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七 欲往荆南历波折 从龙老臣今如何(1)
李从璟和莫离将出使荆南的事情敲定下来,原本接下来只要上报李嗣源,使朝廷给予莫离使臣身份,莫离与桑维翰等人就能成行,谁知这样一件本不该有波澜的事却凭空出现了意外。
继去岁秋日贡举结束,二十三名进士进入朝堂为官,今岁开春以后朝廷又任命了许多直属州刺史,由此牵扯出一系列官员变动,洛阳官场可谓动静颇大,加之去岁年末安重诲被罢官,在这种情况下,朝堂格局发生了很大变化。
李从璟在端明殿与李嗣源说起荆南之事,正要提出让莫离出使荆南的时候,李嗣源却示意李从璟先将此事放在一边,转而意味深长的说起了其它事,“自去岁年末,安重诲因濮州之事被罢官,赋闲在家,至今已历月余。你可能不知,年关前,安重诲甚至有意举家离开洛阳,回家乡养老,是朕相阻拦,才使安重诲未曾离开洛阳。”
安重诲被罢官之事,理由充分,并非有谁刻意打压,即便是李从璟本人,也未对他使用过分手段,现今李嗣源提起安重诲的处境来,李从璟不知李嗣源意欲何为,只能不动声色继续听下去。
李嗣源接着道:“朕未登大宝时,安重诲为中门使,随朕征战辗转多年,屡有功勋,乃朕之臂膀,朕能有今日之显贵,安重诲从龙之功不可没。朕继位以来,安重诲虽居功自傲,骄横无度,然观其作为,分内之事可算无大过失。”
话至此处,李从璟基本能了解李嗣源的意思了。念叨安重诲的好处,还能有什么用意,无非是有重新起用之心。然则李嗣源为何要重新起用安重诲?这是李从璟心里在琢磨的。
李从璟听见李嗣源继续道:“如今朝野百废待兴,正用人之际,安重诲历任中枢,熟悉政务,也颇有才干,加之有罢官之事在前,其跋扈骄横气焰也算消磨殆尽,如今朕有意重新起用安重诲,使其为国效力。”说罢,问李从璟:“你意如何?”
既然李嗣源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从璟还能如何,自然只能说好。身为人子,李从璟知道李嗣源是个很念旧情的人,对那些李嗣源真正有感情的人,他一向很优待,只要不打破他的底线,或者让他彻底对其人失望,他向来很是宽容。
如今的大唐朝堂上,任圜、冯道、李琪等人一条心,又都敬畏李从璟,除此之外可以说再无其他相抗衡的势力。平衡之道,向来都是君王手中重器,李嗣源重新起用安重诲,未必没有平衡朝堂格局的意思。
但细细思之,李从璟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自古以来,虽说平衡之道被奉为君王宝典,但也并非每个君王都大行平衡之术,世事并不都是绝对的,那些没有大用平衡之术,却在青史留下美名、大功业的君王也不少见。
李嗣源见李从璟毫无犹豫说好,露出笑意道:“安重诲颇有傲气,朕此番便是有意起用,也未见得他便不会推辞,无论你心中之意如何,在旁人看来你与安重诲有前嫌在,此番起用安重诲,便由你去说服他,如何?”
这番话让李从璟真不知该说什么好,李嗣源此举只能以“用心良苦”四字来形容。由李从璟去请安重诲出山,那是让李从璟卖大人情给安重诲,给两人“冰释前嫌”的机会。
李嗣源心胸之坦荡光明,实在是史所少见,怪不得他在后来人中的名声那般好。
一般而言,人在据有高位之后,必定自大骄横,特别是起于微末而显贵人前者,总以为世人都是垃圾,而他自己分外了不起,因而作威作福,目中无人。
能像李嗣源这样,拥有天下而能保持初心不变的,实在是太少了。
李从璟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李嗣源又补充道:“当然,朕起用安重诲,是一片好意,希望他于国有用,若是安重诲旧习不改,仍然骄横跋扈,朕也绝不会再容他!”
“父皇苦心,儿臣深知,得君王如此,实乃大唐臣民之福!”李从璟由衷道,却换来李嗣源笑骂:“臭小子休得拍为父马屁!”
此事议定,李从璟便重提荆南之事,李嗣源显然对此也早有考虑,他颇为愤慨道:“高季兴实在是贪得无厌,去岁他出兵占据夔州,拒绝朝廷使臣,朕未发兵攻打,已是给他留足了脸面,本希望他能知晓廉耻,却不料此人竟然反复无常至此,如今又来索要忠、万两州!”
说着对李从璟道:“依朕之意,当以王师平之,不能再给他平生事端的机会!荆南乃是要地,无论是进军西川,亦或出兵杨吴,都有大用,万万不容有失!”
李从璟没想到李嗣源竟有这般决心,想来也是,高季兴的不臣之举,足以触怒任何一位帝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州险地,易守难攻,若王师不能旦夕平定,一旦高季兴举城降吴,引来吴军支援,则时局不妙。故而依儿臣之意,若能兵不血刃拿下江陵,当为上策。”李从璟觉得现今出兵胜算不大,离荆南最近的强镇是襄州与东川,襄州刘训好似不甚厉害,至于东川,眼下就更不能指望。而若是朝廷自京都发兵,耗时良久,等于给高季兴时间投吴。
当下,李从璟将莫离出使荆南的前因后果给李嗣源说了,让李嗣源拿主意。
李嗣源表示同意李从璟对荆南的布置,但说到用人这个环节的时候,捻须沉吟道:“莫离之才,朕不怀疑,然则荆南骄横,兼又局势复杂,莫离毕竟官职不显,若使他前去,恐为荆南轻视,反倒不利于行事。再则,荆南局势若良好,自然无虞,若是高季兴实在不可理喻,王师当伐,届时为免给荆南转腾之机,当令周边镇军出击,故而出使之人,要能号令周边镇军,指挥征战。是以莫离为辅可,为主尚显不足。”
李从璟仔细想了想,不得不承认对荆南问题,李嗣源还是看得更透彻、长远一些,他之前的部署倒是显得考虑不周、颇有缺陷了,更未将局势恶化后会产生的变故,以及如何应对这种变故顾及到。
“既然如此,儿臣请命。”站在李嗣源的角度来看,李从璟觉得没有比他自己更合适的人选了。
李嗣源笑道:“有你亲自前去,为父自然放心。”
这件事便定了下来,接下来是准备工作,在出行荆南之前,李从璟得去会一会安重诲,请他出来重新任职。
与之前门庭若市不同,这些时日以来,安府一直是门可罗雀,特别是安重诲被罢官以来,满朝官吏无论大小,哪怕是街头捕快,都是绕道走,不从安府门前经过。即便是街上碰见了安府的人,那些之前对他们奉承谄媚之人,也无不远远避开,唯恐与其有什么瓜葛。
从骤然显贵,受世人敬畏、巴结,到骤然落魄,人皆避之如粪土,安府里的人在这短短数月间,可谓是尝遍了世间冷暖,阅尽了人生百态。
开春了,天气逐渐转暖,安府的门子却还沉浸在寒冬里,缩在门房中咒骂着该死的老天。所谓宰相门子七品官,往日里这门子向来飞扬跋扈,每日迎来送往,甚少拿正眼看人的,而腰包从来都很有重量,现在不行了,不仅没了进项,府中福利也下降不少,门房里再无时时供应的热茶、糕点。
“该死的老天,都开春了,怎的还这样冷,真是活见鬼。直娘贼,这破椅子如何这样硬,坐多久了,一点暖和劲儿都没有。送炭火的人也都死了吗?大冷的天火盆都不送一个过来......”门子不停的怨天尤人,早就没了当日说秦王府都没有安府奢华的豪气。
府门外传来一阵噪杂声,响动很大,门子听了这声音,如闻天籁,做门子久了,他岂能不知道,这是有车架停在了府门外。
“终于有人来了,等得小爷好苦......”门子几乎是冲出门去,就想如先前一般,站在府门处对外面的人吆五喝六一番,也好找回一点做人的滋味。
门子没能对府外的人呼喝哪怕半句,看见来人的依仗后,他的腰都直不起来,睁大的瞳孔里尽是恐惧,人也像丢了魂一样,僵在门外,完全不知所措。
在对方派人过来交涉后,门子惊叫一声,连忙跪倒拜了三拜,这才转身冲进府中,失魂落魄一般跑到东书房所在的院落,在院中焦急的大声道:“府......府君,秦......秦王殿下来了!”
安重诲正在书房中读书,不同于以往的装模作样,这回他是真在读书,并且很是投入,手边一本册子上还有他写下的笔记心得。因为太入神了些,所以在听到门子的禀报后,他怔怔道:“何人来此?”
“府君,是秦王殿下,亲王殿下亲至!”院中又传来门子惊魂不定的声音。
安重诲这回听清楚了,也正是因为听得清楚,他心中咯噔一声,暗叫不好,“秦王来此作甚?”
他站起身,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口中念叨:“好嘛,该来的总是要来,老夫还奇怪,秦王回京多日,为何一直不曾来报复、嘲弄老夫,他酝酿了这么久,今日终于是来了......”
“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之奈何!秦王既然来了,总不能躲着不见,老夫如今一介白身,值钱的无非一条老命,他要给他就是了,哎......”安重诲整好衣襟打开门,以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去迎接骤然来临的秦王。
章四八 欲往荆南历波折 从龙老臣今如何(2)
秦王府出行自然有车驾,不过李从璟早已习惯骑马,是以平日里车驾多弃之不用,这回到安府来,也无需刻意摆架子,仍旧是策马而行。
安府门子的举止被他看在眼里,不过一笑置之。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顶多能表现出这个门子是一介庸人罢了。微风依然有些冷,卷动异文袍衣玦,李从璟就在马背上等着安重诲出迎。
府邸大门被打开,素衣在身的安重诲,带着府中众人跪拜,安重诲先是隔着老远行大礼,而后才起身出迎。如今安重诲没有官职、爵位在身,乃是一介白衣,见到大唐亲王,礼仪自然重得很。
李从璟从马背上下来,信步上前,在安重诲面前踏入安府。到底是给安重诲脸面,秦王府卫没有进门,只有林英、孟松柏跟在李从璟身后。
对李从璟与安重诲的关系,安府众人都清楚得很,平日里本就没少闲言碎语,大伙儿基本上都认为安府没落至此,至少有一半原因出在李从璟身上。是以李从璟进府一路来,那些府中家眷与仆役,都是忌惮敬畏万分,畏畏缩缩,看也不敢看李从璟一眼。
连安重诲都在李从璟手里被弄成了白身,李从璟一个不高兴,要他们这些人生不如死还不和出口气一样简单?
正因如此,在李从璟与安重诲落座之后,前来奉茶的丫鬟因为紧张,失手打翻了茶碗,这让她吓得连忙趴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一个劲儿磕头认罪,请李从璟饶她一死。
“下去吧。”李从璟淡淡说了一句,无悲也无喜。这世道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宁要人怕不要人爱,特别是对大唐唯一的亲王。在李从璟看来,敬畏是他人对待自己最好的情绪。
安重诲见李从璟都没经过他的手,直接就吩咐丫鬟退下,心中对李从璟果断干脆的性格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心中有梗,当下忙出声道:“府中丫鬟缺乏管教,以至于在殿下面前失礼,冲撞了殿下,这都是仆之过错,乞望殿下恕罪。”
“些许小事,不足为道。”李从璟摆了摆手,示意安重诲不必在意。
安重诲岂能不在意?他暗暗揣摩李从璟这话的意思,心想莫非李从璟这是在敲打他,责备他勾结李守敬,对他东行濮州加以刁难?与丫鬟打翻茶碗这件小事相比,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大事、大体。
念及于此,安重诲请罪道:“先前仆一时愚钝,给殿下平添麻烦,现今思之,每每痛悔,夜不能寐,好在殿下吉人天相,未受损伤,此真我大唐之福。”
安重诲话语转变的如此突然,倒是让李从璟稍稍一怔,不过随即反应过来安重诲所指何事,他摇了摇头,看着安重诲道:“濮州之事,安公以为,错在给孤平添麻烦?”称呼很给面子,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这......”安重诲愣然看向李从璟,不知李从璟这话意在何处。
李从璟接着肃然道:“先前安公高居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知位高则责重?当此之时,安公应为大唐谋福,心系社稷,胸怀苍生,孤王东行滑、濮等州,意在安置流民,惩治骄兵悍将,此乃国之大事,而安公从中作梗,现今安公竟然自认为错在给孤王平添麻烦,此言若是传出去,安公定让天下人耻笑!”
李从璟这话说得重,安重诲又是羞愧又是怨愤,心想这厮果然是来为难老夫来了,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奈何李从璟晓以大义,安重诲无法反驳,只能俯首认罪,“殿下所言甚是,此确为仆之过失,今闻殿下之言,无异于晨钟暮鼓,仆当日夜自省。”
说完安重诲错在给大唐添麻烦之后,李从璟并无收手之意,继续道:“孤王且问安公,先前李琪、崔协争夺相位,难道安公果真认为,崔协之才,要胜过李琪?”
如今李琪宰相都做了许久了,深受李嗣源信任与重用,安重诲此时也没脸硬着头皮颠倒是非,只得承认道:“李相之才,的确胜过崔协。”
“好!”对安重诲事实就是的态度,李从璟表示赞许,但这并不意味着李从璟的发难就此结束了,他接着追问道:“如今思之,安公是否认为,先前高居相位时,有负于国家之重托、父皇之信任?”
安重诲脸色发白,仰头闭目良久,喟然长叹,“仆的确有负于朝廷,有负于陛下。”
“安公知错了?”
“......知错。”
“善!”李从璟再度表示赞许,最后严肃看着安重诲,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安公深受父皇信任,委以高位,父皇日夜企盼安公匡扶社稷,而安公负之。如今安公虽官职被免,孤王窃以为,此不足以偿还安公之过失。”
“那依殿下之意,该当如何?”安重诲面色惨然,已经认命。李从璟字字国家大义,将安重诲压制的毫无反口余地,偏偏他的确有负于朝廷,他自付虽然骄横跋扈,却还不至于恬不知耻,会在这个时候胡乱狡辩。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有过错自当弥补。”李从璟道,“安公居高位,而害国家;受重托,而有负天下。我若是安公,必不黯然度日,当奋发而起,为国纾难,以偿往日之失。如此,方不负天生大丈夫八尺之躯。”
安重诲本来做好了家破人亡的打算,话听到后来,却发现味道变了,等李从璟说完,他震惊的挣开双目,迟疑不解:“殿下......此言何意?”
李从璟起身,从孟松柏手中拿过一份诏书,徐徐展开,缓缓念道:“故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枢密使安重诲,先因私废公,朝廷夺其官职,而今观其言行,颇有悔过之心,朕念其熟稔政务,特颁此诏,拜安重诲兵部左侍郎,即日上任,不得有误!”
念罢,李从璟看向发愣的安重诲,“安公,接诏!”
安重诲回过神来,连忙下拜接诏。
手捧诏书,安重诲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慨万千。
原本他早就打算离开洛阳,是李嗣源不许,这才停留。李嗣源既然不许,安重诲便知他还有可能被任用,但他暗暗猜想,哪怕是李嗣源顾念旧情,只怕李从璟也不会同意,要从中作梗。
今日见李从璟到府上来,安重诲心中便知复出无望,尤其是李从璟言辞犀利,安重诲不仅知道复出无望,只怕还会有灾难,毕竟得罪了当朝唯一的亲王,他如今又失势,想要有好下场实在不可能。
直到最后,李从璟一席话说完,竟然那般结尾,让他措手不及,如今诏书捧在手心,他更是不知该作何言。
事实上,被罢官后,安重诲就已无再任朝官之心,只想归于田园,青山绿水了此残生。他原本打定主意,就算李嗣源顾念旧情要重新起用他,也要拒绝。
只是没想到李从璟会来,更没想到李从璟会有这样一席话。
是这席话,和手中这份诏书,让安重诲认识到,他早先错看了李从璟,也错看了李嗣源的志向,也的确有负于朝廷,有负于李嗣源。
李从璟对捧着诏书的安重诲道:“父皇乃千古明君,胸怀广大,而顾念旧情,望安公能体察父皇一片苦心,莫要让父皇再难过才好。”
说罢,带人离开安府。
李从璟已经走远,安重诲还怔怔站在原地,双目出神,忘了有所动作。
良久,管家上前来叫他,“府君......府君......”
安重诲怅然长叹,“未知秦王胸怀宽广至此,未知陛下志向远大至此,此老夫之过,老夫之过!”
当日,安重诲入宫拜见李嗣源,在御前痛哭流涕。
此日后,安重诲重回中枢。昔日中门使,风采依旧,再为李嗣源得力臂膀。
此事后被广为流传,成为一时美谈,史家记载这段史实时,对事件中李嗣源的胸怀宽广、李从璟的以国为重、安重诲的知耻后勇大加褒奖,甚至称此事为“中兴之兆”。
......
荆南之行的前期准备工作已经完成,这回去与高季兴会晤,李从璟打的旗号仍旧是与其商讨忠、万两州的治理问题,为免高季兴太过紧张,李从璟这回没有调派百战军随行,只打算带君子都前去,作为护卫。
从朝堂上回到府中,忙完一日公务,已是明月高悬,虽说明日既要启程,今日的事务依然繁杂。从书桌后站起身来,李从璟忽然感觉肚子有些饿,便吩咐守在外屋还未歇息的董小宛去准备些吃食来。
董小宛还未出门,任婉如已经带着惜玉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进屋来,盘中有一碗云母粥与一碟名叫“花截肚”的糕点,量不足以让人吃饱,但对付半夜的肚饿却是够了。
陪着李从璟坐在桌前喝粥,任婉如柔声问李从璟,“明早便要启程,今夜要不要去看看政儿?”
