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十国帝王TXT下载十国帝王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七十七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3)

    桑维翰所言,诸藩大军集结,不日即到荆州之事,并非信口雌黄。

    此来江陵,成行之前,李从璟的确有过用外交手腕解决荆南的打算:破其外援,除其臂助,而后威服荆南。然如此行事,缺陷颇多,不可预料与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只可尝试,不可孤注一掷。故而李从璟此行真正依仗的力量,仍是各镇大军——在他离开洛阳时,各种号令即已下达。

    李从璟亲至江陵,便有吸引高季兴注意力,为各镇大军完成集结、布置打掩护、争取时间之意。届时,一切准备就绪,李从璟与各镇大军里应外合,江陵旦夕可定,饶是吴国想插手,也来不及动作。

    如此虽调用兵马,未大动干戈,本是妙计,也适合大唐眼下境遇。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李从璟意欲瞒天过海,高季兴也在暗度陈仓,吴国更是双管齐下,各方皆非易与之辈,无不未雨绸缪,几番明争暗斗,江陵局势已是一日千里。

    宋齐丘所言不差,李从璟虽将高季兴擒下,暂时却还真就不能杀他。牌只有在手里时才叫牌,打出去了就什么都不是了,挟持高季兴,为的就是以此威逼荆南投降,真要杀了,不过多了一具无用尸体而已。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高季兴不会不明白,所以自被擒后,虽然有颓然之态,未露绝望之色。眼下他还有利用价值,自然性命无虞,但一旦荆南平定,他的死期也就到了,这个理高季兴也明白。

    宋齐丘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一番话下来,会使高季兴的期望值发生改变。

    原本,江陵之局是成王败寇,愿赌服输,高季兴能求活命已是幸运,但现在,他却可能再生一搏之念。也就是说,他要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比如说,让出夔、归、峡三州给朝廷,以此换取他仍在荆州为节度使。

    这也是宋齐丘发起论战的用意。

    只要荆州仍属高季兴,吴国便还有图谋的可能!

    宋齐丘在提醒高季兴,他虽已身陷囹囵,并非全无筹码。既有筹码,便能交易,既是交易,便可谈条件。李从璟虽先胜一手,并未掌控全局,既不曾掌控全局,便会有变故,既存变故,便有利益取舍。

    吴国水师,江陵兵马,梁震、高从诲往下行动,皆是高季兴的依仗。

    谁能真正掌控江陵,谁能彻底掌控荆州,眼下犹未可知。

    李从璟看着桑维翰与宋齐丘争论,又瞥了气定神闲的徐知诰一眼,忽而眼露笑意。

    诚然,荆南之争,还未落下帷幕,他调度的大军一日不攻破江陵,便还有无数可能,各方诸侯便还能大显身手。

    哪怕是高季兴没戏了,可这不代表荆南也没戏了,徐知诰、宋齐丘暂时没辙了,也不表示吴国便不能继续行动。

    形势仍然不容乐观,一切尚待争夺。

    李从璟站起身,举杯示意徐知诰、宋齐丘,又示意满座众人皆举杯。秦王敬酒,众人自然没有不应之理,桑维翰与宋齐丘的辩论已近尾声,便罢了唇枪舌剑,徐知诰、高季兴、莫离等人也都起身。

    营外两军对峙,剑拔弩张,帐内诸人把酒论道,虽不是你亲我爱,也算气氛融洽,天已破晓,晨光打进帐内,渐显明亮。在场众人,无不是当世人物、一时之选,此时起身而立,各有风采,或卓尔不群,或锋芒毕露,或从容镇定,或风流不羁。

    李从璟举杯笑而谓诸人道:“当年我朝攻伐朱梁,孤与王彦章战于中州,决战前夕,王彦章也曾与孤在阵前置案,对饮三碗,纵论天下。彼时王彦章谓孤曰,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奋躯而起,豹死留皮,人死留名!”

    “自古以来,顺势者得天下,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历史如川,奔流不息,志士如斗,奋发不止。而今,孤与诸位争于荆南,相斗相杀,不死不休,岂因私仇邪?非也,此乃国家之争。大丈夫为皇图霸业而抛头颅、洒热血,何其壮哉,纵然尸骨无存,也无遗憾!”

    “诸位,王权争霸的路上,若无对手,岂不寂寞?若无玄机,岂不无趣?孤立于当世,能与诸位共谋天下,幸甚!诸位,且满饮此杯,往下相争,但凭手段,谁也不必留情!”

    众人闻言,反应各有不同,却皆赞一声“壮哉”,尽饮杯中酒。

    ......

    宴席散去,众人各回各帐歇息,昨日夜里诸人无不经历波折,精力难免消耗甚大。高季兴、徐知诰等人虽是俘虏,李从璟在遣人对其严密监视的同时,并未限制其有限的人生自由,所给帐篷也都还算宽敞。

    徐知诰洗了把脸,就准备安歇,如今身在军营中,他也无事可做,还不如先休养精神。宋齐丘捯饬完床被,在榻边坐了下来,忍不住哂笑一声,“秦王姿态倒是做的足,这被褥竟都是新的。”

    徐知诰正准备和衣而卧,闻言轻笑道:“秦王不愿枉做小人,是胸怀宽广,他若真在此等小节上羞辱我等,才是落了下乘。子嵩受了人家好处,如何还不领情了?”

    宋齐丘冷哼一声,“李从璟此人,状似爽快豪放,实则心思深沉,一举一动皆不可不防。他先前在席上一番言论,看似慷慨激昂,是在抒发胸臆,实则是为涨自家气势,灭他人威风,有攻心之效。如此算计,让人不寒而栗!”

    “子嵩向来心坚如山,莫非也被撼动了?”徐知诰打趣道。

    宋齐丘唉声叹息,“正伦何必取笑于我?”随即正色道:“你我素知李从璟不可小觑,只是不曾想,此人竟如此难以对付。今日堂上,他稳如泰山,锋芒内敛,举止有度,此番连你我也被俘,而其面无骄色;更为难得的是,我与那录事参军论战时,无论如何出言试探,而不见其神色稍变!城府深厚到了这番地步,岂不可怕?”

    “秦王是否可怕,可另当别论,子嵩你若再这般心神不宁,便真落了下乘了。”徐知诰语调平淡,“武昌节度使将至江陵,此间之事不日便会有定论。你我身在重围,什么也做不得,多想无益,还是好生睡一觉来得实在。”

    说罢,果真倒头就睡。

    宋齐丘为之语塞,见徐知诰心宽到了这种地步,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猜想,李从璟此时是否也在安睡。

    李从璟自然没有安睡,他在跟莫离、桑维翰议事。

    这倒不是李从璟心焦,形势虽然扑所迷离,却还不至于让他坐立不安,乱了分寸。之所以不休息,除却确有要事,也是因为他多年征战,身强体健,三两日不眠不休早就习以为常,真算不得什么事。

    “按理说,若是昨夜攻势顺利,长林已被攻克,此时林英的捷报该到了。”桑维翰神情肃穆,众人讨论的,正是各路大军的进展。

    先前与宋齐丘论战时,桑维翰曾言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皆以发兵,实则不过夸大威吓之言,受命出兵的节度使,只有山南东道节度使刘训。

    李从璟的布置,由东而西,首先是马怀远袭夺石首,阻截吴国水师;再是刘训自襄州发兵,以林英为开路先锋,直入荆州,奔江陵,为主力;三是郭威自房州发兵,进攻夔州,再顺流而下,占归、峡,入荆州,走原本西方邺走的路。

    这三路大军,马怀远关门,郭威打狗,真正定大局的,还是以林英为先锋的刘训所部。在原本计划中,若林英昨日攻下长林,刘训自襄州出军,一路基本畅通无阻,十日之内,便能兵临江陵城下。

    以如今形势而言,吴国水师但凡不是太多,马怀远以三千兵将若攻下石首,要死守十日,问题该不是很大——时日再多,或是吴国水师势大,就不可预知了。

    刘训虽无显著才能,但如今并不需要他主持战局,只需听从李从璟调遣即可,加之路途已为李从璟摸清,进军难度不大。

    一言以蔽之,李从璟要在军事上破江陵,林英、刘训的行动是关键,其部行动迅捷,则形势大好,若不如此,则荆南局势不妙。

    “捷报未至,只能说明林英所部进展不利。”莫离开口说道。

    “突袭而至,又有军情处在城内接应,林英竟不能克城?”桑维翰对军事知之不深,故而惊异。他方才与宋齐丘论战,打了个平手,未能将对方战胜,很是耿耿于怀,此时脸色有些不好看。

    “林英毕竟只有五百之众,情况稍不如愿,便会有无数可能。”莫离说道,向李从璟建议:“得令军情处去查看情况。”

    君子都一方面要与江陵军对峙,一方面远近江陵军监视、防备甚密,脱不得身,只有军情处能穿越江陵军的封锁线。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同意。

    “司马代殿下领秦王府官吏,在各地巡查春耕之事,刚接到信报,眼下正好到了襄州,是否召其前来相助?”桃夭夭进来领命时,如是对李从璟说道。她口中的司马,即是王朴。

    李从璟摇头道:“不可,春耕亦是大事。”

    几人议事半日,正待散去时,高季兴求见。

    高季兴是来谈条件的,他道:“倘使荆南军撤出夔、归两州,小王也不再望其归入荆南,殿下能否自江陵撤军?”

章七十八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4)

    (第二更。)

    李从璟打量高季兴,眼神玩味。高季兴如此做派,不知是该赞其悟性,还是该骂其心贪。如今他身为俘虏,乃是戴罪之身,生死尚未可知,得对昔日权位惦念到何处地步,才会被宋齐丘言语挑拨一番,就真来与李从璟谈条件?

    高季兴开口便是夔、归两州,没有先以一州作为试探,倒可见其有几分心诚。李从璟有心打趣他两句,便一本正经道:“要孤从江陵撤军并不难,只不过南平王暗通杨吴,私自发兵忠、万,乃是谋反之罪,却得随孤一道回洛阳。”

    高季兴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面露痛苦之色,似是经历一番挣扎,这才道:“小王谋取峡、归、夔等州,确乎不应该,小王愿意上表朝廷,日后必不再对荆州之外的州县有非分之想,还望秦王明察!”

    这却是以为李从璟嫌他给的条件不够,因而主动让步了。

    让荆南回到郭崇韬伐蜀前的格局,这是高季兴心中预设的底线。

    面对神色严肃认真的高季兴,李从璟啼笑皆非,调笑道:“南平王,依孤之意,你该削去爵位,去除品阶官职,自负双手,徒步洛阳,白衣请罪,如此或可保有一条性命。若有他念,皆是妄想。”

    “秦王,你休要欺人太甚!”被如此羞辱,高季兴坐不住了,至今未曾歇息的双目,在此时变得通红,如同发狂的野兽,盯着李从璟,“王爵高某可以不要,品阶官职可以下降,但荆州高某寸土不让,秦王不要太过逼迫,否则你我皆无好处!”

    高季兴的愤怒,让李从璟哑然失笑,他在高季兴面前蹲下来,摇了摇头,无奈且同情的道:“高季兴啊高季兴,你还真是不知所谓,难道你至今仍未醒悟,你在荆南的所作所为,任何一条,都足够诛灭九族了?孤此来,难道是与你谈条件的?孤可以很直白的告诉你,自你胆敢不遵诏令那一刻起,荆州也好,你的项上人头也罢,都已不属于你了,而今,孤不过是替朝廷来取走罢了!”

    说罢,轻描淡写挥了挥手,“带下去。”又吩咐来提走高季兴的甲士:“自此刻起,此人不再是南平王,也再无官身,只是一介囚犯,不必再替他传话了。”

    甲士应诺,高季则兴目瞪口呆,被带走时仍旧满脸不可置信,他还无法接受,他已从万人之上的堂堂藩王,变成了一介白身,不,是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囚犯。而这,对那个下令的人来说,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殿下雷霆手段,仆敬佩不已。”桑维翰赞叹道。

    摆了摆手,李从璟淡淡道:“叛国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桑维翰神色一凛,肃然点头。

    莫离等人退下后,李从璟摊开荆南舆图,开始琢磨战局。

    若是有百战军在手,形势哪有这般难以处理,无论是荆南军还是吴国水师,反手间都能灭之,区区夔、归、峡、荆四州,百战军便是一座座城攻打过去,也用不了多少时日。

    然而如今的李从璟,却已不再单纯是百战军主帅,他更是大唐秦王,从某种程度上说,大唐整座江山都在他手里,总不能离了百战军,他便不会征战,不能决胜沙场了吧?

    ......

    江陵城,南平王府。

    高从诲与梁震相对而立,前者神色忧急,后者手臂上缠着绷带,挂在脖子后面,模样颇为狼狈——却是昨日围驿馆时,让君子都留下的创伤。

    高从诲对梁震道:“如今父王身陷敌手,虽无噩耗传出,却也危在旦夕,从诲连遣数波使者求见秦王,却都被挡在营外,连营门都不得入。如何救父王,还请司空教我!”

    高从诲,虽有世子之名,却并非嫡出,而是因其是长子。其母张氏为妾,身份并不显赫,高从诲能成为世子,有几分幸运。

    说起高从诲的幸运,倒颇有典故。高季兴年轻时,也是沙场宿将,多有征战,而其每逢外出征战,都喜欢带张氏随军。

    某次高从诲军败,带张氏逃窜,待到夜里,误入深涧。当时张氏已怀了高从诲,挺着大肚子,难免行动不便。逃跑途中,因张氏拖累了脚程,高季兴便想把张氏杀了,好快些赶路。但又有些不忍心,左思右想,终生一计。

    张氏熟睡之处,是个土檐,高季兴便把土檐挖了,想让崩土把张氏压死。高季兴挖了土檐,抬脚就走,背后传来惊呼声、土塌声时,高季兴也没回头看。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没奔出多远,张氏竟然完好无损的追了上来。

    高季兴固然惊讶于张氏的安然无恙,但让他更惊讶的,还是张氏接下来的话,张氏道:“妾适梦大山崩而压妾身,有神人披金甲执戈以手托之,遂免。”高季兴惊异之余,陷入沉思,他看了看张氏的肚子,觉得张氏必生贵子,故而就没再抛弃张氏。

    高从诲此人,“为性宽厚,虽士大夫不如也”,算是勉强对得起高季兴当初预估,也算没有枉费张氏当时辛苦求存的艰难,加之他不可避免遗传了张氏的机智,所以现在世子之位坐得很稳当。

    此时梁震正在忍受皮肉之苦,但眼下江陵的形势让他无暇多顾及自身这点伤势,听了高从诲的急切询问,他严肃道:“郎君此时该问的,非是殿下之处境,而是荆南之处境!”

    高从诲愕然,不解道:“司空何出此言?为人子者,焉有不顾父母之安危,而贪恋权势的道理?”

    梁震叹了口气,道:“老夫非是教郎君不顾人伦之道,而实是荆南无恙,殿下方能无恙啊!”

    “请司空详说。”

    “郎君请想,殿下多番不遵朝廷之令,私占夔、归、峡等州,任用高氏族人为官,拒绝朝廷委任之刺史入境,今又勾连杨吴,而秦王擒殿下却不杀,其因何在?”

    高从诲颇有懊恼之色,“当初父王截蜀中之财,害朝廷之官,从诲便多有劝谏,奈何父王不听,夺取夔、归、峡等州,也是无论从诲如何劝说,父王仍一意孤行......”见梁震脸色难看,便知自个儿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些事背后可都有梁震拾掇,连忙话锋一转,“秦王仁慈,究其根由,乃因父王对秦王仍旧有用。”

    “然也。”梁震咳嗽一声,继续道:“若是江陵被秦王攻下,殿下便再无用武之地,那才真正危矣。眼下郎君要救殿下,唯有积蓄荆南之力,而使秦王陷入困境,如此,郎君再以解秦王之困为条件,请秦王释放殿下,事方能成。”

    “司空妙计!”高从诲抚掌而叹,“然则,如何使秦王陷入困境?”

    “秦王之短处,在兵少将寡,倘若郎君能调集重兵,将秦王围于城外,则秦王必无可奈何!”

    “司空高见!”高从诲先是振奋,继而又面露为难之色,“司空,兵围秦王,可是谋逆之大罪,先前哪怕江陵军与君子都有过厮杀,毕竟不曾主动向秦王发难。加之刀枪无眼,但凡秦王有所损伤,只怕荆南会得罪朝廷太甚,届时两者之间将再无转圜余地......”

    “郎君!”梁震一脸恨铁不成钢,“那李从璟,昨夜里接连杀了数位王府高官能吏,更是策反了录事参军曹庆余,如此做派,难道不是死敌?到了此时,难不成郎君还妄想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高从诲默然不语,良久,方叹息道:“从诲不才,行事不愿不留余地,待大军集结,必得吩咐清楚,不得动秦王一根毫毛!”

    “郎君有此念头,亦无不妥。”梁震不愿在这种细节上与高从诲争辩,“除此之外,为防秦王万一对殿下不利,郎君还得如此......”

    ......

    石首,午后。

    城池在昨夜就已易手。复州军来得突然,石首县城又疏于防备,被复州军偷袭得手,马怀远身先士卒,没费多大力气就攻占了城池,城中的荆南军力量,在天亮之前就被马小刀、周小全联手肃清。

    到了午后,除却留下一部分人马驻守县城外,马怀远带领复州军主力到了江边,构筑防御工事,以求隔断长江交通,使得下游船只无法行往上游。

    石首既为长江要塞,自然不可能建在河道宽阔、水流平缓处,这里的有利地形,也为复州军在准备防御方面提供了很大便利。

    忙碌到日暮,马怀远这才下令收工,将士们大多驻扎于水寨中,方便应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斗。午夜时分,马怀远刚睡下,便有斥候来报,下游发现大批船舰,不过因为黑夜的关系,看不清对方到底有多少兵马,只看到灯火如龙。

    舰船在夜里基本是不航行的,马怀远估算了一下路程,得出舰队明日抵达的时间,也就没再多言,更未去惊动已歇息的大军,今夜睡个好觉,养足精神,明日才好厮杀。

    翌日一早,马怀远擂鼓聚将,将情况告之于诸人,并且安排作战任务。午时前夕,当杨吴舰队出现在视野中时,饶是马怀远有所准备,也不禁为对方的规模心惊,他知道,此番石首坚守战,已不可避免是一场恶仗。

    ——————

    ps:感谢一叶而知春秋再次万赏,太给力了。感谢毒蛇兄、cmrr的月票。

    注1:郎君。“梁震......从诲见召,皆跨黄牛直抵事前下,呼从诲不以官阀,但郎君而已。”

    注2:高从诲。“天成中,季兴叛,从诲力谏之,不从。及季兴卒,朝廷知从诲忠,使嗣,亦封南平王。”

章七十九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5)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春分。是日,有细雨落于荆州。

    清晨,因闻雨打帐篷之声,李从璟从安睡中醒来。雨声淋淋漓漓,很清脆,李从璟睁着双眼,在榻上静听了片刻。天光微醒,帐中光线不甚明亮,一些角落还有残留着墨青色,明光铠撑在衣架上,轮廓威严。帐外有巡逻甲士经过,军靴踩在湿地里,沉稳的脚步声多了几分凌厉,李从璟从榻上起身。

    青衣罗裙的董小宛正蹲在角落,不知在捯饬何物,听见动静,忙踩着小碎步过来,拿起衣裳伺候李从璟穿衣,同时头也不回吩咐內帐外的丫鬟准备洗漱之物。

    “殿下今日着甲么?”董小宛一边为李从璟整理发髻,一边问道。

    昨夜睡得很好,李从璟精神头不错,却也没有多说,只是嗯了一声。黑发在董小宛手中倾泻如瀑,董小宛梳理得很认真,她固执的认为,头发打理得顺与不顺,会影响头盔的佩戴,继而影响李从璟在战场上拼杀,所以这件事她从不让其她人来做。

