三省六部虽各有事务,但对宰相们而言,军国大计莫不与闻。
章子云、卫道、杜千书等人,虽是李从璟麾下,如今却在藩镇办差。只要节度使还有实权,皇子就必然兼任节度使,甚至是主任节度使,这是无法改变的实际情况。
自徐知诰离开洛阳,李从璟的主要精力就投入到了元帅府中,开始着手拣选、编练禁军的准备工作——在秋收之前,主要也只能是做准备工作。
“首批禁军,除百战军外,孤欲拣选各镇精锐七千人,将士主要从忠诚度高、战力不俗、本性较为质朴的藩镇抽调。幽州卢龙军、云州大同军、晋阳河东军、潞州昭义军、青州平卢军等,是这回拣选禁军的主要藩镇。”
议事中,李从璟如是说道。其中,卢龙、大同两军为边军,有戍边职责,但如今边境安定,暂时倒是不用担心会有战事,而往后帝国的首场大战必然是对蜀,故先顾及这个主要矛盾,“禁卫军第一军的一万名将士中,另外三千人自百战军中选调。”
如此整编出来的禁军第一军,可以说汇聚了整个大唐军队中最精锐的将士,不难想象他们将会具有怎样的战力。
“有了第一批禁军作为骨干,稳定底子,往后抽调禁军时,则可主要自势大、桀骜的藩镇中拣选精锐。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来有利于削弱这些藩镇的力量,二来也不用担心不能改造这些藩镇将士。”莫离进一步作出解释,藩镇的精锐被抽调后,除却边军,基本是不会允许这些藩镇再补充兵源的。
“殿下果真准备将百战军裁掉?”议事完后,诸位官吏散去,屋中只剩下李从璟、王朴等人,桑维翰这时发出疑问,见李从璟看过来,连忙补充道:“百战军精锐无比,乃国之利器,若是撤军去旗,不仅是一大损失,对百战军众将士也是不小伤害啊!”
李从璟岂会不知桑维翰内心的小九九,对方这是为他担心,怕他失了“亲军”,对往后不利,遂对他说道:“父皇与孤对此也有腹稿,百战军保留万名将士,整建制编为禁军,仍用百战军的旗号。另外万名将士,抽调六千人,与藩镇精锐另组两军,余下的四千将士,留驻河阳。”
“原来如此。”桑维翰恍然。如此一来,整编过后的一万百战军,虽说将士缩水了一半,但既然是保留下来沿用百战军旗号的将士,必是如今两万百战军中的绝对精锐,战力岂能不精?
当然,这也意味着,现在的百战军中,将有一半将士无法继续享有“百战军”的荣耀。
桑维翰内心忽然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经此整编的秦王亲军,到底是缩编了,还是扩编了?
这个疑问桑维翰不会问出来,秦王自然也无从知晓,若是秦王洞悉他内心的想法,一定会笑话他小肚鸡肠,若是莫离知道他的想法,也会嘲笑他鼠目寸光,若是王朴得知他的疑惑,定会摇头感叹一句,你还真是不了解大唐帝国皇帝陛下与秦王殿下的胸怀抱负啊!
整编禁军,不仅关系到抽调藩镇军精锐,也意味着裁撤之前的一部分侍卫亲军与六军,这是不可避免的,帝国只想编练禁军,可不想大规模扩军。
此间之事,对秦王府亦或是元帅府而言,虽是一项大工程,完成起来并无太多困难,唯一让李从璟略微忧心的地方,在于禁军第一军两名都指挥使的人选。
李嗣源提议了两个人,都是他最信任的昔日左膀右臂——石敬瑭、李从珂。
这差些让李从璟从座椅上摔下来,李从珂倒也罢了,石敬瑭万万不可。
李从珂现在蒲州,任河中节度使,石敬瑭现在陕州,任保义军节度使。
让节度使任都指挥使,可见禁军在李嗣源心中的分量也的确不同,李从璟表示不妥,要换人。李嗣源则认为可加封两人为左、右大将军,解决两人的身份问题。李从璟还是表示不妥,坚持要换人。
“李帅与石帅的确是国之栋梁,然正因其是国之栋梁,平日军政之事繁杂,故不可为禁军都指挥使。禁军者,入则拱卫京畿要地,出则为国之利器,为将者,当无藩镇羁绊,只识征战之事,但有君令,辄起冲锋,以建功勋,为帝国臂使。”李从璟口才不错,一番口绽莲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总算让李嗣源也觉得,禁军都指挥使的确应该由纯粹的武将来担任。
最终人选定下来,两名都指挥使分别是皇甫麟、高从周。
皇甫麟不必多言,从百战中调来即可,说起来此人五年前就是梁朝控鹤军都指挥使,跟了李从璟后屡次功勋,如今再独领一军,好似是终于回到原点,实则今非昔比。
高从周,李嗣源昔日亲军左射军中的一员骁将,屡立战功,可谓是石敬瑭之下左射军第一人。
领军将领定下来,然后是筛选将士,这件事也好办,让皇甫麟带着高从周去各藩镇挑选就是,以皇甫麟在百战军多年的资历,挑选出来的军士绝对不会让李从璟失望。
最后是名称。总不能就叫禁军第一军吧。李嗣源父子俩琢磨了半响,最后定了一个名称:横冲。
这名称不上不下,但好听些的名称,例如龙武、羽林、神武、龙骧、天兴等,都给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天子六军、侍卫亲军占用了。
这名称另有一个好处,它有出处。
乾宁三年,李嗣源名声未显,随大将李存信救援兖、郓州。莘县一战,李存信为魏博节度使罗弘信所击败,独李嗣源所率领五百骑兵完军而还。李克用即以此五百骑号为“横冲都”,以李嗣源为军使。那之后,河北河东之地,都称呼李嗣源为“李横冲”。
李从璟这番孝悌之心,让李嗣源欣慰大笑,自然乐得领情。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今秋禁军第一军——步骑参半的横冲军,就将面世。
白马寺是洛阳著称于世的名寺,齐己跟着李从璟到了洛阳后,就定居在这里。
李从璟打算整肃佛门,一方面是为释放劳动力,一方面也是为了还田于民,至于佛门资财,如同周世宗柴荣一样,他同样希望在这时不我待的大争之世,能为国所用。
李从璟对齐己的期望,是他能带领佛门,配合朝廷的政策,减小朝廷施政过程中的阻力,减小这件事的不良影响,同时将佛门向于国于民真正有利的一面推动,而不是与民争利、与国争财。
若能发展得好,日后无论是攻伐蜀地,还是攻伐江南,在战争中与战后,借助佛门力量瓦解一些阻力,抚慰一些百姓,安定一些秩序,都是李从璟的期望。宗教这个东西,有其煽动性和影响力,用的好了的确是一柄利刃。
如今李从璟忙得团团转,自然无暇顾及这些件事,当然,无论是作为个人来说,而是作为秦王而言,他也不能对国政大包大揽,将所有事情都搂到怀里。佛门之事,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后,决定交给朝廷接手,而朝廷定下来总理这件事的,是冯道与李琪这两位宰相。
李从璟今日到白马寺来,便是带冯道、李琪与齐己相见,三人之所以到寺院来,而不是招齐己去衙门,也算是一片礼佛心意。
跟随李从璟一道来的,还有第五姑娘,上回齐己救了她,她一直感恩在心,这些日子来,经常来看望齐己,给他带些点心吃食,小姑娘其实心肠很不错的。
李从璟不打算跟齐己谈佛法、论机锋,然而这却是冯道、李琪这种士大夫乐意做的事,前者跟三人坐了一会儿,由着他们煮茶论道、谈诗论景,自己就打算离开。
未出寺院,瞧见一人,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在小道旁悄然而立,拿一双幽怨的剪水眸子远远望着他,欲语还休。
章九十四 识得洛阳风与月 成就帝国军与政(2)
(第二更。)
李从璟颇为惊异,走向这位尊贵位在整个帝国前列,却只是寻常富贵人家妆扮的女子,“姐,你怎会在此?”
李永宁嗔了眼前的英俊郎君一眼,“我如何便不能在这里了?”
闻言,李从璟有些讪然,石敬瑭虽说驻军陕州,不用问,李永宁必是不会跟去的,两人就差分家了,然而李从璟的意思,却是问她怎会在白马寺里,不过较起真来,这也是一句无用的话。
见李从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李永宁于心不忍,又觉得有趣,扑哧笑出声来,秀美的丹凤眼飞在李从璟脸上,话一出口又不知怎的带上了些幽怨、责怪的语气,“回了洛阳这么久,也不说去看看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吗?”
“姐,这可是冤枉之词啊,前两日进宫给母妃问安之时,还见过的......”李从璟觉得很冤屈,话一出口,接触到李永宁那双仿佛有着一片海洋哀色的眸子,就莫名觉得委屈的还是对方,立马换了要说出口的话,“近来公务繁忙,元帅府方立,又忙着禁军整编......姐,我知错了,赶明儿就去看你!”
李永宁偏过头去,轻声道:“谁要跟你争个对错了......”
千言万语,难以启齿,言不达意真是叫人恨透了自己。
李从璟挠挠头,和李永宁沿着山寺的小道缓行。五月初的天气,正是山风解人意的时候,拂面而过,让人倍觉舒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视野开阔处,可见山间梨花处处,远望洛阳城,街坊纵横,虽说繁华,却也如同牢笼。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得看几清明。”李永宁慢悠悠念了一首七言,拢了拢耳边的丝发,气态恬静淡雅,对身旁的李从璟道:“可还记得这首诗?”
李从璟自然记得,这是他年少时剽窃的苏轼大作,却是不知何时被李永宁听了去,当下笑道:“论及典籍诗书的功底,姐你可是自小就比我厉害。”
“那又如何?”李永宁瞥了李从璟一眼,心想那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除了练武就是苦读,我一个女儿家总不能去舞枪弄棒,除却钻研些典籍诗书,还能拿什么去跟你说话,随即笑了笑,道:“可这首诗的出处,我却一直未曾找到呢。”
你当然找不到,李从璟心想,嘴上道:“打小姐就喜欢诗书,这些年除却读书习字,姐还做些什么?”
李永宁俏丽的鼻尖微微上扬,“吃斋念佛。”
李从璟:“......”
府上还有许多事务,李从璟今日要做的事尚有一大堆,他有安排每日工作的习惯,甚少耽搁过,方才丢下冯道、李琪跟齐己,也有急着回去处理公务的原因。拾级而下,李从璟走在前面,总觉得身旁的李永宁脚步轻缓,他一次次有意减缓速度,仍是不能与李永宁并肩而行。
回过头,李从璟笑着对李永宁道:“前些时候我看见有不少人在洛河泛舟,姐若是觉得平日烦闷,也可去游玩一番,换种观景的方式,或许能看见许多不同的景致。”
李永宁少女般撅了撅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呢!”
李从璟一阵汗颜,心想自己之前是有多不小心,无意间念出口多少大师的作品,这李永宁又到底偷偷听走了多少?他甚至不无惶恐的猜想,若是李永宁嘴里的诗词被有心人装订成册,流传于世,只怕会成为诗词史上的一桩疑案......
见李从璟神情肃然,李永宁还以为自己害对方担心了,掩嘴咯咯笑了两声,用打趣的口吻补救道:“你犯不着担心,我可没那许多愁。”
她本以为这篇儿又会不动声色的翻过去,然而李从璟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的芳心一阵大乱。
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抓过李永宁的手,认真的说道:“姐,春色阑珊,再不看就没了,不如我今日就陪你到处转转如何?”说罢,露出一个灿烂如孩童般的笑容,“轻易便服,混入百姓中,想必乐趣还如从前,就如此定了,姐,快些走罢!”
李从璟这个笑容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落入李永宁眼中让她有些目眩,浅浅的单酒窝是如此熟悉,让她几乎以为坠入梦里。那些年,在两人都还是少男少女的时候,李永宁可没少见这个笑脸,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李永宁被李从璟拉着快步下山,微风撩起发丝,路边梨花不断退去,她方才骤乱如麻的心,忽然间就安宁下来。眼前的世界如同回到十年前,一丝暖和笑意浮上她的脸庞,就再也不曾消散。
......
李从璟回到秦王府,已是入夜时分,上值的官吏都已散去,走进中庭碰到莫离,瞧见李从璟方才归来的模样,莫离甚为惊异,“殿下可是外出方归?”
“玩忽职守”的情况,对李从璟而言委实太过新鲜,将莫离的反应纳入眼底,李从璟心头滋味莫名,心想自己平日里是否太多勤政了,以至于稍有放松都被幕僚视为异象。
李从璟刚说了一句去洛水泛舟了一趟,莫离就大点其头表示赞许,“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看来殿下已有所悟,不用离再谏言了。”
李从璟:“......”
算不上劳累,李从璟准备去处理白日没有处理的事,莫离却提醒了他一件是时候解决的要事,“归义军在府上已然停留许久,殿下若是有暇,倒是该与之一见了。”
李从璟这才想起,前日管事跟自己说过,府上的草木近来不知为何,骤然多了许多断肢残叶。
敢在秦王府拿草木发泄怒气,而又不被寻常人发现的,自然只有剑子这个情商缺位的家伙,看来他已经有些举止失常了。
想来李从璟也觉得颇为对不住他,两人毕竟有些交情,再说人家跑了几千里到洛阳来,自己却一直不肯满足他小小的愿望,的确有些不近人情。然则拿草木出气这种事,未免太女子气了些,李从璟暗自腹诽。
“李从璟!”正在李从璟难得升起一丝愧疚之情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人未至面前,长剑的寒光已经显露无疑,那不是眉毛倒竖的剑子却又是谁,“战是不战,姑且给个痛快话!”
李从璟伸出手,孟松柏立即将横刀递上,他扭了扭脖子,露出几颗獠牙,“来,小娘们儿!”
剑子一怔,先是大喜,随即又大怒,咬牙切齿,目欲喷火,“你说谁小娘们儿?!”
“拿我府中草木出气,这种事非娘们儿不能为之,休得废话,今日就将你打回原形!”李从璟懒得废话,横刀一转,欺身而上。
剑子气得腮鼓如囊,怒叱一声,挥剑迎上。
丁黑从回廊中跑出来,看见战在一处的两人,愕然张了张嘴巴,随即立马击节而叹,“好刀法!”
......
半个时辰后,李从璟在屋中坐下,端上一碗茶,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归义军官吏,淡淡开口道:“曹义金遣两位到洛阳来,是要打探何事?”
两个归义军官吏互望一眼,忽而齐齐离座跪下,大拜而悲声道:“请殿下救我归义军!”
屋外,剑子握着长剑,站在一棵修剪的无可挑剔花树前,满面寒霜,腮帮因为呼吸气大而一鼓一瘪。
丁黑走到剑子身旁,讪讪道:“殿下的武艺,的确让我等自诩为剑客、刀客江湖人惭愧,然而这却不是评判出世剑与入世剑谁强谁弱的标准,殿下是个异数,不能以常理衡量。”
剑子转过头,狠狠瞪了丁黑一眼。
丁黑摸了摸脑袋,对方不领情,让他有些尴尬。
这时李从璟自屋中出来,对丁黑道:“剑子身上有伤,方才之败,非战之过。”
不仅是丁黑惊异,剑子也很意外,他挑了挑眉,看向李从璟:“你怎么知我有伤在身?”
李从璟不置可否笑了笑,“即便孤方才与你交手时不能察觉,他俩人也告诉孤你们的遭遇了。”示意那两个归义军官吏。
两个归义军官吏向李从璟深深一礼,和剑子回去落脚的院子。
莫离站在李从璟身旁,摇扇叹道:“昔日英雄之城,今朝虎狼之地,归义军于国有功,却至如此处境,让人嗟叹不忿。”
原来,那两个归义军官吏,乃是曹义金闻听李嗣源继位大统后,派遣来洛阳朝见的,只是如今河陇之地,回鹘人势力庞大,又加之各方势力各怀鬼胎,朝见的队伍带有财货,半途引起回鹘人觊觎之心,因而杀人夺财。一场恶战,使者队伍人财两失,若非有剑子力战,只怕那两名归义军官吏也不能活命。
人财两失,两名归义军官吏自知有罪,因惧怕事后被曹义金问罪,故而不敢再公开身份,又听闻剑子与李从璟有旧,便抱着侥幸心理随行到了秦王府,想要看看形势,再作打算。
这些事军情处之前也不知晓,军情处之所清楚两名归义军官吏的身份,还是三人到了洛阳后,引起军情处注意,暗中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的。
两名归义军官吏,见身份已被识破,故而不能再隐瞒什么,只得如实相告。至于“救归义军”云云,倒也发自真心,如今归义军在回鹘等夷族的侵扰下,处境的确颇为艰难——这从之前归义军辖下十数州,而如今却只能掌控两州之地就能看得出来。
“河陇之地,日后再作打算,眼下朝廷无暇西顾。”李从璟总结了一句,算是为这件事下了定论。
目下大唐不具备出兵河陇的条件,也没有这个必要,但回鹘等夷族,往先受大唐之恩,如今却作乱地方,让人愤恨,待得日后九洲一统,李从璟必会亲提王师往灭之。
这一年,朝廷新政平稳推行,进展顺利。
近秋后,帝国迎来一场盛事:秋试。
去岁科举,帝国政局方经动荡,取士不多,如今新政初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今年科举,制举、常举皆增加了科目,也必将大幅增加取士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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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同光二年夏五月......以权知归义军留后曹义金为归义军节度使、沙州刺史、检校司空”,彼时,曹义金就遣使入朝过。
注2:科举。其实这时候官方称之为“贡举”。
章九十五 识得洛阳风与月 成就帝国军与政(3)
天成二年,在偌大的帝国中,有许多东西跟以往不一样了,来地方的差役不再穷凶极恶征收苛捐杂税,反而和乡绅里正一道,帮着修缮农田里的沟渠,还带来了耕牛,可以帮助困难的农户犁几日地,虽说那些耕牛看起来并不健壮,也有些老了,但再怎么说也是“重型机械”,还是十分有用的。
往日里嚣张跋扈的富豪之家,不再气势汹汹带着打手到处耀武扬威,看见谁家良田就双眼泛红,千方百计也要收入囊中,甚至不惜武力威逼,因为衙门不再与他们勾连串通了。
听说新来的县令年岁不大,却也是在朝为过官的,县衙正堂里就挂着两句诗: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以此时时惕厉自身。
县衙刀弓手更多了,却不再如往日那般作威作福,没事的时候也不再干强抢民女这种事,虽说仍是挺着腰板在乡里转悠,目光可不落在小百姓身上,而是盯着大户的家丁与地痞流氓,一旦发现他们有跟乡民争吵的现象,立即冲过来,二话不说先将大户家丁、地痞流氓一顿暴打,挺着老腰对乡民说一句休要害怕,然后才是询问事情缘由。
天成二年,有些东西变了,但也有些东西没变,比如说天上的日头。
颍州算不上中原腹地,颖水自州内由北而南,在边境汇入淮水,顺着两水汇聚处向东七八十里,有座县城,名叫下蔡,算是座名称,古时出过一些人物。
下蔡再往南,涉过淮水,便是前时的淮南道,如今隶属吴国,算是“敌境”。与下蔡相隔四五十里对峙的吴国城池,名叫寿春,也即寿州城,据说乃是吴国北境最为重要的军事要塞,里面屯驻了大量吴国精锐。
这两者,却跟寻常小民没甚大关系,他们所期望的,不过是帝国最好不要跟吴国起战事,否则,大军过处,草木不生,他们少不得要遭池鱼之殃。
算起来,今年乃是自个儿的本命年,不知是否会一帆风顺?一身寻常村夫打扮的李荣,走在下蔡境内一座村舍外,抬头望了一眼火辣辣的日头,忽然升起一个奇怪的念头。
“统领,再往南没多远就是淮水,咱们的地图就绘制到这,再继续下去,便是吴国地界,依照规矩,绘制吴国地图,是赵统领的职权范畴。”李荣身旁,一位被夏日太阳晒得面色黝黑的年轻后生道。
这位在李从璟率五百将士攻打共城、淇门时,就跟着他的老斥候,听了属下的话,沉吟了半响,望着南方道:“昨日听附近的乡民提过,这地界的淮水,有一段到了冬日枯水时节,水量很是稀薄,人马俱都能过。这可是极为重要的东西,必须得弄清楚。”
“这却也简单,寻个乡民问问路,我等再去实地查看,便就不难知晓。”那名军情处年轻人道。
说着话,几人四下打量,想要寻个乡民。
夏日炎炎,又正是未时初刻,别说道上行人寥寥,便是田地里也没多少人,泥土路上的灰尘,仿佛都在烈日下蒸发一般,空气火烧似的,似乎在扭曲,那道旁的树荫,让人格外眼热。
一名素衣书生,背着书箱出现在道路彼端,头顶烈日,脚踩灰尘,埋首向李荣等人所在方位走来。在一马平川的地面上,书生的身影显得单薄而渺小。
然而也正因如,这名书生的身影落在李荣等人眼里,就显得脚步格外坚定。
几人交换了下眼神,向这名书生走去。
书生赶路得有些累,满身汗水将他的衣衫浸透,抬头的时候,可见眉目间勃发的英气,尤其是那双不大的眸子,说不出是深邃还是锋利,亮得很。而此人的被晒黑的程度,几乎不弱于李荣等人。
这样一个富含朝气与锐气的书生,执礼却是甚严,两相见面,李荣得知此人姓苏名禹珪,听闻李荣等人的疑问,苏禹珪露出洁白的牙齿,有了笑意,“那地方离这可不近,往东约莫五十里,就是了。”
李荣抱拳表示感谢,旋即看似不经意问道:“眼下正是燥热之时,郎君此时赶路,可是着急去往哪里?”