李从璟将一块花截肚扔进嘴里,让它去填自己的肚子,口齿略显不清道:“天色已晚,就不去了,免得惊醒了他,反倒不好。”
任婉如嗯了一声,纤手玉指为李从璟再捻起一块糕点。
董小宛双手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候说道:“荆南远得很,这一走想必要去些日子呢,不如带上奴婢,路上也好照顾殿下。”
李从璟点点头,董小宛从淇门就跟着自己,自然是再贴心不过,“也好。”
董小宛惊喜的一跃而起,连蹦带跳出了门,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任婉如看了董小宛背影一眼,对李从璟眨了眨睫毛,“殿下,小宛也不小了,一直带在身边,总要给个名分才是。”
李从璟现如今就任婉如一个正妻,再无其他妾室,实在是“专情”的很,然则对于堂堂亲王而言,这就显得有些怪异了,也远远算不上好事。
李从璟吃得正起劲,闻言也没多想,很自然的说道:“那这件事你来操办吧。”
任婉如:“......”
章四九 欲往荆南历波折 从龙老臣今如何(3)
二月春风似剪刀,裁得细叶有时无,寒冬料峭残影在,云间沙弥闲理路。越是往南,春色便越显著一些,桑维翰熟知山川地理,在马背上跟李从璟搭话道:“翻跃秦岭,天地景致便如改换日月,北地尚寒时分,南方大地已是草木葱茏。”
这回去荆南,李从璟既然亲自前往,府中官吏自然没少带,桑维翰原本也算个副使,如今只能做一介小跟班,不过这似乎丝毫不曾影响他的兴致,或许是有机会能在李从璟面前展露手段的缘故,他反倒是情绪高昂,面上的云淡风轻也不能掩盖他想要表现的心思。
论及山川地理,李从璟有后世地理知识打底,在宏观上倒不怂此间任何一人。见桃夭夭近来话少了很多,常常显得很沉默,便跟她说道:“南方草木,有一年四季而不枯黄者,国土更南,则有参天大树,四季绿叶如盖,年岁有热度之差,草木却无枯黄之别。”
桃夭夭早年间也是一介侠客,对山川秀美颇有情愫,浪迹天涯更是生平所向往之事,只是自打跟了李从璟,整日为军情处公务包围,无奈少了个人空间,昔日志趣也被深深掩埋。
此时听闻李从璟说起“奇闻”,颇有感怀,桃夭夭道:“四季如春之地,素来被奉为世间乐土,此等景致,倒是很想去见见。”
李从璟笑着说道:“有朝一日山河重归一统,四海升平,自然是有机会去见的。”
作为侠客中的志怀远大者,桃夭夭虽为一介女流,向来有为国为民之心,巾帼不让须眉,不逊古人之风,若是李从璟往日说起这样的话,倒有唱和桃夭夭志向之效,只不过今日情形却似乎有些不大一样。
桃夭夭依然是那副皮甲紫氅的装扮,满头长发却不再如往前那般凌乱,肌如凝脂眉如远山也未变,然而眉梢间的慵懒也少见其踪,昔日里平添野性气息的眼罩,如今看来更多了几分威严之意。
这样的桃夭夭,无疑更符合秦王臂膀的身份,但却失去了不少往日里那些灵动的意味。那年她是山间悠然鹤,今日她成世间狠戾鹰。闲鹤自有几多野趣,鹰犬却只顾主人意志。
“四海升平或许不远,奈何怎敌得过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若是年老了再游山河,纵然山河再如何秀美,只怕会人也只能在春光前自惭形愧,再无人物两相得......”桃夭夭神色有些黯然,情绪更见低沉。
李从璟有些不忍去看她的脸,昔日充满魅力的妖艳双唇,如今已没了那充盈血色。
算起来,经过幽州四年,桃夭夭已过了一个女人最绚烂如花的年岁。
她最动人的韶华,都献给了幽州那片苦寒边地。
那些年,她生命里没有花前月下,只有金戈铁马。
在距离世间女子都神往的繁华烟柳中原千里之外的地方,她的确是遗世独立说的。
在西楼时,当阿狸和桃夭夭同时映入李从璟双瞳里,他的确感觉到,前者明媚的有如春风十里,后者安静的恰似遗世独立。
“遗世独立......”李从璟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间发现它们固然很美,却美得分外残忍,有如杜鹃啼血。
那不该是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女子,该有的美。
当日宿营后,安排完诸事,李从璟拉着桃夭夭在营边赏月,堆起篝火,配上烈酒,想给这个现在精神分外疲惫的女子一点温情。
没有哪个女人不期望温情,但说来可笑,李从璟觉得此时自己这般做派,作用实在是微小得很。
桃夭夭喝酒从来都不是用品的,是用灌的,也是这个时代的“烈酒”的确烈度有限,要不然非得烧死她......火光映照得她的脸微红,酒精让她的长腿随意伸展,线条轮廓风情无一不美艳不可方物。
李从璟打趣桃夭夭,“若是在千年之后,你一定是个死文青,而且还是患有抑郁症的那种。”
桃夭夭白了李从璟一眼,“千年之后的事你都知道?”
“你别不信,我还真知道。”李从璟一本正经看着桃夭夭,“给你解释一下死文青的意思,说的就是那种与正常人不同,拥有独特情怀而又喜好文学,精神世界与现实格格不入,对自己心底的小世界情有独钟,而又不愿展示给人的看的一种人。”
桃夭夭表示对此嗅之以鼻。
李从璟喝了口酒又道:“千年之后还有一种酒,烈度极高,便是酒性好的人,喝上一两斤也会醉得不省人事,但喝起来的确不错,豪爽无边。”
“你今日话很多。”桃夭夭怪异的打量李从璟一眼,“还净扯些有的没的。”
李从璟讪讪一笑,随即正色道:“我就想抛砖引玉,看看你心里在想什么。”
“你真想知道?”桃夭夭眼神忽然有些俏皮。
李从璟大点其头。
“好吧。”桃夭夭仰起头,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长长吐了口酒气,停顿良久,这才声音缥缈的说道:“荆南之行了结后,我想离开军情处。”
李从璟感到自己心中传来一声异响,呼吸也梗在胸中,半响没恢复过来,好不容易疏通这口气,李从璟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流逝,这让他在一瞬间觉得世界毫无色彩。
半响没听见李从璟有什么动静,桃夭夭好奇的转过头来,就看见李从璟正因呼吸不畅而面红耳赤,脖子上血管突出,模样要多扭曲有多扭曲。
哑然失笑的桃夭夭没好气道:“犯得着反应这么大?我只是离开军情处,又不是离开大唐去了天外!秦王殿下,你这副模样有失风采啊!”
理顺呼吸的李从璟,自己都对身体情绪的反应觉得奇怪,被桃夭夭调笑一阵,气得爆了粗口,“你这臭娘们儿,话不好好说,老子真以为你向往天下风景,打算去天涯海角!”
桃夭夭快被逗乐了,双颊却在刹那间红如蜜-桃,这样的话让她心里如饮蜜浆,或许是因为羞涩的缘故,她没头没脑的骂道:“瞧你这模样,秦王的威仪哪去了,没出息!”
“秦王威仪算个屁!”李从璟不知悔改的神态很是理直气壮。
自打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起初很多年他一直缺乏对这个世界的代入感,总觉得自己就像进入了某个游戏,一切都不过是系统设置好的程序,生活中的人就像是一个个cp,而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自己也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让李从璟感觉有别于此的,除却曹氏给予的母爱,前前后后都只有三个人,先是自小朝夕相处的李永宁,再就是同样看起来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桃夭夭,连任婉如的感觉都要差些,自己的儿子才算第三个。
莫离或许算另外一个。
比之李永宁的日久生情,李政的血缘关系,桃夭夭给予李从璟的,是她特有的灵性,她的言行举止从不像这个时代的人一样,甚至从未把自己看得矮李从璟一等,一直都是跟李从璟以平等态度相处。
“离开军情处也好,我看自打我成了秦王,你都快把自己当下人了,快半分灵性都看不到了。”李从璟说道。
或许是卸下重担的原因,桃夭夭此时终于变得很快活,向李从璟举起酒囊,意思是当为这话浮一大白。
李从璟愉快的和桃夭夭一起痛饮。
在淇门时,你我势力微小,在这世道如同蝼蚁,随时都有被碾碎的可能,我不能忍受你我情感如何脆弱,更不能忍受自己不能给予你绝对安全,与其如此,我宁愿不要这样的情感。而今为秦王,我终于有可能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朝夕不怠。
你说的不错,时光荏苒、岁月如梭,转眼间韶华不再,你也不再年轻,终将老去。但请你再等等,等我拥有绝对的力量,等我有把握这世道再也没有力量能伤害你我,等我能给予你绝对的安全。到得那时......
因为极致的在乎,所以我要给你极致的完美。
如此,方不负你我一道浴血拼杀,在艰难困苦中一路搀扶的盛情。
一定要等我。
桃夭夭。
......
生活总给你意想不到的波折,打破你的既定规划。原本李从璟认为此行艰难,在于到江陵之后,却没想到,如今还在路上,就遇到了麻烦。
当正在跟莫离、桑维翰等人谈论天下大势的李从璟,听闻林英前来禀报,说前面有一群和尚挡住去路的时候,他简直被气乐了——这是什么世道,连和尚都来挡堂堂秦王的去路,还让不让人好好活了!
“何方僧侣,竟敢栏秦王车驾,是怨上天有好生之德?!”桑维翰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愤怒之情,并且请命去驱散这群僧人,“此等方外之人,本应超脱世外,竟来殿下面前闹事,殿下不必理会,且待仆去将其驱散!”
莫离眼神怪异看向桑维翰,桑维翰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李从璟转头瞟了桑维翰一眼,立即让对方羞愧的低下头去。
桑维翰是个心思深沉的,他口口声声要去驱散这帮僧人,实际是害怕李从璟生气,要了这帮僧人的性命,所以他希望自己能早早去将这帮僧人赶走,免得他们惹上杀身之祸。
李从璟也懒得跟桑维翰解释自己并非嗜杀之人,有尽诛银枪效节军数千将士与数万家属的前例在,说这样的话恐怕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吩咐林英道:“请这些僧人让开道路,休得妨碍大军行程,若是有事要见孤,孤在此相候。”
见李从璟如此安排,桑维翰一面暗暗松了口气,一面又悄悄为这些僧人捏一把冷汗。
挡路的和尚并不多,十数人而已,为首两名僧人一是慈眉善目的老者,一是颇有庄严宝相的中年人,后者手持禅杖,显然在这群和尚中身份非凡。
见到李从璟,这些僧人双手合十而拜,神态尚算尊敬,然而不等李从璟说话,那手持禅杖的中年僧人便厉声质问李从璟:“秦王殿下意欲陷天下苍生于水火,使大唐江山坠入阿鼻么?!”
章五十 得道高僧山中来 出入俗世缘何在(1)
李从璟觉得很委屈,他从未有过如此念头,虽说他整日里与群臣所论,皆是大义凛然治国之词,私底下未必没有凶险手段,但以正道治国,以秦王角度而言,实在是发自内心。国富民强唯正道,人间沧桑唯正道,他所作所为,该是当得起正道这个论断。
然而此时,可以想象,眼前此人平日里必是一介高僧,竟如此痛心疾首、义正言辞质问于他,李从璟都要觉得,自己的确犯过弥天大错,以至于使得佛祖动怒,连方外之人都容不得他。
这般认识让李从璟很愤怒,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是秦王非是天子,一怒之下伏尸百万做不到,杀几个人总是轻而易举的。所以李从璟并无多话,只是挥了挥手,给林英下令:“将这僧人拖下去,砍了脑袋。”
林英自然毫不犹豫领命,亲自下了马来,拖起那手持禅杖的高僧就走,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林英在那高僧眼里,想必也是十恶不赦之徒,已被恶鬼之气吞噬灵魂,无药可救了。
桑维翰大惊失色,双唇抖动,想出言劝阻,踌躇半响,终是没有轻举妄动。
那些僧人没想到大唐秦王如此残暴,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简直闻所未闻,实在是世间少有的凶恶之徒,但佛门中人不惧死亡,当下这些僧人就全部席地而坐,慷慨赴死:“秦王杀一人是杀,杀十人是杀,这副皮囊就请秦王拿去,以免我等眼见世间遭受大罪恶!”
这些僧人说的不错,在秦王眼中,杀一人跟杀十人的确没区别,万人他都杀了,从未有过手软。唯一让人不快之处,这些僧人要寻死哪里不能死,偏偏在大军面前装模作样,实在是惹人心烦。
若是这些僧人不该杀,那就让横刀崩坏好了,所以秦王仍旧是挥挥手,“全部拖下去砍了。”
桑维翰脸部肌肉抽搐不停,他想出言劝阻,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眼见秦王暴戾无双,那老和尚实在看不下去了,估计活的岁数长,慈悲之心重些,他喊了一声“秦王且慢动手”,见没能起效,连忙双手合十对秦王痛心道:“秦王不问缘由,动辄杀人,即便秦王非是佛门中人,贫僧也以为这不是为王之道,请秦王三思!”
李从璟看着眼前的老和尚,“大师终于肯说世俗为王之道,而不口口声声佛门阿鼻地狱了?”
老和尚怔了怔,约莫是心有所悟,又没完全弄懂李从璟的意思。这是个实诚的老和尚,所以他道:“秦王何意,尚请明示。”
李从璟依旧没有下马的意思,就在马背上说道:“既然出了山门,踏入红尘,那就是为俗事而来,既为俗事而来,当以俗世规矩行事,堂而皇之阻拦亲王车驾,意欲何为?既为俗事而来,便以俗语好生说话,动辄万劫不复、阿鼻地狱,恐吓谁来?难不成大师以为,偌大世间,皆为佛门土地,天下子民,尽是佛门子弟?”
老和尚应该慧根不深,愣了半响才想明白李从璟的真正意思,“原来秦王是怪罪我等失了礼数,此确为我等冒犯之处,请秦王恕罪。”
说完,老和尚又补充道:“然则人命关天,还请秦王手下留情,留我师侄十数人性命。”
李从璟不为所动,淡淡道:“照面故作惊人之语,以求对话之人注意、重视,这本是世俗说客手段,孤一向恶之。大师前来,若是非为佛门利益,而念生民疾苦,孤自可不作计较,但若确为佛门利益而来,又偏偏以天下苍生为借口,还如此出言不逊,便怪不得孤行事狠辣!”
李从璟说这些话,并非空穴来风。
自滑州始,秦王府发现地方许多寺院,侵夺百姓土地,与富豪、官吏之家勾结,剥削之烈犹胜,便有过相应处理。而今大唐推行新政,其土地政策中便有彻查寺院田产一项,可以想象,如今大唐境内,定有许多寺院田产被封查。
秦岭中有三山有名,太白、华山、终南山,其中太白山颇有名寺,是以在这遇见僧人,实是不足为奇。
老和尚听了李从璟的话,竟是老脸一红,喏喏不知何言。
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倒是逗乐了李从璟,他道:“佛门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叫人命关天,而佛门中人又将身体看作皮囊,以为时时可弃,并不在意,如此不免自相矛盾,却是何故?”
说起佛法,老和尚顿时口齿伶俐起来,代入很快,“佛爱众生,不离众生。我佛慈悲,所以割肉以喂鹰,不惜自入地狱,是愿众生无疾苦。而我等僧众,入佛门,习佛法,是为得大解脱,而后助世人得解脱,佛无我相无人相无寿者相无众生相,万念皆空无所住,是以躯体亦不住。”
老和尚认真论法的模样倒是让李从璟很认可,佛门中人不就该是这样么,好生敲经念佛普度众生就好,掺和到世俗利益中算怎么回事,他道:“我佛慈悲,孤早知之,既如此,佛门缘何与民争利,广纳田产,使民无衣无食?此岂不有违佛祖谆谆教诲?”
说回俗事,老和尚又不行了,与李从璟辩论实在是苦了他,酝酿了半响,老和尚终于憋出一句让李从璟等人哄堂大笑的话,他道:“佛门中人,也得吃饭啊!”
笑罢,李从璟摆手道:“好了,大师,孤告诉你,朝廷不会让佛门饿肚子,但也不会让佛门穿金戴银,孤这个回答,不知是否让大师满意?”
老和尚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就道善哉善哉,“有秦王此言,贫僧心安矣。”
“既然大师已心安,这秦岭之中,往后不会再有人阻拦孤王车驾了吧?孤既得佛门庇佑,想必这一路定然畅通无阻,不会有邪魅魍魉作祟,半路扰孤清净?”李从璟说这些话的时候,全无玩笑之意,而是面色肃然,眼神冷冽。
秦岭的路不好走,地势颇多险峻之处,李从璟这话的意思,却是在警告山中佛门不要做小动作。
和尚老脸更红,却躬身保证:“秦王尊贵,自然没有邪魅魍魉敢于冒昧。”说完这句话,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李从璟冷笑一声,“大师是想重提先前那十数僧人?怎么,若是孤当真杀了人,这山中的邪魅魍魉还真会不开眼,来为难我王府车驾?!”
老和尚终于聪明了一回,叹息道:“秦王有慈悲之心,缘何故作凶恶之态?贫僧那些师侄,根本无需贫僧记挂,秦王原本就不会加害他们。”
老和尚这话,顿时让李从璟拿正眼细细打量了他半响。
此人看似老实木讷,实则真相恐怕没那么简单。李从璟没打算杀那十数僧人,连桑维翰这个跟了自己一段时日的人精都未看出来,这老和尚与自己碰面才多久,竟然都看了个透彻。
再看先前那些僧人,争相赴死毫无惧心,十数人没一个怂的,难道是当真都不怕死?只怕是对这老和尚能保全他们,有充足信心!
