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五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1)
郭威带回的消息并不让人感到喜悦。根据郭威的说法,当日追击孟知祥到江边,将其一箭射落江中后,万州军虽多方寻找,熟悉水性的甲士更是潜入水底查了个遍,也没能找到孟知祥的人。
李从璟稍微有些意外,没想到孟知祥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落得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不过他也没有责备郭威的意思,若是郭威说得不错,最后他射进孟知祥后心的那一箭,已经足以让孟知祥重伤,加之如今江水寒冷,孟知祥坠入江中即便是被江水带走,能活下去的可能性也很小。
“末将已令万州军顺河往下探查,若是孟知祥没有葬身鱼腹,尸体应该很快就能被找到。”郭威最后有些惭愧的说道。
李从璟宽慰了郭威两句,示意他不必为此忧虑。孟知祥虽说落入江中寻不见了,随其一起逃走的苏愿却是被带了回来。郭威询问李从璟是否要见苏愿时,李从璟只是微微摇头,摆摆手示意直接将其压入牢中,待日后与罪重的西川官吏一同处理即可。
在李从璟眼里,苏愿不过是个想要依附孟知祥飞黄腾达的乱臣贼子罢了,李从璟没有见他的兴致,他也没有接受李从璟召见的价值。
倒是孟延意听说郭威回来了,连忙跑来询问孟知祥的下落,在得知孟知祥生死不明的消息后,孟延意的神情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担忧。
孟知祥的家属都已被尽数收押,只待来日问罪,不过孟延意却不在此列。倒不是李从璟对她有别样心思,公事私办,相反,他不问孟延意的罪,正是源于公事公办。
当日赵季良入城劝降孟知祥时,已将孟延意的下落告诉了孟昶,之后满城的人都知道孟延意因为不耻孟知祥的叛国行径,而主动投靠王师并且大义灭亲来讨伐他,这件事对成都军民士气的确起到过很大的打击作用,李从璟现在当然不能将孟延意归结为孟知祥叛国一党了,不仅如此,正常情况下朝廷还要予其表彰,以显大义仁德。
如此,孟延意也就成了孟氏一族中唯一幸免于难,或者说苟活于世的人。
孟知祥自然还是要找的,虽然他已一无所有,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从璟需要他来对西川叛国之事做一个了结。
孟延意失魂落魄般离去之后,李从璟即传令给第五姑娘,让军情处去处理这件事——万州军被李从璟下令召回,他们自有其他安排。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领导军政两套班子,着重恢复两川地方秩序,进行民政重建工作。
第一件事,将禁军暂时分派各地。这是其它一切事务开始的前提的条件,有军队控制地方,才能保证帝国的各项措施能在各地顺利施行。
情况大体如下:
横冲军、龙骧军和先前改弦更张的东川旧卒驻守东川,以高行周驻扎梓州,王晖为副,皇甫麟驻扎剑州。
百战军、虎卫军、飞云军驻扎西川,其中百战军驻守成都,虎卫军驻守汉州,飞云军驻守简州。
在此情况下,各军分出相应部曲去往各州县及军事重镇驻扎,以服务接下来李从璟对各地防务的调整。
另,各军粮草后勤由当地州县供给。
第二件事,按照朝廷政策,各地招募新卒入伍,重建地方防务,由各地禁军负责训练。新卒训练完后,从禁军中抽调将士担任新军主要将官,负责戍守地方,另从新卒中选拔精锐补充进禁军各部。
对主动投降的州县,暂不改编其原有军队,但有禁军去巡查军务,同时必须保证军队数量符合朝廷规制,精简下来的士卒则一律遣散回乡。
第三件事,分派文官担任各州县主要官职,接管州县权柄,这些官吏与去往各地的禁军同行。蜀中主动投降的州县,暂不替换其州县刺史、县令(长),但亦有朝廷官吏去巡查政务。
第四件事,在各地推行天成新政的政策。
这四件事的推行能够保证朝廷对两川的绝对控制,在短时间内稳定两川秩序,达到重建两川的目的,其中前三件事可从某种程度上看作是第四件事的基础,而后者的有效推行无疑是重头戏——
天成新政本就包括了一系列军、政政策,也是重建两川、发展两川的关键。
至于各藩镇军,没有在蜀中久留的道理,在休整过后就要各回藩镇——这也意味着,藩镇军将是第一批“班师”的王师。
至于战争的善后事宜,包括伤亡抚恤、战功的统计表彰等事,则是一直在有序进行,如今还在上报朝廷的过程中。各地烈士陵园也已开始修建,李从璟在这其间有过明确指令,对几场重要战役的遗址,如静难军剑门关之役、武信军遂州之役、君子都龙门山之役、百战军玄武之役,要妥善保护,配套的陵园修建也要气派一些。
蜀中战事对两川而言是场灾难,战争后期,东川、西川都已使出了浑身解数,李绍斌、孟知祥无不有散尽府库、家财之举,但实际上,两川府库仍然存有不少资财,这也就意味着,东川、西川并不像战争中李绍斌、孟知祥表现的那样,已经倾尽全力奖赏将士了。
这也很好理解,李绍斌、孟知祥散尽家财的种做派,不过是拉拢人心罢了。
在这样的大战之后,两川府库犹有余力,李从璟不得不感叹蜀中的富庶。
——当年郭崇韬灭蜀国之后,蜀中资财虽然往洛阳运了不少,但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更多的则是被孟知祥私留了下来,挪作己用。当时洛阳事变,朝廷也无暇顾及,李嗣源继位后有下令继续从西川运财入洛阳,不过孟知祥都是阴奉阳违。
现在这些余财还是到了朝廷手里。不过李从璟并没有将他们都运回洛阳的打算,他给李嗣源上书,要求留下这些资财用作蜀中重建。
这样做的原因有两个。
其一,征服两川后便从蜀中大量运走钱财,有吸血之嫌,而留下资财用于重建两川,有利于两川百姓归心。
其二,蜀中为帝国输血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理应看得长远些,先将蜀中重建起来,也有利于蜀中日后为帝国提供更多的血液。
战后的李从璟与战时的李从璟并没有什么两样,每日里繁忙依旧,甚至还要忙一些,不过李从璟并无懈怠,每日里精神旺盛,显得活力无穷。
寒冬在意料之中来临,不少地势高些的山区都下了雪,成都只是冷,倒没有下雪的迹象,到底是盆地,便是寒冷也不及洛阳,更不用说与幽州相比,每年这个时节,幽州早已是积雪三尺。
今夜的风有些大,不停拍打着窗户,发出的怒号胜犹如万马奔腾,李从璟在睡梦中被风声吵醒,挣开的双眼长时间没有再闭上,他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不禁想起了此时在北漠奔波的桃夭夭,顿觉分外挂念。
也不知这娘们儿此时跑到契丹去作甚,李从璟一时想不通透。他回忆起前些年与桃夭夭一起在幽州看雪的情景,突然怀念起那个苦寒的边地来,长城积雪后的胜景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直到屋顶响起雨打瓦片的声音,李从璟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没了多少睡意。
不等他决定起身去翻看一些文书,便察觉到一个人影到了门外,紧接着外间传来一阵细碎的交谈声,那是董小宛与来人在说话。旋即,董小宛轻声来到内间门口,低声呼唤:“大帅,大帅。”
“何事?”李从璟坐起身问,半夜三更又是如此天气,会是什么事一定要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第五统领求见。”董小宛道。
“让她进来。”李从璟披起一件白狐貂裘,从床榻上起了身,董小宛赶紧进来点燃烛火,为李从璟送来手炉。
第五姑娘肩头有落雨的痕迹,裙角更是**一片,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严肃,上前来行礼之后道:“城中有官吏死于府中。”
这可真是比风雨要凌厉得多的消息!好端端的怎会有官吏死了,尤其实在战事刚刚结束,各地都在恢复秩序的紧要时候?
“自杀,他杀?死的是何人?”李从璟眉头紧了紧。
“原刺史府录事参军,悬梁吊死。”第五姑娘近乎是一字字道。
益州是上州,有录事参军一人,从七品上,别看品阶似乎不高,却是刺史、别驾、长史、司马之下的第一人,在一州之内可称得上是非比寻常的人物。
这个录事参军并没有多少罪恶,不是李从璟惩戒的对象,成都城破之后态度很好,人也颇有才干,在刺史、别驾、长史、司马等高官必须被治罪的情况下,李从璟本有提拔重用他的意思,如今怎会平白无故自缢在家中?
窗外的风雨声更大了些,阴风怒号中似乎蕴藏着一股莫名的杀机,李从璟不打算在屋中安坐了,他站起身,“去看看。”
第五姑娘没有拒绝,录事参军死了不是小事,李从璟不避风雨连夜去查看,有显示他对成都官吏重视的意思,她也没法劝阻。不过事出蹊跷,为保障李从璟的周全,第五姑娘点了许多护卫力量,也通知了不当值的孟松柏随行。
李从璟和第五姑娘还没有出府,便有军情处锐士冲破雨幕急急来报,“禀报大帅、第五统领,原刺史府司仓参军事,也被发现自缢于府中!”
章八十六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2)
大雨如注,拍打在院墙楼阁上噼啪作响,如战场上的金戈之音,很难想象冬雨也会如夏日暴雨般狂野。
或许雨本没有感受到的那般大,不过是因为寒风太紧了些,才会让雨水很容易便浸湿了衣裳。
大伞如盖,将宽阔的街巷挤压的拥挤不堪,豆大的雨滴顺着伞沿落下,珠帘也似,在地上摔得粉碎。明灭不定的火把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映照得一个个青衣锐士面上杀气凛然。那扇录事参军府邸的宅门,在夜雨与如军情处锐士面前,似乎也感受到了冬日的寒冷,忍不住瑟瑟发抖。
一架马车在数十骑的护卫下自街道那头迅速行驶过来,府门外的青衣锐士纷纷让到两边,为这架宝马雕车让出场地。马车在门前停稳,马车旁一名甲士早早下了马,手中打开一柄足有寻常雨伞两倍大的油纸伞,躬身撑在车架前。
李从璟从马车上不急不缓走出来,看了一眼夜火中显得十分森然的府门,抬脚迈上府前的台阶。
“禀报大帅,府中一应人等已悉数被集中控制,没有其他人员伤亡,经初步审讯,也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大帅还有何吩咐?”早一步赶到的第五姑娘已经了解了最新情况,这时快步迎上来,她没有撑伞,风雨很快将她浑身淋湿。
李从璟将她拉进大伞内,为她抚去头上一片雨渍,“带我去发现尸体的地方。”
第五姑娘在前面带路,李从璟正要迈过门槛,身后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李从璟停下脚步,马上的青衣在府前滚落马鞍,大声急报:“医学博士自缢于家中!”
按制,上州置医学博士一人,正九品下,助教一人,学生十五人。
李从璟转身看了一眼天色,天空漆黑一片,半颗星辰也看不见,头顶上的雨水从虚空中落下,也瞧不见它的源头。
摆了摆手示意知晓,李从璟走进了府中。
录事参军自缢的地方不是卧室,而是书房,发现他的是夫人房里的一名丫鬟,因其夫人久不见他回房歇息,故而遣了丫鬟来查看情况。
发现录事参军自缢后,府中乱作一团,当时恰有一队巡逻甲士经过此地,当时还未下雨,府中派遣出的送信人很快被甲士送到了帅府军情处。
录事参军名叫刘硌,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微胖,李从璟见到他的尸体时,对方的双目还未闭上。书房中没有打斗的痕迹,李从璟在房中转了一圈,一切都很正常。
小半个时辰后,军情处的各种汇报都交到了第五姑娘手中,第五姑娘经过初步筛选之后,拿着仵作的“验尸报告”走到李从璟面前,洁白无瑕的小脸上隐约可见怒气,“刘硌的死因不是自杀!“
刘硌当然不是自杀,李从璟在闻听司仓参军事也自缢家中的时候,就不再相信这两人都是自杀,之后听说医学博士也死了,他就更坚信了内心的判断。
约在一起自杀,这些人难道都入了邪教么?
把人杀了之后再将尸体摆出一副上吊的模样,这种事没有多少难度,杀人不见血不见伤口的手法多的是,军情处自然能查得出来。
问题是,杀人者为何要将这些人摆出一副自杀的模样?杀人者为何要杀这些人,有什么目的?谁是杀人者,谁又能在成都城中一夜之间连杀多名官吏?
这才是需要追究的关键问题。
战争刚刚结束,成都正处在由战时向非战时转变的过渡时期,这个时候成都各项秩序都在恢复中,可谓多事之秋,包括军情处在内的有限的人力,都扑在各个地方,正是防备力量最薄弱的时候,也是心怀不轨者趁虚而入的绝佳时机。
而这个时候,却又偏偏是最不能出乱子的时候。
“战争结束后,军情处人力主要分散在追捕孟贼余党,与保护朝廷官吏奔赴各地任职的岗位上,如今留在成都的人手恐怕不是太多,我让孟平调些人手给你。”此案分明不是寻常杀人案,追杀凶手的任务还是要落在军情处头上,李从璟不给第五姑娘拒绝的机会,肃然道:“这回的对手只怕不简单,务必以狮子搏兔之势,将其迅速拿下!”
嘱咐过第五姑娘之后,李从璟就没有再逗留,也没有去另外几个死者家中,他径直回了帅府——此案虽然不同寻常,但还没有他亲自探查的必要,与之相比,案件之外的东西才是他该费心的。
回到帅府的时候,风雨仍不见小,经过一番折腾,差不多快到卯时了,李从璟便径直去了东书房。
一夜之间死了三个西川官吏——也有可能更多,李从璟首先要做的是将事态控制下来,若是明日满城都在风传西川官吏纷纷自杀,还不知多少人猜测出一些莫须有的阴暗东西来,三人成虎,流言蜚语多了,对帝国治理西川极端不利。
李从璟首先叫了孟平来,吩咐他道:“其一、调出五百精锐甲士,加强对城中西川官吏的保护,十二个时辰不得间断;其二、同样调出五百精锐甲士,在原有巡逻机制上,着重加强对城中重要场所,如官衙、市场的保护;其三、增加各城门戍卒,对出入人员多加留意,凡有形迹可疑者,即刻清查底细;其四......”