苏禹珪答道:“倒不是着急去别处,而是游学方回,归家心切。”
李荣肃然起敬,他心里有疑问,继续试探这书生,“听闻江南多鸿儒,学士英才汇聚,郎君游学,想必是去了吴地?”
“吴地倒是刚去。”苏禹珪微笑作答,彬彬有礼,“只不过比起吴地,北地倒是更值一游,尤其幽燕之地,让人心怀激烈。”
“噢?这却是为何?”李荣貌似不解。
面前的李荣等人一看便不是读书人,但与之讨论这些事,苏禹珪却没有敷衍的意思,他道:“吴地虽然多鸿儒,不过工于史书典籍,长于诗词唱和,如今国家不平、四方不靖,我辈读书人,当以经世之学为要,而怀拯救时艰之心,以求报效君王。幽燕之民,慷慨激昂,幽燕之军,饮风餐雪,幽燕之地,英雄辈出,秦王赫赫军功历历在目,边军血战之地浩气长存,此情此景,自非江南可比。”
李荣再度抱拳,赞叹之后又道:“秋日邻近,眼下朝廷正欲开科取士,未知郎君可有前往应试之念?”
苏禹珪笑道:“今时归来,正为温书应试。”
随后,两相礼别。
“统领,此人如何?”
“我观他自南方而来,又多风霜之色,故不免忧其为吴国密探,如今观之,大抵不是。”
一个时辰后,苏禹珪已经到了家中。拜过长辈,苏禹珪这才稍作歇息。
苏禹珪所在是殷实之家,家宅虽谈不上高门大院,却也不是寻常人可比。
这个时节,家徒四壁的读书人还是很少,笔墨纸砚、经史子集与先生这些东西,可没一样是便宜货,就更别谈要达到“饱学”这种程度和游学了,不是地主家压根负担不起,区别只在于家产多少而已。所谓寒门,“寒门”主要指的就是中小地主。
当夜,苏禹珪再见其父,两人对坐,前者向后者说起此番游学见闻与所得。
说起来,苏禹珪生平学问,多承自其父,可称是家学。家学这东西,始自何时不好说,上承秦汉下接唐宋,为一时之象却是无需置疑的,宋之后盛行耕读之家,大抵由此转化。
“游学之事且待再论,孩儿此番自江南归来,自打进了颍州,所见所闻却是颇为惊异,正待向父亲请教。”苏禹珪知道自己这父亲在朝中做过高官,见识非常,便说起自己心中的疑惑。
苏父像是早就料到自己的儿子会有如此一问,好整以暇,“你有何疑问,但说无妨。”
“去岁孩儿在家时,仍可见州县多贼寇,此番归来,却见偏僻之地,亦不乏孤身行走者,请问父亲,山匪之事,今日可还有之?”苏禹珪问道。
苏父笑容恬淡,“山匪之事,未闻已半载矣。”
“请问父亲,却是为何?”
“无他,今春,依朝廷令,县里整顿兵事,置弓手一都、刀手一都、马军一队,并归新任县尉统辖,新任县尉,昔日百战军也,故能统领县衙刀弓手,剿灭境内山匪。”
苏禹珪惊讶之余,又道:“昔日淮水之上有水寇,拥众数百,纵横捭阖无人能制,时常经颖水来犯,县衙刀弓手何能除之?”
“无他,州军相援,设伏除之。”
“......,乡里曾有一还乡军将,骄横跋扈,强占良田,欺压乡民,鱼肉乡里,便是父亲也恨不能制,今日孩儿却见其田亩,划归了昔日佃户,这又是为何?”
“无他,此军将被县衙问罪,家产抄没,田地重新划分给乡民了。”
“父亲,孩儿又见,田间灌溉沟渠大为扩展,更兼新增水车十余,此乃谁为之?”
“无他,县尊领差役,与民共为之。”
“孩儿还听闻,今年税收,人丁十五税一,孩儿还看见,乡舍里盖了草市......”
“玄锡,不必问了,你来看这是何物?”
“此乃铜钱,孩儿如何不识,父亲这是何意?”
“你只看到了这是铜钱,却不知此铜钱从何而来。”
“从而来?”
“县衙予你的。”
“予孩儿的?”
“予你进京赶考的盘缠。前日差役来问过了,知你今秋要进京参加秋试,故而予你,原本此盘缠要你亲往领之,差役认为父这张老脸,故而先留下了。”
“这......简直闻所未闻!”
“闻所未闻?你没听说没见过的东西还多得很!玄锡啊,此番你外出游学年余,却不知,下蔡已变了模样了。不止是下蔡,颍州,较之以往,也大为不同了!”
苏禹珪神色数遍,最终又恢复了正常,叹息道:“的确,是变了模样。”
苏父站起身,负手来到院外,抬头望月,对跟在身后的苏禹珪道:“天成新政,这四个字,就是一切得以改变的根由。乱世多贼寇,县衙便聚集刀弓手以灭之;乱世取士难,朝廷便为进京赶考者出具路资,玄锡,陛下励精图治之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昭日月啊!”
说罢,苏父转过身,满含期望对神色奋然的苏禹珪道:“习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身为读书人,想要一展平生所学与胸中抱负,还有比这更好的时代吗?玄锡,进京秋试,该是你报效国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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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天设置了自动更新,刚才一看,没更,赶紧发了。今天的更新在下午和晚上。
ps2:什么?昨天只一章?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章九十六 识得洛阳风与月 成就帝国军与政(4)
(第二更,也是今天的第一章...第一章...)
云州桑亁关内约莫三十里外,有处村舍,聚集了二三十户人家,在山下搭茅草屋而居,左近农田匮乏,这些人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多是半耕半猎。
天气渐凉了,早晨的阳光就显得很暖和,洒在山坡上颇见朝气,山腰处有座草屋,一个粗衣麻衫的少女,头顶朝霞俏生生站在屋外,可劲儿凝望着屋后的山林,染了一抹炭灰的小脸上满是忧色。
草屋里走出一位妇人来,实则不过中年之龄的她满脸老色,腰也直不起来,大半生的辛勤劳作,让她过多的透支了生命,这时节便已裹上了两件衣裳。
“你哥哥还没出山?”妇人挪出门,满脸忧虑之色,问门前眉目清秀的少女。
“娘,你怎么出来了?你病还没好,不能受冷风哩。”少女忙过来扶着妇人,却被坚强了一辈子的妇人一把拒绝,板着脸道:“娘自家的身子自家清楚,硬朗得很!”
少女撇撇嘴,却不敢多言,转而道:“哥哥进山从来没出过差错,这回虽然进去的时间长了些,但料来也不会有事的,娘你就放心吧。”
说到这,少女暗自叹息,心想若不是为了给娘凑药材钱,哥哥也不会进去这么久吧?如今家中就哥哥这一个丁壮,一家三口都指望着他呢,可不敢出了差池......
母女俩正担心,山岭上出现了一个身影健的硕儿郎,兀一现身便朝母女俩拼命挥手,举起手中的一只野鹿,脸上洋溢着得意而骄傲的笑容,向母女俩大声喊道:“娘,丫头,看见没有,这可是好东西!”
妇人松了口气,少女则是一脸崇拜,双手捧在嘴前作喇叭状使劲儿喊道:“哥哥,快回来吧,等你吃饭呢!”
在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跑了许久,儿郎回到草屋,将野鹿拿给少女收好,立即就询问妇人的病情,又仔细瞧了妇人脸色半响,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我这把老骨头算什么,你没被伤着才是正经。”妇人说这话的时候,丝毫没注意到这话与之前对少女说的话矛盾。
儿郎在山里呆了快三日,虽说进去时带了些吃食,此时也饿得不轻,端上饭碗就是一阵狼吞虎咽。望着儿子蓬头垢面埋头大嚼的样子,妇人满眼心疼之色,将自己碗里的一块野兔肉夹给儿郎,“多吃点。”
儿郎头也没抬,兔肉就回到了妇人碗里,“娘你正养病呢。”
见妇人面色不好,少女连忙将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儿郎,“哥哥你辛苦了好几天,多吃点。”瞥了一眼妇人,见对方脸上充满欣慰之色,内心里也觉得甚是欢喜。
儿郎没说话,结果却一样,肉还是回到了少女碗里。
放下碗,儿郎抚着并没有填进去多少东西的肚皮,长吐一口气,很是满足的样子,“吃饱了!”
不知怎的,妇人眼里就噙了泪,偏过头拿粗糙的手抹了一把,嘴里低声骂道:“死老头子,你死那么早作甚!”
少女埋下头,抱着缺了个口的饭碗使劲儿往嘴里扒饭。
儿郎忽然肃然看向自己的母亲与妹妹,认真的说道:“娘,丫头,我打算去洛阳!”
母女俩震惊的停了各自的动作,“你去洛阳作甚?”
“我都打听好了,我要去报考演武院!”儿郎神色异常坚定。
“演武院?演武院是什么?洛阳,那多远呐!”妇人满脸拒绝之色。
“娘,演武院是军士读书的地方,在演武院呆满两年,就是军士头头了!”少女听儿郎提过演武院,实际上也是一知半解,这时候为妇人解释。
“你要去从军?!”妇人明白过来,顿时站起身,“不可,不行!眼下到处打仗,从军多危险?为娘这把老骨头虽说不中用,还无需你拿命去换粮食!”
儿郎不乐意了,却没有顶撞妇人,而是进一步解释道:“从军立功,扬名天下,进可出将入相,退能光宗耀祖,大丈夫当如此!娘,这是孩儿的志向,我意已决,还请娘体谅!”
说罢,深深拜倒。
见儿郎言语坚决又行大礼,少女有些慌,又害怕妇人不同意,便跟着在儿郎身旁拜倒,帮着劝说妇人:“娘,哥哥骁勇过人,从军定能建功立业,还请娘让哥哥去!”
妇人沉默了好半响,叹了口气,扶起儿郎,语重心长道:“我儿有此大志,乃是好事,为娘岂能不同意你去?只是洛阳路远,你又从未出过远门,况且......这日后从了军,还不知多久才能相见一回......”
群山中的月夜格外清凉,草屋里没有燃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才是乡野村民的生活,灯油还是太奢侈了些,贫寒人家用不起那东西。儿郎在屋前耍拳,少女坐在旁边一截木桩上,双手撑着下巴望着挥汗如雨的儿郎,眼中都是敬意。
歇息的时候,兄妹俩坐在一起,望着碧石山、弯弓月,儿郎开口道:“只要我进了演武院,朝廷便会给你们发给钱粮,那份饷银足够你和娘生活,平日里你若是勤快些,便纵是有些小病小灾,也不用怕了。”
少女拍着胸脯保证道:“哥哥放心,我会很勤快的!”
摸摸少女的头,儿郎信誓旦旦道:“待我从了军、立了功,成为将校,定会给你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
少女羞涩的低下头,“才不要,我还小呢!”
儿郎哈哈大笑,笑了没两声,赶紧打住,回头望了一眼草屋,见应该没有打扰到妇人休息,这才放下心来。
“可是哥哥......”少女眼中闪烁着天真的神色,“我听说外面的大将军,名字都很威风呢,你这回去洛阳,总不能还叫史大郎吧?”
“这我都想好了!”儿郎胸有成竹,“此番离家出世,建功立业,我就叫史彦超!”
翌日,史彦超与母女俩挥手作别,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中时,母女俩相顾抹泪。
行走了一两月,史彦超总算四肢健全到了洛阳。不同于对进京赶考士子的待遇,地方官并不会安排演武院应试者的行程,也不会派人护送,这却是因为演武院并不缺生源......又不同于士子的是,演武院对学员心性才能都要求甚严,日后都是要吃苦头的,自行进京也是对应试者的考验。
秋日里的洛水似乎染上了文人骚气,变得比往日里更加内涵,有了自己的心情,史彦超捧着河水洗了把脸,抬头看见洛水上纵横的小舟,白衣折扇立在船头的那些读书人,这才记起来,演武院的考试日期,却是跟科举秋试在同时。
怪不得洛水染上了文人骚气,原来是泛舟秋游的读书人多了。
史彦超不关心这些,他算了算日子,距离演武院考试还有些时日,便不着急进城,而是准备去找落脚的地方。城中的客栈是住不成,他没那个盘缠,城外的寺院倒是可以借居,只是可想而知,这个时节寺院厢房的收费标准,怕是不会比客栈便宜多少。
最终,史彦超决定还是先进城。因为他已经知晓,除却露宿街头,他并没有别的选择,既然要露宿街头,那还是睡在城中好些,至少离演武院近一点。
进了城,史彦超先打听了演武院的位置,他要早些了解应试的具体事宜,好做准备,虽说实际上他并不能准备什么。
两个时辰后,史彦超站在了演武院山门外。不怪他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他那云州口音,与洛阳官话相差太大,交流起来很费劲,这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惶恐。
山门外有布告栏,布告栏上有关于此次演武院开试的公告。
看起那些文字来,史彦超却并不吃力,亏得乡里有位读书人,他识得字。
“不同于往年只在军中选拔学员,虽说今秋演武院开放对外招生,但名额不过区区三十人而已,这其中还包括将门之子的争夺,兄台,某看你不是本地人,这无疑增加了你的难度啊!”布告栏前,有人跟史彦超说话。
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也是十六七岁的模样,着青衫,背长刀,握折扇,一副风度翩翩,实际却很傻的模样。
然而史彦超并不觉得对方傻,敢背着长刀招摇过市的,若非当值衙役,便只有一种人:军士。
史彦超还在理解对方的话,那自以为风度不凡的少年郎,又开始抖露潇洒,“兄台,某看你身板硬朗,根骨精奇,更难得的是双目如鹰,想来不是泛泛之辈,正好某也刚来洛阳,正好缺一随从,不如你就跟着某,也好过人生地不熟,受人摆弄啊!”
“未请教兄台高姓大名。”史彦超缓缓道。
“不才,符彦琳就是在下了!”少年郎很高兴。
“在下史彦超,符兄,你若打得过某,某甘为你随从,若是你被某打趴了,便供给某应试期间的衣食,如何?”说罢,史彦超扭了扭手腕,沉着脸就打算朝符彦琳扑过去。
符彦琳先是一怔,随即大笑,收了折扇,道了一个好字,就要迎上史彦超。
就在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演武院山门重地,岂容你等在此无理?”
符彦琳、史彦超双双转头来看,却见一位与他们年龄相仿的少年郎,不是从山门中走出,而是从大街的方向走来,正冷冷望着他们,满脸警告之意。
“你又是何人?”符彦琳很不高兴,眉头一挑,“也想来切磋切磋?”
来人看白痴一样看向符彦琳,“就你这样的,某一只手放倒三个。”
“大言不惭!”符彦琳顿时大怒,丢下史彦超,挥拳就像那少年郎打来。
少年郎脸色一变,原本准备好的“要动手换个地方”的话,再也来不及说,只能挺身迎上。
史彦超望着这两人,忽然有些疑惑:自己该作甚?
认真的想了想,史彦超觉得不能就这么走了,再说他也没地方去——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的人,此时正被那个洛阳人缠着。
史彦超无法再旁观,操着旁人难以听清的口音迎上去,“等等,符兄,你的对手是我!”
“来得好,吃某一拳!”
“还有你这小子,差些将你忘了,在演武院门前放肆,休要想走!”
李从璟视察完演武院,正和杜千书出门,就被报知有人在山门前斗殴,这让他很不高兴,正欲说什么,孟松柏又接着道:“当中一人是石重贵,另外两名少年郎,却不知是何人......”
恰是在此时,苏禹珪站在了洛阳城前,他抬头仰望着城门上的两个雄浑大字,还没来得及感叹,就被一辆不知怎么受了惊乱跑的马儿,带着马车给撞倒。
待马夫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马,车上下来一个读书人,三两步走到苏禹珪面前,将他扶起,一个劲儿赔罪,“兄台你怎么样?在下苏逢吉,冲撞了兄台,实在是对不住......”
苏禹珪连日赶路,可没骑马,拿脚走的,正劳累,被马车一撞,伤没太伤着,却一时头晕目眩,半响没清醒过来,站也站不稳。
这时又过来一名读书人,帮着苏逢吉扶起苏禹珪,拿手就开始为对方把脉,“在下张一楼,略通医术,且让在下先给兄台看看......”
......
两试未开,天下英才已争相汇聚于洛阳。
章九十七 识得洛阳风与月 成就帝国军与政(5)
(第三更,今日第二章,应该...或许不算晚吧?)
