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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六二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9)

    (第二更。)

    闲逛半日,不觉有些饥饿,赵季良就近走进一家酒楼,要了间雅间,点上一些酒菜,开始自酌自饮。

    忠、万两州高季兴垂涎已久,就算没有他赵季良口舌如簧,高季兴也会图谋,只不过如今李从璟到了江陵,高季兴难免迟疑起来,眼下得到孟知祥守望互助,想必能让高季兴再下决心。

    忠、万两州战端一起,荆南之局就彻底糜烂,届时李从璟如何区处,而高季兴为应对李从璟,又会对李从璟如何,就非赵季良能够把控,但他能够想象,那必是一场精彩好戏。

    只要朝廷被荆南束缚手脚,孟知祥便能趁机巩固势力,西川便有可能趁机做大,待到朝廷处理完荆南之事,再要回过头来对付西川,可就非是易事了。

    眼下唯一让赵季良担忧的,还是朝廷今年推行的新政。他不是没见识的,知晓新政的威力,若朝廷真借新政强盛起来,只怕西川还是会处境不妙。

    目下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赵季良琢摸着,得让已经心动的高季兴早日下定决心,发兵忠、万两州。朝廷忍耐荆南已久,一旦高季兴发兵,朝廷将再也无法坐视。

    李嗣源、李从璟都是野心勃勃之辈,只是不知,李从璟此来江陵,又在如何谋划。按说这位秦王抵达江陵也有几日了,却未见他有任何实际行动。

    赵季良心情很舒畅,有意多喝几杯,但他也知晓,眼下江陵暗流涌动,他需得时时保持清醒,不能稍有放纵。

    放下酒杯,赵季良就准备起身离去,恰在这时,房门被拉开,走进来一个风度翩翩的白袍年轻人,那人手中也有一柄折扇,身瘦面白,气态潇洒,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此间风景颇佳,酒菜也是江陵一绝,赵先生进来不到半个时辰,这便意欲离去?”来人轻摇折扇,面带微笑跟赵季良说话,一举一动让人如沐春风。

    赵季良并未觉得如沐春风,相反,此刻他胆战心惊。

    作为西川副使,身份非同一般,此番前来荆南,赵季良的护卫力量不可谓不强,他在街上逛得随意,实则远近明暗护卫就有数十人。别的股且不言,这楼里便有八名精悍护卫,门外亦有两人。

    赵季良方才未闻任何动静,而此人能堂而皇之出现在他面前,意味着什么他岂能不知。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美景好酒,尚需君子为伴,若知阁下要来,季良必不会急于离去。”赵季良不着痕迹的将内心惊慌掩饰过去,儒雅风仪不曾有失,“来者是客,请坐。”

    白袍年轻人也不客气,施然落座,赵季良为来人斟上一杯酒,微笑举杯道:“相逢即是有缘,季良先来一步,权作主人,敬客一杯。”

    白袍年轻人满饮一杯,脸上笑意不减,“素闻先生风度非凡,乃当世名士,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幸甚。”

    赵季良放下酒杯,叹道:“季良孤陋寡闻,也知秦王乃当世雄才,麾下更是英才济济,四大才子、八虎上-将之名已传遍天下,只是不知,阁下是四大才子中哪一位?”

    须臾之间,即被赵季良猜到身份,白袍年轻人也不以为意,拱手为礼:“在下莫离。”

    “原来是军谋无双莫神机,失敬。”赵季良肃然起敬,“一言得怀孟,一举定渤海,一笑平辽东,一怒乱西楼。先生风采,已至谋士极致,令我等神往。”

    “先生谬赞。莫神机之论,实为市井笑谈耳,当不得真。”莫离并没有因为赵季良的赞美而意动,言谈仍如起初般随和,“如先生这般大才,无虚名在外,却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实,才是我辈担当。与先生相比,离相形见绌。”

    “百年江山,人才辈出,莫先生年少而有盛功,比之古人亦不遑多让,不必自谦过甚。”赵季良呵呵笑道,两人都是士子,见面寒暄,免不得相互吹嘘一番,这都是士子通病。

    莫离所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言,并非杜撰,确有典故。

    史载:庄宗入邺,时兵革屡兴,属邑租赋逋久。一日,庄宗召季良切责之,季良对曰:“殿下何时平河南?”庄宗正色曰:“尔掌舆赋而稽缓,安问我胜负乎!”季良曰:“殿下方谋攻守,复务急征,一旦众心有变,恐河南非殿下所有。”庄宗敛容前席曰:“微君之言,几失吾大计!”

    ——庄宗在邺都(魏州)时,多有征战,但魏州境内的赋税却迟迟收不上来,庄宗因此责问赵季良,赵季良却问庄宗打算何时平定河南,庄宗很生气,说你掌管我的财赋钱粮,你不及时给大军军费,我拿什么平定河南?赵季良答道,殿下你征伐太频繁,赋税太重,要是闹得人心思变,你就永远拿不下河南了。

    当其时,梁将戴思远陷共城、新乡等邑,澶渊之西,相州之南,皆为梁人所据,此乃梁晋争霸时,晋面对的最坏局面。而后庄宗纳赵季良之言,局面逐渐好转,晋遂能打开局面。

    莫离、赵季良首次会面,言谈却自然亲和,几如多年老友。

    客套完,得说正事,赵季良虽说坐立安稳,心头并非全无担忧,遂道:“承蒙先生高看,今日能与先生相见,季良荣幸之至。未知先生有何忧虑,季良可能代为解忧?”

    文人相谈,就是不肯好生说话,赵季良定是不会直接问莫离,你来找我干嘛来了。

    莫离神秘一笑,“方才已说过,先生乃是大才,实则不仅离仰慕先生之才,殿下尤甚。此番离来与先生相见,便是得殿下授意,来邀先生往驿馆一晤。”

    赵季良故作恍然,随即拍额作懊悔状,连连向莫离赔罪,“秦王至江陵,季良早闻之,只是担心贸然前往,会打扰殿下与南平王商谈要事,这才一直未曾拜会,实是季良失礼。如今烦恼先生来请,真乃罪过,殿下盛情,季良敢不从命?”

    莫离见赵季良识趣,满意起身,“既如此,不敢让殿下久候,先生这便随我同行,如何?”

    “甚好,甚好!”赵季良起身,状极干脆。与莫离一道出门,待到门口,左右不见自己护卫,赵季良忽然停下脚步,向莫离连连告罪,道:“季良乃是外臣,拜会殿下,不可无礼,请先生先行,待季良稍整礼仪,即刻前来。”

    莫离自然不会理会赵季良要去准备礼物的借口,道:“殿下向来不拘小节,如今求贤若渴,亟待一见,必不会在意此等末节。”

    “只要秦王不觉得外臣失礼,季良自然无不从命。”赵季良很干净的表示,他绝对没有其他意思。走出没两步,赵季良又停下脚步,拍着额头道:“哎呀,莫先生,此去拜会秦王,必有长谈,实不相瞒,昨日季良已与南平王相约,今日午后对弈,眼下看来是去不成了,莫先生稍待,容季良去跟南平王略作说明。”

    “无妨。”莫离大度的摆手,“此等小事,离自会让人知晓南平王。”

    “这......恐怕多有失礼之处。”

    “先生多虑了,南平王乃大度之人。”

    好不容易行至酒楼门口,赵季良犹不死心,还想再找借口,但不等他开口,莫离即笑道:“先生若是觉得此处夕阳甚美,不如我等略作观赏再走,如何?”

    赵季良见自己拖延时间,好等候暗中护卫前来搭救、解围的意图被识破,讪讪而笑,“不用,不用,还是拜会秦王要紧。”莫离如此大度,赵季良岂能不明白,他那些护卫,只怕已尽数遭了莫离毒手。

    进了马车,赵季良不禁悲从中来。

    秦王是何等人?赵季良知晓得清楚。

    他赵季良此来荆南为何?他觉得李从璟也知晓得清楚。

    故而,赵季良更知道,此行去见李从璟,凶多吉少。

    只是赵季良没想到,他来了荆南,竟会被李从璟察觉。

    自打见到莫离,赵季良就知道他命运堪忧了。

    方才,他想找借口逃脱,然则莫离没有给他机会。而今,他只希望莫离真会派人通知南平王,他今日不去与其对弈了。

    赵季良当然没有与高季兴相约对弈,但只要高季兴得到此讯,就会意识到他赵季良被秦王挟持了。到了这个地步,赵季良只能期望高季兴前来搭救。

    但他也知晓,此间希望,微乎其微。

    赵季良忽然想到一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

    此间刀光血影,斗智斗勇,丝毫不让沙场。

    正在读书的李从璟,被桃夭夭告知,莫离把赵季良带了回来。

    “孤让莫离去会一会赵季良,他怎将人绑回来了?”李从璟有些奇怪。

    桃夭夭道:“莫离说,赵季良心智坚韧,胆识非凡,非易与之辈,还是抓在手心为好。就算不能让赵季良回不去西川,也不能让他在江陵继续任意施为。”

    “也好。”这是李从璟的评价。

    桃夭夭好奇道:“扣押赵季良,会否刺激到高季兴?”

    李从璟冷笑道:“高季兴何需刺激?他已够胆大妄为了!再者,难不成孤扣下赵季良,他还敢派兵来攻打驿馆不成?”

    桃夭夭翻个白眼,眼神闪动道:“赵季良与高季兴达成何种协议,我等一直无从得知,眼下得了赵季良,倒是好办了。”没从林氏口中拷问出她的背后势力,桃夭夭一直耿耿于怀。

    李从璟忽然合上书本,眼神锐利道:“时间不多了,传令给林英......”

    与此同时,江陵城外长江码头,一艘华丽楼船自下游而至。楼船甲板上,一人迎风而立,面朝江陵城,目光如电,“秦王,南平王......我来了!”

    三王风聚江陵城。

章六三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1)

    (小区停电,网吧码一章。)

    史载:刘训至荆南,楚王殷遣都指挥使许德勋等将水军屯岳州。高季兴坚壁不战,求救于吴,吴人遣水军援之。

    ......

    吴军之强,半在水师。

    李从璟为何如此忌惮高季兴投吴?

    原因很简单,高季兴投吴,吴军一旦用水师支援,朝廷拿他根本没辙。

    且淮河、长江流域水系发达,更为吴国水师施展拳脚,提供了广阔舞台。

    大唐也有水师,然比之吴国,小巫见大巫。除此之外,大唐水师,基本都在黄河流域,那还是前梁防御晋军时留下的。彼时晋军水师就不行,晋军灭梁,走的都是陆军偷渡黄河,陆路进攻的路子。

    另外,黄河流域之水师,根本无法进入长江。非是运河不通,而是无法突破吴国的淮水防线。就算运河通畅,巨舰吃水太深,也走不了。

    周世宗三征南唐,硬碰南唐水师了吗?没有。赵太祖灭南唐,也是先取楚汉,走的是迂回大包围的路子。吴国水师,继盛唐船坞衣钵,承盛唐水师精要,在当世,那就是霸主级存在,无解。

    此时诸侯水师,能值一提的,马楚、吴越。就这两家,也是被吴国水师当儿子揍的主,从来没打赢过。

    钱缪之子钱元瓘,是第二任吴越王,年轻时才名冠绝吴越,真正的天子骄子,却因带领吴越水师与吴国交战,被徐温、徐知诰带吴国水师打出心理阴影,大战过后,吴越水师十损七八,钱元瓘自此之后不见英姿,碌碌终生,最后竟被一场大火给吓死。

    虽不知原本历史史实,但却知晓吴国水师厉害,是以在得知高季兴与吴国眉来眼去之后,李嗣源便决定让李从璟亲自前来荆南,为的就是不让吴国将力量渗透进荆州。

    李从璟得到第五姑娘的惊天密报时,正在驿馆中召见赵季良。

    赵季良是西川节度副使,位在枢要,自然了解西川情况,军政、民政、财政,李从璟都需要赵季良来说清楚。当然,当务之急,李从璟倒是颇想了解一番,西川与荆南到底达成了何种协议。

    然而作为孟知祥的心腹,要想赵季良说出实情,又颇为艰难,李从璟首先要做的,就是冲淡赵季良对孟知祥的忠诚。

    赵季良谦逊有礼站在李从璟面前,显得儒雅而有风度,上天有些时候的确偏心,给了一些人仪表,还不嫌多,仍要给他智慧,赵季良这幅卖相,让李从璟都感觉生不起气来。

    招呼赵季良入座,李从璟开口道:“先生本为朝臣,庄宗在时,对先生颇为倚重,当年庄宗征战河南,以先生总理财赋,故能年年兵戎不熄,而将士甲胄完全,此功虽不曾彰显于天下,却为有识者敬之。”

    “殿下谬赞,季良愧不敢当。”赵季良谦逊道。

    李从璟笑了笑,“当年孤受庄宗之命,在淇门练兵,军费便是由先生经手,先生清正廉明,百战军军费从无缺斤少两,论起来你与孤也算同袍。”

    “能与殿下同袍,乃季良之福。殿下英明神武,在淇门便已露峥嵘之色,殿下数年来能有震天之功,实是季良所期盼的。”说场面话来,赵季良也是口若悬河。

    李从璟不会跟赵季良多客套,他虽也饱读诗书,知道与读书人打交道的门道,却不会沾染读书人的臭脾气,拉近完关系,李从璟直接切入正题,“想必先生也知,如今朝廷正在推行新政,先生本朝臣,历受倚重,无奈前时为小人排挤,才不得志,如今朝堂风气清明,正当用人之际,先生与孤亦有旧情,此番与先生在江陵不期而遇,也算天意,既如此,孤有意请先生归朝,助朝廷行新政,匡扶河山,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突然抛出如此重磅炸弹,一时反应不过来,略微怔了怔。

    趁赵季良发愣的功夫,李从璟继续道:“先生本是大才,又历任中枢,此番归朝,孤不敢保证先生能领户部尚书,但父皇知人善用,想必最不济一个户部侍郎是跑不掉的。”

    先前的震惊还未平息,赵季良再受巨震,如此许官之态,他从未听闻。但这回他没有愣太久,回神很快,连忙拜道:“殿下,季良本是西川......”

    李从璟摆摆手,不容置疑道:“西川地狭,非是先生用武之地,天下有贤才而朝廷不用,天下人岂不说我朝政不明?若是先生对西川颇有不舍,倒也无妨,西川乃我朝重地,朝廷对西川十分看重,先生主事户部,有的是机会与西川打交道。”

    “朝廷任免官吏,当依章程,再者季良任职西川,职内之事尚未处理、交接,还请殿下容些时日,好让季良......”赵季良额头渗出汗水,但牙关还是咬得颇紧。

    “赵廉使!”李从璟再次打断赵季良的话,这回他的语气带上了严厉之色,显现出几分刚硬霸道,他本是沙场宿将,自有铁血威严之气,利刃般的目光落在赵季良身上,有如实质一般,“孤不是在跟你商量,你可明白?”

    廉使,当世对节度使的称谓,与“帅”同义,李从璟直呼其官职,就显得不那么客气了。

    秀才遇到兵,赵季良无奈,却也死咬牙关,不做声应承。

    李从璟站起身来,走到赵季良面前,俯身看着他,语气冰冷:“为官者,当知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为臣者,当知尔爵尔位,国之重器。此非私授,乃出自君王,此非似有,乃系黎民之望!”

    站直身,李从璟不再看赵季良,冷冷道:“先生此来荆南,所谋为何,孤无意追究。此非孤王仁慈,而是惜乎先生之才,是希望先生这身才能,能用于国家。否则,助纣为虐之才,百害无一利,孤当亲手取之!”

    说罢,再不看赵季良,迈步离开。

    赵季良怔在原地,良久不曾回神。

    ......

    日暮,大风,长江波涛滚滚。

    江边百丈之外,第五姑娘迎风而立,凝神远望江面,红裳猎猎作响,青丝缕缕飘飞。

    不时,有军情处锐士急速赶来,在第五姑娘面前行礼,道:“林氏离开渔村,往江边去了!”

    第五姑娘一言不发,带领数名精锐,赶往那座林氏藏身了半夜一日的渔村。在村角一处逼仄角落,第五姑娘停下脚步。面前是一座废弃的房子,只余断壁残垣,内里野草丛生,高过人头。远近各处,可见零乱赃物,甚至是羊犬粪便。第五等人到此时,一只浑身长满癞子的野狗,吠了两声,惊慌跑开。

    臭味夹杂在风中,清晰可闻,第五姑娘皱了皱眉秀气的眉头,问道:“这便是林氏栖身了半夜一日之地?”

    先前那名军情处锐士走到一处角落,对第五姑娘道:“的确如此,第五统领请看,此处荒草虽被有意掩盖,仍可见压塌痕迹,可见有人在此休息过。”

    第五姑娘眉头蹙得更深,她蹲下身,嗅了嗅,又捡起几节草茎。见第五姑娘面露疑惑,那军情处锐士道:“昨夜,林氏进村偷食,被人发现,逃跑途中跳入粪坑,这才没被抓到。这些草茎,想必是林氏万般无奈之下,聊以果腹之物。”

    第五姑娘点点头,“这些时日,林氏被我等追得惨,精力早已不济,行动自然不会矫健。”林氏杀人潜逃,军情处自然要做出追杀的样子。第五嗤笑一声,“浴粪食草......倒是没有‘亏待’了她!”

    这时,又有军情处锐士过来,向第五姑娘禀报:“第五统领,林氏上船了!”

    江中渔船不少,点灯的却不多,可见渔民生活亦不轻松。零星火点中,却有明亮如昼之地——那却是达官贵人的船,亦或是青楼画舫。

    天色已晚,视物已很勉强,赶到江边,方才那名军情处锐士指着一楼灯火通明的楼船道:“便是那艘船。这厮游水过去的,我等没料到这一点,让她给跑了!卑职已让人划船去查看,请第五统领治罪!”

    第五观望片刻,露出莫名笑意,“尔等何罪之有?这楼船,可非是林氏借以逃脱之地,而是她此行逃亡的终点!”

    左右闻言俱都惊愕不已,追问其故。

    第五返身离开,“林氏这些时日,在荆州绕了这么些圈子,原来竟不是为了掩盖行程,而是她的目的地就在荆州!盯紧了这艘船,那可是下头杨吴来的!另外,回去禀报殿下,就说林氏出处,确为杨吴青衣衙门!”

    ......

    天黑,襄州。

    城外,某军营校场。

    火盆吐舌,火光明灭。

    五百君子都精骑尽数集结,他们身着精甲、背负马槊、腰挎横刀、携弓带箭,披挂整齐,肃立在战马旁,目视前方,纹丝不动。

    林英在阵前来回巡视,目光如电,投在一个个面无表情的将士脸上。随着战马缓行,他的声音在夜空炸开。他说:“年少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殿下此言,尔等可还记得?”