成都城门不能关闭,也不能缩短打开的时辰,更不能对进出人员盘查得太严,朝廷刚得成都,需要用成都的繁华如初、秩序依旧来粉饰太平——没有人作乱,才能显得朝廷得两川是民心所望;朝廷不处处提防有人作乱,说明朝廷宽仁有德。
随后李从璟又对各级官吏下达了封口令,对今夜之事不得议论,违者直接投入大牢。
这种种措施,表明李从璟既要保证成都不再发生类似的事,也要保证尽快将凶手挖出来,更要保证将这件事的影响降低到最小。
诸事安排完之后,李从璟就没再多作无用之想,转身又投入到了两川的重建事务中。
李从璟不喜欢坐在深宅大院中,对天下事自以为是的指手画脚,哪怕他走出门看到的东西也有限,但见微知著,一定大有裨益。接下来的两日,李从璟查看了成都城外的田地、水利情况,也曾微服到百姓中去了解他们的诉求和对朝廷的看法,对各地商业、草市也做了必要的了解。
这两日没甚么大事发生,虽然军情处还未追查出杀人的凶手,但成都城中也没有人再作乱,一切似乎都平静下来。各地官吏的汇报与日俱增,两川正在朝着光明的前方迈进。
这之后第一件意料之外的事不是来自军政要务,而是来自孟延意。
“奴打算离开成都一段时日,还请殿下应允。”孟延意进门来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很纠结,看得出来她很不安,一张手帕在手中绞得不成模样。像是生怕李从璟不答应似的,她紧接着补充道:“殿下何时传唤奴了,奴便回来。”
眼前眼巴巴、怯生生模样站在空旷书房中的孟延意,与初见时那个聪明伶俐而又倔强好强的大家闺秀相去甚远,李从璟不愿太难为她,“你本就是自由身,自然是想去何处便去何处。不过两川毕竟才经战乱,各地恐怕都不是很太平,我派些人手护你周全。”
孟延意应该是没想到李从璟答应的这般爽快,眼中掠过一抹惊喜之色,连忙称谢:“多谢殿下!”她迟疑了一下,偷瞧了李从璟一眼,“奴......奴有丫鬟婆子跟着,只走大道,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最后那句拒绝李从璟安排护卫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也好。那便不派护卫给你了,你自个儿小心就是。”李从璟替她将她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眼见孟延意松了口气,李从璟也没有多问。
直到孟延意退出房门,李从璟突然没来由的感到一阵不妙,这让觉得莫名其妙。孟延意说是出门去散心,真实目的肯定是为了寻找孟知祥的下落,这个李从璟自然是知晓的,但他并不在意,连军情处都找不到的人,她一介弱女子又能如何?
“来人。”李从璟叫来近卫处的人。
“殿下有何吩咐?”进来是个女子,亭亭玉立,气质从容沉稳。
李从璟怔了怔,没想到今天是刘细细当值,不过这样也好,“你带几个人,暗中跟着孟延意......确保她的周全即可,其它不用在意。”
刘细细领命退下,自去带人准备不提。
且说这日临将日暮的时候,一封来自简州的急报,让李从璟的眉头挤到了一起。
急报是赵象爻发来的,信中的内容则是触目惊心。
一夜之间,原先简州本地官吏,有数人自缢于家中!
与刘硌等人一样,这些都是原西川官吏,因为没什么罪责,现正在为朝廷所用。
赵象爻在信的末尾有请罪之辞,他提到简州的军情处人手,大部分都分派给了朝廷官吏,作为暂时贴身保护他们的护卫,对那些原西川官吏照看不足——与成都的情况别无二致。
李从璟当即叫来了莫离。
莫离闻听此事之后,面色凝重的说了一句话:“只怕这两日中,还会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杀的消息相继传来!”
原本似已消停的情况,骤然间上升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地步!
章八十七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3)
眼前的火光犹如一头张牙舞爪的巨兽,在向世人拼命展现它的凶恶。赵象爻望向堙没在火海中的宅院,脸色阴沉到了极点。在他身周,数不清的人手正在试图救火,但赵象爻如何能不知道,这座宅子救不下来了。
更何况,救得了宅子,救不了人命。
半个时辰前,赵象爻得到消息,有简州官吏被发现自缢于家中,等他带人赶到时,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一座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宅院。
无人知晓是何人纵火,就如无人知晓那名官吏为何要自杀一样。
火光映照在身上很温暖,赵象爻的心却寒到了极点。
死者自缢的消息被告知他时,他还从报信人那里得知了死者自缢时房间的状况。异常在于:房柱上有两竖大字。字的内容是——昏君当道,民不聊生!
简单而恶毒的八个字,似乎就是死者自缢的理由。
赵象爻自然不相信那就是事实。他到简州来的早,对简州官吏颇有了解,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官吏不过一个寻常人罢了,绝不会有这种“壮烈”的举动。
所以赵象爻怀疑那八个字不是死者所写,就如他怀疑死者不是自杀一样,但如今宅院都毁在大火中,赵象爻已经没有机会去求证这点了。
这无疑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很不合常理,以赵象爻多年来养成的灵敏嗅觉来看,这里面透着一股阴谋的味道。
赵象爻感到事关重大,他必须要做点什么。眼下朝廷官吏正到简州来接管权柄,正是简州改换天日的时候,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但是不等赵象爻有所命令,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发生。
当赵象爻听到这个新的消息时,他脸上的肌肉都抽动了一下。
又有简州官吏自缢于家中。在死者自缢现场,同样发现了那两竖大字:昏君当道,民不聊生!
接踵而亡的两名官吏,就如同对这八个字血淋淋的控诉。
夜风从树梢间跃过,吹打得树叶飒飒轻响,赵象爻手脚阵阵发冷,面前的火海也不能给他半分暖意。愤怒从心底陡然升起,转瞬间就比那火海更加猛烈,他感到这个被他和无数同袍心血灌溉的帝国正在遭受侮辱。
“调回军情处所有人手,将朝廷官吏的护卫职责移交军队!查!就算将整座城池掘地三尺,也要将凶犯给我揪出来!”赵象爻紧紧咬牙,“自明日起,简州只开一座城门,对进出者严加盘查,一个可疑者都不能放过!”
在赵象爻身旁的军情处锐士记下命令,连忙赶去传令。
简州的官吏死了,此时在现场的自然不止军情处的人手,一名官吏此时出声提醒道:“赵统领,人是自杀,哪里来的凶手?”
“闭嘴!”赵象爻回应这个愚蠢问题的方式,就是一巴掌甩在那人脸上。
“今夜很可能还有命案发生,传令下去,全城警戒!”赵象爻吩咐下这句话后,便去找苏逢迎商量如何应对这件事。苏逢迎是朝廷派来简州的领头官员。
杀人放火,这件事动静闹得这般大,想捂都捂不住了,赵象爻必须和苏逢迎做些筹谋。
不出赵象爻所料,第三个死者马上又出现了。
三个死者被发现的时间相隔不久,前后之差不超过一个时辰。
赵象爻连夜写了信,将这件事火速上报成都。
......
“只怕这两日中,还会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杀的消息相继传来。”
对莫离的这个推断,李从璟是认同的,然而这也是最坏的局面,它意味着刚刚结束战争的西川,将再度陷入到风卷云涌的局势中,若是这件事不及时加以控制,对朝廷在西川的统治极为不利。
简州的命案出现了不同于成都的情况:纵火,并且留下文字。
纵火、留字是为将命案公之于众,更是为了扩大影响,这说明成都对命案消息的封锁,使得命案没有达到案犯预期的效果。
当然也不排除案犯一开始就有在其它州县犯案的谋划,遍地开花式的命案,能将命案的影响力最大限度发挥出来。只是情况果真如此的话,案犯的实力和势力就太令人忌惮了。
留下来的文字,内容已经表明了命案的用意所在:动摇朝廷在西川的统治。尤其是在朝廷刚刚军事征服西川的时候,这样的命案无疑是在表达一种不服与反抗——假如死者都是自杀的话。
到底是谁在搅-弄西川风云?
这是萦绕在李从璟与莫离心头最大的疑问。
然而这个疑问并不能靠思考来解决,不愿看到帝国掌控西川的势力太多了,且不说那些如同吴国般的割据诸侯,便是帝国中的那些藩镇,难道就没有作案意图?
当然有。
帝国国势的蒸蒸日上,是以天成新政和削藩为基础和垫脚石的,别的姑且不言,五万禁军便是来自各个藩镇中的精锐力量,眼下的帝国藩镇,军力与四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不愿失去权柄而又无法公然站出来反抗朝廷的藩镇,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就必须要有所行动,那么借两川做些文章就理所当然了。他们无法左右王师对两川的战争,便只能在战后做些龌龊事,一来给帝国惹下些麻烦,寻求扰乱帝国的机会,二来发泄他们心中的愤恨。
心怀叵测者太多了,防不胜防。
从作案动机上不能找到追查案犯的线索,现在李从璟就只剩下一条路。
逮捕作案凶犯,从他们身上审讯出幕后主使。
天下大争这盘棋,远比李从璟最初预想的要水深得多。
“到底是谁在搅-弄西川风云?”莫离的折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他们还有没有后续谋划?”
波澜壮阔的路上,挑战总是不期而至,平庸的生活自然水波不惊,接踵而至的磨难才意味着正走在伟大的路上,李从璟心头虽然不免忧虑,但更多的却是乘风波浪的坚定意志。
他对莫离道:“有句‘古话’是这么说的: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莫哥儿且记住这句话了。”
接下来的两日,不出意外,李从璟收到了来自各个州县的数封急报。
命案累积达到二十一起,涉及包括成都、简州、汉州、眉州在内的六个州县。二十一条人命,二十一名西川大小官吏的“自缢”——不算葬身火海的那些非官吏者,以及留在除成都外各个案发现场的文字,犹如一连串重磅炸弹,在西川惊起了滔天巨浪。
结合各地案发日期,可知从成都的第一起命案,到眉州最后一起命案,中间相隔还不到二十四个时辰,一连串命案来的太快太突然了,以至于各地根本来不及反应,李从璟传达给各地的警讯、要求各地加紧防范的命令,往往还没落实成具体措施,命案就已经发生。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经显而易见: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李从璟看着手中的书信,心中暗暗猜想:这场阴谋的水到底有多深?
......
连日阴雨后天色终于放晴,冬日的阳光总是显得宝贵,家家户户都免不得走出房门,去享受老天难得的恩赐。午后的阳光有些倦态,街巷坊墙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眉眼,张金秤在院子里抬头四面观望了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屋檐上。
他很想跃上房顶去眺望眺望东市的热闹景象,因为他知道那里必定是极为热闹的,彼处的繁华对他这个生长在沙洲的苦汉子来说,是种致命的诱惑,别说置身其中,就是远远看一眼,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前些时日的战争与几名官吏的死亡,并没有让市场从城中消失,虽说繁华早已比不得当初,但仍不是穷乡僻壤可以望其项背。
然而,如今并不缺银子的张金秤最终还是收回了热切的目光,别说去东市了,连攀上屋顶这样并不出格的举动,他现在都不能去做。
因为那意味着风险。
这座普通的宅院里地方并不小,住上十几口人不成问题,眼下却只有张金秤一人。张金秤往厨房看了一眼,他知道那里还有些蒸饼冷菜,但已经见识过“山珍海味”的张金秤,在接连忍受了多日蒸饼冷菜之后,终于再也提不起兴致——虽说这里的蒸饼确实做的不错,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很乐意这辈子都吃那东西。
瞧了一眼暖烘烘的日头,张金秤犹豫了半响,还是打开院子走了出去。
当然,出门前他没忘记把剔骨刀藏在身上。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刀不离身就跟手不离体一样。
这座坊区的名字张金秤一时没想起来,但坊东一家小店里的小菜风味他却记得清楚,虽说那个小店不过三张桌子,连招牌都欠奉一副,实在算不得一个酒家,不过那个细腰肥-臀的老板娘,却是风韵十足,比菜饭更加可口。
想到这,张金秤腹中就窜起一股邪火,他瞥了一眼日头,盘算着今日是不是多吃两盏酒,好挨到天黑的时候,找机会把那守寡的老板娘给办了。
左右现在他有大把的银子。
反正在那件事没做之前,一时半会儿他不能离开这里,也不能抛头露面去逛窑子,总不能一直这么憋着。
张金秤走路的时候头微微低着,这样他可以用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四周,而别人却看不见他转动不停的眼珠子。这种走路姿势也有利于他察觉到危险时,骤然发难或是夺路而走,别人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所以也不能通过神色变化来判断他将要做什么。
路边有卖菜的老婆子,也有四处乱跑的小孩子,还有揪着自家男人喋喋不休的泼辣妇人,更有摆着汤饼小摊的少女。
一切都没有异常,张金秤特别留意了,卖菜的老婆子和摆汤饼摊子的少女还是原来的人,小巷里也没有可疑的身影,他抬头看到要去的那家小店,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三个儿郎在一张桌子前吃酒,大冷的天他们衣衫单薄,更有只穿一件短褂的,露出结实的花胳膊,摆明在炫耀自身的不惧寒冷,好似这样便能说明他们强壮似的。
这三个儿郎嗓门奇大,动作夸张,吹牛不停,俱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张金秤撇撇嘴,这种人要是放在沙洲,绝对活不到次日天明,不过他也没有多看他们的意思,这几个地痞他见过不止一次了。
在临窗的位置坐下,一名小厮跑来伺候,张金秤望了柜台一眼,没有瞧见那位身材丰腴惹火的老板娘,便询问了一句。
小厮回答说老板娘有事出去了。
张金秤又问何时归来。
小厮回说不知道。
张金秤站起身就走。
没在店里的老板娘,是张金秤出门遇见的第一个异常——甚至谈不上是异常,所以他的反应其实已经极快。
但还是晚了。
那三个地痞已经围了上来。
章八十八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4)
(今天第二更。)
面对三个围上来的地痞,张金秤的手在第一时间触碰到了剔骨刀。
但他并没有立即将刀握在手里。
他没有马上发难的原因,是因为围上来的三个地痞骂骂咧咧的,大口喷着酒气,走路也摇摇晃晃,并没有露出凶相,更没有缉拿人的模样。
“你这厮甚么意思?东家不在你便要走,莫不是你这鸟厮对东家有什么企图?”露出花胳膊的儿郎拿双眼瞪着张金秤,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倒好似老板娘是他的禁脔一般,见张金秤不说话,儿郎更加恼火了,“爷爷问你话呢,你哑巴了?”