聪明人其实不可怕,看似老实木讷的人才可怕,因为后者何时在算计你你根本不知道,甚至他把你卖了你还有可能帮他数钱。
看到先前那些僧人被完好无损带回来,老和尚向李从璟行礼,“秦王仁慈,与我佛有缘,此地距离鄙寺不远,敢请秦王移步,贫僧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李从璟上下打量这老和尚,眼神说不出的怪异,而对方坦然受之,显得真诚无比。
与我佛我道有缘这种鬼话,李从璟才不会信。这老和尚分明没安好心,他哪里是邀请李从璟去做客,明摆着是要跟李从璟商量处理寺院田产的细节,李从璟那句“不会让佛门饿肚子”的话,恐怕在老和尚看来也是一句鬼话,他不会那么轻易相信的。
这哪里还是佛门清净之人,简直跟官吏一样油滑,果然天下的聪明人都是一一丘之貉,没一个肯相信别人的。
乱世人心果然是都坏得厉害,连僧人都这般狡猾。这也不能怪人家,毕竟只要还没成佛成仙,大家都要吃饭,只要你还需要吃饭,你就是世俗中人,还得在俗事中打转。
李从璟从来没有看低佛门的意思,对佛学他也浸淫许久,这世上还是有得道高僧的,只是任何东西只要跟“门”“教”产生关系,就不可避免变了味道,你看儒学、道学,成了儒教、道门之后,那就纯粹不成了,佛教也一样。
三武灭佛这件事就是这么来的,远的不说,唐武宗、周世宗都干过这事,唐武宗就不必论了,周世宗柴荣都干,可见还是有借鉴意义的,它具有某种必要性。李从璟也打算干这事,前段时间他还跟李嗣源讨论过。
天下寺院侵占田产太多了,关键是僧人不事生产,僧人数量太大了田地就荒废的厉害,这是跟朝廷抢夺劳动力啊,站在国家建设的角度来说,一旦佛门发展超过一定限度,就很不好,任何事过度了都是不好的。
李从璟跟着老和尚去了山寺,牌楼上写得很清楚,这间寺庙叫做莲花寺,很熟悉的名字,也不知莲花寺是不是开成连锁的了。这时候李从璟才想起没问老和尚的法号,于是就请教了一下。
“贫僧齐己。”老和尚双手合十,很庄重的说道。
章五一 得道高僧山中来 出入俗世缘何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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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并不想问“齐己”是谁,以他后世那点单薄到堪称可怜的见识,唐代僧人能知道玄奘、鉴真已是极限,但这并非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今世他还真听说过“齐己”这个名号。
当然,只是听闻,未有其它,当初他好似是觉得这个法号很奇怪。
作为一个惯于沙场征伐的将领,无肉不欢几乎已成本能,现今到了莲花寺却只能吃素,这让李从璟着实有些不大习惯,然则不习惯也无办法,在佛门抗议吃素总归是无效的。
要吃肉会召来佛门抗议,不吃肉却会召来身体抗议,因是在用过莲花寺的晚膳后,李从璟很机智的让孟松柏去取了肉食,关起门来大嚼一顿才算终于恢复身心舒畅。唯一不太美好的地方在于,老和尚齐己进门之后狗鼻子到处嗅了好半天,最终还以幽怨的眼神向李从璟表达不满。
李从璟只能将此归咎于老和尚是嘴馋肉食,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羞愧了,这才能坐下来和老和尚好好下棋、品茶、论道。当然道没什么好论的,佛法眼下大多不适合李从璟,他现在是昂扬奋进的时候,跟四大皆空的状态没法儿融合。
齐己的棋道很不错。这是很相对的说话,原因在于两人棋逢对手、水平相当,若是李从璟将齐己杀得丢盔弃甲,亦或是齐己将李从璟逼得弃子认输,这棋就没法儿愉快的继续下去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莲花寺的茶水并不好,准确说是不适合李从璟,亦或该说这个时代常见的茶水李从璟都不喜欢,生姜盐沫等物煎炸在一起,完全是在喝汤。他还是习惯后世纯粹的茶水,所以他将这样的茶道教给了齐己,让李从璟意外的是,这种当世人并不喜欢的清茶,齐己竟然分外钟情,连连称好。
这也算茶逢知己了,人生难得的就是知音。不过李从璟却在恶意揣测,这老和尚是不是故作姿态取悦自己,以便让自己在田产之事上,给莲花寺开后门。
开后门全无可能,李从璟不会拿自家帝国开玩笑,好在齐己一直未曾提过寺院田产之事,似乎他根本就无此打算,邀请李从璟到山寺来,也确乎仅是因为李从璟与佛门有缘......
齐己的确是高僧,而且还是不迂腐的高僧,李从璟在与其对谈过程中,发现这老和尚对世俗事知之甚深,对治国理民之法亦颇有见解,这让李从璟顿时刮目相看,心想这老和尚倒着实有趣,说不得出家前是个有学识的。
如此一来二往,渐渐宾主甚欢。对弈的久了,齐己邀请李从璟起来活动活动,游览一下山寺。眼下夜色颇深,明月高悬,然山间雅趣,日夜不同,夜游山寺倒也颇有一番意境。李从璟倒不担心着老和尚暗算自己,对方虽谈吐不凡,到底手无缚鸡之力,行不虞之事只会枉送性命。
繁星如海,月光皎洁,山道迂回曲折,道旁林木葱郁,四野寂静无声,拾级而上有曲径通幽之感。间或小亭驻足,可见天阔山深,的确能让人游目骋怀。美中不足在于,夜风破凉,老和尚已经开始流鼻涕。
左右是老和尚拉自己游山,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有意看高僧窘迫,对方既然硬撑着,他也不主动提及返程。
不得不说,莲花寺占地很广,主寺本在山腰,但从山腰继续往上,依然颇有庙宇,零落散布在山中。其中不乏造型简朴、年代久远的木屋草庐,有些屋窗透出点点灯火,间或有诵经声传出,这番景象,倒是让李从璟相信,这莲花寺的确有不少真正的修道僧人。
“春风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妇耕共旁,儿孙饥对泣。田园高且瘦,赋税重复急。官仓鼠雀群,共待新租人。”
某间破败小屋中,传来朗诵诗句的声音,那讼诗之人单薄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纸上,显得萧索而惆怅。念完这首诗,屋子里的光头人长吁短叹,竟有苦恼之意。
齐己站在李从璟身旁,颇有尴尬之色,这诗固然忧国忧民,就是内容太露骨了些,**裸控诉当权者横征暴敛、贪婪无度,怜惜百姓辛勤劳作仍然无衣无食。
在这里李从璟可是大唐第二号当权者,这样的诗作的确让人无地自容,站在李从璟角度来看,又不免会让人愤怒。
出乎齐己意料,面对如此指控,李从璟并无恼怒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这位秦王只是淡淡看了齐己一眼,道:“诗作得不错,想不到山林之中,也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士,孤受教了。”
齐己更显尴尬,不等李从璟问作此诗的是何人,那屋中人又开始诵读下一首,“西山中,多狼虎。去岁伤儿复伤妇,官家不问孤老身,还在前山山下住。”
先前齐己还只是局促,当下却是脸色大变,这首诗有些过于应景了,简直无异于当面指着李从璟的鼻子破口大骂。
贴身随在李从璟身侧的孟松柏,虽说不精于诗书,但在百战军这些年可没白待,如此浅显直白的诗作焉能不懂,当下就对齐己怒目而视,就差拔刀相向,“寺中山人,日夜吟诵此类大逆不道文章,意欲造反乎?!”
望见李从璟脸色也不大好看,齐己连忙下拜,大声疾呼道:“秦王殿下恕罪,这些诗作实乃出自贫僧之手,山人不过吟诵而已,罪不当诛,秦王若要怪罪,请治贫僧之罪!”
经此喧闹,那诵诗之人出了屋子,弄清状况后,也是慌忙下拜,甘愿领罪。
“士不因言获罪,孤虽不吝杀人,却还不曾有大兴文字狱之念,尔等不过怜悯百姓,作了几首诗而已,何罪之有?”李从璟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他并无小题大做之意,“佛祖有慈悲之心,大师有此等诗作,可见心底纯善,孤未让天下百姓脱离疾苦,又何忍加罪于你等?”
“秦王深明大义,此天下万民之福!”齐己念了一遍阿弥陀佛,表示很敬佩李从璟的肚量,那念诗的和尚也对秦王大唱赞歌。
如此一闹,李从璟没了再游览山寺的兴致,留下齐己,负手返回山腰。
一路上,秦王心情都很不好,他觉得这帮和尚都疯了,尤其是齐己。看来今日脾气太好了些,让这些僧人以为自个儿可以糊弄,竟然安排这样的场景来表现佛门怜爱众生的情怀,不就是希望自己大发慈悲,对莲花寺网开一面,少夺他们几亩田产么,竟然连亲王都敢算计,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怒而杀人?
孟松柏心思太过单纯,还没分清敌我,回来路上竟然说佛门果然是普度众生的地方,虽说诗作得有些不敬,但的确是有怜爱众生之心的,并且委婉表示,对待这些大慈大悲的和尚,朝廷以铁血手腕夺走他们的田产,是不是有些不应该。
这小子小时候一定叫驴给踢过,脑子发育不完全,另一半估计是石头做的,沙场冲锋取人脑袋还可以,要他洞悉世事太难了,压根儿没有政治觉悟,跟了自己这么久还这么白痴,真是白费了自己平日里谆谆教诲的心血。
这帮和尚的良心都坏了,看来大唐有必要再干一下灭佛这件事,控制一下寺院僧人的规模,五体不勤的一帮家伙,还真指望他们慈悲为怀?吃闲饭只会让人忘却吃饭的艰难,懒惰是不会让人生出舍己为人的情操的。
晚上对齐己才生出的好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回到山腰,李从璟倒头就睡,打算休息好了明日就继续赶路。途中若是真碰到闹事的僧人,就全都抓起来,跟君子都、军情处玩杀伐果断和阴谋诡计,说他们是业余的都是高看他们,真要那样,正好给了大唐灭佛的由头。
人走霉运的时候就是你越希望什么就越没什么,越不希望什么就越是发生什么,李从璟想要睡个好觉的计划泡汤了,因为寺院起了火。
起火的院子距离李从璟下榻的地方不远,那院子里正住了前来礼佛的一大家子人,火烧起来后乱成一团,和前来灭火的僧人搅在一处,敲锣打鼓的闹得鸡飞狗跳,实在让人没法儿安睡。
孟松柏捏了一把冷汗,调集府卫将李从璟下榻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浑水摸鱼对秦王不利,要真在山寺生出行刺秦王的闹剧来,孟松柏都不敢想那会导致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李从璟穿好衣服出门,见孟松柏如临大敌守在门外,对着二十步开外燃烧正盛的火光,就像面对十万敌军一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孟松柏脑袋上,没好气的喝道:“还杵在这里作甚,看戏不用给钱的?赶紧带人去救火!”
孟松柏思考了一下,果断摇头,他还是觉得李从璟的安危比较重要,救火并不是亲卫职责。
“一出接一出,跟演戏一样,这山寺真是邪门得很,孤总觉得这后面还有大变化,人一旦摊上事说理都没地方说......你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办事,隔岸观火也没你这个观法的。再者,通知山下的君子都,不要轻举妄动。”李从璟一脚踹在孟松柏屁股上,将他赶去救火。
章五一 得道高僧山中来 出入俗世缘何在(2)
李从璟并不想问“齐己”是谁,以他后世那点单薄到堪称可怜的见识,唐代僧人能知道玄奘、鉴真已是极限,但这并非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今世他还真听说过“齐己”这个名号。
当然,只是听闻,未有其它,当初他好似是觉得这个法号很奇怪。
作为一个惯于沙场征伐的将领,无肉不欢几乎已成本能,现今到了莲花寺却只能吃素,这让李从璟着实有些不大习惯,然则不习惯也无办法,在佛门抗议吃素总归是无效的。
要吃肉会召来佛门抗议,不吃肉却会召来身体抗议,因是在用过莲花寺的晚膳后,李从璟很机智的让孟松柏去取了肉食,关起门来大嚼一顿才算终于恢复身心舒畅。唯一不太美好的地方在于,老和尚齐己进门之后狗鼻子到处嗅了好半天,最终还以幽怨的眼神向李从璟表达不满。
李从璟只能将此归咎于老和尚是嘴馋肉食,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羞愧了,这才能坐下来和老和尚好好下棋、品茶、论道。当然道没什么好论的,佛法眼下大多不适合李从璟,他现在是昂扬奋进的时候,跟四大皆空的状态没法儿融合。
齐己的棋道很不错。这是很相对的说话,原因在于两人棋逢对手、水平相当,若是李从璟将齐己杀得丢盔弃甲,亦或是齐己将李从璟逼得弃子认输,这棋就没法儿愉快的继续下去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莲花寺的茶水并不好,准确说是不适合李从璟,亦或该说这个时代常见的茶水李从璟都不喜欢,生姜盐沫等物煎炸在一起,完全是在喝汤。他还是习惯后世纯粹的茶水,所以他将这样的茶道教给了齐己,让李从璟意外的是,这种当世人并不喜欢的清茶,齐己竟然分外钟情,连连称好。
这也算茶逢知己了,人生难得的就是知音。不过李从璟却在恶意揣测,这老和尚是不是故作姿态取悦自己,以便让自己在田产之事上,给莲花寺开后门。
开后门全无可能,李从璟不会拿自家帝国开玩笑,好在齐己一直未曾提过寺院田产之事,似乎他根本就无此打算,邀请李从璟到山寺来,也确乎仅是因为李从璟与佛门有缘......
齐己的确是高僧,而且还是不迂腐的高僧,李从璟在与其对谈过程中,发现这老和尚对世俗事知之甚深,对治国理民之法亦颇有见解,这让李从璟顿时刮目相看,心想这老和尚倒着实有趣,说不得出家前是个有学识的。
如此一来二往,渐渐宾主甚欢。对弈的久了,齐己邀请李从璟起来活动活动,游览一下山寺。眼下夜色颇深,明月高悬,然山间雅趣,日夜不同,夜游山寺倒也颇有一番意境。李从璟倒不担心着老和尚暗算自己,对方虽谈吐不凡,到底手无缚鸡之力,行不虞之事只会枉送性命。
繁星如海,月光皎洁,山道迂回曲折,道旁林木葱郁,四野寂静无声,拾级而上有曲径通幽之感。间或小亭驻足,可见天阔山深,的确能让人游目骋怀。美中不足在于,夜风破凉,老和尚已经开始流鼻涕。
左右是老和尚拉自己游山,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有意看高僧窘迫,对方既然硬撑着,他也不主动提及返程。
不得不说,莲花寺占地很广,主寺本在山腰,但从山腰继续往上,依然颇有庙宇,零落散布在山中。其中不乏造型简朴、年代久远的木屋草庐,有些屋窗透出点点灯火,间或有诵经声传出,这番景象,倒是让李从璟相信,这莲花寺的确有不少真正的修道僧人。
“春风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妇耕共旁,儿孙饥对泣。田园高且瘦,赋税重复急。官仓鼠雀群,共待新租人。”
某间破败小屋中,传来朗诵诗句的声音,那讼诗之人单薄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纸上,显得萧索而惆怅。念完这首诗,屋子里的光头人长吁短叹,竟有苦恼之意。
齐己站在李从璟身旁,颇有尴尬之色,这诗固然忧国忧民,就是内容太露骨了些,**裸控诉当权者横征暴敛、贪婪无度,怜惜百姓辛勤劳作仍然无衣无食。
在这里李从璟可是大唐第二号当权者,这样的诗作的确让人无地自容,站在李从璟角度来看,又不免会让人愤怒。
出乎齐己意料,面对如此指控,李从璟并无恼怒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这位秦王只是淡淡看了齐己一眼,道:“诗作得不错,想不到山林之中,也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士,孤受教了。”
齐己更显尴尬,不等李从璟问作此诗的是何人,那屋中人又开始诵读下一首,“西山中,多狼虎。去岁伤儿复伤妇,官家不问孤老身,还在前山山下住。”
先前齐己还只是局促,当下却是脸色大变,这首诗有些过于应景了,简直无异于当面指着李从璟的鼻子破口大骂。
贴身随在李从璟身侧的孟松柏,虽说不精于诗书,但在百战军这些年可没白待,如此浅显直白的诗作焉能不懂,当下就对齐己怒目而视,就差拔刀相向,“寺中山人,日夜吟诵此类大逆不道文章,意欲造反乎?!”
望见李从璟脸色也不大好看,齐己连忙下拜,大声疾呼道:“秦王殿下恕罪,这些诗作实乃出自贫僧之手,山人不过吟诵而已,罪不当诛,秦王若要怪罪,请治贫僧之罪!”
经此喧闹,那诵诗之人出了屋子,弄清状况后,也是慌忙下拜,甘愿领罪。
“士不因言获罪,孤虽不吝杀人,却还不曾有大兴文字狱之念,尔等不过怜悯百姓,作了几首诗而已,何罪之有?”李从璟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他并无小题大做之意,“佛祖有慈悲之心,大师有此等诗作,可见心底纯善,孤未让天下百姓脱离疾苦,又何忍加罪于你等?”