    虽说比之前朝重甲,明光铠轻便不少,却也有数十斤,寻常丫鬟别说给李从璟船上,拿稳都不容易,好在董小宛有些功夫底子,倒不担忧这些。

    二月的天气仍不免有些冷,凉水沾在脸上,很清爽,这个时代的护肤品无法与后世相比,保湿都是个不小的问题,李从璟却从没这些习惯,倒也用不着去在意。

    董小宛惦着脚尖为李从璟擦脸时,娇躯里有股淡淡的幽香扑入鼻中,闻之让人倍觉舒坦,李从璟低下头,正好看到她胸前的饱满,脚掌放平的时候,那两团柔软还颤了一颤。这让李从璟想起,此番离开洛阳前夕,任婉如提起过的那件事:要把董小宛纳为妃妾。

    早膳是一碗胡麻粥、一碟咸菜、一份笼饼,董小宛知晓李从璟的习惯,特意让厨子在胡麻粥里加了鹅肉,味极鲜美。往先在淇门时,董小宛都会被李从璟允许一起吃饭,自打李从璟成了秦王,这丫头却说什么也不肯跟李从璟同食了。

    用过早膳,李从璟出了帐,带着孟松柏开始巡营。虽说眼下君子都只五个指挥,营盘并不大,但巡营已是李从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无论形势是好是坏,让将士们知晓,他们的主帅一直跟在他们在一起,并且关心着他们,是很有必要的。

    天空灰蒙蒙的,落雨不大不小,好像没有立即止住的迹象。一趟营地走完,李从璟浑身也湿了个遍,明光铠防御力很好,说能御寒也不错,却挡不了风雨。巡营完,李从璟没有回帐,径直去了校场。

    对此孟松柏毫无劝阻之意,可见也是习以为常,不过他还是安排一名近卫回了帐篷,向帅帐通报李从璟的位置,以免诸将与诸官吏有事要见李从璟时,半天找不到人。

    雨既然不大,君子都便得例行操练,这不需要李从璟吩咐,各指挥各都各队自有人来处理这件事。李从璟到校场没多久,除却当值守营将士,其他君子都陆续集结完毕。

    李从璟没有插手君子都日常训练的意思,他们自有章程,林雄请示完李从璟,得知他今日并无特殊命令,便令君子都依例操练。

    五个指挥,一般不会同时去训练一个科目,没多久,校场上就噪杂起来,演练各科技艺的都有,战阵、马术、骑射、刀法、手搏等等不一而足。

    落雨如帘幕,李从璟在雨幕中看了半响,后来自己也加入到了训练中去。此时不比后世,后世军队统帅们,基本已不练个人武艺了,当世的武将,却得活到老练到老。李从璟的厮杀搏斗之术愈发精湛,不仅是因为实战,也因为日复一日不间断的演练。

    李从璟在校场上演武时,有两个闲人闻声而来,举着把伞站在校场外,观看君子都操练,两人不时交谈,讨论的自然是校场上的事。

    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知诰与宋齐丘,李从璟没过度限制他们的自由,在军营中他们亦能走动。至于他们会否窥探君子都军事机密,李从璟并不担心,这里并无机密,真正的机密他们也触碰不到。倒是他们此时看得越多,李从璟反而会越高季兴,耀武扬威、不战而屈人之兵么,就是这么个意思。虽说眼下无用,未必不会影响日后的事。

    “精锐之名,君子都当之无愧!”眼见君子都操练实况,徐知诰不吝赞赏,“我吴国大军,能与之媲美者,屈指可数。”

    宋齐丘看事物的角度不一样,他阴沉着脸道:“下雨之日,仍与士卒操练一处,李从璟这是故作姿态,既展示他的名将风度,也展示唐军之强,好引起你我忌惮,正伦切不可被他蒙蔽!”

    “名将风度,子嵩这话倒是不错。”徐知诰点点头,“古今之名将,无不与士卒同甘同苦。”

    宋齐丘:“......”

    李从璟瞥见了校场外的徐知诰与宋齐丘,没理会。操练了一段时间,他收了架势,带着孟松柏回了帅帐。

    洗漱换衣后,先是见到了桃夭夭。军情处在去长林途中,碰到林英的信使,带回了长林战报。

    不出莫离所料,林英奇袭长林未成,长林之役变成了攻坚战。不过因为刘训早先就已出发,两日后就会赶到长林,只要途中不出事,届时大军攻打长林,不愁不克。只不过,襄州军抵达江陵的时间,不可避免往后拖延了不少。

    长林之南,还有荆门、团林、当阳等镇,荆门、团林在长林东南,当阳为重镇,在长林西南,也是最靠近江陵的城池。在原本计划中,林英若是能奇袭长林,便能在汇合襄州军前锋后,直扑当阳,而将荆门、团林留给刘训慢慢处理——刘训只要保证不让大军背后有钉子即可,这样林英在攻克当阳后,便能带着襄州军主力,基本畅通无阻赶到江陵。

    如今长林之役变成攻坚战,可想而知当阳也无法奇袭,荆州北境的战局,已是不容乐观了。

    马怀远独守石首,面对吴国援军,本就局势莫测,若是荆州北境战局糜烂,也必定连累石首溃败。届时,江陵可就玩完了。

    眼下,李从璟无法离开江陵,否则江陵军必定出动阻拦,除非他放了高季兴。君子都驻扎江陵,与江陵军暂时相安无事,是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之局。这种平衡何时被打破,取决于江陵之外的力量。

    “长林为荆州防御襄州,甚至是防御朝廷大军南下,直取江陵的前沿重镇,在此时防备严密些,并非意外之事。只是林英将军只带五百君子都,轻装疾行,目标本就小,所部皆精锐中的精锐,又是长途奔袭,在内有军情处援引的情况下,仍是不能奇袭成功,未免太过不堪入目。”帅帐中,一位参谋处参谋面露不忿,如是说道。

    “林英奇袭不成,乃因离城尚有数十里,便被发现了目标,长林有了防备。以长林的城防工事,林英强攻不下,也是常情。”李从璟看完手中信报,中肯的评价了一句,“林英却是如何被发现的?难道长林的探子,已经外放了数十里,且日夜不休的巡查?战争未启,这样的防备说不过去。”

    桃夭夭摇摇头。长林之役方才打响,与林英的联系也不多,此事军情处也尚未知晓。

    “林将军之攻长林,既为准备万全之奇袭,军情处、斥候不会不事先摸清、拔出敌方哨探,长林敌军防备严密,这并不能成为林将军失利的理由。”那参谋处参谋又出声说道。

    连着两番话,让李从璟觉得说话之人有些意思,转头望去,看见的是一个身材消瘦、眉目坚毅、气态锋锐的青年人,这人李从璟自然认识,名叫谢玉幹,早在幽州时,他便是军情处二十四书吏之一。

    “你还有何见解,且都说来。”李从璟看着谢玉幹,示意他有话但说无妨。

    谢玉幹瘦的仿佛弱不禁风,宽大官袍穿在他身上,跟挂在竹竿上没有区别,听了李从璟的话,谢玉幹纤细的腰板一挺,“卑职来时见过长林县城,倘使卑职主持长林战事,一日可下此城!”

    此言狂妄,李从璟未作置评。谢玉幹旁边却有一人,拼命在拉谢玉幹的袖子,脸红耳赤的示意他不要胡言乱语。这人身材臃肿,胖得离谱,若说谢玉幹是竹竿,此人便是水缸,整个人脖子都瞧不见了。李从璟也知道他,朱厹,同为幽州时参谋处二十四书吏之一。

    两人站在一起,任谁见了,都会觉得滑稽,偏偏此时谢玉幹仰首挺胸,一脸正色,而朱厹想劝谢玉幹,又不便在李从璟面前举动太明显,很是贼眉鼠眼。

    李从璟忍住笑,面色严肃看向朱厹,示意他:“朱参谋,你是否也有话想说?”

    他忽然想起,当年渤海正州之战,联军击败耶律阿保机后,孟平跟他提过两个参谋处的财迷。说那二人在清点缴获时,面对堆积如山的物资,如痴如醉得不能自己,而在得知渤海要补给幽州军费,承担幽州战争损失后,又紧锣密鼓密谋坑骗渤海国钱财,令他不寒而栗,说得好似便是这二人。

    朱厹没想到李从璟的注意力突然到了他身上,惊得啊了一声,圆脸更是涨得红里透黑,时青时白,哆哆嗦嗦半响没挤出一个字。

    李从璟以为这厮是太紧张,本想放过他,不料这胖朱厹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随即他看了自己手指一眼,将手指完全弯曲过来,然后语出惊人道:“半日!卑职只需半日,便能拿下长林!”

    看着对方两眼放光,如见金山银山的神情,李从璟这才明白,原来这家伙方才哆哆嗦嗦说不出话,不是因为紧张,他娘的是因为有机会立功、敛财,给激动的!

    ——————

    ps:谢鱼竿,猪肉两人,详见第四卷第两百三十六章。

章八十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6)

    (第二更。)

    “敌船几何?”

    “共计三百六十余!其中楼船三十,蒙冲斗舰一百二十,走舸二百余!”

    “兵将多少?”

    “不下万人!”

    “何人为帅?”

    “杨吴武昌节度使柴再用!”

    石首县长江水寨,马怀远披甲挎刀而立,凝望江面。河风扑面,搅动披风乱舞,让人浑身发冷。

    江面上,杨吴水师浩浩荡荡,数艘高大楼船杨帆破浪,齐头并进,其后舰船如林,不可尽视,其上旌旗飒飒,甲兵累累。

    楼船高十余丈,主体有数层,每层楼外皆有高达三尺之女墙,四周有硬木作为战格,以作防御,两边船舷各伸出船桨若干,整体如同堡垒。

    马怀远手指楼船,开战之前,犹能镇定为诸将解说:“杨吴水师舰船,至大者称楼船,船上建楼三重,列女墙、战格,树旗帜,开弩窗、矛穴,置抛车、雷石、铁汁,状如城垒,攻守兼备,乃江海征战之利器!”

    “岂止是状如城垒,这简直就是一座会移动的城池!”马小刀眺望着这种防御工事具全、可容数百甲士的大家伙,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生自卢龙,复州也无水师,何时见过这等水上巨无霸。

    马怀远冷声道:“楼船虽大,处势虽高,然不利进退,若遇风暴,人力不能制,故凡楼船之用,不能不杂以小舟。”眼前的杨吴楼船虽大,还远不是杨吴水师王牌,若是马小刀见到那种“方百二十步,容两千余人,可驰马来往”的连舫,或是“起楼五层,高百余尺,可容甲士八百人”的五牙舰,不知会是何种反应。

    说着,马怀远再度手指杨吴水师,示意楼船旁的小型战舰,“但凡水战,此种斗舰使用最多、用处最广,其船轻便灵活,速度甚快,有风张帆,无风划桨。船身两层,舷上建女墙,可避半身,以保护甲士,船舷各方,设若干弩窗、牙孔,以便应付各方之敌。”

    不同于楼船,斗舰较小,船上没有投石车、抛车、床弩、雷石,也不能跑马,所谓“弩窗”,便是在女墙上打的孔,方便甲士以弩矢、箭矢杀敌。

    最后,马怀远指向那些楼船、斗舰周围,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的小船,道:“此名为走舸,如诸位所见,船上并无建筑,只是船舷上有矮女墙,勉强遮蔽身躯。走舸往返如飞,乘人之所不及,兼备非常之用。昔年赤壁之战,黄盖诈降曹操,便是以蒙冲斗舰为主,而每艘斗舰后系走舸数只,因而得以火烧曹军。”

    此时的水战,各舰远程打击能力不足,在双方实力相差不悬殊的情况下,抛却奇计不言,胜负多以甲士夺船来定。船便是城池,从某种意义上说,水战仍是城池攻防战。

    故而水战之道,利在舟楫,练习士卒以乘之,多张旗鼓以惑之,严弓弩以中之,持短兵以捍之,设坚栏以卫之,顺其流而击之。

    大战在即,鼓舞士气很重要,不得令将士惧敌,马怀远最后喊道:“水战之具,始于伍员,以舟为车,以楫为马,万变不离其宗,没甚好怕的!况且此番守石首,无需你我乘船与之鏖战,但守江道而已,再者,诸方准备已然妥当,饶他百船千舰,你我共灭之!”

    诸将轰然应诺,各去准备。

    此时,杨吴水师已近,数百艘舰船,乘风破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当面碾压而来,确乎骇人。

    水寨没在江心,在江边,江上有一座浮桥,横贯南北,浮桥之前,有小船数十,阻挡了下游望见浮桥的视线。小船上皆装满薪草,裹以油脂,又各有军士数人,伏身隐蔽其间。

    马怀远望向江边,两岸草木随风而动,他虽对水战知之不深,却也知晓接下来的风向很重要,搞不好便会弄巧成拙。

    站在马怀远身旁,马小刀不免有些紧张。他倒不是惧怕战事,当年卢龙一役,蓟州军奉命诱敌,五千将士被三倍契丹精骑追击,且战且退,一路死伤过半,退到蓟州城时,他与马怀远都差些死于乱阵中,连城门都没力气进,有这遭经历在,他对死亡并不那般恐惧。

    他的紧张,是因为对水战的陌生,对这场战斗本身的没有把握。

    对自己的兄弟,马怀远自然了解,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宽慰道:“复州军虽不通水战,但此战之法,秦王已尽告你我,只要不出差错,不会有大问题。”

    马小刀不愿承认自己的怯弱——虽然那并不是怯弱,梗着脖子硬气道:“不必安慰我,我杀人虽不如你,但何时比你孬过?”

    马怀远哈哈大笑。说话间,杨吴水师距离水寨又近了些,马怀远算了算距离,面容肃然起来,他给旗手下令,传达了作战指令。

    水寨浮桥前的数十艘小船,闻风而动,船上的甲士,齐齐斩断了绳索,划着船桨顺流而下,飞速向下游不可一世的杨吴水师冲过去。

    在杨吴水师庞大的队伍前,还夹杂着不少渔船的数十艘小船,就如同大象面前的蚁群一样渺小,和想要撼动大树的蚍蜉一样可笑。

    行至半途,数十艘小船速度已然提了上来,在水寨传来一阵鼓声时,船上的军士俱都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又用火把点燃了船上的薪草。裹以油膏的薪草,见火瞬间便燃烧了起来。

    船上的军士自此纷纷跳入江中,不管不顾向南岸游去。

    在他们身后,数十艘小船火势渐大,如同一朵朵绽放的火莲,映红了江面。

    面对突如其来的火船,杨吴水师立即响起一片噪杂声,这样的变故,是他们之前怎么都不曾料到的。

    火船很快撞上了杨吴水师,当先的舰船沾上大火,立即就被火势裹挟。船上的吴国水军惊慌不已,他们奔走呼号,起初还想灭火,眼见火势不受控制,反而不时有同袍葬身火海,再也顾不得太多,纷纷脱下甲胄,从船上纵身而起,下饺子一般落入江中。

    杨吴水师中的一艘巨大楼船上,一位老将军伫立在甲板,江面上汹涌的大火、狼烟,让他面容冷峻。一个个或者因着火而不停挣扎、或者惊慌跳入水中的将士,则让他面部肌肉抽搐。

    他就是柴再用,吴国名将。

    “石首的荆南军为何向我军发难?他们这是疯了不成!”柴再用身旁,他的亲卫统领既惊且怒。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所有了!”

    ——

    ps:2000000字整,我要拍照留念。

章八十一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7)

    “只怕石首已非荆南军所有了!”说这话的是一位青年将领,面白身长,虽着甲胄而有书生气。

    柴再用没有回头,随口问道:“君太何出此言?”

    “一路行来,晚辈多觉异常,石首乃荆州下游第一座县城,我吴国水师入境,他们早该安排仪仗,在水寨外相迎才是。眼前水寨,既无仪仗,亦无使者,碰面便发难,如此情况,唯有一个解释,那便是石首已非荆南所有。”那青年将领说道,君太是他的字,他的本名叫做周宗。

    若是李从璟见到此人,便会知晓:日后,他会有两个女儿,大的唤作娥皇,嫁于李煜,成为赫赫有名的大周后,另一个女儿,则会在娥皇死后,同样嫁于李煜,成为小周后。

    柴再用的目光仍旧落在前方,“那依君太之意,何人会占据石首,而向我军发难?”

    “以眼下江陵之局来看,占据石首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李唐秦王李从璟!”周宗笃定道。

    柴再用面容如常,未作置评,这些事,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周宗却还煞有介事分析一番,真是不知所谓。柴再用身份尊贵,之所以愿意陪他废话,不过因为此行荆州,乃以徐知诰为首,而周宗又是徐知诰心腹都押衙罢了。

    卖弄完自身见识,周宗又开始表现自己对战局的关切,“柴将军,敌军以火烧舰,这是想要重演赤壁旧事,眼下局势危急,柴将军得赶紧应对才是!”

    “赤壁旧事?”柴再用冷哼一声,对周宗他虽然客气,但骨子里他乃是个高傲的人,“雕虫小技,破之易耳!”

    言罢,他挥动令旗,吴国水师中,立即有许多走舸飞速奔出,而前方的楼船、斗舰则开始减速,此消彼长之下,没多时,走舸便靠近了那些火船,在接触之前,奔出去的走舸上甩出根根铁链来,彼此相连,很容易就将火船与舰队主体隔绝。

    水寨上,马怀远等人眼见吴国水师停在江中,而火船被圈起来,再不能焚烧吴国水师,不禁皱眉。好在先前的攻势没有白费,吴国水师的应对亦耗了不少时间,这些火船,仍是烧毁了吴国几艘楼船,十数条斗舰,走舸不计,吴军落水者更是数百之数。

    这个照面,复州军以出其不意的攻势,取得了不小战果。

    火船燃烧、沉没,如同溺水的人,无论如何不甘的挣扎,也不免渐渐消失在江面,最终尸骨无存。河道清理出来之后,吴国水师继续大肆挺进,如同抬起下颚的高傲士子。

    水寨前,那条横亘江面的浮桥,终于露出真面目来。作为荆南防备下游的头道要塞,浮桥桥体为斗舰,以铁锁相连,上铺横木,如同平地,防御工事也完备,其宽达二三十步,女墙更是能遮蔽整个人身。原本浮桥中间有栅栏,可开栏行船,如今马怀远将栅栏拆除,全部建成了墙壁。

    这类防备工事,即是著名的“铁链锁江”。

    这里,才是复州军防备吴国水师的主战场。

    马怀远站在水寨上,敛眉看向吴国水师。在这个距离上,吴国舰船破浪的水波,急速滑动的船桨,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那迎风飘扬的吴字、柴字大旗下,吴军甲士个个虎视眈眈,杀气腾腾,仿佛已等不及要为方才的损失报仇。

    浮桥与吴军斗舰差不多高,比之楼船则要矮一些,女墙后的周小全,眼看着对方舰船靠近,握紧了手中的横刀。杨吴舰船上丈五长的钩镰,被吴军握在手中,利刃泛寒,两斤重的犁头镖堆放在甲板上,仿佛随时都会当头砸下,拍杆前头系着的大石,轻易就能让人粉身碎骨,箭孔中伸出的箭头,已经瞄准了他,似乎下一刻便会射穿他的身体。

    风声、浪声,不绝于耳,杂乱无章,忽近忽远,河风清冷,吹打在人身上,让人禁不住微微颤抖。周小全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复州军将士们都凝神屏气,用力望着江面,面色或紧张或亢奋或狰狞。

    浪声更大了些,那是吴国舰船更近了。忽的,鼓声如闷雷,在身后炸响。

    周小全感觉到鼓声钻入耳门,窜进身体里,揪住了自己的心脏,不停捏碾,并且逐渐加大力道,让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跟着它的节奏。鼓声渐快,周小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呼吸在跟着加快,一股莫名的力量在身体里流窜,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想要大喊,想要奋不顾身的冲出去,与敌人厮杀在一起。

    “嘭”的一声,脚下的木板陡然一震,周小全向声音源头望去,就见一块百十斤重的石块,在浮桥上砸出一个大坑,木屑在阳光下肆意飞溅,如同巨浪开花。

    在这块大石面前,人的**并不会比木板结实,碰到就是血肉横飞的下场,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避石!避石!”周小全很快反应过来,张嘴就开始大喊,身为都头,在战场上,有一百多条性命要他负责,他没时间发愣。猫身弓在女墙后,透过箭孔,周小全向外面望去,这一看,双眼立即睁得如同铜铃。

    他的呼喊如同一个信号,拉开了大战的序幕。浮桥前,一艘艘吴国舰船如同一群野兽,争抢食物一般,向他们冲过来,在船舰上,数不清的石块、弩矢、箭矢,蝗虫也似,铺天盖地向他们罩下。

    浮桥开始剧烈晃动,如同地震来袭,各种声响乒乓不停,像是魔鬼在肆虐,让人禁不住怀疑世界已经崩塌,自己马上就会死于非命。周小全用力抓住女墙后的扶手,才没有被晃倒在地,他玩命的招呼自己的部曲,“蹲下,都蹲下!抓住扶手,休得乱动!”