站起身的张金秤恢复了微微低头的模样,他一面用眼角余光打量花胳膊,在心中评判对方的危险程度,一面在心中飞快盘算着若是发难而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夺路逃走无疑是在冒险,即便是不伤人,也表现出了异常,在成都死了几名官吏、正在追查凶手的当口,很可能引来不必要的注意或者麻烦,那也就意味着成都呆不下去了,得赶紧出城。
然而一路逃出城,无异于承认自己就是杀官吏的凶犯,想也不用想也会引来官府追杀,那将是个不小的麻烦,即便是最终逃脱了,后面大把的银子也赚不到。这与他千里迢迢来到成都的目的相悖。
张金秤的思考只是一瞬间,花胳膊第二句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已撞开花胳膊,向门外奔去。
仓惶逃走引起注意虽然也有可能,但可能性并不大,若是继续与这三个地痞纠缠,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对这些人服软,而那三人醉酒之下也不会好糊弄,到最后发展成斗殴那就更加麻烦,即便他简单料理了三人,也会面对坊丁或者是衙役的盘查。
两害取其轻,这个选择并不难做,他只得先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再细作打算。
出门的刹那间,张金秤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让他心头猛跳。
那三个醉酒儿郎,哪里还有半分地痞的模样,均露出严峻肃杀的面容。三人一前两后,向张金秤追来,那三双锐利的眼睛,张金秤再熟悉不过——那是最凶狠的杀手才会有的眼神。
刹那间,张金秤如坠冰窟。
他再无保留,全力展开身形,在街道中疾步如飞。奔出小店没几步,他听到了一阵急促而响亮的口哨声,这让他脸色更黑了些,他知道,今日一场恶战怕是免不了了。
握了剔骨刀在手,将一名从某间屋子二楼跃下来的汉子杀退,他纵身一跃,就地一个驴打滚,避过了一支破空射来的利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张金秤看到面前的百姓都慌了神,看他的目光好奇又忌惮,纷纷张皇后退、奔跑。
汤饼摊子的少女双手捂在心口,张口结舌,卖菜的老婆子一把抓过菜篮子在手里,跌在地上不断往后挪。
身后不停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金秤能感知到对方的紧追不舍。
忽的,一张水帘迎面而来,当张金秤反应过来,那冒着白汽的水帘是沸水时,他已经来不及做过多的反应,只能将双臂挡在脸前。
沸水从缝隙里打在脸上、头上,疼得张金秤想要嘶声大喊,视线受阻的他忽的赶到一阵刺骨的危险,当他拿下双臂想要看清眼前场景的时候,已只能瞥到一个身影在他身下一闪而过,紧接着,钻心的疼痛就从小腿传来,他的身子不受控制栽倒在地。
泼了张金秤一脸沸水的是汤饼摊少女,在他小腿上插进一柄钗子的是卖菜的老婆子。
站不起身的张金秤还想作困兽之斗的时候,一柄飞来的短剑刺穿了他的肩膀,他再也握不住剔骨刀,随即便被一拥而上的儿郎制服在地。
昏过去之前,张金秤看到汤饼摊的少女已经从摊子后走了出来,手里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短刃,卖菜的老婆子从他小腿上拔出钗子,在腰前的衣角上随意擦了擦血迹,就重新插在她花白的头发里。
无论是发难前的完美伪装,还是出手时的准确凶狠,都让张金秤心中哀鸣:高手!
......
第五姑娘来报,说是军情处在福乐坊抓捕了一名杀手,正准备讯问,并问李从璟是否要去旁听。
李从璟正被满满一桌案牍折磨的欲仙欲死,闻言便欣然放下毛笔,跟着第五姑娘一起去到军情处的讯问室,半路上他让人去通知了莫离,让他也赶过来看看。
这是三名西川官吏被杀后,军情处逮捕的第一个嫌犯,李从璟很想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来路。
“此人名唤张金秤,三十岁左右,河西口音,约莫两个月前到的成都,自称是沙洲商队护卫,逗留在成都不离去是为养伤——福乐坊的确有人见过一些河西模样的商人来看望过他。”路上第五姑娘对张金秤做了简单介绍,“身手不错,伤了我们两个人。”
随即又谈了抓捕过程,说完这些也就到了讯问的地方。
军情处在成都没有自建监牢,为应对接下来可能大量涌入的嫌犯,暂时征用了官府牢狱。李从璟没有进审讯室,就在隔壁旁听,等到审讯要开始的时候,莫离也赶到了。
这回审讯由第五姑娘亲自操刀,吩咐人手将张金秤弄醒之后,没有立即动刑的打算,将神色略显萎靡的张金秤丢在一张木椅上之后,第五姑娘就在她身前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人相隔不五步左右。
见审讯自己的竟是个黄花大姑娘,张金秤颇为意外,他虽然没受刑,但在被抓捕时已受了不轻的伤,这会儿吐出一口血水,侧着脑袋看向第五姑娘,未等对方发问便先戏谑道:“官府难道没人了?怎么用你这个小丫头来伺候老子?”
河西口音很难听,第五姑娘等了一会儿才弄懂张金秤的意思,她淡淡道:“你被捕时不也是栽在一个小丫头手里?在瞧不起你的对手时,最好先想想自己是否连小丫头都不如。”
张金秤显然并不服气,他盯着第五姑娘,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个错?”
“如果你说的是我没有把你绑在椅子上,给了你劫持我的机会,我想你可以试试。”第五姑娘仍然没有拿正眼去看张金秤。
“你就这么有把握?”张金秤眼神阴沉。
第五姑娘摇摇头,认真的说道:“不是对我自己有把握,而是——我根本就是在小看你。”
这话一出口,张金秤顿时眼红如血,面目狰狞,全身紧绷,似乎随时都会暴起。
第五姑娘嗤笑道:“你犯不着用这般模样吓人,你也吓不倒人。你觉得我小看你是委屈了你?如果你有胆动手,你就不会说出‘你知不知道你犯了个错’这样的话,而是会立即动手。你没有动手,而是动了嘴皮子,这说明你已经没有了胆子。一个没有胆子动手杀人,而是希望靠言语吓唬人的杀手,我凭什么瞧得起你?你言语的挑衅、面目的凶恶,在此时恰恰是为掩饰你内心的软弱、恐惧。如果没有恐惧,而是充满把握,就该如我一样淡然从容,你看我吓唬你了吗?”
张金秤脸色变幻不停,最终冷笑一声:“好一个口齿伶俐的丫头,但若是你以为仅凭如此,你就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那你就太有把握了!”
第五姑娘摇摇头,继续打击张金秤的心理防线,“既然是审讯,我自然有我想要知道的东西,而我想要的东西,你也一定会乖乖如实招供,并且我不用严刑逼供。”
张金秤冷笑不迭。
第五姑娘换了个姿势,曲起右腿踩在椅前的横杆上,手肘靠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着张金秤道:“知道你为何会被抓捕吗?自命不凡的大侠,难道不好奇自己如何会马失前蹄?”
张金秤不说话。
“总结起来一句话,因为你太蠢了。”第五姑娘呵呵笑起来,打定了主意要激怒对方,见张金秤打定主意闭口不言,她老神在在的继续道:“实话跟你说,我们布置在福乐坊的人手,跟布置在其它地方的人手别无二致,并没有多出一兵一卒,而且在抓捕你之前,我们也并不知道你就是凶犯。”
说到这,第五姑娘面色肃然了两分,“但我却知道,你必定会落网。”
张金秤露出哂笑的面容,显然对这个自相矛盾的说法不以为然。
第五姑娘伸出一根手指,“首先,包括录事参军在内的三名官吏被杀,发生在深夜——你们当然不能白日动手,而彼时城门紧闭,又且战争刚结束,城防依然严密,故而你们不可能趁夜逃出城去,只能逗留在城中。”
“这几日成都没有禁止百姓出入城门,但你们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城,因为城门必然密布眼线,加之战乱刚过,每日里出入城门的人也并不多,你们不敢冒这个险。”
“既然还留在城中,那就好办了。”第五姑娘继续道,“有能力在半夜潜入官吏住宅,悄无声息杀人又全身而退的,不会是寻常之辈。我们只需要在每个坊区,注意有这种能力且又行踪可疑的人就行了。”
“军情处在成都有数百人,每个坊区便是只派遣十个人,也足够用了。而事实是,在成都这座城池,数年前我们就开始布置人手,他们可能是经营酒楼的,可能是开绸缎庄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摆汤饼摊子的小娘子、卖菜老婆子、游手好闲的地痞。”
“按理说这需要一段时日才能收获成效。你的原形毕露,完全是你自己露了马脚。”说到这里,第五的眼神充满揶揄之意,“三个地痞如常在吃酒,却看到一个听说老板娘不在就要走的食客,却偏偏这个食客精悍体壮,连走路的模样都异常得很,灵敏的嗅觉让他们决定去试一试这个人,不管结果如何总好过什么都不做,结果这名食客抬脚就走,你让他们如何不追?这不追还好,一追他便露出的剔骨刀,这可如何是好?”
听完第五姑娘的讲述,张金秤愣在那里,双目无神,脸色一片灰败。
“当然,作为一个杀人之后还停留在原处的杀手,自然时时刻刻要提防别人来抓他,而且很有可能看谁都是要抓捕自己的人,看哪里都像是为自己准备好的陷阱。”第五姑娘靠上椅背,“好了。我的话说完了,现在该你说了。你同伙有谁,现在何处,你们如何联系,你背后的人又是谁?”
张金秤仇恨的盯着第五姑娘,咬牙切齿,恨不得将第五一口吞下。
“不必如此看我,此时此刻你的这种愤怒,真正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实在没什么威慑力。”第五笑了笑。
“你觉得我会说?”张金秤嘴硬道。
“当然会,为什么不呢?”第五咯咯笑出声,“我早先就说过了,你一定会说的。”
第五伸出一支葱根般的手指,“你是第一个被抓捕的人,所以你有主动招供的机会,你应该知晓,有了你作参照之后,我们要抓捕其他人就要简单得多,到时候你就不如现在有价值了,你不肯说的话,到时候自然有别人来说。”
“当然,你可以求死。不过我不认为你会这么做,你若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你开口说第二句话之前,就对我发难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一个来自沙洲的杀手,会有杀身成仁的必要。”
第五看向目光闪烁的张金秤,“如果你想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万两,这个数目应该比你原本得到的多得多吧?你来成都的日子不短,前些时候城中流传的话你应该都听说了,秦王殿下的口碑如何,相信你心中有数。”
“你只有一次机会。”第五姑娘站起身,俯身看向张金秤,“而且你也不必犹豫,因为你没有选择。”
张金秤低头沉默,半响,抬起头,“你当真愿给我一万两银子?”
第五姑娘又笑了。
章八十九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5)
“原本他们画了刘宅的图样,但某不太看得懂那东西,事发前几日某趁夜潜入刘宅去查看过几回,这才弄清楚书房的位置,也因此察觉到近来刘硌总是在书房停留到很晚。饶是如此,动手当日某还是早早潜进刘宅,在刘硌回来前就藏到了书房内的房梁上。”
“刘硌在房写东西的时候,某就在房梁上看着他,他写了大概一个半时辰,某也就看了他一个半时辰。其间有人进来送过茶水,不过油灯在房梁之下,某的影子映不到地上去,他们也就没发现。”
“临近子时的时候,刘硌开始收拾书案上的东西,看样子要离开了,某觉得时候已经差不多,就从房梁上跳下来,敲晕了这厮。而后某拿出备好的绳索,挂在房梁上,又给刘硌嘴里塞了布团,免得他呼救,这才将晕倒的刘硌挂上绳子。”
“这鸟厮醒的时候应该很莫名其妙,双目凸出的厉害,憋得紫红的脸上尽是恐惧,看得出来这厮害怕得很——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上吊了,都会这般害怕吧?”
“刘硌双手拽着绳索,拼命扭动他那具肥大的身子,双腿弹动得很有劲,但这并没有什么用处。某就坐在他先前坐的位置上,静静看着他吊在空中挣扎,就像看猴子一样。”
“他发现了某,拼命向某伸出手求救,某当然不会理他。他的眼神由希望到绝望,最后一片惊恐......平心而论,这是某见过最残忍的杀人手法,但为了做出自缢的假象,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后来他挣扎的动作小了,先是双手垂了下来,最后双腿也不弹动了,直到变成一截死肉。这个过程并不长,也没有人来。某确信他已死绝,这才离开......临走时,某顺走了他的钱袋。”
张金秤交代的犯案经过李从璟听得很明白,然而这并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他想知道的信息张金秤并没有交代出多少,准确的说,作为一个最底层的杀手,他知道的东西也有限。
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前些时候,在沙洲讨生活的张金秤,被一个朋友邀请加入到一个杀手团伙中,任务就是远赴千里到成都来杀人。到了成都之后,一切都由他那个朋友经手,衣食住行包括身份都不用他操心,跟他同行的人被分散开居住,而他要做的就是杀两个人,而后拿钱走人。
张金秤之所以愿意来,完全是报酬丰厚,且对方预付了足够让他动心的定金,据他所言,这回任务的报酬,足够他大吃大喝三年。在沙洲那块动荡不安的地方,三年后他都不一定还活着,所以他没有犹豫就来了。
张金秤交代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便是过段时间之后,还会有一起纵火案要他去做,这也是他留在成都的原因之一。但任务具体何时进行,张金秤并不知道,他那个朋友让他等消息,到时候会来找他。
总而言之,张金秤既不知道主谋,也不能联系同伙。
就是这样一个交代,话说完之后张金秤还腆着脸问第五姑娘,那一万两银子什么时候给他。
“这厮真是白长了颗吃饭的脑袋!”听完张金秤的交代后,莫离摇头讽刺了一句,没能从对方口中得到有用的东西,他有些无奈。
“不是这种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也不会被人拉上这条贼船。”李从璟也有些无奈,不过事情如此,他也别无他法。
“目前所知,这些杀手来自沙洲,且背后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势力。”莫离简单总结了一下,“他们扰乱西川,必有所图。然则图谋何物,却是有待发掘。”
李从璟理解莫离口中“有待发掘”那四个字的意思,虽然张金秤等杀手在西川制造了二十一条人命的大案,但要寄希望用这件事来破坏帝国对西川的统治,还是不太可能。
王师依旧停留在西川,有五万精锐禁军在,西川就不担心会有太大的变故,某些势力想要借此就扰乱西川,从而趁火打劫,那未免也太天真了些。
“我只担心,我们对手的手笔不会只有二十一名官吏的死亡,还有其它谋划。而这些谋划,恐怕比这二十一条人命更加有分量。”李从璟沉吟道,相比较追捕案犯,这才是他最担心的问题,并且这个问题极有可能就是实情。
要扰乱西川秩序、破坏帝国在西川的统治,仅凭二十一条人命还不够,那么对方会怎么办?结论不言而喻,他们必定还有手段。
“需要严令各地强加防范,并且严查可疑者了。”莫离认真的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点点头,事已至此,各地禁军必须配合相关方面放开手脚展开行动,再也不能顾忌惊扰地方秩序。
接下来李从璟和莫离商议过后,下达了四条指令:
其一,各地驻军加强巡防,不仅城中街坊的防备要加强,对人口较多的村舍也要如此,严防再出人命;
其二,对重要目标,例如重量级官吏、水利设施、盐井矿场等,都要加强保护,严防刺杀、破坏;
其三,搜捕可疑者,着重审查今年进入西川且逗留时间长的非本地人丁,尤其是河西来人,同时鼓励百姓检举揭发行踪可疑者;
其四,从秦王府幕僚、军情处中抽调精锐组成巡查组,去往各州县巡视、指导地方安保、缉凶等事宜。
在这四条公开指令之外,李从璟又发布了三条隐蔽指令,后者主要针对军情处的行动。
其一,以张金秤为参照,搜捕其同党,同时尝试顺藤摸抓,力求挖出主谋;
其二,命令各处军情处机构,包括位于帝国内部各藩镇的军情处,以及位于帝国外各国的军情处,迅速探查各处势力有无扰乱西川的计谋、有无参与到扰乱西川的行动中;
其三,从各地尤其是洛阳,抽调大量军情处力量进入西川。本期演武院中受训的军情处学员,提前结束训练,立即赶赴西川听候差遣。
指令经由李从璟手中签发之后,莫离悠悠道:“年内恐怕回不成洛阳了。”
李从璟的行动布置,是在用狮子搏兔之势来应对眼下的事,渔网张得很大,这般大动干戈看似有小题大做之嫌,实则是为应对接下来可能出现的更大挑战,若是对手没有后续谋划,无非就是消耗一些人力物力而已,而若是对手还有更大的行动,这些人力物力就将挽救百倍、千倍的利益。
“上元岁岁有,不在乎这一时。”李从璟笑了笑,算是对莫离的回答,也算是默认了莫离方才的话。
月上树梢,寒风袭人,成都已经安睡,帅府却还灯火通明,往来忙碌的人影川流不息。
李从璟结束一日的劳碌,预备回房歇息,还没有走进院子,就看到了立在小院屋顶上的一个飘然身影。
“剑子何时起有兴致给我做护卫了?”李从璟走进月门,朝那个衣袂翩然的身影笑道。
剑子飞鸿般轻轻落在李从璟身前,脸上的神色忽近忽远,“要我给你做护卫也无不可,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李从璟本是打趣他,没到剑子还真应了下来,“甚么条件?”