“秦王深明大义,此天下万民之福!”齐己念了一遍阿弥陀佛,表示很敬佩李从璟的肚量,那念诗的和尚也对秦王大唱赞歌。
如此一闹,李从璟没了再游览山寺的兴致,留下齐己,负手返回山腰。
一路上,秦王心情都很不好,他觉得这帮和尚都疯了,尤其是齐己。看来今日脾气太好了些,让这些僧人以为自个儿可以糊弄,竟然安排这样的场景来表现佛门怜爱众生的情怀,不就是希望自己大发慈悲,对莲花寺网开一面,少夺他们几亩田产么,竟然连亲王都敢算计,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怒而杀人?
孟松柏心思太过单纯,还没分清敌我,回来路上竟然说佛门果然是普度众生的地方,虽说诗作得有些不敬,但的确是有怜爱众生之心的,并且委婉表示,对待这些大慈大悲的和尚,朝廷以铁血手腕夺走他们的田产,是不是有些不应该。
这小子小时候一定叫驴给踢过,脑子发育不完全,另一半估计是石头做的,沙场冲锋取人脑袋还可以,要他洞悉世事太难了,压根儿没有政治觉悟,跟了自己这么久还这么白痴,真是白费了自己平日里谆谆教诲的心血。
这帮和尚的良心都坏了,看来大唐有必要再干一下灭佛这件事,控制一下寺院僧人的规模,五体不勤的一帮家伙,还真指望他们慈悲为怀?吃闲饭只会让人忘却吃饭的艰难,懒惰是不会让人生出舍己为人的情操的。
晚上对齐己才生出的好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回到山腰,李从璟倒头就睡,打算休息好了明日就继续赶路。途中若是真碰到闹事的僧人,就全都抓起来,跟君子都、军情处玩杀伐果断和阴谋诡计,说他们是业余的都是高看他们,真要那样,正好给了大唐灭佛的由头。
人走霉运的时候就是你越希望什么就越没什么,越不希望什么就越是发生什么,李从璟想要睡个好觉的计划泡汤了,因为寺院起了火。
起火的院子距离李从璟下榻的地方不远,那院子里正住了前来礼佛的一大家子人,火烧起来后乱成一团,和前来灭火的僧人搅在一处,敲锣打鼓的闹得鸡飞狗跳,实在让人没法儿安睡。
孟松柏捏了一把冷汗,调集府卫将李从璟下榻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浑水摸鱼对秦王不利,要真在山寺生出行刺秦王的闹剧来,孟松柏都不敢想那会导致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李从璟穿好衣服出门,见孟松柏如临大敌守在门外,对着二十步开外燃烧正盛的火光,就像面对十万敌军一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孟松柏脑袋上,没好气的喝道:“还杵在这里作甚,看戏不用给钱的?赶紧带人去救火!”
孟松柏思考了一下,果断摇头,他还是觉得李从璟的安危比较重要,救火并不是亲卫职责。
“一出接一出,跟演戏一样,这山寺真是邪门得很,孤总觉得这后面还有大变化,人一旦摊上事说理都没地方说......你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办事,隔岸观火也没你这个观法的。再者,通知山下的君子都,不要轻举妄动。”李从璟一脚踹在孟松柏屁股上,将他赶去救火。
章五一 得道高僧山中来 出入俗世缘何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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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并不想问“齐己”是谁,以他后世那点单薄到堪称可怜的见识,唐代僧人能知道玄奘、鉴真已是极限,但这并非是他不想问这个问题的真正原因,事实上,今世他还真听说过“齐己”这个名号。
当然,只是听闻,未有其它,当初他好似是觉得这个法号很奇怪。
作为一个惯于沙场征伐的将领,无肉不欢几乎已成本能,现今到了莲花寺却只能吃素,这让李从璟着实有些不大习惯,然则不习惯也无办法,在佛门抗议吃素总归是无效的。
要吃肉会召来佛门抗议,不吃肉却会召来身体抗议,因是在用过莲花寺的晚膳后,李从璟很机智的让孟松柏去取了肉食,关起门来大嚼一顿才算终于恢复身心舒畅。唯一不太美好的地方在于,老和尚齐己进门之后狗鼻子到处嗅了好半天,最终还以幽怨的眼神向李从璟表达不满。
李从璟只能将此归咎于老和尚是嘴馋肉食,如此一想倒也不觉得羞愧了,这才能坐下来和老和尚好好下棋、品茶、论道。当然道没什么好论的,佛法眼下大多不适合李从璟,他现在是昂扬奋进的时候,跟四大皆空的状态没法儿融合。
齐己的棋道很不错。这是很相对的说话,原因在于两人棋逢对手、水平相当,若是李从璟将齐己杀得丢盔弃甲,亦或是齐己将李从璟逼得弃子认输,这棋就没法儿愉快的继续下去了。
美中不足之处是莲花寺的茶水并不好,准确说是不适合李从璟,亦或该说这个时代常见的茶水李从璟都不喜欢,生姜盐沫等物煎炸在一起,完全是在喝汤。他还是习惯后世纯粹的茶水,所以他将这样的茶道教给了齐己,让李从璟意外的是,这种当世人并不喜欢的清茶,齐己竟然分外钟情,连连称好。
这也算茶逢知己了,人生难得的就是知音。不过李从璟却在恶意揣测,这老和尚是不是故作姿态取悦自己,以便让自己在田产之事上,给莲花寺开后门。
开后门全无可能,李从璟不会拿自家帝国开玩笑,好在齐己一直未曾提过寺院田产之事,似乎他根本就无此打算,邀请李从璟到山寺来,也确乎仅是因为李从璟与佛门有缘......
齐己的确是高僧,而且还是不迂腐的高僧,李从璟在与其对谈过程中,发现这老和尚对世俗事知之甚深,对治国理民之法亦颇有见解,这让李从璟顿时刮目相看,心想这老和尚倒着实有趣,说不得出家前是个有学识的。
如此一来二往,渐渐宾主甚欢。对弈的久了,齐己邀请李从璟起来活动活动,游览一下山寺。眼下夜色颇深,明月高悬,然山间雅趣,日夜不同,夜游山寺倒也颇有一番意境。李从璟倒不担心着老和尚暗算自己,对方虽谈吐不凡,到底手无缚鸡之力,行不虞之事只会枉送性命。
繁星如海,月光皎洁,山道迂回曲折,道旁林木葱郁,四野寂静无声,拾级而上有曲径通幽之感。间或小亭驻足,可见天阔山深,的确能让人游目骋怀。美中不足在于,夜风破凉,老和尚已经开始流鼻涕。
左右是老和尚拉自己游山,李从璟起了顽童心思,有意看高僧窘迫,对方既然硬撑着,他也不主动提及返程。
不得不说,莲花寺占地很广,主寺本在山腰,但从山腰继续往上,依然颇有庙宇,零落散布在山中。其中不乏造型简朴、年代久远的木屋草庐,有些屋窗透出点点灯火,间或有诵经声传出,这番景象,倒是让李从璟相信,这莲花寺的确有不少真正的修道僧人。
“春风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妇耕共旁,儿孙饥对泣。田园高且瘦,赋税重复急。官仓鼠雀群,共待新租人。”
某间破败小屋中,传来朗诵诗句的声音,那讼诗之人单薄的身影被灯火映在窗纸上,显得萧索而惆怅。念完这首诗,屋子里的光头人长吁短叹,竟有苦恼之意。
齐己站在李从璟身旁,颇有尴尬之色,这诗固然忧国忧民,就是内容太露骨了些,**裸控诉当权者横征暴敛、贪婪无度,怜惜百姓辛勤劳作仍然无衣无食。
在这里李从璟可是大唐第二号当权者,这样的诗作的确让人无地自容,站在李从璟角度来看,又不免会让人愤怒。
出乎齐己意料,面对如此指控,李从璟并无恼怒之色,也无羞愧之意。这位秦王只是淡淡看了齐己一眼,道:“诗作得不错,想不到山林之中,也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士,孤受教了。”
齐己更显尴尬,不等李从璟问作此诗的是何人,那屋中人又开始诵读下一首,“西山中,多狼虎。去岁伤儿复伤妇,官家不问孤老身,还在前山山下住。”
先前齐己还只是局促,当下却是脸色大变,这首诗有些过于应景了,简直无异于当面指着李从璟的鼻子破口大骂。
贴身随在李从璟身侧的孟松柏,虽说不精于诗书,但在百战军这些年可没白待,如此浅显直白的诗作焉能不懂,当下就对齐己怒目而视,就差拔刀相向,“寺中山人,日夜吟诵此类大逆不道文章,意欲造反乎?!”
望见李从璟脸色也不大好看,齐己连忙下拜,大声疾呼道:“秦王殿下恕罪,这些诗作实乃出自贫僧之手,山人不过吟诵而已,罪不当诛,秦王若要怪罪,请治贫僧之罪!”
经此喧闹,那诵诗之人出了屋子,弄清状况后,也是慌忙下拜,甘愿领罪。
“士不因言获罪,孤虽不吝杀人,却还不曾有大兴文字狱之念,尔等不过怜悯百姓,作了几首诗而已,何罪之有?”李从璟示意众人不必惊慌,他并无小题大做之意,“佛祖有慈悲之心,大师有此等诗作,可见心底纯善,孤未让天下百姓脱离疾苦,又何忍加罪于你等?”
“秦王深明大义,此天下万民之福!”齐己念了一遍阿弥陀佛,表示很敬佩李从璟的肚量,那念诗的和尚也对秦王大唱赞歌。
如此一闹,李从璟没了再游览山寺的兴致,留下齐己,负手返回山腰。
一路上,秦王心情都很不好,他觉得这帮和尚都疯了,尤其是齐己。看来今日脾气太好了些,让这些僧人以为自个儿可以糊弄,竟然安排这样的场景来表现佛门怜爱众生的情怀,不就是希望自己大发慈悲,对莲花寺网开一面,少夺他们几亩田产么,竟然连亲王都敢算计,当真以为自己不会怒而杀人?
孟松柏心思太过单纯,还没分清敌我,回来路上竟然说佛门果然是普度众生的地方,虽说诗作得有些不敬,但的确是有怜爱众生之心的,并且委婉表示,对待这些大慈大悲的和尚,朝廷以铁血手腕夺走他们的田产,是不是有些不应该。
这小子小时候一定叫驴给踢过,脑子发育不完全,另一半估计是石头做的,沙场冲锋取人脑袋还可以,要他洞悉世事太难了,压根儿没有政治觉悟,跟了自己这么久还这么白痴,真是白费了自己平日里谆谆教诲的心血。
这帮和尚的良心都坏了,看来大唐有必要再干一下灭佛这件事,控制一下寺院僧人的规模,五体不勤的一帮家伙,还真指望他们慈悲为怀?吃闲饭只会让人忘却吃饭的艰难,懒惰是不会让人生出舍己为人的情操的。
晚上对齐己才生出的好感,此时已经荡然无存。
回到山腰,李从璟倒头就睡,打算休息好了明日就继续赶路。途中若是真碰到闹事的僧人,就全都抓起来,跟君子都、军情处玩杀伐果断和阴谋诡计,说他们是业余的都是高看他们,真要那样,正好给了大唐灭佛的由头。
人走霉运的时候就是你越希望什么就越没什么,越不希望什么就越是发生什么,李从璟想要睡个好觉的计划泡汤了,因为寺院起了火。
起火的院子距离李从璟下榻的地方不远,那院子里正住了前来礼佛的一大家子人,火烧起来后乱成一团,和前来灭火的僧人搅在一处,敲锣打鼓的闹得鸡飞狗跳,实在让人没法儿安睡。
孟松柏捏了一把冷汗,调集府卫将李从璟下榻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生怕有人浑水摸鱼对秦王不利,要真在山寺生出行刺秦王的闹剧来,孟松柏都不敢想那会导致怎样灾难性的后果。
李从璟穿好衣服出门,见孟松柏如临大敌守在门外,对着二十步开外燃烧正盛的火光,就像面对十万敌军一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孟松柏脑袋上,没好气的喝道:“还杵在这里作甚,看戏不用给钱的?赶紧带人去救火!”
孟松柏思考了一下,果断摇头,他还是觉得李从璟的安危比较重要,救火并不是亲卫职责。
“一出接一出,跟演戏一样,这山寺真是邪门得很,孤总觉得这后面还有大变化,人一旦摊上事说理都没地方说......你还愣着作甚,赶紧去办事,隔岸观火也没你这个观法的。再者,通知山下的君子都,不要轻举妄动。”李从璟一脚踹在孟松柏屁股上,将他赶去救火。
章五四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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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老和尚此时的真心独白是什么,李从璟都不会轻易放过他,和尚有信仰是好事,对自己对他人都好,但是很明显,李从璟专门回身一趟,不是为来听齐己抒发高桑情操的,他可不是什么出世的得道高僧,他是俗不可耐的大唐秦王。
所以李从璟在撇撇嘴后问得很直接,“老和尚,朝廷有意使你为佛门领袖,着手整肃佛门,你可愿意?”
这个问题出乎齐己意料,天可怜见,这种事他不仅从未想过,而且跟他的本心颇相违背,是以他迟疑了一下,就出言拒绝,“三尺之地,青灯一盏,佛经一卷,贫僧愿已足矣,不敢再有它念。”
李从璟相信这是老和尚的真实想法,但他并不愿意老和尚如此清心寡欲,至少不能这样独善其身,他扶着栏杆道:“自黄巢之乱,天下分裂,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各行其政,甚至各铸货币,各修国史,重演春秋战国旧事。然则国家会分裂,文化却不会,文明更不会。”
“佛教自汉末传入中原,广布天下,信徒千百万,至当世,虽有大乘小乘之别,众多宗派之分,却始终在一个佛门中。当今天下,政权割裂,北唐南汉西蜀东吴,我朝要九州重归一统,固赖兵马征伐,却也不可无视文化之系。佛,若只是佛学,朝廷自可不借其力,也无力可借,然佛并非只是佛学,更是佛门、佛教!”
“孤闻,梁晋争霸中原之际,杨吴借偏安之局,大兴文教,礼佛拜道,十年已降,遂有衣冠争相南渡之事。杨吴之强,非只雄师千指挥,百姓五百万,更兼英才汇聚,文道昌盛。”
“昔日,晋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中原沦陷,而江南能偏安百年,缘由不在长江天险,而在世家人杰,更在东晋继承华夏文统。当是时,以苻坚之雄才,百万雄师之精锐,仍不免有淝水之败。由此,江南开乱世承继华夏道统之局,往后中原每有战乱,江南无不兴盛一时。当今杨吴,正欲行此之事。”
“江南强盛,而不见北伐功成者,非军不够强,非财不够多,抛却诸多因素,可见两点缘由,一是江南繁华,烟柳之地,长久偏安则消磨血性志气,二是英才汇聚之地,必然内斗尤甚。当年宋祖刘裕北伐有成,之所以万古功业毁于一旦,不能不说此因甚重。当今之杨吴,虽偏安一隅,不及东晋之强盛,然其成势未久,好比朝阳,正朝气蓬勃之时,暮气未现。而徐温、徐知诰,皆少见雄主,倘若使杨吴上下合力,则朝廷不能不深为忌惮。”
“佛门现今既然强盛,在杨吴势力亦大,朝廷欲征服杨吴,岂能对佛门视而不见。再则,朝廷行新政,重算民田,寺院所受波及甚大,朝廷不愿佛门动乱,更不愿此举出现襄助杨吴的遗漏。而老和尚你派主张,正和朝廷用意,故而朝廷望你整肃天下佛门,配合朝廷新政,同时襄助朝廷伐吴大业。”
佛门影响力之大,可非信口胡诌,晚唐时,寺院“建置渐多,梯度弥广”,甚至出现“十分天下之财,而佛有其七、八”的恐怖景象。为逃避赋税,不但大批成年人剃度为僧尼,便是儿童也多“遁入空门”。
周世宗柴荣干灭佛这件事时,有过这样一番话:“吾闻佛说以身世为妄,而以利人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于世,犹欲割截,况此铜钱,岂有所惜哉!”
后周显德二年,周世宗下令废除寺院三万零三百三十六所,即便如此,后周境内保留的寺院仍多达二千六百九十四所。同时,柴荣下令大批僧尼还俗劳作,禁止私度僧尼,同时拆毁天下铜造佛像,用来铸钱。
李从璟这番话说的诚恳,但明显不合齐己心意,他不愿过多沾染俗事,所以摇头拒绝。
上了李从璟的船,李从璟哪还容得下齐己挑三拣四,再说这和尚自打见了李从璟,暗地里做了那么多事,说是为了弘扬清修一派的主张——据说五代时佛门许多派系都遭受打击,唯独禅宗躲到山里修行,得以发扬壮大——也不知齐己是否便是禅宗一派的。但实际上,齐己还不是希望李从璟不要对佛门痛下狠手,为佛门谋一条保全之路。
李从璟不打算给齐己推脱的机会,对他道:“老和尚,孤也不跟你绕弯子,直白说,佛门立寺于当世,就不可能脱离俗世,你佛门要生存,也离不开官家,孤让你整肃佛门,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你要不干也行,孤派朝廷官员来做这件事就是,到时候你可别说朝廷官吏出手狠辣,没有半分慈悲心肠。”
想想吧,周世宗仅在后周境内就废寺三万多座,寺院大小有差,平均点以每座寺院百人计算,那就还俗了三百万人,三百万劳动力啊,对国家发展是一股多大的力量,他杨吴的人口总过也不过五百万......
站在国家角度,李从璟不得不对佛门狠一点,对佛门都能狠,对齐己个人就更不用说了。
李从璟见齐己还在支支吾吾,老大不愿意的模样,就有些不耐烦了,自己可是一片好心,施恩施成这幅模样真是让人憋得慌,他冷哼一声道:“胡得生,你也是做过官的人,休得跟孤扭扭捏捏,这件事就如此定下,等孤从荆南回来,你就跟孤回洛阳!”