    他还没喊完,一阵前所未有的巨响,将他震得一愣,就在他身旁五步开外,一块大石砸毁了女墙,将女墙后的一名军士撞飞出去,那名军士口耳鼻都喷出血来,还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双目就失去了神采,瞬间失去生机的躯体摔在桥面,滑出去老远,又被一支利箭射中,钉在木板上,顿时就成了一条死肉,没了动静。

    浮桥上,开始有不少惊慌失措的复州军将士,在惨叫着抱头乱窜,复州近来鲜有战事,许多士卒都未经血火,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阵仗,内心崩溃嚎啕大哭者不止一两个。

    这些离开女墙,丢开盾牌的士卒,撞进弩林箭雨中,注定只能死得更快,一具具被利箭穿透的身体,或者倒在地上没了动静,或者捂着伤口在桥上惨嚎,木板上逐渐有了刺眼的鲜血。

    周小全恨得牙痒,他知道,若是再没有东西让这些将士转移注意力,这样被动挨打下去,崩溃的恐怕不会是少数。此念升起,背靠着女墙的周小全向水寨望去,顿时就看到了飞舞的旗帜。

    随即,鼓声骤密、骤急。

    周小全哇的大叫一声,取弓抽箭,转过身来,在箭孔后引弓搭箭,也没空去瞄准,铁箭就已飞射而出,“干他娘的,放箭!”

    在吴国水师率先发难后,复州军随即给予反击,对方招呼他们的石块、弩矢、利箭,他们一样不差的照样对付回去。

    天空中飞跃着永不停息的箭雨,你来我往,船舰、浮桥上不时都有火烧起来,那是火箭的杰作,只不过吴国船舰大多以沁水的生牛皮包裹,而浮桥上也不差应对措施,水势并没有烧起来,双方将士呼喝着招呼对方,场面一片铁血鼎沸。

    “都头,都头!”一名军卒弓着身子跑到周小全身旁,面色焦急的往身后一指,“弩手死了,没人能用这弩了!”

    周小全定眼一看,床弩旁,一名军士倒在桥面上,身体下流了一滩血,早已没了生息。床弩乃是利器,威力之大,非是寻常弓箭可比,怎能闲之不用,周小全立即跑向那架床弩,“我来!”

    “盾牌,掩护!”那名军士忙急声呼喊。

    潮水终会撞上堤坝,随着第一艘吴国斗舰靠上浮桥,第一个吴军甲士跃上浮桥,白刃战终于到来。来势汹汹的吴军斗舰接触上浮桥,撞得浮桥阵阵颤抖,桥面的剧烈震动,让人不禁怀疑浮桥会不会散架。

    “钩镰,钩镰在何处,都过来,快!”从床弩后抬起头,周桥全看见面前正有一艘吴军斗舰靠过来,那船上的吴军甲士,手持巨斧者有之,怀抱猛火油者有之,提刀携盾者有之,无不面容狰狞,时刻都想要跃上浮桥来。

    十数名复州军甲士手持钩镰跑过来,当中一人,还没跑到,就被利箭射透了脖子,当即就双手捂着咽喉倒下去,面色青紫,在桥面上不定翻滚,双腿弹动不停。周小全没空顾及其他,捡起钩镰,大声招呼:“干他娘的直娘贼,抵回去!”

    “盾牌,盾牌,举起来!”一排钩镰伸出,死死抵在靠过来的杨吴斗舰船体上,用力向外撑,吴国斗舰上的甲士发疯一般,不停的往下放箭、掷石,却基本被复州军高举的盾牌挡住。在盾牌后,复州军弓箭手奋不顾身放箭,与其对射,让对方不能全力施为。

    那吴国斗舰靠过来时,是侧面对着浮桥,原是方便甲士登陆,却也失了动力,周小全等人齐心协力,虽倒了数人,好歹给吴军斗舰抵了回去。

    “好样的!”退到女墙后,周小全擦了一把额头的汗,缓了口气,他看向身旁那个军士,先前去操控床弩,与方才抵开吴国斗舰,都多亏了他的盾牌掩护,周小全见对方面容仍有稚气,却干劲十足,难得的是反应快,动作麻利,起了爱惜心思,“你叫何名?”

    “回都头话,我叫冯三......”那少年有些激动。

    周小全点点头,还未来得及多说,一块犁头镖从天而降,正中冯三脑门,刹那间对方脑骨碎裂,脑浆迸溅,身子一晃就栽倒在桥面,七窍流血不停,没了意识,只剩身体不停抽搐。

    血液混合着脑浆溅了周小全一脸,他怔了怔,就在这个当口,一支前端系有大石的拍杆掠过,身旁的女墙碎裂开来。震动让周小全回过神,他条件反射般掠到一旁,就见一艘吴军斗舰上,伸出支支钩镰勾住了浮桥女墙,正靠近过来。船上的吴军甲士,在船身接触到浮桥时,争先恐后跃了上来。

    “狗日的直娘贼!”周小全狠狠一抹脸,吐出一口血水,抽了腰间横刀,纵身前奔,举刀杀向面前的吴军甲士。那率先登桥的吴军,手持一柄巨斧,可见是勇武之辈,他立足未稳,就看到周小全扑过来,连忙举斧劈下。

    巨斧重而横刀轻,周小全一击用尽全力,速度比那吴军甲士要快一线,在对方巨斧还未落下之际,他手中的横刀就撕开了对方的脖子。血肉横飞之下,吴军甲士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不甘与意外之色,身体却是无力向后栽倒,掉进了江水中。

    周小全一击得手,还没来得及换招,那吴军甲士身旁,一名手持横刀的军士,红眼盯着周小全,嘶吼着横向斩出一刀,锋刃转眼就到了周小全身前。

    周小全不及反应,眼看就要受到重创,这时他身旁,却有一名复州军甲士杀出,手起刀落,动作却是比那吴军稍早,但见刀影一闪,那吴军的手臂就飞上了半空,惨叫的吴军尚来不及去捂血喷如泉的肩膀,周小全一脚就将他踢回了江里。

    数名赶来的复州军甲士,与周小全组成一个小阵,而在他们面前,上桥的吴军甲士同样成阵,双方目视彼此,无不面容狰狞、咬牙切齿,忽的,双方一声嘶吼,迈步举刀,杀向彼此!

    鼓声至此,已是密如雨、重如山。

    两军杀得难解难分,谁也不曾后退半步。

    “都头,那有吴军要斩锁链!”一群吴军,杀倒眼前复州军,立即马不停蹄,倾倒了猛火油点燃桥身,然后挥动巨斧去砍链接艘艘船舶的铁链。

    “护住锁链!”周小全嘶喊一声,带着身旁的复州军甲士,不管不顾冲向那群吴军。锁链乃是浮桥命脉,一旦锁链断裂,浮桥也将不复存在。两军在浮桥上的厮杀,本就是保护浮桥、铁锁与破坏浮桥、锁链之间的博弈。

    ——————

    注1:钩镰。“其柄为竹制,长一丈五,顶端有弯曲的铁刃,两船靠近时,可以将敌船推开不让靠近,也可以将敌船钩住拉拢,不让其逃跑。”

    注2:犁头镖。“重二斤,首径一寸,长七寸,尾径三寸......下掷贼舟,中舟必洞,中人必碎。”

    注3:拍竿。“木杆顶端往往系有巨石,当与敌船接近时,用以拍打敌方的其它防御设施。”

章八十二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8)

    散发着热气的一捧鲜血飚打在脸上,顺着面兜的缝隙流进头盔里,湿乎乎的,说不出的黏稠,那是吴军巨斧砍进身旁同袍的胸膛,溅起的热血,近在咫尺的惨嚎与骨头碎裂、五脏崩碎的声音,吞噬着周小全的理智。

    趁着对方收斧的功夫,红着眼的周小全大喊一声挥刀斩下,想将对方劈成两段。他的刀还未触碰到对方的甲胄,即被对方身旁的吴军举刀挡住,无论周小全如何用劲,都砍不下去。

    疯狂的周小全动作迅捷,他一脚将那吴军踹倒,跟上去横刀下刺,用力将锋尖刺进了对方的胸膛,那吴军的身子头尾往上一弹,一口鲜血喷出老高,打在周小全脸上,蒙住了他的双眼。

    失去视线的周小全,抽出横刀在身前卖力劈砍,想要阻止面前的吴军趁势将他斩杀,刀锋数次碰到硬物,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周小全忽然感到腰间一凉,随即火辣辣的疼痛就将他包围。

    “都头!”

    “都头!”

    周小全听到身旁的同袍在大声疾呼。

    周小全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叫出声,但身体里迅速流逝的力量,让他心跳骤然加速,一股惶恐到窒息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就冲到了脑际。不等他如何动作,一阵疾风忽然袭来,在周小全意识到什么的时候,那阵风就已经到了脑门。

    “嘭”的一声,沉闷的声响在耳边炸响,那是利器撞上盾牌的声音。紧接着,周小全感到自己的身子被背后的力量扯着后退,一片噪杂声中,身旁的人在大喊:“保护都头!”

    扶住腰间的左手黏糊糊的,周小全知道那是他身体里的血液,他大声嘶吼,以让自己的声音依旧充满力量,“我没事,休得惊慌,稳住阵脚!”

    抹掉眼前的血液,周小全终于恢复了视线,虽然还很模糊,好歹能视物,就是眼球酸疼得很,在拼命阻止他撑开眼帘,眼前蒙上了一层血雾,看人不明。睁眼的刹那,首先入眼的是同袍在奋力拼杀的背影,盾牌手被吴军刺中了小腿正挣扎着倒下,周小全看不到他的模样,只能在透着光的人缝中看到,无数吴军刀枪,正向他招呼过去。

    “直娘贼!”周小全奋力想往前,脚下忽然一软,差些栽倒在地。

    身旁的同袍忙扶住他,有人在迅速为他包扎腰间的伤口,“都头,口子大,血流得多,你先歇歇,缓口气,我们顶着!”

    周小全咬咬牙,却也知晓,这是无可奈何之事。眼见军阵尚算完整,只得先答应。

    歇了片刻,正要起身再战,忽然有个满身是血的军士奔杀过来,那是马怀远的传令兵。看到这个传令兵,周小全的心就往下一沉,战场搏杀,无一处不是生死之地,传令多以鼓、锣、旗、号角,鲜有传令兵亲至的,而每当这时,就说明主将有重令。

    重令之所以出,只因局势非常。

    那传令兵找到周小全,几乎是贴着他的脸嘶吼道:“周都头,将军问你,你这段是不是守不住了!真要守不住了,他亲自来守!若你尚且能战,就不要猫着装死!”

    周小全被喷了一脸唾沫,羞愤欲死,也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告诉将军,周小全守得住!”

    那传令兵站直了身体,向他肃然敬礼,礼毕,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周小全握紧横刀,环顾四周,无处不是敌我将士拼杀的身影,烽火狼烟中,不停有人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数不清的将士惨叫或是呼号,人声湮没在战斗声里,如同飞溅不起的水花。鲜血黑血流成一滩一滩,彼此隔绝而又连接在一起,散落的兵甲旗帜如同丧失生机的野草,尸体被踩踏着不自觉扭动,没了模样。

    这一段浮桥,遭受的压力格外之大,吴军一波一波涌上来,像是永无止境的铁甲兽潮,前赴后继,不知疲倦。吴国舰船的楼体、风帆、桅杆,如山如林,密密麻麻望不到尽头,如同一曲弹奏不完的乐章。

    被鲜血染过的双眼,红得分外妖异,也显得更加暴烈、狰狞、恐怖,让人无法直视,周小全拧刀和同袍冲向面前的吴军将士,奋力挥动手中兵刃,用尽浑身力气与其厮杀。

    在刀刀相撞的碰击声中,敌我甲士接连倒下,血液像是锅里的沸水,迫不及待要飞出体外,轰隆的战鼓声压倒了一切,好似锅底熊熊燃烧的薪草,在促使他们沸腾不止,至死方休。

    阳光被狼烟隔在天外,血火中透出的丝丝光亮灿烂耀眼,美不胜收,它们洒落在周小全的甲胄、兵刃上,和他一同怒吼、颤抖,一起战斗、流血。

    红募中挥舞的刀枪、甲士跃动的身影,让周小全仿佛回到了当年在倒水沟军堡的时光。

    时光流转,岁月无声,梅花飘落,踏雪无痕。军堡门槛上,周漏风倚栏而坐,磕着那条老旧的烟枪,午后的阳光将他眯着眼的神情映衬得格外悠闲、懒散。一阵喝彩声传来,周漏风转过头,望见周小全百发百中的射术,充满欣慰和骄傲的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涟漪一般荡开,让人一眼就看到他缺了两颗门牙。

    周小全冷着脸从周漏风面前走过,头也没偏一下,对方略显讨好的笑容,只换来他一声不屑的冷哼。

    转眼间烽火连城,契丹精骑突袭入境,倒水沟军堡被团团包围,疯狂的蛮子潮水般向军堡冲上来,十来个军戍卒仓皇应战。面对来势汹汹的蛮子,昔日里朝夕相处的同伴接连战死,他看到人高马大的黑牛被蛮子的刀砍进了脖子,那个平日里寡言少语,显得有些痴傻的汉子,抱着两个蛮子滚落山坡。

    大哥战死,二哥战死,最后连父亲也战死。周小全之所以没有死,是因那个他最为瞧不起、甚至憎恶的父亲,在大火中为他撑起了一方天地。一座军堡,埋葬了一家三口,这就是周小全的命运,也是老周家的命运。

    周漏风说,我无法回答你们,你们为何而战,但我能告诉你们,你们为何而死。

    从蓟州到复州,千万里迁徙,地方变了,同伴变了,敌人也变了,唯一没变的,是永无休止的战争,是从不停歇的厮杀。周小全不知他为何而战,但他可以心安理得战死在这里。

    他挥刀,前进,再挥刀,再前进,吴军在他面前倒下,他身体里流出的血液也愈发多了。但他眼神坚定,身躯挺拔,脚步稳健,片刻也不会停下,一步也不会后退。

    周漏风说,大唐边军,是契丹蛮子永恒的敌人。

    是那个人,让他们这些命运悲戚的边军得以复仇,让卢龙数万边军没有没有白白战斗,也让周漏风能够瞑目。为了那个人,他周小全可以战死在这里。

    ......

    从水寨上望去,浮桥上的战斗尽纳眼底,不仅如此,便是吴国舰船的调动,马怀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个时辰,因为吴军想要毁掉浮桥、斩断锁链的关系,刀斧手众多,猛火油亦不少,在这样的战斗下,残缺不全尸首的比例大为上升,被烧黑的木板、船体更是密布各处,浮桥上已成了人间炼狱,吴军攻势还是没有放缓的迹象。

    马小刀疾步跑上来,“周小全快不行了,是不是把他换下来?”

    马怀远一言不发,就像没听到马小刀的话一样,然而不表明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态度,马怀远的意思已经很明显。

    马小刀急了,他大声吼道:“马怀远,你眼瞎不成?难道你看不见,再不让周小全歇口气,他和他的部曲,全都得战死在桥上!”

    “闭嘴!”马怀远坚挺伟岸的身躯如同山峦。

    “马怀远!”

    “马小刀!”

    马怀远转过头,面色冷峻,盯着马小刀,“你当清楚,但凡上了战场,任何人都会死!不仅是他周小全,也包括你马小刀,和我马怀远!当年北境一战,我蓟州军五千将士,死伤过半,多少人已经看到蓟州城,却进不了城门,你难道忘了?!”

    马小刀怔了怔,说不出话来。

    “可他是倒水沟硕果仅存之人,他老周家一门四甲士,已经战死了三个......”说这话的时候,马小刀眼眸泛红,声音也有些颤抖。

    马怀远眼放战场,冷峻得不似有血肉之躯,“马小刀,你给我记住,战争,只有大局胜负,没有个人生死。”他深呼了一口气,手指向吴国水师,“告诉我,吴军有多少兵力?”

    “超过万人!”

    “我军几何?”

    “三千。”

    “那么你现在告诉我,三千人,如何战胜万人?”马怀远转过身,看向马小刀,直到对方低下头去,这才重新看向战场,“这条浮桥,周小全所守的位置,是吴军攻势最强的区域之一,倘若将周小全换下来,何人能替他守住这道防线?一鼓作气势如虎,他必须要守住!”

    马小刀再无言语。

    就在他落寞走开时,马怀远那浑似没有感情的声音却再度响起,“再过一个时辰,如若吴军攻势仍旧不缓,你带陷阵队,填补周小全的位置!”

    马小刀愕然抬头,眼中尽是惊恐。

    ......

    吴国楼船上,凝望浮桥上的惨烈战斗,柴再用脸色并不好看。

    周宗在一旁道啧啧而叹:“听闻复州军近年来鲜有战事,士卒多为未经战火之辈,起初在下还以为,以我吴军之精锐,必能一击而溃,不曾想这复州军竟如此悍勇,面对我数倍吴军,鏖战半日,竟然毫无颓态。”

    这话有指桑骂魁之嫌,明面上赞扬复州军悍勇,实际上指责柴再用作战不力,柴再用戎马一生,鲜有败绩,走到哪里都备受尊崇,何时受过这等鸟气,面色顿时就垮下来,寒声道:“都押衙不必担忧,若是本将以数倍精锐之师,狮子搏兔尚且不能胜敌,还有何面目立于当世?这座浮桥,本将今日必定夺之!”

    周宗笑容满面,朝柴再用弯身行礼,“有将军此言,大胜可期,晚辈甚为之喜!”

    柴再用冷哼一声,不愿再跟周宗多言,转身进屋,亲自去研究布置战术。

    ......

    杀倒眼前一批吴军,周小全弓着身子不停喘息,他感到全身仿佛都在冒火,无一处不是疼痛难当,尤其是双臂,跟架在炉上烧烤无异,动一下就痛得抽经,咽喉处更是每当他呼吸一次,就仿佛要撕裂一般,横刀也变得格外沉重,他当然知晓,这是身子不堪重负的结果。

    然则一想到传令兵的那番话,他就不能忍受自己停下来,老周家丢不起这个人!

    “杀!”周小全哑着嗓子嘶吼一声,带头迎上刚登上浮桥的一群吴军。

    在将这群吴军杀散之后,周小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已经站立不稳,他身旁的同袍,死了一批又一批,现在还跟着他的,已经只有五六个了。就在他猫着身子四处搜寻敌军时,忽然听到一阵欢呼,“吴军退了!”

    吴军退了?

    终于守住了么?

    周小全再也无力立着身子,仰面倒在地上,桀桀笑出声来,格外开心,“狗日的马怀远,不给老子换人,老子还是守住了,干你娘的直娘贼!”

    短暂的欢呼过后,在指挥使、都头、队正的招呼下,浮桥上的复州军开始包扎伤口,处理伤员,修补战场。周小全和身旁五六个人相互搀扶,彼此修复伤口,几人都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这五六张血火满脸的面孔,周小全感到一阵由衷的亲切与默契,他们有的是他的部曲,有的则不是,他本想问那两个他不认识者的姓名,但脑中忽然闪过冯三临死的面孔,心头略微抽搐,罢了这个念头。

    片刻之后,马怀远传来命令,让周小全去相见。

    马怀远看到终于缓过一口气、脸色稍微轻松一些的周小全,“周都头,恶战方罢,可是打算休息?”