自打住进住进秦王府,剑子便没流露过要西归的意思,归义军返回瓜州时,李从璟本以为两者会一同启程,谁知前者只是将后者送出城,而后又回到了他那座小院中。
如此出乎意料,以至于让李从璟再在府中撞见剑子时,还以为他们在路上遇到了艰难,半路折返回来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毕竟归义军不是单独回去的。
虽说李从璟暂无往河陇用兵的打算,但归义军西归时,他还是派遣了军情处的商队护送。当然,护送两名归义军的军情处商队,会留下一批人在河陇扎根,借此机会,军情处将开始在河陇布置棋子。
府中住进一名武艺高强的江湖剑客,也亏得府邸主人是李从璟,他只当府中豢养了一名护卫,其他全然不去在意,故而容得下剑子,要是换了别的人,事情就不会这么轻松了。
剑子似乎也很享受这样不被李从璟在意的状态,他本就是性子清淡的人,能在府中自由行走,已是怡然自乐。
这让李从璟很奇怪剑子往先的经历,这样的人要么就是的确闲云野鹤自得雅趣,待在秦王府跟待在其他地方并无区别,久了腻味了也就自然会离开;再有一种可能,不愿回去自然有不愿回去的理由,无论这种理由是什么,剑子都是在逃避。
非常人不可以常理揣度,李从璟能确信剑子没有恶意,这也就足够,两人既然有些旧情,这回又帮助朝廷带回了归义军,容他继续在王府吃喝,李从璟还是不在意的。
另有一件事,李从璟也不在意。
此番演武院选拔学员后,开学典礼杜千书准备大办一场,安重荣、赵弘殷作为演武院第一批学员,又是最为成器的两人,被邀请到演武院出息开学典礼,以激励后辈。
赵弘殷进京时,带着家眷来的,往后他会在演武院任教一段时间,故而需得在洛阳安个家。李从璟由此得知,赵弘殷今年得了一子。
作为关心部曲的合格主帅,李从璟不免多问了几句,当他问及赵弘殷给他儿子取得什么名字时,赵弘殷的回答震惊了李从璟。
因为赵弘殷说了三个字:“赵匡胤!”
李从璟在意的,是当下秋试与演武院招生的情况。
秋闱放榜,此次朝廷取士一百一十二人,与往年朝廷每回只取士二十人左右相比,这个数量不少,但放远了眼光看,却也绝对不多。不少的原因是朝廷新政有成,不多的原因是,即便朝廷加大取士力度,却也始终持有宁缺毋滥的底线。
此番科举,值得一提的事有很多,例如今岁朝廷开设的科目,虽没有盛唐五十余科那么多:秀才、明经、俊士、进士、明法、明字、明算、史科.......但新增了水利、工事、经济等科,这是之前的科举中没有的。
这些科目虽说总共也没取士多少人,但朝廷引导力度很大,三省六部官员也编纂了教材,学习起来并不难,加之竞争力小,而朝廷给予的官职却不比其他诸科低,可以想象,日后定会有长远发展,而这些正是帝国需要的经世之才。
“此次秋试,各科士子表现大多优异,然最令宰相们拍案叫绝的,却是两苏。”李嗣源跟李从璟谈起这事的时候,神色颇为愉悦。
科举中涌现的人才越多,也就意味着人才正更好的为帝国所用,而不是去充实那些节度使、刺史的幕僚机构,被他们私人占有了,这是当世中央与地方的人才争夺,眼下看来,今年这场争夺战朝廷斩获不少。大胜一场,战果丰厚,李嗣源自然高兴。
“两苏?可是苏禹珪与苏逢吉?”
“正是他两人,从璟也听说了?”
“秋试期间,两人整出的名声可是不小,儿臣略有耳闻。”李从璟这话倒是不假,因此番秋试者比较多,正经应试前,士子们免不得相互交流、切磋,以求增长见识、砥砺自身,“两苏”的名声,便是那时候闯出来的。
“两人学识惊人,亦写得一手好文章,文章好坏朕看不出,冯相、李相都言好,必是不会差的。两人朕也见过,观其言谈举止,却是让朕甚为欢喜。”李嗣源笑容不减,“苏逢吉,精神爽秀,锐意进取;苏禹珪,坚毅朴实,有中庸之风,而不乏奋进之气,都是我大唐的英才!”
李从璟笑了笑,苏逢吉他没见过,但也听说此人洒脱任性,苏禹珪却是偶然碰到过的,学问扎实,谦逊有礼,可登大雅之堂。然而要说此番参加科举的人中,他最好看的,却是并没有被李嗣源点名的张一楼。
张一楼既然来了洛阳,不可能不去拜会费高章,也不可能不来见李从璟,事实上,张一楼就是住在费高章府上的。
李从璟对张一楼知之甚深,当然清楚此人治学沿袭费高章的风格,所学庞杂而多经世之学,兼而智谋过人,乃是不可多得的有才之士,只不过并不长于文章罢了,故而一时引不起朝廷注意,却也是正常事。这种人就适合厚积薄发,较之“两苏”,往后的路谁走得更加长远,还未可知。
从张一楼宁愿舍弃在幽州的根基,而跑到洛阳来参加科举,就可见此人志向非小,心性更是非常人能比。
说完秋试,再说演武院。
“演武院此次招生三百人,二百七十人自军中选拔,依照朝廷诏令,今岁有过征战而且立功的军队,会增加配给名额,复州军、房州军、君子都等皆在此列,其中尤以复州军配给名额最多,达四十七人。另外,边军名额也稍多,合在一处共八十三人。”此事是李从璟在主持,各项数据他自然了然于胸,“另有三十人,则是自民间选拔。”
从李从璟的话中可以看出,今年演武院的名额,基本上都被提到名的单位瓜分了,事实上,其他诸军加起来才选拔了不到七十人。
“最出众者何人?”人员太多,李嗣源可顾不过来,除却关注引起他注意的人外,自然只能去关心最优秀的。
“军中选拔的将士,以周小全为最出众,民间选拔的儿郎,有两人资质不仅不弱于军中选拔的将士,而且仅次于周小全,此两人,一个父皇必然知晓,便是石重贵,另有一人,则是李彦琳。”
李从璟道:“李彦琳,李老将军之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的四弟。”
“李彦琳......这小子朕知道,前些时候不是在演武院门前与重贵撕斗过么,原来竟是老将军之子,怪不得连重贵也奈何不了他。”李嗣源不知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朕听闻,彼时撕斗者有三人,还有个儿郎也是来参加演武院选拔的,结果如何?”
李从璟苦笑一声,“此人名叫史彦超,勇武可嘉,机灵有余,坚韧不拔,就是底子太差了些,此番算是勉强挤入通过者之列。”
嘴上虽如此说,心里还是颇为赞赏史彦超,毕竟有上述三项品质,只要就读期间勤奋好学,日后上了战场运气好些,很容易就能出头。总而言之,可塑性不错。
父子俩这厢的谈话,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正在决定许多人的命运,而命运被选择者,对此却浑然不知,他们在得知自己或高中或通过选拔后,庆幸、松气之余,无不摩肩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洛阳城中,三位儿郎正在大街上招摇过市,这个组合颇为怪异,领头走在前面的,昂首挺胸,气焰嚣张,一副老子天下第一、你来打我呀的神情,紧随其后者,步履沉稳而从容,很有大家风范,最奇异的是走在最后的儿郎,他左瞄右看的双眼,总给人一种随时都在找寻猎物的感觉——或者说,他本身的气质就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李彦琳,你真是节度使的亲生兄弟?”史彦超开口问。
李彦琳哼了一声,与有荣焉的样子,“卢龙节度使李彦超,便是我大哥!说起来,你小子冒用我大哥的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史彦超淡淡道:“同名而已,有什么奇怪,又非同名同姓。再说,你要怎么算账,你打得过我?”
“哎我说你这人......”李彦琳正打算理论一番,回头望见史彦超身上鼓起的大块肌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作罢。
石重贵不跟史彦超闹,唯独李彦琳每说一句话,他都要针锋相对,“节度使又如何?我义父也是节度使!”
“石重贵你这话我就不服,何谓节度使又如何?”对上石重贵,李彦琳顿时重拾威风,“秦王也是节度使,河阳节度使!你便能说秦王不如何?再者,你义父是谁,能跟秦王相比吗?不能!”说罢,怔了怔,反应过来什么,转过头问道:“对了,你义父是谁?”
石重贵不说话,没有回答李彦琳的问题,也出奇没有反驳李彦琳方才的论断。
秋雨不期而至,一座酒楼的二层阁楼上,有两名士子负手而立,观雨不语。
雨水顺着屋檐滴下,两人的心思并没有太大不同,然而两人看到的景象,却并非没有差异。
许多年后,进入朝堂中枢的苏禹珪会知道,那日他在下蔡泥路上遇到的三个问路人,隶属何种衙门,在做着怎样的事,对帝国又意味着什么。那时他才知道,年轻时他看到的天成新政,不过是九牛一毛。
他也意识到,一个帝国的兴起,是一件多么庞杂的事,关系到的何止千丝万缕,他更加知道,这个帝国的兴起,绝非是偶然,而是付出了史书难以尽述的巨大艰难与血汗。彼时,他对主持这场新政的那对父子,敬佩的无以复加。
然而此时,站在洛阳城中的酒楼上,苏禹珪心中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融入到这场巨变中去,并且施展自己的才能。
......
横冲军今日正式成立,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帝国第一支禁军,李嗣源与李从璟一起出席了横冲军的成立仪式。
李嗣源对着万余名从帝国精挑细选出来、寄托着他莫大期望的将士,说了一番话,“帝国有数十万将士,朕在这数十万将士中,将尔等挑选出来,赐予尔等冠绝帝国的军备、饷银,自有万千期许。万千期许或许太多,尔等或许不能铭记,今日朕便只给尔等一个要求:来日,尔等的军功,要不负朕赐予的军备、饷银,不负朕与大唐的期望!”
军旗与当世普通军旗颇为相异,横冲二字下,别有一副金色图案,图案只两件兵刃:一矛一盾。
军旗由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从璟授予横冲军都指挥使高行周,授旗时,李从璟只说了一句话,“为帝国之盾,护君民,为帝国之矛,击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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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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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前面有个错误,把高行周写成高从周了。
ps2:很严肃的一个问题:本书没有不那啥恋,主角很纯洁,作者也很纯洁...反正我是不会承认的!
ps3:本周精华用完了,很多评论没加精,等睡一觉起来,系统反应过来到了新的一周,应该就可以了。
ps4:感谢毒蛇兄、海叶子、梦梦侠、神冰ah的捧场、月票。恩,人品月票确实很坑爹。
章一 谷雨识洛阳 棋落惊两川(1)
章一
窗外淋漓的雨声让张一楼从睡梦中醒来,他睁开双眼,视线落在窗台,紧闭的窗户没透进亮光,天色未明。他披衣坐起,来到窗前打开窗户,冷风扑面,雨水落在窗前。
一个人影提着灯笼从回廊中快步行来,他抬头看见窗前的张一楼,恭声提示道:“大人,卯时初刻了。”
张一楼点头示意知晓,他回到屋中,梳理好长发,为自己穿上浅绿色官袍,腰间围上九銙银带,又系上铜鱼袋,整个人便如同换了面貌,显得威严精神起来。
洗漱后,吃过些餐点,管家为他递上油纸伞,张一楼接了伞,来到院门,稍微停了下脚步,抬头间,望见天空仍是漆黑一片,灯光中的雨水帘幕也似,从空中洒下来,落在地上四散飞溅,不一会儿便打湿了他的官靴。
“天成四年三月十九日,谷雨。”张一楼在心里默念了一声,“张一楼,户部员外郎,七品。”
出了宅院门,在坊间碰到不少撑伞人,都是要去上朝的官员,三三两两,还不是很多,此地距离宫城不算近,居住于此的官员并不是很多,有的也大多官职不显。
出了坊门,走上专供官员上朝和消息传递的御道,四下里的官员就多了起来,四面八方的撑伞人汇聚到御道上,提着灯笼,在大雨中向北而行,雨水在街面上敲敲打打,珍珠落玉盘一般。
马车、牛车也渐多了起来,却都行驶的很缓慢,避免马蹄、车轮将积水溅到行人身上。同是上朝的官员,彼此间礼敬有加,很是祥和。
张一楼记得,他刚为官时,官员上朝可不是这样秩序井然、礼数森严的,马车、牛车可不会去照顾行人。
但,自打秦王有一日在上朝时,讥讽了一名官居三品的大员,说对方上朝时飞驰的马车,比他在沙场杀敌时纵横的战马还要威风后,就再也没人敢在上朝时放开马车速度了。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日这派相互礼敬之象。
张一楼只是百数上朝官员中的普通一个,渺小得不能再渺小,即便是到了太乙殿,他也是进不去殿中的,只能站在殿外。
宫门还未开,门前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员,大伙儿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处,低声问候、交谈,宫门前有一排房子,是专供朝臣上朝时在此等候的,里面会准备茶水点心,冬日还有炭火——然而房子不多,只能供给三省六部的显贵们,像张一楼这种小官,只能站在屋旁的一排雨棚下。
张一楼来的不早不晚,距离宫门打开还有一两刻,他收了伞,去了蓑衣,站在雨棚下抖露蓑衣上的雨水。或许是阴雨的缘故,天色还没显出光亮,张一楼往宫墙看了一眼,卫士们披甲执戟,雨水打在他们身上,将他们身材的轮廓勾勒出来。
“张大人。”
“苏大人。”
着深绿色官袍的苏禹珪,与张一楼见过礼,就站他身旁拍打着身上的雨水。两人同年及第,关系还算不错,不过从官袍的颜色上就看得出来,苏禹珪是六品,在升迁速度上,不到两年,已比张一楼这个同年快了两个台阶。
“看,那是何人?”
“那不是石帅嘛?他不在陕州,怎生入朝了?”
“还能因为何事?还不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对那边动了心思?”
“你是说......”
“噤声!可不能说出来,事情还没定,谁私下议论、散播谣言,被上面那几位知道,少不得要脱层皮!”
听着身旁不远处同袍的议论,张一楼不动声色,苏禹珪也没有参与讨论的意思。恰在这时,苏禹珪身旁又到了一人,收起伞,露出面容来,不是苏逢吉是谁。
“张大人,苏大人。”深绿官袍的苏逢吉对张一楼和苏禹珪见礼,然后笑道:“人人都在议论朝堂大事,为何两位大人独独置身事外?”
张一楼回礼,没说话,苏禹珪却道:“苏大人有何高见?”
“两苏”关系非比寻常,苏逢吉性子较为开脱,故而不吝言辞,有意无意看向武官那边,“河中节度使李帅、保义军节度使石帅,相继入朝,上面那几位有何心思,岂非已跃然纸上?这些年来,帝国岁岁丰收,国库充盈,禁军都已扩充到了三万。在下听闻,今岁帝国将再整编禁军两万,时间不是深秋,而是提前到仲夏,此意为何,已不言而喻。再者,那边两位大人物,愈发不肯消停,天子之怒已发,岂能不九洲震动!”
“新编两万禁军,实非小事,要提前到仲夏时节,可不容易。”苏禹珪心中暗暗吃惊。
苏逢吉笑了一声,“若是这两万禁军,有一万自河阳百战军中成建制选调,苏大人还会认为很难吗?”
苏禹珪说不出话来,若果真如此,的确没什么不可能了。
两人说着话,忽然看到面前走来一人,服紫色官袍、着金玉带十三銙、配金鱼袋,大腹便便,满脸堆笑,弥勒佛一般,不是冯道却又是谁。
“冯相。”三人不知冯道缘何会直接向他三人站立的地方行来,连忙躬身行礼。
“两位言谈正欢,不要怪老夫打扰才是啊。”冯道眯着眼,挤进来与三人站在一起,却没看闻名洛阳的“两苏”,而是面向一直“默默无闻”的张一楼,“方才老夫瞧见,‘两苏’相谈甚紧,唯独员外郎不发一言,却是为何?”
冯道放着专供的屋子不去待,而跑到雨棚下来,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众官员表面不动声色,却都睁大了第三只眼瞧着这边。
张一楼温声道:“两位大人所言之事,下官不甚明了,故而不言,”
冯道笑呵呵不置可否,转而说道:“员外郎之前所言的户籍管理改良一事,老夫与几位宰相论过了,甚觉得好,待会儿散了朝议,员外郎可有闲暇为老夫详细说说?”
张一楼肃然,拱手行礼,“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旁边,“两苏”皆露震惊之色。
此事不胫而走,顿时在许多官员心中激起千层浪。
这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信号——张一楼的机遇来了。
至于这份机遇到底有多大,眼下的旁人还无从知晓。
“秦王殿下到了!”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宫门外的官员们立即停止了各自的话题,纷纷站直了身子,准备行礼。
马车在众官员面前停下,一名甲士快步上前,撑开一柄大伞,帮着撩开车帘,一名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年轻人,躬身从车厢中走出,往马车前一站,丰神俊朗。
“见过秦王殿下!”
无论是屋中的大员,还是雨棚下的小官,俱都躬身行礼。李从珂、石敬瑭身在人群中,别无二致。
“诸位免礼。”巨大的伞盖将雨帘隔绝在外,秦王伸出一只手来,略作示意。
正当此时,钟鼓齐鸣。
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入朝!”宫门前,响起一声洪亮而经久不息的传唤。
秦王自百官面前不急不缓行过,从末尾到排头,走进宫门。
百官尾随其后,依官品排好队列,鱼贯而入。
张一楼看了一眼宫墙上的天空,只见天色方明。
......
百官肃立殿中,李嗣源高坐皇位,至此时,天已大亮。
视朝期间,李嗣源着的是衮冕——皇冠上有冕板,板宽八寸、长一尺六寸,垂白珠十二,以组为缨;身穿玄衣纁裳,有十二章纹饰:衣上有日、月、星、龙、山、华虫、火、宗蠡等八章,裳有藻、粉米等四章;内穿白纱中单,腰束革带、垂大带、蔽膝;佩鹿卢玉具剑。
帝王威严,外有衣衬,内由气实,寻常人等,自是不敢直视。
百官拜过之后,如往日一般,各自奏禀诸事,李嗣源一一给予批示,言谈颇为详尽,并非只说个“可”与“不可”。
诸事奏完,殿中安静下来,气氛愈发肃穆,直到这时,今日朝会才算是进入正题。
枢密使、同平章事安重诲,出奏一事,引得不少官员倒吸凉气,他道:“自陛下君临天下以来,四海承平,国势日盛,官知其所为,军知其所战,民知其所耕,此乃陛下圣恩浩荡,泽被天下之故也。唯独两川之地,山匪不绝,道路不靖,屡有事端,民深受其苦,不可不察也。故臣以为,当于两川之地,再立节度使,遣能者以驯之。”
“遂州,果州,阆州,绵州,皆多事之地,臣奏,以遂州设一节度使,以果州、阆州再设一节度使,另向绵州增派精锐将士,如此,方可护佑一方安宁。”
分割蜀地以弱其势,增派蜀官以制其帅。这就是安重诲所言的核心意思。
李嗣源不置可否,在许多官员惊讶的目光中,淡然自若,看向李从璟,道:“秦王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知天下兵事,任卿所奏授节度使、调遣兵马之事,秦王以为如何?”
站在群臣最前,为群臣之首的秦王,出列奏道:“任相所请,乃老成谋国之言,儿臣鄙陋,窃以为可。”
李嗣源颔首表示了解,又问其他几位宰相的意见。
诸人意见一致,都认为安重诲之言可行。
李嗣源三问群臣,群臣无人言不可。
如此大事,秦王、宰相们一致认为可行,岂是巧合?