老和尚听得“胡得生”这三个字,大惊失色,“秦王怎知......”
“怎知你姓名?”李从璟潇洒一挥衣袖,转身离开小亭,“又非什么好名字,有何需要敝帚自珍的。你有胆量本事跟孤面前晃荡,跟孤过招,就别想还有什么私密,一个和尚孤都治不了,还有没有天理了!”
也就是大唐暂时没法对杨吴用兵,要不然百万雄师过大江,扫荡金陵擒拿徐温父子,那多爽利,还用得着使用这么多手段。跟这老和尚纠缠不清,对方一张口就是佛经,李从璟每次听都要思考一番,才能明白他的意思,真是烦得慌。
胡得生胡得生,怎么不干脆叫胡生得了,那样多爽利。
走到路口,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小亭里迎风而立的齐己,好奇的问道:“林家跟你之间,有没有什么龌龊事?”
老和尚很愤怒的说没有,李从璟将信将疑。和齐己这么一耽搁,从山上下来,李从璟又碰上了林氏那家子人。昨夜差些给大火烧死,很明显林氏不打算继续在莲花寺待下去了。这家子人里没有男主人,据说那是个商贾,没有闲情雅致陪女眷们大老远来烧香礼佛——这帮人竟然家在江陵,李从璟真是佩服他们长路跋涉的虔诚。
荆南节度使治州荆州,荆州州治就是江陵。从荆州顺流而上,依次是峡州、归州、夔州、万州、忠州。忠州就已离渝州(重庆)不远了。其中归州州治是秭归,秭归上游隔壁县叫巴东,那是李从璟穿越前的家乡——此行若是有机会,李从璟倒是很想去看看——北宋名相寇准,就在巴东县做过县令。
林家既然与李从璟目的地一样,这一路上便强行同行,就辍在大军后面,据说是为了路途安全。大军行军速度不快不慢,确实没办法甩掉这些人,李从璟也没有理由驱赶他们。
出秦岭就到襄州,李从璟去见了刘训一面,结果很失望,这家伙的确是个平庸之辈,李从璟实在不敢指望他能在荆南有变时做什么,历史上这家伙攻打高季兴时,将士在路上就病死了一半。
然则要说接应荆南,襄州的确是最好的选择,李从璟权衡一番后,将林英丢在了这里,并给他留下五百君子都。若是情况不利,有林英带着五百君子都领头,襄州军也不至于太不堪。此行进入荆州地界,带三千人还是带两千五百人护卫,差别其实不大。
从襄州南下,随即进入荆州地界,李从璟由是看到了大名鼎鼎的漳水是怎样一番模样。据说漳水流域是烟瘴之地,刘训带着襄州军攻打高季兴时,就因为这里的路不好走,环境太差,加之连日降雨,将士染病甚急,最后死伤惨重,又因粮道不济,刘训这才不得不引兵退回的。
荆州南边是马楚,马楚首领马殷,是楚王而不是楚帝或者楚国王。这楚王头衔,马殷始受封于前梁,李嗣源继位后,依原样又封了一遍,现今马殷视大唐为正统,俯首称臣,跟那位盐帮帮主、吴越王钱缪是一样姿态。
历史上李嗣源遣人攻打高季兴时,马殷主动出兵相助,兵发岳州。天成二年,李嗣源封马殷为楚国王,马殷自此建立南楚国,实际独立,成为五代时期十个割据政权之一。
马楚南边,南岭之南,就是南汉。
这些姑且不言,且说眼下,李从璟率众进入荆州后,桃夭夭收到了江陵军情处传来的消息。这个消息证实,林家人自报的家门,的确存在。
李从璟看着这份情报轻抚下颚,沉吟半响,心想难道真是自个儿多疑了,林氏的确是良家妇?
眼看江陵在望,再往前估摸着就要碰到高季兴派来接迎的队伍了,这日宿营后,林氏又摇曳着动人风姿,踩着浓情步调来求见李从璟了。
章五五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2)
真论起来,荆南节度使地盘并不大,在高季兴未私自占据峡、归、夔三州时,荆南辖下不过就一个荆州。而高季兴在前梁时就已有王爵,被朱温封为渤海王,之所以如此备受重视,原因不过一点,那就是荆州非常重要。
眼见要跟高季兴碰面,这日宿营后,李从璟不免召集莫离、桑维翰、桃夭夭等人,又说起荆南形势、高季兴此人。军情处对高季兴做过一番功课,桃夭夭便将高季兴这个人从头到尾理了一遍。
“高季兴也算起于微末,幼时命运并不好,被人当作奴隶发卖,之所以能发迹,乃是朱温偶然相见,见‘其耳面稍异’,遂使人收为养子。待高季兴年长,朱温收其为牙将,颇为重视,高季兴始‘渐能骑射’,而见识颇涨。”
“朱温围攻凤翔时,高季兴因进言有功,被拜为迎銮毅勇功臣、检校大司空,并授宋州刺史。之后朱温平定青州,考校高季兴功劳,改知宿州事,迁颍州防御使。之后朱温又让他复姓高氏,擢为荆南兵马留后。”
“荆州之地,自唐乾符之后,兵火互集,井邑不完,季兴招辑离散,流民归复,‘朱温嘉之,乃授节钺’。后来破雷彦恭于朗州,始加平章事。荆南之地,原本‘无外垒’‘季兴始城之’。自此之后,高季兴野心渐起,厚敛于民,招聚亡命,自后僭臣于吴、蜀,梁氏稍不能制焉,因就封渤海王。”
高季兴的发迹史并无特异之处,这跟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发迹史雷同,都是年少命苦,而后被上位者重视,再加上屡有功劳,随即有了高位。
据有高位后,权势、实力握在手中,便野心膨胀,开始做一些自谋自立的事。高季兴自谋自立的策略,便是借荆州的地利,摇摆于中原、蜀地、杨吴之间,使得自身价值不断攀高,来要求更多的东西。
庄宗入主中原后,高季兴来朝见,庄宗对他说:“今天下负固不服者,惟吴、蜀耳。朕欲先有事于蜀,而蜀地险阻尤难,江南才隔荆南一水,朕欲先之,卿以为何如?”
庄宗这番话,便有借道荆南伐吴之意,自古借道之地,多的是人家借道完,灭完对手反手再将借道之主灭掉的事,高季兴也担心这个,所以拾掇庄宗去攻打蜀国。
本朝高季兴身上的头衔一大堆,检校太师、尚书令、南平王——任何一个都价值非凡,李嗣源希望借此稳住高季兴,却小看了高季兴的胃口,高季兴索要地盘的时候,就说“夔、忠、万三州,旧是当道属郡,先被西川侵据,今乞却割隶本管”。
唐肃宗至德二年,始置荆南节度使,下辖荆州、澧州、朗州、峡州、夔州、忠州、万州、归州、郢州、复州。唐宪宗元和三年,荆南节度使辖有荆州、澧州、朗州、峡州、夔州、忠州、万州、归州——然而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庄宗伐蜀有成,夔、忠、万等州不作抵抗即投降,本朝对其自有安置刺史、防御使管辖,高季兴索要时,起初为稳住荆南,朝廷允之,然而,“荆南高季兴上言,峡内三州,请朝廷不除刺史”,还说他已安排自家子侄去做刺史了。这就让朝廷就没法儿接受。
依照惯例,藩镇下辖多州时,节度使所在州为治州,其它州为属州,节度使定是兼领治州刺史的,如此一来属州的刺史由谁任命,就值得品味了。一般而言,节度使若要彻底掌控藩镇,与朝廷相抗衡,就会让自己的军将、幕僚亲信去担任属州刺史,若是朝廷具有对藩镇的掌控力,就会直接任命属州刺史。
李从璟出任卢龙节度使时,虽说对檀州刺史等官职有过插手,但那也是他将官员推荐给朝廷,再由朝廷来任命。
有唐一朝,地方确立的正式行政体系,一直都是州、县两级制,而从未是藩镇、州、县三级制,无论是直属州还是藩镇属州,朝廷都是可以对其军政事务进行直接领导的——当然,藩镇势大时,能不能领导是另一回事。
......
李从璟等人在讨论高季兴时,高季兴也跟幕僚聚在一起,在谈论这位即将抵达江陵的秦王。
对以何种姿态来面对这位即将到来年轻的秦王,南平王府的幕僚中一直存在两种意见,这两种意见大相径庭,内容也不难猜测,无非有人说要手腕强硬,让这位秦王知难而退,另外的人则说秦王不好惹,最好还是配合、服软点的好,两派争吵得不可开交。
高季兴见李从璟前脚都要到江陵了,幕僚们的意见还不能统一,心下烦躁得很。想想也不难理解高季兴的心情,如今的形势,可谓是都火烧眉毛了,幕僚们还在争吵,又让他心情怎么平静得下来。
对这位即将抵达江陵的秦王,高季兴是早有耳闻的。秦王安定渤海、平定契丹的壮举且先不去说,那些对高季兴而言都太远了些,不能给他直观认识,况且高季兴也没将尔等小国夷族放在眼里。
纵观往事,那契丹小贼虽说老是喜欢南下,但哪一次不是被中原军队打得狼狈退回?现今的大唐虽说乱了些,藩镇战力也是良莠不齐,但对付一帮只会游猎的蛮族,还是手到擒来。随便遣出一支军队,揍这些蛮夷都能揍儿子似的。
真正让高季兴忌惮的,是李从璟早先首破大梁,去岁又首破洛阳的事迹,这两件事随便单拧出来一件,都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然而要说对高季兴冲击力最大的,还是李从璟教训濮州李守敬这件事。
银枪效节军,那可是杨师厚留下的精兵悍将,在李从璟手底下连守城都没守过三日......最让高季兴毛骨悚然的是,数千精卒、数万家属,说杀就杀了,犹豫都没犹豫一下,这就让高季兴不能接受了,那可是几万刻脑袋啊!
所以这回听闻这位煞星带着君子都来荆南,高季兴差些没直接收拾铺盖走人,直接投靠吴国寻找温暖去。是梁震一个劲儿说,还没见着人家大军就溃败而逃,未免太窝囊了些,再说秦王殿下也未必就会带人攻打荆南,将他高季兴变成第二个李守敬。
当然,高季兴之所以到现在还坐得住,是梁震一番话起了作用,还是另有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全都闭嘴!”见幕僚们吵个没完,高季兴不耐烦了,“无论如何,我荆南也有精卒十万,良将千员,堡垒无数,秦王还未露面,尔等就乱成此等模样,阵脚全无,成何体统!”
呵斥完幕僚,高季兴转而对梁震道:“安排接迎的人手,可曾出发了?”
“今晨就已出发,算算秦王行程,想必不日就会与其碰面。”梁震对高季兴还是很恭敬的。
“既然如此,一切事务,待见过秦王,再作筹划。都散了!”高季兴将幕僚们驱散,只留下梁震一人。
高季兴今日举止反常,梁震心头很是奇怪,咱们这位南平王何时如此有底气了?方才从对方口中说出来的话,的确振奋士气,然则所谓“精卒十万,良将千员”,梁震暗自撇嘴,荆南从哪儿去找这么多精卒良将?
荆南要真有这份家底,还怕他秦王个屁,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他了。
高季兴瞧着梁震,意味深远的问:“司空,你且说说,陛下遣秦王来,所安何心?”
朝廷派人办差,用人方面自然会有讲究,若是所用之人和善可亲,则用意也多是安抚绥靖,若是所用之人杀伐果断,则用意自然不会和善。
“这位秦王声名在外,有言其凶残暴戾的,亦有言其宽仁爱人的,让人捉摸不透。”梁震不紧不慢的应答,心中却想,你不是说一切事务,等见过李从璟再论么,怎么又跟我这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高季兴似乎也没想从梁震那里得到什么确切答案,他长叹道:“荆南地小,地小则力弱,往先本王所谋种种,无非是想化小为大。如今看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本王要成事,似乎并不容易。”又是一声叹息,“荆南到底地小力弱,看来借树乘凉之局,无法避免啊!”
......
李从璟望着摇曳着蜂腰肥-臀进帐的林氏,对她眼中似乎随时都因满而溢的万种风情视而不见,心头充满不解之色,暗道这娘们儿怎么回事,如何又不请自来了?
“你来作甚?”桃夭夭冷冷望向林氏,问出了李从璟心中所想。
这回荆南之行,算起来也属上兵伐交的范畴,军情处要发挥的作用不可谓不重大,是以莫离、桑维翰等人退下后,李从璟和桃夭夭还在商谈一些事情。
林氏似乎也没想到这么晚李从璟帐里还有人,尤其是还有个大美人,当下不禁满面绯红。不过这娘们儿似乎知道一个道理,做任何事都不能空着手——既显得有理由又不至于尴尬,所以这回她手里仍旧端着一碗羹汤,当下就软糯糯的说道:“途中承蒙秦王殿下照料,妾身不甚感激,眼见江陵在望,明朝就要分道,今日特意前来相谢。”
她这样一说,端着一碗汤的好处就显现出来了,有汤是以食物相谢,若是空手而来,那用什么相谢?
用身子吧。
章五六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3)
(昨天更得有些晚,今天第一更。
ps:真的是第一更。
ps2:感谢一叶而知春秋的舵主,感谢海叶子。)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等云淡风轻间玩弄对手于鼓掌间的风采,自然是极好的,而对李从璟而言,高季兴虽说也算个人物,还未能让他如何忌惮,去往荆南途中顺手收个美人也没甚大不了,从某种角度而言,那样更显人物风流。然则,这并不符合李从璟的风格。
从淇门建军,他一向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凡事都力求完美无瑕,绝不会有任何掉以轻心。当然,最为重要的是,李从璟知晓得很清楚,装完逼一般都会被打脸,他可不想像周郎那样,最后被诸葛亮算计的吐血。
所以林氏即便真要以身相许,他也没打算收下。
对此桃夭夭是不信的,因为她被李从璟从帐篷里赶出来了。心中极为恼火的桃大当家,对着帐篷啐了一口,这才迈着愤怒的有力步伐离去。
撵走桃夭夭实在是迫不得已,这娘们儿不知发什么疯,老是拿绿眼睛瞪人家林氏,半分也不友好,李从璟认为这样很不合适,显得堂堂秦王府没有底气没有包容心。再说你堂堂桃大当家,军情处瓢把子,杀气重得不像话,吓着人家也是不好的。
这一路行来,朝夕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也算混熟了,论交情也有了一两分,人家来者是客,就算要做些什么都是情理之中的事,做人总不能太刻薄。
喝完汤,李从璟心情好了很多,这回林氏还带来了糕点,据说是她自个儿手艺,玉露团(酥糕)么,李从璟自己虽说做不来,平日里可没少吃,但俗话说千厨千艺,口味还真就跟董小宛做的不太一样。
林氏是个很会伺候人的,屈膝坐在李从璟身旁,饱满的圆月搁在脚跟上,轮廓完美的不像话,尤其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会说话似的,让人瞧着都觉得浑身舒坦。
听桃夭夭说过,林氏是个寡妇,跟她夫君成亲没半年,那男人就死了。怪不得妩媚气这般重,一颦一笑都像要吃人似的,其实到了李从璟年纪,纵横“沙场”久了,容貌都不是最注重的,风情才是真正吸引他的东西。
吃了两块玉露团,李从璟再看林氏,怎么瞧怎么顺眼,心怀格外舒畅起来。那林氏约莫也是有小九九的,迎上李从璟的目光不闪不避,时不时稍微扭动一下娇躯,搔首弄姿的跟条水蛇一样,真是让人兴致大增。
“想进孤的王府?”李从璟挑起林氏的下巴,很直接的问,扭扭捏捏可不是他的做派。
林氏咬了咬红丹丹的樱唇,丝毫不作回避,仰着精美的下巴问:“殿下恩准么?”
“那得看你的本事。”李从璟嘴角勾出一抹弧度,那笑容应该很邪恶,也不知这骚娘们使了什么招数,他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林氏嘤咛一声,当下施展手段,顶着吓人的胸脯就朝李从璟扑过来,李从璟知道这骚蹄子很浪,但没想到她这么浪,猝不及防之下,胸口又被狠狠撞了一下......
......此间省略三千字......
李从璟猛然抓住林氏环在他后脑勺的玉手,朦胧的双眼在刹那间恢复极致的清明,杀气从眉心蹦了出来,盯着林氏冷笑道:“真当孤王**熏心?”一把将林氏从身上抓起丢在地上,手中已然多了一支锋利的凤钗,钗子在烛火下泛着青光,刺眼得很。
李从璟骤然发难,衣衫不整的林氏被丢在地上,嘭的一声摔得颇重,满身春光泄了一地。然而此时她双眼中迸发出母豹般狠辣的神色,呼吸间从地上一跃而起,四肢伸张,疯狂的再次扑向李从璟。
“不知死活!”李从璟冷哼一声,一脚将林氏从半空中踹了回去。
他这一下没留力气,脚底直接印在林氏脸上,两者亲密接触时,林氏闷哼一声,精致的五官顿时遭受毁天灭地的打击,倒飞回去时,鼻血横流。
这时,桃夭夭已经冲进帐内,这妮子估摸着也等得不耐烦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林氏面前,不等林氏起身,一脚狠狠踢在林氏小腹。林氏前面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后面一口气又被打断,顿时喷出一口鲜血,丰腴的身子虾米一般弓着,擦着地面甩出去丈来远。
桃夭夭仍觉得不解气,跟上一脚狠狠甩在抬起头来的林氏脸上,将对方最后的反抗力摧毁。本就衣衫不整的林氏,此时满面鲜血、鼻青脸肿,惨得完全看不成了,尤其是半边身子擦了地面一回,白里透红的肌肤遍布血痕,实在是狼狈。
桃夭夭不再看趴在地上,死鱼一般拼命吐血的林氏,锋利的目光转向李从璟。秦王是何等人,手脚利索得让人无法想象,就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整理好了松松垮垮的衣衫,此时已经完全恢复王者风度,正负手平静看着帐中一切,显得智珠在握。
“林家人可都控制住了?”李从璟将桃夭夭意味深长的目光忽略掉,脸不红心不跳的问道。
桃夭夭哼了哼,“我进帐时,军情处已经行动。”
“很好。”李从璟表示很满意。
先前将桃夭夭撵出帐去,可不是怕她坏事,而是让她调集人手,准备应对帐中意外,同时着手布置对林家人动手,若非如此,桃夭夭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冲进帐来“护驾”。
浑身乏力趴在地上吐血的林氏,感觉浑身像要散架一般,全身无一处不是难受得紧,她虽通晓厮杀之术,但实则那不过是聊以自保而已,距离登堂入室还差得远。
听闻李从璟与桃夭夭的对话,好不容易吐完血的林氏,也不顾面前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盯着李从璟满脸不可置信,双手撑着冰凉的地面道:“你......竟然早就怀疑了我?这怎么可能......还有,我明明在汤里下了合欢散,你怎能控制得住?!”