    “誓不敢忘!”五百将士齐声呼喝。

    “好!但凡尔等不敢忘殿下,林英便再无赘言!”林英勒住缰绳,停在阵前,陡然下令:“上马!”

    五百将士翻身上马,动作如出一辙,军阵中抖起一阵波浪,发出一阵清脆金属撞击声,五百骑士悉数落在马背。

    “此行艰险,君子都却誓不敢令殿下失望,开拔!”

    五百骑士,千匹战马,踏尘出营,奔入黑夜。

章六十四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2)

    “徐知诰已至江陵?”李从璟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颔首道:“他的确该来了。”

    莫离嘿然道:“早知杨吴要派人过来,却不曾想是徐知诰亲自来,看来徐温对江陵看重得很。”

    “第五的情报上说,林氏在荆州辗转数百里,最终到达江陵城外码头,上了一艘杨吴的船。通过比照金陵线报,可知林氏上的就是徐知诰的船。”桃夭夭捧着木杯在埋头喝水,这时抬头说道。

    “我等前脚才拿下赵季良,这徐知诰后脚便到了江陵,如是看来,江陵城这潭水,是清不了了。”桑维翰在一旁接话道,林氏既已被证明上了徐知诰的船,则说明他先前审讯林氏的结果无误,这对于亟待立功,以在秦王府站稳脚跟的桑维翰而言,显得很是重要。

    “赵季良我等自可强行扣押,对付徐知诰却不能依葫芦画瓢,这个问题要棘手得多,稍有不慎,便会被引起高季兴忌惮,引发杨吴不可预知的反应。”桑维翰接着道,西川的人好对付,李从璟毕竟占据大义,杨吴可就不那么好拿捏了。

    李从璟转顾莫离,沉吟着说道:“莫哥儿,依你之见,徐知诰既已到了江陵,何时会与高季兴碰面?”

    莫离轻摇折扇道:“荆南与杨吴勾连,这是上不来台面的事。于高季兴而言,朝廷怀疑他有此举,并不能如何,但若是掌握他与杨吴勾结的证据,便不会坐视,极有可能发兵来攻打。因此,高季兴必不会正大光明与徐知诰见面。”

    “徐知诰也是一时人物,此行代表杨吴,他能忍受偷偷摸摸与高季兴碰面?”李从璟设身处地的想,若他是徐知诰,这个问题就值得商榷,且不说徐知诰自身是否要面子,他背后代表的可是吴国这个诸侯国——国家尊严不容亵渎。

    莫离笑道:“徐知诰可是聪明人,他明知殿下先至江陵,又曾与军情处交过手,此景此景,他焉能奢望自身行踪不被发现?明知如此,自然不能明目张胆行动。尊严虽说重要,但劝降荆南却更重要。”

    李从璟细细一想,觉得很有道理,“那依你看,徐知诰会何时与高季兴碰面?”

    “既然行踪不可掩盖,即意味着夜长梦多,徐知诰既要见高季兴,又要避免被军情处发现,只能出其不意。”这个问题莫离显然早已思考过,所以回答的有条不紊。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莫离能被称为莫神机,几乎可以说算无遗策,不是没有道理的。莫离收起折扇,拍打在手心,目光炯炯,他接下来的话,如若平地惊雷,他道:“离推测,徐知诰见高季兴,就在今夜!”

    李从璟心头一跳,认为极有可能。

    他忽的站起身来,负手来回踱步,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彼此毫不相干的画面相互交替出现,其间似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联系,显得极为重要而又难以抓住。

    猛地,李从璟停下脚步,神情肃然问众人:“赵季良被我等带到此地已然大半日,南平王府可有动静?孤的意思是,高季兴可曾有派人过来询问、索要赵季良?”

    众人面面相觑,“南平王府并无异动,高季兴也未曾派人过来!”

    李从璟面色变了变。

    见到李从璟这幅模样,莫离心头陡生警兆,他陡然抓紧折扇,道:“赵季良被离从东市带离,不可能瞒过城中高季兴的耳目。赵季良与高季兴所谋必然见不得光,按理说赵季良被我等强行扣押,高季兴当分外焦急,为免赵季良透露出对他不利的消息,他该马不停蹄过来要人才对!”

    “但他并不曾如此作为,这说明什么?”李从璟盯着莫离问。

    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妖在何处?

    众人冥思苦想,却一时不得而知。

    “我等是否漏算了什么?”桑维翰沉声说道,“或者,我等忽略了一些东西?”

    越是焦急,李从璟反倒不再显露异样,他在案桌后重新坐下来,手抚下颚,凝神沉思。

    “传令下去,盯紧南平王府与城外码头,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皆要即刻回报!徐知诰要在今夜与高季兴碰面,我等不可让其如愿!”李从璟对桃夭夭道,在不知遗漏在何处的情况下,只能守住底线,先杜绝最坏的情况发生,“另外,立即去见你接触的那几个南平王府官吏,砝码在此时已不重要,他们要什么,都给他们,务必要得到有用消息!”

    桃夭夭起身,应诺一声。

    在桃夭夭出门前,李从璟叫住了她,目露杀机道:“非常时期,当用非常手段。天亮前,孤要结果!”

    桃夭夭点点头,表示知晓。

    她此前有接触过几个南平王府官吏,但实际上这些人无须都收买,能收买一个有分量的就行,至于其他人——用途就不用多言了。

    桑维翰听闻李从璟此言,心头一凛。他知道,今夜,江陵城要死人了,而且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

    此时,桑维翰还无法知晓,今夜固然要死人,却不是如他所想,只死几个人,而是死很多人。

    房间里有些闷,李从璟起身来到窗前。

    推开窗户,可见江陵城灯火如昼。往远处看,可见星辰如海,弯月高悬。

    这些光亮固然显眼,但在黑夜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更多的地方,充满黑暗,以及黑暗的东西。

    夜晚很宁静。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已经降临到这座繁华江城,正是这股力量,将在黑暗里掀起腥风血雨。

    李从璟站在窗前,语气平静的下达了一条跟平静南辕北辙的命令,“传令君子都,集结待命!”

    ......

    南平王府。

    高季兴敛眉沉思,一言不发。在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着普通衣着的中年男子,正注视着沉思的南平王,看那男子的发饰、装扮,明显与江陵城本土的不太一样。

    “到了此时,南平王还不能下定决心?”中年男子神态淡然,说出来的话却并非没有波澜,他紧紧注视着高季兴,继续道:“今日,西川赵季良已被秦王府强行带走扣押,这说明什么,南平王岂能不知?”

    高季兴长长叹了口气,“荆南是大唐藩镇,西川同样是大唐藩镇,彼此互有往来,并非不能理解之事。秦王虽说酷烈,带赵季良回去,顶多是询问两句罢了,未必就会如何。”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无论是荆南,还是西川,如今都不奉大唐朝廷号令,各自为政,多有僭越之举,无反叛之名,而有自立之实,大唐皇帝与秦王,又非愚笨之人,岂能看不出来?这种时候,荆南、西川互遣密使,大唐朝廷若不忌惮,便不会让秦王来此了。秦王若不忌惮,就不会强行扣押赵季良。若是仅为询问两句,何以赵季良此时仍未离开驿馆?南平王就不担心,赵季良说些不该说的话?”

    这些道理高季兴岂会不知,只是他心中一时拿不定主意,随意说些话来搪塞罢了。对方将事情剖析的如此清楚,分明是在提醒他不要抱有幻想,要果断行事。

    高季兴问那中年男子,“徐相已到城外了?”

    “在下来时就跟南平王说过,徐相午后到的江陵。”中年男子耐心道,“徐相远道而来,亟待与南平王一见,以谋定诸事,这可是为南平王考虑。当时可是南平王主动联络徐相,在下这才到江陵,与南平王共谋了这么久的大事。如今徐相亲至,南平王却迟迟不愿一见,是何道理?”

    高季兴叹息道:“与徐相相见,自是本王所盼。只是徐相所言,对付秦王之举,似可再作商榷。”

    中年男子闻言,立即严肃起来,“南平王此言,在下不敢苟同。须知,兴兵乃军国大事,岂能随意为之?南平王既求吴国水师,助你自立、助你对付唐军,岂能不表露诚意?再者,秦王此人,绝非易与之辈,今日若是南平王不趁其在江陵时,将其杀之,待其日后逃离江陵,再领军来攻打,那将是荆南军的噩梦!此间取舍,如何为之,请南平王三思!言尽于此,在下不愿再费口舌!”

    中年男子强硬的态度,让高季兴莫可奈何。

    杀李从璟为投名状,换取吴国信任和吴国水师相助,这个买卖,怎么看都非小事。

    高季兴脸色阴晴不定,蓦地,他站起身,目光狠戾。

    ......

    江陵城外码头。

    一艘楼船上,洗漱干净、换了身干净衣裳的林氏,在吃过数日来第一顿安稳饭后,来到甲板上,眺望江景。

    虽说连日逃避追杀、辗转数百里,让她神色憔悴,精神疲惫,但个中苦楚都在此时得到回报,如今,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此时装扮雍容的林氏,又是那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绝色女子。

    不时,有黑衣劲装女子前来向她行礼,恭敬道:“禀报司首,那些人又靠过来了。”

    青衣衙门,以司首为最高官职。

    林氏向江面看去,只见几艘渔船从不同方位,扮作不经意的样子,向楼船靠近。

    她嫣然一笑,“既然愿来,便让他们过来,待离得近了,才好一并收拾。”

    黑衣女子领命去了。

    站了一会儿,林氏伸出白雪般的手招了招,阴影中便有黑衣女子上前来听令。

    “传令,楼船向岸边靠拢。”林氏笑容神秘,“军情处不是以为徐相在这艘船上吗?那就让他们都过来好了。咱们这边掩护得好些,徐相便多几分安全。”

    安排完这些事,林氏复看向江面,拢了拢鬓角青丝,笑容倾国倾城,“一路尾随于我,便以为能顺藤摸瓜?你们当我林安心真傻呀?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

    “你们又怎会知道,徐相在半路就换了船,此时早已进了江陵城了!”

章六十五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3)

    江陵城驿馆,戌时一刻。

    偏院一间小屋,不大,五步见方,屋中有老木桌一张,旧长凳两条,油灯一盏。

    灯火摇曳。

    赵季良站在木桌里边,面容严峻,冷眼望着木桌外边,长凳上坐着的青衣男子,岿然不动,自有一股不可侵犯之气。

    赵象爻上下打量赵季良一圈,笑意诡异,“赵先生,西川与荆南有何协议,你当真不愿交代?”

    身板并不如何强壮的赵季良,此刻面相威严,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势,他看也不看赵象爻,挺直腰杆冷然道:“在下不知阁下所言何物,谈何交代?”

    “很好!”赵象爻站起身,来到赵季良面前,盯着对方呵呵道:“赵先生有骨气,赵某就佩服先生这般有骨气的人!这要是放在寻常时候,赵某说不得要跟先生痛饮一番才好。只可惜,眼下是非常之时,赵先生这番骨气,赵某却无暇聊表敬佩了。”

    赵季良冷哼一声,不为所动。

    赵象爻回到长凳上,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道:“殿下看重先生才学不假,有意请先生入朝为官、委以重任也不假,然则先生恐怕不知道,殿下可从来没有妇人之仁。今夜赵先生若不肯如实交代,只怕这皮肉之苦是逃不掉了。”

    赵季良瞥了赵象爻一眼,眼中尽是轻蔑。

    赵象爻正准备再说话,房门被打开,李从璟从院中走进来。

    看清屋中景象,李从璟皱眉道:“怎么回事?”

    赵象爻见李从璟面色不太好看,心道不好,忙赔罪道:“殿下,卑职......”

    赵象爻的模样落在赵季良眼里,让他更是不屑,他瞧了李从璟一眼,冷嘲热讽道:“殿下麾下果然人才济济,俱都忠心耿耿,意欲为殿下分忧,殿下好福气!季良为官多年,被人审讯逼供,可还是头一遭经历。”

    李从璟看了赵季良一眼,再看向赵象爻时,目中怒气已不加掩盖,他一脚踹在赵象爻屁股上,狠狠道:“再给你半个时辰,还问不出结果来,孤看你这军情处统领也不用做了!”

    说罢,负手离开。

    赵季良目瞪口呆,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象爻摔了个狗吃屎,从地上爬起来,呸出嘴里灰尘,再看赵季良时,眼神已跟看猎物再无二致,他狰狞一笑,招呼左右:“都他娘的还愣着作甚,都他娘的不知道军情处该作甚了?拿刑具来,大刑伺候!”

    说完,往地上啐了一口,看向脸色发白的赵季良,赵象爻又道:“他娘的,不施展完一**刑,这书呆子便是想招供,二爷都不会给他机会!”

    ......

    两刻之后,李从璟再度走进屋来,这回,他是被赵象爻请来的,原因很简单,赵季良愿意招供了。

    浑身看不出太多血迹的赵象爻瘫倒在地上,披头散发,面容憔悴,已是连站起身的力气都不再有。

    李从璟坐到长凳上,面无表情看向赵季良,“你有一炷香的时间。”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从璟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已全无精神的赵季良,“孤早就知晓,孟知祥不可能真心实意相助高季兴,却不曾想你等心思这般恶毒。两千具铠甲,四千柄横刀,百万财绢,许给高季兴,就为助他攻打忠、万两州?西川好大的手笔,看来西川之财,的确丰厚得很!然而最让孤高看一眼的,还是孟知祥的胆子!”

    顿了顿,平复了一番心境,李从璟接着冷声问:“不过孤很好奇,一旦荆南发兵忠、万,西川真会出兵相助?”

    赵季良神色憔悴至极,泛白的嘴唇没有半分血色,他扯起嘴角动了动,“当然不会。西川不至于如此愚蠢。”他的意思很明白,西川现今根基不稳,自然不会站到台面上来,拾掇别人造反可以,那是为他们吸引朝廷注意,给他们壮大的时机,让他们自己出来挑事,则断无道理。

    李从璟冷笑一声,忽而道:“恐怕这两千铠甲,四千横刀,百万财绢,西川也不会真给荆南吧?”

    “只给一小部分,作为刺激高季兴占据忠、万两州的筹码,只要荆南一旦发兵,坐稳了造反之实,西川便会抽身而退,与荆南划清界限,再也不相往来。”赵季良没了隐瞒的心思,话也说得透彻,只是这其中的算计与狠毒,实在是令人心寒。

    “这些消息虽然不假,但与孤先前推测,并无太大出入,此可以令孤不杀你,却不足以让你活下去。”李从璟俯视着赵季良,语出惊人。

    赵季良没想到李从璟如此说话,又惊又怒,“秦王,你怎可如此?!”

    李从璟不动如山,拂袖道:“休得废话,孤这不是跟你谈判,孤也没心思与你胡扯。你还知道什么,一并说出来,若是有用,孤可保你活命。”

    先前招揽赵季良入朝为官,是为礼,既然赵季良敬酒不吃吃罚酒,李从璟自然不会再与他客气,也不会照顾他的脸面。

    李从璟等了一会儿,见赵季良无话可说,这便转身出门。

    眼见李从璟如此决绝,赵季良焉能不慌,在李从璟出门之前,他嘶喊道:“杨吴,高季兴与杨吴密使,已往来许久!”

    李从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盯着赵季良,“你说甚?杨吴密使来了多久,现在何处,与高季兴谈了什么?你知道哪些东西,孤给你半柱香时间,都说出来!”

    赵季良绝望道:“季良只知南平王府有杨吴密使......”

    ......

    南平王府。

    面对眼前中年男子的强硬态度,高季兴站起身,目光狠戾。他咬咬牙,却没有如中年男子期盼的那样,立即下定决心,而是道声失礼,转回内室,与心腹商议去了。

    见高季兴如此做派,中年男子目露轻蔑之色,在高季兴离开后,他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如此鄙陋之人,也能成就大事?!”

    高季兴转回内室,梁震已被他派人先一步请来,他将先前与中年男子的谈话与梁震说了,让梁震出出主意。

    梁震肃然沉吟,良久方缓缓开口道:“徐知诰请明公杀秦王,其心可诛!”

    南平王愕然道:“这却是为何,请司空细细说来!”

    梁震叹了口气,沉声道:“明公但请思之,若是秦王死在江陵,朝廷会如何,陛下会如何?”

    这个问题并不难,南平王很快便给出答案,“秦王若是死在江陵,陛下必定震怒,朝廷说不得会不顾一切代价,调兵遣将来攻打我荆南!”话说完,南平王自己都被这句话吓得一惊。

    梁震的话却分量更重,他寒声道:“岂是‘说不得’?而是‘千真万确’!秦王是何等人,这些年来军功赫赫,为大唐江山立下汗马功劳,又帮助陛下击败庄宗,使其得以顺利继位大统,眼下更是深受陛下倚重,军国大事莫不予之,说秦王是大唐半壁江山都不为过!明公若是动了秦王,陛下必定跟明公拼命啊!”

    想透此中关节,高季兴骇得冷汗直流,他哇呀呀怪叫一声,“好这个徐知诰,这是要将本王往火坑里推!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司空,这徐知诰不安好心,杨吴也不可靠!本王该当如何,是否该将徐知诰拿下砍了脑袋?”

    梁震劝高季兴冷静,好说歹说,让高季兴安静了些,这才道:“徐知诰有此计,并非不可思议之事。两国邦交,军国大事,岂是儿戏,自然需要交换信任。明公请想,杨吴助我荆南自立,于他有何好处?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杨吴自然不会平白无故助我荆南,他们做这件事,也是为自身谋利!”

    南平王冷静下来想了想,不禁大点其头,道:“的确如此。李从璟是大唐半壁江山,若是杀了他,就相当于削弱了我朝,彼弱我强,此后杨吴再与我朝对抗时,自然就会省心省力得多!”

    高季兴能想到这点,梁震不以为奇,但对方的话并未说到根结上,梁震不得不自己来挑明个中关键,他道:“杨吴觊觎荆州久矣,明公岂能不知?荆州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吴无论是自保,还是北上,掌控了荆州,就攻守随心。徐知诰让明公杀李从璟,就是要让明公与朝廷彻底决裂,再无同存的可能。如是一来,在朝廷大军的攻打下,荆南便只能投靠、依附杨吴,向杨吴称臣。这样,杨吴就将荆州收入囊中了!”

    “哇呀呀,这徐知诰好黑的心,竟是这般盘算!”高季兴被梁震这番话气得手舞足蹈。

    梁震再度叹息一声,劝高季兴道:“邦交便是如此,明公何必失礼?杨吴助我荆南,是为其自身图利,我荆南欲借杨吴之力,不也是为自身图利?难道明公真愿投靠杨吴,向杨吴称臣?”