“听说你们抓了一个河西来的杀手?我想见见他。”跟着李从璟一路征战到成都的剑子眉目异常。
刹那间,李从璟脑海中闪过一系列念头。
即便是在河西,沙洲也处于西北之地,也就是说与剑子来的地方相聚并不远,还有可能很近。这数月来,剑子一直跟随在李从璟身边,差不多算个护卫的角色,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走到哪里剑子就跟到了哪里。
换言之,两川的山川地貌城池道路,剑子都一清二楚。
剑子为何要跟来两川?
剑子为何会出现在洛阳?
剑子在秦王府呆了那么久,又是为什么?
如果这一切都别有用意,如果一切都早有图谋,那会怎样?
更有甚者,如果剑子一开始就是一颗棋子,是一个卧底,那又会怎样?
剑子要见张金秤,他的目的是什么?他难道认识张金秤?他是张金秤的故人、同伙还是仇敌?他是要看望张金秤,是为助他逃脱,还是为杀人灭口,亦或别有原因?
诸多思绪在李从璟脑中一闪而过,不过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他无所谓的笑笑,装作无意的问道:“剑子莫非与张金秤有旧?”
剑子沉默下来,似乎实在衡量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半响后他波澜不惊道:“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李从璟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浓郁了些。
“你到底让不让我见?”李从璟的模样让剑子有些愠怒。
“来人,带剑子去见张金秤。”李从璟挥了挥手,旁里阴暗处鬼魅般闪出一个人影来,肃立在李从璟身后,无声无息。
李从璟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剑子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与那名突兀出现的近卫处锐士走了。
直到这时,董小宛才跑出来迎接李从璟,“热水已经备好,殿下今日沐浴么?”
靠在浴池里,李从璟四肢摊开,浑身松弛,搭了一张热汗巾在脸上,任由董小宛为他擦洗身子。升腾的热气袅袅如烟,冬日的严寒早已不翼而飞,李从璟的思维却没有片刻停歇。
“有意思。”李从璟忽然呵呵笑出了声。
章九十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6)
剑子去探望张金秤,李从璟评价了一句“有意思”,然而不等他洗完澡,更有意思的事情就来了。
刚被董小宛擦洗干净的身子舒坦得很,一天的劳累除去,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一样,耳边都是鸟语花香。董小宛这个时候将软绵绵火辣辣的娇躯靠过来,蛇一般缠住李从璟,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尽是迷离之色,上下其手,正准备大动干戈。
敲响房门的是第五姑娘,一门之隔,内外冷暖如同两个世界,她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屋外的寒气侵进屋中,“大帅,潭州急报:楚王病卒!”
李从璟脸色一变,从浴池中哗的一声站起来,水花浇了董小宛一脸,引得她一阵娇呼,“何时?”
楚王死了?
死得还真是时候!
“五日前。”第五姑娘在门外说道。
李从璟深吸了口气,把董小宛从水里拉起来,没心思去看那雨打芭蕉般的一池春光,吩咐她道:“着衣。”
从浴池出来,李从璟让第五姑娘跟着径直去了内书房,刚坐下董小宛就小跑过了过来,为他伺候上茶水,帮他擦拭还湿漉漉的头发。
“吴国近来有什么动静?有无兵马调动?”李从璟的脑袋被董小宛像裹粽子一样裹来裹去,他也懒得理会。
“之前的定期汇报一直没有异常。”第五看了董小宛一眼,见她头发还是**的,水滴不断滴落到李从璟肩膀上,微微蹙眉。
“打探一下吴国朝堂上近来有什么动静。”李从璟脑海中一时闪过许多念头,思绪急转间,对身周的事物就没了注意,董小宛为他擦干净了头发,又开始梳理,“让李荣去金陵。”
“让李荣去金陵?”这可不是小事,第五有些诧异,“大帅的意思,是说吴国有可能趁楚王病卒的机会,出兵攻楚?”
“吴国自从得了江西,积蓄国力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若非国内一直处在几代权臣权力交接、争权夺利的状态,早就该对周边地区展开攻伐。”李从璟的脑袋终于不再在董小宛手里摇晃,“前些时候他们连荆南之事都要插一手,如今徐知诰虽大权独揽,却正是需要功勋建立威望的时候,没道理放过这样的机会。”
李从璟仔细回忆了一下,原本历史上楚王好似也就在这段时间前后亡故的,他不是学历史的,对这其中的详情不甚清楚。
两人正谈话的时候,有军情处的锐士来报:苏愿交代了一些值得注意的东西。
来汇报的军情处锐士唤作宋娇,李从璟见过几回,知晓她先前就是第五姑娘的心腹,招招手让她进来交代清楚。
“这几日苏愿陆续交代了许多情况,几乎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的诉诸笔端。”孟知祥败亡了,苏愿自个儿也身陷囹囵,为了减轻罪孽,他自然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宋娇继续道:“今日苏愿交代,孟知祥在逃离成都时曾说过,要去吴国投奔徐知诰。”
“投奔徐知诰......”李从璟沉吟下来,以当时的情况,孟知祥无路可去,投靠徐知诰的确是条路。
李从璟忽然想起桃夭夭。
桃夭夭之前专门跑了一趟金陵,却没在金陵停留多久,似乎也没做什么事,但在离开金陵之后,却马不停蹄一路向北,去了契丹。
桃夭夭在金陵看到了什么?察觉到了什么?又是什么让她决定赶往契丹?
因为退出军情处的关系,桃夭夭的金陵之行并没有太多行动,并且没有给李从璟通报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如今西川云波诡谲,各方似乎都有理由牵涉其中,天下大争的棋盘好似又在暗流涌动,这让李从璟不得不想:桃夭夭离开金陵之后,没有留下消息,是因为她没有发现什么,还是当时她即便察觉到了什么但还不确定,所以才没有妄留言语?
但无论如何,桃夭夭去了契丹。
李从璟嘴角渐渐现出一丝弧度,北上,岂非就是桃夭夭留给他的信号!
一切仍旧笼罩在浓雾背后,面目模糊,但李从璟已经感觉到了,天下大争的洪流,正在前所未有的汹涌!
而一切的开端,就是帝国伐蜀。
......
接下来的时日,西川依旧不甚平静。
各州县都动用了军队与差役,严密戒备有人再度生乱,城池内外随处可见披甲持刀的甲士,对制造了二十一名官吏死亡的凶手,各地也在加紧追捕,一批批青衣在一些“百姓”的帮助下,扑向一个个可疑地点。
与此同时,新近去往各州县就职的朝廷官员,与各地原有官吏一起,紧锣密鼓而又步步为营的开始进行蜀中重建、推行天成新政的事务。
每日都有无数信报从各处汇往成都,作为统率蜀中大局的李从璟,要处理各种各样有关军事、民政、警务方面的事务,日以继夜难有片刻闲暇,若非随身带了秦王府幕僚机构,他根本就忙不过来。
“至今日午时,各地共抓捕嫌犯二百八十六人,经过火速审讯,其中直接行凶者五十三人,策应援助的帮凶二百余人。”第五姑娘将手中书册呈送给李从璟,“二十一件命案中,十五件命案的嫌犯已被尽数抓捕,另有五件命案的嫌犯抓捕了一部分,还剩下一件命案的嫌犯尚无着落。”
“做的不错。”李从璟接过书册翻开,自二十一件命案之后,州县再无作乱事件上报,可见各地的防范措施起到了应有作用,他看了半响,放下书册,语气颇有些怪异,“如此说来,案犯几乎都是河西人?”
“依照目前的结果来看,的确是这样。”第五回道。
李从璟沉默下来。
河西之地,战乱不断,且不说各种族、部族连年攻伐,便是强盗凶徒也多不胜数,那是真正的四乱之地,在这种情况下,河西的势力如此侵入西川,所图为何?
是河西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还是河西呆不下去了,亦或是垂涎天府之国的富庶想要染指,还是别有原因?
他们有这个实力染指西川吗?李从璟不认为他们有。
在李从璟的认知中,大唐不出兵河西,对河西那些势力而言,应该就已是喜讯,他们怎么敢主动进犯?
难道他们中有些人认为九州内乱不断,他们能够浑水摸鱼?
如果真是这样,那乱世真是让人疯狂。
“军情处在河西有几处据点?”李从璟抬头问第五姑娘。
“据点两处,人数不到三十。”第五姑娘回道,这还是曹义金的使者来了洛阳之后,军情处奉命往河西渗透之后才有的结果。如今帝国发展的重心在内部,对手或是潜在对手也是北部草原与南部诸侯国,河西之地短期内还无法顾及,故而军情处在河西没甚么建树。
再说军情处虽然有些自我盈利的机构、手段,但毕竟摊子大了,人力财力有限,也不是哪儿都能布置千百人的。
“汇总一下河西之地的情况,呈上一份详细总结。”李从璟如是吩咐第五姑娘,他虽然不太相信河西有能力染指西川,但既然眼下的证据都指向河西,挖掘河西情况总会得出一些端倪,顺藤摸瓜也并非没有可能,只要西川再无动乱,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跟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对手慢慢玩。
第五姑娘领命之后正要退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李从璟道:“孟延意已经到了合州地界。”
李从璟点点头示意知晓,没有多言。
孟延意爱去哪儿去哪儿,他眼下既然不会马上回洛阳,不用将孟延意带回去,也就没心思顾及她太多。
二十一件命案的凶犯接连落网之后,西川渐渐恢复了平静,包括东川在内,各项军政大事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李从璟也悄悄松了口气,无论如何,在各地驻军与军情处联手的情况下,对手还想再发难可没那么容易。
经过战乱与二十一个官吏被杀案的西川,再度平静下来。
唯一让李从璟在想起时觉得奇怪的事,便是剑子在见过张金秤之后,就再没找李从璟提过什么要求,似乎当日的探望不曾发生过一般,就在李从璟以为剑子不过是一时兴起想要见见故地之人、这件事就要翻篇的时候,剑子终于再度找来。
“可否放了张金秤?”碰面剑子就硬邦邦的扔过来一句话,让李从璟措不及防。
“张金秤可是重犯,哪有说放就放的道理?”李从璟回绝了剑子的请求。
“可你们事先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交代清楚他知道的事,你们就不会追究他的罪责!”剑子似乎很恼怒。
“这只不过是审讯之法罢了。”李从璟摆摆手,“再说,他也没交代出有用的东西。”
张金秤当日说过,他留在成都是因为还有纵火的任务,然则如今这批案犯都差不多被逮捕,李从璟自然也就不担心他们那个纵火的谋划。
剑子狠狠盯着李从璟,似乎想把他吃下去一般,半响,剑子咬牙切齿道:“要怎样你才能放过他?”
李从璟嘿然笑了两声,这才是他一口回绝剑子请求的原因,“告诉我你和张金秤的渊源。”
剑子脸上阵青阵白,“这跟你没有关系。”
“以前或许没有,现在有了。”李从璟总觉得这里面大有文章,或许这里面还有他打开河西那扇大门的钥匙。
剑子正要说什么,莫离突然赶了过来,不等他说话,第五姑娘也疾步而至。
“大帅,有贼军叩阴平道!”莫离神色肃然。
“大帅,泸州盐监都押衙报,其部衙前虞候日前在运盐时遭遇截杀,衙前虞候并子弟等二十余人被杀,千斤食盐被截!”第五神色肃杀。
章九十一 夜半疑梦惊诧起 窗外风雨几来袭(7)
突如其来的两个消息,让堂中数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好看,相比之其他几人,李从璟面色更见阴沉,眉眼间含而不发的怒气,让人感到格外压抑。
不怪李从璟喜怒形于色,而是事情的发展已让他心中的不快达到了一定程度。军情处与各地驻军联合行动,严防死守,本以为局势已经控制下来,孰料竟还有人能在此时制造事端,难道军情处和禁军在伐蜀功成之后都已骄傲自满,不堪重用了?
而此时出现在阴平道的贼军又是怎么回事,河西果真有人脑袋被驴踢了,在西川谋刺官吏制造混乱还嫌不够,竟然还敢出兵来攻,在大唐帝国的手里虎口夺食?这些人将他李从璟置于何地,什么时候他李从璟的名头也这么不管用了?
真是不知所谓!
“好!好得很!”李从璟点头大声称赞,一甩衣袖,回到主座后坐下,冷酷的眼神从众人脸上扫过,最终落到第五姑娘身上,“先说泸州盐监,具体情况如何,详细道来!”