到了李从璟这个位置,外来食物都是要先验毒的,下毒自然成不了,春-药则不会被检查出来毒性,那玩意儿毕竟不是用来伤人、杀人,不是毒药。
李从璟瞧向林氏,双眼微微眯起。此时的林氏,因为早已褪去外衣,所以只是薄衫蔽体,经过李从璟一番撕扯和桃夭夭一番教训,衣衫破烂不堪,美腿外露、胸脯彰显,正是半裸状态,要说美人何时都美呢,此时林氏模样虽然惨了些,但正是原始野性暴露的时候,真是秀色可餐。
桃夭夭双眼也微微眯起,不过她却是盯着李从璟,咬牙切齿道:“殿下在看什么?”
李从璟回过神来,丝毫不觉得尴尬,大义凛然道:“药性,药性未除......”在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中,对林氏道:“合欢散这种东西,实则未必靠谱,尤其是对男人而言,克制的法子多得是。”至于是何种法子,李从璟却是绝对不会明言的,太猥琐了些。
在案桌后坐下来,李从璟看着惨兮兮的林氏,摇头道:“你媚功修炼有成,再加上自身姿色,实际本不需合欢散这种东西......今夜你之所以会露出破绽,缘由正在于此。若非这般,孤还真难察觉你的用心。”
媚功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虽然没有后世武侠里面描述的那般神奇,但的确是存在且有用的。《淮南子》里有房中术,两晋名士就喜欢研究这些东西,相应的,女人也会研究研究。
听了李从璟这话,林氏先是怔了怔,随即竟然笑靥如花道:“秦王以为妾身练了那种东西?”
李从璟:“......”
林氏笑嘻嘻道:“不瞒殿下,妾身还真就未曾练过呢!”说到这,她抬了抬胸脯,“此等旁门左道,妾身不屑为之,也不必为之。”
李从璟很奇怪,都到了这时候,这林氏怎么还笑得出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
李从璟不想跟林氏东拉西扯,他正色道:“是你自己交代,还是本王自己挖出来?”这话的意思,是让林氏交代她的真正身份,以及背后指使者。
林氏倒是有骨气,梗着脖子道:“自古用间失利者,皆不得活,妾身今日失足,无话可说,秦王若是干脆,给个痛快就是,其它都是白费力气。”
李从璟当然不会给她个干脆,摆了摆手,对桃夭夭道:“交给你了。”
桃夭夭乜斜着李从璟,“你舍得?”
李从璟勃然大怒,“少废话!”
桃夭夭一甩头,冷哼一声,提起林氏,拖向帐外。
王帐里闹出这么大事,莫离、桑维翰闻风而来,知晓前因后果之后,莫离却是半分也不紧张,似笑非笑看着李从璟,调侃道:“将林氏交给军情处,那是有进无出,殿下果真不怜香惜玉?”
李从璟反唇相讥:“莫哥儿若是有意,此女给你领回去?”
莫离哈哈大笑,摇动折扇道:“离尚年轻,还欲多活几年,殿下可莫要害我!”
李从璟真想拿起横刀砍死这个顽皮的,言归正传,桑维翰道:“眼下还未到江陵,即已出现此等处心积虑之杀机,由是观之,江陵这潭水可是浑得很,待到了江陵,还不知有何等风浪。”
桑维翰很羡慕李从璟跟莫离的交情,但他知道亲疏有别,此等玩闹不适合他,眼下只能期待多立功勋,早日受李从璟重视。
莫离则不似桑维翰这般凝重,洒然道:“江陵此地,若论暗流涌动,不出杨吴、蜀地两者,杨吴固然会插手江陵事务,孟知祥为分散朝廷主意,自然也会将江陵送上风口浪尖,如此才好趁机坐大,眼下要考虑的,是如何借力打力。”
李从璟见莫离这般说,还以为他有了主意,“莫哥儿已有计策?”
这位以智谋百出而闻名的莫神机,面对李从璟此问,却是怔了怔,讪讪道:“并没有。”
章五七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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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细思之,也不足为奇,眼下毕竟还未到江陵,休说各方举措,便是连各方态度都还不曾清楚知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方还未出招,见招拆招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今夜受了林氏之事触动,李从璟心思间也不免出现一些小波澜,毕竟鱼水之欢一旦与生死博弈牵扯到一起,总是格外让人心神疲惫,尤其是对受害一方的男人而言。
林氏的嘴很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经军情处一夜刑讯,仍是徒劳无功,这就出乎李从璟预计了。军情处手腕如何,他最清楚不过,其中一些并不血腥,但实际很残酷也很实用的手段,都是李从璟从后世搬过来的,之前常是无往而不利,林氏一介女流,竟能都撑下去,有些匪夷所思。
能抗严刑的人毕竟是少数,林氏嘴严,不代表其他人也如此,对林家其余十数人的拷问,则要轻松得多。然而事实再度让李从璟失望,从这些人嘴里,李从璟并未得到有用消息。
“林家的确是江陵商贾之家,各人身份皆查有实据,并不不妥之处,此行林家十数人,唯林氏与其贴身丫鬟是外来者——那丫鬟已经服毒自尽了。”桃夭夭将最终结果告知李从璟时,显得有些意兴阑珊,“林家人交代,月前,林氏找上门来,以丰厚财利许之,以求混入其中,往莲花寺礼佛。因林氏所给财利的确丰厚,林家人无法拒绝,至于林氏来路,林家人确不知情。”
这话让桑维翰惊讶不小,“不知来人底细,便愿受雇于人,行此蹊跷之事,林家人未免太过不可理喻。”
李从璟对此倒不以为奇,商人求利而已,马克思便就说过,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资本就会被到处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资本就能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资本就会铤而走险;有百分之百的利润,资本就敢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以上利润,资本就敢犯任何罪行。
“人若皆有大智慧,彼此无异,世间岂不无趣,又怎会有如此多精彩。”莫离倒是看得透彻。
“对方已对殿下出手,我等却连对方身份都不知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是可忍孰不可忍!”桑维翰很愤慨,向李从璟请命,“殿下,请使仆审林氏,臣必让林氏知无不言!”
李从璟奇怪的看了桑维翰一眼,没想到他还有这方面的特长,不禁有些期待,左右一时半会儿拿林氏也没辙,让桑维翰试试也无妨。再者,此地距离江陵已不远,李从璟也无时间再耽搁,总不能将林氏带到城中去折腾。
军情处附近岗位密布,守卫严密,比之李从璟王帐的护卫力量不遑多让。在中心一座帐篷里,李从璟见到了被绑在木人桩上的林氏。
林氏的模样已经无法直视,无力耷拉着脑袋,披散的头发密布汗水,遮挡了她大部分面容,很有女鬼神韵,衣衫褴褛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服饰的破败,外露的香肩依旧白皙可人,平坦小腹上的肚脐给人画龙点睛之感,浑身血迹密布,奄奄一息的神态更显我见犹怜。
李从璟微微皱眉,血水顺着林氏四肢、衣条滴下,这给他的感觉很奇异,林氏这幅模样的确凄惨了些。不过对方好似并不畏惧走光,察觉到有人进来的她,抬头看到李从璟,笑容有些苍白无力,软糯糯的声音显得很微弱,“有劳秦王殿下亲自来送行,妾身倍感荣幸。”
这娘们儿也算倔强之辈,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她的确生机微弱,被折腾得惨了。
美人遭罪图也没什么好看,李从璟也不想林氏的春光被太多人目睹,那样的羞辱没有任何意义和必要,他返身走出帐篷,也带走莫离、孟松柏等人,只留下桑维翰,“有何手段,尽可施为。”
桑维翰拱手肃然。
天空明月高悬,李从璟在帐外负手仰望,心里颇有思绪。林氏的模样固然凄凉,却没什么好同情的,大家各自为主,谁也犯不着对谁客气,这不是李从璟思考的点。
他想的是,军情处的事务的确危险,桃夭夭也常身处险境,他不想桃夭夭日后也遭遇类似不测,所以让桃夭夭离开军情处,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帐篷里依稀传来桑维翰的声音,很沉稳很正常,并无不妥之处,似乎问的问题也很直接,李从璟实在想不出,桑维翰这样的审问能有何种结果。
林氏能布局到莲花寺去,这不仅说明她背后的势力不简单,也说明这个势力对李从璟实在是很不友好,这样的对手,秦王府必须重视,尤其是在即将进入江陵的时候。
不到半个时辰,桑维翰走出帐篷。出乎李从璟意料,一直没闹出大动静的审讯,桑维翰竟然满头大汗,脸色苍白,脚步虚浮,显得极为疲惫。
更让李从璟没有想到的,是桑维翰拱手行礼说出的话:“启禀殿下,有幸不辱使命。”
这回不止李从璟,桃夭夭、莫离都惊讶的张了个圆型嘴。
接下来,桑维翰将审讯的结果尽数告知了李从璟,李从璟与莫离相视一眼,众人脸色肃然回到王帐议事。商讨半夜,针对这份情报,众人做了详细应对和严密布置。
天色将明之际,众人退去,桑维翰尤其疲惫,早早抓紧时间歇息了。
计议已定,李从璟、桃夭夭、莫离三人却面色严肃,全无半分轻松之意。
“真就如此打算,再不作其它计较?”桃夭夭首先发问。
李从璟沉吟不语。
莫离的折扇不停拍打手心,眉头极为鲜见的锁在一起,“录事参军能审讯出结果,我等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
桃夭夭没那么深沉的稳重,“桑维翰进去审讯的时候,应他要求,并无旁人在场,他又没闹出什么动静,如此轻易得出结果,即便不怀疑,也该谨慎一二。”
李从璟揉着眉心,“实话实说,孤也不想不出他是如何做到的。”
莫离道:“录事参军所得之结果,若说并非出自林氏之口,而是他根据形势揣测推断的,倒也并非没有可能。然则若是如此,则录事参军堪称胆大包天,为表功劳不择手段。离窃以为,此等可能性并不大,离不信录事参军会如此施为。”
沉吟半响,李从璟最终道:“放了林氏吧。”
“为何?”
“林氏作用已尽,留着也是无用。露个破绽,让她走,遣精锐暗中跟随,自可追踪出她背后之人,此举也算对桑维翰结果的检验。”
......
半夜前。
李从璟等人走出帐篷,内里只剩下桑维翰。
桑维翰看着奄奄一息的林氏,手心渐渐有了汗水,他的精神极为集中,眼神中全无不该有的色彩,忽的,桑维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他走上前两步,在林氏面前肃然而立,看向林氏疲倦无神的双眸,平静而又认真的问道:“请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林氏想笑,却没什么力气,只能在嘴角勾起一抹不太明显的弧度,“江南林氏。”
“小娘子前往莲花寺,所谋何来?”桑维翰的发问显得四平八稳。
林氏回答道:“寻机接近李从璟,再伺机除之。”
“秦王与尔无冤无仇,小娘子为何要如此害人性命?”桑维翰继续发问。
林氏虚弱的回应:“各为其主,各谋其政。”
“小娘子受命于何人?”问这个极为关键的问题时,桑维翰的声音依旧是平稳的。
林氏嘴角又动了动,哪怕是在连笑都笑不出来的时候,她仍然没有拒绝回话的意思,约莫是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能说话的机会寥寥无几了,她很珍惜还能与人说话的机会,“阁下何不猜上一猜?”
“小娘子这等绝代人物,若说受命于庸人,还如此甘于奉献生命,至死不悔,在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小娘子效命的人,必是一时人物。”桑维翰不紧不慢的说道。
林氏的气息越来越弱了,疲软的躯体虽还魅力无限,却已不再那般具有光华,脆弱的神经,已经让她不能再维持分外集中的精力,“庸人与否并不重要,能使人效死命者,唯能得人而已,而世间得人之法,可谓有千万种。”
“高季兴,反复无常而贪鄙胆小之辈,此人能得死士效命,却不足以让巾帼英豪俯首;孟知祥,颇有雄才,亦具胆识,奈何风华已老,又怎能让小娘子倾心?杨吴徐知诰,倒是颇有本钱。”桑维翰条条分析。
他这番话,看似颇有道理,实则无异于放屁。他说出来的范围实在太狭隘了些,季兴差了,高季兴的臣子中便没有能人?孟知祥年老了,他的子嗣便没有英俊风流的?徐知诰颇有本钱,焉知南汉便不会来搅-弄这趟浑水?
然则桑维翰既然说出这些话,自有他的道理与用意。
林氏不说话了,或许是知晓言多必失,她已不打算开口。
桑维翰又问了许多问题,说了许多话,林氏却再也没有答话。
桑维翰觉得异常,上前细看,才发现林氏口中有血流出,这才惊觉,林氏不知何时已咬舌自尽了——咬舌自尽还是颇有难度的,技术含量很高,并非随便咬断一截就会死。
......
桑维翰浑身一震,从虚幻之境中挣脱出来。
他走上前两步,在林氏面前肃然而立,看向林氏疲倦无神的双眸,平静而又认真的问道:“请问小娘子,姓甚名谁?”
章五八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5)
(算是今日第三章?)
天色将明时分,桃夭夭走进关押刑讯林氏的帐篷,让人给林氏松了绑,随她一同进帐的,还有一个大澡盆,一些干净衣裳,两名军情处女子。
迷迷糊糊半宿的林氏艰难抬起头来,看见眼前之物,不由得面露疑惑。
桃夭夭的声音少了先前的杀气,但也显得更加冰冷,丝毫没有感**彩,“秦王有令,你活不过今日。这两人会伺候你洗漱更衣,稍后会给你送来饭食,让你吃饱后干干净净上路。”
瞧见两名女子已在往澡盆里添加热水,林氏灰暗的双眸恢复了几分明亮,再看向桃夭夭时,眸底闪过一抹感激之色,她勉强笑了笑,“桃统率如此好意,林氏谢过了。”
林氏身上暗伤不少,表面上的伤口却寥寥无几,有的几乎都在脸上了。洗漱难免会牵扯到伤口,饶是如此,林氏还是耗费了最多时间,去拾掇她那张妩媚绝伦的脸。到了此时,林氏似已接受命运,举止倒显得颇为洒脱。
到底都是女子,两人虽是对手,毕竟林氏命将休矣,桃夭夭也不再如何敌视林氏,颇有几分惋惜道:“似你这般人儿,寻个家世品相不错的男人嫁了,是何等容易之事,却偏要走上这条路,最终被派来行此险恶之举,平白送了性命,你自个儿不觉得不值?”
林氏穿上衣裳,笑容里少了几分妩媚,多了几分温婉,“姐姐何必说这种话,你不是也在做跟妹妹一样的事?”
桃夭夭摇摇头,认真道:“这不一样。”
林氏也不跟桃夭夭争辩,笑笑了之。恢复了几分精神的她在桌后坐下,开始对付桌上的饭食,举止倒是雅致,显得涵养不俗,“秦王此人,倒是非同寻常,姐姐好福气。”
桃夭夭自然知道林氏指代的什么,“你想太多了!”
这回林氏真个惊讶了起来,她停止了吃饭的动作,“听姐姐这语气,秦王并未将你纳入房中?这可真是奇了,姐姐绝代芳华,秦王一表人才,这等天地之合竟然未曾圆满?”
桃夭夭黑着脸道:“好好吃你的饭!”
林氏咯咯笑个不停,看得出来这件事的确让她很意外。
笑着笑着,林氏忽然止住了笑声,手中的动作再次停下来,脸色也变得黯然,整个人骤然间显得分外落寞。
正在桃夭夭纳闷之际,林氏幽幽叹了口气,认真对桃夭夭道:“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姐姐听妹妹一句话,若是觉着秦王可以托付,主动贴上去也无妨,若是觉着秦王不能托付,还是趁早离了这行的好。咱女人呐,可没几年好光景,错过了,一辈子可就什么都没了。”
林氏突然的善意,让桃夭夭有些不知该作何回应。
同病相怜的两个女人。
......