群臣谁不知晓,此事早已有了定论,拿到廷前走程序而已。
三日后,李嗣源下诏:
以夏鲁奇为武信军节度使,出镇遂州;以李仁矩为保宁军节度使,出镇果、阆二州;以武虔裕为绵州刺史,并增戍兵。
诏令下达,两川震动。
此举,意味着帝国解决两川之事的步伐,已进入真刀实枪的阶段。
章二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2)
洛水东流不息,西顾平川,洛阳城现于地平线,巍峨雄伟,如虎豹在卧。
昊天无云,烈日当头,汗水顺着脸颊淌下,背后的衣衫早已浸透,郭威却没有丝毫停下来休憩的意思,他回望了一眼随在身后的卫士,挥动马鞭,继续向洛阳进发。
“天成四年五月十七日,夏至。”郭威抬头远望,阳光有些刺眼。
奉召入京的万州防御使郭威,很清楚朝廷此时要召见他的原因。前些时日,武信军、保义军相继在蜀中设立,加之绵州增兵的动静传出,蜀中已掀起轩然大波。
所谓两川,俱属剑南道。孟知祥官拜剑南西川节度使,董璋官拜剑南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前者治州益州,也即成都,后者治州梓州,位于培江上游。梓州位于成都东北,两者相距二三百里。
从地势上看,阆、果二州位于嘉陵江中游,遂州位于涪江中下游;从相对位置上看,阆州在梓州东北,相聚三四百里,果州在梓州东南,相聚三百里左右,遂州位于梓州东南(较之果州更南一些)、成都东南,距离两者都是三四百里。
从势力范围来看,包括绵州——位在梓州北面、两者相距甚近,各州基本都属东川。武信军的遂州,保义军的阆州、果州,加之绵州,实际上已对梓州形成了包围之势,不仅如此,更是将梓州与东川其他诸州隔绝开来。
可见,朝廷若是伐蜀,必是先取东川,再进军西川。
郭威进宫见到李嗣源时,看到秦王也在,不仅秦王在,许久不见的李绍城也在。
李绍城原先就是百战军副帅,天成元年授静难军节度使,出镇邠州,算起来郭威已是三四年未与之相见了。三四年未见,李绍城脸上那道不知何时留下的伤疤,依旧没什么变化,不过气度却更加沉稳老练,也蓄了点胡渣。
看到李绍城,郭威对朝廷用兵两川的路线布置,胸中也就大致了然。
“自古向蜀地用兵,不外乎两条路线,一北一东。”众人面前摊开了一副巨大舆图,众人围在图前俯视,李从璟手持一根长杆,点着舆图上的方位,“北面为陆路,行栈道,东面为水路,行江道。先说北面,若是自汉中入,则经金牛道、米仓道,若是自陇上入,则经阴平道,而无论取道何处,都需得经过一道险隘......”
李从璟手中的长杆在舆图上点了点,语气重了几分,“剑阁!也即剑门关!”
他继续道:“昔年诸葛亮相蜀,凿石驾空为飞梁阁道,以通行旅,于此立剑门关,其后诸葛亮领蜀军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曾在此屯粮、驻军、练兵。后,魏钟会率领10万精兵进取汉中,直逼剑门关欲夺取蜀国,蜀姜维领3万兵马退守剑门关,抵挡钟会10万大军于剑门关外。”
“自那时起,剑门关便是雄关天堑,无数入蜀的名将大军,无不望而生畏。太白有诗云: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老杜也曾言:一夫怒临关,百万未可傍。因了剑门是蜀地北境门户,故而得剑门,犹如得两川。”
李嗣源双手习惯性拢袖,看着舆图微笑道:“昔年郭公伐蜀,正是过陈仓、经散关,而扣剑门,自此入的蜀。”说到这,抬头远望门外被阳光照得明亮刺眼的宫城,不禁有些感叹,“九月十八日发兵,十月十八日大军过散关,十一月二十七日,蜀地平定。秋风扫落叶,也不会比这更快了,郭公壮举,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人无限敬畏啊!”
“郭公昔日风采,的确让人心折。”想起郭崇韬,李从璟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至于未到三月而平蜀,他却并不如何推崇,彼时蜀地基本是“望风而降”,王师其实并未打什么大仗,就跟别说恶仗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往昔与今日已不可同日而语。
历史上,钟会攻蜀汉,西魏尉迟迥取梁益州,包括后来北宋平后蜀,蒙古攻南宋,都是由北面进军。
“较之关中、两川,河陇之地地势明显为高,自关中、两川仰攻河陇难,而自陇西下攻关中和两川却较易,故而中原在向两川用兵时,与其一直在秦岭南北争一日之短长,不如取远势争陇西,取得一种地理上的有利态势。当年蜀汉北伐多出祁山,即是出于这种思路。”
李从璟又说道,“只不过以今日情景,争陇西却是格外费力了——方才说了北面,再看东面......”李从璟手中长杆在舆图上下移,顶端落在了大江之上,屋外的阳光洒进来,照亮了舆图,也将长杆的影子印在舆图上。
其实从北面入蜀路线,他还有一个没说,那就是出斜谷,也即子午谷、褒斜谷、傥骆谷。但三条通道都极尽深险,不利于人力物力的大规模通行。曹操在与刘备争汉中不利后多次感叹“南郑直为天狱,中斜谷道为五百里石穴耳”,历代兵家轻易不敢出此。
“自东面入蜀,兵发自夔州,过巫山,经三峡,可直入涪州(重庆)。这一路的险要之地,也是门户所在,在于夔州,此地的瞿塘关(又称江关、捍关),乃是攻破难度丝毫不让于剑门的所在。”李从璟继续道。
当年刘备出蜀伐吴,在夷陵被陆逊大败后,狼狈退回,便是据捍关而守,以当年吴军水师之强,也是莫能奈何。
李从璟因笑道:“而如今,夔州在我大唐之手,捍关更是成为内关,由大江入蜀,一马平川,两川几无片险可守,王师自此入蜀,可谓占尽先机!”前时李从璟辛辛苦苦图谋荆南,夺下夔州州为帝国所有的好处,现在便体现了出来。
说到这,李从璟有意无意看了郭威一眼。
郭威这两年在万州厉兵秣马,谋的就是如何进军蜀地,故而对进军路线清楚得很,他张口就来:“川东地区虽以夔州为门户,其形势之重却归于涪州。三峡上下,两岸皆崇山峻岭,大江水道在这一带犹如一个细长的瓶颈,东出夷陵,西出涪州。”
“自三峡入川,到涪州后,可分几个方向通往成都:循涪江北上,可至绵州而出成都之北,合州为其重镇;从涪州溯大江、岷江而上,可出成都之南,嘉州为其重镇;另由涪州西上,再由沱江北上而趋成都,沪州为其重镇。故而自万州进军,必先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至于郭威兵发两川,究竟选择哪条进军路线,一方面看朝廷决策,另一方面也得看届时的实际情况。
进军路线说罢,李从璟转而说起两川之地的富饶,也即攻取两川对壮大国力的意义,“两川之地,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蔬食、果实之饶,南贾滇、僰偅,西近邛、笮马旄牛。不仅如此,蜀地宝物遍地,有壁玉、金、银、珠、碧、铜、铁、铅、锡、赭、、锦、绣、犛、犀、象、毡、牦、丹黄、空青、桑、漆、麻、苎之饶。况乎四川地多盐井,可获丰饶财利,云安十三盐监,可是闻名天下。”
“东汉初,中原饥谨,而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履衣天下;名材竹斡,器械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铁之利,浮水转漕之便。’诸葛亮隆中对策之时,称益州是“天府之土”、“民殷国富”。盛唐以来,益州富裕与扬州相埒,赋税为天下最。”
一言以蔽之,蜀地不仅农业资源丰富,矿产资源、奢侈品资源、商贸资源、盐铁等各类资源也多不胜数。再简言之:天府之国!
这样的地方,无论如何,帝国都是要握在手里的。
当今之世,中原之地,饱受战乱,民生凋敝,加之已开发太多年,地力贫瘠,潜力寥寥无几,论富饶程度,已渐不及江南、两川。虽说这两年帝国都是丰收之年,而实际上,中原地面上,灾害频发,尤其是蝗灾,一旦发生,动辄千里无粮,而且水患尤为严重,偏偏还不易治理。
两川则不同,秦时才正经开发,眼下看来仍是潜力巨大,若能得两川之利,帝国无疑强盛了一大步,而且孟知祥、李绍斌两雄并立,据有两川又时日未长,势力并非坚不可破,此时取蜀,实乃天予之。
这也是为何朝中不乏有人建言先攻淮泗,而李嗣源父子不予考虑,执意先拿下蜀地的缘由。当年秦帝国得巴蜀,国力大增,故能支撑起灭六国之战,今日大唐欲平巴蜀,情况无一不同。
“朝廷进军两川,除发禁军外,必征藩镇强军相助,北面暂定了保义军、护**(河中节度使),剩下的便是你的静难军了,说起来你在邠州已准备了三四年,准备的如何了?”李从璟微笑问李绍城,当年之所以建议李嗣源授李绍城为静难军节度使,坐镇西垂重地,为的正是今日。
李绍城躬身行礼,神色奋然,“伐蜀之日,臣请为北面先锋!”
李嗣源闻言大笑,很是愉悦,他看向郭威:“当日秦王定荆南,力奏郭卿为万州防御使,整顿军马,为的也是今时,不知郭卿是否也要请为东面先锋?”
郭威却踌躇起来,“臣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且说来。”李嗣源道。
郭威抬起头,神色坚毅,“若得先发制人,臣敢保证,一月定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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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果州、阆州设保宁军,遂州设武信军等。
历史上李嗣源就是这么干的,结果却没起到什么作用。其实计策是大体是好计策,但施行过程中出了很多问题,首先是用人不当,武虔裕、李仁矩实在草包,其次,当时孟知祥、董璋正式造反时,李嗣源虽说有些准备,实际应对起来颇为仓促,用兵策略也有问题,当然,更多的是,他手里的确没什么牌。
注2: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
董璋造反第一件事,把绵州刺史武虔裕抓来幽禁了。涪州、泸州看似是两川势力范围,但实际上,孟知祥起兵后,立即发兵攻打涪州、泸州、夔州、黔州,由此可见,涪、泸两州那时应该是朝廷一方的。
“辛巳,西面军前奏,今月十三日,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自利州取山路出剑门关外倒下,杀败董璋守关兵士三千余人,收复剑州。”泸州刺史竟然跑到了剑门关去,也着实稀奇,当另有原因。
章三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3)
(第一更。)
谷雨当日,朝廷下令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于剑南东川之侧,于两川而言确乎莫大威胁,然而在帝国看来,总体并无太大不妥。无论如何,不管孟知祥、李绍斌如何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双方毕竟未曾撕破脸皮,在大义上,两川仍旧是唐土,孟知祥与李绍斌仍旧是唐臣,对朝廷的政策,两川可以有怨言,可以采取一些行动,但只要不立即举旗造反,武信军、保宁军的设立就无法动摇。
从军事策略上说,果州、阆州、遂州位于蜀中堪称腹地的所在,一旦战事开启,首先,武信军、保宁军可以就近攻伐东川,若是战事顺利,以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得到的朝廷授意,很容易先发制人;
其次,若是战事不顺利,武信军、保宁军也能让两川慌乱、疲于应付一阵子,两者如同一柄尖刀,插在两川的心脏上,不仅可以为朝廷从川外进军创造便利,更有激励两川州县倾向朝廷的作用;
最后,即便武信军、保宁军无法采取有效攻势,但只要能守住地方,也是一项大的裨益。
正因如此,在安重诲提出这项策略时,李从璟并未反对,而是持得支持态度,如此布局,好处显而易见,李嗣源作为一代名将,焉能看不出其中的高明之处?
虽说李从璟不知原本历史上,两川何以能击败朝廷王师,得以独立,但安重诲、李嗣源这两人的这番谋划,的确显露出他们当年屡战屡胜、扬名晋地的道理。
有了内里一刀,接下来就是谋划王师堂堂正正的进攻之法。
如李从璟方才所言,用兵两川,大势上基本就是两条路线,一北一东。
李嗣源、李从璟父子召见静难军节度使李绍城、万州防御使郭威,原因就在于此。如今朝廷虽不曾掌控河陇之地,毕竟握有关中、汉中、三峡,以李嗣源、李从璟父子数年来的打算,自然不会只发一路大军,数路并举,不仅正和用兵之道,如今帝国亦有这样的实力。
确立了王师从北、东两面同时进军的战略之后,接下来便是战术安排。
战术安排也很简单,抓住重点就是。
“北路军用兵重点,在于迅速攻克剑门关,大军通过剑阁通道,再进一步夺取剑州。只要能占领剑州,北路军便能对两川形成居高临下的俯瞰之势,往后视情况用兵就如顺水行舟,信手拈来。”
议事到了后段,已是夕阳西下时分,殿中的阳光变得金黄一片,美不胜收,李从璟沐浴着夕阳,如是道:“如郭威所言,东路军用兵重点,在于加强涪州、泸州、绵州防备,而寻机速克合州、嘉州,往后无论是支援武信军、保宁军,亦或是与北路军配合直捣梓州,还是作为奇兵直取成都,都易如反掌。”
李从璟话音落下,李嗣源呵呵笑道:“若能果真如此,饶是两川之兵精锐,我王师要平定两川,也只在朝夕之间了。”
李嗣源忽而又肃然道:“此次用兵两川,北路军由禁军并保义军、护**、静难军组成,亦是此番朝廷对两川用兵之主力,静难军为疾火先锋,任务只有一个,夺取剑门。其次,保义军、护**作为主力先锋,任务便是在静难军夺得剑门后,顺势攻下剑州。剑州为北路军用兵两川的前哨堡垒,必须要稳如泰山。最后,为保证朝廷用兵的突然性,禁军在最后出师,在先锋大军攻下剑州后,禁军作为北路军主力,也是北路军攻伐两川各地的主力。”
“东路军为偏师,亦为奇兵。郭卿如今有万余万州军,朝廷再调五千禁军为尔后援,至于用兵时机,便依秦王之见与郭卿所奏,由郭卿自行决定。”
李绍城、郭威无不大喜应诺。
朝廷以北路军为主力,而东路军为奇兵,却是有道理的。
首先,关中距离剑门近,主力出剑门是必然之选,绕道万州无疑是个大圈,先前郭崇韬出剑门入蜀,也是这个原因。其次,郭威虽说在万州准备了两年,但运兵船舰非是帝国所长,哪怕有荆南相助,也无法满足数万大军之用。再次,长江水道虽说利于用兵,毕竟不如后世,没有大规模整修河道,险滩要害之地甚多。
故而,北路军为主力,而东路军为偏师。
朝廷用兵两川,计议已定,先期绸缪与准备可谓开始的很早,主要兵力,先期预定,有禁军五万,保义军、护**、静难军各自发军五千上下,外加万州军万余,总计七万五千余战兵。再加上保宁军、武信军与绵州戍兵,几乎接近十万大军了——辅兵与征发的民夫则另算。
当年郭崇韬伐蜀,兵力六万,如是对比,此番声势更盛。
将、兵已定,接下来便是统帅人选。
这个问题毫无疑问,李嗣源没有必要亲征,主帅自然由秦王担任。
六年前大唐伐蜀,庄宗以魏王李继岌为帅,而郭崇韬辅之,实际上魏王并不精通军事,故而军中大计皆出自郭崇韬。庄宗曾对郭崇韬言道:“继岌未习军政,卿久从吾战伐,西面之事,属之于卿。”魏王,摆设而已。
这里面有个典故。当年郭崇韬虽说领袖群臣,一时风头无人能及,实则一方面受到政敌挤压,一方面又被宦官仇视,更为后宫嫔妃所不容,处境非常艰难,郭崇韬自付若任由形势恶化,恐难以在朝中立足,便想立下一件大功,来稳固自己的地位。
是以在李严出使蜀国回来,上书说蜀国可图后,郭崇韬便想统帅三军伐蜀。但当时郭崇韬顾虑对手们不允许,再者当时李嗣源乃是诸道兵马总管,郭崇韬也不一定争得过李嗣源,所以这事不能明说。
思前想后,郭崇韬心生一计,便去见庄宗。他对庄宗说,魏王已过及冠之龄,却没什么显赫功劳,恐怕朝臣不服,将来诸位只怕也不稳固,不如让魏王统军伐蜀,如此可立不世之功。
彼时庄宗、刘皇后皆爱魏王,庄宗甚觉有理,但魏王的斤两庄宗也深知,故而思虑了一番后,对郭崇韬说,魏王阅历不足,掌控三军怕有难度,魏王伐蜀需得能臣辅佐,你既然提议此事,便由你辅佐魏王伐蜀吧。
时魏王伐蜀,满朝皆知,一旦伐蜀功成归来,魏王必进位为太子。
出征途中,郭崇韬甚至跟魏王李继岌明言,打仗的事我做主,你在旁边看着就行,只要伐蜀功成,你稳坐太子,我们皆大欢喜。
彼时出征的亲王虽名为统帅,实则混功劳罢了。
而今却不同了。
唯一相同的,便只有一件事。
满朝文武,在得知王师要伐蜀时,都已算准秦王会为帅。而他们也如之前一般都知晓,一旦伐蜀功成,秦王便不再是秦王了。
当是太子!
......
帝国如此大举攻打两川,却有个问题,京畿之地何人来守卫。
禁军尽数开拔,便只有六军与侍卫亲军了。这些年来,为供养禁军,六军与侍卫亲军被裁汰了许多,但留下的几乎都是精锐,总人数在一万到两万之间,如今国内太平,守卫洛阳却是足够。
虽说六军与侍卫亲军被裁了许多,但裁汰下来的将士,朝廷都安排得非常妥善——如今新政有成,百姓的日子愈发好过,只要有田种,大部分人都满意,所以也不用担心六军与侍卫亲军本身作乱。
春,布德施惠,劝农养生;夏,助长顺生,无举大事;秋,兴兵革,征战不义;冬,为谨盖藏,闭藏之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得秋高气爽,适合用兵的时节到来,帝国便将攻伐两川。
却说朝廷在遂州设立武信军,在阆、果二州设立保宁军的消息传到成都,孟知祥急忙召见了幕僚,来商议此事。
幕僚们七嘴八舌,大部分都认为朝廷此举,意在图谋两川,“自朝廷推行新政以来,骄兵悍将为之一空,四方太平,农耕大兴,又因近些年来,朝廷岁岁丰收,遂添数万精锐禁军,如今的朝廷,可谓是国富军强,一旦朝廷打定主意对两川用兵,必是雷霆之势。如今,朝廷在蜀中设立藩镇,夺我土地,掠我百姓,意欲何为,岂不明白?当今之计,还请大帅速作决断,以免为朝廷所制啊!”