    “若有同袍轮换,自可休息,若无,卑职亦可再战!”周小全抱拳道。

    “很好!”马怀远点点头,“原本你的确会被换下休息一阵,不过,你的指挥使已经战死,本将现暂且委任你代你部指挥使一职,也就是说,你得继续参战!”

    周小全凛然,没有二话,唯领命而已。

    马怀远示意周小全眺望吴军水师,然后道:“吴军暂退,并非力有不逮,以本将看,乃是为蓄力再战,故此,接下来的一阵,必定比方才更加激烈。”

    “经过一阵激战,将士识得血火,已非新卒,可堪鏖战!”周小全道。

    “的确如此。”马怀远手指周小全的防区,“你部位置,正处浮桥中央,必为压力最大之处,吴军蓄力再战,必猛攻你部。”说罢,神色肃穆,“回答本将,周指挥使,能否成功扼守浮桥命门?”

    周小全望着浮桥中央出身,半响,竟然笑了笑,“成功并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

章八十三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9)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京都洛阳,有东风、暖日。

    李嗣源让敬新磨打开窗户,放屋外的阳光洒进殿来,院外的桂树新芽已颇见茂意,间或有衣着简单的年轻宫女,自树前低眉碎步走过。

    春风抚首,已是没了寒意,反倒让人觉得清爽,闷在殿中半日的昏沉因之一扫而空。李嗣源放下手中的折子,揉了揉眉心,任圜、冯道、李琪、安重诲等几位宰相坐在殿中,略有疲态,却也聚精会神,这里如此阵仗,自然是在商议要事。

    “春耕涉及新政之本,亦是新政能长久推行之基础,如今已至二月末,因朝廷督促有方,各地春耕进展颇为顺利,逾月来未闻有差池,当此之际,陛下该当高兴才是,缘何忧心忡忡?”任圜与李嗣源毕竟是“亲家”,自李嗣源君临天下后,君臣共事一直很是和谐,这君臣之谊自然也就愈发深厚了。

    “春耕能顺利推行,朕自然欣喜,不瞒任卿,为此事朕没少多吃几碗饭。”李嗣源虽说登了帝位,言语还是那般可亲,并不端架子。

    “既非为春耕,想必是因为荆南了。”安重诲接过话,宽慰李嗣源道:“秦王殿下行事素来周全,荆南有秦王殿下在,陛下不必过分牵挂。再者朝廷已派遣西方邺领军南下,以为秦王殿下臂助,荆南之事,不就便会安定。”

    儿行千里母担忧,父亲亦然,李嗣源并非生在帝王家,没那帝王家刻薄寡情的传统,他听了安重诲的话,虽然受用,未减多少忧色,“从璟出行后,朕方得知杨吴举动可疑,有出兵荆南之象,此事虽也告知从璟,然则荆南附近,他能调遣之兵力,并无多少精锐,加之高季兴经营荆州日久,防备严密,从璟又孤身犯险,朕着实不能不忧。”

    “秦王深知以大唐目下境遇,无法大举用兵,这才希望以上兵伐交之策,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其深入虎穴之举,乃是为国不惜身,其火中取栗之行,乃非古之圣贤不能为,秦王殿下此番举动,令我等臣民敬佩万分,满朝上下谁不交口称赞?忠勇之士,舍秦王者谁!”安重诲称赞李从璟道,此时此刻,他早已忘了曾与李从璟的嫌隙与争斗。

    见安重诲如此态度,与天成初的飞扬跋扈判若两人,李嗣源甚为欣慰。欣慰之余,转念又思及这其中李从璟功不可没,而如今李从璟再度为李家江山奋不顾身,身陷险境,不由得叹息起来。

    若非为积蓄实力,希望在两三年之内,将有可能起兵的孟知祥一举扑灭,进一步图谋江南以安天下,堂堂帝国,岂会让唯一的亲王、最有作为的皇长子深入险境?

    每每念及于此,李嗣源悲愤莫名。

    这个臭小子,自小可从没让他烦过心,一直以来都是他以引为傲的资本。从晋阳十年寒窗,到淇门建军开疆扩土,再到濮州之夜畅谈大志,再及远赴幽州苦寒之地,以一己之力以一地战一国,消除大唐边患,又及在他李嗣源最危急彷徨之事,率百战军助他底定大局......生子当如李亚子?李亚子算得了什么!

    而身为人父,李嗣源自忖他为这臭小子做的实在太少。

    就在李嗣源纠结、哀叹、激愤之际,一阵微风袭进殿门,送进一份十万火急之军报。

    “武昌节度使柴再用,率武昌军并杨吴精锐共计万余将士,离开鄂州直扑江陵!”

    李嗣源闻报先是怔了怔,随即眉目阴沉下来。宰相当中冯道最为惊讶,道:“杨吴当真敢兴兵助贼?乱我大唐军政?!”

    荆南乃是大唐藩镇,冯道故有此言。

    任圜同样吃惊,“杨吴何其乖戾,竟然不顾邦交之道,对我藩镇突然发难!”

    李琪面显愤然之色,咬牙道:“杨吴搅局,荆南危矣!”

    安重诲则是心中咯噔一声,意识到不好,他早先为李嗣源中门使多年,论知李嗣源之深,非是如今才跟李嗣源关系亲密的任圜可比,他转身刚想开口,李嗣源却已拍案而起。

    李嗣源直立高堂,气愤高声:“高季兴不知死,意欲谋反,徐温难道也不知死吗?举兵入我国境,兴师与我大唐开战,他当真以为朕会怕了他们不成?李卿,即修战书,发之金陵,他徐温既然有兴致,我李嗣源不介意陪他一战!”

    安重诲急声苦劝:“陛下,大唐新政方始,断无国战之理,秦王殿下不避艰险,深入虎穴,一片苦心,望陛下莫要辜负啊!”

    “从璟舍身为国,甘愿与虎谋皮,朕难道就不能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李嗣源冷哼一声,眼中杀气溢出,沙场杀伐果断之色尽显,“昔日从璟为国北击蛮贼,历经险难,大唐赖此而绝边患,今日朕贵为天子,难道就不能聚举国之力,庇佑我大唐功臣?!”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四日,酉时,江陵,天阴。

    谢玉幹、朱厹曾言,若使他们前往长林,一日、半日便能叫长林城破,此等豪言壮志,李从璟自然不会当真,一笑而过,并未将此二人派往长林助战。这并非是看不起谢玉幹、朱厹的才能,而是长林之役,他已另有打算。

    长林乃是襄州军南入荆州的门户,而襄州军兵围江陵,对李从璟平定荆州起着一锤定音之效,故此,李从璟对长林不仅知之甚深,对付长林的办法也准备了不止一种。

    而今,李从璟驻军江陵城外,每日里并无要事,然而既然身在此地,却无日日睡大觉的道理,江陵城就在眼前,这城池总得谋一谋才是。这也是大军攻伐之外,底定荆南的另一种努力。

    “用间之道,纷繁复杂,以伐交之策夺下江陵,在殿下看来,不过是众多手段中的一种,可以一试而已,不会孤掷一注,然对我等奉命行此之策的谋士而言,这便是唯一之法,是必须要做成之事,只有成功一途,绝无失败之理。”

    “前些时日我等驻于驿馆时,奉殿下之令,我等以军情处多日布局、牵线为基础,拜访城中将领、官吏、大户,诚意与之相交,颇有成效,其中不乏有人,已明确表示,愿为朝廷效力,配合我等行动。”桑维翰主持的这些事,此时他向李从璟汇报进展。

    “江陵城中有一大户胡姓,世居江陵已有五代,祖上曾任朝中吏部、户部侍郎等职,故而显赫,在江陵甚有影响,族人多饱读诗书之辈,素有见识,如今虽无人于朝为官,而颇有心向朝廷之念。其家主与梁震素来友好,乃是莫逆之交。”桑维翰继续说道,“今夜,乃是仆与胡家家主约定之期,再过一个时辰,其人便会游说梁震,不求让梁震对江陵反戈一击,让他自此退隐,不再主持江陵诸事,还是颇有把握的。而一旦梁震退隐,以高从诲为人,要兵不血刃定江陵,为之易耳!”

    此事李从璟是知晓的,让梁震撂挑子,本就是以伐交之策定江陵的题中之意。

    正在李从璟与桑维翰商议此事时,孟松柏来报,有位僧人求见。

    这位僧人,正是齐己。他当日医治了第五姑娘后,转身就走,留下话说待时机成熟,自会来见李从璟,如今却是来了。

    昨日第五姑娘已经醒来,身体虽说仍是虚弱,已无大碍,故此李从璟对齐己颇有善意,当即让孟松柏领齐己进帐。

    老和尚这回倒是没有风尘仆仆之色,反倒是好整以暇的模样,他进了帐来,合十行礼,开口便语出惊人,“贫僧愿往城中劝降。”

    李从璟对这位青史留名的大师实在缺乏了解与敬畏,闻言只是挑挑眉,“劝降何人?”

    “南平王世子高从诲,南平王府司空梁震。”齐己眉目平和,缓缓道来。

    李从璟感到啼笑皆非,“如何劝降?”

    “先劝梁震,再劝高从诲。”齐己言道。

    李从璟微微皱眉,收起了轻视之心,沉吟片刻,这才悠悠问道:“大师乃城中胡家族人?”齐己俗名胡得生,李从璟故有此问。

    齐己诵一声阿弥陀佛,“贫僧佛门弟子。”

    半个时辰后,夜幕降临,李从璟停马江陵城北门外,凝望灯火辉煌的城头。彼处,守城将士伸下一个吊篮来,将齐己与桑维翰拉了上去。不多时,两人就消失在城头。

    如今高季兴被俘,江陵群龙无首,加之朝廷大军压境,难免人心浮动,人人自危。这几日来,君子都在城外也没闲着,不仅日日往城中发射劝降书,还成群结队往城头喊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打起了攻心战。且不说桑维翰等人事先结交了江陵城中的将领、官吏、大户,便是没有,此时怕是也有人倾向朝廷了——朝廷毕竟还占据大义名分。桑维翰、齐己两人能入城,也是因为守卫这段城墙的江陵军将领,差不多是“自己人”。

    齐己与梁震乃是旧友,相交甚笃,这是李从璟怎么都不曾预料到的。原本桑维翰并没打算进城,毕竟危险,得知此事后,却执意陪同齐己一道去,约莫是他认为把握大了许多,又急于立功——富贵险中求,不外如是。

    莫离在李从璟旁边,望着城头轻摇折扇,微笑道:“我入彼城,如履平地,江陵已至如此田地,若仍不能将其收入囊中,倒是我辈无能了。”

    ————

    注:齐己、梁震。“梁震......末年尤好篇咏,与僧齐已友善,贻之诗曰:陈琳笔砚甘前席,角里烟霞忆共眠。盖以写其高尚之趣也。”

章八十四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10)

    (第二更。)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石首水寨,天阴,江涛覆面。

    吴军水师对浮桥的进攻,至今已是第三日。凡三日来,吴军攻势昼夜不息,日盛一日。与之相应,浮桥虽大体完整,然损毁日渐严重,复州军之伤亡,也是与日增多。同时,吴军先锋之将,已是换了三茬,被替换掉的吴军先锋将领,先前两名皆被柴再用呵斥革职,差些问斩,第三人则是鏖战浮桥,亡于亲自上阵的马怀远之手。

    坚守浮桥最险要之处的周小全,在逐渐熟悉吴军水师攻战之法后,指挥调度部曲应战,愈发显得章法有度,显现出非同寻常的军事天赋,在鏖战两昼夜,力保浮桥不失后,终于被马怀远替下,得以换气歇息。

    靠在水寨的木墙前歇息许久,疲惫至极的精神恢复了不少,吃过饭之后,在永不停歇的交战中,周小全观望了一下浮桥战事,回来对聚集在一处的各部都头道:“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该你我再上了。”

    五百来人的一个指挥,经过激战,现今还能再战者已不到四百之数,指挥使与三个都头战死,而今包括新提拔者在内,五名都头都在眼前,其中四人都受了伤。

    “头儿,这仗何时能打完?照眼下如此打法,用不了几日,咱们半数人都剩不下啊!”一位与周小全年龄相仿的都头,肩膀上缠着被鲜血染红的绷带,半是玩笑半是担忧的对周小全道。

    此人姓陈名延世,富家子弟,平日里性情略显轻浮,爱打闹说笑,但为人慷慨而不拘小节,但与沉默寡言的周小全往来不多,彼此之前并不十分熟悉。

    周小全抱着横刀坐靠着墙,“坚守石首十日,这就是军令。在此之前,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得打下去。”

    陈延世撇撇嘴,对周小全正式到显得冷淡的回应不以为意。

    “兵法有云,伤亡十之有三,仍不能胜,可视为战败,需得撤出战斗。吴军兵多将广,攻势日盛一日,要坚守十日,怕不能为。”一个三十出头的汉子摇头道。

    这人周小全熟悉,名叫王文雄,是他之前的部曲,往先是书生,乱世中家破人亡,被迫从军,因为读过一些兵书,见识比之常人要好上一些。

    “寻常战役自然如此,然眼下之战,可是寻常之战?”周小全声音冷厉下来,“扰乱军心之言,若敢再有,军法从事!”

    王文雄不再多言,旁边一位老卒呵呵笑着打圆场,“指挥使不必生气,老王不过是掉两句书袋罢了,书生毛病,当不得真!指挥使奋躯在前,我等谁敢不舍生忘死?”

    老卒姓名几乎无人知晓,因他脸上有颗麻子,年纪又长,军中都呼他为老麻子。

    周小全的目光落在另外两名都头身上,比起前三人的特征明显,这两人无论容貌身材还是年龄都无特点,在军中遍地都是这样的汉子,其中国字脸、浑身伤口最多的名叫许佑,消瘦些、面带有悲色的叫冯二——却是之前战死的冯三的同胞长兄。

    见周小全视线扫过来,木讷的许佑只是点点头,并无言语,冯二却迎上周小全的目光,沉稳却坚决的说道:“指挥使,卑职别无所求,若跟三弟一样战死,请指挥使代为照顾老母!”

    周小全心中凛然,知晓冯二已经抱了必死之念,对战事来说,此等心境甚佳,周小全身为指挥使,不能打击这种士气,却又有些不忍,他点点头,沉声道:“冯都头放心!”

    陈延世笑嘻嘻插话道:“头儿,我若战死,也别无所求,只有一样,你可得给我立块碑,我生有名死有姓,可不想做孤魂野鬼。”

    “休得胡言!”周小全眉眼一沉。

    鼓声起,传令兵箭一般冲过来,对周小全传令:“将军有令,周指挥使,即刻率尔部出战!”

    ......

    吴国楼船上,柴再用一脚将回来复命的第四位先锋踹翻,双眼因为暴怒而充满血色,这名先锋受伤不轻,失血过多,被柴再用一脚直接踹晕过去。

    “逾万将士,对阵区区三千军卒,竟然鏖战三昼夜而不能胜,枉尔等自称精锐,尔等不觉丢脸,本帅却无颜再面对世人!”抖动的花白胡子,在诉说柴再用的冲天之怒。

    身为吴国名将,柴再用的戎马生涯中,不乏以少胜多的扬名之战,要说以优势兵力而不能取胜的仗,却还没打过。天佑二年,朱温南下进攻淮南,号称兵马四十万,淮南诸将皆不能敌,是柴再用临危受命,坚守光州、寿州一线,败其大军,挫其兵锋,促使朱温铩羽而归。

    那战之后,朱温终生不复向南用兵,虽说这是因为梁晋争霸甚急,却也不可忽视柴再用大捷之功。

    对柴再用的愤怒,周宗只是冷眼旁观,摇着折扇在一旁不冷不热道:“柴将军一世英名,为吴国所重,吴王、大丞相无不视将军为国之肱骨,却不曾想这石首一役,竟成这番胶着之势,将军常胜之名,怕是要就此不保了。”

    “闭嘴!”柴再用心高气傲,如今又是一大把年纪,哪里受得了一介后辈如此冷嘲热讽,当即怒不可遏。他转身下楼,脚步将楼板踩得轰然作响,“本帅倒要亲自看看,这复州军莫非都是铁打的不成!”却是要亲自为先锋了。

    见柴再用亲自上阵,周宗犹不肯放过激将之机,在柴再用身后喊道:“柴将军亲自出马,必然马到功成,晚辈在这等着为将军庆功!”

    柴再用走后,周宗身旁一名文士忧虑道:“都押衙如此激怒柴帅,是否有些不妥?”

    柴再用不在身前,周宗再无先前的倨傲之色,微微叹了口气,道:“徐相先行江陵,音讯全无已然多日,如今荆州局势瞬息万变,谁敢保证徐相万全?柴帅戎马一生,功劳无数,乃国之重器,我岂不敬?只是我等在此多拖延一刻,徐相就多一份危险,你叫我如何能不着急,不激将柴帅速克此地!”

    文士恍然大悟,“都押衙一片良苦用心,柴帅若知,必不会责怪,徐相得知,也会宽慰。”

    周宗摆摆手,示意文士不必拍马屁,他迎风望向血火中的浮桥,面色肃然而沉重,“眼前局势艰难至此,全因那李从璟,想我吴国与荆南往来数月,事到临头却仍是被李从璟占了先机,都言闻名不如见面,眼下虽说未见其人,但与之交上手,即知此人的可怕啊!”

    文士默然。料敌于先这四字,说来容易,做来何其难也,能稍稍为之一二者,无不是世间英才。吴国与大唐虽有敌我之分,这份事实他却还是有承认的胆量与胸怀的。

    两人言谈之际,浮桥处的吴国楼船、斗舰上,忽起一阵巨大喧嚣。循声望去,两人就见当先一艘高大楼船上,帅旗迎风飘扬,帅旗下,须发花白的柴再用面向浮桥,直身而立,战袍飒飒,稳如泰山。

    吴军这回进攻,其势盛过以往任何一次。

    肃立楼船第三层船头,柴再用正对的位置,是浮桥的正中央,彼处恰好是周小全的防区。身处一线,无疑危险重重,哪怕是大盾将柴再用护得里三层外三层,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然则战事进行到这种地步,想要胜利,就得豁得出去。

    在柴再用眼中,浮桥已是破败不堪,到处都是坍塌的女墙,露出缺口的桥面,破损的船体,桥上密布箭矢、石块、木板与尸体,当然,更多的还是在彼此厮杀的两军将士。

    看到柴再用的时候,马怀远即刻遣人来问周小全,若是支撑不住,马怀远随时来替换。不同于之前的激将,此时马怀远的替换之言,却是实实在在的话。周小全没有答应。

    距离十日之期还早得很,周小全不愿这么早就让自己泄气,再者,在他看到柴再用时,他胸中也有沸腾的战意。把敌方主帅逼得亲自为先锋,这岂非是他此战的荣耀?

    然而在周小全看来,这还不够,因为柴再用还未亲自陷阵!

    柴再用皱了皱眉。他距离浮桥很近,休说激战声,便是连呼喊声、惨叫声,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皱眉,是因为他方才听到了一句话。因为这句话,他将目光锁在对方一员小将身上。

    “都头,冯二战死了!”柴再用听到身前浮桥上有敌军在喊。

    “何人?”那员小将头也不回,埋头厮杀。

    “冯二!”复州军士卒喊道。

    “记住他的名字!”小将低吼。

    “是!复州军都头冯二,战死!”

    “冯二!”“冯二!”“冯二!”柴再用听到那些浴血拼杀的复州军,都开始大吼。那两个字,如同他们的战歌,激励他们奋战不止。这让柴再用面色一变,因为这两个字,让复州军的战斗愈发彪悍了。

    “都头,许佑战死!”

    “何人?”

    “复州军都头许佑!”

    “记住他的名字!”

    “许佑!”“许佑!”