泸州盐监的防备并不疏忽,这从事端发生在运盐途中,而不是盐监本身遭受袭击就能看得出来,但这并不是说运盐队伍被截杀就情有可原,而问题恰恰在于,运盐的保护事宜也没有可以苛责的地方。
既然盐监的安保没有问题,结果却仍旧被对手袭击,难道是对手的实力太过强横?
是,也不是。
在运盐队伍防备严密的情况下,包括盐监衙前虞候和子弟在内的二十余人被杀,的确是对手实力强横,据报,截杀队伍不下五十余人,且个个精锐,都是十里挑一的好手,再加之蓄谋已久、准备充分,的确防不胜防。
事发后,盐监方面的支援队伍和就近的巡防力量迅速赶到,将对方五十余名杀手追杀殆尽,只不过食盐基本被毁,没法挽回损失了。
“贼寇五十余人尽数被诛杀,没有一人得以逃脱。”第五姑娘顿了顿,继续道,“也没有一个活口。”
李从璟眼神又凌厉了几分,没有活口,不是说军情处没有抓活口的意思,而是说对方的人手都是死士。
“可曾查到对方的来路?”李从璟问。
“正在追查。”
李从璟微微皱眉,对手既然出动的都是死士,要从死士身上查到什么线索,恐怕也是难如登天。
听完第五姑娘的汇报,李从璟沉默下来。
盐监之案造成的损失不小,千斤食盐,数十人伤亡,都是硬性消耗,然而李从璟更在意的,却是盐监之案隐含的意义。
就如当初录事参军刘硌被杀,是二十一件命案的发端,如今盐监之案的发生,是否也标志着对手新一**动作的来临?
二十一件命案,二十一条人命,而如今,仅盐监一案双方便有近百条人命发生,往后的事端又会在西川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造成多大的损失和影响?
若说类似二十一件命案的事,李从璟能够严防杜绝,但面对对手以不惜牺牲大量精锐死士为代价,也要制造血光之灾的手法,说要防止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若是类似盐监之案的事不再发生倒还好,若是继续发生......那贼人扰乱西川的代价未免也太大了。”莫离声音低沉,“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手笔?什么人能不惜付出这般大的代价,也要扰乱西川一段时日?亦或是贼人别有所图?”
无论是刺杀官吏,还是截杀盐监官吏,制造这一系列命案,的确会对西川造成莫大影响,甚至使得帝国对西川控制不稳,耽误一系列帝国大计。但从长远来说,仅凭这些还远不足以颠覆帝国对西川的统治,追根揭底,这样大代价的命案不会一直发生下去,情况再不济,三五年后,西川还是帝国的西川。
“对我们的对手,你我还了解的太少,我们甚至都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又如何能够摸清他们的用意?”陷入深思后,李从璟的呼吸平稳下来,心头的怒气也渐渐消失,“不过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既然是对手,就无法一直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翻了天去!”
在帝国内外探查各方势力动向的命令早已发出,相信不久便会有消息传回,李从璟还不会着急到自乱阵脚。
李从璟看向莫离,“出现在阴平道的贼军是怎么回事?”
“根据前方传回的消息,这股贼军共计三千人马,成分颇为复杂,不乏沙陀、党项、吐蕃部众,现已到了阴平山附近。”莫离道,“其部行军颇快,大有一鼓作气直捣蜀中之相。”
“直捣蜀中?”李从璟不以为然,人马成分复杂,则凝聚力差、指挥调度不便、利益纠葛不清,上了战场能有多少战力?问题是,这样一支乌合之众,也敢堂而皇之踏上阴平道?
蜀中是刚经大战不假,藩镇军是已陆续撤离不假,禁军各部是在休整不假,但这也不意味着,什么人都有资格踏上这条入蜀道路!
“如此说来,这支军队的确出自河西,结合先前河西杀手刺杀蜀中官吏的行为,可知河西的确有人对蜀地颇有想法。”李从璟不想对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多做评价,“传令当地驻军,将这支贼军连根吃下,查清他们的来路!我倒要看看,河西出了怎样的英雄人物,敢来跟大唐叫板!”
不等莫离应是,李从璟又补充道:“传令孟平,集结一支精骑,遣骁将带领,前去支援。”
莫离本来还想说什么,见李从璟这样安排,也就没了再聒噪的意思,当下应诺不提。
之后事情的发展远超李从璟预料,事实证明他对这支军队的战力判断发生了重大失误,若非他令孟平调军前往支援,局面不可想象。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处理完了这两件事,李从璟又叮嘱莫离与第五姑娘,对西川境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动乱早作准备,万不能使西川再度陷入混乱。蜀中战事方毕,稍微有些余震情有可原,但若是动荡大了或者持续得久了,以李从璟如今在帝国的地位威望,虽然不忌惮风言风语,但朝堂上的议论只怕也会对他很不利。
说到底,帝国不止他一个皇子。
莫离和第五姑娘退下之后,李从璟这才发现剑子竟是还未离开,看他的样子,还在等着李从璟答应他方才的请求。
李从璟心念一转,忽而开口道:“要我放了张金秤也并非不可以,不过亏本的生意我不做,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剑子松了口气,也不知是因为李从璟肯答应放过张金秤,还是不再追问他跟张金秤的关系,“你说说看。”
“方才你也听见了,一股河西贼军进入到了阴平道,你生长在河西,应该知晓三千人马在河西是一股多大的势力,但是对这样一股实力不俗且胆敢冒犯帝国的势力,我却知之甚少。”
说这话的时候,李从璟有意无意观察着剑子的神情,“帝国想要了解河西,但眼下我的时间不多,所以需要一个熟悉河西的人作为向导,来帮助我的人迅速摸清河西脉络,张金秤无疑是个合适之选,而你与张金秤有旧,正好为我牵线搭桥,且有你的身手作为保障,张金秤要完成军情处的任务也要有保障得多。”
剑子在秦王府白吃白喝了许久,现在来还点债也是应该的。
军情处对河西已有些了解,但离刺破河西面纱、摸清其内部脉络还差一点火候,有张金秤和剑子的加入,就能迅速达成这个目标,帮助李从璟弄清这回的河西对手及幕后黑手。
李从璟始终不相信河西会有人这般自不量力垂涎西川,就算有,也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势力,他隐隐觉得有个幕后黑手在操控一切,而他现在对这个幕后黑手却偏偏一无所知,所以他迫切想要揭开此人的面纱。
剑子默然沉吟片刻,最后用无法言说的目光看向李从璟,“你要让我做你的爪牙?”
“你可以这么理解。”李从璟没有回避的意思,回答的理直气壮,“如何,你同意还是不同意?当然,你可以提条件,并且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我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以你我多年的交情,你应该不会怀疑吧?”
剑子又思考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临了以一种状似赴死的悲壮感仰首挺胸道:“好,我答应你。”
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很好,你和张金秤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只能给你们这么多时间,具体情况第五姑娘会告诉你们。现在你可以提条件了。”
“条件日后再提。”
剑子退下去后,李从璟忽然意识到一个近日来被忽略的严重问题,他猛然站起身,叫来第五姑娘,“孟延意现在何处?”
接下来西川相继生出了许多事端,大到山中贼寇围攻县乡官衙,小到聚落着火,各种花样不一而足,这也符合李从璟的推测。不过虽然事端动静不小,造成的死伤也更多,但各地官府在军情处和驻军的配合下,却没有在跟贼人的较量中落入下风。
相反,每镇压一次动乱,军情处往往会趁机扩大战果。
随着冬日愈发寒冷,军情处在西川开始了彻底清理各方势力眼线、细作、潜入力量的行动。
双方较量日益深入,对手的身份也逐渐浮出水面,在李从璟为这些隐藏对手的身份感到诧异时,他也清楚的认识到,一场更大的阴谋已经拉开帷幕。
章九十二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1)
李从璟突然要人去将孟延意带回成都,是因随西川敌我斗争形势之发展,他已然意识到孟延意从无用之人,成了有用之人。
先前不在乎孟延意,说她无用,是因孟知祥已经败亡,哪怕西川还残留有孟贼旧部,她也掀不起风浪,如今说她有用,是因敌人有利用她的可能。
孟延意毕竟是孟贼之女,若是敌人将其握在手中,便有利用其身份号召部分不轨之徒,再掀一阵风浪之可能。虽说这阵风浪很难形成大气候,但仍旧会对如今局势紧张的西川,造成颇大影响。
这一点,李从璟不能不防。
让军情处带回孟延意的命令下达之后,在得到回报之前,阴平道贼军的消息率先传到成都。
出乎李从璟意料,奉命阻截这股河西贼军的靖军山驻军,被贼军杀得大败,一日夜间,贼军向南突进近百里,现已逼近龙州江油县地界。
一支成分复杂的杂牌军,竟然能击败靖军山驻军,斩关夺路而入?
自河西(陇西)经阴平道入蜀,是三国时邓艾走过的老路,其路起于曲水,过阴平桥,越摩天岭,走阴平山,经马转关、靖军山,而至江油关,依当下里程来算,全程有七百里之遥。
若是让贼军再夺江油关,出江油县,则贼军眼前便是绵州沃土,届时狼入羊群,不仅会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对当地城镇、农田、百姓更是一场大灾难。
河西沙陀、吐蕃族群,野蛮而肆意,不难想见他们会对农耕之地造成何等破坏。
若形势果真如此,这不仅是李从璟军事上的败笔,也会为他的政治履历添上一记大黑点。
“百战军精骑早已奉命出发,孟平虽未亲自前往,却有荆任重、陈青林领兵,算其脚程,该是不会让贼军出得了江油县。”眼下不是疑惑贼军战力何以能如此强的时候,莫离说出了自己的应对意见,“或可令百战军分兵一部作为前锋,先行赶往江油关。”
“令荆任重、陈青林分兵一部作为先锋,火速驰援江油关,务必不能让贼军斩关而入!”李从璟认可莫离的意见,随即下达紧急军令。
不日之后,百战军有军报相继传回。
得李从璟之令,陈青林亲率三百骑为先锋,日夜兼程驰援江油关,终于赶在贼军破关之前抵达,而后经过血战,终于等到荆任重率大队赶到,经过一场激战,将贼军杀败。
荆任重、陈青林趁胜追出二十里,杀敌过百,擒贼亦过百。当时恰逢剑子带张金秤至江油关,陈青林遂联合两人连夜审讯俘虏,因俘虏中有一副千夫长,陈青林审得一重要情报,有感事关重大,遣人星夜递回消息。
看罢荆任重送回的书信,李从璟冷笑一声,“原来是雇佣兵。”
李从璟等人先前一直不理解,河西势力怎会胆敢冒犯大唐,一支杂牌军何以能击败据险而守的靖军山正规驻军,如今看了陈青林的审讯记录,疑惑终于得解。
说是雇佣兵,与后世雇佣军有些差别,但雇佣关系已很明确,这批贼军的确是因财而动,若要用当下的名词来解释,李从璟愿意称之为战争强盗。
雇佣兵的最大特点是认钱不认人,发动战争的原因和目的也在于雇主付给的钱财。
问题在于,这个雇主是谁?
雇主无疑就是那个一直隐藏的对手。
操控河西杀手入蜀杀人,制造多番事端,掀起西川风浪的对手。
让李从璟失望的是,被审讯的副千夫长并不知晓幕后雇主。
根据他的交代,这支三千人的贼军,先前不仅互不统属,而且连来往都少,连驻地也相距甚远。不过这回聚集在一起,却也有了一段时日,简而言之,为入蜀行动,他们准备已久。
河西形势复杂,大势力以种族划分,小势力则以兵马山头划分,类似于九州各诸侯,以及各诸侯辖下的藩镇关系。又因河西战乱频繁,城池地盘易手得快,各方势力或挣扎求存或野心勃勃,在这种情况下,军队的性质就不再纯粹。
今日此城的驻军,明日或许就是彼城的强盗,为在这片相对贫瘠的土地上争夺资源,所谓军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此番他们被人联合在一起,这个诸侯出兵五百,那个酋长出兵八百,组成临时的雇佣兵,也就不足为奇。
只要价钱合适。
问题也在价钱。
联合河西杀手入蜀杀人、扰乱西川的手笔,有能力出得起这个价钱的势力,屈指可数。
别的不说,帝国藩镇就没有这个实力。
最后引起李从璟注意的,是这名副千夫长提供的一个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在蜀中战事胶着之际,入蜀突袭王师后方,切断王师粮道?”莫离吃惊不小,手握折扇的力道也重了几分。
“只因两川战事进展太快,才没给彼辈此等机会,此番入蜀作乱,乃是临时更该的任务。”李从璟眼神凌厉,“若非如此,一旦战事胶着,双方处在角力的关键时期,被彼辈成功毁我粮道乱我后方,后果不堪设想。”
莫离忽的站起身,折扇啪的一声在他手中展开,“不愿见帝国顺利剿灭李绍斌、孟知祥二贼,又清楚河西局势、各方势力,能派人联络各方而游刃有余,且出得起雇佣军队价钱的人,岂非已呼之欲出?”
李从璟饮下一口清茶,放下茶碗时眸中闪过一抹如电精光,“他倒真是长了本事!”
......
两个场景最能让人心胸广阔,一是立于群山之巅俯瞰大地,二是纵马草原见风吹草低。
举目眺望四野,桃夭夭兵没有觉得自己的肚子此刻能撑船,江河都给冻住了还怎么行船,这天气太他娘的冷了。放下窗帘,桃夭夭缩进车厢里,抱着手炉再也不肯挪动半分。
“王老,今日赶得到西楼么?”桃夭夭问赶车的人。
“大当家放心,某这把老骨头虽然中不了大用了,但也不会误了时辰!”车前传来一个苍老而倔强的声音,仍然洪亮的嗓音大得出奇,一时间压倒了风雪的怒号。
桃夭夭“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卷起紫色大氅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看着车厢静静出神。
孤零零的马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苍茫雪地,车窗外的草原了无边际,呼啸的风声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淹没了天地,马车摇摇晃晃行走其间,看起来单薄的可怕,两行车辙如蛇蜿蜒,犹如两个无家可归的浪子。
车身渐渐远去,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再无声息可寻。
作为一个雄霸草原的帝国,契丹国的北院宰相府修建的气派而又富丽堂皇,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高过人头,如它的主人般俯视着来往的一切人等,府门前的护卫身材高大甲胄鲜亮,纹丝不动的身形犹如一座座雕像,不动如山,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勇武,动必如山崩。
一架普通的马车缓缓驶向宰相府,在气势恢宏的府门前显得寒酸不已,持缰的车夫也太老了些,简陋的斗笠挡不住寒风,雪花落满肩头、染白胡须,也点缀了他满脸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穷弱。
任何人都不会把这架马车与这座府邸联系起来,哪怕是府邸的仆役出门,也不会乘坐这样粗陋的马车。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当马车行驶到角门的时候,却有早已等候在此的锦衣官吏主动迎上来,牵着马辔将马车带入府邸。
诧异的人们在惶然失神之后,可能会想起那个年迈车夫斗笠下偶然现出的双眼,像极了草原上最雄壮凶狠的苍鹰。
“桃姐姐。”镶金摆玉温暖如春的小厅里,一身华服雍容典雅的北院宰相疾步进门,脸上立即荡开一层涟漪般的真诚笑意,对厅中那个衣着平凡负手观画的女子背影款款行礼。
宰相说的是汉话,行的是汉礼。
紫色大氅随女子转身的动作卷动如画,寻常衣着却掩盖不住她的容貌倾城、气质倾国,“耶律敏,别来无恙。”
......