这人话音刚落下,另有一幕僚目露不屑之色,不赞同对方的说法:“朝廷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位在阆州、果州、遂州,增兵的绵州,也不属我西川。眼下局势,可知朝廷要对付的实乃东川,我西川并未受到殃及。何以如此?无非李绍斌抗拒朝廷之心不知遮掩,自立之心昭然若揭,而令朝廷无法坐视!而我西川则虽有不顺之举,凡事皆知遮掩,故而朝廷无心将我如何!兵者,国之大事,岂会轻率为之!诸位难道忘了,这些年来,朝廷对我西川一直宽宥有加,又对大帅加官进爵,这岂是会用兵西川之象?”
“掩耳盗铃,先生此言贻笑大方!两川之地,一脉相承,唇亡而齿寒,一旦东川被朝廷所制,西川焉能独善其身?先生难道忘了,赵季良可是被那秦王,捉拿于荆州!缘何如此?可见彼时,秦王已对西川顾虑万分!当此之际,朝廷谋东川,又岂会放任西川不管!”
提及赵季良,孟知祥不免面色有些难看,那原本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谋主一流,却在荆州被李从璟捉了去,害得之后他凡事都要自己操心,实在是痛恨不已。
几人争执半响无果,忽而有人求见,孟知祥看见来人,顿时大喜,那是他派往洛阳的探子,如今却是回来了。
探子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朝廷欲再割绵、龙二州为节镇。
龙州,那是孟知祥的地盘。这还了得,孟知祥立即大怒。
“大帅,朝廷图谋两川之心,已不容置疑!为今之计,当与东川携手,共同进退,方能谋得先机!”
孟知祥深以为然,遂不再犹豫,遣使去往东川,与李绍斌商议结盟事宜。
许多日后,孟知祥嫁女于李绍斌之子,以此为标志,东、西川结为同盟。
随后,两川联合上表朝廷,言道:“朝廷于阆州设镇,在绵州、遂州增兵,致使流言四起,震动全蜀,请朝廷收回成命。”
章四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4)
(第二更。)
朝廷并没有如孟知祥、李绍斌所上表的那样,将在阆州设立保宁军、在遂州设立武信军的诏令收回去,李嗣源虽然在回复中对两人好言抚慰了一番,但对阆州、果州、遂州、绵州的增兵却并没有放缓步伐。
诏书下达到梓州的时候,李绍斌气得当着众人面,将诏书撕得粉碎,狠狠丢在地上,犹觉得不解气,指着门外便是一阵破口大骂。
“大帅,朝廷无意撤消遂州、阆州的节镇,其实都在我等意料之中,委实不必对此太多气恼。先时,朝廷既然决定在蜀中增兵,打的便是图谋两川的主意,如今对大帅与孟帅提出的要求,置之不理,甚至连半分退步也没有,不过是让我等更加认清形势罢了。”说话的是部将王晖,从马直的老卒,素来得力,深为李绍斌所倚重,他好言宽慰,“当务之急,最要紧的,是要对往后之事从长计议。”
李绍斌重重坐回帅位,沉着脸不说话,他也知晓王晖说的乃是实情,只不过,之前朝廷对两川的态度一直颇为宽容,就拿去岁的事来说,李嗣源在洛阳祭天,下令让李绍斌贡献钱财百万,李绍斌只不过给了五十万,朝廷也说什么。
这还是朝廷对东川有所求,类似的事在以往不甚枚举,东川这些年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的多了,而对东川的要求,类似任命地方官、将的事,向来是李绍斌说什么,朝廷就答应什么,有些时候惹得李绍斌发脾气,朝廷甚至会降下官爵来安抚。
正因如此,李绍斌认定了朝廷软弱无能、软弱可欺,因而日渐骄横,在东川自立的心思也一复一日膨胀起来,做起准备来也愈发乖张。
但眼前这件事却跟以往大为不同,朝廷突然割了蜀中数州,设立两个节镇,更是在绵州增兵,这犹如一道晴天霹雳,狠狠砸在了李绍斌脑门上。无论是遂州武信军,还是阆州、果州保宁军,都让他如感悬剑在顶,日夜坐立难安。
他李绍斌的确早就在作自立的准备,然则,在他看来,朝廷可是向来没作制裁他的准备,反而一直在忍让退步。如今说动手就动手,一动手就是雷霆手段,的确让李绍斌在感到愕然、反应不过来的同时,也分外气恼。
尤其这回,他与孟知祥联名上书朝廷,要求撤销武信军、保宁军,朝廷非但没有照做,甚至连一点表示都没有,加官进爵安抚也好,撤销其中一个藩镇作为退步也罢,完全都没有,便是连绵州的戍兵,都没有停止增加的迹象!
“简直闻所未闻,简直狗屁不通,简直不知所谓!”李绍斌狠狠一巴掌砸在座椅的扶手上,心中暗暗骂道。
“朝廷如此作为,东川不能不予以回击,否则,接下来朝廷若是再割绵州、龙州为节镇,那剑州可就也有不保的危险了!”王晖接着说道,“再则,如今,绵州、阆州、果州、遂州成三面围我东川之势,也不可不察!大帅,早拿主意,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啊!”
李绍斌不说话,他内心仍旧在权衡。
虽说东川一直在图谋自立,但事到临头,“造反”这两个字就要扣在脑袋上,一镇之地就要走到整个帝国的对立面去,与整个帝国为敌,这样的事谁敢说轻松?谁还能不踌躇、担心、忧虑?
不错,东川是要独立,但李绍斌更希望那是一种慢性的、缓和的方式,一方面提高东川的地位,提升他自己头上的官爵,一步步封侯、封王,一步步将东川这个节镇向大镇、附属镇、王国转换,最后等时机成熟——例如说帝国大乱了,亦或是李嗣源死了,或者那个藩镇叛乱了,他再借机完成独立。
而不是陡然一下子,东川宣布脱离大唐,然后迎接朝廷大军铺天盖地的攻伐,那样的话,他岂不是疯了?他图什么?脱离大唐,总得有个名头,或者建立王国,或者自立为帝,而现在,他自忖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与朝廷兵戎相见,以武力割据一地,那是走投无路的下下之选,是没有办法之后的放手一搏。平心而论,这样的举动有赌博之嫌,因为那样以来,东川成为众矢之的,将没有退路,若是朝廷大军骁勇善战,若是藩镇来攻他抵挡不住,若是最后他战败了,那可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蜀中的确有天险,这也是李绍斌敢于谋求自立的重要原因,但天险再险,总有许多名将大军攻破过,他李绍斌何以敢信心百倍,觉得王师攻不进来?
王晖见李绍斌面色不见深浅,有些着急,加紧劝说道:“大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朝廷如此紧逼,兵戎相见也不可避免,谋大事者,成于果断,败于犹豫,事已至此,请大帅速下决心!”
李绍斌闭目仰头,深吸了口气,半响,他颔首挣目,眸露凶光,面目也狰狞起来,仿佛要吃人一般,狠决口音从嗓子里蹦了出来,“听我帅令:其一,郭启云,即刻带本帅亲卫,往绵州传令给刺史武虔裕,命他即日到梓州见本帅,若其敢拒绝,武力拘押;其二,王晖,本帅给你三千兵马,你速去剑门,修筑七寨,并于剑门北修筑关隘要塞,命为永兴关;其三,长史,你立即招募青壮,无论你用何种方法,十日之内,必得两万。而后,配给兵刃,不给军粮,将其赶往遂州、果州、阆州,以其剽掠三州镇军!”
下定了决心,李绍斌也就不再迟疑,他性情暴烈果断,决定豁出去就不会扭扭捏捏。不过这是反击之举,是回应朝廷设立节镇、而又无视他的上表的。
接下来,李绍斌又吩咐道:“给秦王去信,让秦王转告朝廷:朝廷分我属州,各建节镇,又屡次增兵戍守,分明是欲致我于死地也!倘若朝廷再继续增兵,绍斌将退无可退,只得殊死一搏,到得那时,昔日同袍之宜,怕是顾不得了!”
李绍斌曾是从马直都指挥使,与李从璟的确有同袍之义,故而他这番写信给李从璟,是在往好的方面做最后的努力。
王晖等人得了令,俱都神色奋然,间或有惴惴不安者,也被大众的情绪裹挟着,显得微不足道而又不可见。
屋中众人都领命去了,周围也就安静下来,李绍斌满面通红,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阳光跃过青砖黑瓦,从大门照进屋来,在他身前投射出一个方形的光区,亮得有些刺眼。府中的行人,来去匆匆,生怕惊扰到什么似的,炎夏时节,树木郁郁葱葱,投下大片阴影,却安静的不像话,那叫人心烦的蝉鸣也听不见了。
一想到就要与整个帝国为敌,李绍斌心底不免升起一丝惶恐、不安,他毕竟是弱小的,只有一镇之地,属州三五个,城池十余座,军卒三两万,将领数十名,百姓二三十万。
帝国则不同,无论从哪个方面比,都是参天大树,而他是那可笑的蚍蜉。听闻帝国新编禁军五万,乃是从帝国百十万军卒中拣选的,个顶个都是绝对的精锐之辈,骨干更是昔日让敌寇闻风丧胆、名言天下的百战军。
此番伐蜀,李嗣源不会亲征的,必是那秦王领军,听说他麾下谋士如云,猛将如雨,曾今以绝对劣势兵力,杀得契丹尸积如山,气得耶律阿保机吐血而死......还有那李从珂、石敬瑭,都是骁勇之辈,没一个是徒有虚名的,此番席卷十万大军而来,山河也能倾覆......
盯着屋内的阳光看得久了,李绍斌双眼有些酸痛,他站起身来,握住腰间横刀,走到门口,鳞甲交响,步履生风。
屋外的风景正好,一片生机勃发之象,到底是夏日,万物生命正盛,正该大展本色之时。是了,王彦章说得好,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朝廷虽然势大,他李绍斌却也不是好惹的!
想当年,随庄宗转战南北,历经大小战事数以百计,每回率从马直与敌军交阵,无不勇猛直进,杀得敌军人仰马翻,溃不成军,多少名将成了他手下败将,多了精锐之军被他亲手挫败,他李绍斌,也曾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百战军如何,彼时还不知道在哪儿!秦王如何,当年在从马直,也不过他麾下一员小卒而已!李绍斌是看着他入伍的,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当年第一回战阵杀人,事后吐得不成人形,鼻涕泪水弄得满脸都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不过凡人一个,血肉之躯罢了,难道还刀砍不进、斧劈不断了?
李绍斌站直了身躯,他觉得自己的身姿很挺拔,似乎都高了几分,他目光坚毅,觉得天下英雄不过如此,他体中血热沸腾,认为他同样能傲视群雄,建立叫天下人侧目的功业!
功业,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百战军不算什么,禁军说到底不过一群杂兵,他东川眼下兵马虽少,势力虽然不大,但现在机会来了!功名但凭马上取,富贵全靠双手搏,血火战阵过后,他的东川也会成为庞然大物,他的东川军也会坚不可摧,他也会有无数良将,数不清的谋士!
他李绍斌并不比任何人差,相反,他很强,从马直都指挥使,应该成就一番大功业!
......
在剑门县北二十五里有剑门山,亦曰大剑山,其东三十里有小剑山。两山相连,山势绝险,飞阁通衢,谓之剑阁。大小剑山延绵两百多里,峰峦联络,延亘如城,下有隘路,谓之剑门关。因其山峭壁中断,两崖相嵌,如门之辟,如剑之植,故名剑门。
这些资料赵象爻脑早已经背诵的滚瓜烂熟,他回头望了一眼绵绵无际的崇山峻岭,但见青岩灰山,碧绿的林木如针如被,每一步都仿佛蕴藏着数不尽的神秘,天空阴沉沉的,仿佛要塌下来一般。
置身这样的山道中,便是没有猛兽蛇虫出现,也叫人难有安全感,何况是现在。赵象爻看了一眼身边的青衣锐士,眉目不禁微微往下沉去。
“不行,再这样下去,全都得交代在这儿!”赵象爻心中已有了判断,不到二十名军情处锐士,几乎半数负伤,后面的追兵太多了,他们无法都逃出去。
伸手扶了一下腰间的竹筒,赵象爻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他咬咬牙,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份地图送出去,送到秦王手里。
帝国就要向两川用兵了,没有这幅军情处耗尽无数心血、以三年时间绘制的详尽地图,秦王就不能以最合理的方案用兵。往小了说,这幅地图关系到万千将士的性命,往大了说,它甚至有可能左右伐蜀战局的成败!
太大意了!赵象爻责备自己,心中的懊恼像是波涛汹涌的江潮。朝廷加快了用兵两川的步伐,军情处的地图在绘制后半段时,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忙则生乱,在最后关头被董璋的耳目发现,这才不得不携图而逃。
“得想个法子!”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紧,追兵已经在不远处的山岭上露出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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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感谢王爷的亲戚、神冰ah、赵者道之的捧场和月票。
ps2:觉得名字眼熟是很正常的,因为他们的确存在的,并非是我杜撰的。
章五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5)
在洛阳甚至是整个帝国看来,演武院是一个庄重威严不可侵犯的所在,不仅演武院院长乃是帝国陛下,其本身规格之高更是堪比三省六部衙门,更因为从这里走出来的学员,都已成为帝国大军的骨干精锐,尤其是帝国新编的五万禁军,几乎一半的将官都是从演武院肄业学院中抽调,他们将为帝国征战四方,护君民、击不臣,重建大唐荣光。
但对正在演武院修习的六百名学员而言——如今,演武院每期招收学员三百人,学期两年——演武院却是一处神秘的所在,这种神秘感像是天上的流云,挥之不去,又像是地底的暗河,无处不在,更像是初秋的落叶,你不知何时就会碰见。
在演武院中,神秘的东西有很多,例如那个老是半夜发出爆裂声、突然就飞出许多劲矢、莫名其妙会冲出铁甲怪人的军备研制处。听说那里面的人都是一群工艺疯子,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整日亢奋不已。
听闻还有一个参谋预备处,光听名字便知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他们是一群战争疯子,最钟爱也是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谋划一场场战争,只不过演武院没有战争,所以他们就可劲儿折腾这些学员们,对演武院学员来说,那就意味着一场场噩梦。
——三月一次的演武院大练兵,这帮战争疯子总会提前赶赴城外的练兵场,去改造战场,弄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每当学员们在练兵场演练阵战搏杀、城池攻防时,都会有意料不到的惊喜出现——例如,完好的城墙突然坍塌,安静的城池忽然冒出一群见人就打的怪物,潺潺河流不知为何突然变成滔滔大河、继而洪水决堤......
发展到后来,这些战争疯子,甚至会拖着军备研制处新造的莫名其妙武器,大半夜就往学院宿舍里丟燃烧物、浓烟物,然后大喊大叫攻打学员宿舍......
除却一些如同军备研制处、参谋预备处的隐蔽机构,演武院中更有许许多多无法用正常语言形容的怪人,这些人身负大才不假,却往往行事、脾性都异于常人,痛苦之处在于,这些人往往拥有学员们仰望的身份,这样的身份,带来的结果就是学员们往往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或是大雨来临的清晨,成为“失踪人口”,沦为人家短暂的“奴隶”。
然而演武院并不只是一个恐怖的地方,虽说神秘的事物很多,但并不缺乏爱,你会在这里吃尽苦头,但也会因之收获许多意料之外的有用东西,底线在于,虽然某些参谋预备处和无处不在的怪人,会使劲儿折腾学员,但绝对不会致人死亡、残废的情况,当然,受伤是家常便饭......
不缺乏爱的另外一种证明在于,自打演武院多出一个机构——军情处新锐培训科之后,走在演武院绿荫溪流、小桥花圃中的,就不再全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还有娇美柔弱的女子——很显然,柔弱只是表面现象。
这无疑给演武院新增了莫大的生机与活力,尤其是路过军情处新锐培训科的基地外围时,里面传出的女子娇-喘声、叱咤声,甚至是呻-吟声,无不让演武院的年轻俊逸们血脉膨胀,哪怕是女子的惨嚎声,也足以让他们心怀大畅。
然而自从某一日,一群围在军情处新锐培训科外的演武院学员,在看热闹不嫌大,大喊大叫忘乎所以,被冲出来的巾帼豪杰们暴揍了一顿,而他们这些军中骨干、世间好汉,却意外发现以这种流氓似的斗殴方式,他们打不过人家,只得抱头鼠窜,而后鼻青脸肿纠集同伙来报仇,却仍旧被人家揍得找不着北后,再路过这片地方时,演武院的学员们,就只能埋头快步通行,而将心理的躁动、欣喜、爽快深深掩埋。
虽则如此,每日里路过这片地方的学员仍是络绎不绝。
演武院有一道著名的风景,名为白落提——说的是一道由湖堤和湖水为主组成的景观。
每到秋日,落叶缤纷,湖水荡漾,云落水中,水飞天上,间或有鸟雀振翅翱翔,天地水云便似没了界限,全都在了同一副画中。而其中的点睛之笔,莫过于堤边凉亭里,或坐或立着一名绝色女子,长发轻舞、衣袂飘飘,无论是轻抚琴还是缓吹箫,哪怕是静静呆在那里,都叫粗俗的、儒雅的学员们,如痴如醉,欲罢不能。
而在演武院学员们心目中,能有起到这番画龙点睛作用的女子,在演武院只有一人。也唯独是那位职衔只是普通一个“先生”,实际却连演武院执事杜千书见了,都要行礼的女子,让整个演武院学员都提不起半分不敬,只有满腔敬仰之情。
不仅因为那女子风采卓绝,堪称一代风华,让人过目不忘,更重要的是,演武院执事杜千书曾有意无意中提过一句,那位如同天神下凡般的女子——非是天仙下凡,曾今立下的功勋,比之李绍城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绍城是何许人也?在幽州成立的演武院清楚得很,百战军副帅,在淇门建军时便跟随秦王,为秦王左膀右臂。演武院中的军功碑林里,便有李绍城的赫赫军功记录,年纪轻轻却已是一镇节度使,在演武院中,不知有多少人以李绍城为榜样。
去岁以演武院三甲成绩毕业的洛阳显贵公子石重贵,听说在朝中很有门路,知道些寻常人不知道的事,在提起那位女子时,也是一脸崇敬,却唯独不肯透露半个字。
神秘、绝美而又强大,这就是演武院学员集体对那位女子的评价。
然而让演武院学员对那位女子推崇、尊敬不已的,不仅是这些,还有这位女先生平日里的恬淡宁静之气。而拥有这样的资本,在面对普普通通的学员时,女先生也都和气可亲,常常面带微笑回礼。而若是有演武院学员向他请教学科问题,她向来都尽心作答,哪怕是学员愚笨些,她也从无不耐烦之态。
高如在琼楼玉宇、群山之巅,却偏偏又似行在小路旁,有仙气而接地气,真是让人挑不出分毫毛病。也就是此时的演武院学员们,并不知晓后世那个词汇,否则定会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位女子,也只有那两个字,才恰如其分。
白露时节,大地入秋,天气已是颇有凉意了,一年一度的都试在即,演武院的学员们为准备都试,这段时日分外忙碌。这一日,在经过一整日繁忙紧促的学习与训练后,黄昏时分,学员们陆陆续续离开讲堂、校场,奔向食堂。
远远路过白落提的时候,学员们惊讶的发现,那位女先生竟然出现在湖畔的凉亭内,手中史书一卷,凉亭上凉茶一壶,怡然自得。当其时也,湖水一竿之高上,滚圆的夕阳晶莹如红玉,天际层云如梳漫卷舒展,霞光如血,映红了红云与湖水,泛起片片波光,美得如痴如醉。
学员们驻足远望,无不怔怔出神,有那饱读诗书之辈,当即失神吟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吟罢,又甚觉此诗只写了景,却是不曾写人,当下心中空落落的,无比难受,往先觉得这诗篇美轮美奂,如今竟是觉得缺陷如此明显,让人几欲捶胸顿足,恨不得揪出王勃来让他再多写两句。
女先生的贴身侍女站在唯一通往湖堤的道上,俏生生的,意蕴却无比明显,演武院的学员们也都知晓,虽说女先生平时性情温和,却唯独不喜旁人扰其独处,否则必有雷霆之怒。因此,这些学员们,远观则罢,却是连靠近的心思都无从升起。
正在道上聚集的学员越来越多时,他们忽然惊愕的发现,有个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年轻人,一身青衫,竟然直愣愣走向那白落提。
远远望去,年轻人身姿挺拔,脚步稳健而又带有一股洒然之意,气质难言,初看如同沙场宿将,虽千万人吾往矣,再看如同士子书生,闲庭若步,再看却又好像王孙贵族,贵不可言,这无疑让人觉得分外矛盾,然再细看,却又觉得无比和谐。
无论如何,远望的演武院学员们,爆发出一阵冷笑,都在等着看这个年轻人的笑话。这不怪他们轻浮,委实是有先例,洛阳是何等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有权有势有才有钱的人,但无论是谁,想要靠近女先生,最终都会落得狼狈而逃的下场。
至今,无人从女先生的贴身侍女面前成功通过,那位眉目清秀的侍女,身手好的不像话。至今为止,与之交过手的高手一双手绝对数不过来,那侍女却无一败绩。当然,在演武院这地方,仗势欺人是不成的,且不说会被演武院的护卫抬走,便是蜂拥而上的学员们,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因此,至今都没人能扰了女先生的清净,久而久之,这也就成了规则——敢于挑战规则的人,现在都在后悔......