    柴再用再也坐不住,陡然起身,转下楼船,亲赴桥头,参加夺桥之战。

    复州军的士卒都似疯魔一般,喊着那些战死者的名字,奋然向前,舍生忘死。他柴再用若再不参战,所谓亲自为先锋的这一战,也将无功而返。

    主帅亲冒矢石,永远都是激励士气的最好方法,柴再用的挺身出战,让吴军方才受挫的攻势,一时大振。

    经过一番惨烈厮杀,柴再用花白的胡须都被染红,两军抵死相战,他好不容易,终于率亲卫攻上浮桥——这段复州军守备最薄弱也最强悍的桥面。

    面前一块地方的复州军,已经所剩不多,柴再用提刀而立,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惊。

    那名小将挣扎着从血潭尸堆中爬起来,胸前铁甲撕裂,如同破旧棉布一样挂在身前,他左臂耷拉着,红着双眼盯着柴再用,带着几名残卒,一瘸一拐迈步而来。

    小将咬着牙,一张嘴便有血涌出来,但他倔强而平静的说道:“冯二、许佑、陈延世、王文雄、老麻子等将士,隶属复州步军第一指挥,于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奉命驻守石首浮桥,连战四昼夜,击退吴军水师进攻二十七次,杀敌四百余,于今日,在与杨吴水师主帅柴再用的交战中阵亡!我是他们的指挥使,大唐蓟州周小全,现在,我要替他们将你送回杨吴!”

    ——————

    ps:先放下你们手中的西瓜刀!

    ps2:先更两章压压惊,晚上还有。

    ps3:新年祝福没赶上,好歹赶上情人节:情人节快乐。

    ps4:过年一共没几天,来回在路上就耗了近四天,这个年过的让我对它产生了恐惧心理。从今天开始,恢复更新,先爆发一下,爆发能持续几天还得看情况。新年新气象不敢说,好歹争取一下今年的稳定更新和全勤什么的。

章八十五 因缘际会不可料 谋尽事成旦夕间(1)

    (第三更。)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五日,夜,江陵城。

    自南平王府出来,正是华灯初上时分,眼见残月东垂,月暗星稠,梁震不由得长长吐出一口气,然而心头的沉重,却并未随这口浊气呼出而稍有减轻。

    王府内,世子高从诲坐在书案前,怔然出神。东边的窗户开着,残月在树梢处若行若停,槐树的新芽在星月前轮廓黑暗而单调。房中烛火通明,火苗在晚风中摇曳不定,单薄的线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兴许是坐的久了,高从诲忽而感到一阵寒意,他紧了紧衣裳,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这才惊觉腿脚已颇为麻木,刹那间潮水般涌来的不适感、麻痹般的刺痛,让他差些叫出声来。

    扶着书架站稳,高从诲并未出声惊动屋外的仆役,他索性依靠在书架上,头顶着不知哪一本古籍,目光透过窗台望向屋外,神色复杂。

    与梁震紧锣密鼓谋划、安排数日,高从诲令高季兴前些时日秘调出征忠、万的兵马暂停行军,就地驻扎,而将各部马军悉数召回,以求实现梁震先前之策:以绝对压制性兵力,围攻君子都,不说迫使李从璟解甲,至少放归高季兴。

    这是荆南救主之计,也是高从诲救父之策。

    传令信使今日回报,王府军令已下达各部,各部皆已接令。若是诸事皆顺,至多三日,超过四千马军便能回抵江陵。

    江陵现有驻军之所以不能奈何君子都,非因人手不够,实是马军太少,困不住君子都,若是逼急了李从璟,不能保证李从璟不突围而去。

    “秦王啊秦王,恕从诲愚钝,实不知你为何滞留江陵不走。以君子都之力,要护你回襄州,实在轻而易举,届时你再领大军,堂堂正正南下,荆南能奈你何?可偏偏你要在江陵停留,这就怪不得从诲了。子不救父,天理难容,自古忠孝难两全,从诲这回怕是要得罪了。”高从诲对月呢喃,这番言语,注定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

    梁震方进府门,即被告知,有故友来访。在偏厅见到齐己,梁震甚为惊讶。

    “大师自何处来?”两相见礼,梁震招呼齐己落座。

    “贫僧自城外来。”齐己微笑。

    “城外?”梁震怔了怔,“如今江陵城门紧闭,大师何以能够入城?”

    “贫僧自有入城之法。”齐己笑意祥和,让人如沐春风,佛门超脱之意仿佛要溢出来,“士高且不急言其他,贫僧此来,却是有一件要紧事。”

    士高,便是梁震的字了。

    “何事要劳烦大师此时亲至?”梁震端起茶碗,自饮了一口,他心中疑惑,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疑问,皆百思不得其解。

    “别无他事,唯劝士高即刻致仕。”齐己言语直接,让梁震吃了一惊。

    “大师莫要戏弄于震。”梁震道。

    齐己长叹一声,“士高不致仕,数日内江陵必定生灵涂炭,千百人命就此休矣,士高罪莫大焉。”

    “大师何出此言?”梁震讶然询问。

    齐己娓娓道来:“今秦王擒南平王,而士高欲救之,救之不可为,徒增杀戮,平造杀孽,士高亦必自食恶果,性命不保,坠入阿鼻。若是士高就此致仕归隐,贫僧自当劝世子献城于秦王,如此,江陵方不至于再有罪孽,士高也可全身而退。我佛慈悲,有好生之德,贫僧不愿故友造罪孽、遭横祸,故来相劝,望士高知难而退,立地成佛。”

    梁震神色有异,却坚决道:“南平王如何救不得?秦王自居险地,震只需四千马军,辅以城中将士,围之易如反掌,届时秦王岂能不乖乖就范?”

    齐己双目如电,直视梁震双眼,“秦王有君子都,便是贫僧这等方外之人,也知秦王若是要走,易如反掌,士高岂能不知?如此逞强之言,便纵能诓骗贫僧,可能诓骗得了士高自身?”

    梁震不愿与齐己对视,挪开目光,道:“身为人臣,忠心事主,岂能见死不救?便是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士高此言说得好。”齐己并不逼迫梁震,颔首敛眉,“然而贫僧要问士高,若是秦王携南平王北上,汇合襄州军,以王师堂堂正正南下,荆州可守得住?士高不必回答,因为答案显而易见,届时,秦王一手南平王,一手万千大军,荆州之地,不说传檄可定,平之易如反掌!如此,士高今日所为,意义何在?不过徒增战事,以一己之私,而害荆州无辜军民,此岂士高所愿!而到那时,休说南平王,便是世子,怕也难免大祸!”

    梁震咬牙道:“吴国水师将至,荆南之局如何,尚未可知,只要荆南尚存,南平王便有生机!”

    齐己淡然一笑,“老友终究是说出了心中所想。老友之所以愿作困兽之斗,而妄想南平王能得保全者,皆因吴国水师乎?然则,士高可知,秦王分明可以北上汇合大军,再挥师南下,却为何滞留江陵,不肯离去?”

    梁震这才愕然,这正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如今得了齐己提醒,立即反应过来,“秦王不走,也是因为吴军?是了,石首恶战,若是秦王此时离开江陵,必然影响复州军士气,要想复州军拼死力战,阻止吴军搅扰荆南格局,秦王就不能离开江陵,让复州军将士寒心!”

    齐己喟然一叹,望着梁震,“在士高看来,秦王不离江陵,是为坐镇中枢,控制四方,激励石首王师士气,然在贫僧看来,秦王不离江陵,乃不愿荆南千万生灵被战火殃及啊!”

    梁震再度愕然。

    齐己接着道:“士高何不想想,倘若秦王亲提襄州军,攻伐荆州全境,战有几何?士卒伤亡几何?百姓无辜者死伤几何?秦王攻荆州,而另有王师攻夔、归、峡等州,又战几何?士卒又伤亡几何?百姓无辜者又死伤几何?”

    “秦王滞留江陵,每日皆令将士劝降,是不愿多生战端,而寄希望于能不造杀孽,而定江陵也!江陵城,于秦王而言,夺之不过时日长短而已,而对士高你而言,你又为何要死守不放?贫僧本方外之人,却也听闻,为官一任,当造福一方;又闻,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士高饱读诗书,承学识于圣贤,如今身居高位,该知一衣一食,皆百姓血汗,缘何到了今日,士高心中,只有一人生死,而无黎民苍生?甚至为一人之生,而不惜万人之死?!举头三尺有神明,贫僧若是士高,有如此言行,怕夜夜不得安眠也!”

    “今,秦王有言在先,江陵若愿悬崖勒马,献城出降,从此忠于大唐,再无二心,朝廷可既往不咎,南平王也可免于一死!士高,事到如今,吴军水师不能来援,王师四面来攻,秦王仁至义尽、翘首以盼,荆南万千军民,生死一线之间,皆由你决之,你如何还在迟疑不定?”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江陵城外,君子都大营。

    李从璟放下手中信报,笑着对莫离等人道:“长林已克。”

    莫离欣喜挑眉,问道:“如何克之?”

    李从璟无奈摇头,有些哑然失笑的意味,“王朴自襄州赶至长林,只身入城,凭三寸之舌,劝降了守军。”

    莫离也有些哑然,“这可真是出人意料。”

    谢玉幹、朱厹两人面有悲愤之色,前者言道:“高季兴被俘,殿下陈兵江陵城外,王师四面攻伐荆南,荆南各方官、将但凡稍有见识,略微审时度势,便不能不担惊受怕,要劝降长林守将,只需讲明形势,以利诱之,以害慑之,不需如何口绽莲花,便能使其就范!”说罢犹自捶胸顿足,大有懊恼之态。

    李从璟见这两人模样,便知此两人先前所谓一日半日克城之策,打得就是这个主意,当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劝降敌方守将,说来简单,实际施为哪有那般容易,一个细节不对都可能掉了脑袋,无论是王朴还是谢玉幹、朱厹,能有这样的念头、举动,都不能不说是艺高人胆大。

    “夺取了长林,襄州军席卷当阳,就很容易,如此虽说来得比预计晚些,总归是可以期望。复州军来报,杨吴水师不下万人,连日来鏖战分外惨烈,能使其少坚守一日,损失也会小上很多。”莫离道。

    “原本预计让马怀远驻守石首十日,以石首现今战况来看,十日太久了些。长林虽克,然要等襄州军来此,再去支援石首,怕是会误事。”李从璟道,他的意思很明确,复州军只怕坚守不了十日,那样一来,吴国水师还是可能赶来江陵搅局。

    在江陵城外停留的这数日,虽说并不能进城,李从璟并未闲着,军情处的反间计一直在进行,只待时机成熟好作雷霆一击,这也是他停留江陵不走的原因。至于齐己所谓李从璟怜悯众生,倒也不能说全是假,只是李从璟所虑的,更多的是大战会消耗的巨大资财。

    谢玉幹、朱厹对视一眼,当即争先恐后上前,面红耳赤的请命:“当阳之城,我等去之即取,请殿下恩准!”

    就在李从璟与众人讨论局势时,忽闻君子都军报,江陵城上射下一封书信来。

    看罢书信,李从璟起身大笑,将书信丢给莫离,意态风发,“高从诲、梁震联名上书,请求献城投降!”

    原来,桑维翰、齐己入了城,后者去游说梁震,前者则去联络事先结交的城中官、将、大户。桑维翰也没太巧舌如簧,便串联了具有不俗势力的几家大户,经过一夜联络,天明时分纠集了数百家丁,拉拢了一些流氓地痞、亡命之徒,配合一些军中悍卒,就准备举事。

    得知桑维翰已然成事,梁震知晓大势已去,无可奈何,只得联合高从诲,来向李从璟投降。他虽受齐己一夜游说、多方感化,但要是没有桑维翰展现出来的硬实力,怕是也不会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是日,江陵易主。

    旋即,李从璟令林雄带领一千君子都,并选了一个早先因反间而投效的江陵军将领,带了两千江陵军,共计三千军马,火速支援石首。

章八十六 因缘际会不可料 谋尽事成旦夕间(2)

    (今日第一更,先来一大章。)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六日,亥时,石首浮桥,月黑如墨。浮桥灯火如龙,横亘江面,吴军舰船上灯火成片,如寨如城。

    柴再用回到楼船上,没有卸去满是血污的盔甲,令左右展开舆图,手持烛火细细观之。

    方才,他以自身为先锋,以近卫为锋刃,亲率吴军精锐的登桥作战,被复州军生生打退。

    攻上浮桥并不难,要破坏锁链实非易事,复州军并未给他们这样的时机。

    周宗闻讯而来,进门后,没有再如先前那般冷言冷语,事到如今,连柴再用亲自上阵,都不能速夺浮桥,这意味着什么,周宗心知肚明,所以他只是站在柴再用身旁,不发一言。

    良久,烛火下的柴再用显露出些许老态,叹息道:“浮桥不可毁,我军要越过石首,需得另寻它途。”

    “柴帅之意,是转向地面作战?”

    “不错。我军要越过石首,毁桥逆流而上,的确是最为便利之选,然则以眼下形势......既然浮桥不可毁,便只能转向地面,攻克石首县城,而后由地面驰援江陵。”

    周宗愕然。

    此举意味着柴再用放弃了对浮桥的争夺,在承认浮桥无法攻取的前提下,不得不转而登陆,进行陆地作战,希望通过攻克石首县城,来使吴军能从陆地进军江陵。

    但凡铁链锁江之处,进攻一方必得彻底破坏铁链,而后舰船方能通行,而不仅仅是攻上浮桥那般简单,此举难度自然极大,而在面对铁链锁江之险时,进攻一方若不能斩断铁链,便只能转向陆地作战。

    宋初乾德二年,赵匡胤以曹彬领军伐蜀,在讨论万州锁江工事时,赵匡胤言:“我军至此,逆流而上,慎勿以舟师争胜,当先以步骑陆行,出其不意击之......”

    但这并非是说铁链锁江便无法战胜。天佑十五年,梁将贺环进攻德胜南城,在黄河上用竹索“联艨艟十余艘,蒙以牛革,设睥睨、战格如城状,横于河流,以断晋之救兵,使不得渡。”

    李存勖率救兵至河,派李建及率陷阵士手持巨斧乘舟冒死进攻,“操斧者入艨艟间,斧其竹索,又以木筏载薪,燃火于上流纵之......艨艟即断,随流而下,梁兵焚溺者殆半。”

    柴再用被迫转向进攻石首县城,说到底,还是复州军作战得力。换言之,浮桥此役历经四五日,最终的结果却是柴再用败了,而且是败得无可辩驳。

    周宗沉吟道:“此时转攻石首县城,的确是良机。我军与唐军鏖战浮桥数日,战事激烈,唐军兵马本就不多,又被我军将注意皆尽吸引在此,而今,我军突然转攻石首县城,定能出其不意,趁虚而入,加之有黑夜掩护兵马行踪,要避过唐军耳目不难,此战极有可能一战功成!”

    “正是如此!转攻石首县城,本帅仍亲率先锋!”柴再用重重击案,转过身来,就开始传下军令,布置行动。

    两个时辰后,当柴再用率领三千兵马,在夜色掩护下抵达石首县城外时,他看到石首县城上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稍作布置,柴再用即刻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军令。

    当吴军抬着简易云梯,潮水般涌向石首县城时,这一方宁静的夜就被撕得粉碎,小小的石首县城,如同汹涌巨涛中的小小礁石,在地动山摇中岌岌可危。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石首城头,骤然多出无数道身影,在吴军接近城墙后,他们搬起擂石滚木就往下城前砸下,烧得通红的铁水,甚是是冒着白汽的粪水,无不倾泻而下。

    贸然攻城的吴军,顿时遭受当头一棒。

    柴再用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他岂能看不出,石首县城早就有了防备!让他惊疑的是,城头的人影太多了些,唐军不该有这么多兵力才对!

    没多久,柴再用便看了清楚,那城头的守备力量,唐军只不过半数而已,剩下的全是唐军强征、驱赶的青壮民夫!

    石首县城这边的动静闹起来没多久,柴再用就听见浮桥那边骤然喧闹起来,听那声响,竟是浮桥上的唐军,主动向吴军楼船发起了进攻!

    柴再用又气又恼,双手都禁不住颤抖起来。

    唐军不可能有未卜先知之能,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唐军主将事先布置严密,将柴再用此举早就预料到,并且做好准备了!

    生平第一次,柴再用感到了恰逢敌手的严峻。

    ......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

    复州军驻守石首一线,防备数倍吴军进攻,已坚持到了第七日。

    吴军突袭石首县城不成,遂改奇袭为正面强攻,将主战场放在了石首县城,集结重兵日夜猛攻。在这种情况下,马怀远也率主力回守县城。

    两日过去,石首县城将下未下。

    这日正午,艳阳高照,东风送暖,两军暂停交战。

    周宗折扇纶巾,出军阵,只身来到石首城下,劝降马怀远。

    连日厮杀,马怀远也有伤在身,他立于城头,俯观城下,身如磐石纹丝不动,语气也平淡得很:“阁下因何事而来?”

    周宗在城下向马怀远拱手为礼,微笑道:“在下为将军、为复州军而来。将军以不过三千将士,抵挡我万余精锐七日不败,指挥若定,调度有方,世之名将也不过如此。复州军将士死伤近半,仍奋勇拼杀,战阵未乱,疲态不显,可谓勇武,世之精锐,莫过于此。你我虽各为其主,在下仍旧甚是敬佩。”

    开门先夸赞对方一番,以此消减对方戒心,拉近些许关系。

    马怀远不为所动,淡漠道:“杨吴之地,本我大唐疆土,尔等割据自立,不遵朝廷法令,是为不忠;而今未通战书,突起刀兵,攻我辖地,杀我军民,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之辈,本将羞与为伍,尔之敬佩,吾之耻也!”

    一席话,不仅对方打回原形,更是抹黑了不少。

    周宗微微怔然,先前只见马怀远作战得力,不曾想竟也这般口齿伶俐,着实出人意料,当下笑容不减,继续道:“将军何须如此大义凛然?唐室亡于朱全忠,乃世人亲见,李嗣源本为晋臣,承位于李亚子,缘何能以朝廷正统自居!当今大争之世,天下逐鹿,胜则为王,将军如抱此迂腐之念,岂不让天下笑?”

    “今我杨吴精锐大军万余,攻伐尔城,旦夕可下,不过怜惜将军之才,众将士英勇,不忍加害,故愿共图大计,同享尊荣!倘若将军执迷不悟,不顾将士性命,在下不妨告之将军,我吴国后续大军十万,已过鄂州,不日即抵石首,届时休说将军英明不保,只怕这百战余生的数千将士,也将成为孤魂野鬼。若果真如此,世人不会称颂将军贤能,只会嗤笑将军冥顽不灵,害人害己啊!”

    周宗此言一罢,吴军在将校带领下一阵高呼,士气大涨,而城头复州军将士,神色为之一暗。

    马怀远冷笑不迭,睥睨周宗道:“阁下之言,贻笑大方!且不说陛下乃太宗之子蜀王之后,继承大唐正统顺理成章,就说当今之世,天下谁人不知,我大唐国盛军强,雄踞中原而俯观天下,廓清宇内只是早晚之事。反观你杨吴,以区区一隅之地,夜郎自大,竟妄想与我大唐交战,此举与蚍蜉撼大树何异?今日尔等窃据高位,沾沾自喜,岂不知,明日便会身死道消,青史上尔等也不过乱臣贼子!”

    “如今我大唐秦王殿下,俘高季兴,陈兵江陵,而荆州畏之不敢有分毫异动,房州、襄州并及百万王师,须臾及至,届时休说尔等万余败卒,便是倾杨吴之地,民不过五百万,我王师席卷尔境,如秋风扫落叶也!阁下倘若不信,只管放手再战,我复州军虽不敢自称大唐精锐,却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儿郎,皆有为大唐脊梁之心,我等能败你七日,便能败你十日、百日!”

    马小刀适时抽刀高呼:“大唐威武,复州军威武!”

    城头复州军将士齐声大呼,一扫黯然之色,斗志不停攀升。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阵口舌之争,最终周宗未能讨到半分便宜,收了折扇,掩面败下阵来。

    马怀远看着周宗退下,嗤笑一声,“鼠辈连城池都不敢入,也妄想劝降本将,动摇我军心?真是不知所谓!”