    “本王当然不愿!他杨溥算什么东西,本王凭什么向他称臣!”高季兴嚷嚷一声,随即意识到失态,咳嗽两声,正色道:“荆南坐拥荆州险要之地,如今又得归、峡、夔三州,来日若能再得忠、万,便是已成大势。而后无论是南争楚地,还是西争蜀地,都大有可为,便是效仿先主,与曹魏三分天下,也不是不可能!本王舍了霸业不要,投靠杨吴称臣,本王岂非失心疯?若真如此,本王此番千辛万苦,图什么!”

    “正是如此。”梁震道,“邦交因利而生,最终利落谁家,但凭本事而已。就说这回借助西川之力,我等岂又真奢望孟知祥出兵,助我荆南攻占忠、万两州了?且不说孟知祥会不会,便是真会,我荆南也不允许,否则,到时候同占忠、万两州,那此两州到底是他孟知祥的,还是明公的?”

    “司空所言甚是!”高季兴对梁震一如既往满意,能得到这样一位才智过人,又忠心耿耿的幕僚,实在是莫大幸运。他拉着梁震的手,问道:“即是如此,眼下我等该如何答复徐知诰,如何对待李从璟?”

    “明公自可应了徐知诰的要求,只不过,届时明公得吩咐清楚,让将校‘礼送’秦王出境即可,而非真要他性命!”梁震成竹在胸,“待送走秦王,明公便可发兵忠、万了,届时战端一起,若是战事顺利自然无需多言,若是万一战事不利,也由不得他徐知诰不发兵相助,除非他不想图谋荆州了!”

    “善,司空高见!”

章六十六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4)

    江陵城外码头,戌时下二刻。

    数千里长江,论繁华,上游在成都、渝州,下游在金陵、广陵,中游便在江陵。只是到了这个时分,码头已不见白日里的人声鼎沸、货流如织,唯独码头周围江面上停靠的各色船舶,似屋如城,依稀可见白日此处的热闹。

    那船舶屋城中,有灯火通明的,便是夜晚热闹聚集之地。城池有宵禁,船舶却没有,而船舶所在之处,尤以画舫最为热闹。

    码头所在之地,除却船舶,最多的便是仓库,一座仓库中,货物堆满庭院,而在颇为高大的主楼上,第五姑娘正倚栏而望,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紧紧盯着不远处一艘造型典雅的三层楼船。

    这样的楼船,在码头这里不多,却也不少,因而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在第五姑娘心中,这艘楼船重要得很。

    “第五统领,杨吴的楼船靠岸了。”有人过来向第五姑娘通报。

    身躯玲珑的第五姑娘纹丝不动,夜风吹动她的大红衣裳和青丝一起飞舞,这些年来,原本气息冷硬妖异的第五姑娘,气质愈发柔和了,静若平湖,清新而灵动。

    她点了点头,“盯紧了,若是有人下船,第一时间通报。”

    “得令。”军情处锐士领命而去。

    亥时,风冷。有快马自驿馆来。

    来人是赵象爻,他快速上楼,亲自来向第五姑娘传达李从璟的命令,“殿下有令,原定计划改变,即刻遣人登船!”

    “发生了何事?”第五姑娘见赵象爻面色不太平常,转身问道。

    “赵季良交代,高季兴已与杨吴来往多日。”赵象爻长话短说道,“敌情深过预料,便多出许多可变性,已不再我等掌控中了。殿下已经下令各方,不再守株待兔,而是提前启动各方布局,主动出击。平静的水面下到底藏着什么,总要投石水中,才能试探得出来。你这边也不能再静观,必须立即动手。”

    第五姑娘点点头,“杨吴楼船一直处在观望之态,未曾有人上岸,敌情的确不甚明朗。既然如此,我亲自带人登船!”

    第五姑娘召集了人手,吩咐一番,这便带人奔出。

    杨吴楼船上,青衣衙门司首林安心正在舱中闭目养神,忽然有人叩门,向她禀报变故,“司首,二三十条小船,数条大船,大摇大摆从各方靠近过来,速度很快,来势汹汹,有意欲强行登船之相!”

    林安心疾步出舱,来到甲板上一看究竟。

    脚下的楼船如大鲸,而四面围拢过来的船舶便如如群鲨。船舶经过之处,水面滑过一道道线条流畅的波纹,正如一支支锋矢,向楼船激射而来。

    对方的船舶皆无灯火,然在月光下,林安心还是看见了兵刃反射的点点寒光。她感到一股股犹如实质般的杀气,正冲向她所在的方位。

    “司首,我等何以应对?”

    林安心完美无瑕的面孔露出一丝邪魅笑意,“传令,楼船向江中行驶,做出离开江陵之势!”

    “这却是为何?当此之际,为掩盖徐相行踪,我等该强行登岸,吸引敌人注意才是啊!”

    林安心哂然,“倘若徐相在船上,以徐相之尊贵身份,岂能强行上岸,以身犯险?暂离是非之地,保全自身,再从长计议,方为上策!”

    “司首英明,属下这就去传令!”

    此行抵达江陵的楼船,并非只有一艘,而是有数艘之多。

    少时,以林安心脚下的楼船为中心,数艘楼船驶进江中,向下游逃窜。

    随着时间流逝,原本十分镇定的林安心,面色一丝丝严肃起来,江风打在她脸上,吹动她华美的衣裳,引得她身躯曲线毕露,她也浑不在意。

    在船顶担任观察角色的青衣衙门锐士,下楼来向林安心急声道:“司首,敌船已增加一倍,前有拦截之敌,后有追击之兵,我等已无处可退!”

    望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群议一般从四面八方附过来的船舶,林安心眼中流露出寒意,她冷声道:“军情处这是动真格的了,并非只是试探。发出信号,事先集结在码头附近的青衣衙门,不必再掩藏身份了,尽数出动,与本司首一起,与军情处死战!”

    左右有人惊愕道:“军情处发什么疯,为何骤然动手,便倾力而为?”

    林安心没说话,她在夜空下抬起头,望向皎洁弯月。

    那轮弯月,在她眼中,似乎不再是碧色,而是血红色!

    平静的大江,突起**,超过百艘大小船舶,驶进江中。这些船舶三三两两汇聚一处,如群狼争食一般,相互撕咬。

    两船兀一接舷,便是长刀出鞘,人影窜出,利刃在清辉下泛出寒光,金属撞击的清脆声悦耳动听,鲜血毫无预兆迸射出来。

    大江变色,码头夜惊。

    ......

    江陵城某坊,亥时。

    一名夜巡坊定,正打着哈欠慢悠悠巡街,忽的,他察觉到背后似有动静,便想回头看个究竟。但他不等他转过身来,他就感到眼前一黑,浑身像是被什么缠住,接着,咽喉传来的冰凉,如夜幕里一闪而逝的一缕寒光,动弹不得的坊丁,只觉浑身力气都在飞速流逝,脑海中一阵天旋地转,他想呼喊,嘴巴却被什么捂得紧紧的,不等他多作挣扎,意识就已变得若有若无。

    当他恢复视线时,他却感到眼帘沉重无比,脑海中最后的画面,让他意识到他已倒在街面上。街面冰凉,脸下黏糊糊的,眼前是几双远去的腿脚。

    ——原本寂静空旷的街巷,忽的不知从何处窜出许多荷刀带弓的青衣人,他们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却矫健迅捷,从各个方向朝前面那座宅院汇聚。

    那座宅院,是王府录事参军的府邸。这是坊丁最后的意识。

    数十名行动敏捷的黑衣人,组织有序,他们以三人为一组,到了王府录事参军府外,稍作停顿,待左右各组都到位后,便翻墙而入。

    王府录事参军品阶不高,但职位特殊,平日参赞机密,非心腹不能担当。府邸的这位录事参军姓曹,名庆余,刚过不惑之年,有一个大腹便便的身材。当坊丁死在他府外时,他正与新纳的妾室,在暗香涌动的房中行鱼-水之欢。

    当房间门、窗被被粗暴撞开,几团黑影突然闪进屋中时,曹庆余吓得一抖,就从小妾身上惊起。然而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一团黑影从到了他面前,接着他感到脖颈一痛,就没了意识。

    等曹庆余一个机灵再醒来时,他意识到有人拿水泼在他脸上,神志模糊的曹庆余看见屋中站着数名青衣人,皆手持利刃,虎视眈眈看着他,这让他还以为家里遭了强盗,立即就大喊道:“尔等何人,竟然盗窃某家,不知死活了......”

    他接下来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因为一把冰冷的长刀,已经架在了他脖子前。

    唯一坐着的青衣人说话了,语气中没有丝毫感**彩,“曹参军,别嚷嚷,否则你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如果你的脑子已恢复神智,就该知道,我等并非盗贼。某家吴长剑,秦王麾下军情处统领,想必以曹参军的身份,该知道你现在是何处境了。”

    “军情处?!”浑身**的曹庆余面色大变,但他还有几分胆色,临危不惧,“尔等夜袭曹某府邸,所为何来?曹某乃南平王麾下录事参军,若是死得不明不白,怕是南平王不会善罢甘休!”

    吴长剑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他俯身靠近了曹庆余些,“曹参军,某家没打算与你废话,今夜某家出现在你府中,你便该知晓,你能否活命,只在某家一念之间。至于南平王......到了这步境地,你觉得秦王还会忌惮南平王的态度?”

    曹庆余愕然道:“秦王与南平王翻脸了?”

    “好了,曹参军。某家今日来,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有三次回答的机会,想好再说话。”吴长剑恢复坐姿,“你且听清,我这问题是,杨吴密使,与南平王谋划了什么?”

    曹庆余明知今日在劫难逃,却硬气道:“曹某不知你在说什么!”

    “很好!”吴长剑笑了笑,“你浪费了第一次机会。现在,你还剩两次机会。为了让曹参军想清楚,某家有样东西给你看。”

    在吴长剑的示意下,左右递过来数个包裹,吴长剑将其一一打开,露出来的东西,让曹庆余胆战心惊。

    那是一颗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的主人,曹参军认得,甚至是非常熟悉,因为平日里,他们都在一起为南平王效力。

    吴长剑继续道:“他们就是浪费了回答的机会,所以才落得这番下场。曹参军,你的人头会不会被某家带走,摆在下一个王府官吏面前,就要看你自己选择了。”

    同病相怜的刺激,让曹庆余怒从心中起,他大声道:“尔等如此肆无忌惮屠杀王府官吏,南平王必定不会放过你们!”

    “很好,曹参军,你浪费了第二次机会,现在,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吴长剑又笑了笑,他招了招手,随即便有青衣人拉了几个人进屋来,丢在地上。

    那些人都昏迷着,乃是曹参军的妻儿。

    “不得不提醒你,曹参军,你接下来的话,不仅决定你自身性命,也决定他们的脑袋是否搬家。”吴长剑如同恶鬼一般,语气虽然平常,但说出来的话,让人毛骨悚然,“为了帮助曹参军拿主意,某家不妨明告曹参军,朝廷的大军,已经整装待命,随时会进军荆州,也就是说,高季兴的死期不远了!”

    “如果曹参军有弃暗投明之心,为朝廷立下功劳,秦王向来赏罚分明,必不会吝啬赏赐,往后曹参军的前程,只会比现在更好。相信对秦王的声誉,曹参军不会有怀疑,滑州徐永辉,曹参军必是知晓的,长剑军围攻秦王,而他现今能活得安然无恙,就是明证。”

    曹庆余面色数遍,他看向他的妻儿,眼神纠结挣扎得厉害。

    “好了,曹参军。”吴长剑站起身,“某家还等着去下一家,你若有话,现在说来,不说,某家可要走了。”

    曹庆余长叹一声,“南平王与杨吴,的确有来往......”

    片刻后,吴长剑重新坐下来,他吩咐左右给曹庆余丢了件衣裳裹身,笑着对曹庆余道:“曹参军,看来日后你我还多有来往,眼下,某家这还有几个问题......”

章六十七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5)

    江陵城东郭,亥时三刻,风紧。

    此处民房众多,却不甚光鲜,间或有茅草屋夹杂其中,显得拥挤而又杂乱无章,街道狭窄,街面狼藉,坑坑洼洼,无家可归的夜犬在垃圾堆前东嗅西嗅,或有积水处,散发出缕缕恶臭。

    有黑衣人自远处来,疾步如飞,身影时隐时现,不时即到了一座此处罕见的光鲜宅院前。此人在门前停下身形,并未敲门,而已有人从门房行出,前来接应。两人耳语两句,赶路者就被门子领进院子,行色匆匆。

    二进院子正屋,亮着灯,灯光从门窗透出,依稀可见院中黑衣护卫密布,将此处守卫的密不透风。赶路者在院中停留片刻,就被传唤进屋。

    屋中空间颇大,人却不多,除却进门处两名精悍护卫,便只有两名儒士装扮的男子。那两人三四十岁的模样,一坐一立,坐者气质较为文弱,立者负手看向窗外,身姿挺拔,气质硬朗。

    两人今日方至此地,前者宋齐丘,后者徐知诰。

    进门的黑衣男子,说完要说的话,即刻退了出去。

    宋齐丘抚须道了一句:“军情处动手好快。”

    徐知诰在窗前回过身来,却没有挪动脚步,“子嵩放心,林司首应付得来。”

    “齐丘倒不虞军情处能发现什么,只是李从璟动手如此着急,杀心似乎重了些。”宋齐丘沉吟道。

    徐知诰笑得不以为意,“李从璟杀气重又如何?待过了今晚,万事皆成定局,彼时再回首来看,此时发生的事,不过是过眼云烟,便纵杀机四起,又算得了什么。”

    宋齐丘在确认各方面都没有遗漏后,微笑颔首道:“他日观今日,一如今日观昨日,世事沉浮,沧海桑田,夕阳依旧好,清风仍可吟,当浮一大白。”

    “子嵩纵酒高歌之姿,我可是许久未曾见过了。此时明月虽好,然则举杯邀明月,不若纵酒对朝霞。待明日日出,你我携手入城,再对饮不迟。”徐知诰也知道,此时不是得意之时,需得到了明日,一切尘埃落定,才好举杯相庆。

    两人谈话间,与高季兴面谈机宜的使者遣了人过来,向徐知诰说明最新情况。

    “高季兴已下定决心,今夜对李从璟动手?”宋齐丘性子缜密,跟来报信的人再三确认。

    “的确如此。卑职跟着高季兴派往军营传令的人,亲眼看到他进了军营,这才赶来向徐相禀明此事。依卑职之见,不消多久,江陵驻军便会兵围驿馆,将李从璟拿下。”报信者据实说道。

    让来人退下后,宋齐丘捻须对徐知诰道:“与高季兴往来数月,谈判许久,而今高季兴终于下定决心反唐,此间尘埃落定,终不枉我等多日心血,也不枉正伦你亲自来走一遭。”

    徐知诰字正伦,按理说宋齐丘没有资格称呼徐知诰的字,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宋齐丘为人又向来不拘小节,彼此相交不以主、臣,而是平辈论交,这也跟吴国风气有关。

    “尘埃落定?”徐知诰轻笑一声,“高季兴连我都还未见,若是如此轻易尘埃落定,我这一趟来与不来,又有何区别?”

    “正伦的意思是,高季兴在敷衍你我?”宋齐丘微微皱眉。

    徐知诰回到小案后坐下,缓缓道:“高季兴乃贪鄙反复之辈,要他言符其实,实在是难上加难。再则,杀李从璟可是大事,高季兴焉能不考虑后果?子嵩,你当高季兴投我吴国,是义无反顾?”

    “高季兴自然会有他自己的算盘,与我吴国想通,料来不过是想借我吴国之力,行自立之实罢了。”这其中的关节,宋齐丘当然看的非常明白。

    “这便是了。”徐知诰道,“高季兴既是为自立,自然不愿得罪李嗣源太狠,杀李从璟是与李嗣源结死仇之事,他岂能为之?依我看,今夜他若果真调兵,最多不过‘护送’李从璟离开江陵罢了。”

    宋齐丘冷哼一声,“高季兴若不与李嗣源彻底决裂,李嗣源若不花大力气逼他,让他走投无路,他焉能心甘情愿做吴国之臣!驱逐李从璟出江陵?这可不是你我想看到的。”

    徐知诰饮一口茶水,笑意莫测,“既然高季兴下不了杀李从璟的决心,你我来帮他做就是了!”

    听闻这话,宋齐丘跟着笑起来:“江陵驻军将领,已被青衣衙门买通,缺的就是高季兴的调遣之令,如今虎符既出,军队得以出营,那李从璟今夜,注定要客死异乡!”

    徐知诰朝宋齐丘举杯示意,“子嵩,棋子纷落,局布已成,如今收官,你我静候结果便是。”

    ......

    驿馆,亥时下三刻。

    李从璟正与莫离对弈,彼此落子如飞,桑维翰在一旁观战。

    夜风拂窗,冷气敲门,有人推门而入。

    桃夭夭进门来,看见三人气定神闲的模样,忙碌半夜调度军情处各方行动,如今满头大汗的佳人,顿时不太乐意,嘲讽道:“江陵内外已经乱成一锅粥,你等身在风暴中心,倒是悠闲得很!”

    李从璟放下手中棋子,转身面对桃夭夭,正经笑道:“江陵再如何乱,最不济我等抬脚离开便是,有君子都护卫,至少性命无虞,如此便无需太多担心。”

    “惶惶如丧家之犬,也可忍受?”桃夭夭挑眉。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何大不了的!”李从璟大手一挥,显得很是洒脱。

    桃夭夭气极,按照李从璟这语气,军情处的行动倒显得可有可无了。反正抱定了大不了一走了之的心思,还用得着折腾什么?

    在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逼视下,李从璟讪讪一笑,“当然,这是心境,越是身在危急之境,便越需要这等心境。”正了正颜色,道:“有何信报,快快说来!”

    “鄂州急报,武昌节度使近日调兵遣将,有蓄势待发之象!”桃夭夭首先扔过来一份信报。鄂州武昌节度使,并非是大唐武昌节度使,而是吴国武昌节度使。

    荆州与吴国并不接壤,中间隔着大唐南北狭长的复州,而鄂州便是比邻复州的吴**镇,鄂州州治,便在江夏(后世武汉一带)。

    鄂州武昌节度使点将聚兵,做好了出征之准备,这个信息可重可轻,但含义的确耐人寻味。吴国若要在军事上接应徐知诰,或者更进一步说,要用水师进入荆州,鄂州就是前沿堡垒。因此,武昌军的调动,极有可能意味着吴军往后更深入的行动。

    “调动武昌节度使,可非小事,杨吴何人领命到了江夏?”莫离问道。

    “近来并无杨吴重臣抵达江夏。”桃夭夭道,想了想,补充道:“先前徐知诰的船经过江夏时,只是略微停留,补充日用消耗,随即便离开。”

    莫离略感诧异,“这却是怪了。”

    桑维翰脑洞大开,出声道:“会不会是徐知诰秘密下船,亲自传达了金陵之令?”