小轩窗,好梳妆,耶律敏在铜镜前卸下沉重的装束,房中炉火昂然,她除去华贵的衣袍,露出曼妙的身段。
桃夭夭坐在圆凳上,静静等待耶律敏卸妆,她虽然平静的犹如一湖天池,却也骄傲的如同天际流云。
“这些年没见着桃姐姐,敏儿可是想念得紧呢,日夜都盼着何时能再见一面,只是一直不曾听闻桃姐姐嫁人的消息,让敏儿千里来贺的心思都未能实现。”梳妆好的耶律敏做到桃夭夭身旁,一面招呼对方用茶一边细声念叨。
“你不也没嫁人么。契丹公主不用嫁人?”桃夭夭微笑品茶。
耶律敏轻叹一声,纤纤手指滑过无暇的脸颊,颇有几分哀怨道:“坊间都说,我是一个嫁给了契丹的公主。”
桃夭夭放下精致的茶碗,看向耶律敏,“那你是果真嫁给了契丹?”
耶律敏也拿晶莹剔透的眸子望向桃夭夭,“桃姐姐觉着呢?”
“早晚犯不着我来娶你,我惦记这个作甚么。”桃夭夭道。
耶律敏咯咯笑出声,“妹妹倒是好奇,桃姐姐一直惦记的那个人,为何就不娶了姐姐?像姐姐这样绝好的女子,世间还能有几个,那人怎的这般不识珍奇?妹妹真是替姐姐不平呢。”
桃夭夭不为所动,冷笑道:“你自个儿惦记人家也就惦记了,挤兑我作甚么,要不要我也为你鸣不平?”
耶律敏霞飞双颊,嗔怪的拍了桃夭夭一下,“姐姐这话真是诛心呢!”
桃夭夭挤了个白眼。
......
“同光四年以来,契丹国势日渐恢复,虽说不及当年之盛,但较之西楼之役后也是大有改观,鉴于契丹国土缩水的现状,契丹若想恢复当年霸业,必须要向外扩张,而扩张要征服的第一个大的目标,必是黑车子室韦。近些时候,契丹细作频频进入黑车子室韦领地,多番活动,并且与渤海国、鞑靼部等各有联络,这一切都预示着,耶律倍已打算对黑车子室韦一战。”
桃夭夭凝视着耶律敏,“我说的没错吧?”
章九十三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2)
(今天第二章。)
耶律敏笑嘻嘻的与桃夭夭对视,“桃姐姐所言之事,为何妹妹偏偏一概不知?”
“哦?你打算何时卸去北院宰相之位?”桃夭夭挑了挑眉。
“姐姐这话妹妹就更听不懂了。”耶律敏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兀自打量。
“此间之事军情处早已查实,似这般军国大计妹妹却一概不知,难道北院宰相不是要换人了?”桃夭夭道。
耶律敏微怔,侧头想了想,惶然大悟道:“原来桃姐姐说的是这些事,桃姐姐怕是误会了,契丹不过是例行与周边邻居搞好关系罢了。”
桃夭夭浅饮一口茶水,悠悠道:“看来你不见殿下,恐怕也不会说实话。”
“他来了?!”耶律敏差些一惊而起,随即又反应过来这没有可能,待看到桃夭夭嘴角的笑意,先是神色一焉,有些羞怯,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怒火,阴阳怪气道:“姐姐竟用这般手段诈我,不觉得太下作了些?”
“好了,废话少说。”桃夭夭摆摆手,“你应该知道,与大唐为敌,非是明智之举,即便耶律倍野心勃勃,顾不得这些,难道你也看不透?当年在那般境遇下,李从璟尚能以一地战一国,如今李家坐拥天下,你觉得契丹还有胜算?”
耶律敏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耶律敏!收起你的女儿心思,跟我平白无故较什么劲,你要是真有那份心思,大可让契丹与大唐联姻,把你嫁过去做秦王正妃!纵然此计行不通,你仍可只身入唐,凭自个儿本事去挤兑任婉如,她才是你的对手。”桃夭夭横眉冷眼撇着耶律敏,“跟我在这置气,拿军国大事儿戏,你莫非真要李从璟北上,你见着了他才肯乖乖听话?我......”
“哇呀呀!桃夭夭,我跟你拼了!”不等桃夭夭说完,恼羞成怒的耶律敏如狼似虎,张牙舞爪扑过来,与桃夭夭撕咬在一处。
......
好半响,两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外泄了大片春光的女人从地上爬起来,重新在圆凳上坐好。
正襟危坐的两个女人端庄得如同观音现世,就似方才那一幕根本就不曾发生。
“契丹要出兵攻打黑车子室韦,虽有诸多顾忌,但最忌惮的仍是大唐干涉,耶律倍纵然再骄傲自大,也不会不知道一旦唐军大举进入草原,契丹就将再度万劫不复。所以在决定出兵之前,耶律倍定会想方设法避免大唐出兵北上。”
桃夭夭目视前方,“我在吴国时,发现有契丹使臣出现在金陵,而且去的还不是寻常人等,我不得不警觉。彼时我曾在吴国探知到,徐知诰有意攻打楚地,他面对的问题与耶律倍几无二致。平心而论,若是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与吴国攻伐楚地同时进行,大唐的确不好处理,总不能南北都出兵。”
“然则仅是如此却还不够,契丹、吴国同时用兵,大唐虽不能两者兼顾,但要处理一方却游刃有余,而耶律倍与徐知诰,都不希望大唐会出兵干涉自己这一方,却又无法保证。在如此情况下,以徐知诰的智慧,他必会拿出一个妥当的办法。”
“眼下,大唐正出兵两川,这是契丹与吴国的绝佳时机,只要让大唐伐蜀不顺,或是陷入蜀中乱局中一时不能抽出身,大唐就将无暇顾及契丹、吴国的动作。退一步说,纵然大唐对此有所注意,但只要禁军无法从两川抽身,就不敢说有把握遏止契丹、吴国对邻地的攻伐。”
等桃夭夭说完,目不斜视的耶律敏接话道:“既然桃姐姐都知道了,还要妹妹说甚?”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桃夭夭道,“我需要你告诉我,耶律倍和徐知诰是否有联手做些谋划,做过何种谋划,他们打算如何让大唐暂时无法从两川抽身?”
耶律敏依旧目不斜视,“姐姐想让我出卖契丹?我可是契丹公主、北院宰相。”
“这不是出卖契丹。”桃夭夭道,“与大唐交好,不与大唐为敌,契丹才能长享国祚。”
“仅凭这些话,恐怕还不够。”耶律敏道。
桃夭夭道:“听闻耶律德光近来势力大涨?也不知耶律倍作何念想,不先去对付这个心腹大患,反而去和邻国挑起事端。”
耶律敏脸色变了变,沉默下来。
桃夭夭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即便耶律倍攻打黑车子室韦时,唐军无法大举北伐,但要资助耶律德光趁机做些什么,还是易如反掌。
......
桃夭夭整理好衣衫发髻,站起身,向耶律敏告辞。
耶律敏歪着娇躯看着桃夭夭,眼神颇为幽怨,“姐姐从妹妹这里得了好处便着急走?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
桃夭夭回身望向耶律敏,“你要我作甚?”
耶律敏靠在榻上,她散乱的衣衫并未整理,随着她的动作,扯开的衣袍露出雪白秀丽的香肩,胸前的高峰丘壑隐约可见,她的眼神在乱发下更显迷离,“妹妹可是担心姐姐,这外面月黑风高的,就算姐姐不怕遇着坏人,可要是被风雪给冻着了,妹妹也是心疼得很呢。”
桃夭夭黑着脸道:“你到底想说甚?”
“姐姐就这般不解风情么?”耶律敏嗔怪的瞪了桃夭夭一眼,回头望了一眼帷幔深处镶金镀银的富贵床榻,咬着殷红的下唇道:“姐姐何不留下来,你我也好做个伴儿,要不然这长夜床冷,可怎堪消受......”
“滚!”
桃夭夭再也听不下去,怒骂一声便仓惶而走,路上一不小心绊倒了烛台,惹得耶律敏在后面娇笑不止。
......
次日,风雪停住,满城银装素裹,耶律敏去见耶律倍。
耶律敏没有提昨日与桃夭夭相见的事,也没有将桃夭夭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耶律倍,看到大椅上眉宇间有丝丝疲色,却仍旧一脸亢奋模样的耶律倍,耶律敏对自己能否说服他并无把握。
她决定换种方法来试试。
“冬日渐寒,纵然身在西楼,平日里也懒得出门,想必此时东北之境严寒更更胜,不知耶律德光近来可有向皇上索要些过冬之物?”耶律敏捧着热茶,就着火炉问耶律倍。
“他要我便会给?”耶律倍撇撇嘴。
耶律敏叹息道:“近来耶律德光势力渐大,上回去查探的人回报,言其人马已有数万,皇上没给他多少物资,也不知他是如何养活了这许多人。”
这也是耶律倍苦恼的地方,然而他对此也颇为无奈,只能愤愤道:“命贱者命硬!”
耶律敏正了正身子,认真道:“皇上,汉人有句话,叫做‘攘夷必先安内’,臣也以为耶律德光有日渐做大之势,若是放任不管,假以时日必为心腹大患。皇上,进军黑车子室韦之事是否可以暂缓,先着力对付耶律德光?”
“不可!”耶律倍大手一挥,“攻伐黑车子室韦,夺回契丹失地,重塑先皇大业,乃是国之大计,不得有失。”
“可若是大军攻打黑车子室韦时,耶律德光兴兵作乱,只怕于国不利。”耶律敏又劝道。
耶律倍冷笑一声,“他有多少人马?便纵是兴兵作乱,又能生出多大乱子?再者,他若作乱倒还罢了,怕的就是他不作乱。”
“皇上此言何意?”
“他若作乱,便是乱臣贼子,届时朕要杀他,谁还敢为他求情?”耶律倍信心满满,见耶律敏还欲再言,伸手制止了他,严肃道:“朕知你心意,然你也该知朕之苦衷,西楼之耻已经数年,国家再无功绩,朕何以威服天下人?”
耶律敏欲言又止,终是不再言语了。
耶律倍的皇位是在李从璟的“支持”下登上的,且继位第一件事就是签订对契丹而言“丧权辱国”的条约,这般境况契丹国中自然有人对他不服,此时耶律倍若是不对外征战,而是去对付耶律德光,兄弟相残,难免更失人心,国中生乱也不是不可能。
只有先打下一片功业,收服了人心,稳固了皇位,才能腾出手来去收拾耶律德光。
道理耶律敏自然知晓,只是,到了耶律倍准备好对付耶律德光时,耶律德光还会如现在这般好对付吗?
......
莫离听罢李从璟的话,自然知晓他指代的是耶律倍,当年耶律倍在与耶律德光的相争中位居下风,处处被动,若非有李从璟“扶持”,绝无可能登上皇位。如今耶律倍做了几年契丹皇帝,野心大了,翅膀硬了,倒是对大唐动起手脚来,的确是长了本事。
莫离想了想,又道:“耶律倍虽能在河西做些手脚,但要周密安排刺杀二十一名官吏之事,又在近期掀起一连串事端,只怕还是力有不逮,恐怕除了他,还有人参与到扰乱西川的事上来。”
章九十四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3)
论对河西形势之了解,在河西各方势力中左右逢源,契丹中不乏能人,然则耶律倍再有手段,也不可能对西川了若指掌,换言之,契丹能在河西招募杀手,能用重金雇佣军队叩关,却不能制造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制造之后一系列事端。
故,若是契丹的的确确参与到了搅乱西川的事情中来,他必定还有盟友。
其实不止契丹,按理说鞑靼部也有达到以上条件的可能,但就目前来看,鞑靼部并没有与大唐为敌的意思,况且要支付的雇佣兵钱财,鞑靼部不是拿不出来,但肯定会颇为吃力,在隔壁有契丹这个强邻的情况下,鞑靼部也不可能如此作为。
不过此事要最终下结论,还是要等在那支雇佣兵中找到更有力的证据,或是等剑子与张金秤在河西查出端倪。
“论对西川之了解,有能力在战争前后渗透到西川的,以吴国的可能最大。”莫离道,“以徐知诰的脾性,无论如何,扰乱西川,吴国都该有一份才是。吴国向来与契丹来往甚密,想必此番二者定有密谋。”
李从璟同意莫离的推断。
但他也并非没有疑惑,在他看来,这件事还有疑点。
大唐已经占领两川,禁军尚未归朝,二十一名官吏被杀案以及之后一系列事端,的确会让蜀中混乱一阵子,给朝廷推行天成新政造成一些麻烦,但不可能真正动摇帝国对西川的统治。
若说旁人不能看透这一点李从璟不觉得奇怪,但徐知诰不可能看不明白。
既然明白,为何要花费这样大的代价来做这件事?
因为吴国要攻打楚地?
这个理由根本不够。
吴国既要攻楚,就该在战前收敛心思,安稳准备,聚集一切力量为战争所用,而不是到处惹是生非,分散人力物力。
最为紧要的一点,难道徐知诰认为,西川不稳,大唐要稳定西川,便抽不出太多军力,他攻楚时大唐就拿他没办法,只能干看着他出兵,而不能有所作为?
这个想法未免太过天真。徐知诰不会这般目光短浅。
吴国(帝国,君主称帝)的确比楚国(王国,君主称王)强很多,但楚国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就算如今楚王病卒,楚国国政有些不稳,但退一步说,战争开始后,李从璟根本不需要抽调太多禁军兵力,他只需要带领一万禁军精锐入楚,就足以让吴国吃不了兜着走。
即便西川有许多事端,但只要没有大军来犯,一两万禁军,再怎么都能从西川抽调出去的。
这样一来,吴国的所作所为,就都成了一个笑话。
李从璟不会小觑徐知诰,他相信徐知诰也不敢小看他,那么他此番这些作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有些说不通。
“会不会还有些隐秘情况,是你我所不知晓的?”莫离听罢李从璟的分析,也陷入沉思之中,沉吟半响,双眼忽然明亮几分,“问题会不会出在孟延意身上?利用孟延意做出更大的文章,并非没有可能。”
李从璟想了想,摇摇头,“孟延意能有多大用?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反贼的女儿罢了,又非亡国公主,没那么大能耐。不过......”李从璟顿了顿,“孟延意应该是个突破口,她身上隐藏了何种秘密,对手准备拿她来作什么文章,还有待你我去发现。我总有种预感,她不会是关键点,但会是引出关键点的引子......”