大军拔营了,林氏被军情处带着离开大队人马时,并未能再次见到李从璟,这让她觉得有些遗憾。虽说输给了这位秦王,但她心底对这位秦王可是另眼相看得很,如她所言,古来用间之人,失利后皆不得活,她对自个儿的命运没甚抱怨的,若说有一些疙瘩,就是有些不太甘心。
她总觉得,这位秦王太不像人,在那种情况下还能准确察觉到她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她觉得她败得有些冤枉。
杀人抛尸,这就是李从璟“处置”林氏的方法。
密林中,望着被军情处锐士挖出来的大坑,林氏终于悲从中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抑制不住,泪水瞬间就涌出眼眶。
为了不表现自己的软弱,掩饰自己内心的脆弱,林氏强颜笑道:“杀人抛尸而已,犯得着如此郑重其事挖个坑?再说这坑也太大了些。”
军情处小头目冷冷道:“秦王吩咐过了,若是你临刑悔悟,愿意招供,可饶你不死。”
“原来如此。”林氏顿时反应过来,原来对方挖坑是为了营造恐怖气氛,让自己胆怯退缩,很多人不都是在临死前一刻内心崩溃的么。林氏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闭着眼睛跳进坑中,仰面躺好,“动手吧!”
尘土落在林氏身上,砂石拍打着肌肤,让林氏娇躯止不住颤抖。她紧闭双眼,拼命抿着嘴唇,仍由泪水滑落,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哭出声来。
“队正,这小娘子实在是可人得紧,卑职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等尤物,左右是要死,这么死岂不便宜了她?”林氏听见坑上的人说。
一阵安静过后,林氏感觉到几人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最终那队正道:“好,速战速决!”
林氏差些笑出声来。
没多久,林氏从坑中爬起来,而那三名军情处锐士,都已躺在坑里坑外没了声响。
像她这样的人,但凡有一丝力气,都会留着,不到最后一刻,都不会放弃生存的希望。
从离开大军,知晓自己会被带到密林杀掉的那一刻,林氏就已经在行动了,她很清楚自个儿的魅力,是以这一路行来,做了许多努力,最后终于让她得手。
逃出密林的那一刻,林氏几欲忍不住要仰天长笑。
半个时辰之后,几名军情处锐士出现在土坑周围,为首的红裳女子看了场中情景一眼,蹲下身略作勘察,即带人沿着一个方向追了出去。
......
一路上也算历经波折,李从璟终于见到了高季兴本人。
在团林县碰上高季兴遣来相迎的队伍,又经过两日路程,李从璟一行抵达江陵,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荆州城。
荆州始建城,至今已逾一千七百年。春秋时期,楚国国都郢城,即建在此处,楚国四百余年,前后二十位君王,涌现出无数流传千年的英才,其中归州秭归县的屈原,便是其中典型代表,在此期间,楚国创造了辉煌的楚文明。
三国时期,魏、蜀、吴三分荆州,曹操、刘备、周瑜、诸葛亮、关羽、陆逊在此地留下千古传奇,引得无数后人瞻仰。
本朝开元二十一年,荆州设大都督府,至德年间,置荆南节度使,眼下高季兴受封为南平王,于城中建立南平王府。便是在不久前,高季兴占据归、峡、夔三州,将其并入荆南节度使管辖。
原本历史上,因刘训攻伐荆南不利,高季兴一度向西占据忠、万两州,使得荆南节度使控制了长江中游六州。后西方邺出兵夺回万、忠、夔三州,高季兴因此而惧,举归、峡、荆三州投吴。而后荆南之地归属屡有反复,却始终是一方诸侯,史称南平国,为十国之一。
让李从璟颇为惊奇的是,高季兴虽然名声不好,其人却着实生了一副好皮囊。七尺之躯、威严之相,声音洪亮,行走间虎虎生风,颇有意气风发之态,让人见了,实难将他与那个贪鄙反复而且胆小的南平王联系起来。
细究起来却也不奇怪,纵观高季兴发迹史,可见其人早年颇为勇武,屡立战功,见识亦是不俗,多有善谋之言,只是在这荆州一隅之地呆的久了,世道风云变幻,荆州左右应付,难免捉襟见肘,时日一久,高季兴渐而气量胆志有变,也是情理之中。
李从璟曾听闻,高季兴在经营荆州之后,有过北上攻伐襄州之举,只是当时不幸败给声名并不如何彰显的孔勍,也不知是否深受打击,自此之后便困居荆州一隅,再无作为。直到庄宗伐蜀,这才又活跃起来。
“荆州所在,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其人亦尝苦于战火,不得安居。本朝自南平王坐镇江陵,荆州多年不识兵戈,百姓在烽火四起之时独得保全,功莫大焉。父皇每每与孤说及南平王,赞不绝口,尝称南平王为国之栋梁,如今见之,南平王风采万千,让孤深为折服,国之有南平王,实乃国之幸事!”李从璟拉着高季兴一脸亲近,场面话不可不说。
从见到李从璟,高季兴脸上的笑容就未消失过,拉着李从璟进城时,更是乘同一辆车。
南平王府建筑宏大,但陈设却极为简朴,奢华之物半分也不见踪影,甚至显得有些清贫。高季兴嘴里一面说荆州地小、江陵贫穷,比不上洛阳,让李从璟不要觉得怠慢,一面又说他自个儿平日里生活很简朴,那是李嗣源节俭之风的忠实贯彻者。
“久闻秦王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得见,实在是不甚荣幸。当年庄宗伐朱,底定汴梁,殿下是攻进城中第一人,此等风采下官神往久矣!”说这话的是司空梁震,相貌儒雅,仪态谦逊,是个士子模样,眼神亮的厉害,显出这是个心思活络之辈,再观此人谈吐,七分官样三分江湖,可见也不是个简单的。李从璟知晓其分量,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接风之宴排场很大,江陵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席面子总算没有延续南平王府的简朴之风,否则李从璟就要感到恶心了。
这顿饭吃得很欢乐,李从璟没着急说此行具体打算,高季兴也识趣的没追问,总而言之,第一日波澜不惊的度过,一切都显得平静祥和。
然而无论是李从璟,亦或是高季兴,都知道这种表面的平静祥和,持续不了多久。两人都默契不去打破表面的平静,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事实上谁都颇为急切,至于谁先沉不住气,就要看双方城府和事态发展了。
章五九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6)
江陵虽扼长江中下游之咽喉,却从来都不算繁华之地,休说扬州成都,便是洛阳汴梁都要远胜于它,在九洲之地,江陵为世人称道的,一直都是他独特的军事地理位置。
李从璟住在驿馆。驿馆很大,容纳数百人不成问题,而今却只有秦王府的人。这是李从璟的意思,其它人等眼下皆不能入住。就连原本居住其中的官吏商旅,也都给赶了出去。李从璟来江陵可不是来看风雪的,安全问题涉及根本,没半分可商量的余地。
五个指挥的君子都,四个指挥驻扎城外,一个指挥就在驿馆,两者相距并不远。驿馆从来没有建在城池中心的。君子都是秦王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暗中军情处调集在江陵城内外的人手,力量和数量都不会让人失望。
李从璟抵达江陵后,连续三日,高季兴日日盛宴招待,款待得很尽心。但让李从璟不解的是,高季兴始终没有提及正事,如此沉得住气,让李从璟不得不深入思考荆南局势。
“高季兴既然上表索要忠、万两州,自然是对此两地垂涎已久,急欲收入囊中。朝廷未给高季兴明确答复,而是让殿下前来,与高季兴商谈处理此事。殿下如今抵达江陵已经三日,高季兴却从未追问此事,显得毫不着急,这实在诡异得很。”
李从璟与桑维翰、莫离等人在一起议事,桑维翰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颇有忧色。
“高季兴不着急,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的确不着急,一是表面不着急。”桑维翰继续分析道,“若是前者,则高季兴必有所依仗;若是后者,则高季兴是在与我等比拼耐心。”
“我等此行前来江陵,本就非是为了让高季兴打消索要忠、万两州的念头,而是图谋底定荆南。高季兴不着急逼迫,正好给我等以时间,让我等可以从容布局。”莫离倒是显得真不着急。
几人说话间,出去办事的桃夭夭回到驿馆,知晓三人在议事后,直接过来面前李从璟。
“如何?”李从璟对桃夭夭能带回怎样的情报很关心。
桃夭夭坐下后回答道:“已经打探清楚,孟知祥的确有遣人前来江陵,且已在江陵盘桓多日,出入南平王府极为频繁。”
这个消息并不出李从璟意料,但他关心的重点却是下面的问题,“可知孟知祥与高季兴商谈了些什么,有何种交易、协议?”
桃夭夭摇摇头,“南平王府戒备森严,军情处的人混不进去。”
不能得知孟知祥与高季兴有何种协议,要打破协议自然也就无从谈起。
对付高季兴的方法,桑维翰之前就说过,无非八个字:破其外援,折其羽翼。一旦高季兴外无强援可供依仗,内无贤佐出谋划策,到时候无论是要拿下荆南这块地方,还是拿下高季兴这个人,都不再是问题。
“我们的人混不进去,就收买南平王府内部的人。”李从璟思维很清晰,“做这件事要多久?”
“很难。”桃夭夭摇摇头,军情处对南平王府的打探、渗透,很早就已开始进行,却一直没有太大进展,“南平王府,比我们想象的难对付。若是收买王府外围仆役,不仅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也有被其内围官吏发现的可能,而其内围核心官吏,皆高季兴心腹,收买难度太大。”
“天下就没攻不破的堡垒。”李从璟冷然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收买难度大,那就提高收买价格,我堂堂大唐帝国能拿出的砝码,还不如区区一个荆南节度使?”
李从璟这份决心,无疑提高了桃夭夭可以行使的职权,也就是说,大唐的高官厚禄,她尽可往外许之。
在桃夭夭应诺之后,李从璟又问道:“杨吴动静如何?”
李从璟直接这么问,并非凭空猜测杨吴举动,而是有原因的。桑维翰审问林氏的结果表明,林氏受命于杨吴青衣衙门。此事若果真属实,杨吴就已正式参与到荆南的争夺中,那青衣衙门也不会没有后续动作。
“根据查探,杨吴并没有派遣使者进入荆南。”桃夭夭道,“江陵也无青衣衙门的人活动。”说完,桃夭夭补充道:“这是目前初步结论,不排除青衣衙门隐藏较深,还未被军情处发现的可能。”
去岁,李从璟兵进西楼时,青衣衙门曾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于幽州成功劫持任婉如,那件事一直被军情处视为最大耻辱,自那之后,军情处不仅加快了对杨吴的渗透,也在时时寻求一雪前耻的机会。
任婉如被劫持,固然有青衣衙门骤然发难,军情处主力都在境外,并且始料不及的原因,但这同样说明,青衣衙门的实力不容小觑。
“第五有无消息传回?”受命暗中跟踪林氏的军情处锐士,正是以第五姑娘为首,是以李从璟如此问道。
“第五传回的最新消息上说,林氏还未出荆州,一直在荆州境内转圈。”这表明林氏很是谨慎、狡猾,桃夭夭说完又补充道:“林氏此人,本事心性都极佳,她若果真是青衣衙门的人,地位定是非比寻常——卑职已将林氏资料传递给金陵的军情处据点,让他们查明林氏身份。”
“既是如此,除军情处外,我等眼下行动之要务,是对付孟知祥的使者。”汇总了最新消息,李从璟做出日程安排,他看向莫离,“此间之事,莫哥儿轻车熟路,你就代孤去会一会孟知祥的人。”
莫离收起折扇领命。
李从璟还想说些别的事,高季兴又派了人来请李从璟,这回却不是请李从璟去宴饮,而是要跟李从璟商谈公务。
高季兴稳了这么些天,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半分也不着急,这会儿突然要揭锅盖子,不免让人始料不及。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不能奢望对手按照自己的想象出牌,李从璟虽说不知这其中有什么变故、深意,但事到临头,也丝毫不以为意,带上人手就走。
来传话的人见李从璟准备出门,这才拍着额头连连赔罪,说自个儿没把话说清楚,高季兴不是要李从璟去王府,而是会自己来拜会李从璟。
这才符合规矩,若是宴饮,李从璟自然要去王府,但商谈公务,讲道理,却没有李从璟上门而高季兴坐等的道理,该高季兴自己赶过来才对。
来传话的人退出去之后,在驿馆外没等多久,高季兴就过来了,他凑到高季兴面前,低声道:“秦王闻讯,未露异样,更欲出门前往王府。”
高季兴微微皱了皱眉,对跟在身边的梁震道:“若说秦王着急,这几日毫无异样,若说秦王不急,这番举动却是为何?”
梁震抚须老成道:“秦王是否着急,我等不知,我等是否着急,也不可让秦王知晓。”
高季兴大点其头,“司空妙言。”
李从璟接见高季兴时,莫离、桑维翰都在房中,众人见过礼,莫离、桑维翰回到各自座位落座,而梁震就坐于高季兴身后。
上茶,寒暄,繁文缛节客气完,高季兴首先将话切入正题,面带微笑不急不缓的说道:“去岁王师伐蜀,庄宗命小王为招讨使,攻伐忠、万、夔、归、峡等州,幸得将士苦战,数州得以平定。因此数州本属荆南节度,年前小王上表朝廷,请使其重归荆南镇下,陛下亦下诏应允。蒙陛下信任,小王既喜且忧,夙兴夜寐,不敢稍有懈怠,以免有负圣恩。”
“数州乃新定之地,久不受王化,难免人心浮动,是以遣官吏以安抚教化,驻大军以恢复秩序,实刻不容缓之事。小王乃愚笨之人,历经数月,仅定夔、归、峡三州,尚余忠、万两州不曾派遣官吏、驻军,有负陛下信任,正寝食难安。此番更劳殿下亲自前来过问,过失大矣。然请殿下勿忧,忠、万两州官吏、驻军,小王已调遣完毕,不日即可开赴两地,必不耽误朝廷大计!”
李从璟听了这话,算是对高季兴厚颜无耻的程度有了新的了解。
忠、万、夔、归、峡五州,那是在郭崇韬伐蜀有成时,主动归降,哪里有荆南军将士苦战这回事。要说苦,倒是苦了高季兴在朝廷安排驻军前,马不停蹄抢先占据了峡、归、夔三州。
当肥肉在嘴边时,这厮一面不顾吃相,迫不及待派军抢夺地盘,造成既定事实,一面上表朝廷将五州划入荆南节度——行的乃是先斩后奏的事。
要非荆南军力不够强大,忠、万两州颇有抵抗,此时高季兴早就将忠、万两州也收入囊中了。
见高季兴丝毫不提去岁末他答应不要忠、万两州,而今年又趁朝廷施行新政的时机,重提旧事的细节,竟然有扭曲事实的意思,李从璟就觉得有些恶心,问高季兴:“南平王已调遣了官吏、驻军,准备开赴忠、万两州了?”
“自然片刻也不敢耽误,忠、万两州都乃重地,民不能一日无官,城不可一日无军......”高季兴一脸正色。
李从璟冷冷打断高季兴的话,“南平王好大的忘性!朝廷去岁已有明诏,忠、万两州不划归荆南节度,另置防御使。而今,南平王私下安排官吏、驻军前往忠、万两州,意欲何为?”
章六十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7)
“朝廷不答应将忠、万两州划归荆南节度?”李从璟话说得毫不客气,甚至带上质问斥责之意,那高季兴非但半分也不退缩,反而直言逼问,气势上丝毫不弱于李从璟。
李从璟哂然,“南平王的记性似乎真不大好。”
“殿下此言何意?还请明言。”高季兴不卑不亢。
“忠、万两州,离江陵远,且先不言。然峡、归、夔三州,虽划归荆南节度,刺史人选,朝廷却已有任命。南平王如今却私授官职,敢问南平王,置朝廷诏令于何地?”李从璟正视高季兴,义正言辞的问。
高季兴此番一开口,就将忠、万两州说成应得之物,完全不顾其中转折,是迈大了步子前跨一步说话,李从璟这话便是还以颜色,不仅不说忠、万两州,反而跟高季兴翻他去岁拒绝朝廷刺史入境、任用子侄为峡、归、夔三州刺史的旧账,将问题又往后退了两步。
高季兴暗自诽谤,这李从璟太耍流氓,说的话不仅上纲上线,张口闭口暗讽他不守臣道,还老是搞人身攻击,拿他的记性说事,真是让人不痛快。
“节度使有辖境军政大权,任免官吏、调度军事都在权限之内,小王殚精竭虑,血战为朝廷开疆扩土,如今不过行驶职权,殿下反而觉得不应该,这岂非是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高季兴心里不痛快,说话就没了先前那般委婉。
李从璟回应道:“君权受命于天,臣权受命于君,本朝节度使虽有地方大权,却还没有任命刺史的权力,遑论如今朝廷遣下刺史?”
高季兴听见梁震轻咳了一声,立即察觉到不对,话题怎么绕到峡、归、夔三州刺史的问题上去了,这三州刺史已成定局,并无讨论必要,若是讨论,岂非自认三州刺史任命有问题?
暗骂了一句李从璟阴险,高季兴觉得自己也有必要耍一下流氓,要不然流氓都让李从璟耍了,他有些吃亏,便道:“峡、归、夔三州之事,之前已有定论,无需再论。然忠、万两州乃新开扩之土地,刺史选任确应谨慎,小王自然没有私授官职的意思,然而小王受朝廷信任,忝为荆南节度使、尚书令,便有举荐贤能之责。不瞒殿下,荆南虽地狭,然人杰地灵,颇有能吏,忠、万两州刺史人选,殿下看看这几人如何?”