    吴国“都城”在金陵,故而桑维翰以金陵代表吴国。

    话说完,桑维翰失声道:“如此说来,徐知诰会否并未再上原先之船,而是以其他渠道到了江陵?”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桑维翰脑中灵光大闪,“若是如此,城外码头的杨吴楼船上,可就没有徐知诰了!”

    李从璟被桑维翰的话弄的一怔,赶紧问桃夭夭:“码头战况如何?”

    “战况胶着,一时没有拿下。”桃夭夭略微咬牙,有些懊恼,“青衣衙门事先在码头布置了大量人手,第五动手时,这些暗中的力量全都涌了出来,颇为棘手。”

    莫离摇摇头,惋惜道:“若不能火速拿下杨吴楼船,这么大的动静,势必惊动荆州水师。一旦荆州水师出动干涉,两边都不可能再厮杀下去,也就是说,无论楼船上是否有徐知诰,都不得而知了!”

    李从璟揉着眉心道:“做最坏打算。若是武昌军调动,的确是徐知诰亲自下令,那么徐知诰就不在城外楼船上,如此一来,徐知诰现今到了何处?”

    “南平王府!”桑维翰叫道,“极有可能已在南平王府!”

    李从璟不置可否,而是看向桃夭夭。

    桃夭夭理解李从璟的意思,道:“吴长剑已降服南平王府录事参军曹庆余,据他交代,今夜前并没有新的杨吴使者前来。”这倒符合李从璟的推测,依他看来,吴国与荆南并非彼此完全信任,加之眼下局势又不甚明朗,风卷云动,正是杀机涌动之时,徐知诰断无将自己置于险地,将自己身家性命托付给高季兴的道理。

    “另外,据曹庆余所言,归、峡的荆南军备战已毕,高季兴今日传下命令,调遣荆南军进攻忠、万——他要强取这两州了!”桃夭夭继续道。

    “这鸟厮,这几日与我等煞有介事商谈荆南诸事,实际不过是在敷衍!暗地里的针对忠、万的行动,却半分也没停下!真是狡诈,老而不死是为贼,他这是想暗度陈仓!”

    李从璟长长吐了口气,“瞒天过海也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罢,高季兴趁着孤在江陵之际,发兵忠、万,的确是最能出其不意的。聪明人啊!果然,能居于高位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哂笑一声,“只是高季兴如此作为,却不知打算在事情浮出水面后,如何对待孤王?”

    “曹庆余还交代......”桃夭夭看向李从璟,眼神怪异,她进门来本就是为说这些事的,是以此时说出来也不算晚,“他今日无意中听到,杨吴使者,建议高季兴取你性命!”

    莫离惊讶,桑维翰暴怒,“高季兴这是疯了,他好大的胆子,简直不当人子!”

    李从璟轻笑一声,“好计策!”

    “传令!”李从璟站起身,“君子都杀进城来,接应孤王出城!”

    众皆凛然。孟松柏进来领了命,疾步出门。

    桑维翰有些不敢置信,“殿下,高季兴真敢行此大逆不道之举,谋害亲王?!”

    李从璟冷笑一声,“高季兴没这个胆子,但有的人却有!”

    “江陵城高沟深,君子都只怕一时半刻攻不进来。”莫离这时出声道。

    “孤无意林雄真能破城,驿馆这五百君子都加上城中军情处,已是足够孤杀出城去。孤之意,不在仓皇逃窜,如丧家之犬,而在揪出在幕后搅动风云的徐知诰!”

章六十八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6)

    江陵城驿馆,子时,夜深人静。

    大军进城,直向驿馆而来。

    超过四个指挥的将士,半骑半步,如洪流一般涌进街巷。轰隆隆的脚步,踩碎了长街上的尘土,惊醒了无数沉睡的人。这一刻,金戈铁马入梦来。

    驿馆灯火明亮,四门紧闭。在已是四面皆黑的江陵城,这一处光明,显得格外孤独,无比弱小。

    大军将驿馆包围。

    整个过程,驿馆无人出门,更无询问声传出。它像是平原上的一座堡垒,很沉稳,也像海浪中孤立的礁石,很孤零。

    面对两千甲士的围困,驿馆竟然生出一种置身事外的意味。

    这种感觉让吴德明很不愉快,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作为江陵军十余指挥使中的普通一个,吴德明一直以来都是被忽视的存在。在这个高氏族人把控要职的地方,如今已年逾四十的吴德明,没有半分值得依仗的资本。

    但他自视甚高,不能忍受一直被忽视。于是当吴国密使找上门的时候,面对丰厚的条件,吴德明没有太多犹豫,便决定投向吴国。

    他的家人已被吴国密使带往金陵,只要做完今日的事,他也能立刻前往金陵。自此之后,荣华富贵,显赫人前,不在话下。这是他的机遇,吴德明不认为自己有不把握的道理。

    吴德明驱马来到驿馆门前,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查看情况,颇感意外之余,亦十分恼怒,他回头冷冷吩咐亲卫:“叫门!”

    亲卫应声前去,敲响大门。

    就在吴德明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大门缓缓打开,一个秦王府甲士走出来,他看也没看门外的大阵仗,微微仰着头,双眼微眯,显得漫不经心,“诸位深夜来此,有何见教?”

    秦王甲士的态度让吴德明心气更为堵塞,难道自己这些人这么大阵仗,突然杀将过来,包围驿馆会是来问安的么,对方为何半分紧张之色都没有,好像这些一切都与他没有关系?

    吴德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去王府一晤。”

    “哦?”秦王府甲士眼帘抬也没抬,“秦王殿下已经就寝,有事请待明日。”说完,竟是毫不拖沓转身进门,反手就要关门。

    “慢着!”吴德明低吼一声,在对方慢吞吞停下脚步转身后,阴测测道:“事情急得很,南平王有令,请秦王务必立即前往。”说罢,手按上刀柄,“否则,若是有什么变故,后果自负!”

    秦王甲士终于肯拿正眼瞧吴德明,这个微小的动作,总算让吴德明心里好受了些,心想你若是有种,敢一直不理睬本将么?但秦王甲士接下来的话,让吴德明怒火中烧。

    甲士看着吴德明,认真的问:“你是什么东西?”

    甲士声音不大,语气更没有波动,唯一的特征在于,他问的的确很认真。

    “你说什么?!”吴德明恨得差些拔刀相向。但还未就见到李从璟,他不能事先露出破绽,否则连李从璟都见不到,就更谈不上完成吴国交代的任务了,好歹抑制住暴怒的冲动,吴德明狠狠盯着面前的甲士,眼中警告意味再明显不过。

    甲士却丝毫没有给这位指挥使面子的意思,“我说,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秦王面前撒野?”

    吴德明嘴唇抽动,眼中杀气凛然。

    吴德明已是忍无可忍,甲士却丝毫不见,乜斜着他嘲讽道:“怎么,想杀我?”他伸长了脖子,“来,往这儿砍!”

    等了片刻,见吴德明没有动静,甲士收回脖子,神态却更加轻蔑,“不敢动手就带着你的人滚,别在这丢人现眼,你当这是能唱大戏的地方?”

    甲士说完这些话,转身进门。

    吴德明拔刀。

    “请慢!”

    再也无法置身事外的梁震,从军阵中走出,他制止了吴德明的行为,步行到门前,向甲士拱手为礼,“都说秦王御下有方,麾下人才济济,却不曾想一个寻常甲士,都能有这般胆智,老夫佩服!”

    “司空有何话要说?”甲士上下打量梁震一眼。

    “郎君竟知老夫身份?”梁震先是一怔,随后也就不以为奇,他对甲士正色道:“秦王是明眼人,当知晓眼下局势,老夫失礼,敢请秦王就此离开江陵。”

    “尔等意欲造反?”甲士声音冷淡。

    如此直言,梁震面色也不能再保持平静,既然对方敢于捅破窗户纸,他也就不再藏着掖着,“若是秦王就此离去,你我互不相伤,乃是最好局面。若是秦王此时不走,徒惹命案而已,于彼此都无益。”

    让李从璟识趣自己离开,和杀伤秦王部属,强行驱逐李从璟离境,两者之间差别不小。

    为了增强说服力,梁震继续道:“秦王当知,既然南平王已敢如此动作,则以说明秦王此行败了。困兽犹斗,并无益处,自陷险地,非智者之举,刀枪无眼,不敢确保秦王毫发无损。”

    “很好!”甲士头也不回进门。

    大门轰然关上。

    梁震面对冷硬的大门,脸色难看至极。

    他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在分明已经败了的情况下,还如此行事,简直跟幼-童置气无异。

    而没能说服对方的挫败感,也让梁震羞恼不已。

    而从始至终,别说秦王李从璟,就连莫离等人,梁震也未见到,全程只是跟一个普通甲士对话,这让他甚觉受辱。

    这说明对方压根儿就没将他放在眼里!

    梁震咬了咬牙,回头对吴德明下令,“强攻!”

    吴德明心里乐开了花,这是他求之不得的局面,两者交战,他就有了绝对把握,能在混乱中安排人手,将李从璟置于死地!

    拔出长刀,吴德明心头恼怒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豪情壮志,他大喝一声:“尔等听令,即刻攻......”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再没了下文。

    因为驿馆内里,已有箭雨泼洒出来!

    一支利箭,猝不及防穿透了吴德明的咽喉。他在马背上晃了晃,无力栽倒下来!

    梁震被射中手臂,惊慌大叫,连滚带爬退入军阵中。

    混战,一触而发!

    ......

    南平王府,子时三刻。

    “报!殿下,驿馆战事爆发!”

    信使飞奔进府,向高季兴汇报。

    正在书房内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的高季兴,在听闻此言后,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好半响,他才咆哮道:“本王不是遣了司空前往,让他务必说服李从璟,让他主动离开江陵吗?!司空在作甚,他怎能如此鲁莽!”

    信使回报道:“殿下,司空被流矢射中右臂,惊吓得不轻,指挥使吴德明阵亡,死于冷箭下!司空让回禀殿下,李从璟打定主意不愿主动离去,事不可为,只能先将其制服,再将其强行送出荆州!”

    高季兴来回踱步的动作更快了,他双手不停来回击打,“混战一起,刀枪无眼,如何能保证李从璟不受伤?若是伤了他,这厮日后必定报复,我荆南岂不处境艰难?”

    踌躇好半响,高季兴终于下定决心,“不成,本王得亲自前去驿馆,劝降李从璟,让他休得负隅顽抗!”

    信使大惊:“殿下,秦王护卫战力强悍,又据驿馆自守,战事惨烈,殿下万万不可亲身赴险!”

    “闭嘴!你懂什么!”高季兴怒吼道,“都是你们这帮饭桶,让局面闹成眼下模样,你们这是把本王架在火上烤!一群利欲熏心的东西,净想着升官发财,没一个真心为本王分忧的,没一个!”

    说罢,顾不得换衣裳,就往屋外走,“无论如何,也要保证李从璟不受损伤,否则荆南危矣,危矣!”

    高季兴焦急万分,但不等他走出王府,便又有信使进门。

    “殿下,驻扎城外的君子都,正猛攻东城门!”

    高季兴脚步一晃,差些摔倒,他强行稳住心神,抓住信使吼道:“本王不是早就传令,让都虞候带人马去看住君子都军营了吗?为何还让君子都出营了!”

    信使惊慌不已,连忙道:“都虞候抵达君子都营地时,才发现君子都不知何时已集结完毕,都虞候还未列阵,君子都就冲了出来,根本拦不住......都虞候的人马,被一击即溃,君子都一路畅通无阻到了东城门,片言不语,突然就开始攻城!”

    高季兴木然放开信使,脸色煞白,双目失神。

    君子都攻城,意味着什么,高季兴岂能不知?

    有王府近臣闻听动静赶来,弄清情况后,忧虑道:“殿下,先前城外码头突起混战,两帮人不下百艘船,杀得难解难分,水师出动后,这才勉强控制住局势,据报,双方是秦王与徐相的人......殿下,卑职之意是,秦王已发现徐相行踪,如今又攻打城池,怕是已知殿下与徐相互通之事......殿下,局势发展到眼下,已然完全失控了!”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高季兴看到这位近臣,心乱如麻的他就像抓到救命稻草,忙连声发问。

    那近臣叹息一声,“殿下与杨吴相通之事,既然已被秦王察觉,就再无法跟朝廷相安无事,王师必定来伐。眼下,殿下只能一心联合杨吴,来共同对抗朝廷。”

    高季兴下意识点头,“对,对,联合杨吴!”

    近臣又道:“殿下,眼下局面失控,如何对付秦王发难,往后又该如何区处,殿下不可再首鼠两端,该与徐相商议了。”

    高季兴终于回过神来,仔细一想,的确,眼下与李从璟已撕破脸皮,只能与徐知诰同进退了。

    “备马,本王要去见徐相!”徐知诰一直不肯进城,高季兴料想此时请他来,他也未必会来,再者情况紧急,此时也端不了架子了,只得动身前往。

    ......

    与南平王府一坊之隔的一座宅院内,灯火依稀,几无动静,显得与寻常人家无异。

    无人知晓,在吴德明带领大军抵达驿馆前,李从璟就带着莫离、桑维翰、桃夭夭等人先一步转移到了此处。

    子时下二刻,盯着南平王府的眼线送来信报。

    “高季兴出府了!”

    正吃完夜宵的李从璟,闻言起身,向众人微笑道:“诸位,且随孤一道,跟高季兴去会会徐知诰。”

章六十九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7)

    江陵城东城门,激战正酣。

    君子都攻势凶猛,虽无投石车、巢车等重型攻城器械,但在云梯挂上城墙之前,君子都凌厉的弩箭攻势,密不透风的盾牌阵,进退有序的战法,都给了城上江陵守军莫大压力。

    阵前督战的林雄,接到一份等待已久的信报,他随即下令两个指挥的君子都继续攻城,而自己带着另外两个一直未曾参战的指挥,在茫茫夜色中悄然离去。

    高季兴要出城去见徐知诰,这是李从璟事先预料到的。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令林雄攻打城池,令孟松柏在驿馆挑起战端。唯有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无法善了的局面,才能打乱高季兴的阵脚,迫使他与徐知诰碰面,李从璟方能有机会知晓徐知诰行踪。

    然则,李从璟能事先从驿馆转移到城中其他位置,却无法通过城门出城。要顺利出城,只有一个办法。

    高季兴也曾戎马半生,马上功夫并不差,这些年虽然鲜有亲临战场,一身功夫不免弱了些,底子却还在。今夜江陵城乱成一锅粥,是以高季兴在出府时,护卫没少带,但为了行动方便、迅捷,却也不至于带上太多人马。

    徐知诰在江陵城东门外,君子都现今却在攻打东门,高季兴选择从北门出城。

    前些时候攻占归、峡、夔三州,却将荆南军主力都派了出去,江陵城的守军并不多。然则高季兴这些年在荆南励精图治,实力毕竟不容小觑,江陵城防更是坚固,驻军力量亦堪称充足。因此在听闻君子都攻打东城门后,高季兴虽知形势已经完全糜烂,惴惴不安,却还不担心区区两千君子都就能破城。

    丑时一刻,天高星远。

    高季兴赶至东城门时,已出了一身汗,他虽未穿戴甲胄,赶路却是颇急。

    城门守将见到高季兴的传令兵,不敢怠慢,连忙打开城门,恭送高季兴出城。

    三百人马,依次出城。

    高季兴行在队伍之前。

    人马半数出城,半在城门中。

    城门外,忽起震天马蹄声。

    高季兴惊愕抬头去看,就见夜幕里,骤然杀出一支骑兵来。黑盔黑发,长槊骏马,其疾如风,其势如山,侵略如火,人未至近前,箭雨已落下。

    正是接到信号,等待在此的林雄。

    高季兴老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他内心惊骇不已。一片人仰马翻中,惨叫声、马嘶声撕裂夜幕。

    “护卫殿下!”左右护卫高声疾呼。

    高季兴不敢骤然勒住马缰绳,否则必将为后面骑兵冲撞,曾经沙场的惯性,让他俯身马脖旁,缓缓降低马速。

    变故陡生,城门处的江陵守军顿时炸开了锅,纷纷抽刀持枪,奔下城墙。他们奔走呼喊,那还未出门的高季兴护卫,得知前方战况,纷纷向城外展开。

    恰在这时,城门内,清冷的百步长街,突起马蹄声。一支青衣骑队,从城中杀将出来。

    他们人数并不多,骑马者不过一二十人,后有数十人手持长刀,徒步跟进。

    为首两骑士,一男一女,男着明光铠,女披柳叶甲,皆握横刀,一左一右,率领不到百名锐士,悍然杀向城门。

    ......

    子时,江陵城外码头。

    “第五丫头,江陵水师出动了!”混战中,赵象爻一刀劈开一名青衣衙门锐士的脖子,一脚将他踹下船去,望见江面远处灯火练成一片,向这边靠近的楼船,大声呼喊道。

    距离杨吴楼船“旗舰”仅一船相隔的一艘小舟上,手持双刀的第五姑娘解决完面前的对手,从乱战中抬起头来,被汗水与血水打湿的青丝贴在脸上,将她那张小巧柔和的脸衬托得有些狼狈,一对锐利的眸子望了远处江陵水师一眼,再看近在咫尺的杨吴旗舰,眸底闪过浓浓的不甘之色。

    鲜血将红裳浸透,火光中的服饰的颜色更深了些,第五银牙紧咬,她在往来厮杀的人群中,回首望了不远处的赵象爻一眼,这时一缕血雾在她近旁飘飞,她大声道:“赵象爻,帮我!”

    第五从来都不是矫情那类女子,虽说近来她不再如先前那般冷异,却也跟温柔扯不上半分关系,她依然倔强而好强,“帮我”这样的词语,不该从她口中出现。

    听到这两个字,赵象爻大惊失色。他方才的话意思很明显,江陵水师出动,这场战斗已不能再进行下去,军情处必须撤离。换句话说,此次行动,已无可辩驳的失败了!

    “丫头,不可!”赵象爻忙转身大喊,但已经晚了,在他的瞳孔中,映出的是第五那玲珑小巧的身影,如月季般绽放的红裳,已从小舟上跃起,翻身上了船顶,再一个起跃,落在旁边青衣衙门船舶的舱顶上。

    一名青衣衙门杀手魅影一般杀出,长刀劈斩向第五姑娘娇小的身躯。瞬息之间,赵象爻只看到红裳飘动,如花瓣在风中转腾,第五姑娘已到了那名青衣衙门杀手身后,背对杀手的她,手中短刀锋刃上有鲜血滑落。

    那名青衣衙门杀手从舱顶上倒下去。

    在舱顶上站起身的第五姑娘,衣袂在河风中舞动,她握紧双刃,昂起头,看向面前的那艘庞然大物,倔强的声音如彼岸花在盛开,“军情处,不可一败再败!”