“孟延意可有消息了?”
“按理说早该有消息传回了。”
......
自从四年前离开卢龙,这些年刘细细跟随李从璟辗转奔波各地,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饮过许多种类的酒,秀美的山川多姿的风景,有过太多让她深深迷恋的时候,但她从未忘记过回家的路,也从未有过不回家的念头。
家是一方小院,两坛花草,几扇门窗,简单的陈设,摇曳的青灯,还有窗外高过屋顶的榆树。这些东西虽无特异之处,但相处的日子久了,便会熟悉,然后让人感到亲切。
但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没有那个早已不是书生的书生让她觉着暖心,哪怕她通常都只能在人群外远远看上他一眼。
这一眼,不会被人注意到,也不会被他留意到,但就是这恍若置身事外的一瞥,让她在往后无数命悬一线的生死较量中始终惦念着,惦念着一定要回去。
她早已分不清,那是她回去的原因,还是活着的理由。
就如当下一样。
但刘细细知道,这一回,她恐怕回不去了。
她恐怕再也不能看到那个熟悉而疏远的身影。
长剑早已折断,不知丢在了何处,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只能紧握那支一直陪伴她的梆笛,让她更有勇气去面对眼前似乎无穷无尽的杀手。
黑衣杀手。
青衣衙门的黑衣杀手。
一路且战且逃,已经让刘细细遍体鳞伤,流失的鲜血持续带走她周身的力量,这不仅让她动作更慢,也让她的眼线模糊、思维迟钝。
此时此刻她脑中能记住的东西已经不多,除却那个遥远的消瘦身影,便只有保护身旁那名女子的使命。
被追杀是从何时开始的?刘细细已经记不大清。作为此番孟延意外出的护卫,她们早先的行程一直平淡无奇,虽然孟延意一直在顺江探查、走访,摆明了是要寻找她那早已不知所踪的父亲,刘细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重视的地方。
直到今日,当刘细细察觉到路边的危险时,已经来不及挽救什么,只能护着孟延意逃亡。
附近的军情处据点刘细细早已记在脑海里,但她不知道还能不能赶过去,因为对手着重封锁了通向那些方向的道路,她们早已换了几次方向。
终于,连孟延意在内,身旁已经只剩下四个人,当伤势最重的军情处锐士提出要留下断后时,刘细细拉住了她,摇头时脸上满是悲戚之色,“走不掉了。”
的确,身处田垄阡陌中的她们,已能透过茶树看到前方赶来堵截的黑衣影子。前有拦截,后有追兵,他们这几个人太渺小了些,已是插翅难逃。
鲜血顺着手臂淌上梆笛,沿着笛孔侵满笛身,又从笛身滴落到地上,刘细细来到孟延意面前,她发现面前这个应该说是很苦命的女子,细汗如织的脸上并没有太惊慌神色,她歉然道:“此番护不了你了,别怪我们。”
尘土早已布满原本秀丽的衣衫,夹杂着触目惊心的血迹,狼狈不堪的孟延意笑容凄婉,“不怪你们,你们已经尽力了,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你们。”说罢这话,孟延意竟然真的弯身行礼。
刘细细没托大受孟延意这礼,她扶起孟延意颤抖的臂膀,脸上忽然涌现出决绝之色,招呼身旁的同伴道:“脱下她的外衣,给我换上!”
“都头......”同伴哪里不知刘细细的用意,不禁色变。
孟延意慢了一拍,却也及时反应过来,连忙抱着身子后退,“这不行,绝对不行......”
“还愣着作甚,这是军令!”刘细细已经开始除去自己的衣衫。
任凭孟延意如何挣扎,也摆不脱两名锐士有力的手,她双目含泪,哀求的朝刘细细道:“刘都头,你不能这样做,不能......”
三下五除二将衣衫调换,刘细细不由分说,将不住摇头的孟延意塞进一丛茂密的茶树里,“你躲在这里,待他们追我们过去之后再出来,你顺着田边道路一直往西走,三四十里之外会有一座小镇,彼此有我们的据点,到了那里你便安全了。”
被塞进树堆里的孟延意楚楚可怜的蹲着,挣扎的动作使得树梢划破了她的脸庞,血珠不时涌现出来,如墨水一样染在她脸上。
刘细细重新握紧梆笛,忽然笑了,“你没有想过逃走,已经出乎我的意料了......好好活着。”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刘细细等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原地。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有刹那间的安静,日暮拥抱了大地,黑暗中孟延意用双手拼命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
眼泪从指缝间掠下,如溪水流淌,她举目四望,忽然觉得分外无助。这个世界是那样广阔浩大,而她是那样娇弱渺小,哪怕下一刻被黑暗吞噬,都惊不起丝毫波澜。
......
孟延意拨开枝梢,小心翼翼探出头来四处张望,在确定周围无人之后挪出身子,在月光下迈开双腿跌跌撞撞的奔跑,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兔。
但应该没有这样的野兔,野兔不会在奔跑中接二连三的摔跟头。
当孟延意最后一次摔倒之后又立马爬起来,倔强的还想再往前跑时,她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一个长发身影,那个曼妙的身姿,在此刻竟然如同山岳一般难以跨越。
“哟,这不是孟小娘子么,这般着急是要去哪儿?月下出逃,莫不是要去会情郎,咯咯......”
章九十五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4)
烛火如萤,李从璟看罢手中书册,抬头时见杜千书还立在堂中没有退下,有些纳罕,遂问道:“还有何事?”
近来两川愈发忙碌,杜千书也不例外,时辰已经不早,劳累与疲惫早已爬满他全身,强打精神的模样,让他看起来像颗晚风中仰着头的麦穗,稍作犹豫,杜千书即道:“听闻大帅遣了人去带回孟延意,不知可否回来了?”
“还没消息。”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册。
“怎会没有消息?孟延意的行踪不是一直都在监视之下?”杜千书愕然,眸中闪过一抹焦急之色。
李从璟自然知晓杜千书的焦急因何而来,他沉吟片刻,“你应该知晓,没有消息就是出事了。不过你也无需太过忧虑,军情处会处理好这件事。”
“处理好这件事......”杜千书暗暗默念了一遍,忽然察觉到心头一阵慌乱,出了事的孟延意即便能被军情处挽回,但首当其冲的孟延意护卫呢?
从大堂里出来,心事重重的杜千书脚步沉重,院中寒风刺骨,黑暗的天空弯月如钩,恰似浩瀚海洋里迷途的一叶孤帆。
干燥的石径在院落中蜿蜒向前,树影婆娑,点点斑驳,来往的人影步履匆匆,如今深受帝国重用,走到哪儿都会被尊重的书生,停下脚步,忽然觉得一切恍然若梦。
梦里还是边塞长城,千里明月,冷金甲,寒戍楼。
杜千书猛然察觉到,这些年来他竟从未像今日这样,如此想念那个青梅竹马、却似已渐行渐远的人,苍凉悠长的梆笛声,不闻已是许多年。
如果没有战争,如果不是乱世,或许曾两小无猜的他们,会最终携手走入洞房,渡过平凡而普通的一生,在无聊但却安稳的日子里慢慢老去,最后埋入那片孕育并且养育他们的土地。
因为战争,因为乱世,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莫测的际遇与难料的经历,使得当年人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在身不由己的颠沛流离中,家乡成了难以归去的地方,他乡成了故乡,故人渐成陌路,那些美好的画面在回忆中逐渐支离破碎。
边远檀州,寻常村落,林木边溪水潺潺,秋叶零落,粗衣麻衫的少女,浣衣后在夕阳下吹响梆笛,笛声唤来苦读一日的少年,依靠在树边静静观望。斯年,山川无忧,少年无虑。
“细细儿.....”咀嚼着这个早已不是情人的名字,杜千书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慌,此情此景此念,这般如滔滔江水汹涌而来,是否因为斯人将如江水逝去?
脸色大变的杜千书慌忙向军情处跑去。
“第五统领......”当杜千书满头大汗跑到军情处,想要央求第五姑娘帮忙时,却被告知第五姑娘因事外出了。
杜千书感到一阵绝望。
该死!真该死!你这碎女子,为何就要进军情处?!
......
月光皎洁,倾泻如幕。
没了孟延意要护着,刘细细终究是从青衣衙门杀手的包围缝隙中冲了出来,奔跑中回首遥望,刚刚倒下的那名军情处锐士,埋首在田垄间再也没有爬起来,她咬了咬牙,死死攥着梆笛,心中一个劲儿催促自己快些、再快些。
唯有跑得够快,才能多跑一段路,孟延意才能多一分安全。
粘稠的血液点点滴落,仿佛没有尽头一般,疲倦的身子前所未有的乏力,刘细细不得不咬破了舌尖,才让勉强提起两分精神。
“都头,当心!”
随着身旁锐士的提醒,刘细细看到了前方杀气腾腾的黑衣。她扭了扭手腕,暗箭已经只剩下一支。
前方总有堵截之敌,这说明对方已经收网了,刘细细没有多言,只是双眼坚硬如铁。哪怕到中原已经四年,她的脸庞依然不如中原女子那般细腻光滑,相比之下仍旧带着几分粗糙,这让她看起来没有那般娇贵,相应的,也没有那般娇弱。
卢龙边地不仅给了刘细细可堪锤炼的身体,也给了她坚比长城的意志,她之所以一言不发,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想省下这份力气,那意味着她有机会多杀一个敌人,多坚持片刻。
“你们跑不了了,乖乖束手就擒......”面前的黑衣杀手面色猖狂而狰狞。
刘细细抬起手臂,暗箭无声射出,月光下甚至没有踪迹,当它露出原本的模样来时,已钉进了黑衣杀手的咽喉!
就地一个翻滚,避过横斩过来的一柄长刀,刘细细拔出了小腿上的匕首,在她还未起身时,匕首的锋刃便滑破了一名黑衣杀手的脚筋。
她就势扣住那名黑衣的脖子,扯动他的身子为自己挡下一刀,不等错愕的对方再有动作,她已握住贴身黑衣手中还未掉落的长剑,趁势向上一撩,齐肩挑飞了对方的手臂。
惨叫与血雾中的刘细细目光冷静,犹如野狼,这让人很容易忽略她粗重的呼吸。梆笛插在腰间,刘细细右手长剑,左手匕首,在人群中贴着一个个黑衣的身子近身搏杀,不给黑衣乱刀砍来的机会。
错步生莲,她如一只振翅的蝴蝶,拼命拍打着一双翅膀,在黑暗中步步喋血,她的匕首总能在最紧要的时候挡开对手的长刀,长剑则不失时机给予对手重创,她的身姿谈不上优雅但绝对灵动,总是缠上一个又一个敌人,直到对方满脸惊恐的倒下。
在生命即将耗尽的时候,她要用仅存的力量绽放最夺目的光彩,她拥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因为错过了此时,她将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早年在幽州时,刚进军情处的刘细细便表现出绝佳的搏杀天赋,追踪暗杀等各项技艺一触即通,在很短的时间内她便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杀手,正是因为认可她的才能,第五姑娘才将她安排到近卫处,成为李从璟的贴身护卫。
从那时起,李从璟就能时常听见刘细细吹响梆笛。在幽州那个苍凉而厚重的地方,刘细细不时响起的梆笛声,已经成了李从璟那段岁月中不可或缺的注脚。
这本是个极聪慧的女子,以她的天赋心性,她原本会是一名贤惠持家的主妇,或是一名令人尊敬的笛师。
而现在,她是一个杀手。
一个即将在杀戮中死亡的杀手。
......
身旁传来一声娇弱的惨呼,刘细细知道,那是陪她走到这里的同伴临死的声音。
现在,她是一个人战斗了。
即便如此,刘细细也没有停止过向前突围的脚步,她身上新添了数道伤口,但没有一道伤口让她叫出声来,就好似冰冷刀锋掠过的不是她的身体,流淌出的鲜血也不是源自她的身体。
刘细细的动作渐渐慢了,视线也更加模糊,月光下的人影晃来晃去,挥舞的长刀让她头晕目眩,她感到一阵衷心的恶心,极度想要呕吐,但她死死咬紧牙关,咬得银牙吱吱作响,拼命将要吐出的鲜血咽了回去。
“他娘的,这娘们儿真是疯了!都这模样了还顽抗个屁!”一名黑衣头目骂骂咧咧,“来人,速速知会司首,孟延意没在这!”
匕首费力挡开斩来的长刀,长刀上的力量已经叫人吃受不住,匕首脱手而飞,刘细细抓住这个机会,娇瘦的身子合身撞过去,将面前的黑衣扑倒在地,等她好不容易再抬起头时,地上的黑衣已经没了声息,一滩血液在黑衣身下蔓延开来。
长剑杵地,长发披散的刘细细吃力的站起身,虽然她仍旧抿着嘴,鲜血却抑制不住从嘴角流出。步履蹒跚,动作已经慢的出奇,但刘细细固执的拖着长剑,一步步向前迈动,朝着她预定的突围方向,朝着那些持刀冷眼盯着她的黑衣杀手。
“我说小娘子,你路都走不稳了,还挣扎个啥,现在我一根手指头都能要了你的命,你还不乖乖投降?”那名黑衣头目抱着双臂,又开始说话。
对方的声音刘细细恍若未闻,只是佝偻的身子依旧顽固的迈步向前。长剑在地上拖出一道长痕,她的双眼虽已看不清太多东西,但坚定如初。
即便是已明知没有胜利的可能,即便是已明知无法再举起长剑,但仍要毫不迟疑的向前迈步,因为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的态度——我是你们的敌人,而我不会认输。
“他娘的!老子让你投降!”刘细细的态度让黑衣头目大为恼火,他两步上前,一脚踹在刘细细小腹上,将她踹倒在地。
倒摔出去,又在地上滑行两步的刘细细再也承受不住,鲜血夺唇而出,长剑不知飞到了何处。
她躺在冰冷的泥土上再也没了丝毫力气,只剩下胸膛随着吐血的动作一起一伏。
好累,好累......