    复州军皆奋然高呼,士气昂扬。

    少顷,吴军再战,因周宗偷鸡不成蚀把米,柴再用为激励士气,不得不拖着老迈之躯,亲自奋战前线。

    这一阵,战至夕阳西下。

    ......

    吴军收兵时,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城头,像是怜惜这座在天崩地裂中顽强屹立不倒的小城一样,给满城血火覆上一层暖色。

    快要脱力的马怀远驻刀城头,虽甲胄不全,满身伤痕,鲜血盖面,面对蚁群一般退却的吴军,犹自放声畅怀大笑。

    笑声豪迈而悲壮,在夕阳下又带有一丝苍凉之色。

    正是:血战残躯傲城头,金光加身笑敌酋。

    又谓之:守得片欧问谁在,不折黄旗怀远志。

    笑罢,马怀远转顾城头,歪歪斜斜的将士握着兵刃,相互搀扶,倒在血泊中的将士咬牙呻-吟,复州军将士成群结队,在各自将校呼喝下,抓紧了每时每刻时间处理战场。他收了刀,不及包扎自身伤口,赶去帮助伤卒。

    看到马小刀还活得很完整,马怀远心头不自觉一松,“周小全可醒了?”

    马小刀正取下头盔往外清理血水,闻言咧嘴开心的笑道:“醒了,放心,死不了,嚷着要上城头,自然没让——他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在那干嚎呢!”

    在马小刀身旁停住脚,马怀远环顾四周,面容肃然道:“伤亡太大,至多能再抵挡吴军一两次进攻......秦王定下的十日之期,怕是完不成了。”

    马小刀没个正行,“无妨,你若战死,还有我在,这城池丢不了......来,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蓟州之战,那般艰难,都没垮,这回也垮不了!”

    马怀远坐下来,任由周小全拾掇他全身的伤口,他自然知晓周小全那些话,于是说是在宽慰他自己,不如说是在骗他自己。

    是得骗啊,不骗得自己都相信,这仗打不下去。

    马怀远看了看左右的复州军将士,默然片刻,示意众人聚拢过来,以庄重到近乎神圣的眼神凝视众人,缓缓开口:“我,马怀远,澶州人,景福二年生,职司复州刺史,现为大唐荆南东面招讨使,奉命攻占石首并守之,不令吴军一兵一卒过境。此志,至死不渝,此战,至死方休!”

    众人怔了怔,马小刀最先反应过来,沉声开口道:“我,马小刀,澶州人,天复二年生,职司复州军指挥使,现为全军执法军使,此役奉命坚守石首,与诸位同生共死,至死不退!”

    马小刀话说完,众人了解了两人之意,随即是马怀远的亲卫都头肃然道:“我,高裴南,复州人,天佑元年生,复州军将士,此战奉命坚守石首县城,抗拒来犯之敌,愿与诸位同袍并肩血战,至死不退!”

    “我,马大郎,复州人,天佑三年生,复州军伍长,此战奉命驻守石首县城,抗击吴国贼军,血不流干,死不休战!”

    “我,岳锦立,滑州人,天佑七年生,复州军将士,此战奉命驻守石首县城,抗击吴国贼军,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我,吴万里,复州人......”

    “我,向垣......”

    “......”

    夕阳落于山后,日暮降临,众人站起身来,城外,鼓声轰鸣,吴军再度涌上来。马怀远提起横刀,骤然发出一声嘶吼:“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众人以拳击胸、以刀击盾,皆大吼:“敌军不退,死战不休!”

    “大唐威武!”

    “复州军威武!”

    吴军接城,厮杀再起。

    ......

    黑夜侵蚀大地,柴再用仰望城头,彼处灯火里,两军将士嘶吼着激战不休。

    “奇也怪哉,鏖战多日,唐军死伤惨重,士气却一直不见低落,犹在向前拼杀,实在是匪夷所思!”周宗神色复杂。

    “马怀远,诚名将也!”柴再用不得不承认,随即他又冷哼一声,“然则,彼等此时之奋不顾身,不过回光返照罢了,复州军气势已尽,天明之前,石首必克!”

    周宗点点头,也认同柴再用这个论断,实话说,复州军能坚持战斗到今日,已让他震惊非常。然则,彼方毕竟非是真正的精锐,战力非是光凭敢拼敢杀就有的,所谓精锐,有战阵、甲兵、技艺等多方面的要求,是各个细节近乎完美的苛求,不是能够速成的东西。加之复州军人数有限,伤亡惨重至厮,也到了该溃败的时候了。

    就在柴再用、周宗凝望城头,满心以为石首即将告破之时,一支骑兵自城西而至。

    当先者,高举君子都旗帜。

    为首将领,跃马挺槊,骁勇无比,呼喝间带领君子都,杀向城外吴军!

    正是李从璟所遣之援军。

    发现这支骑兵,饶是以柴再用的心性,也不禁大骇,“彼者何人?!”

    不消柴再用疑惑太久,杀入吴军阵中的林雄,即高声大呼:“君子都奉秦王之令,来击吴贼,降者免死!”

    前些时日,李从璟阵擒高季兴时,手指君子都谓之曰:“天下精锐,尽出我辈!”

    周宗惊得手足无措,连问柴再用:“柴帅,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柴再用咬牙切齿,几欲流出血泪来,本以为夺取石首在即,却不曾想此时君子都带大队军马杀到,这让他心作和念?

    “鸣金收兵,固守营盘!”柴再用悲愤而呼。

    然而晚了。君子都已杀入吴军阵中,龙卷风一般,席扫各处。

    当日夜,柴再用所领万余吴军大溃,君子都、复州军并及江陵军追杀三十里,一夜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慌不择路的吴军奔向楼船,被前者拦在江边数度冲杀,死伤与溺水而亡者,不计其数!

    石首大捷后,吴军败退下游,仓皇逃回吴境,荆南由此彻底平定!

章八十七 因缘际会不可料 谋尽事成旦夕间(3)

    (第二更。)

    江陵,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作为荆州州治所在,江陵城门上书写的两个大字,并非是江陵,而是荆州。如今,城池四门大开,荆州一众官吏,在高从诲、梁震带领下,皆步行出城门,迎接李从璟入城。在他们身后,乃是城中自发来迎接秦王车驾的大户、百姓。

    城外,君子都军阵齐整,甲胄鲜亮,阵前,李从璟内甲外袍,高居马背,身旁莫离、桑维翰、桃夭夭、谢玉幹、朱厹等人相随,缓缓行向城门。

    众人之后,便是前南平王高季兴,因为被李从璟当面削去了王爵,如今他只能着素衣——没将高季兴绑着入城,算是李从璟给荆州留了脸面。高季兴身侧不远处,则是他之前倚为救命稻草的徐知诰、宋齐丘等人——今日也被李从璟拉出营地,作为观光者,随李从璟一同入城。

    抬头相望城池,宋齐丘面沉如水,在他心目中,这原本该是属于吴国的城池、领地,如今,他虽入城,却不是作为主人,而是作为“游客”,而且可以想象,今日荆州入了大唐囊中,日后便不会再有多少可能归于吴国了。

    念及吴国为了这座城池,与高季兴来往数月,期间作出无数努力,前不久,他自己更是不惜以身犯险,跟徐知诰亲至此地,谋荆州之念可谓是苦心孤诣,如今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从璟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也似,大摇大摆进城,宋齐丘心中翻江倒海,恨意绵绵。

    因有此念,宋齐丘转头盯向高季兴时,目光便显得狠戾。在他看来,若非高季兴贪利,胆小反复,事到临头又迟疑不决,荆州怎会从手心溜走。非只如此,今日徐知诰在荆南失利,回国后必定被徐知询大加刁难,往后少不得一番处境维艰。念及这些,宋齐丘恨不得将高季兴生吞活剥了去。

    高季兴接触到宋齐丘的目光,脊背感到一阵发凉,不禁打了个寒颤,缩了缩脑袋。不过随即他又挺直了胸膛,选择无视宋齐丘的目光——事到如今,他高季兴已是一无所有,输无可输,所谓死猪不怕开水烫,谁还能让他更惨多少?

    对高季兴这番无赖做派,宋齐丘恨得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早先虽说落入李从璟之手,然而有柴再用、周宗率水师在后,宋齐丘并不如何泄气,心中还有盼头。谁知柴再用这常胜将军,竟然被区区三千复州军挡在石首之外,寸步不得进。时间一日日过去,而未见水师出现,宋齐丘心情也一日日沉重下去,到得今日,希望彻底破灭,只有完完全全的绝望。

    宋齐丘看了徐知诰一眼,对方仍旧是一脸置身事外般的云淡风轻姿态,对此宋齐丘倒是早已习以为常,要在徐知诰脸上找寻他内心的想法,无异于海中捞月。然则徐知诰虽然淡然,宋齐丘却能体会一二徐知诰心中的苦楚。

    在吴国,徐知诰从发迹之日起,便是吴国英才中的的翘楚,在遇到李从璟之前,徐知诰可以说一帆风顺,从未栽过跟头。不曾想一遇李从璟,便接连失算、失利,宋齐丘暗忖若他是徐知诰,只怕也会气得吐血,免不得发出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在宋齐丘徒生感叹之际,李从璟已驱马行至护城河前,梁震、高从诲等行过吊桥相迎,见李从璟行近,齐齐下拜,口呼秦王殿下。

    李从璟抬头望见城门上“荆州”那两字,一时间心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前世见多了有关荆州的故事,而今自身也入了荆州之局,在其中辗转、算计、厮杀,这种感觉有着说不出的奇妙。

    示意梁震、高从诲等起身,李从璟笑道:“多日前,孤入荆州,也是备受礼遇,而后却不得不以刀剑开道,杀出城来,方才保得性命。而今孤再入城,不知日后会否也需得再仗剑才能出城?”

    他这本是调笑之言,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梁震、高从诲等皆以为李从璟在怪罪他们,无不脸色发白,他身后的高季兴,更是以为他要秋后算账,骇得面无人色,差些不能稳坐马背。

    瞧见众人这番反应,李从璟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哑然失笑之余,摆了摆手,“今,荆州既愿悔以往之过,而自此忠于朝廷听从诏令,孤非心胸狭隘之辈,不会格外诛连,诸位无需惊慌。”

    荆州众官、将闻言都松了口气,但不“格外诛连”却不是不追究责任,念及于此,众人中有因反间而投效早的,无不暗自庆幸,那些早先死忠高季兴的,俱都肝胆欲裂,悔得肠子发青。

    梁震、高从诲牵挂高季兴,却不敢多问,偷偷在人群中找寻一眼,看到高季兴只是精神不佳、脸色难看,并无其他差池,放心不少,连忙赔着笑脸,恭迎李从璟入城。

    李从璟将徐知诰放到身旁来,笑着对他道:“徐相不辞劳苦,奔波千里而来,早先却是没能入城,如今诸事已定,你我暂时也无需再勾心斗角,孤定要略尽地主之谊,徐相不要推辞才是。”

    地主之谊云云,有炫耀自身功成、耻笑徐知诰功败之嫌,徐知诰却丝毫不以为意,慨然接受,“秦王盛情,某自然不会扫兴,能与秦王把酒言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李从璟哈哈大笑,“徐相此言,甚得孤心!”

    宋齐丘隔着几步远,瞧见李从璟这般作态,不由得心头泛酸,低声啐了一句“小人得志”。

    这话却不巧被桑维翰听见,顿时引得他大为不乐意,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乜斜着宋齐丘,道:“宋先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何其可耻也!”

    桑维翰说话可没像宋齐丘一般压低声音,是以这话不少人都听了进去,加之他言语直接,众人不难推测宋齐丘方才说了什么,皆转目相视。感受到众人的蔑视之意,宋齐丘好大一阵羞恼,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宋齐丘不好将动静闹大,低着脸红耳赤的头,不跟桑维翰纠缠。桑维翰此番荆南之行,立了不少功劳,心情正好,此时又呛得宋齐丘这位徐知诰的谋主哑口无言,压过对方一头,不由得眉飞色舞,得意洋洋。

    留在江陵的三个指挥君子都,两个指挥接管了部分城防,一个指挥随李从璟入城,跟在身侧作为护卫。同时,李从璟让高季兴传令荆南各地驻军,放弃军事抵抗,由房州、襄州等军接管各地驻防,现今,只待襄州军主力到了江陵,李从璟便会上书李嗣源,着手调整荆南全境的官吏、驻军等事。

    入城后,李从璟当仁不让霸占了南平王府。如今高季兴已然被削去爵位,只待朝廷正式诏令下达,高季兴、高从诲等人,自然不能再据有王府。当日夜,李从璟在王府设宴,大请宾客,一方面初步为各方功臣庆功,一方面安抚荆州人心。

    宴席持续的时间不短,但在李从璟的有意控制下,却也不至于通宵达旦,过了子时,也就撤了席面。从宴席上下来,李从璟第一个召见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梁震。

    如今高季兴被削去爵位、免去官职,荆南官吏为首者,明面上便是以梁震为首,虽说梁震在方才的宴席上,已表示要致仕归隐,可这世上哪有这般便宜的事,李从璟没打算放过他。再者,要收拾荆南残局,李从璟也还用得着梁震。

    在李从璟面前,梁震没有讨价还价余地,作为拾掇高季兴搞出许多事的谋主,李从璟也不会对他客气,四个字,便足以让梁震乖乖听命:将功折罪。

    城中跟随桑维翰一起举事的几家大户,功劳不小,如今事成,论功行赏必不可少。这却也简单,日后让他们中的一些人,出任荆州官职就是,李从璟对他们表示过赞赏后,就让他们跟着梁震,在莫离的主导下,去收拾荆南残局,算是让他们先一步熟悉事务——李从璟也需要通过他们往后的这些时日的作为,来考察他们的品性、才能。

    其它诸事,以军事为先,除了让江陵军让出一部分城防权给君子都外,李从璟暂时不打算动江陵军,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卒,让他们各安现状。等荆南局势安定下来,王师彻底控制了荆南,对包括江陵军在内的荆南军,他都会再一一处理。

    说起来,江陵算是兵不血刃而下,并无太多麻烦事,对李从璟而言,处置江陵的安排也算是信手拈来,别的且不说,随行的秦王府官吏,就足以掌控局面。李从璟的诸项安排,与其说是收拾残局,倒不如说是盘点、搜集荆南资财更为贴切。

    高季兴在荆南苦心经营许久,府库中钱财、甲兵都堆积如山,此番底定荆南,过程也算曲折,不过多是李从璟在劳心劳神,虽有几路大军出动,战事毕竟才开始不久,资财耗费并不多,至少与拿下荆南得到的财富相比,那些消耗不过九牛一毛。

    ——高季兴千辛万苦在荆南聚敛的财富,最终都为李从璟做了嫁衣裳。

    为图谋荆南,李从璟深入虎穴,殚尽竭虑,最终的结果,总算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此番来荆南做的这场买卖,无论是对李从璟个人而言,还是对大唐来说,不仅仅是稳赚不赔,而且是赚得钵满盆满!

    安排这些事说来并不复杂,但等李从璟全都处理好,却也到了佛晓时分。眼见天色将明,李从璟没有着急去安歇,而是来到一座由军情处严密看护的僻静小院中。

章八十八 因缘际会不可料 谋尽事成旦夕间(4)

    (第三更,大章。)

    天光微醒,东天的红光尚不及探出头。小院静谧得很,在喧闹的王府像是一座孤岛,无人能够踏足、打扰,月门处,几名青衣肃立如雕像,一呼一吸都似与四周草木、院墙融为一体,不见半分动静。

    李从璟顺着铺着小石子的蜿蜒小道来到小院前,守卫在月门处的青衣躬身行礼,出乎两名青衣预料,面前的秦王并未直接进入院中,反倒在月门前停下脚步。

    李从璟负手望着面前的这名眉目清丽的女青衣,对方低眉颔首,不敢与他直视,他淡淡开口道:“姓名。”

    “回殿下,卑职宋娇。”女青衣抱拳答话。

    “很好。”李从璟的话让女青衣感到莫名其妙,然则秦王冷漠的语气,已让她感到一阵不安,而秦王接下来的话,则让女青衣如坠冰窖,“拉下去,就地正法!”

    跟在李从璟身后的孟松柏,闻言二话不说上前,一脚踹在女青衣小腹上,他这一脚没留力气,女青衣顿时被踹飞撞在院墙上,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时,已有鲜血从嘴角溢出。

    “交卸。”这时,孟松柏才对女青衣淡淡开口。

    女青衣脸色苍白,动作却无半分迟疑,一把抹去嘴角血迹,卸下随身佩戴的短刀、暗箭等兵器,双手奉上,悉数交给孟松柏。

    李从璟俯视着女青衣,本不欲与她多言,见她视死如归,怒气稍减,这才有心思问道:“可知你因何而死?”

    女青衣跪在地上,抱拳回话:“卑职护卫第五统领不力,致使第五统领险些丧命,罪在不赦,该当一死!”却原来,这名唤作宋娇的女青衣,便是第五姑娘的亲卫队正。

    “很好。”李从璟略微点头,再不多言,抬脚走进月门。

    孟松柏押起宋娇,这就准备拉到一边去砍了脑袋,李从璟的命令说得很清楚:就地正法。

    “等等!”院中房门被打开,一袭红裳出现在门前,缺少血色的手扶着门框,苍白的小脸望向李从璟,显得很是虚弱,“殿下,罪不在她,请免其死罪!”

    言罢这话,第五就要下跪请命,不等她弯下身,只觉面前一阵风吹过,一双有力的手便已扶住了她娇弱的身躯。

    第五抬起头,看到那张一贯都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脸,正在发生着跟心痛、哀伤有关的一丝扭曲,一时间她心头震颤,仿佛眼见雪山消融、春暖花开。

    “依你就是。”第五姑娘从未听见过面前的这个杀伐果断的男人,用这样温暖柔和的口吻跟她说话,这让她如同置身五彩斑斓的世界中,仿佛有无数蝴蝶正围绕她飞舞,不等她察觉到自己小脸上的羞红,就听到那个声音又故作责备道:“早就叮嘱过你,这几日不得下榻,好生安歇是最紧要的,怎么不听?”

    第五姑娘被帝国最显赫尊贵的年轻人搀扶着走向床榻,只觉得脚步轻浮得很,身子也仿佛在飘,完全不知道力气去了哪里,连说话都不能了,只能嗯上一声。

    多年以来,她还从未被这个男人如此对待过,初次经历这样的“礼遇”,才知道面对这些梦寐以求,而又总以为是奢望的东西,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晕晕乎乎半响,第五姑娘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完全是凭身子的本能在应对,这怪不得她,自长和城开始,她的生活中便只有危险、算计、厮杀,何时体会过这些温暖?

    等第五姑娘的神智回到身体里,她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榻上,而大唐帝国备受尊崇的秦王,正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拿着汤勺给她喂药,对方满脸都是认真甚至是凝重之色,最叫第五姑娘不能想象的是,这家伙手中的汤勺喂给她之前,竟然还放在嘴前吹了吹......

    “啊!”如同噩梦诧醒一般,第五姑娘一声尖叫,一阵手舞足蹈。

    噼啪一番清脆响声传来,第五终于恢复了清醒,她这才发现她方才一阵乱动,竟然打翻了李从璟手中的汤药,不仅碗勺在地上摔碎,汤药更是溅了李从璟一脸。对方那身威严庄重的盘龙异文袍,也给弄得不成样子。

    第五姑娘发现李从璟愣愣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的模样,竟是一副完全没弄清楚什么状况的样子。门外的青衣卫士、孟松柏等人,闻声奔进屋来,看到屋内场景,也都怔在门口,不明所以。

    眼前这幅景象,让第五姑娘又急又慌又羞又愧,小嘴情不自禁就瘪下来,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在眼眶里打转。

    坐在床头的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孟松柏等人退出去,换上温和的笑脸,柔声宽慰第五姑娘道:“无妨,让他们再乘一碗就是。”

    方过破-瓜之年没多久的第五姑娘,一直以来都是她照顾李从璟的起居、安全,何时被李从璟这般照料过,心中正如小鹿乱撞一般,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竟然泼了对方一脸药汤,她就抑制不住想哭,“殿下......”