    赵象爻心头巨震。

    去岁,李从璟远征西楼,青衣衙门在彼时出世,首战战于幽州,在军情处大本营,在无数军情处锐士眼皮底下,成功挟持任婉如。在当时,若非丁黑在机缘巧合跟踪上青衣衙门,一旦怀有身孕的任婉如被青衣衙门交给黑格,送到西楼幽州军阵前,将引发何等局面,又会对李从璟造成何种打击,无法预料。

    那是军情处自成立以来,经受的最大耻辱。这份耻辱,至今也无法洗清。

    彼时主持幽州军政大局的卫道,在处理此事过程中,曾当面质问那时坐镇幽州,主持军情处事务的第五姑娘,“军情处号称情报无双,刺杀无双,难道让敌人在自家取家主首级的本事,也是这般冠绝天下?!”

    那件事后,第五姑娘一度要引咎辞职,是李从璟出面劝说,才让第五姑娘留了下来。但赵象爻知晓,这一年来,第五心里苦,她只是不说罢了。

    在赵象爻一晃神的功夫,他看到第五取下背负的弩机,对着楼船木女墙扣动了扳机,在带绳弩矢钉在女墙上后,她娇小的身影飞跃而出,附上船体,四肢并用,向楼船甲板攀上去。

    以第五为首,在她身后,十数弩箭从不同方位射出,钉上船体,十数名军情处男女锐士,八爪鱼一般附上楼船,手脚并用往船上攀爬。

    吴国楼船上,无数利箭飞射而下,那些男女锐士,立即有数人中间,从半空中摔落水中,砸出一道水坑,溅起三尺水花,荡出圈圈水波。

    这样的景象,在先前的战斗中曾反复出现,奈何对方防备严密,而与吴国楼船差不多大的军情处楼船,为杨吴小船阻隔,迟迟无法靠近。不得不说,水战方面,吴国的确门清,哪怕是青衣衙门,在操纵船舶时,也颇有章法。

    赵象爻目眦欲裂,他回头吼道:“我们的楼船在何处,还等什么,给二爷撞上去!”说完,带人奋不顾身往前冲杀,要去接应第五姑娘。

    林安心感到有些疲惫,握住长剑的手臂禁不住微微颤抖,而望着源源不断扑过来的军情处船舶、锐士,眼见对方浑然忘死的战法,哪怕是青衣衙门战法得当,也感到一阵阵难以抵挡的压力。

    “军情处,果然名不虚传。”林安心包裹好手臂上的伤口,依靠在舱门边,望着江面,由衷感叹道。她才经历一番数百里追杀,精力难济,之前在军情处手里受讯时,受伤本就不轻,此时再妄动杀手,身子哪里经受得住?

    “司首,军情处又杀上来了!”有青衣衙门锐士高声示警,不等他再说话,一道红影跃上甲板,长发飞舞如泼墨,手中短刃滑过一道优美弧线,电光火石间,那青衣衙门锐士咽喉处便飞出一道血肉,他双眼发怔,不可置信盯着面前脸色清冷的少女,身子就倒了下去。

    短刃搁在铁箭下,第五折断插在箭头的利箭,双目似箭一般盯在林安心身上,“林安心,交出徐知诰!”在她左右,一个个军情处锐士接连跃上甲板。

    林安心站起身,握紧了手中长剑,在她水晶般的瞳孔里,第五姑娘脸上有一道不小的伤口,正往外渗血,鲜血很快染红了那张精致的小脸,让人再不能察觉她的年少。

    身周的青衣衙门锐士迎上军情处,彼此再度厮杀在一起,林安心抓紧每一个瞬息回复体力,她看着第五姑娘,妖媚的嘴角露出一个笑意,“妹妹才多大,十六,还是十七?这可是最好年华,就这么死在这里,说不得尸首还要沉进江里,被群鱼啃食,当真值得?”

    第五姑娘没有说话,回应林安心的是泛着血光的利刃。

    ......赵象爻上楼船时,江陵水师已经在加入战团,正在控制局面,他看到满脸是血的第五姑娘靠坐在舱门边,双眸茫然无神,红裳多处破碎,显然受伤很重,但她手中的短刃,仍旧稳稳夹在被绑住双手,丢在她旁边的林安心咽喉前。

    见到赵象爻,第五姑娘艰难开口,声音微弱:“船上没有徐知诰......”

    “刚接到传报,殿下推断,徐知诰很可能不在这里......殿下很快就要去追踪徐知诰了。”楼船上战事将息,赵象爻在第五姑娘面前蹲下身,一面让人给人赶紧给她包扎伤口,一面将江陵城中最新情况给第五说了。

    得到这个消息,第五双眼中闪过一抹失望,本就茫然无神的瞳孔,显得更加黯然。冷风吹佛,耳边青丝轻轻飘飞,第五姑娘微微打了个冷颤。

    “好冷......”她说,但随即,她忽然想到什么,双眸一亮,抓住赵象爻道:“事已至此,徐知诰很可能要逃!既然殿下判断他在东城门外,从那里离开江陵去下游,只有两条路,殿下身边没有人手了,你赶紧带人去拦......”

    话说到这里,或许是气息骤然涌动剧烈了些,第五猛地咳嗽一阵,喷出一口鲜血,双眼一闭,就倒了下去。

章七十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8)

    (第二更。)

    城门洞开之际,是最易被城外军队趁机而入之时,高季兴并非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他有不得不出城的理由。再者,驿馆在东城,君子都攻打东城门,自然首要是为呼应李从璟。高季兴又如何能得知,李从璟先一步洞悉了他派遣军队包围驿馆的动机,而早早脱身出来,并且尾随他到了这里?谁又能知道,君子都攻打东城门,不过只是有名无实?

    李从璟脱下王袍,披上甲胄,跨上战马,抽出横刀,便摇身一变,从秦王转变为百战军主帅。

    军之主帅,职在征战。

    江陵城北门守军,刚奔下城头,就看见自长街尽头奔来的青衣骑士,都是一阵惊骇,起初他们还以为这是王府人马,毕竟从城中来的,怎可能是敌军?直到颇有见识的守门将领,认出那一身身青衣,再联想到东城门外的君子都,这才疾呼那是敌人。

    然而到了此时,青衣骑士已杀至门口。

    来不及调整阵型的南平王府护卫,与慌乱结阵的城门守军,立即被军情处杀得人仰马翻。

    城门守将眼神不错,他看出为首的那名光铠将领,应该是这群杀手的头领,急于在南平王面前立功的他,当下跨上战马,提起马槊,就朝那明光铠将领杀来。

    对方是横刀,城门守将是马槊,兵刃就长了丈余,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何况是丈余之差,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城门守将心中大定,双眸火热,心想建功立业就在此时了。

    眼见对方到了攻击距离,城门守将呼喝一声,运足全身力气,集中于马槊之上,高高抬起马槊,朝着对方脖颈这处甲胄防御最弱的地方,奋力劈斩而下。

    “身首分离!”守将心中怒喊,他知道,他这一击对方绝对躲不了。

    但他很快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闪躲的意思,竟然挥刀迎了上来。

    这让守将心中一阵狂喜,他在江陵守军中也是骁勇之辈,日常较武鲜有败绩,他知道自己这一槊挥下,少说有三百斤之气,不说裂石,斩断尺宽圆木还是不在话下。

    “去死!”守将叫出声来。

    横刀、长槊相碰,发生一声清脆声响。

    守将面上的狂喜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意外之色,随即,他双目中就布满恐惧!

    对方轻描淡写的挥刀,在震开他手中马槊时,轻而易举就从他的长槊下滑进来,不等他收回长槊,他的咽喉就被切开!

    守将终于记起一句话,兵器较艺,一寸短一寸险。

    在手中马槊无力滑落时,他听到与他错身而过的明光铠将领淡淡道:“太慢了。”

    守将想说什么,喉咙却只能发出咕哝咕哝的声音,随后就没了意识。

    面对君子都骤然发难,兀一碰面护卫就损失惨重,高季兴却并未如何心慌。他知道,他只需要坚持一时半刻,待附近守军汇聚过来,他就能化险为夷,更不用说驻军闻讯赶来,到那时,恐怕身陷绝境的就是面前这些君子都了。

    虽不知君子都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高季兴却知道,区区两千名君子都,人数劣势就是他们最大的弱点,江陵眼下驻军虽不满万,但要对付君子都,还是绰绰有余。

    退入护卫阵型中,被紧紧保护的高季兴,还没有安心多久,他就发觉自己错了。

    君子都人虽不多,但眼前却不少,比起他的三百护卫,更是几倍优势。更让高季兴胆战心惊的是,君子都的战力,未免太强了些,他引以为傲的护卫精锐,在对方的攻势下,完全不是对手。

    让高季兴最终崩溃的,还是从城门里杀出来的数十名青衣锐士。

    当高季兴远远看清青衣锐士的领头者时,他气得跺脚大骂:“李从璟这厮安的什么心,竟然随身带了甲胄?!”他一把揪过一位心腹的衣领,大声咆哮:“李从璟不是被司空围在驿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卑职也不知......大概是李从璟冲破了司空包围,杀出了驿馆吧?”心腹唯唯诺诺。

    “饭桶!”高季兴丢开心腹,“李从璟杀出驿馆,不奔东城门,怎么到了北城门?!”

    不怪高季兴仪态全无,实在是在李从璟、桃夭夭带领的骑兵面前,高季兴的护卫中几乎没有他们的一合之敌,转眼间,就被李从璟长驱直入,杀到了近前。而在此时,城外的林雄,也带领君子都撕开了护卫阵型,直接向他杀过来。

    不消多时,李从璟挑飞高季兴身前最后一名护卫,不知何时夺来的长槊握在手中,策马到高季兴面前,长槊锋刃犹在滴血,“南平王,孤王听闻你要去见徐知诰,因此赶来,意欲与你一同前往,不知南平王意下如何?”

    ......

    荆州境内有一县,名为石首县,乃因境内大山之顶有孤石耸立而得名,其县治位于长江边,是荆州在长江上最下游的重镇。但凡长江下游有船来,必经石首县,而后逆流而上,经公安县方能抵达江陵。

    石首县,距离复州边境,仅百里左右。

    县城外十里处,丑时三刻。

    一支大军,来到此处休整,令人不解的是,这支人数超过三千的大军,在野外歇脚,竟然没有要扎营的迹象。更让人不明所以的是,县城近在咫尺,他们却也没有进城宿营的打算。

    “我说堂兄,真不需要扎营?”一块大石头旁,马小刀口中斜叼着一根草茎,抱着双臂靠在石块上,瞥了一眼正在石块上眺望石首县城的马怀远,“隔这么老远,城里又没了灯火,你真能看得见城池?”

    “闭嘴,别废话!”马怀远头也没回。

    石块旁还有一人,抱着横刀坐在地上,眺望着江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马小刀踢了踢他的脚,“听说这大江中,自古孕育妖鱼,可化人形,美艳无双,小全你是不是瞧见了,看这么入神?”

    周小全乜斜马小刀一眼,懒得理他。

    年前,考订幽州讨伐契丹功劳时,马怀远右迁复州刺史,马小刀和周小全随他一同到了复州。

    见周小全不理会自己,马小刀又将目光投向马怀远,对方虽说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好歹还愿意赏他几个字,“堂兄,要打下这石首县,给我五百精兵就足矣,咱们作甚带三千人过来?这是杀鸡用牛刀啊!”

    马怀远终于从石块上下来,整了整衣袍,他道:“你懂个屁,打下石首县自然用不了几个人,但要守得住,别说三千人,三万人都不嫌多!”

    马小刀噗嗤笑出声来,跟着马怀远往大军集结处行走,“堂兄你净瞎扯,高季兴忙着向西用兵,现在能腾出几千兵马到这来?”

    马怀远已经不屑于嘲讽马小刀,示意周小全,“周都头给这蠢猪解释解释。”

    周小全抱着横刀,淡淡开口道:“驻军石首县,非为防备荆南军,而是为扼住大江,防备杨吴水师。此番秦王令我复州军出境,攻占石首县,用意正在于此。”

    马小刀张大了嘴,“真的假的?”

    马怀远叹息道:“若非复州境内,没有大江要塞可守,我等何须劳师远征此地?”

    马小刀挠挠头,“杨吴莫非疯了不成,为何会发水师进入荆州?难不成杨吴要跟我大唐开战了?”

    他说完这句话,琢磨半响,抬头却愕然发现马怀远与周小全都已远去,看样子是不想跟他走在一起,回答他那些在两人看来愚不可及的问题。

    “荆州局势还不明朗,秦王便令我复州军攻占石首县,扼守长江,是因为秦王本就未打算与高季兴文斗,而是从一开始就准备武力解决荆南问题?”周小全声音低沉的问马怀远。

    马怀远道:“高季兴乃贪鄙反复之辈,希望他明事理、识大体,安心做人臣,那跟痴人说梦有何区别?至于秦王原本心意如何......你可别忘了,让本将出任复州刺史,是秦王一力向朝廷举荐的结果。”

    周小全怔了怔,这岂非是说,秦王早在去岁就打算收拾高季兴了?

    ......

    荆州最北之县,名为长林。长林县距离襄州最南的乐乡县,只有七八十里。

    不同于石首县之于复州,襄州乃是山南东道节度使治州所在,军力非是寻常州县可比,大唐王师要进入荆南,最好的选择就是发襄州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江陵,因此,长林的防备力量,也非石首县可比。

    复州军进攻石首县是出其不意奇袭,襄州军攻打长林,从战略上说只能称之为正面较量。

    襄州军并未出动来攻打长林,承担攻打长林任务的,是林英率领的五百君子都。

    唯有以五百君子都出战,才能在战术意义上,起到奇袭的作用。否则,大军出战,就可能重蹈原本历史上襄州军惨败的覆辙。

    林英在马背上望向长林县城,嘴角渐渐勾勒出一抹残忍的弧度。

    因之前李从璟大摇大摆走了一趟自襄州入荆州的道路,是以这一路来,林英所部并未在路上遭遇什么挫折。

    至此,攻打长林,为襄州军打下前沿堡垒,就已成功一半。

    虽说是奇袭,但要以五百君子都拔城,却还要依赖另一半因素。

    那一半因素,是早先布置在城中的军情处棋子。

    至于军情处是打算直接突袭守军,为君子都打开城门,还是在城中纵火,制造混乱,吸引驻军前去灭火,平息混乱,就不是林英会在意的问题了。

章七十一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9)

    在李从璟来到高季兴面前的前一刻,一部江陵驻军已赶至北门,从君子都背后向君子都发起进攻,欲接应高季兴。

    先前,高季兴以江陵军都虞候监视君子都,却因为他的指令在李从璟密令君子都集结的军令之后,是以待江陵军都虞候到达君子都营地外时,君子都已经集结完毕,尚且来不及列阵的两千江陵军,被君子都一冲即溃。

    随即,君子都攻打东门。

    高季兴闻听此讯,这才下定决心出城与徐知诰相见,彼时驿馆、东门战事都已爆发,高季兴思前想后,认为驿馆被两千江陵军包围,已是无路可逃,唯有东门外的君子都,不可不将其击溃。

    因此,高季兴传下两道命令,一命都虞候收拢兵将,二命之前未动的江陵驻军尽数出营,与都虞候汇合一处,赶赴东门,围攻君子都。彼时高季兴已打定主意与吴国联合,是以对君子都下手也再无保留。

    林雄从攻打东门,到转战北门,说来话长,实则用时并不多。江陵军除却守城将士,能用于机动的兵力,分为三部,一部在城中围攻驿馆,一部由都虞候率领,一部是最后出动的兵马。此时从背后突袭君子都的,便是后两者中的一部,他们自东门循迹而来。

    原本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君子都,被两千江陵军从背后突袭,人数上立即处于劣势。北门处的局势,又陷入混战中。

    一千君子都,要击败两千江陵军,在林雄看来这并不难。只不过,随着此处战事的继续,江陵军必定从各处蜂拥而至,届时,君子都的处境就不会妙。双拳难敌四手,若让君子都放开手脚,在广阔地界上纵横奔驰,要杀伤数倍之敌轻而易举,但是困在一隅之地,面对步骑联合,形势就不会乐观。

    高季兴在发觉城外动静,看到江陵军杀过来之后,精神顿时大振,他呼的一声从腰间拔出横刀,斩在李从璟递过来的长槊上,将长槊劈开,立即招呼左右护卫。

    李从璟等数骑入阵,杀到了高季兴面前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身边就没敌人,相反,他现在是身陷敌围。若是方才李从璟一槊将高季兴捅下马,斩对方于马下,自然就不存在还被围杀,但他方才并无杀高季兴的念头,此时失了千钧一发之机,被高季兴先声夺人,招呼了士气大振的护卫围拢过来,李从璟的处境立即就变得不妙。

    高季兴哈哈大笑,“姜是老的辣!秦王,你逃离了驿馆又如何?江陵可是本王基业所在,在此处本王岂会受困于人!本王奉劝秦王,若你此时束手就擒,本王尚可保你性命无虞!”

    ......

    江陵大军排山倒海一般,呼喊着从四面八方冲杀过来,李从璟、桃夭夭等人身处重围之中,奋力拼杀,却也敌不过敌人一波又一波攻势,渐渐力竭。鲜血染红了两人的面庞,两人的头盔不知飞到了何处,披散的头发被鲜血黏成一缕一缕,随着两人左拼右杀的动作,放肆飞舞。

    两人骁勇无匹,手下没有一合之敌,然而他们身旁的君子都却越来越少,往日里以一当十的君子都将士,一个接一个人仰马翻,被乱刀砍杀在阵中,一张张愤怒的脸庞发出一声声惨嚎,不甘又无奈的倒下。

    林雄、孟松柏等人,也相继倒在血泊中,再也没能爬起来。风度翩翩的白袍莫离,白袍上尽是血迹,他的折扇从手中飞出,在空中折断、粉碎,一支长枪,洞穿了他的胸膛。

    最后,只剩下李从璟与桃夭夭两人,他们的战马已死,两人徒步背靠背,将扑上来的江陵军杀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的面前,是尸山血海。然而,在下一批江陵军冲过来时,他们再也无力挥动长刀,江陵军的长枪,从各个方位刺出,穿透了他们的身躯,他们口中的鲜血喷涌不停,终于缓缓倒下......