故而,无论这位年轻人远远看去卖相如何好,都不能抵消学员们看笑话的心思。
眼看年轻人距离女先生的侍女已只有几步之遥,学员们都开始攒劲儿,以便待会儿可以大声嘲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学员们齐齐惊掉了下巴。
那位打倒过无数大汉,霸气侧漏,被演武院学员们私下誉为演武院第一高手的侍女,在那位年轻人距离她只有五步的距离时,竟然侧过身,主动让开了道路!
这让学员们一下子炸开了锅,这是怎么一回事,简直菲斯所思!
若说侍女的让道,还只是让学员们难以理解、无法接受,那么接下来女先生的反应,则是让这些耿直的年轻人们,一个个都几欲崩溃。
女先生望见那位青衫年轻人,竟然放下手中的书卷,主动站了起来。
那模样,分明就是在迎接对方。
晚风中,两人衣袂飘飘,长发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轻舞飞扬,在不忍挪开眼的唯美风景中,两人就这样步步靠近了。
“天哪,那是什么鬼?!”
“直娘贼,这厮何人?!”
“奇也怪哉,事情怎会如此?!”
演武院学员们完全不明状况,不时有人发出声声哀嚎,场面顿时就乱了起来。
......
白落提畔,李从璟走进凉亭,与桃夭夭并肩而立,一起静静望向美不胜收的湖光山色。至于远处演武院学员们的喧闹、嘈杂,似乎根本就没被两人的六官感知到。
“帝国要向两川用兵了?”桃夭夭没有转头,声音一如既往清淡,夹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
李从璟点点头,轻声道:“李绍斌扣押绵州刺史武虔裕,遣兵袭扰阆、果、遂三州,反迹毕露,帝国再不出兵,便有贻误战机之忧。现如今,疾火先锋李绍城已率军赶往剑门关,保义军与护**皆整装待发。洛阳明日便会有祭旗仪式,随后禁军开拔。”
“如此说来,你是来与我道别的?”桃夭夭侧过脸看向李从璟,一只眼隐藏在眼罩下,另一只黑曜石般的眸子,意味深远,她白生生的脸庞染上了一层金黄,显得格外诱人,让人目眩。
李从璟笑了笑,“总不能拉上你一同出征。”
桃夭夭转回脸,继续看着水波摇曳的湖面,安静地没说话。
自神仙山下初见,至大定荆南,中间五六年的时间,两人并肩作战,历经数不清的险境、道不尽的血火,养成的不仅有默契,也有习惯。如今帝国伐蜀,战争规模盛过以往任何一次,对李从璟本身也意义非凡,但这回两人却无法再携手共进退了。
亭中安静了下来,似乎湖底鱼儿游动的声响都能听得见,落日熔金、乌云合璧,天色渐渐灰暗。
“我该走了。”李从璟对面前恍若遗世独立的绝代佳人温声说了一句,见对方只是嗯了一声,也不扭捏,转过身就走。
临出凉亭,李从璟停下脚步,没回头,语气却很坚定,“放心吧,我会大胜凯旋。这天下能奈何我的人物,都还在娘胎里。”
说完这句话,也不等桃夭夭回应,李从璟大步离去。
晚风似乎更重了些,桃夭夭忍着没回头去看李从璟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遥不可及之处,低声嘀咕了一句:“白痴。”
从湖堤返回的李从璟,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走的人知道,留在这里的人只需他一句话,便会提槊上马,随他出征。
留在这里的人知道,走的人不会说出那句话,那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大男儿脾性——不愿她再历险境。
章六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6)
(今日第一更。)
“照此下去,必死无疑,需得想个法子!”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心中顿时一紧,追兵已经在不远处的山岭上露出了身影。
不同于军情处的一二十人,追兵甚多,赵象爻也不知其具体数目,然远远望之,草木间,人影错落,山道上,绵延不绝,少说百多人。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追兵虽说对其穷追不舍,知晓他们为帝国细作一流,甚至有可能晓得他们乃军情处锐士,但对他们绘制地图之事,却是无从得知。
那东川李绍斌、西川孟知祥,若是知晓军情处绘制了蜀中地图,说不得,立即聚兵攻打蜀中各州县,片刻也不会耽误,如今王师未发,若是让李绍斌、孟知祥先行动了手,战机贻误,主动权可就在了这两个逆臣贼子手上。
念及于此,赵象爻下定决心,决意不顾代价,也要走出这剑阁,将地图交到李绍城手上——李绍城为疾火先锋,距离剑门却是最近的了。
赵象爻在蜀中近两年,转腾各地,白日里以富商身份,结交各地官、将、权贵,不惜手段,或以重利,或以美人,投其所好,与之深交,千方百计探听各镇各城的兵马布置、数量。
因其山匪出身,本身有狭气,颇具豪色,性子耿直,又有军情处技艺傍身、各类军情处锐士相助,这些年来叫他在蜀中左右逢源,要探知的东西都给探得差不多,那些不能打听得真切的,也能旁敲侧击,触类旁通之下,推断的**不离十。
到了夜里,坐镇军情处蜀中分部中枢,总理山川道路绘制。三年时间,军情处在蜀中投入人数过千,财物多不胜数,那蜀中道路,休说阳关大道,便是山野小路,也让他们莫得一清二楚。
别的姑且不言,剑阁要道,群山绵延,峰岚叠嶂,中有主通道不假,那些只有山野村夫知晓的山间小路,虽说未必能容大队人马,直接从剑门关外通向剑门关内,以精锐步卒,绕过其中某些关隘、城寨,配合突袭之事,非是没有可能。
正因如此,赵象爻带出蜀中的地图,不仅山川道路详尽,更有各镇各城蜀军布置,间或有不尽如人意者,却也让人想想都头皮发麻,若是李绍斌、孟知祥知晓此事,说不得,夜半也要惊醒。
地图太大,除却总图外,更有许多局部地图,一人带不下,分在三五人身上,赵象爻身上带的,总图而已。
此番行踪暴露,赵象爻被迫携图而逃,蜀中军情处各部,本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各部皆欲闻风而动,相助赵象爻逃出蜀中。虽说千百人规模的军情处人员,多是商贾、眼线一类,止戈部人员并不多,但毕竟是军情处锐士,杀人术都懂得,加之触角深入各处,真要全都发动起来,不说让蜀中天翻地覆,将李绍斌、孟知祥如何,却也足以搅动一番风云。
然则,赵象爻在离开枢要之地前,下达了一条命令,令蜀中各部,不得轻举妄动、暴露身份,有违令者,严惩不贷。此后,赵象爻只带了亲卫,在有限人等的周旋下,开始逃亡。
赵象爻之所以有这番命令,非是托大,而是用意深沉。
论起来,赵象爻自淇门建军便在军情处任职,跟随李从璟这许多年,虽是军情处锐士,并不缺大局观与深思熟虑。
若蜀中军情处,为掩护赵象爻撤出,而大肆出动,那无疑是将蜀中军情处势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绝对是一股让李绍斌、孟知祥闻之战栗的力量,试想,这样一股力量暴露出来,李绍斌、孟知祥焉能不知蜀中处境如何?若果真如此,两人不狗急跳墙,立刻兴兵,那倒是怪事了——再者,疯狂之下,两人会做出何等出人意料之举,犹未可知。
战机太过重要,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眼下朝廷大军还未就位,若是让两川率先把握了主动,饶是赵象爻送出地图,作用也大打折扣。如此一来,休说军情处数年心血,几乎毁于一旦,而让帝国王师陷于被动,平添伐蜀难度,他赵象爻就是千古罪人。
赵象爻当然不能这样做,宁死也不能。
秋风拂山岗,山道崎岖,上下起伏、迂回曲折不休,眼前的山峦无边无际,仿佛永远也走不完、冲不出去。
赵象爻想起当年在荆南,江陵城外码头一役,舟船纵横,燃火似浪,密矢如雨,浓烟滚滚,喧闹的厮杀中,第五姑娘站起身来,娇小的身躯立于舱顶,红衣招展,忽的,她嘴咬利刃纵身一跃,攀上那艘庞然大物一般的杨吴楼船。
赵象爻暗暗咬牙。同为军情处统领,他与第五姑娘虽交情匪浅,多有联手之时,然则,两人亦有竞争关系。当年一战,第五姑娘逞英雄,舍身忘死,力挫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擒获杨吴宰相徐知诰,虽身受重伤,而扬名内外。
君不见,彼战之后,秦王亲为之服侍汤药,温声细语,嘘寒问暖。
这是何等殊荣!
大丈夫不当如此乎?
他赵象爻自负豪杰,在神仙山时,便自视甚高,自入军情处来,立下功劳无数,人皆赞之,然思及过往,却无第五姑娘这般,惊天动地的壮举。
入蜀以来,独当一面,统领蜀中大局,他夙兴夜寐,常日眠不足两个时辰,然却精神抖擞,斗志昂扬,所为者何?大丈夫立功当世,显赫人前,光宗耀祖,正当其时也。
时光荏苒,岁月倥偬,如今,他赵象爻年已过而立之年,每每念及于此,常顿感怅然。他早已不是神仙山的二当家,早已不在人前自称“二爷”,军情处的锐士换了一拨又一拨,记得他自称“二爷”脾性的,已是没了几个。但他丝毫不以此为可惜,反而以之为荣。
“想我赵象爻,一介草莽,而今也在为国效力,也将封妻荫子,泽被子孙,弄不好,青史留名,也未可知!”赵象爻常作此念,无不自感振奋。
“赵统领,追兵上来了!”赵象爻思虑间,身旁的近卫出声提醒,声音虽急,却无惊慌之色。
赵象爻往身后看了一眼,几乎已能看清来人的面貌。
己方伤员太多,必须要挡一挡了,照此速度下去,必为之所赶上。赵象爻心道。
“二爷!”
忽的,耳旁传来陌生而熟悉的称谓,让赵象爻心头一颤,他看向说话的人,那是神仙山的老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个头不高,长得嘴牙咧嘴的,一看就不是好鸟。
此人自打出山就跟着他,彼时出山时,还是毛头小子一个,此番也受了伤。赵象爻知晓,这个他亲为之取名为赵胜云的家伙,骁勇、机灵之外,其实心肠好的不像话。现今,赵胜云官居副统领。
“二爷,照此下去,你我都不能走脱!”赵胜云捂着腹前不停渗血的伤口,边跑边大声道,“二爷,你们先走罢,我留下来,给兄弟们挡一阵!”
“你说什么屁话!”赵象爻大怒,“要留也是我留,何时轮得到你逞英雄了!”
赵胜云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暖而阳光的笑意,语气却坚决,“二爷,别说傻话了,你身手最好,又未受伤,你还要带兄弟们出山,将情报送出去呢。”
眼见赵胜云放缓脚步,赵象爻大急,“赵胜云,直娘贼,龟孙子,敢不听二爷话?!”情急之下,“二爷”两字竟是脱口而出。
“二爷,忒多鸟话,我可是赵胜云,连赵子龙都能胜了,还奈何不得几个追兵?”赵胜云沉吟一下,抬头后,眼神却更加坚定,他忽的停下脚步来,双眸充血,神色决绝,声音嘶哑,“为国而战,虽死犹生!二爷,回去告诉我的小子,他爹为国而死,重于泰山,不负为大唐男儿!”
“赵胜云!”
赵胜云转过身,面对汹涌而来的追兵,凛然不惧,“铁血帝国,铁血帝国,今日,大唐帝国,将染上我赵胜云的鲜血!杀!”
大吼一声,赵胜云提刀飞奔,迎上追兵!
赵象爻目眦欲裂,心如刀绞,却不能放缓步伐,他知道赵胜云是对的,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将地图送出去......
听着身后赵胜云的怒吼咆哮,兵器相交的金属撞击声,赵象爻的心口一阵阵发紧,像是压了一尊大山般,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山道逼仄,故能一两人阻塞道路,拦住追兵片刻。渐渐地,或许是奔得远了,或许是让人不愿承认的原因,身后的声响小了,赵象爻双眸通红,牙关咬得死死的,忽的,他听到身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大唐,威武!”
随即就没了动静。
赵象爻再也忍不住,浑身燥热,泪水夺眶而出,“赵胜云,我干你娘的!”
奔跑仍在继续,死去的人永得安息,活着的人需得继续使命。
赵象爻身旁,有人轻声骂道:“赵胜云这蠢货,死也不会挑个地方,平坦的道路能挡住人多大会儿?”说这话时,众人正经过一截上坡,两边都是高大山石,道路愈发狭窄,在两块大岩石相距最窄的地方,一人通过都勉强,道路成石阶状。
“赵统领,我走不动了,你们走罢!”说话的人,在最狭窄的地方停了下来,望着同伴们远去,他也是伤员,年纪颇大。
“二虎子!”赵象爻心中翻江倒海。
“我也走不动了!”明明通过了这段道路,却有个年方弱冠的家伙,返身折了回去,这哪里是走不动了?
“臭小子,你还年轻得很,舍得折在这里?”年长者瞟了一眼蹲在身前喘息的儿郎。
儿郎嗤笑一声,丝毫没有尊老的觉悟,“搞得好像你便活够了一样。”双眼看向前方,刹那间眼神显得有些遥远,嘴里仍是不饶人:“说起来,怀念娘胎的也该是我,毕竟我从娘胎里出来的时间短些,二虎子你怕是连娘胎的气味都忘了吧?”
二虎子呵呵冷笑一声,“倒好似你还记得一样!”
说罢这话,两人一齐放声大笑。
面对如附身之蛆赶来的追兵,一老一少一上一下持刀肃立于石阶,腰杆笔直,气势雄浑,如同山神。
章七 谷雨识洛阳 笔落动两川(7)
(今日第二更。)
“都是一帮龟孙子,干他娘的!”山石、林木如同浮光掠影,不断往身后退去,浑身难受的赵象爻骂骂咧咧个不停,好似唯有如此,才能消减他心头的痛苦一般,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心头都不是滋味。
伤员自行留下断后,这样的战斗方式未免太惨烈了些,这样的逃跑方法也未免太窝囊了些,然则,随着伤员一批批留下,身旁的同伴愈来愈少,仍在奔进途中的军情处锐士们,内心反倒是渐渐平静下来。
平静,不是对壮烈战死同袍的漠然,而是对自己生命的漠然,这种漠然意味着,他们俱都做好了在一刻,便由自己留下来断后的准备。
两百里余里剑阁,一日夜奔驰,赵象爻身旁的同伴,到最后已只剩下三人。
到了此时,众人无不精疲力竭,脚底的疼痛感已经消失,身体麻木的仿佛没了知觉,赶路已成为一种本能,向前,成为一种机械的移动。不时有人摔倒,而后被身旁的同伴扶起,继续一跌一撞往前奔走。
可以说,此时几人还在赶路,完全是凭借一股意志支撑着。
若非领路者对此道路早已十分熟悉,以众人这个状态,怕是连迷路都有可能。
黎民降临,光明驱散黑暗,大地上的黑幕潮水一样消退、云海一般消散,按说此时是一日中最凉的时候,然则对于赵象爻等人来说,身体早已没了那么多感知。
蓦地,赵象爻停下脚步。
“赵统领......”
赵象爻身后的人猝不及防,将他撞得一晃,身前的人听到声音,俱都回过头来。
赵象爻看向面前这些狼狈的部属,三人无不大汗淋漓,衣衫都能拧出水来,长时间的奔跑,使得众人脱水得厉害,每人都嘴唇发白,身体早已不堪重负。然而,赵象爻的眼中没有哀伤,没有愤怒,相反,双眸里反而透出一股欣慰、骄傲的神色。
触及到赵象爻这个显得怪异的眼神,三人忽然明白了什么,那撞上他的锐士,最快反应过来,抢先一步转过身,迈着山一般沉重的步伐就往回跑,“赵统领,你们先走,我留下......”
他走出没两步,被赵象爻一把抓住后颈的衣领,提了回来,这个寻常的动作,却让赵象爻分外费力,他面带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用干的仿佛要冒火的嗓子,发出公鸭般嘶哑难听的声音,“老子气力不多,听我把话说完。”
原本争着要留下的众人,闻听此言,俱都停下了挣扎,望向赵象爻的眼神,有着浓稠到化不开的伤痛。
赵象爻勉强笑了一下,指着身前的山峦道:“翻过这座山岭,就能走出剑阁,出了山,会有我们的人接应。临门一脚了,万不能前功尽弃,我是统领,赵胜云说得对,我身手最好的,只有我能争取到你们出山的时间。”
说着话,费力想解开腰间的竹筒,牛皮绳却是系的死结,拉扯了半天也没能弄开,赵象爻面色涨红,喘气更粗重了几分,他索性拔出长刀,将牛皮绳割断。
将长刀随手丢在一边,如待珍宝般捧起竹筒,郑重交给身前的同伴,神色肃穆如临深渊、如朝君王,赵象爻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此物,军情处千百锐士,三载心血所系,务必交之疾火先锋李绍城,不容有失!”
一名锐士庄重接过竹筒,如感泰山压顶,看到赵象爻的神色,再也经受不住,泪涌如泉,声音哽咽,道:“统领放心,如负重托,生生世世,永不为人!”