    见第五姑娘这番模样,李从璟把脸一沉,“打翻药碗也没用,这药还是得喝!”

    第五姑娘:“......”

    好不容易伺候第五姑娘喝完药,本来还打算陪她说会儿话,但见对方神态举动颇为异常、一直要哭的样子,李从璟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余,着实不知该作何应对,只得嘱咐她好生歇息,并保证晚些时候再来探望,这就离开了院子。

    李从璟不知道的是,他离开院子的时候,第五姑娘是趴在窗口望着的,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月门,第五这才离开窗子。回到床榻上的第五姑娘,抓起被子蒙住脑袋,的的确确大哭了一场,不过,那跟痛苦与悲伤无关。

    两日后,石首大捷的军报传回江陵,李从璟在读完林雄在信报中对石首一役战况的描述后,默然良久,随后命人往石首传令,让马怀远来江陵一趟。

    此番李从璟平定荆南,对大唐而言,不仅意味着在对蜀地、江南、吴国等地的军事行动中,可以获得许多便利、优势、先机,荆南的资财也将充实国库,对国力也是一种直接提升。而论及付出的代价,郭威的房州军、刘训的襄州军都微乎其微,唯独马怀远的复州军,牺牲可谓巨大。

    马怀远到江陵时,刘训、林英已率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召马怀远来,便是让他亲自复述石首之战的经过,在看过林雄的军报之后,李从璟才意识到,马怀远率领复州军于石首抗击柴再用的战役,艰难程度远超他的预料。

    若是放在常人身上,汇报功绩乃是邀功述难的大好机会,少不得大肆渲染一番,但石首之战经由马怀远之口叙述出来,却显得平淡无奇,甚至远不及林雄描述的惨烈、凶险,饶是如此,李从璟也从细节处推断出了石首之战的情况。

    “也就是你马怀远,才会以如此口吻、措辞禀报战况。”听完马怀远的叙述,李从璟摇头而叹,马怀远还真是对为官之道一窍不通。也难怪,若非如此,当初他也不会有赫赫战功和卓越才能,而只能在檀州做一个不得志的小校了,对此李从璟早就心知肚明。

    李从璟沉吟着继续道:“原本孤还在斟酌荆南节度使的人选,眼下看来却是不必烦忧了。其它姑且不言,你在复州不到一载,以复州之有限财力物力,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军队,这就是朝廷眼下最需要的荆南节度使人选。孤稍后会向朝廷建议,让你来出任荆南节度使。”

    荆南地理位置特殊,的确需要一个“不会为官”之人,来担任节度使。此番马怀远出兵石首,顶着荆南东面招讨使的职衔,立功又殊大,升任节度使并无不妥。

    对近在眼前的提拔,马怀远没有谦让,谢过李从璟之后,说的第一件事,颇为出乎李从璟意料,“望殿下能亲至石首,祭奠此战英灵。若得如此,往后荆南之地必然固若金汤!”

    李从璟自然明白马怀远的用心,当下没有推辞,应承下来。

    不过荆南事务繁杂,李从璟能抽身的时间不多,因而让马怀远先回石首安排,他到了约定日期再赶过去。

    天成二年二月二十八日,石首大捷,十日后,即三月八日,李从璟自江陵出发,马不停蹄赶往石首县城。

    石首一役,伤者且先不言,复州军仅是战没的,就有四百八十一人。

    石首之战英灵陵园,建造在县城西面石首山下。

    这一日,天色阴沉,大风卷动江涛,复州军将士,尽皆聚集于石首山下陵园,伤者能走动的,为人所搀扶,不能行动的,由担架抬着。

    江风吹动灵幡,脑门上缠着厚实绷带的周小全,怀抱一坛烈酒,拖着伤腿一瘸一拐行走在陵园中,最终在一块墓碑前停下来,坐到地上。

    望着墓碑上“陈延世”那三个字,周小全打开酒坛,将烈酒倒在碑前,低声呢喃:“你小子素喜烈酒,在复州军营时,就没少为此受罚,彼时我与你没甚交情,也从未与你对饮过......这往后更没机会了,今日我得敬你一坛。咱俩性情虽说不对付,我却得承认你是条汉子,可惜了,你不该死这么早。”

    颤颤巍巍站起身,周小全浑然不觉伤腿的疼痛,他看着墓碑继续道:“陈延世,你生有名死有姓,死后不愿做孤魂野鬼,这件事我没忘。你放心,往后我会年年来给你捎一坛酒,直到我也躺进土里。”

    说到这,周小全看向左近的其他墓碑,声音放大了些,嗓子也嘶哑了些,“还有你们,王文雄、许佑、冯二、老麻子,你们都有名有姓的躺在这里,秦王有令,往后不会断了你们的纸钱,年年都会有人来看你们。你等为国而死,国家会记得你们......你们都死得值,都安息吧!”

    “周小全,赶紧下来,秦王来了!”马小刀在山下扯着嗓门喊道。

    周小全转身望去,不远处,一支骑队疾驰而来,当先一杆王旗,上书一个偌大秦字。王旗下,领头之人铁甲横刀,正是那个昔日指挥幽州数万大军,越过长城,北击契丹,为倒水沟军堡的周娄葑、黑牛等人,也为幽云无数边军多年屈辱奋战,报了大仇的军帅!

    时隔年余,再度见到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轻将军,周小全仍旧抑制不住浑身因激动而发生的颤抖。

    周小全回望一眼陈延世等人的墓碑,握紧了腰间横刀,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坚定呢喃:“秦王殿下,我周小全,愿为你战死沙场!”

    李从璟此行石首,带来的不仅有封赏名册,更有一篇祭文和一项国策。

    在两千余复州军将士面前,披挂齐整的李从璟登上高台,亲自诵读这篇祭文。

    “天成二年二月,杨吴兴师犯我荆州,荆南东面招讨使马怀远领复州军三千,拒逾万之敌于石首一线,自二月二十二日起,与敌鏖战七日,历经大小战阵四十余,歼敌逾千,血战不退至援军到,终败吴军,斩首六千余。此役,复州军以寡敌众,将士无不死战,伤两千余,阵亡四百八十一人,英灵留名:陈延世、王文雄、许佑、冯二......”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军为国家之盾,将士力战于外,而百姓能安居于内,军为国家之矛,王师征伐不臣,而国家能威服诸夷。复州军者,诚我大唐之矛、盾也,今复州军血战而立功于国,他日必将内励诸军奋发之气,而外警诸国畏惧之心......”

    “......天成二年三月初八,唐秦王从璟,祭复州军英灵于石首城外陵园。”

    念罢文章,李从璟将之递给马怀远,而马怀远又将之递给工匠,令其复刻于陵园碑石之上。

    接着,李从璟面对数千神情奋然的将士,宣读由李嗣源盖玺而定的一项国策,“凡征战将士,沙场流血,皆为国为民,彼等英杰,国当铭记,民当敬仰。自即日起,凡我大唐王师征战,每战必建陵园,刻英灵姓名,录英灵功绩,以为后世传颂!”

    此言一出,复州军两千余将士,先是一阵沉默,旋即无不以拳击胸、以剑击盾,此项国策,让这些将士心绪激荡、热血澎湃!

    李从璟拔出横刀,振臂高呼:“复州军威武!”

    两千余复州军,皆齐声大呼:“复州军威武!”

    李从璟再度振臂,“唐军威武!”

    两千余唐军,无不大声齐呼:“唐军威武!”

    李从璟三度振臂,“大唐威武!”

    两千余唐人,慷慨激昂,“大唐威武!”

    两千余儿郎声震云霄,江水为之一顿,天空为之变色。

    千古江山,多少王朝兴亡事,大江东去,多少热血好儿郎。

    在今日,穹顶之下,石首山前,唯余一种声音,它经久不觉,回荡不休:那是一个王朝的名字,是一个时代的烙印,更是一个民族的信仰,一种精神的荣耀。

    “大唐!”

    “大唐!”

    “大唐!”

    ——————

    感谢赵者道之、海叶子、剑无双双、暮暮暮暮曙、用户80518163、神冰ah、sw250、大污天、书友6030900、sunlight1001、梦梦侠、云迷的捧场与月票!

章八十九 东风过江春不迟 荆南事了当北归

    今日秦王府来了一位客人,她在角门外下了马车,便直朝内宅而去,府中的仆役丫鬟,远近望见这位入秦王府跟进自家门没甚两样的贵妇,反应出奇一致,皆都躬身行礼,道一声“公主殿下”。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帝国的永宁公主。

    李永宁见到任婉如的时候,后者正在院中逗孩子,三月天的阳光正舒坦,褪去锦帽貂裘,换上轻便衣衫,玩闹正当其时。见到李永宁,任婉如怀中的孩子笑嘻嘻倾过身子,就要她抱。

    抱起年方一岁的政儿,素面朝天的李永宁腾出一只手,拦住要行礼的任婉如,一边逗弄怀中咿咿呀呀的孩童,一面对任婉如道:“你我之间还要这许多客套作甚么,早跟你说过了,你是样样都好,唯独太拘俗礼。”

    任婉如笑容温婉,院中有藤椅,她招呼李永宁落座,后者见她眉间忧色郁积,虽强颜欢笑而不能掩盖过去,不禁微微一叹,将政儿递给丫鬟,拉着任婉如的手道:“还在担忧从璟?”

    任婉如笑了笑,道:“殿下出征,向来无往不利,无需他人为之忧虑。”

    “你倒是沉得住气。”李永宁嗔了任婉如一眼,随即意识到任婉如这话只怕也是言不由心,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怪罪起李从璟来,“这家伙向来只知自己逞强,从不顾虑别人感受,如今都是堂堂亲王了,仍改不了爱以身犯险的毛病,惹人担心,真让人不知该怎么说他!”

    任婉如知道李永宁这是在安慰她,虽说领情,却也少不得为自家夫君辩解两句,“殿下说过,危险从来与收获对等,又说将为军之胆,当时时惕励三军锐气,还说汉唐雄风,乃国之精神......”

    “行了行了,打住!”李永宁一阵头疼,举双手投降,脸上写满“我服了你”。

    任婉如笑笑了之,不再跟李永宁较真,正好茶水上来,便招呼对方饮茶。

    “我遣了义子在宫门,专门等候荆南消息,一旦从璟有信报传回,你我立马就能知晓。”李永宁端起茶碗。

    “姐姐想得周到。”这事任婉如也有想过,但她是秦王妃,却不好这样行事,没想到李永宁却毫无顾忌,转念想到什么,任婉如询问:“是重贵在等候?”

    李永宁点点头,“就是石重贵那小子。”说完又补充道:“这事儿我起初可没打算叫他,不知他从何处听到了,主动来求我要担这份差事......”

    多年前,任婉如在幽州救了一对差些饿死在路边的兄妹,后来那对兄妹到了洛阳,唤作河丫的丫头被曹氏留在身边,小子则被李嗣源丢给石敬瑭当义子,石敬瑭给他取名为石重贵。

    李永宁话没说完,一个年未及冠的儿郎一阵风般跑来,在月门就朝李永宁大喊:“殿下平定荆南了,秦王殿下平定荆南了!”

    啪的两声,任婉如、李永宁手中的茶碗,齐齐从手中滑落,摔在了地上。

    两人回过神来,都不打算去掩饰什么,李永宁更是问道:“从璟......秦王如何?是否无恙?”

    “江陵献城,秦王殿下兵不血刃得荆州,现已在主持荆南诸事!”来报信的石重贵神色激动、亢奋,昂首挺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继刘训领襄州军至江陵后,翌日,郭威也到了荆州。后者发兵夔、归、峡方向,在高季兴让各地放弃抵抗的命令传达到夔州前,郭威已经奇袭而夺了夔州,正在征战归州途中。

    为君子都主将多年,郭威之前常率君子都长距离辗转、奔袭,遂逐渐养成了用兵迅疾如风、侵略如火的风格。这回他率领的房州军虽然不多,但一路疾行、奇袭,夔州各地驻军还未反应过来,他便已兵临城下,故而能以少数精锐,席卷夔州全境,进一步紧逼归州。

    与郭威言谈时,李从璟方才得知,这厮的用兵方略,竟然是精锐在前掠地、开道,并始终保持一往无前之势,只求以快破敌,至于后方,则丢给跟进的后军消化。

    至于如此作战的两个致命问题:补给、伤患,郭威的解决办法则是“因粮于敌”,伤员就地安置、等待后援。如此战法,看似伤员得不到妥善处理,实则绝对战损并不大,因为鏖战极少,前锋精锐破敌,多是出其不意一战而胜。

    至于战争减员,郭威则在败军中抽调精干补充——因为绝对数不大,而战事紧迫,新补充的士卒,如同被裹挟进去势极快的洪流,除却随大流征战,根本没有作其他反应的机会。而等这些新卒缓过劲来,那时他们已然经过了数次战斗,而真正被同化,与房州军融为一体了!

    在郭威的原本打算中,夜袭归州州城城后,他即打算顺流直低峡州州城夷陵,而后破夷陵城,再顺流而下,直逼江陵支援李从璟!是以,在高季兴的放弃抵抗命令下达到归州时,归州守将还在云里雾里,而等归州守军天亮后打开城门,这才发现,郭威已带着房州军精锐,早就在城外等着他开门投降了!

    听完郭威的叙述,李从璟喟然而叹,除却赞其一句“天才”外,真是找不到其它词汇来形容这样的疯狂举动。

    不过这也给了李从璟一些灵感,他当即拿出蜀地地图,与郭威细细研究,并让郭威详细解说,若是让他从东南面进攻蜀地,他如何运用类似战法,获取出人意料的军事成果。

    两人这一谈,便是一日一夜,也亏得是这幅舆图还不甚详细,否则两人的战争推演细化下来,探讨个三日三夜还真一点问题没有。

    荆州是防备和进军湖南、吴国的桥头堡,李从璟已打算建议李嗣源,让马怀远担任节度使,总理其事,而夔、忠、万等州的军事统领,则担负着往后进军蜀地的重任,经过与郭威一昼夜详谈,李从璟现在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也迎刃而解。

    与郭威商谈完诸事,李从璟准备回居处歇息,不过他刚出门,就看到林英垂首跪在门前,抬头间,可见双眼密布血丝。

    这回荆南之役,西面郭威进展迅速,旬日间克夔州而战归州,东面马怀远血战石首,面对数倍吴军坚持不退,为李从璟拿下江陵争取到了宝贵时间,唯独林英奇袭长林不成,反被阻在城外数日,耽误了许多时间,最后甚至需要在襄州巡视春耕的王朴,赶来只身入城劝降长林守将,这才让他得以继续南下。

    诸方皆胜,唯林英败,他负荆请罪的原因正在于此。

    自襄州军抵达江陵,李从璟先是会见马怀远,紧接着会见郭威,但期间并非一步也未曾出门,不过每回都对林英视而不见罢了,这下在林英面前停下脚步,嘴上不咸不淡道:“林将军,你这是作甚?”

    林英以头抢地,痛哭流涕,“末将作战不力,以至大军失期,险些误了殿下大计,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李从璟冷冷道:“将领征战不利,自有军法处置,林将军只需在营中等着就是,何必到孤面前来。”

    “末将自知罪在不赦,今厚颜待罪殿下驾前,别无它意,唯求殿下能恩准末将留在君子都,即便是为一马夫,末将也感激不尽!”林英咬牙道。

    李从璟冷哼一声,自林英身侧走过,没有答应对方的意思。

    郭威见李从璟意态坚决,也不好相劝,再者他深知军法,无论如何林英作战不利是事实,经过林英身旁时,只能叹息一声,拍拍对方肩膀权作安慰。

    “殿下......”林英在身后痛不欲生的大喊。

    跟上李从璟,郭威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殿下,林英......”

    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郭威不必多言,“自夜袭长和,君子都立旗以来,几乎战无不胜攻无不取,将士难免多有骄纵之气,事实上,非只君子都,百战军亦是如此。昔年在幽州时,此风尚不明显,如今形势不同,此风渐长。林英之所以有长林之挫,败就败在居功自矜而大意轻敌。玉不琢不成器,是时候敲打雕琢了。”

    郭威凛然,不敢再多言。

    荆南之事逐渐接近尾声,李从璟自石首回江陵后不久,也即三月中旬,朝廷派下的善后官吏陆续赶到,秦王府将诸项事务各做交接,李从璟就准备返回洛阳,届时高季兴父子、徐知诰等人,并及装载百车的财货,将随之一同出发。

    李嗣源下诏,改荆南节度使为荆州节度使,治荆州一州之地,以马怀远为节度使,归、峡两州定为朝廷直属州,由吏部自中枢直接委派刺史,另以夔、万、忠三州置万州防御使,郭威任首任——也有可能是唯一一任防御使。

    朝廷对荆州等地的处理,符合帝国当下新政国策。若非为日后出兵蜀地计,便是连万州防御使也不会有。

    另,林英因作战不利,革职查办,以林雄接替君子都都指挥使之职。

    临归之时,第五姑娘的伤势大体康复,已能策马奔行。而与她不同的是,同在那夜力战重伤的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则还是一副病怏怏的姿态。

    借着最后在江陵停留的日子,李从璟带了众人出城游玩,此时已是遍地浓郁春色,百花盛开,江风拂面也是爽而不凉,趁着游览江堤的时候,李从璟跟第五姑娘说起了一件要事。

    第五在听闻李从璟的话后,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李从璟的好意,这让李从璟颇为不解,他劝说道:“此番回洛阳后,桃大当家也会卸下军情处职务,趁此时机,你也从军情处脱身出来,往后不必再犯险、厮杀,安安生生过日子,岂非一件好事?”

    第五闻言丝毫不为所动,挺起胸脯道:“桃姐姐那是老了,我还年轻着呢!”

    李从璟一头黑线,“这话要是让她听见,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第五咯咯笑出声来,马背上的小身板,在江涛前风华正茂,“反正窝在闺房里绣花弹琴的日子不适合我,我才不要那样!”

    李从璟犹不死心,难得啰嗦道:“你在军情处已有五年,立下的功劳足够往后锦衣玉食,而今,你已非是当初那个在长和手足无措的小娘子,没人再敢对你有不虞之念,告诉孤,为何执意要战斗下去?”

    想起当初那段往事,第五小小的脸上有着难以言状的光晕,她忽而认真的看向李从璟,晶莹剔透的眸子惹人爱怜,“自打殿下在长和的血火救下我,自打我的手握起了刀,我这辈子就注定为殿下而战。殿下,做你的战士,和你一起战斗,一起去经历成功、失败,直到战死或者老去,这就是我!”

    说完这些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的话,第五姑娘娇羞低头,轻叱一声,打马飞奔逃开。

    李从璟怔在原地,望着第五远去的背影,良久忘了有所动作,直到江风吹乱他的长发。

    然而李从璟的长发再乱,也是拍马赶不上桃夭夭,后者踩马悠悠走过来,望了狼狈而逃的第五一眼,又拿狐疑的目光审视李从璟,幽幽道:“这小妮子自打醒来之后,便颇为异常,却是怎么回事?”

    “此番好不容易在青衣衙门手中逮住徐知诰,算是一雪前耻,加之听闻你要卸职,心绪变化有些大也属正常。”李从璟信口胡诌。

    桃夭夭信了这鬼话才怪。

    “离开军情处后,我给你想好了去处。”李从璟转移话题,故作神秘,“可能猜得出?”

    桃夭夭嗅之以鼻,乜斜着李从璟道:“你手中有几颗棋子我还不知?根本不用猜,我也知晓,你打算让我去演武院做先生,是也不是?”

    演武院将开设军情科,往后军情处也将在一定程度上浮出水面,总掖着藏着不是个事,李从璟揉了揉眉心,“跟聪明的女人打交道真是累。”

    桃夭夭撇撇嘴,“比起这些,我倒是很好奇,林安心这个女人,你打算如何处置?难道要放她和徐知诰、宋齐丘一起回杨吴?”