    “殿下!”第五姑娘猛地一声大喊,忽的坐起身睁开眼,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打湿了额头。

    “第五丫头,你醒了?”身旁传来赵象爻的声音。

    第五姑娘举目四顾,入眼江水滔滔,船舶依依,军情处的人手正在集结。

    她还在码头,五花大绑的林安心被丢在不远处,眼神哀怨的望着夜空。

    “我昏睡了多久?你们为何还在此处?”第五姑娘从担架上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被包扎的伤口传传阵阵撕裂般的疼痛,她龇了龇牙。

    “半柱香的时间......伤得如此重,本以为你要睡几天几夜,竟只昏迷半柱香......”赵象爻摇摇头,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你放心,围堵徐知诰的人手我已做了安排,他跑不了。”

    “军情处锐士没有昏睡!”被汗水、血水浸透的衣裳贴在身上,难受得紧,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强烈的不舒服,第五姑娘却无暇顾及这些,她瞧了林安心一阵,忽然道:“或许,我们不用那么麻烦了。”

    赵象爻不解其意,“何意?”

    第五姑娘露出一个略显得意的笑容,如同朝霞晨露下盛开的茉莉,但这个笑容还不曾完全绽放,就因为牵动了脸上的伤口,而扭曲的变了形,最终迅速收了回去,“我们或许可以直接找到徐知诰。”

    第五姑娘来到林安心面前,俯下身对她道:“林司首,带我等去找徐知诰,如何?”

    平心而论,林安心全身内外伤势加在一起,并不比第五姑娘轻,但她却没有第五姑娘这等待遇,且不说一些狰狞可怖的伤口,皮肉翻卷血流不止,仅是让她浑身曲线毕露的绳索勒在身上,就让人说不出的难受。

    此情此景,林安心仍不忘妩媚一笑,“妹妹,你是没睡醒还在做梦么?”

    第五姑娘不以为意,道:“既然你不愿带我去,不如我带你去,可好?”

    林安心怔了怔,但这个神色一闪而逝,她随即笑着回应道:“妹妹的梦呓可真叫人哭笑不得呢。”

    第五姑娘不再跟林安心拉扯,站起身,示意把林安心带上,就朝码头外走去,“走,去逮捕徐知诰。”

    赵象爻跟上来,疑惑道:“我们怎知徐知诰在何处?”

    第五姑娘背着手往前走,“你就没发现,咱们军情处有个人一直未出现?”

    “你是说李荣?”赵象爻反应过来,“可那又如何?”

    “江陵城就这么大,可藏人的地方能有多少?你看林氏那模样,就知道徐知诰所在之地,必不是十分周全之处,否则她就该气定神闲。换言之,徐知诰必不在南平王府,如此说来,徐知诰也不会在城中,而在城外。”第五姑娘道。

    这些赵象爻能理解,若是徐知诰进了城中,自然没有理由不去南平王府。

    第五姑娘继续道:“城外之地,寺庙、道观这些地方,是军情处首要排查之处,徐知诰自然也不会在这些地方。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朝,徐知诰既不在乡野寺院,也不在南平王府,便只能中隐隐于市,也就说,在城外市井间。”

    “殿下来江陵,素有杨吴亦会遣使来此的预料,是以军情处在各处皆有眼线,以便必要时寻觅杨吴密使藏身之处,而主持这件事的,便是李荣。李荣是何人?军情处草创者之一,当初军情处成立,第一批人就是李荣从斥候中挑选,并且亲自训练的,军情处的行事章法,最初也是出自他与殿下之手。随着眼下这事件不断变化,我能想到的东西,他自然也能想到。”

    “以李荣之能,范围又如此之小,况且徐知诰随行之人必定不少,目标很大,而且今日他左右之人必定活动频繁,综合如此种种,若是李荣还不能找出徐知诰藏身之处,军情处就真可以解散了!”

    赵象爻听罢精神大振,“李荣是跟你联系的?”

    “城中之事,李荣自会禀报殿下,城外之事,当然是我总揽。”第五姑娘微微笑道,说罢,她伸手指向前方,“你看,李统领派人来了。”

    第五姑娘在和赵象爻说些话的时候,并没有避讳跟在他们身后的林安心,听完两人对话,尤其是看见远处来人后,林安心脸色大变,妖艳的红唇禁不住微微颤抖。

    然而,此时的林安心,且不说被五花大绑,处在军情处控制中,本身极其严重的伤势,也仅能支撑她勉强走路,她哪里还有能力做其他事?

    江面上,江陵水师已经控制住局面,正在四下抓捕先前的闹事者,此时必然有一些军情处和青衣衙门锐士,会被他们抓住,当然,那部分人都属于无伤大雅的力量。哪怕他们被捉拿,江陵水师暂时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起码得禀明高季兴,才能再做处置。

    一些在之前战斗中负伤的或者落水的双方锐士,见战事已毕,眼下见到江陵水师,还有不少人主动向其呼救的。无论怎么说,江陵水师虽然姗姗来迟,无法左右战局,但救一救双方落难、受伤的人手,还是能够胜任。

章七十二 金口千军搬山易 袖刀翻入红掌中(10)

    (第二更。)

    丑时四刻,江陵城东郊,清辉映屋檐。

    君子都攻打东门的动静,传出数里,也落入徐知诰与宋齐丘耳中。今夜注定无法安眠,徐知诰与宋齐丘也无睡意,两人煮茶论道,倒显得怡然自得。

    “君子都突然攻打东门,说明驿馆变故已生,棋到此处,形势该是明朗了。”城门关闭,虽不能完全隔绝青衣衙门传递消息,但不免要经一些周折、来的慢一些,宋齐丘在说这话时,对江陵城中的最新情况,知晓得并不清楚。

    茶香四溢,清气绕梁,徐知诰举止文雅,品了一口茶,正欲开口,便有信使急匆匆而来。

    听完信使的话,宋齐丘略感诧异,“好端端的,北门为何会突起杀戮?”

    “动手的双方是何人?”徐知诰问出这句话,就觉得有些多余,他本意是想询问这里面是否有高季兴、李从璟,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

    “君子都与江陵军。”信使答道,高季兴夜半出城,急匆匆欲见徐知诰,自然不可能拉起藩王仪仗,是以这信使并不知晓高季兴就在其中,“观其状,是有人欲出城,却被事先赶到北门的君子都截杀。”

    “君子都跑去北门,还是去截杀,这是怎么一回事?”饶是以宋齐丘的多智,也是不能立刻想通此间关键。

    “吴德明回信了否?”徐知诰问,他现在迫切想要知道李从璟处境如何,这是一切问题的核心。在与吴德明的约定中,只要他一得手,便会立即派人出城,将消息传出城外,吴德明身为今夜奉命行动的驻军,要遣人出城并不难。

    “没有。”这信使一直守在城门外,既为就近监视城门情况,也为中转传递消息。

    宋齐丘面色肃然,开始条分缕析:“君子都攻东门,自然是为接应李从璟,而其突然分兵北门,不会没有缘故。然则,何人才能引动他们去截杀?当此之际,君子都如此行动,细思之,唯有两种可能。”

    “哪两者?”徐知诰追问。

    宋齐丘缓缓道:“其一,李从璟便在自北门出行的队伍中,君子都前往北门,状似截杀,实为救李从璟;其二,他们截杀的对象,是高季兴,君子都欲挟高季兴,以解李从璟之困。”

    徐知诰敛眉沉吟,“以你我推测,高季兴欲驱逐李从璟,而吴德明受命欲杀李从璟,无论真实情况如何,似乎都不会出现君子都截杀救主之事。至于第二者,高季兴此时出城作甚?君子都又如何得知高季兴会自北门出城?”

    宋齐丘与徐知诰并不知晓,在高季兴决定出城后,派遣过人手先行一步,来通知他俩人此事。只不过,彼时李从璟因分析透了高季兴、徐知诰的布置,自驿馆转移后,便下令军情处截杀一切自南平王府出行的信使,以隔绝两者联系。是以无论是高季兴派出的人手,还是南平王府中吴国使者派遣的人手,都没能出城,就在半路死在了军情处手里。

    正因如此,徐知诰、宋齐丘才不知道,高季兴正在北门遇袭。

    面对徐知诰的问题,宋齐丘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再如何足智多谋,又如何能料到,他们今夜的种种布置,早已被李从璟看透?只怕宋齐丘打心底也不愿相信这种可能性。

    “然则,若非这两种可能,何以解释君子都的行动?”宋齐丘用上了反证法。

    徐知诰也无法反驳宋齐丘的这个说法,他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冷静下来,开始从头到尾来捋今夜的事,在这个过程中,他脑中忽的有灵光闪过,正是这道灵光,让他心中一动。

    徐知诰赶紧凝神静气,试图去抓住这虑灵光。

    过了许久,徐知诰徐徐道:“在李从璟还未遇害的情况下,君子都自然不存在因怒兴兵的可能,那他们为何会突然攻打东门?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接到了命令。受谁之命?自然只能是李从璟。”他直视宋齐丘:“李从璟在何种情况下,会下令君子都攻城?”

    “与高季兴撕破脸皮,性命堪忧,需要君子都接应之时。”宋齐丘回答,说完这句话,他惊讶道:“如此说来,吴德明没能得手?但因为他杀意暴露,彻底激怒了李从璟,所以让李从璟与高季兴撕破了脸皮?”

    徐知诰没有回答宋齐丘,继续道:“由此,李从璟发出信号,令君子都攻城接应。这就解释了君子都为何会攻打东门。君子都攻打东门,让高季兴认识到,他与李从璟之间的裂痕,也无法弥补。此时,高季兴有两种选择。”

    “其一,调度大军,加强攻打驿馆力度,以求将李从璟斩杀于此;其二,高季兴惊惶不定,失了主意,一方面不愿下狠手杀李从璟,与李唐成为死仇,一方面意识到荆南已只能依靠我吴国,所以想跟你我商议对策,谈好条件,拟定计划、布置,再来处理李从璟这块烫手山芋——若李从璟果真必死,或者真意外死在荆南,那天下人都会以为,是吴国与荆南合谋害了李从璟,如此,李唐的仇恨将会有很大一部分落在吴国头上!”

    徐知诰话音落下,宋齐丘立即接话道:“以高季兴为人,他必无胆量孤掷一注,采用第一种方案,而只会走第二条路!可恨这厮,这时候还想着与吴国分担李唐的报复,好减轻他荆南的压力!”

    “贪鄙胆小之辈,固然如此!”徐知诰冷笑一声,随即,他眼神犀利,“但高季兴的动静,却被李从璟的眼线得知,故而李从璟给城外君子都发出信号,让君子都去截杀高季兴,以求将其挟持,迫他就范!如此一来,这出北门,被君子都截杀的,就是高季兴了!”

    宋齐丘闻言大惊,忽的拍案而起,“不好!以君子都战力,突袭之下,高季兴危矣,正伦,江陵已变,此地已成险境,事不可为,快走!”

    ......

    丑时下二刻,江陵城东郊。

    一片树林后,李荣在这里等到了赶来的第五和赵象爻。

    “可曾查探清楚,徐知诰位在何处?”第五小脸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但她并无就此休息之念,一意要继续行动。

    李荣遥遥指向某个方位,很解气的沉声道:“功夫不负有心人,终归是让我逮到。这厮倒是胆大得很,白日就到了此处,差些让他蒙混过关。”

    望见李荣手指的方向,手脚被绑,口中被塞着布团的林安心,眼眸里顿现无法掩盖的惊慌。

    将林安心的反应看在眼里,第五露出狡黠的白牙,“看来没错了。”

    一身老农装扮的李荣,瞧了林安心一眼,夜色下虽不能看清对方面貌,但对方的美貌却也让他怔了怔,“这是何人?”

    “青衣衙门司首。”第五回了一句,又问李荣:“对方有多少人?”

    “明面上的不多,还不到半都,暗地里的人手恐怕不少。”李荣道。

    第五哼了一声,“要比人多,青衣衙门才出生几天,如何比得过我军情处。”当下,与李荣、赵象爻等安排人手,准备行动。

    将对方拔掉明哨暗哨的布置看在眼里,林安心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对方布置完了,她已是面如死灰。夜风拂面,林安心眼神突然坚定下来,她已下定决心,待会儿哪怕是舍了性命,也要寻机示警。

    安排完行动细节,第五姑娘忽然转过头来,她明亮的眼神落在林安心身上,不等林安心心道不好,第五就一记手刀砍在林安心脖子上。

    敲昏了林安心,第五收回手,这才淡淡道:“从你的眼神中,我读到了绝决之意,所以你还是先睡一会儿比较好。”

    说完这句话,她小巧的手掌一翻,袖刀就已握在掌中。

    ......

    丑时下三刻,江陵城东郊。

    “子嵩是要劝我逃?”徐知诰稳稳坐着,八风不动,“高季兴虽遇截杀,未必就会身陷囹囵,结果尚未出现,你我便惶惶如丧家之犬般逃窜,未免太磕碜了些。”

    宋齐丘有些着急,“林司首在码头已经败了,她自身也再度被擒,如今连高季兴也被君子都围杀,正伦,你我可没有大军在侧,一旦君子都杀过来,再想走就走不了了!”

    “林司首不会投敌。”徐知诰看向宋齐丘,很肯定的说道,“所以你我现今仍是安全的,军情处发现不了你我。现在就走,岂非承认青衣衙门不如军情处?”

    “正伦,现今不是意气用事之时!”宋齐丘痛心疾首。

    徐知诰笑意从容,“子嵩且听,北门外厮杀声未止,反而有渐大之势,可见高季兴并未被擒。江陵驻军近万,高季兴遇袭,各方必定闻风而动,再怎么说高季兴也是一方诸侯,岂会在自家门口,被两千君子都治得死死的?”

    说起这茬,宋齐丘忽然想到什么,脸色顿时煞白,“北门战况进展如何,按说早应有人回报,为何迟迟不见有人来?”

    徐知诰这才猛然抬起头。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有惨叫声响起,几乎同一时间,有青衣衙门锐士慌忙进来禀报,“军情处杀来,已至左院!”

    左院并非是左边的院子,而是青衣衙门特意设置的掩护点,专为在敌人万一杀来时,掩盖徐知诰的真实位置。狡兔三窟,正是此理。

    “军情处,怎就果真来了?”徐知诰无法相信。

    “还好,军情处被引至左院,正伦,快走吧,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宋齐丘不由分说,令人架起徐知诰就走。

    徐知诰恍然失神,军情处找上门,青衣衙门此一役可称完败!

    这就要逃了?如丧家之犬?

    徐知诰不甘心,但又能如何?

章七十三 天下精锐出我部 茉莉凋零大江岸(1)

    “诸位这便想走?”徐知诰被人架着,刚踏出房门,进入院中,忽的听到一个如环佩交响的清脆声音,他从不甘、失落、悲愤中回过神来,抬头循声去看,就见院墙上,有个玲珑娇小的身影,手握两柄精致袖刀,青丝如海,一袭红裳正在皎洁的弯月前随风飘舞,出落得如同仙女下凡。

    那少女静立墙头,而一个个手持长刀的青衣锐士,身影矫健,或跃墙而入,或破门突进,此情此景,恰似众星映月。

    徐知诰、宋齐丘纷纷停下脚步,那道衣袂飘飞、气质空灵的娇小身影,让他们几乎看的一怔。而潮水般向他们杀来的军情处青衣,则让他们如坠冰窟,感觉到由头到脚的寒意。

    所谓狡兔三窟,所谓左院掩护,第五姑娘用实际行动告诉了徐知诰,这一切都只是徒劳。

    具有某种喜剧意味的是,青衣衙门锐士着黑衣而不着青衣,着青衣的不叫青衣衙门而名军情处。

    然则青衣、黑衣之别,在此刻并没有人主意,服饰差别的唯一作用,不过是在昏黄灯火中,辨别敌我罢了。两帮人都自称锐士,此时厮杀在一处,刀刀见血。先喷洒的一抹抹鲜红,浸湿了门窗,染红了院墙,打动了花草,但更多的,是泼在冰冷的地面。

    若说浓墨重彩,眼下大地为书页,人身为毛笔,这一道道鲜血,当复如是。

    第五立于院墙上,只是说句话的刹那间,她可不想站在高处成为靶子,转瞬她便纵身跃下,朝徐知诰杀过来。

    “护卫明公!”宋齐丘大喊一声,他本不通搏杀之术,却以文弱之躯挡在徐知诰面前。

    徐知诰一把将宋齐丘扒开,事已至此,徐知诰反倒没了惊骇之色,至少表面上显得从容镇定,他有军中厮杀术傍身,倒也不惧等闲之辈近身,此刻提了柄长刀在手里,昂胸挺立在门口,不肯龟缩进屋中,倒是气度不凡,颇有气节。

    只不过也仅限于此,徐知诰并无冲到院中与人拼杀的意思。

    房中烛火仍在摇曳,帷幄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静若动,小炉上茶釜中的水仍在沸腾,茶几上两碗清茶未冷,暗香浮动,桌凳在灯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依稀灯火照在院中,不明亮还很昏暗,挥刀错步的锐士们人影幢幢,你来我往,身体不断冲撞着微弱的缕缕光线。

    若说马革裹尸,眼下天为被地为床,锐士们接连倒下,那一具具尸体,当复如是。

    拼杀中的第五姑娘身若矫龙,行踪转换不定,她每一个动作都让红裳如茉莉-盛-开又凋零,收放自如的两柄袖刀,血滴不断从锋刃滑落。她挥刀错身的动作淋漓而放肆,每一度开合都如同生命临终的起舞,因而才能没有丝毫保留。此刻,谁又能看得出,她早已身受重伤?

    双眸交织着平静与炽烈两种矛盾的色彩,红裳下的娇小身躯,哪怕鲜血淋漓,也能隐于无形,即便是在这场战斗中陨落,红裳也能为她离去的身影保留一份美丽。

    多年来,战争永无休止,鲜血能够失而复养,同袍却不能死而复生,岁月也无法循环往复,多年前的单纯明媚,再不能重拾在手心。在不断的失去中,战斗除却释放心底的暴烈,又还剩下多少意义。生活是在既定轨道上奔驰的马车,只是朝着远方的终点前行,永远不知停歇。若能有幸再见明日朝阳,它又能带给生命怎样的答案?

    倘若她的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哪还有什么其它的意义?

    长刀从她娇弱的肩头滑过,撕开一刀狰狞可怖的伤口,她微躬着背,将袖刀送进对方的咽喉,红着眼用低哑的声音嗔吼道:“军情处,不会一败再败!”

    ......