待对方接过竹筒,听了对方的保证,赵象爻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衷心笑容,顿感浑身一松,如同卸下万千重担。
“走罢,无需送我最后一程。我大唐男儿,生不负君王家国,死不负七尺之躯,顶天立地,浩气长存,勿用悲歌!”赵象爻弯腰捡起长刀,面西背东,伫立道中。
死不旋踵,此之谓也。
三人相视一眼,皆知前路或还有艰难,向赵象爻单薄而悲壮的背影深深一礼,不复多言,转身就走。
晨光普照,山风拂面,赵象爻自衣衫上撕下一块布条,将长刀绑在手上,迎风而立。
“天佑大唐!若帝国能得重新强盛,我赵象爻死得其所......今日,我赵象爻,终也成就了一件大事!”
......
一阵清脆的鼓掌声响起,接着,一句淡淡的嘲讽声传来,“壮哉,壮哉!赵统领,你这是准备以死报国?”
听到这个声音,赵象爻一愣,随即回身抬头,望山腰上望去。
山梁上,一袭红衣背光而立,正笑嘻嘻的看着他,犹在摇头而叹,“可惜,赵统领,今日你注定成不了烈士了。”
熟悉的声音、身影,看清对方那张仿佛永远稚嫩如少女的脸,赵象爻眼珠转了转,正想回击一句“你个小丫头片子,安敢嘲笑你二爷”,身子却没了力气,晃了两晃,心安理得的倒在路上。
昏睡过去之前,没有人听到,赵象爻嘀咕了一句:“赵胜云、二虎子......你们没有白死......”
这一日,李绍城率军抵达剑门。
翌日,天成四年八月初七,白露。伐蜀北路军疾火先锋五千将士,始攻剑门关。
......
李绍城率军抵达剑门的同一日,京都洛阳,朝廷举行盛大誓师仪式,皇帝李嗣源祭祀天地,授旗于大唐秦王、天下兵马大元帅李从璟,命其总领三军,入蜀攻伐逆臣。
次日,李从璟率领五万禁军,自洛阳开拔。
......
依旧是白露当日,遂州武信军节度使夏鲁奇、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相继接到朝廷诏令,命其联兵进讨剑南东川节度副使李绍斌。
阆州保宁军节度使李仁矩,也是军中宿将,只不过与李从璟等人骁勇善战,逢敌不避矢石,亲身陷阵,而后百战成名不同,李仁矩并不以个人武勇见长,早年在李嗣源麾下,也是客将一流。
所谓客将,节度使帐下,职司接待使节、宾客、出使外交等事的武官,有武将之名,而无武将之实,不领兵、不上阵、不与敌厮杀。
李嗣源继位大统之后,李仁矩为客省使,加封左卫大将军。所谓客省使,实际职能与客将并无本质区别,职司礼仪、邦交、少数民族管理之事。左卫大将军,自府兵制崩溃以来,无兵可领,到而今,不过是虚衔罢了,封之以示尊荣、地位,李从珂、石敬瑭,亦皆为左卫大将军。
由此可知,李仁矩并不长于军事。
保宁军,设镇于蜀中,堪称在蜀地心腹,所选节度使,缘何用了不长于军事的李仁矩?这却是有缘由的。
首先,李嗣源继位以来,朝廷与两川之间的联系,向来-经由李仁矩之手,朝廷遣使两川,亦多用李仁矩。前些时候,李嗣源于洛阳南郊祭祀天地,两川依制要贡献礼钱,朝廷便是派李仁矩去取。如是,李仁矩对两川了解较深。
其次,李仁矩深得安重诲信任。在蜀中设立武信军、保宁军之策,既然是由安重诲所提议,他在人选上便有天然优先举荐权。
再次,李仁矩跟随李嗣源多年,忠心可鉴,而朝廷在蜀中腹地设镇,节度使必要忠心不二之人,另外,许多年来,李仁矩在李嗣源身旁鞍前马后,不可谓没有功劳,从李嗣源加封其为左卫大将军便能看出,李嗣源亦是对其颇为看重。
第四,李仁矩为官为将多年,经验丰富,阅历深厚,也是成为节度使不可或缺的资本。
正因这种种原因,李仁矩得以出任保宁军节度使。
是以,在接到朝廷令武信军、保宁军联合进讨李绍斌的诏令后,李仁矩没有犹豫,当即遣了使者,却跟夏鲁奇商议用兵之法,准备大干一场。
熟不知,派往遂州的使者还未归来,李仁矩即接到了一份紧急军报。
这份军报,使得李仁矩与夏鲁奇合军进讨李绍斌的愿望,化为泡影。
......
却说七月中的某日,西川进奏官苏愿,从洛阳火急火燎赶回了成都,快马加鞭,未归自家府邸,径直来府衙求见孟知祥。
孟知祥得知苏愿归来,惊愕之余,心跳加快。所谓进奏官,藩镇派驻京城的官吏,乃是联系藩镇与朝廷、交流两地信息的重要官职,类似于后世的驻京办公室。苏愿未得令而擅归,必有大事,而当此之际,何谓最紧要的大事?
苏愿见了孟知祥,当头便拜,语出惊人:“朝廷意欲于今秋用兵两川,请大帅速速应对!”
朝廷意欲向两川用兵,虽说孟知祥早先就有预料,但预料与确信,中间相隔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时间就在今秋,闻听苏愿此言,孟知祥顿时脸色大变,连忙扶起苏愿,详问其故。
孟知祥素有自立之心,又是有大智慧之辈,自然会对朝廷动向严密关注,他给予苏愿丰厚资财,令其在洛阳结交朝廷权贵、往各处安插眼线、四方探听消息之事,自然不用多提,李从璟用军情处作为细作,打探两川种种情报,这苏愿在洛阳,便也是孟知祥的“军情处”。
故而,朝廷对两川用兵的打算,虽未在朝堂上明言,而只是与几位宰辅谋划,却也让这苏愿在最后关头得知了去。
听罢苏愿的叙述,孟知祥便知此事不会有假了,当即召集幕僚商议对策,又是这苏愿,谏言道:“西川既已与东川结盟,当此生死存亡之际,自当携手同进。依卑职之见,武信军、保宁军扎根蜀中腹地,随时有可能扰乱两川,与攻蜀唐军内外呼应,实为眼前大患。故而,当先集中军力,剪除武信军与保宁军,再向剑门增派重兵,同时占据涪州,守住入蜀通道,如此即便唐军大举攻来,两川亦可高枕无忧。”
苏愿这番话,与“攘外必先安内”之说有异曲同工之妙,自然是眼下不容争辩的上佳之策。孟知祥晓得厉害,无不点头赞同,但这只是大局之策,具体用兵之法,苏愿不知底细,得由孟知祥亲自操刀。
随即,孟知祥派苏愿出使东川,约李绍斌起兵,同时给李绍斌送去了用兵策略:请东川先攻武信军、保宁军,而后西川出兵相助,戍守剑门。
对孟知祥的用兵之法,李绍斌还了个价,表示东川可攻保宁军,请西川去攻武信军。
得到李绍斌的回复,孟知祥冷笑不迭,连道李绍斌狡猾。
“阆州、遂州二镇,以遂州为强,而阆州为弱,李绍斌自取其弱,而予我于强,委实小人之态!难道李绍斌便不知,阆州、果州、遂州俱在他东川,围的是他梓州么?我西川出兵,乃是相助他东川,当此紧要之际,李绍斌竟然讨价还价,分不清主次,作此小人之态,让人愤恨!”有幕僚看透李绍斌的用意,不由得大骂,说完还请孟知祥不要助涨李绍斌的小人气焰,就这么让他占了大便宜。
出人意料,孟知祥并未如这位幕僚所想的那样,跟李绍斌要什么筹码,亦或还价,而是冷静道:“以强弱论,西川强而东川弱,西川击遂州,而东川击阆州,并无不妥;以形势论,眼下朝廷虽是进逼东川,实则与进逼西川无异,东川若亡,西川焉能独存?你方才说得对,眼下为紧要之际。既为紧要之际,分清主次并不重要,联合拒敌、保住两川才是根本。如是,能者多劳,西川多出些力,又有何妨?若是如那妇人一般,斤斤计较于蝇头小利,而丢失了大局,落得身死道陨的下场,岂不让人耻笑?”
“局势危急,分毫必争,回复李绍斌,便按他之所言,我西川攻遂州,他东川攻阆州。”说罢,犹觉火候未到,补充道:“阆州虽较之遂州弱,却也不可小觑,我西川需得分兵一部,以助李绍斌早日攻克阆州,如此,才能叫东川尽快分出兵力来,稳守剑门!”
众人闻言,无不叹服于孟知祥的胸襟、远见,皆大拜而赞,称其为“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这四字落入苏愿耳中,他不由得暗自哂笑。
孟知祥出兵攻打遂州不说,还相助李绍斌攻打阆州,果真是大公无私、以德报怨?
非也。
试想,若是最后阆、果、遂三州平定,遂州自入孟知祥囊中不必说,那东川军民,会不会对孟知祥的出兵相助感恩戴德?
若是两川击败王师,一山难容二虎,日后两雄争霸,有此军心民心在,谁又占据了天然优势?
以德报怨?这世上没有以德报怨这回事。
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故而,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尚且如此,何况常人?
当他人对你以德报怨时,若非他人委实太过弱小、的确软弱可欺、没有反击之力,这往往就意味着,他在对你用心了,必有后图。
朝廷往先对两川多番容忍,可谓以德报怨乎?然则如何,现今,趁两川松懈,大举来攻!
若非苏愿带回消息及时,两川之局会如何,委实不堪设想!
是日,孟知祥传出帅令:
命上-将李仁罕为行营都部署,汉州刺史赵廷隐为副,简州刺史张业为先锋,领军三万,攻打遂州。
命牙内指挥使侯宏实、孟思恭领兵四千,援助李绍斌,攻打阆州。
另遣三路兵马,分攻泸州、黔州、涪州!
章八 首殇阆州破 初捷剑门裂(1)
李仁矩接到的紧急军报,便是李绍斌率军来攻的消息。
闻听此言,李仁矩不惊反怒,拍案而起,他本武将,却蓄有长须,震动之下长须抖动,不知是该谓之滑稽还是威严,振奋道:“来得好!原先本帅还需得费工夫,提劲旅奔波百里,往梓州与之战,如今李绍斌却是自个儿送上门来,倒是省得本帅劳神费力。来得好!我保宁军正好为朝廷击此顽贼,好叫他血债血偿!”当即擂鼓聚将,商议迎战李绍斌之事。
今岁夏,李绍斌为反击朝廷在蜀中设镇之举,招募了许多青壮,皆以字刺面,发给兵器却不供应粮草,将其驱赶至阆州、果州、遂州,逼其剽掠两镇,给三州造成不小损失,是以李仁矩言“血债血偿”。
保宁军诸将,包括李仁矩的幕僚,闻听鼓声,陆续赶来,三通鼓敲完,该到的基本都已到齐,唯独有位指挥使,到得稍晚些,鼓声停了半刻,这才进堂。
诸人来到时,定眼一看,李仁矩大马金刀高居帅位,去了儒袍,披了甲胄,配了腰刀,睥睨堂中诸人,神色庄严,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之势。
他这番做派,委实让人心头一紧,虽说李仁矩平日里也非易与之辈,任性偏颇,常有矜持之气,但总体还是颇为温和的,估摸着是为客将、客省使久了,注重儒雅风仪,今日这番架势,出人意料,与会众人,议论纷纷,各有猜测。
李仁矩对堂中诸将、幕僚的交头接耳视若不见,唯独看向那迟到之人,没有预兆,陡然厉声大喝:“军法使何在!”
众人骤闻喝声,俱都一怔,停下话头,齐齐看向李仁矩。
在做一位武将起身,抱拳道:“末将在!”
李仁矩目不斜视,“本帅擂鼓聚将,三通鼓毕,而有未至者,依本帅军法,该当如何?”
李仁矩声色俱厉,那军法使不敢怠慢,偷偷瞥了那位迟到的指挥使一眼,忙道:“杖责三十!”
“好!”李仁矩用力一拍座椅扶手,“来人,将此人拖出去,杖责三十!”
“大帅......”迟到者一脸不明所以,直到甲士来架他,才终于确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当即就要求饶。往日里,这样的事他并非没有做过,不过因他是李仁矩心腹,李仁矩向来斥责两句了事,何以今日如此?
“休得多言!”李仁矩却不给他求饶、辩解的机会,大手一挥,再也不看这人。
堂中诸将、幕僚,见此情景,心知必有大事,心思灵活或是消息灵通些的,心里已然有底,脸色都不大好看,又见李仁矩如此做派,分明是在为紧随其后的打算做铺垫,仔细一想,不难明白李仁矩要做什么,心里不禁阵阵发虚。
发虚的不是个别人,而是很多人。
因知要与东川军交战,而有这种反应,却是有原因的。
一言以蔽之,敌强我弱。
敌强我弱也是有原因的。
首先,两川兵将,精锐多是郭崇韬伐蜀时留下的,士卒悍勇,将领奋发,不可小觑。其次,朝廷在蜀中设保宁军,虽说也有从京畿之地加派将士,毕竟少数,千人上下,军队主要还是节度使自行招募,而李仁矩并不长于军事,委实没有完成好练兵的任务。再对比孟知祥、李绍斌,两人可都是一时之选,高下立判。
李仁矩将众将神色看在眼里,见诸人皆正襟危坐,不再交头接耳,感觉大好,自认为这是军威已立的表现,他虽不长于军事,临战之前,主帅竖立威信的必要性,却还是知晓的。
见目的已然达到,李仁矩不再犹豫,将紧急军情给众人说了,不等诸将、幕僚说话,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谷雨时节,朝廷计议,在蜀中设镇,以遏两川,此国之大计也,幸得陛下信任,托此重任于我,自入蜀中,每每忆起陛下之厚望,殷殷嘱托之状,无不百感交集。仁矩本不才,自领阆州,夙兴夜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未敢有片刻松懈也!”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朝廷诏令下达,大义在前,正我辈奋起报国之时,李绍斌者,贪鄙小人,为一己之利,辜负君恩,罔顾家国,实为自取灭亡之举。兴王师,伐不义,取胜之道也!诸位,尔俸尔禄,均由君赐,当今之时,报效君恩之际也,你我当勠力同心,誓灭李绍斌此贼!”
“目下,我未兴兵,而李绍斌来犯,此正决战之时,保宁军自无后退之理。本帅意,当即整军,出城迎战,予其迎头痛击,为王师平定两川,争得首胜!”一番话说完,李仁矩心绪激荡,斗志昂扬,他索性站起身来,挺胸而立,环顾堂中诸将,至此,终于不忘问一句:“诸位以为如何?”
李仁矩话音落下,满堂肃静,众皆低头不言不语,这大为出乎李仁矩意料,他本以为,他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说完,满堂诸将当奋起呼和、争为先锋才对,眼下一片沉默,却是何意?
就在李仁矩大为不满,羞恼之际,有一人起身离座,抱拳谓之道:“大帅报国之心,可昭日月,闻听大帅一席话,我等莫不深感振奋,报效国家,此正用武之时。”这话让李仁矩心里微微好受了些,不过,此人接着说道:“然则,东川兵锐,李绍斌亦骁勇之辈,今其大举而来,必是准备充分、士气正盛之时。反观我军,虽将士奋发,然多未经战事,称不得精锐之士,仓皇与之交战,胜负难料......”
说这话的人,名叫姚洪,乃是朝廷专门委派,统领朝廷加派之精锐将士,助李仁矩应付两川战事的。
然而姚洪这番条分缕析,却不合李仁矩期望,他不耐烦听姚洪长篇大论,打断了对方,“岂有此理,保宁军为平定两川而立,今战事在即,岂能避而不战!”
话被打断,姚洪不以为意,俯身顺着李仁矩的意思道:“东川既来,保宁军自然非战不可,末将并不怯战。然则,如何战法,却可商讨。依末将之见,李绍斌愤而来攻,兵锋正锐,此诚非可与其相争之际,不若坚守城池,深沟高垒,挫其锐气。彼百里趋利,久日无功,必定兵疲,锐士一失,便不足为惧也。彼时,我军进可出城击敌,退可待王师来援,进退自如,万无一失!”
诸将、幕僚闻听姚洪此番言论,皆眼前一亮,饶是不太动脑之辈,至少也晓得这是老成之见,前期未必有功,但长远观之,必定无过,而对于彼方疲惫之际,我方进退自如的见解,委实真知灼见。
李仁矩战意已决,却听不进去这番言论,不等诸将附和,即高声相斥:“一派胡言!蜀兵懦弱,怎敌我军精锐?再者,守城守于野,焉有自困孤城而望援军的道理?”
姚洪,并及诸将、幕僚还欲再劝,李仁矩却已没了耐心,“本帅战意已决,尔等休得多言,我大唐精兵,不惧强敌,彼来我迎,岂可自失锐气!诸位,败李绍斌,平两川,在此一举,有再敢言退者,军法从事!”
说罢,做下安排,聚集兵将,择机出城。
......
李仁矩决意迎战,不做那缩头乌龟,领兵出城的动静,很快被斥候报知给李绍斌。
李绍斌的第一反应,大喜,随即,冷笑一声,嘲讽道:“据有坚城而不守,反而以新编之军出城迎战,本帅倒是很欣赏这厮的勇气!”大笑三声,对左右道:“来时,本帅还担心,若是李仁矩拒不出战,阆州一时不能攻下,本帅恐怕难以分兵应对关外唐军,如今李仁矩狂妄自大,领兵来迎战,自寻死路,正合我意,尔等且说,本帅是否该相谢一番?”
左右莫不大笑,有人纳闷,言道:“李仁矩缘何执意前来送死?”语气真诚,像真纳闷一般,惟妙惟肖,更让诸将大笑不止。
李绍斌挪了一下马背上身子,以显得更加从容,他道:“昔日,李仁矩来东川取礼钱,本帅曾对其多加侮辱,想必令其分外不忿,故而此番迫不及待,欲来寻仇也!”
李绍斌这番话,说的正是李嗣源祭天、李仁矩来东川取百万礼钱的事。
当其时也,李仁矩为朝廷使臣,李绍斌自然设宴相候,然而等了半天,及至日上中天,也不见李仁矩来赴宴,李绍斌不忿,遂引兵至驿馆,这才知李仁矩在馆舍拥倡妓酣饮。
这令李绍斌大怒,将李仁矩揪出,大骂道:“今我为籓侯,尔衔君命,宿张筵席,比为使臣,保敢至午不来,自共风尘耽酗,岂于王事如此不恭!”愤怒李仁矩太不把他李绍斌当回事,又声色俱厉道:“只如西川解斩客省使李严,谓我不能斩公耶!”意即,李严开罪了孟知祥,被他杀了,今日你得罪了我,我也敢杀你。
李仁矩大为惊恐,遂拜,涕泗横流求饶,李绍斌这才放了他,后来,李绍斌本来该贡献给朝廷百万钱的,只给了五十万。
左右闻言,有不清楚这件旧事的,拍李绍斌马屁:“原来如此,大帅彼时辱李仁矩,使其今日愤而兴师、自投罗网,自即为种之春而收之秋也,大帅高明,我等拜服!”
这马屁话简直一派胡言、狗屁不通,李绍斌却很受用,志得意满,却又偏偏一副并不在意尔等小事的神色。
......