    “杨吴要赎回徐知诰、宋齐丘,诚意少了不可行,林安心也是如此,只要徐知诰肯出血,价钱合适,卖回给他又有何不可?”

    ——————

    感谢海叶子、keyunhe的捧场和月票。

    ps:晚上有饭局,今天就这一章了,明天继续三更。

章九十 一别数载仗剑来 彼之英雄我仇寇(1)

    李从璟回到洛阳时,已是四月初了,上东门外行人如织,洛水清波摇曳,仰望高大城墙,城楼仿若耸入云端,白云掠影,李从璟忽然感到这座城池给予他的一丝亲切。

    别时春尚早,乍暖还寒,城外官道上游人寥寥,路边杨柳料峭,归来春色迟,古道已有暖热之气,出城游玩者多有鲜衣怒马,三五成群者,容光焕发。

    眼下并非太平盛世,即便是洛阳,在去岁也颇识兵戈,帝国如今朝气蓬勃,连带着这座城池也生机勃发。

    城外良田一望无际,阡陌纵横,耕牛埋头,农夫弯腰,李从璟驻足远眺,一位青衣碎群的小娘子,挎着小竹篮,正走向自己的丈夫,送去的饭食想必有清香溢出。

    李从璟颇有感慨:山河亘古而今,子民祖祖辈辈,静者不移,动者传代,江山遂能始终保有容貌。

    城门外,任圜、冯道两位宰相,带着一众服紫戴绯的官吏,并及隆重的帝国仪仗翘首相迎,望见身着盘龙异文袍的秦王,两位宰相相视一眼,冯道清了清嗓子,“秦王归朝,礼乐相迎!”

    李从璟此行定荆南、败吴军,功勋卓著,朝廷早有布告公之于众,如今归来,亦要受到隆重礼仪迎接。

    城外的百姓,早已注意到等候在城门外的礼乐仪仗与官吏,此时看见数千将士旌旗飘扬,自官道浩浩荡荡行来,如何不知正主到了。李从璟还未行至冯道、安重诲面前,官道两旁已围拢了许多围观者,百姓们议论纷纷、交口称赞,看向这位年轻秦王的眼神,无不敬仰万分。

    “秦王殿下定荆南,固我大唐疆土,败吴军,扬我大唐国威,功勋卓著,举国瞻仰,陛下已在宫城相候,请秦王殿下入城!”冯道声音洪亮,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李从璟,不如说是说给洛阳百姓。

    李从璟下马与两位宰相见礼,道一声“辛苦”,两位宰相赶紧还礼。

    令林雄带君子都回军营,李从璟在八百府卫拱卫下,带着载有财绢入的百辆马车城。此时的洛阳,虽说不上万人空巷,街面上却也几乎给百姓挤满。前有帝国仪仗开道,后有精锐甲士相随,高头大马直行其中,面对百姓塞道、颂声如潮之象,李从璟面上不动声色,心潮颇为澎湃。

    大丈夫当如是。

    宫门的仪仗较之城门更甚,闻讯聚集而来的百姓也更多,他们瞻仰秦王的风采,也称颂皇帝的圣明。

    新生不久的天成当朝,需要一份让世人侧目的功绩,来稳固政局、收拾人心、树立威信,以让帝国子民对当朝充满期望,让天下人知晓大唐帝国的雄威,这关系到帝国的新政国策,也关系到帝国的长治久安。而李从璟此番荆南之行的结果,无疑满足了帝国当下的这个需求。

    李嗣源将迎接李从璟归朝的动静安排的这样大,就是要彰显这份功绩于世人面前,警告大唐那些桀骜不驯的藩镇,不遵号令意图自立者,荆南就是前车之鉴!也警告天下那些诸侯,敢对大唐疆土有垂涎之意,帝国必将给予重重还击!

    眼下的大唐,渐渐有了这份底气,也渐渐有了这样的实力。

    当夜,李嗣源一改简朴之风,在宫中设下大宴,为李从璟等庆功。

    回到秦王府,已过了子时,李嗣源本想留李从璟多说话,被体贴儿子辛劳的曹氏二话不说给否定,她让李从璟先回府与任婉如、李重政相聚,待到了明日再来宫中问安。

    虽未跟李嗣源多谈政事,李从璟在宴席上却也知晓了,新政推行大体顺利,春耕也得到了保障,虽说中间不可避免有些波折,但如今的大唐几位宰相,可是没一个滥竽充数之辈,许多问题一出现便被解决掉。

    在这中间有一件轶事,某州刺史因为不满朝廷下派官员,在施行新政过程中的颐指气使,愤而杀人,事后走投无路,只得聚兵造反,此讯传到洛阳后,安重诲请命平息乱事,所用的方法不是带兵讨伐,而是和王朴劝降长林守将颇为相像,凭口舌、胆气兵不血刃让乱事平息。

    此事之后,“忍辱负重”重归朝堂的安重诲,算是“一雪前耻”,李嗣源在大加赞赏之余,再拜其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在事实上让安重诲回归宰相之位。

    当然,这件事也提醒了当朝,对下派推行新政的官吏,要严加筛选并在下派之前给予培训。

    虽说过了子时,秦王府仍旧灯火通明,仆役丫鬟几乎无人睡下,都在等着他们的秦王归来。李从璟在门前停下马时,看到任婉如正拉着一个孩童等在门口,大红灯笼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孩童见到李从璟,松开任婉如就跌跌撞撞跑过来,奔出没两步便差些摔倒,李从璟惊的几步跨上,在孩童摔倒之前把他抱了起来,孩童受了惊吓却丝毫不以为意,仍旧是满脸没心没肺的笑容,张嘴就是一声“父王”。

    这让李从璟怔了怔。

    任婉如更是愣在原地,吃惊的掩住了嘴。

    这是不到一岁的李重政第一回开口叫人——“重”字,乃是辈分,就如李从璟名中的“从”字一样。原本唐室李家似乎并不在乎在名字中突出辈分,晋地这一脉李姓,却是有这习惯。

    抱着李重政和任婉如走进王府,李从璟听说府上前两日来了一位远客,如今就住在府中,问及对方姓名、身份,任婉如却是摇头表示不知,这让李从璟感到奇怪,堂堂王府中怎能住进这样的人?

    “丁黑说那人乃殿下旧交。”任婉如解释道,如今丁黑统领王府护卫之事,与孟松柏所领府卫不同,丁黑和他带领的护卫,却是从不离开王府的。

    李从璟很快就见到了这位不速之客。

    夜深人静,此人不在屋中安睡,却跑到屋顶上站着吹风,头顶弯月,一袭青衫,衣袂飘飞,加之青丝如海,的确很有高人风范,但在李从璟眼中却也显得有几分神经。

    虽不见对方面貌,仅看这份风范,李从璟也知晓了对方身份,在他的旧交中,也唯有一人,能有这种不食人间烟火之态。

    察觉到李从璟行踪,对方不再凝望远夜,转过身来,露出一张让天下女子都嫉妒万分的倾城之颜,他从屋顶上跃下,向李从璟抱拳:“秦王殿下,别来无恙。”

    “一别数年,剑子风采更甚,远观之,几乎以为你不欲再立于人间,要羽化登仙而去。”李从璟调笑两句,不乏挖苦之意。跑到自家来摆高人风范,李从璟当然有意见。

    不知是否是在深山野林呆得太久,这人非是气质不食人间烟火,便是言行举止也不太通晓世情,见面之后寒暄一句,即刻开门见山道:“在下此行前来叨扰,别无所求,唯望与秦王一战。”说罢,也不问李从璟是否答应,手掌一番,一柄古朴长剑就不知从何处滑落掌心。

    这时丁黑赶来,看对方神态,李从璟就知道这厮与剑子之前应已有过一战,只不过结果似乎与在卢龙时并无不同,丁黑见李从璟神色不满,尴尬的干笑两声,转过身脸一黑对剑子道:“剑子此举,是否有些不通世故?”

    剑子微怔,不解的看向丁黑:“可是因为在下礼数不周?”说罢收起剑,向李从璟躬身为礼,“殿下莫怪,在下今来,并无他意,自打与殿下卢龙一战,胜负未分,此数年来,在下一直不解,入世剑与出世剑,究竟谁优谁劣,故此不远千里而来。”

    说罢,收了礼数,又挺剑道:“至于旅途疲惫,想必对殿下而言不算什么,请殿下赐教!”

    李从璟不理他,看向丁黑,“剑子可是孤身前来?”

    丁黑讪讪道:“随行还有数人,乃是剑子同门。”

    话音未落,桃夭夭突然出现,沉着一张冷艳绝美的脸对李从璟道:“刚得到线报,剑子同行者,非为其同门,而是归义军节度使的幕僚。”

    “沙州归义军?”这倒让李从璟吃惊不小。

    安史之乱后,河陇至伊西诸州(即河西走廊及西域东部),陷于吐蕃,大中咸通年间,沙州英雄张义潮,起兵驱逐吐蕃守军,而使其地复归唐版图,唐授张义潮为归义军节度使,治沙州,领因其而归朝的沙、瓜、伊、西、甘、肃、鄯、河、兰、岷、廊等十一州,咸通二年,增领张义潮新收复的凉州。

    张义潮死后,归义军节度使之职,由其子孙世袭,然这一局势未能得到持久巩固,朱温篡唐后,河陇之地中原王朝鞭长莫及,此地遂至分崩离析之局。天佑年间,张氏绝嗣,后由曹义金继承归义军节度使,但此时其能控制的辖境已只限于沙、瓜二州。

    整个河陇之地,唐人、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诸族杂居,局势复杂,说是群雄争霸也好,说是各自为政也罢,毫无疑问的是,中原王朝对这些地方已毫无统治力,也即,在事实上,这些地方已不属唐土,至赵宋时,其地更是未被纳入国家版图。

    曹义金既然派了人来,不去朝见李嗣源,却跟着一个江湖人物,隐藏身份到秦王府来,这也怪不得李从璟惊异。

章九十一 一别数载仗剑来 彼之英雄我仇寇(2)

    归义军处境如何,曹义金有何打算,眼下李从璟并不太关心,河陇鱼龙混杂,几乎是化外之地,李从璟对它的了解也少得可怜,而今帝国新政方在推行,内政待稳,孟知祥怀司马昭之心,蜀地动荡,李从璟并无分心之念。

    就目下而言,帝国北方的草原上,仍旧是群雄并立,契丹虽说元气大伤,无力南顾,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不可姑息,加之耶律德光在东境混得风生水起,大有死灰复燃之势,也不可不察,此外,耶律倍继位为契丹皇帝后,励精图治,野心渐大,也颇有了攻伐四方、想要继承耶律阿保机大业的念头。

    鞑靼部图巴克汗,中人之姿而已,公主阿狸虽说给人眼前一亮之感,毕竟女流之辈,就如同耶律敏一样,纵能掌握一部分实权,却不能真正左右国家机器。

    唯一让人省心的,大概就只剩渤海国了。如今海东盛国有中兴之象,前些时候大明安遣使朝贡,尊卑拿捏得很有分寸,让李嗣源甚为开怀。至于渤海国是否有图谋高丽之念,李从璟现在也不太关心。

    河陇、西域之地不必说,一盘散沙,唯一个字能形容:乱。其邻地吐蕃,也乱得很。

    其余各地,则多不值一提,西南、南诏本就一隅之地,乱则乱矣,定也易耳。

    念及于此,李从璟难免沉吟不语,剑子见李从璟完全不理会他,眉头大蹙,很是不开心,“李从璟,战与不战,你倒是说话!”

    李从璟瞥了剑子一眼,懒得跟他废话,抬脚就走,丢下一句:“不战。”

    他这个态度,将剑子气得柳眉倒竖,倾城之颜瞬间覆上一层寒霜。然而他毕竟授人以柄,怒不能发,纠结之下,直欲吐血,最终也只能恨恨跺脚。

    丁黑屁颠屁颠跟上李从璟,腆着脸试探着道:“殿下莫要怪罪剑子,他也是身不由己,再者他的确有与殿下一战之念......”

    李从璟停下脚步,上下打量丁黑几眼,眼神怪异,“丁黑,孤看你这些年变化很大啊,难不成你已然不记挂当初剑子败你之事了?”

    岂止是变化大,简直是换了一个人,往年沧桑忧伤,如今活泼如孩童,看来-经历与处境才是决定一个人面貌的东西,如今丁黑家庭圆满,妻子贤惠,一对儿女都已能提着木剑打架,本身又是秦王府客卿一流,身份尊贵,怪不得他如今这般容光焕发。

    在丁黑讪讪的时候,李从璟摇头道:“出世剑入世剑谁更强?这世上可真有所谓出世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先是为耶律德光胁迫,如今又为归义军驱使,说起来剑子也算一个可怜人。”

    虽是可怜人,李从璟却没有怜悯之心,至少不会因此就给人当陪练,跟人去打架。得道高僧如齐己,也不可避免受他李从璟“胁迫”,之前乖乖跑到江陵为李从璟分忧不说,如今被裹挟到洛阳,往后更要为李从璟去整肃佛门。

    很多时候,逍遥自在不是一种心境,而是一种实力。

    桃夭夭在李从璟身旁问道:“归义军来人,如何处置?”

    “晾着就是,眼下无暇理会他们。”李从璟随口道,而今他的确还有许多要事亟待处理。

    翌日,李从璟进宫。此行去见李嗣源,李从璟将赵季良也捎带在侧,荆南已定,后续处理事宜并不复杂,接下来要对付的无非就是西川与吴国。

    先前,朝廷调云州大同军节度使秦仕德,顶替李绍斌就任东川节度使,此举试探意味居多,最终结果也没出乎朝廷预料,李绍斌没让秦仕德入境。

    李绍斌,曾为从马直都指挥使,乃庄宗心腹,郭崇韬伐蜀时,他跟着参战军机,立下不俗功劳,平蜀后,封剑南东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李嗣源入主洛阳后,李绍斌与孟知祥一样,对朝廷诏令阴奉阳违,桀骜不驯。

    李从璟记得,在原本历史上,东川节度使乃是董璋,后随孟知祥一同起兵反唐。同光元年泽潞之战,董璋在怀州刺史任上,受梁帝之命驰援李继韬,为李从璟所败,本身也被阵斩。

    董璋既死,李从璟早先还期望东川之局能有不同,现在看来历史的轨迹确有其必然性,两川之局也没因为死了一个董璋而有本质改变,惜乎彼时李从璟远在幽州,权势未成,对两川之事爱莫能助。

    “早先孟知祥暗中支援高季兴,蛊惑其谋反自立,用意便在以荆南吸引朝廷注意,进而消耗朝廷军力、财力,使得朝廷无暇西顾。只是孟知祥不曾想到,荆南会被我儿如此轻易平定,荆南之役,我大唐非但未曾自耗军力、财力,国库反而因其得到补充,往后要用兵两川,荆南之财足够三成军资。”

    谈及孟知祥,李嗣源免不了很生气,对方不遵朝廷诏令,李嗣源当然很没面子,可以说自继位以来,李嗣源没少在孟知祥那里受气,皇帝被臣子再三拂了面子,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成军资云云,李从璟不置可否,

    李从璟问道:“前些时候,孟知祥上书,请求朝廷准其将家眷接往成都,此事不知父皇如何决定?”

    郭崇韬平蜀,孟知祥并未参与,他成为西川节度使本就是猴子摘桃,他的儿子孟昶并及琼华公主仍在洛阳——琼华公主,乃是庄宗堂姐,孟知祥之妻。孟知祥野心膨胀,在蜀地胡作非为,也算是“内恃帝威、外拥强兵”。

    李嗣源气愤道:“孟知祥先是私留财绢,后又杀我朝廷大臣,如今连家眷都不肯留在洛阳,叛国之心昭昭,朕岂能容忍此举!”

    “私留财绢”说的是孟知祥私自截留蜀国国库的钱财,“杀我朝廷大臣”说的是孟知祥杀西川兵马都监李严。

    李严此人,李从璟有所耳闻,知晓对方乃是幽州人,弓马娴熟,辩才堪称冠绝当世。其人初仕燕,为刺史,同光年间,为客省使,奉庄宗之命出使蜀国,此行不仅才惊蜀地,让蜀主蜀臣大为敬佩,他也窥破蜀国虚实,察觉到王衍失政,故知蜀地可取,还朝后如实奏报庄宗,史说“平蜀之谋,始于严”。

    郭崇韬领军伐蜀,李严为三川招抚使,“严与先锋使康延孝将兵五千,先驱阁道,或驰以词说,或威以兵锋,大军未及,所在降下”,功在三军之先,风采令闻者折服。王衍欲降之际,给康延孝递信,明说若是李严先来,他即开城投降。

    康延孝因为讨蜀之谋始于李严,担忧王衍这是要诱而杀之,故此不同意李严去,但李严却是“闻之喜,即驰骑入益州”。王衍见了李严,毫无害他之心,反而“以母、妻为托”,可见王衍对李严的认可程度。

    此番李从璟南行荆南之际,李严自请为西川监军,当朝为掌控西川虚实,加强对西川的了解,遂允之。李严临行前,他的母亲劝他不要去,对他说:破蜀之谋本就是由你而出,蜀人恨你入骨,如今你再入蜀,蜀人必定要害死你。并表示你要是执意入蜀,那就是永别了。

    李严不听,只说“为人臣,食君禄,当为国效力”,而后入蜀。

    李严入蜀,孟知祥杀之。

    一代风流人物,英才忠贞之士,本应再展才华,为国立丰功,青史留美名,却就此陨落,不得不让人嗟叹。

    李从璟道:“武力平蜀,已不可避免,然要行此事,先需有‘四得’。”

    “何谓‘四得’?”

    “一得国政稳如泰山,二得边境不起烽火,三得两川详尽虚实,三得伐蜀之师五万。”

    “国政日趋平稳,藩镇无不臣服,新政推行百姓归心,再有二三载,可得稳如泰山;北境草原诸族自顾不暇,南境唯独杨吴摩肩擦掌,然则而今你既俘得徐知诰,当可以交还徐知诰为条件,与杨吴暂定互不兴兵之约;两川之虚实,以军情处之能,假以时日,亦不难了解;唯独伐蜀之师五万,二三载不能得。”

    “河阳有百战军两万。”

    “吾儿之意是?”

    “父皇,今秋若得丰收,朝廷当拣选中央军,重塑朝廷侍卫亲军与天子六军!百战军放之河阳,如若猛虎游戏荒野,不得其用,不如编入禁军,才算是正得其所。”

    “......然则百战军乃你之亲军,素由你统率,有你无数心血,为父怎忍夺之?”

    “父皇,天下诸军,无属个人者,皆为国之利刃!藩镇拥强军,非帝国之福,百战军何能例外?百战军既为精锐,当为帝国禁军,帝国拥强军,方能内慑宵小,外征不臣,利国政,使国强!”

    “这......”

    “父皇,拣选藩军精锐之士,入中央为禁军,强干弱枝,乃是国之大计,百战军既为儿之亲军,自当先行一步,为天下表率!一者,可使藩镇无推托之词、无不从之理,二者,百战军编为禁军,可威慑藩镇,令藩镇不敢不从,以保此计顺畅!”

    “却也是这个理......”

    “自府兵制崩溃以来,藩镇各养其军,藩军只知有藩帅而不知有陛下,故能拥兵自重,贻害国家也。父皇,国库稍充,重塑兵制之事,事关帝国长治久安,已刻不容缓。眼下孟知祥意图叛国,朝廷欲往两川用兵,此正帝国重塑兵制之不二良机。”

    “重塑兵制,变藩镇之军为帝国之军,的确关乎帝国强盛。”

    “不仅是重塑兵制,而是彻底改变军政!”

    在李从璟心中,有关于军队建设的一整套方案,那是后世先进思想与当世实际紧密结合的产物。

    这套方案,唯李从璟能有,也唯有他能将其变为现实!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0778/ 第一时间欣赏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作者:我是蓬蒿人所写的《十国帝王》为转载作品,十国帝王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十国帝王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十国帝王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十国帝王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