    丑时下三刻,江陵城北门,城头灯火通明。

    方才李从璟突进到高季兴面前,是趁高季兴护卫阵型大乱之时,有一鼓作气之利,而今良机一闪而逝,高季兴身旁的护卫涌过来,不仅让高季兴再缩到甲士身后,也使得李从璟身陷险境。

    李从璟在江陵的军力只有充当护卫的两千余君子都,这其中还有一个指挥被包围在驿馆,自保尚难,更不用说突出重围前来支援,东门距离北门不远,却也不近,彼处的一千君子都,眼下定是也被缠住,脱身艰难。

    至于军情处,止戈部人手大部在城外,受第五姑娘、李荣、赵象爻调度,其余则主要在吴长剑带领下,于驿馆和孟松柏并肩作战。如此说来,李从璟眼下能用之兵,不过眼前这一千君子都。

    反观高季兴,江陵军却能在某种程度上源源不断赶来,若是再加上南平王府护卫,江陵府杂兵,高季兴能依仗的力量,要胜过李从璟太多。

    说完大局,再看眼前。高季兴护卫,自然是荆南军中绝对精锐,战力不容小觑,虽只三百众,如今却士气高昂,阵型在经过最初错乱后,渐有重归严密之象。

    一千君子都,如今分出主力去应对从背后杀出的江陵军,对高季兴护卫的压迫力大为降低,而跟随李从璟杀出的军情处锐士,虽个人战力颇强,其中更不乏江湖高手,但一来不适合战阵,二来军情处锐士从不着甲,三来兵器只是长刀,再加之人数并不多,因而对上高季兴护卫,在初拾战果后,主动权便宣告易手。

    随时间流逝,李从璟面对的局面越来越恶劣。

    形势对李从璟很是不利,要说失算,只能说江陵军来的太及时,人声骤然大噪,而李从璟又无斩杀高季兴之念。

    “李从璟,你当天下精锐,唯出你家?今日本王便请秦王赏鉴,我荆南甲士之勇武!”方才李从璟杀将过来,长槊递到眼前,把高季兴吓得不轻,这下处境暂安之后,他立即狂言以壮胆,色厉以消不安,“本王素闻秦王勇武,最善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今日本王府卫在此,敢请秦王一试锋芒!”

    听了高季兴的狂妄叫嚣,马背上的李从璟只是发出一声轻微哂笑。

    他收回长槊,也不说话,只是将大吼着杀来的一名南平王府卫,一转手劈飞了脑袋。

    李从璟没有再强行向高季兴杀过去,反而杀出阵外。

    他若杀向高季兴,自然会遭遇莫大阻力,但向阵外退走,就没几个人会跟他死磕。

    眼见李从璟远离自己,高季兴不禁大松一口气,毕竟人的名树的影,若说真不忌惮李从璟,那是自欺欺人。但而今见李从璟主动退却,高季兴神色却又倨傲起来,眼中尽显轻蔑之色。

    他想,什么勇武无双,都是屁话!冲锋陷阵、浴血拼杀,谁年轻时不曾为之,老子曾也亲冒锋矢!但那又如何?一旦据有高位,谁还会带头冲锋!战阵之中凶险无数,任你是谁,随时都有丧命可能,堂堂秦王,国之骄子,哪有不珍惜自身金贵之躯的道理?

    高季兴嘴角挂着冷笑之色,眼中的轻蔑也不知是在嘲讽李从璟,还是在嘲讽他自身。但他的确安下心来,只要李从璟错过这个机会,他的大军就会陆续赶到,届时,李从璟又能奈他何?

    “我荆南便就自立了,你李唐能奈我何?!”高季兴胸中有火在燃烧。

    忽的,高季兴眼神严肃了几分,他发觉了一丝异常。

    李从璟在杀出南平王府卫阵型后,并未远去,而是调转了马头。

    辉煌的灯火下,明光铠轻泛寒光,李从璟立马举槊,喝了一声:“君子都!”

    林雄从厮杀中转过身,长槊洒出一片血滴子。

    无数正在埋头苦战的君子都,没有回首,却纷纷抬起头,坚目咬牙。

    百战军主帅李从璟,策马伫立,面对自称精锐的南平王府卫,说了一个数字,“百骑!”

    李从璟话音落下,立即有君子都从四方汇聚过来,少顷,在他身后的空地上,就有百骑成阵。

    举起的长槊向前一引,一马当先,李从璟率先冲出。

    在那个黑色披风飘起的身影背后,百骑君子都瞬间由静即动,开始冲阵,“杀!”

    马蹄奔动如雷,甲胄狰狞如兽,军阵压来如山。面对这样的对手,距离君子都军阵最近的南平王府卫双眼挣大,想也不想,惯性嘶吼道:“护卫殿下!”

    他只能喊出这样一句话,在话音落下时,李从璟平端的马槊,已经将他刺下马。

    李从璟带领百骑君子都,悍然入阵!

    高季兴瞪大了双眼,如同见鬼一般。

    冲阵中的李从璟不发一言,拼杀中的君子都同样沉默无声,唯有轰隆的马蹄声,与面前敌人的惨叫,才是他们冲阵的注解。

    平端的马槊在连刺数人之后,李从璟手臂往前一伸,配合手腕的转动,长槊如同巨蛇吐信,翻滚着刺入面前一人的咽喉,瞬间便将对方的脖颈搅碎。

    锋刃刺入敌人咽喉的瞬间,李从璟将长槊一带,锋刃便从那人的脖颈处掠出,看也不看那人空了半边的脖子、歪塌的脑袋,在对方极度惊恐的眼神中,李从璟收槊又出槊,将身前的另一骑南平王府卫斩下马。

    战马带动李从璟在阵中一往无前,他手中的长槊挥动的越来越快,从旁望去,只能看见他面前不断有血肉喷洒,对手或者惨嚎或者倒下马,而长槊的轨迹只剩一道道残影。

    时至今日,李从璟的冲阵搏杀之术,比之在魏州城外斩杀张朗时,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君子都跟随李从璟冲杀,也紧紧护住他的侧翼与后背。

    以李从璟为锋头,以他撕开的裂缝为切口,百骑君子都如旋风卷动,支支长槊摄人心魄,将南平王府卫的阵型撕扯的面目全非。

    只是片刻间,李从璟再次杀到了高季兴近前。而这次,他不再是数骑入围,而是领君子都破阵!龟缩在甲士背后的南平王高季兴,且不说反咬一口,将连逃脱的机会都不再有!

    “护驾,护驾......”高季兴张皇后退,咆哮着驱赶左右护卫迎战,声音急切、躁动而又慌张,他没注意到,他身旁的护卫,看向李从璟和君子都的眼神,充斥着无法掩盖的恐惧。

    马踏尸首而来,盔甲被鲜血染遍的李从璟,再举长槊,将高季兴面前的护卫统领一槊挑于马下。紧接着,李从璟勒住战马,战马在高季兴惊恐的面目前人立而起,那马蹄仿佛要踩碎高季兴的面庞一般。

    马蹄下落,长槊随即劈斩而下,高季兴哇呀呀怪叫一声,举刀意图格挡。

    李从璟一声冷笑,仿佛不费吹飞之力一般,长槊击在长刀上,去势丝毫不减,狠狠落在高季兴肩头,一下将高季兴拍落马下!

    长槊锋刃再度降临高季兴咽喉前,这一次,高季兴却再没机会、胆量敢有分毫动作。片刻之间,君子都碾碎南平王府卫军阵,杀到高季兴的面前,碾碎的不仅仅是高季兴的护卫力量,还有他本人的骄傲与自尊、自信!

    李从璟高居马背,睥睨高季兴,嗤笑一声:“荆南精锐?蝼蚁之光,也敢与日月争辉!”

    他收起长槊,令君子都将吐血后神色惶然绝望的高季兴绑了,在他身后,遍地都是尸首、断肢残骸,以及在痛苦惨嚎、呻吟的南平王府卫。

    将长槊挂回鞍边,李从璟勒转马缰绳,策马离去,丢给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南平王一句话:“天下精锐,唯出我家!”

章七十四 天下精锐出我部 茉莉凋零大江岸(2)

    (第二更。)

    方才高季兴口出狂言,的确有刺激李从璟,想让李从璟与他的护卫抵死厮杀的意思。以李从璟入阵的那几人,断然是敌不过南平王府卫围攻的,不曾想李从璟对此全然不做理会,反而迅速脱离战阵,再带君子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冲阵,这就使得高季兴的盘算落空。

    李从璟两进两出用时并不长,高季兴的三百府卫被杀伤过半,其本身为君子都所擒时,而各方江陵军还未取得实质进展。

    “天下精锐,唯出我家”这样的话的确有置气之嫌,之所以说出来,李从璟打的就是恶心高季兴的主意。

    江陵城守军还在源源不断从城墙上奔下来,军情处数十名锐士,用血肉之躯堵死了城门洞,没有让出城者进城,也没有让进城者出城,当李从璟将高季兴擒下后,再回援城门洞时,数十名军情处锐士,能站着的已只有十余人。

    城门洞,一片青衣死,尸首覆街面。

    正是他们用生命,为李从璟擒拿高季兴护住了后背。

    披甲持槊的桃夭夭,早已下了战马,面对黑压压涌过来的甲士,银牙紧咬而一步不退,血流不断从手臂涌向手掌,已使她不能握紧长槊,她便索性弃了马槊,抽了横刀在手,撕下一块布条缠住刀柄,继续拼杀。

    李从璟的战马从她身旁掠过,手中长槊劈过一道横向圆弧,替她将面前之敌扫倒一片。

    桃夭夭抬起头来,百骑君子都正从李从璟身旁奔杀而过。

    “结束了。”李从璟向桃夭夭伸出手。

    收起长刀,桃夭夭一巴掌将李从璟的手拍开,并没有上他的马的意思。

    成王败寇,面对君子都的利刃,高季兴很自然下达了让江陵军停止进攻的命令。

    李从璟没有再进城,君子都与江陵军罢兵,两相在城外对峙,高季兴被君子都架在中间,神色颓然。

    李从璟问了高季兴徐知诰的位置,准备抽调一个指挥君子都去抓捕,桃夭夭走过来说道:“这边动静这么大,只怕徐知诰已是逃了。”

    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黑云遮住了星辰,李从璟望向东郊的方向,彼处的黑夜深邃而悠远,他忽然有种很复杂的预感,夹杂着喜悦与悲伤。

    良久,李从璟笃定道:“第五不会让徐知诰逃掉的。”

    君子都还未出动,即有一队人马从东边赶了过来,为首的军情处信使骑马先至,给李从璟带来了让他欣喜的消息,“吴国徐知诰被俘!”

    桃夭夭有些惊讶,李从璟却已大笑出声,他转顾已成丧家之犬的高季兴,畅快道:“南平王,这回你可是输得很彻底!”

    高季兴耷拉着脑袋,满脸苦涩,叹了口气,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李从璟又得意的对桃夭夭道:“如何,我说的没错吧?说起来第五是你一路教导过来的,现在看来,论起对她的了解,你却还不如我啊。这小丫头,或许行事还不够圆满,但差的只是经验、磨砺,天赋心性都属上佳,我可是对她寄予厚望。此番事了,你要离开军情处,我可是指望她接手主持军情处大局。”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你就如此得意?”

    “如何能不得意?”李从璟此时的神情近乎眉飞色舞,徐知诰可是南唐开创者,可称一代雄主,如今却被第五所擒,这说明的不仅是实力,还有气运,“人才难得,福将更是可遇不可求,第五有这番作为,可称大福将!”

    说起这些,桃夭夭也笑道:“当日幽州之辱,曾让第五三日不眠、七日不食,这一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期待雪耻之机,内心苦处极深,连带着性子也变了,再没有往日里的飞扬任性。如今一雪前耻,她也该放下心结了。”

    第五这一年的状态,李从璟一直看在眼里,此时也不免唏嘘,“好在这回功成,若是再有失利,还真不知她能否扛得住。”说到这,军情处大队人马赶了过来。

    来报信的军情处锐士,本来还有话要说,但瞧见李从璟与桃夭夭这幅模样,欲言又止。

    徐知诰本人李从璟未见过,画像却是早已烂熟于胸,军情处押解有三人,当头的便是徐知诰。此时徐知诰双手被绑在身后,周边是杀气腾腾的军情处锐士,虽已身陷囹囵,却无高季兴那般颓然之态,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面无异色,风度不凡。唯独前胸上印着一个红色脚印,也不知是哪位经历搏杀,脚底板沾了血迹的好汉烙上去的,说不出的滑稽。

    三人中最后一人是林氏,比起当日,此时的林氏风韵不减,唯独脸色更加苍白,精神也是萎靡。这是因为军情处没有给她处理伤口,把她放在自生自灭的位置上。

    当中有一中年男子,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衫不整,模样最是狼狈,不用说这便是宋齐丘了,只是他这番模样,可想而知遭受了怎样的待遇。这让李从璟有些奇怪,军情处似无理由对宋齐丘拳脚相加——或者杀了,或者不动分毫。

    李从璟来到徐知诰面前,打量一番,抱拳笑道:“杨吴徐相,久闻大名。”

    徐知诰也在打量李从璟,不卑不亢,“李唐秦王,幸会!”

    李从璟大手一挥,“松绑!”

    徐知诰站立如松,向李从璟拱了拱手,“秦王好手段,徐某佩服!”

    李从璟哈哈一笑,“彼此彼此,略胜一筹而已。”

    徐知诰道:“尚有一问,请秦王解惑。”

    “徐相但说无妨。”

    “军情处何以胜,青衣衙门何以败?”

    闻听这话,饶是李从璟跟徐知诰有过节,也不由肃然起敬。

    李从璟正色道:“无它,军情处成立日久,根基雄厚,且不论统率之能,四位统领皆独当一面之才,所部骨干历经血火、考验,亦非常人,故而能胜。”

    徐知诰恍然,“反观青衣衙门,自司首以下,再无可称英才者,败亦不可免。”这便肃然行礼,“谨受教。”

    “孤久慕徐相之名,可非虚言,待此间事了,若徐相愿意,定要秉烛长谈。”徐知诰越是举止有度,李从璟越有惺惺相惜之感,他的儿孙虽然不争气,但徐知诰以奴隶之身而成就帝业,亲手缔造南唐经济、文道之盛,放在整个五代也是明主,远非高季兴之流可比。

    话说到此处,李从璟的注意力从徐知诰身上分散出一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捉了徐知诰,可是莫大功劳,但军情处人皆面无喜色,反而都微垂着脑袋,一个个肃立不动,说不出的压抑肃穆。在这诡异的气氛中,李从璟甚至感受了悲愤、懊恼、羞愧、不安。尤其赵象爻与李荣,站在队伍前列,垂首握拳,当此大胜之际,非只面无血色,更见满头大汗。

    李从璟蓦地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像是预感到什么,但他仍保持着笑容,似乎想要说服自己什么事都没有,他极力压制情绪以使声音显得平静,问道:“第五何在?”

    听到李从璟变调的声音,赵象爻、李荣心头巨震,他们岂能不知,李从璟连表面的平静都不能维持时,意味着什么。两人噗通跪倒,却如噎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痛声低呼:“殿下......”

    李从璟一步上前,揪住赵象爻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百多斤的汉子在他手中混若无物,他的声音已经嘶哑,面目狰狞如同野兽,“孤在问你,第五何在?!”

    双脚离开地面的赵象爻脸涨得通红,出生入死面不改色的汉子,此时虎目噙泪,“卑职无能......没能护好第五统领......殿下,第五丫头......没了......”

    圆睁的双目瞬间失了颜色,李从璟向来不动如山的身影晃了晃,面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呆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手上再没了力道,赵象爻被摔了下去。

    他如今总算明白过来,宋齐丘的狼狈模样是怎么回事。

    “殿下节哀!”赵象爻跪倒在李从璟脚前,额头死死抵着地面,“我等有罪,请殿下治罪!”

    随行的军情处齐齐跪倒,“请殿下治罪!”

    呆立了好半响,李从璟回过神来,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各色人等忽近忽远。江陵军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他无法让自己继续沉浸在悲伤中,露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尔等无罪,都起来罢。”

    转身走向军阵前的战马,李从璟若无其事的整整盔甲,声音平淡的问:“第五可曾留下什么话?”

    战马好像格外遥远,无论李从璟怎么迈动脚步,都似靠近不得,他看到战马转过脖子,朝他打了个响鼻。

    在长和城初遇第五时,她还是豆蔻年华,迫于镇将强娶,第五不得不跟随李从璟,彼时她不谙世事,给李从璟的第一印象也不大好,她说自己会杀人、年过二十,李从璟觉得这丫头一句真话也没有。

    不知从何时起,小丫头成了军情处锐士,成了军情处的利刃、李从璟的得力部属,这些年随他辗转各地,功勋卓著。

    幽州,那片苦寒之地,不仅埋葬了桃夭夭的最好年华,也埋葬了第五最青春的时光。

    青春是什么,在后世,那是任性、自我、公主病,无忧无虑,被宠爱的代名词。而第五,她的青春里只有战争,只有杀戮,只有阴谋算计。

    能抓住徐知诰,的确需要莫大气运,只是没想到这份气运,是以第五自个儿的生命为代价。

    听了李从璟的问话,赵象爻在他身后低声道:“没留下话......只听见她在喊,军情处不会一败再败......”

    “很好。”李从璟步履如常,语气从容,这个评价,不知是对这句话,还是对那个总是一身大红衣裳的少女。大红的衣裳,所以哪怕是在无法预料的时候死了,也能漂亮的走。

    李从璟忽的喷出一口鲜血。

    他猛然转过身,抽出横刀,发狂般朝徐知诰等人冲过去。奔出没两步,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也摇晃着要摔倒。

    挣开慌忙上前搀扶的众人,李从璟手中的横刀指向徐知诰等人,疯狂的咆哮:“把他们给我拉出去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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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原谅我,的确没有勇气把这一章单独发出来,所以后面还有一章。虽然我固执的认为,为了作品的完整,有些东西必须要写,但我并不虐主(其实我暗暗觉得男主虐虐更健康,但对女主还是得仁慈一点)。

    ps2:你们对第五的感情让我很愉悦,很高兴你们也喜欢这个姑娘。不得不承认,我是个情绪化的写手,你们的反馈能充分调动我的创作欲-望——虽然某些时候这些欲-望可能会失控。是你们让我知道,某些我用心雕琢的东西,的确引起了你们的兴趣,或者微微打动了你们,这可能是我写作过程中最得意的时候了。

    ps3:感谢海叶子、毒蛇兄、人生如舞台、白水书将、爬墙头0o0、书友6030900、梦梦侠、溪河荡舟的打赏、月票、书评。

章七十五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1)

    (第三更。)

    江陵城外东郊,寅时三刻。

    此处是徐知诰先前落脚的地点,也是第五姑娘战至最后一刻的院落。徐知诰等人已被军情处押送江陵城北门,此地却仍有百十名军情处锐士不曾离去,出现这等景象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第五姑娘还留在这里。

    军情处锐士个个神情肃然,警卫十分严密。在那座院子的正厅中,第五姑娘静静躺在矮榻上,面色柔和,若非是她的脸色过于苍白,无声无息,恐怕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过去了。

    卸下所有的情感负担,此时的第五姑娘眉眼柔和,可以很明显的看到,她的五官线条并不冷异,弧线娇柔,玲珑细腻,小猫一般,是很容易惹人爱怜的那一类。

    她身上仍然是那身从无变化的大红衣裳,只是因为伤口被包扎处理的关系,多了许多白色绑带,这让这件红裳看起来没那么美了。

    床榻边,数名军情处女锐士跪立着。作为军情处四大统领之一,第五自然也有近卫,只是如今第五悄无声息躺在床上,这些近卫接下来的命运也就可想而知。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死臣随。”跪立的数名女子中,年龄最长的那个开口了。说是年龄最长,也不过二十出头,她是第五的近卫队正,说这话的时候,她抽出了绑在小腿上的利刃。

    今夜的厮杀太惨烈了些,一队近卫伤亡殆尽,剩下的尽数在此了。论及伤亡,百战军中以君子都最为精锐,征战时伤亡也最大,与其相比,这样的情况军情处还是头一遭经历。

    数名女子抬起头,她们都知道队正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迟疑,她们先后抽出小腿边的利刃。

    女队正最后环视众人一眼,复杂的笑了笑,“若有来世,请姐妹们护好统领,别死都这么没尊严,也辜负了统领平日里对你我的好。”

    有人潸然泪下。

    刀落下的前夕,院外传来一阵说话声,紧接着便有人进来禀报外面的情况。

    进来的人看见女队正等人的动作,脸上并无惊异,可见此等情况在他意料之中,“院外来了个和尚,也不知怎么找到的这里,说能救第五统领。”

    女队正难掩惊愕,对方怎知第五的境遇?她问道:“他叫什么?”