白露次日,东川军与保宁军相遇于野。
两军对垒,各布军阵,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战马奔驰,烟尘蔽目,彼此巍峨万余众,平地垒起铁甲森林,气势凛然。
李绍斌登高而望保宁军,谓左右曰:“乌合之众。”
李仁矩远观东川将士,遥见对方军阵侧后高地上帅旗下一人,鲜衣怒马,想来是那李绍斌,咬牙切齿,双目通红,愤而传令三军:“出击!”
保宁军虽是初建,将校不乏军中宿将,观罢东川军阵,岂能不识货,知晓其精锐,各露惧色,听了李仁矩军令,闻了战鼓响起,硬着头皮,挥师出动。
李绍斌观对方军阵出动,未几,面色轻蔑之色,“李仁矩,真乃狗屁不通之辈。也罢,今日就叫他见识见识,我东川雄师是何等威武!”言罢,传下军令,迎击保宁军。
两军兀一接阵,相持不过一刻,保宁军前线颇有死伤,阵线受损;两刻,东川军急进一二十步,保宁军渐不能挡,阵线后移。
保宁军军阵中,众将校见东川军如此悍勇,无不大骇,有人惊道:“东川贼军怎生如此勇武?!”
又有人愤恨道:“大帅不听姚将军之言,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是舍易就难也,我军多新练之卒,战力未成,这仗,如何打得下去!”
交战未及半个时辰,保宁军将校相顾后退,继而现出溃逃之象!
至此,李仁矩犹不死心,严令各部不得后退,“两军交战,有进无退!令,进者赏,退者斩!”
军令下达,各部如若未闻,不及多时,东川军突入保宁军阵中,声势大振,呼喝声远传十里而不绝,保宁军阵脚大乱,各部张皇后退。
见此景象,李仁矩再也把持不住,面色一片惨白,两股战栗,汗如雨下,终于知晓败局已定,覆灭在即了。
姚洪奔驰而至,滚落马鞍,急声道:“战事不利,我军尚可退而守城,当此之际,保存军力为重!大帅,且先走,末将断后!”
李仁矩牙齿打颤,再也顾不得报仇,勉强勉励姚洪一句,转身就走。
是役,保宁军不敌东川军,幸得姚洪率精锐断后,而保宁军得归城中。
......
李绍斌挥师至阆州城下,休整一夜,翌日,猛攻阆州城。
东川军攻势甚急,阆州城战事激烈,李仁矩深居帅府不出,只是焚香祷告。诸将见主帅如此做派,无不失望,大多不肯力战,唯独姚洪率部死守城头,方使得阆州城没有被东川一攻而下。
入夜,李绍斌召集诸将军议,众人皆言阆州不足为惧,唯独姚洪所部,是块硬骨头,甚为难啃,若能招降姚洪,阆州瞬息可克。
李绍斌闻言,捻须而笑,胸有成竹,“本帅已向姚洪递去劝降书,不出今夜,姚洪必降。”
诸将莫不惊奇,“大帅何以如此有把握?”
李绍斌笑而不言,高深莫测。
有他的心腹将领,醒悟过来,对诸将道:“姚洪者,昔日从马直老卒也,大帅为从马直都指挥使,对他多有提拔,其人可谓深受大帅旧恩,加之阆州今已成危城,有大帅劝降书,姚洪岂能不降!”
众人闻言恍然,免不得对李绍斌一番奉承。
李绍斌哈哈大笑,智珠在握之态显露无疑。
夜里,李绍斌做下布置,令东川军各部做好准备,一旦姚洪开城投降,即刻攻进城中。大胜在即,诸将无不面露喜色、磨手擦掌。李绍斌自居帅帐,运筹帷幄。
子时,阆州城中无动静。
丑事,阆州城仍无动静。
寅时,阆州城还无动静。
有将领坐不住了,来向李绍斌请命,是否更该作战计划。
李绍斌决然道:“姚洪必降,尔等稍安勿躁。”
卯时,朗州城一片安宁。
李绍斌终于坐不住,在帐中来回踱步,眉头紧皱,却仍是不相信,姚洪竟然不降。
天色渐明。
辰时,有人来报,说看见姚洪,仍旧高居城头,披挂整齐,一片备战之态。
李绍斌大怒,拔刀斩断帅案,骂道:“姚洪小儿,不识好歹,待得城破,本帅要将你碎尸万段!”遂传令大举攻城。
这一日,李仁矩仍旧深居帅府不出,保宁军诸将遂再无战心,姚洪独木难支,阆州摇摇欲坠,虽则如此,姚洪坚守城头不退,纵使身受多处创伤,犹裹伤而战,口中高呼“杀贼报国”。其部将士,拣选的都是京畿骁勇,随其血战,无有言后退者。
午后,有将领出城而逃,由是,逃者相继,阆州城被攻破。
姚洪被迫带所部精锐,转入巷战。
李绍斌恨其不肯从他之意投降,举兵围攻。姚洪率部与之鏖战半日,至黄昏,血染长街,积血成流,横尸塞道,以至于无处下脚。
千余将士,战至深夜,死伤殆尽,仍旧不肯向东川军屈服。间或有气力用尽者,相互搀扶,咬牙奋力,将手中兵刃挥向敌贼,死不旋踵。
长街被东川军的火把照亮,姚洪并及所部,终于战至最后一人。姚洪力竭,在尸山血海中,依墙不倒,虽甲胄碎裂,满身血迹,仍死死盯着步步走来的李绍斌,目欲喷火。
李绍斌走到姚洪身前,同样狠狠瞪着对方,质问道:“当年在从马直,本帅多次提拔于你,今日你缘何要负本帅?”
姚洪哈哈大笑,笑声沙哑,笑罢,怒目而视李绍斌,“狗贼!当日你为李氏之奴,能得一碗残羹冷炙,犹且感激不尽!今,陛下恩重,以你为节度使,有何处负你,你竟要背君叛国?!狗贼,是你负了陛下,负了大唐,某受你何惠,何处负你!我姚洪虽然无能,不能为大唐除害,却也是七尺男儿,宁为君王死,不为贼奴生!”
李绍斌脸色阵青阵白,扭曲狰狞,一脚踹在姚洪胸前,姚洪早没了力气,当即倒飞出去,摔倒在同袍的尸体上。
姚洪从扒着尸体爬起来,颤颤巍巍站直了身体,横刀喉前,“李绍斌,你逆天而行,今日某不能亡你,他日必有亡你之人!”说罢,抬头望向东天,悲壮大喊:“大唐威武!大唐万年!臣姚洪,来世再为唐人!”
遂自刎。
是日,八月初十,阆州陷落,李仁矩被杀,姚洪战死,是为首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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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留蜀精兵三万人。史书上的确是这么记载的,这也是历史上两川能击败朝廷军队的很大一个原因。
章九 首殇阆州破 初捷剑门克(2)
与阆州战事几乎不分先后发起的,是剑门关之役。
剑门关,位于剑门县北,属剑州。剑州,隶属剑南东川节度使,为其北面门户,而与利州相邻。大小剑山,为剑州与利州交界所在。
利州往北,过兴州、凤州,便是散关,散关之侧,陈仓所在。陈仓往北,乃是凤翔,即凤翔节度使治所,邠州,更在凤翔之北。
邠州距离剑门关,有千里之遥,李绍城率静难军急行军走完这段路程,只用了十五日。十五日行千余里,算下来,日行六七十里。凡行军,日行三十里为底线,是为缓行,日行六十里,是为疾行,谓之“倍道兼行”。
半月奔波,抵达大小剑山外时,静难军未见疲态,这份本事,已是达到了精锐的标准。
军情处入蜀绘制地图的事,李绍城之前并不知晓,战前,李从璟专门遣人相告。
李绍城作为疾火先锋,负担袭夺剑门关的重任,制定作战计划时,没将军情处考虑进去,他完成奔袭剑门关的战术意图,依托于四个字:疾行急攻。
换言之,出其不备。
这也是大军主力未动,先锋先行一步攻城掠地、打开局面的不二法门。若不能做到这四个字,所谓先锋,便失去了大半意义,名不副实。
赵象爻在东川暴露行踪,被李绍斌的耳目察觉,继而为其爪牙追杀,远在洛阳的李从璟,自然不知道这件事。原本李从璟下达给赵象爻的指示,是在李绍城攻下剑门关后,赵象爻再将地图送往剑州。
如今,局面发生了变化,赵象爻被迫先行一步,故而李绍城方抵剑门关,前者即已携地图归来。这对李绍城而言,是意外之喜。只不过要将这个意外之喜用到实处,却并不容易,这意味着静难军原本的作战计划,要被改变。
——因为赵象爻的地图上,有不正面经过剑门关,而抵达关内的路线。
白露前日,也即李绍城刚抵达剑门,而赵象爻刚出大小剑山的当日,得知这一情况的李绍城,随即召集诸将、幕僚军议。
静难军抵达大小剑山后,在山外扎下了营寨,当日夜,营地中灯火不显,李绍城、第五姑娘,并及静难军高级将领丁茂、史丛达等人,齐聚帅帐。
在众人面前,军情处绘制的详尽地图高悬架上——对剑阁附近山川地形,军情处绘有专门的局部地图,现在众人看到的便是此图。
地图不仅巨大,而且详尽,与会者围在图前仔细端详,无不啧啧称奇,史丛达更是抚掌而赞。
看罢地图,众人各回各位,李绍城高坐北面主位,诸将、幕僚分作两边,坐南面客位,第五姑娘也位列其中,因其身份特殊,又献此图,便居了右前的位置,以备众人咨询。
帐中烛火摇曳,众人神色更不相同,为将者跃跃欲试,为幕僚者敛眉深思,权衡利弊,以便尽快理出头绪,好回应李绍城接下来的问询,总体而言都振奋积极。
李绍城取了兜鍪,置于帅案上,手撑膝盖,面色沉静问帐中诸人:“情况诸位都已了解,摆在我等面前的,无非两种选择。其一,依照原定计划,攻永定关、拔剑门七寨,长驱直入,打通剑阁;其二,以此图提供的隐蔽山道为凭,大军入大小剑山,绕过永定关、剑门七寨,直取关内。诸位有何见解,但可尽数说来。”
在从马直时,李绍城只是个都头,没什么机会接触到战略、战术层面的事,职责所在,冲阵杀敌而已,自打跟随李从璟在淇门建军,为其左膀右臂,遂得以参赞军机、继而统领万千兵马作战,故其带兵与征战的风格,都源自李从璟。
但凡谋战,李从璟必定召开军议,先让部将、幕僚畅所欲言,而后集思广益,制定策略,此种方法李绍城自然熟稔。
李绍城话音落下,诸将有言当依原计划进军的,也有言当出奇兵的,各执一词,意见不一。诸将说得差不多了,李绍城没作置评,看向他的谋主,也即军师,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他的军师不急不缓道:“用兵之道,当正奇相合,有正无奇,失之灵动,有奇无正,失之稳重。今,朝廷伐蜀,大军在后,而我静难军为先锋,疾驰千余里,急扣剑门关,是为出其不意也,出其不意,自然是奇计,正面扣关,则为正道,故此,静难军急攻永定关与剑门七寨,已是正奇相合,若是再走险道,无异于孤掷一注。一旦情况有变,我军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必败无疑。”
“另,我军至剑门后,大帅与我等曾同观永定关,其关虽有防备,而士卒惫懒,多有懈怠之色,城头防御工事,亦不甚严密,由此可见,永定关未知我军突至,守备不严也,故而,以我精锐之军,作一夜休整,明日扣关,必能一举攻下。”
“永定关如此,窥一斑而知全豹,剑门七寨的情况,想必相差不多。但凡我军勇猛疾进,将领敢战,士卒用命,剑门旦夕可定。又,世间奇计之所以出,乃因正策无法破敌,而不得不另辟蹊径也,眼下,我军用堂堂正正之法,可平定之敌,何用再行险计,徒然大费周章、平添风险?故此,卑职主张正面急攻,言尽于此,但凭大帅决断。”
李绍城微微颔首,“先生说得有理。”未作明显评价。
见李绍城如此反应,当下有位幕僚,离座拱手,道:“在下略有浅见,与军师不同。”
李绍城微笑道:“但说无妨。”
那幕僚这便道:“剑门关,天下雄关,自古难渡,那金牛道,何其险要,并不易于。昔年郭公领王师伐蜀,之所以能斩关而行,因其守将降也,魏晋时邓艾能入剑门,也是出陇西,而行之险道。此两者,皆未正面强攻剑门,何也?无他,但因强攻,剑门天险,极难攻破!况乎李绍斌早有防备,不仅修筑剑门七寨,更兼设立永定关于前,层层设防,不可小觑。”
“今我虽是疾行而来,头番接战,东川守军或许不及防备,而战不过三,东川军岂能仍不严加防范?如是,我军便是能斩得二、三关,也断难尽数将七寨拔除。我静难军,为朝廷大军先锋,此番攻夺剑门,务求迅捷,岂可与敌陷于鏖战、彼此拉锯?是以,卑职主张,当出奇计,行他道,直入关中!”
这番话说得也有道理,李绍城却也不置可否,同样是微微颔首:“先生所言有理。”
接下来,又有数人发言,或支持正面进攻,或支持借道险要,彼此都有让人信服的理由,站在各自角度上,着实都有道理。
然则,剑门关在前,攻克剑门关,却必然只有一种最合适的方法,其他所谓看似有理者,不过偏颇之见,说到底,不得要领罢了。
末了,第五姑娘瞥了李绍城一眼,见他气定神闲,好似成竹在胸,便没多言。
拍板的时候到了,李绍城当断则断,起身道:“破剑门之法,本帅已知。传令,明日三更造饭,四更聚兵,袭夺永定关!”
接下来,细分作战任务。
诸将各领军令,无不应诺,自去准备不提。
当日夜,出了帅帐,第五姑娘自去探望赵象爻。赵象爻一路奔逃,气力消耗殆尽,身体虚脱,李绍城军议时,他尚在昏迷中,故而未去参加。
第五姑娘掀开帐帘时,看见赵象爻已经离了床榻,披衣趴在案前喝粥,见第五进来,双眼放出一丝亮彩,“如何?李绍城预备如何斩关?”
第五姑娘在赵象爻对面的案桌后坐下,提了裙摆理顺,淡淡道:“李二这厮,卖关子呢,只言明日攻打永定关,未曾明说真实用意。”李二这称呼,却是源于李绍城之前是李从璟副将,为百战军第二号人物。
赵象爻哼了一声,有些不满,“李绍城这厮,谨慎有余,魄力不足,他这是信不过咱军情处的地图,不愿冒险!”
第五姑娘一笑了之,不多作评价,把玩着发脚,待赵象爻将一碗粥喝完,慢悠悠道:“这些年来,剑阁通道,军情处往来不知走过多少回,便是李二自个儿,也不会不派密探多加勘察,咱们的地图分量如何,他不会不知。依我看,过不了过久,他便该来寻你我了。”
赵象爻抹抹嘴,不解的望向第五姑娘,“他来寻你我?作甚?”
第五姑娘婉儿一笑,正欲说话,李绍城掀帘而入,人未至而声先到,“第五统领的心思愈发玲珑了。”进了帐,抱个拳,“我的确有事拜托二位。”
“何事?”彼此都是老伙计,犯不着虚礼客套,赵象爻站都没站起来。
李绍城看向第五姑娘,“第五统领可能猜得到是何事?”
第五姑娘撇撇嘴,“这有何难猜的,你来寻我,无非是找我借人,给你做向导罢了。”
在赵象爻将信将疑的目光,李绍城颔首道:“确乎如此。”
赵象爻大为惊奇,对李绍城道:“既要借人,缘何不在军议上明言,而要等上这许久,亲自来跑一趟?总该不会是为了保密吧?”
“军议诸将、官,皆静难军砥柱,自然没有保密之说。”李绍城道,却是不肯正面回答赵象爻的问题。
第五姑娘朝赵象爻示意一声,“你犯不着问他,先前军议,他虽看过军情处的地图,却未必完全肯相信。军议散了,说不得,招来先前派遣剑阁的斥候,相互印证——对了,为配合静难军取得首功,秦王派了不少军士来,都是往先跟随郭崇韬入过蜀中,对剑阁十分熟悉的,想必李二你也让他们来观图了吧?如何?现在知晓我军情处所绘地图的确准确,这便打定主意,要发奇兵了?”
第五姑娘这话,不无嘲讽之意,然李绍城面不改色,他生性谨慎,眼前战局又太过重要,自然不肯轻易行冒险之举,当下道:“第五统领之聪慧,实为在下生平仅见。”
第五鼻尖微翘,淡淡哼了一声,“说罢,要多少人?”
李绍城将计策合盘托出,“目下,静难军主力,仍从正面强攻,以吸引剑阁守军之注意。正面强攻,战事难度颇大,而静难军兵力不多,满打满算,只五千人,故而能分兵用作奇兵的,顶多千人上下。千名将士,便是出得剑阁,未必真能从内部破关,故请第五统领,倾尽全力,助我斩关!”
李绍城这番话,说是主力吸引敌军注意,实则却是两手准备。
第五姑娘柳眉都竖起来,“李二,你倒是好算计,军情处的锐士,可不是用来正面与敌甲士厮杀的!”
李绍城不作多言,抱拳行礼,“如此,先行谢过第五统领。”
合舟共济、破敌为重这样的道理,李绍城没说,他知道第五心中有数,必是能顾全大局的。
果然,第五虽咬牙切齿,也没拒绝李绍城的请求,末了,只是恶狠狠道:“李二,算你狠,今日这茬,你给我记着!”
翌日,静难军骤袭永定关,因守军不备,故而战不一日,夺得雄关。
当日,李绍城未作休整,挥师进入剑阁,当夜,拔寨一座。
此后四日,连夺三寨。
第五日,被险关所阻,日夜猛攻,数日不能下。
李绍城大怒,遂亲为先锋,率军夺寨。
鏖战一日,因东川军殊死抵抗,静难军死伤惨重,关隘不能破。
又一日,两军正激战之际,军寨中的东川军骤闻后方急报,一支静难军,出深山,如同天降,从背后相击,已破后方军寨,杀伤千百人。东川军遂乱,争相奔逃。
是日,李绍城夺得此寨,并传下帅令:降者不杀。
当日,剑阁之东川守军,或战死、或投降,剑门关遂为静难军所有。
这一日,八月十五,中秋,疾火先锋李绍城,攻下剑阁,是为初捷。
八月十六,静难军克剑门县。
八月十七日,李从珂、石敬瑭率军逾万,增援至剑门关。两相合力,遂引军攻向剑州州治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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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有别的道入剑门关内。“冯晖...从晋高祖讨蜀,蜀人守剑门,领部下兵逾越险阻,从他道出于剑门之左掩击之,杀守兵殆尽。”又,“辛巳,西面军前奏,今月十三日,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自利州取山路出剑门关外倒下,杀败董璋守关兵士三千余人,收复剑州。”其中提及的“他道”“出于剑门之左”“倒下”可证,大小剑山中,的确另有通道可入关内。
注2:昨天说的留蜀精兵三万人。“先是,两川隔远,朝廷兵士不下三万人,至是,知祥上表乞发遣兵士家属入川,诏报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