说着,递给李从璟一份小册子,不消说,里面有几位“贤才”的资料。
李从璟见梁震面带微笑气定神闲的模样,就知道高季兴此举是受他挑拨,李从璟当然不能去接这份册子,他得摆出这样一副姿态:忠、万两州的事没有与你高季兴讨论的必要,“南平王忧国忧民,孤甚为敬佩,只是这忠、万两州之事,依孤看来,南平王就不必费心了。”
“殿下这是哪里话,小王忝为荆南节度使,忠、万两州乃荆南辖地,境内官吏小王虽无权任免,举荐贤才却义不容辞。殿下方才说得好,忧国忧民么,非只殿下有忧国忧民之心,小王也有为国尽忠之念,殿下如今对小王之举荐视而不见,莫非是朝廷不欲纳四方谏言?”高季兴摆出一副高风亮节的姿态。
李从璟暗骂高季兴无耻,这老匹夫也学会上纲上线了,学得很快嘛,真是树老皮枯人老皮厚。他决定继续人身攻击,这招高季兴是没法学的,谁敢对皇子进行人身攻击?
装模作样摇摇头,李从璟叹息道:“南平王,你让孤怎么说你好,是该说南平王贵人多忘事,还是该说南平王人老健忘?孤方才已经说过,忠、万两州,朝廷已有诏令,另置防御使,从始至终,此两地都不属荆南节度!”
高季兴怒了,他委屈的咆哮起来:“朝廷去岁分明答应,使此两州与峡、归、夔三州一道,归入我荆南节度,如今怎能出尔反尔!我荆南军将士,浴血奋战,为国开疆扩土,朝廷此举,让荆南将士寒心,让天下有功之士寒心!”
李从璟见高季兴一面耍无赖一面态度强硬,也不跟他淡定了,拍案而起,大声道:“朝廷并无寒有功将士之心、不恤士卒血战功劳之意,倒是南平王,驱赶朝廷下派刺史,不遵朝廷诏令,置朝廷法令于不顾,这是事实!南平王,你可别忘了,你去岁也曾上表,不再索要忠、万两州!”
高季兴也站起身,手舞足蹈哇呀呀一通怪叫,口不择言道:“秦王殿下,而今小王问你,忠、万两州,朝廷到底给是不给?!”
李从璟大手一挥,“不给!”
高季兴怒不可遏,情绪沸腾,大叫一声:“哇呀呀,老夫跟你拼了!”
说罢,纵身扑过来,却不是对李从璟发难,而是抱着李从璟面前的案桌,拿脑袋一通狠撞,砰砰声不绝于耳,气势端得是非凡。
李从璟一脸惊愕,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想到高季兴无耻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刷新了他的三观。怔怔看了好半响,眼见高季兴的额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起,估摸着高季兴再不停手,脑袋都要流血了,这才招呼莫离、梁震道:“还不拦住南平王!”
莫离、桑维翰、梁震连忙跑过来,拼命拦阻高季兴,那高季兴却是头强驴,抱着案桌死不松手,朝李从璟哭诉道:“荆南将士血战而得忠、万,朝廷怎可如此辜负三军将士,秦王殿下,你休要阻拦老夫,老夫无颜面见荆南父老,不如就让老夫以身殉国,也不至于忍受此等煎熬!”
李从璟嘴唇抽动,恨不得拿刀砍死这个老不死的,这高季兴实在是流氓,连此等手段都用出来了,真真是用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高季兴哭得伤心欲绝,李从璟拿他没辙,他还做不出跟高季兴抱头痛哭,诉说朝廷难处的事来。都说政治家都是演员,但演戏能演到这个份上,不去拿奥斯卡实在是可惜了。
不能让高季兴继续哭下去了,这老匹夫哭功估计练过,悲惨委屈得很,杀伤力不俗。而且这厮一面哭一面大义凛然的颠倒黑白,别人都没法跟他说理。
李从璟小看了高季兴的贼性与无耻,高季兴却也小看了李从璟的心狠手辣,他借着安慰高季兴的功夫,上前拍晕了这老混账,这才终于让对方安静下来。再让高季兴这么哭闹下去,忠、万两州就给他哭到手了。
高季兴让一脸见鬼模样的梁震给带回去了,李从璟叮嘱他们要好生照料,并且十分心痛的表示,南平王为国操劳太甚,身体竟然虚弱成这般模样,哭一哭就晕过去了,实在是我见犹怜。
李从璟还色厉内荏的斥责梁震,责怪他平时没有好生照顾南平王,并且警告他,此等贤王世所罕见,实乃国之栋梁,若是南平王有何三长两短,定要拿他梁震是问。
梁震真是有苦说不出,他也没弄明白,高季兴怎么哭着哭着就晕过去了,眼看李从璟束手无措,兴许高季兴再哭一会儿,忠、万两州说不定就能哭到手,他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晕了,恼得梁震当时恨不得一口茶水喷在高季兴脸上,喷醒这老家伙让他继续哭。
李从璟习武多年,沙场征战无数,一身功夫炉火纯青,弄晕个身体已不如何强壮的老头子,有的是隐蔽法子,还不惮被人发现。
好不容易送走高季兴这瘟神,李从璟也松了口气,他与莫离、桑维翰等人相视大笑,倒是多有一番畅快之意。
“这高季兴实乃老匹夫,此欲效仿哭刘备邪?”莫离忍不住诽谤高季兴一番。
“是个老匹夫,也是个枭雄,之前倒小觑他了。”李从璟还有些哭笑不得,今日虽说与高季兴开始拉扯忠、万两州的事,但毕竟兹事体大,他起初以为今日不过就是开个头,互相表明一下态度,再扯扯皮而已,往后还有的纠缠,却没想到高季兴上来就整这么一出,猝不及防之下,差些没下来台。
“能为南平王,据有荆州这四战之地多年,而未曾有失,自然不会没有几分手段。”莫离点点头。
在回王府的途中,高季兴就醒了过来,李从璟下手还不太重,路上梁震也让人施展了些救急手段。
睁眼发现自己在车厢里,高季兴颇为奇怪,脑袋有些疼,他吃力的坐起身,禁不住哎呦一声。梁震见高季兴醒了,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问候,将方才的事交代了一番。
“本王身体好得很,哪会自己晕过去?”听见梁震让他保重身体,并且委婉谏言他平时不要太过沉溺女色,高季兴不禁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莫不是秦王用了手段?”梁震惊讶起来。
“这臭小子,肯定是他!”高季兴恼火不已,然则事已至此,离开了现场,也不能如何了,高季兴发泄过一番后,不再继续纠缠此事,与梁震探讨此行收获。
“如何,摸清李从璟此行意图了否?”这是高季兴最为关心的问题,也是此行重点,当然,事先对哭下忠、万两州,高季兴也是颇有期望的,现在事情黄了,他也无可奈何,只得从长计议。
“对待忠、万两州,秦王态度颇为坚决,看似事不可为。然也正因如此,秦王死咬忠、万两州,似也说明他没有其它更深企图。”梁震此行颇有心得,“然而在卑职看来,这不过都是李从璟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高级型抚须颔首,沉吟道:“秦王重提峡、归、夔三州刺史之事,却是为何?他果真对此事不满,意欲更换本王所任命的人选?”
“这倒不一定。”梁震摇头道,“秦王提起这事,是在明公步步紧逼索要忠、万两州之后,此举看起来更像口舌交锋之策略。”
高季兴不置可否,他问梁震,“依你说来,忠、万两州,朝廷会给还是不会给?”
“朝廷若是会给,便不会遣秦王来,若是不会给,也不会劳动秦王跑一趟。”梁震分析道。
“这是何意?”高季兴问。
梁震眼中开始闪动睿智的光芒,“以陛下与秦王之能,明公与各方暗通款曲,朝廷不会没有察觉,而朝廷对荆南颇多纵容者,都因荆南地利,明公所以能挟之所要忠、万等州,而朝廷所忌惮、深谋者,也尽在于此。故而,朝廷实不会对荆南逼之过甚,秦王此来,忠、万之局对其显小,观其过往所行之事,可知秦王此行,所谋者,必定更大。”
“请司空细解其意。”
“换言之,忠、万两州是否划入荆南节度,秦王与陛下或许并不在意,朝廷所看重者,是对荆南之有力掌控!若能以忠、万两州划归荆南,换取对朝廷更有利之物,秦王必定愿谋之。”
“何为更有利之物?”
“自然是能真正掌控荆南之物,譬如说,各州刺史之位!”
章六一 身在俗世无出入 三王风聚江陵城(8)
但凡勾连周边要冲之处,必为商贾繁荣之地,江陵连蜀通吴,北望中原南抵楚地,自然也不例外。得利于这些年来江陵的安稳,市井一日日繁华起来,虽说不能与金陵、汴梁相比,但在这方圆数百里内,却也算得上首屈一指。
天气越发暖和,午后的日头让人倍觉舒坦,在城中东市转悠的赵季良,步履悠闲得很。街面上穿梭的行人、摆摊开店的商贾、琳琅满目的货物,都让他兴致盎然。
儒袍白扇的赵季良,正当盛年,作为统管过庄宗财政的能吏,才干不缺,如今入蜀被孟知祥重用,雄才幸得知遇,那也是人生得意时候,此番作为孟知祥使者到江陵来见高季兴,乃是身负重望。
这段时日以来,赵季良使出浑身解数,拾掇高季兴强占忠、万两州,过程中口绽莲花,蛊惑得高季兴兴致高涨,到了近些时日,已视忠、万为囊中之物了。
回想起与高季兴会晤的情景,一丝笑意浮上赵季良的嘴角。
......
“去岁王师伐蜀,未及三月而大功告成,南平王雄师西进,迫使忠、万、夔、归、峡等州望风而降,而使王师无后顾之忧,功莫大焉。蜀地平定,而孟帅节度西川,南平王于孟帅之恩,孟帅时常感慨。此番季良前来江陵,临行时孟帅特意叮嘱,定要好生相谢。”
赵季良执礼甚恭,显得情真意诚。西川与荆南之前并无来往,初次会面,东拉西扯一些交情就很有必要,有了先前的交情作为基础,往后的合作就会显得顺理成章得多。
郭崇韬能平定两川,跟高季兴半毛钱关系也没有,孟知祥节度西川,更是跟高季兴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去,然而孟知祥这般示好,高季兴自然没有不领情的道理,而赵季良带来的礼物,也的确很有分量。
客套谦让一番,高季兴很表达了对孟知祥的敬佩之情,营造出英雄惺惺相惜的气氛,如此一来二往,原本是陌路人的双方,顿时仿佛有了许多年的交情,彼此都亲切起来。
感情基础被创造出来,“信任”也就有了一些,可以说正事了。李从璟如今居于江陵,如猛虎在侧,让高季兴日夜难安。
高季兴言归正传,问赵季良,“孟帅乃是英雄人物,小王素来敬仰,当今世道离乱,九州分崩离析,然则乱世正英雄奋起之时,孟帅入主西川已有年余,未知孟帅志向如何?”
赵季良洒然而激昂道:“但凡英雄人物,必有凌云之志!”
对方的话当然不能说透,高季兴却已了解了赵季良的意思,这话其实已经算得上直白。
赵季良见高季兴露出思索之色,知道是时候了,遂正色对高季兴道:“季良有些话,如噎在喉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以荆南与西川之交情,有何话不能讲?贵使但说无妨!”高季兴道。“贵使”之称,非是对使者的尊称,而是因为赵季良乃西川节度副使,故而高季兴如此称呼。
赵季良神情肃穆,语不惊人死不休道:“荆南已是大祸临头,离亡不远矣,南平王知否?”
高季兴脸色一变,“贵使此言何意?”
“敢问南平王,秦王乃何等人也?”赵季良肃然道。
高季兴回答道:“勇武暴杰之徒,沙场宿将之辈。”
“南平王可知,秦王此来荆南,意欲何为?”赵季良继续发问。
高季兴还不知秦王此行根底,遂道:“知之未深。”
“南平王何必自欺欺人?”赵季良直言不讳道,他语速颇快,连续发问,“数月前,秦王东行滑、濮,做了何事,南平王难道不知?”
李从璟在滑、濮杀了数万人,擒了两个节度使,高季兴知道赵季良的意思,但他仍道:“荆南与滑、濮未必相同。”
“荆南与滑、濮的确不同!”赵季良道,但接下来的话,却引得高季兴心跳更快,“正因如此,荆南更要大祸临头!”
高季兴心中不快,“贵使何不说得明白些?”
“南平王可曾想过,滑、濮何罪,竟至三军尽屠,藩帅身亡?”赵季良问的尖锐,却没有让南平王回答的意思,他继续道:“滑、濮等州,不过处置流民稍有不当而已,那李守敬,更是三朝功臣,秦王逼得他不得不据城自保,何等心狠手辣,可曾有半分迟疑?而后破城杀人时,又可曾手软了?滑、濮俱亡,果真全因处置流民不当?明眼人都知,此为借口耳!朝廷灭滑、濮,因不在它,只因滑、濮桀骜,兵精将悍,让朝廷忌惮!”
“荆南如何?论桀骜,南平王视朝廷诏令若无物;论骄兵悍将,荆南军擅据峡、归、夔三州,而拒刺史入境!如此,朝廷对荆南忌惮之深,必定更胜滑、濮!其因何也?非只南平王不遵号令,更因江陵位处关键之地!而今秦王来此,南平王竟然以为,荆南能与滑、濮不同?”
细细想来,高季兴觉得赵季良说得分外在理,不多时额头上就开始冒汗。梁震看不过去了,冷冷道:“贵使未免危言耸听了。”
“危言耸听?何为危言耸听?言不实之事,作夸大之语,才是危言耸听。季良所言,句句属实,何处有半分夸大?”
赵季良道,“敢问南平王,自当今陛下继位,所行种种之事,哪一件是姑息养奸之举?再问南平王,但凡秦王领军出行,脚步所过之地,可有其对手安然无恙的?当今,朝廷推行新政,欲强国力,此为国之大事,朝堂分外重视。季良听闻,秦王原本意欲巡视各地,以保新政畅通,但因南平王于此时索要忠、万,致使秦王不得不弃之南行。南平王难道还认为,当此之时,秦王此来,是欲春风化雨?”
赵季良字字珠玑,有理有据,入情入理,高季兴听得大点其头,梁震却冷哼道:“论骄傲不逊,孟帅扣押朝廷使臣,可不输荆南半分,论位在关键之地,西川乃天府之国,可不比荆南差了。”
赵季良哂然,看着梁震道:“司空也是睿智明见之人,为何有此愚陋短视之言?”
梁震不高兴了,“贵使何意?”
“论桀骜不逊,论资财丰厚,西川的确胜过荆南。然则请问司空,朝廷若要对付西川、荆南,孰先孰后?”赵季良成竹在胸,“答案显而易见。而今秦王,可不在西川!”
赵季良说的是事实,但梁震自然不会就此认输,他冷笑道,“贵使不必幸灾乐祸。贵使离间荆南与朝廷,是欲架荆南于火上烤,使荆南与朝廷相争,而西川坐收渔利?端得是好算计!”
“司空谬矣!”面对梁震的诛心之言,赵季良丝毫不怒,反而庄重对高季兴道:“南平王,司空,唇亡齿寒,古今皆然,季良虽鄙,未敢有不敬荆南之心。西川、荆南,难出一处,利在一端,实休戚与共。今季良至此,所求者,唯西川、荆南同心携手,退则共度时艰,进则大展宏图,难则立于不败之地,利则鸣于九天之上!”
说罢,深深一礼,“朝廷势大,西川、荆南势小。弱者生存之道,在于相互联合,以壮声势,如此方能共拒强者。还请南平王相信西川,不要猜疑。”
高季兴很受感动,扶起行礼的赵季良,喟然叹道:“贵使之心,可昭日月,本王不才,愿与西川合舟共济!”
赵季良对高季兴的睿智大为敬佩,感叹了一番后道:“眼下秦王已至江陵,必定多有谋划,荆南正处危殆之时,若想救难图存,须得施展雷霆手段,刻不容缓!”
高季兴正为这事犯难,见赵季良话中有话,期待道:“贵使何以教我?”
“季良不才,窃以为当务之急,荆南当兵发忠、万,火速攻占二州!”赵季良口若奔雷。
高季兴大震,不由自主看向梁震,却见对方神色庄重,脸黑如墨。见高季兴目光中有询问的意思,梁震冷冷对赵季良道:“让我荆南妄起事端,向朝廷发难,引得朝廷发大军来攻打荆南?贵使不觉得,此计对荆南过于恶毒了些么?”
高季兴对赵季良印象不错,他语气就要温和得多,“贸然起兵,恐会激化本就不稳的荆南格局。”
赵季良不以为意,问高季兴:“南平王此言,季良就听不懂了。难道荆南之局,还不够恶劣?荆南到了今日,还怕激化矛盾?荆南的矛盾,还能激化到哪里去?荆南局面,早已恶劣到谷底了!要知,朝廷在谋荆南,秦王更是身在江陵,只怕就算南平王忍辱负重,不出多少是日,朝廷大军也会进入荆南!当此之际,荆南与朝廷之战,避无可避,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南平王意欲坐视荆南灭亡乎?!”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在下却不如此认为!荆南先动兵戈,是给朝廷口实,届时朝廷讨伐,便是占据大义!”梁震冷哼道。
“司空此言,何其缪也!”赵季良昂首挺胸,“大争之世,诸侯伐交频频,进取则生,固守则亡。当其时也,三军所向,非为大义也,为人主之志也!城池易手,非道义不存也,因军不强也!开疆扩土,牧百万生民,非为救世也,为图利也!”
“荆南攻取忠、万,则可连接西川,一朝荆州有变,则孟帅援助之师,旦夕可至。南平王志之所向,则荆南西据忠、万,可连西川,中有夔、归,可拒中原,东握峡、荆,可通杨吴。若得如此,荆南大势已成,退可稳如泰山,进可争霸天下,他日略加经营,则楚地为囊中之物,届时南平王大军所向,便是意欲问鼎中原,效楚庄王之举,亦有可为也!”
高季兴闻言神色大振,当下向赵季良行大礼,设盛宴相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