    “自称法号齐己,说是与秦王和第五统领有旧。”

    在莲花寺时,女队正见过齐己,知晓他与李从璟的关系,当下便起了身,“快请进来!”

    齐己一身风尘之色,面容憔悴,看得出已分外疲惫,也不知这老和尚参悟了何种天机,竟然能在此时赶到这里来。当然,这老和尚狡猾得很,倒也不能保证他这副样子不是装出来的。

    无论如何,诊过第五姑娘后,齐己微微松了口气。

    女队正急切道:“大师,第五统领可还能救?”

    “阿弥陀佛,凡事皆有因果,一切皆有定数,强求不得。”齐己双手合十,正一派高人风范,眼神触及到一个个女魔头杀人般的眼神,立即话锋一转,“当然,幸好女施主并无致命伤,贫僧也没有来晚。”

    给第五姑娘用药很费了一番周折,事毕之后,齐己便离开小院。明月高悬,前时夜空中的黑云不知何时已经消散,齐己抬头驻足,凝视夜空,久久不曾挪动。

    也不知他看到了何物,齐己忽然掏出几枚铜钱,蹲下身来,就地卜了一卦。

    常人很难想象,一个和尚竟然通晓《周易》。

    “命理本是定数,万事皆有常,为何这卦象却一变再变?到底是何种力量,影响了冥冥中的定数?”齐己站起身,拖着破钵一步步走远,“道也无常,道也有常。道可,道非,常道。道非道,非非道,道也不可道......天降异星,万象皆变了。”

    ......

    江陵城北门,寅时三刻。

    所谓一时人物,所谓开国之君,所谓一代明主,跟他李从璟有何关系,他们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不在李从璟心中,而今第五却因为他们而死,杀了也就杀了。

    众人慌忙拦住李从璟,劝道:“殿下,万万不可!”

    李从璟提刀挺立,五官似乎都扭曲到一起,“尔等要拦我?”此时,他已经不用“孤”这个称呼了。

    林雄在阵前,没有过来,开口相劝的是李荣,他跟随李从璟时日最长,感情也深厚,最重要的是此人胸怀颇大,所以看到的东西非是赵象爻等可比,“擅杀徐知诰,必使我朝与杨吴交恶,甚至引发两国交兵,此正非常之时,请殿下三思,以大局为重!”

    “大局?”李从璟目光狠戾,红通通的眼眸就如两汪血泉,“起开!”

    李荣并不以武力见长,李从璟发狠之下,他哪里阻拦得住,一下就被甩在一边。

    桃夭夭本也悲痛欲绝,此时却挡在李从璟身前。

    “你也要拦我?”李从璟一字字问。

    桃夭夭凝视着李从璟,以极缓的语速道:“我只想告诉你,倘若有一日我也如第五一样,你不可毁我为之付出的心血!”

    “连至亲都不能护佑,要天下何用!”李从璟已陷入疯魔之态。

    数骑在这时奔过来,当先的两人竟是莫离与桑维翰。高季兴的罢兵之令早已传出,驿馆的战事也停了,他俩这便赶了过来。

    闻听此间之事,桑维翰也过来急声劝道:“为王者,当胸怀天下,第五统领之死,固然令人悲痛,殿下却万万不可因此乱了分寸!家国为重,在此面前,桑维翰也不惧一死!”

    “冷酷无情,为王权一切皆可抛弃,这便是你心中所想?”李从璟愤怒难消。

    “古往今来,为王者,何人不是如此?王权争霸之路,一将功成万骨枯,殿下若无可舍一切之念,又何必争霸天下?”桑维翰直言不讳,“殿下,为王者,与人斗与天斗,王权面前人人皆敌,故此,为王者,不可有被人牵制的软处啊!”

    李从璟怔了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他在这个时代拼命,舍生忘死,确是为成就一番王业。但他心中的王业,不是那人人皆敌的一家一姓的王业——若只为那样的王业,何必他这个千年之后的人来为之?

    莫离走了过来,很“无礼”的拍了拍李从璟的肩膀,温声道:“无情无义之人,李哥儿不屑为之,无情无义之王,李哥儿不屑为之,正因此,离才愿随李哥儿颠沛流离,在这俗世中辗转翻腾。”

    暴躁的李从璟逐渐平静下来,他看向莫离,静等他继续往下说。

    莫离道:“对至亲至爱都无情无义,焉能奢望他对家国天下有情义?不爱黎民苍生,哪怕他能缔造留名青史的盛世,也不过是徒有其表、昙花一现罢了。追根揭底,那是为一家一姓之利,能利天下多久?我华夏之强盛,屡屡冠绝天下,却为何历朝皆不能久存,徒惹人叹,原因就在于此——帝室不能胸怀天下,不能思及万世,而只顾一家权柄。李哥儿,唯有将情义推及天下,将我汉人万世荣耀装在心中之人,方能缔造一个长盛不衰的王朝。李哥儿,你岂非是这样的人?”

    李从璟望着莫离,一时说不出话来。

    “百年基业,必有先祖鞠躬尽瘁,千年盛世,必有志士白骨成堆。李哥儿,你我追逐的远方,路途中岂能没有皑皑尸骨?若不以血肉浇灌,此大志不能成,何妨由你我而始?”莫离道,“你要成就的王业,对天下何其情深意重,千难万难,不足以迟滞脚步!牺牲在所难免,不白费即是大善。”

    铁甲军阵在后,肃然无声,千军万马在此时,都似乎只是这一袭白袍的陪衬。

    李从璟忽然有个奇怪的疑惑,莫离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到底是自小受他的影响太深,还是说莫离与他一样,同样是穿越过来的?

    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穿越过来的......

    ......

    人非圣贤,再英明的帝王,也离不开臣子的劝谏。为王者,不是成为十全十美千虑不失的圣人,而是能听得见谏言。成为一个伟大的王,需要一个过程,就如缔造一个强大帝国,也需要一步步为之。

    李从璟再度来到徐知诰面前,方才李从璟咆哮着要砍他脑袋,徐知诰自然是听见了的,之后李从璟与众人的谈话,徐知诰离得远则是不能得知。但此时徐知诰面对李从璟,却仍旧是安之若素,没有半分窘迫之态。

    “秦王要取徐某项上人头?”徐知诰问这话时,竟是面带微笑。

    李从璟还未说话,鼻青脸肿的宋齐丘却已面色大变,他两步就跨到徐知诰面前,昂首挺胸,盯着李从璟厉声喝道:“徐相贵为一国之相,身在国境之外,背后即是整个吴国,秦王对徐相不利,是意欲与吴国开战吗?!”

    “宋先生怕死么?”李从璟被喷了一脸唾沫,却没有发怒,只是淡淡的问。

    宋齐丘昂着脑袋,傲然道:“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李从璟点点头,“你都不怕死,徐相难道还不如你?”

    宋齐丘脸色难看,却仍是半步不退。

    徐知诰笑着将宋齐丘拉开,看向李从璟,淡定从容道:“秦王有何见教?”

    “见教谈不上,就是觉得你胸前这脚印有些难看。”李从璟微笑道,说到这里,他忽然抬手,对着徐知诰左脸就是一拳。徐知诰猝不及防,立即被打倒在地,再看时,半边脸庞已是肿了起来。

    不理会宋齐丘的咆哮,李从璟甩着手腕点头,正经道:“这样看起来就协调多了。”

章七十六 千军万马竞南下 三尺之舌窃尔城(2)

    揍完徐知诰,李从璟心怀畅快了些,虽则如此,心里的阴霾不曾驱散,不过是暂时被掩盖罢了。真正让李从璟心中一松的,是军情处突然送到的信报。

    在得知第五姑娘虽未苏醒,但呼吸已经渐趋平缓,脸色稍稍恢复一分血色后,李从璟高兴的下巴快掉到了地上。

    “齐己?他如何到了江陵?”来禀报这件事的便是第五的护卫队正,李从璟问的就是她。

    此中缘由队正却是不得而知,只能告知李从璟:“齐己大师不愿说,不过大师留下话,等时机到了,他自会来拜见殿下。”

    李从璟摸摸下颚,沉吟不语,老和尚喜欢装神弄鬼,他早习以为常,也懒得深究,然则齐己竟能将第五从地狱门口拉回来,这份本事让李从璟很意外,当然,平心而论,李从璟对他也十分感激。

    无论如何,既然齐己会再来拜见,李从璟也就暂且按下心中好奇。

    第五性命无虞,李从璟心怀舒畅,此时进攻东门的君子都也撤出战斗,到了北门集结,李从璟遂令其扎营。

    辰时前夕,李从璟在军营中置下宴席,“招待”高季兴与徐知诰等人。说是招待,实则有耀武扬威之嫌。

    徐知诰虽挨了揍,从始至终神色如常,随遇而安之色很明显,哪怕是举着肿得老高的半边脸,也浑不在意,仿佛那张脸不是他自己的。

    相比之下,宋齐丘的脸色就要差些,虽不至于对李从璟恶言相向,却也不和徐知诰一样,跟他对谈如常。

    对宋齐丘李从璟原本很是重视,在他内心的评判中,五代四大谋士,宋齐丘便名列其中,才能定国安邦,谋能争霸天下。

    但至今为止,宋齐丘除却护主之态让李从璟认可,并无其他表现,这让李从璟略感失望,都说衣冠南渡,杨吴汇聚当世英才,金陵可称人杰地灵,难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不过很快李从璟便不会再失望,因为宋齐丘向他发难了。

    “宴席”上,李从璟高坐主位,身侧有莫离、桑维翰陪衬,高季兴作为荆南地主,居左,徐知诰与宋齐丘居右。酒未过三巡,菜未至五味,宋齐丘长身而起,向李从璟拱手为礼,而后昂首挺胸,大声问李从璟:“仆观秦王面带喜色,志得意满,耀武扬威,敢问秦王,可是认为荆南大局已尽在掌控么?”

    宋齐丘这番话,立即吸引了所有人视线,唯独徐知诰目不斜视,仿佛宋齐丘的举动与他无关,又似乎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李从璟将帐中景象纳在眼底,微笑对宋齐丘道:“孤虽鄙陋,未敢有耀武扬威之念,然不知宋先生有何见教?”

    “仆不才,有一言呈于尊前。”

    “先生请讲。”

    “秦王可知,你已危在旦夕?若速离去,或可自保性命;但有徘徊,自陷必死之境!”宋齐丘一甩长袖,掷地有声。

    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仅李从璟感到愕然,欲要发笑,便是高季兴,看宋齐丘的眼神,也认为他在说笑。如此狂言,李从璟不屑应之,桑维翰不能忍受宋齐丘如此傲慢无礼,发出一声刺耳嗤笑,神色轻蔑。

    宋齐丘意欲舌战群儒,怕的不是有人挑战,而是无人理会,因而看向桑维翰,“足下何人,缘何发笑?”

    “在下秦王府录事参军桑维翰。”桑维翰起身拱手,礼数不缺,态度却是傲慢,“先生徒作狂言,惹人注意,却目无实情,村夫尚且不至如此,在下故而发笑。”

    宋齐丘冷笑,“敢问参军,何为狂言,何为实情?”

    “今先生为鱼肉,我为刀俎,此乃实情,先生本末倒置,如何不是狂言?”桑维翰目露轻视之色。两人各作倨傲之态,以此刺激对方,意欲使对方怒而失措。

    李从璟见两人之论已入主题,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暗叫好,桑维翰与宋齐丘同为他认定的五代四大谋士,如今两者交锋,势必精彩,他倒存了看戏的心思。

    宋齐丘冷笑不迭,“足下鄙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在下虽鲁钝,不愿与足下多言。”故意勾引桑维翰好奇心,让桑维翰来询问,想在气势上压倒桑维翰。

    桑维翰自然不会被难住,立即反唇相讥,“华而不实,面如金玉,实为顽石。”

    宋齐丘急于往下说,见桑维翰不上钩,也不再卖关子,摆出一副屈尊指教的模样,“好叫足下知晓,高下之别,生死之争,在实不在虚,在手握雄兵不在虚张声势。何谓实?江陵城城高沟深,固若金汤,江陵军兵将数万,退可踞城而守,进可鏖战于野,便是实。何为虚?今秦王束缚我等,欲挟南平王而破江陵,欲挟徐相而令吴国屈和,岂不知秦王既不能杀南平王,亦不能杀徐相。此便是虚。”

    “秦王空有亲王之尊,朝廷使臣之名,而所率将领不过数员,兵卒不过君子都两千,便能借束缚南平王、徐相耀武扬威,而实能奈江陵城何?又能奈江陵军何?!手握雄师者,南平王也,虚张声势者,秦王也。据实而胜,依虚而亡,以实击虚,实存虚散,由是观之,明眼人岂能不知,秦王危在旦夕?!”

    原本神色淡然,好整以暇看戏的李从璟,闻言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宋齐丘此言诛心,他连忙去看高季兴。

    桑维翰闻言心头也是一跳,但表现出来却是拂袖冷哼一声,“一派胡言!先生巧舌如簧,所用却不过是辩论之术,乍听精彩,实则所言不过空中楼阁。秦王若愿,反手之间,尔等尸首两分,便纵口绽莲花,又能如何!”

    宋齐丘仰头大笑,声音响亮,笑罢,目光锋利如刀,看向桑维翰,“可笑,可笑!敢问足下,秦王意欲鱼死网破乎?倘若秦王愿鱼死网破,率君子都死战于江陵城前,在下不意多言,人头奉上,以祭天地。若非如此,足下之言大谬!”

    “敢问足下,若秦王杀南平王,荆南当如何?你我心知肚明,荆南必反!届时,以君子都两千兵将,休说攻打江陵城,荆南军十万兵马杀将过来,秦王还能走出荆州否?再问足下,若秦王杀徐相,吴国当如何?不消多言,在下可告知足下,吴国必兴百万雄师,渡江而上,即便与贵国国战,也要誓报此仇!”

    徐知诰饮酒如常,高季兴震惊抬头,眼中精光爆闪,李从璟挑起一块肉,放入口中,莫离轻摇折扇,神色悠然。

    桑维翰不为所动,哂笑道:“先生休问秦王心意,在下只问先生,意欲鱼死网破否?若先生果真愿意,敢请殿下下令,使甲士割此头颅,祭我军旗!只是到了那时,荆南是弃暗投明,接受朝廷高官厚禄,安享一方,还是大胆大妄为,最终被王师剿灭,先生却是看不到了。而杨吴是否愿意兴兵,与我朝交恶,先生也看不到了。”

    他这是在提醒高季兴,你最好不要有他念,否则人死如灯灭,荆南往后如何,都跟你没关系了。

    桑维翰器宇轩昂,接着道:“不妨告知先生,南平王世子名高从诲者,乃当世俊杰,不仅才识无双、仪表堂堂,更兼忠肝义胆、心向王室,朝廷期许久矣,他日必能子承父业,护荆南一方安定,而成国之贤良,名垂青史。”

    “再告先生,在下早年游学四方,有幸结识杨吴大丞相之子、杨吴兵马大元帅徐知询,素知其胆识过人,志向远大,而有安定天下之才,他日徐相若有不测,想必徐帅愿与我朝相安友好。”

    这话有如夜雨惊鸿,落在宋齐丘心底,如炸雷一般,他偷看了高季兴一眼,见高季兴目光复杂,若有所思,立即知道不好。

    桑维翰的意思很明白,高季兴死了,没关系,荆南还有高从诲,谁敢保证高从诲愿跟朝廷死磕,而不接受朝廷安抚?而在杨吴,情况就更奇妙了,徐知诰不过是徐温养子,徐知询可是徐温亲生,两人如今明争暗斗,都在为继承杨吴大权做准备,徐知诰死了,徐知询自然胜出,他当权后,是会念大唐的好,帮他除掉了死敌,还是会跟大唐兵戎相见?答案似乎并不难知晓。

    徐知诰稳得住,还有心思举杯遥敬李从璟,与李从璟对饮,高季兴却没那个修为,眼神闪动不停。

    宋齐丘自然不愿就此认输,他慷慨激昂道:“为人子者,百善孝为先,在下孤陋寡闻,未闻有父死子不雪仇而能稳掌权柄者。且南平王父子情深,荆南之地又受南平王多年教化,无不感念其恩德,自然同心同德。”

    “而足下忧我吴国,在下正告足下,大可不必!足下可能不知,徐相至荆州前,已令武昌节度使整军出征,只怕此时武昌军已越过复州,到了荆州境内!如此,足下还认为吴国不会同仇敌忾吗?!”

    放出这颗重磅炸弹,宋齐丘不忘嘲讽桑维翰,继续道:“倒是贵国,内乱方息,藩镇不驯,新政初行,正亟待四方安定之时,敢妄起兵戈?别的姑且不言,孟知祥据有西川,不听号令,多有僭越之举,而生自立之心。当此之际,若是妄动国战,贵国便不怕丢了西川,而国内又将大乱?!”

    两人你来我往,尽展心智,桑维翰丝毫不让,“不瞒先生,在你与在下说话之时,威胜节度使、山南东道节度使、安远节度使、随州刺史马怀远,房州刺史郭威,皆已调集精锐,马不停蹄向荆南而来!且不说你武昌节度使能调兵马几何,便是你吴国举国来战,我大唐又有何惧?!”

    宋齐丘不再跟桑维翰扯皮,忽然转身面向高季兴,“南平王,争则能活,不争则不能活,生死一线之际,电光火石之间,容不得半分犹豫,敢请不要迟疑,立雄胆,下决心,放手一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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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