刘细细望着夜空,觉得疲倦如潮水,将她完完全全淹没。
黑衣们在叽叽喳喳说些什么,她已是听不清楚,布满泥土与鲜血的手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梆笛上。
她知道她将会面对什么,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遗憾。
她很想再吹一次梆笛。
她想听听苍凉悠远的笛声。
笛声里会有老迈而慈祥的祖父,在官道边的茶棚里,爱怜的轻抚她的头。
还会有那个没有毁在大火里的村子,她会在午后明媚的阳光下蹦蹦跳跳,跑到那扇简陋的窗子外,眯着眼笑嘻嘻看向那个在窗前苦读的少年,而少年也会对她回以微笑。
或许,笛声里还会有贴满红窗纸的新房,她忐忑而期待的坐在床榻上,等着那个新郎用喜秤掀起她的红盖头......
刘细细满满闭上了眼,眼角的泪滴顺着脸庞滑落,碰到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
“他娘的这疯女子竟然还笑,老子砍了你的脑袋,看你还怎么笑......”黑衣头目恶狠狠的举起长刀。
......一支利箭已经离弦。
章九十六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5)
黑云遮住了月光,田垄面目模糊。
随着第一支火把亮起,田边大道上很快出现一条火点连成的火蛇。在火光最明亮处,孟延意苍白的面色依稀可辨。在她身旁,是一名风情万种的美艳女子,华服丽妆,眉眼傲娇,如妖如神,俯瞰众生。
在这之前的一刻,孟延意并不认识这位吴国青衣衙门的第一司首,林安心。在这之后的一刻,孟延意会因为林安心的一席话而对她另眼相看。
孟延意不知道林安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就如她不知道藏身树荫中的她为何会一出来便被发现。如果两人的相遇是宿世因果,是命运使然,那这绝对不会是一场善缘。
至少对某些人来说不是。
“何必如此哭丧着脸?你要知晓,今日你遇到我,并非是一件坏事。非但不是一件坏事,确切而言,该是值得庆幸的莫大喜事。孟小娘子,因为我,你已脱离牢笼,自此不必再在李从璟面前苟延残喘,而是可以放手去做你想做之事,你难道就不该谢我一句?”林安心收拢了人马,却没有转移场地的意思,她一边赏玩自己的手指,一边看似漫不经心而又似很郑重的对孟延意说道。
孟延意只是冷笑,并不说话。
林安心瞥了她一眼,笑眯眯道:“许多事都是命中注定,有了开始,便有结局。若你不是孟知祥之女,又怎会有这些经历,我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找你?无论如何,便是为你父亲着想,你总该合作些才是。”
“合作?合着帮你对付大唐?”孟延意依旧是面若寒霜。
“小娘子果然聪慧,一点就透。”林安心呵呵笑出声来。
“吴国远在千里之外,如今自顾尚且不暇,我凭什么相信你们能对付大唐?”孟延意道。
林安心停了赏玩自己手指这件艺术品的动作,转而面对孟延意,眼中的神色意味深长,“你说的不错,今日要扳倒李唐,吴国或许力有不逮,但要对付李从璟,却是游刃有余。”
孟延意沉下眼帘,“你究竟要说什么?”
林安心却不立即回答孟延意,而是环起双臂,这个动作使得她胸前的双峰更加壮观,她意态慵懒的靠在马肚子上,朝东边望了一眼,“算算时辰,便是那几个军情处身手再好,此时也该归为尘土了。”
孟延意眸底顿时淌过一抹哀绝,心口隐隐作痛。
林安心的目光又落在孟延意身上,笑容莫测,“原本我们以为,孟知祥就算要败,仗着山川险塞之利,和郭崇韬留下的三万精兵,至少也能撑到明年,届时寒冬过去,李唐春来大兴攻势,总也要费上两日才能夺下成都,而我大吴便能趁着楚王‘病逝’之机,拿下楚地。”
“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吴国不惜花费重金,在李唐攻蜀伊始便联合契丹,在河西招募了一支军队,预备在蜀中战事胶着,或是你父亲战事不利之时,袭扰李唐大军粮道,更兼聚集了一批亡命之徒,分派各地,预备去刺杀李唐新得之地的官吏,两管齐下,力求扰乱李唐大军后方,助你父亲一臂之力。”
“可没曾想,你那父亲败得委实太快了些,快得出人意料,让人措手不及。昔日徐相曾说孟知祥也能称为一代枭雄,如今看来,恐怕他当不起这个评价。若非他太过不顶事,但凡能再坚持一段时日,待得我大吴招募的河西军队准备妥当,他如今又怎会落得这般下场?”
林安心还未说完,孟延意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惊,脱口问道:“成都官吏被杀,近来各地频起事端,都是出自吴国之手?!”
“除了我大吴青衣衙门,天下诸侯,谁还有这等本事?”林安心嫣然笑道,显得颇为自得,不过她随即装模作样叹息一声,露出惋惜之色,“只可惜,原本计划周密的大动静,之后却不得不临时更该方案,如若不然,身亡的官吏岂止二十一人,那些杀手又怎会这般轻易暴露,如今制造各种事端又何须用人命硬换!”
说到最后,林安不禁忿忿不平起来,她狠狠瞪了孟延意一眼,就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孟知祥那个不争气的家伙一样。
过了片刻,林安心对着天空呼出一口含香的绵长气息,语气又恢复了轻松写意,“不过这也无妨,无论是官吏被杀、河西悍军叩关,还是各地频发事端,如今的西川已经乱了起来,那些你父亲的旧属,无论是心念旧恩,还是居心叵测,此时都该坐不住了才是,这是他们在两川兴风作浪、搏出头的最后机会了。往后,我只需要拉起你的大旗,这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何愁不能应者云集?”
林安心脸上闪动着莫名的光辉,就如同置身一条光芒万丈的平坦大道,看到了拔地而起的高楼雄城,正俯瞰八方来朝的千军万马。
孟延意却忍不住给她浇了一盆冷水,“你们所做的这些事,便当李从璟全然无从知晓?”
“知晓?他知晓什么?”或许是被孟延意不以为然的语气触怒,林安心面色冷下来,“我不妨告诉你,现今的行动虽是临时变更,但也处处计划周密,绝非莽撞而动。成都城中的杀手,原本就是为成都城破后刺杀李唐官吏、纵火焚城而准备的,先前的行事不过是降低了难度,更精明的是,在刺杀二十一名官吏后,青衣衙门有意让这些河西杀手暴露出来,被军情处所抓捕,用这些弃子来掩护青衣衙门本身的行踪,同时也将李从璟的注意力吸引到河西。”
“便纵是李从璟不相信河西势力会对蜀中发难,但事实所指,他如何能忽视?而河西悍军进入阴平道,则让李从璟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河西,去河西挖掘幕后线索。当其时也,青衣衙门再在各地制造事端,饶是李从璟发现了不妥,而你却已落入我们手中,他能奈何?如今,青衣衙门各项任务都已完成得差不多,往下再也用不着我们亲自行动,只需扶持蜀中那些野心势力即可,大批青衣衙门都将得以抽身撤离蜀中,便纵然军情处想要对付我们,却也来不及了!”
说完这些,林安心内心平复下来,又露出高高在上的气度来,嫣然笑道:“我这般讲解,你该是知道大吴青衣衙门的厉害了?”
天成二年荆南一役,青衣衙门在军情处手中吃了亏,林安心不仅彻底败给了桃夭夭与第五姑娘,她自个儿和徐知诰也被军情处捉拿。
如此大辱,林安心时时铭记,做梦都想找回颜面,此番入蜀,此心更是迫切,要不然她也不会不在楚地主导那里楚王病卒之后的事务——楚王病卒,为搅乱楚地局势,襄助吴国出兵,青衣衙门有太多用武之地——而跑到蜀地来。
林安心为的,就是亲手一雪前耻。
与林安心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对比,孟延意神色惨淡,双目失去了焦点。
很早以前,孟延意也曾自诩聪慧,她的一些见解不仅让孟知祥引以为傲,连赵季良也有过衷心夸赞,如若不然,在苏愿对付成都城中的军情处眼线时,她也不会出动献出计策。
但今时今日,在听罢青衣衙门处心积虑的大谋划后,她忽然发现她的那些聪明实在不值一提,就如萤火之光之于日夜,渺小卑微的不值一提。
孟延意咬了咬苍白的唇,“若是我不出来寻找父亲,你们如何找到我?”
“你不主动出来,我们便不会引你出来?你父亲生死未仆,一旦哪里有他的消息,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你也会赶来吧?”林安心笑容狡黠。
孟延意黯然低首,再无言语。
她忽然意识到,在天下大争的洪流中,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多的是一尊尊有如神明般的庞然大物,她这一叶扁舟,无论是随波逐流还是逆流而上,都惊不起半点儿浪花。
失去了孟知祥这座楼船,她什么都不是。
林安心见孟延意已经认命,原本就舒畅的心情又好上了几分,她走过来拉住对方的手,轻声软语道:“好妹妹,不用这般忧愁,有大吴这棵大树在,你的大仇一定会得报的,姐姐跟你保证。”
这般言语作派,实在是智珠在握,举重若轻,视天下群雄如蝼蚁,对九鼎志在必得了。
恰在这时,月自云丛里探出了头。
洒落的清辉似乎触碰到了异常之物,闪过一抹极小却极寒的光。
边上一处颇远的土包上,立着一个娇小的身影,衣袂无声飘舞如同火焰。一簇簇攒动的黑影如同狼群,从这人影身后奔出,竟是向着孟延意所在的方向去了。再细看时,却见那人影腰肋间似有两柄短刃,先前的寒光便是自此一闪而过。
不知何时,这娇小人影无声笑了一下,“林安心在此逗留不去,是在等我请她吃酒不成?”
这边厢杀机暗涌,那边厢林安心抖了抖衣袖,暗香浮动。
蓦地,一声厉哨突兀响起,有如金石穿空。
一名黑衣疾步奔至勃然变色的林安心面前,声音急促:“司首,敌袭!”
章九十七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6)
(虽然难以启齿,但这的确是今天的第二更。)
围着刘细细的黑衣杀手有一二十人,他们中间有些人,身上还带着拜其所赐的伤,在人群之外,数名黑衣躺倒在血泊里,已是永远都不可能再站起来。
倒在地上的刘细细被黑衣包围,就如黑衣被黑夜包围。
她没有闭上眼,但她的眼中已尽是黑暗——任何一个仰望夜空的人,眼中都只有黑暗——如果星月被黑云所遮蔽的话。
然而哪怕眼前只有黑暗,刘细细仍旧固执的睁着眼。她的视线并未留在眼前,而是定格在脑海。在彼处,有一片光明。
黑衣头领将沾满鲜血的长刀,从那名先阵亡的青衣身上拔出,临走时不忘在青衣尸体上擦了擦血迹,这才满面狞笑走到刘细细面前,将冰冷的长刀高高举起。
“臭娘们儿去死!”嘴中吐出一句谩骂,黑衣头领显得急不可耐。
刘细细的眼中没有带血的长刀。
并非是她知道这柄长刀落不下来,而是她早已不在乎这柄长刀的落处,哪怕那是她生命的尽头。
利箭破空的声音令人牙酸。
利箭钻入身体的声音令人胸闷。
一泼并不密集但绝对精准的箭雨飞射而至,撞进黑衣人群中,在大多数黑衣还未反应过来时,他们没有甲胄保护的身体已被利箭穿透,当他们察觉到异常,却只能看见面前同伴胸前露出的滴血箭头。
随即,身体力量骤然消失,这些方才还志得意满,满脸戏谑等着看脚下这名青衣丧命的黑衣,便只能惶恐而迷茫的相继倒下。
黑衣头领高举的长刀再也不能斩下,他的手臂僵硬的停在空中,像是老树上失去活力的枯枝,在他的手臂上,一只贯穿手肘的利箭格外醒目。
恐惧在黑衣头领眼中不可抑制的扩散开来,意外降临的措不及防,他尚且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手臂已无声的垂了下来。
惊慌的黑衣们,如同受惊的飞鸟,连忙转身背靠背聚拢,不等他们搀扶倒地的同伴,便看到黑暗中野兽一般飞奔而来的人影。
那一身身青衣逐渐变得醒目,他们弓着身子,疾步前行,劲弩端在眼前,弩机上的利失不断飞出,争先恐后参与到掠夺生命的盛宴中。
四面八方杀过来的青衣,让黑衣们感到绝望,他们不能理解局势为何会骤然突转直下,分明是猎人的他们却突然变成了猎物,这让他们无法接受,又感到发自内心的惊恐。
黑衣头领忽然意识到,他们打出的火把,在此时再也不是照亮黑暗的曙光,而是引来黑白无常的鬼火。只不过到了此时,熄灭火把已经毫无异议,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幸运的是,惊恐并没有折磨他们太久,挥舞的长刀并不能挡下多少弩矢,在青衣们越来越近的身影面前,接二连三的利失很快让他们不断倒下,并且丢掉了自己的性命,失去了所有一切意识。
死亡可以消除一切痛苦与折磨,很多时候它的降临并不是一件坏事。
当双方的距离只有十多步的时候,还能站着的五六名黑衣,已经清晰看到青衣们干脆利落的将短弩挂回腰间,而后纷纷拔出背负的长刀,动作整齐划一的不像话。
哪怕是十倍于敌,这些青衣也没有丝毫轻敌的意思。
此时此刻,活着成了最大的痛苦,尚能站立的五六名黑衣,已能清楚的预见到,他们被蜂拥而上的青衣乱刀剁成肉酱的场景。想想自己即将被一刀刀剁成一滩碎肉的惨状,那绝对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
非止不令人感到愉悦,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在黑衣头领左手举起长刀嘶喊着输死一搏时,一名有先见之明的黑衣,率先横起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冲上来的青衣,很快向黑衣挥动了他们手中的长刀,战斗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毫无悬念,杀戮不过是这场既定议事的尾声而已。
黑衣头领举起长刀后,还想嘶吼一声,为他自认为悲壮的一生画上句号,然则声音还未从嘴中发出,就被咽回了喉咙,因为他的胸膛已经先一步被一柄长刀刺穿。
能从他嘴中出现的,只有血泡而已。
无力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时,黑衣头领看到刘细细嘴角依然含着一丝微笑,与先前不同的是,此时的刘细细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在生命的尽头,黑衣头领感受到了对手的嘲讽。
被人扶起紧急处理伤口的时候,刘细细听到了同伴的对话。
“伤势如何?”焦急的询问声。
“没甚致命伤,死不了。”片刻之后的回应。
“紧赶慢赶,幸好不曾耽误了她,如若不然,回去之后怕是不好交代。”那人明显松了口气。
刘细细偏过头来,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面前的人唤作宋娇,两人相识已经很久。
“孟延意......”发出声音时,刘细细发现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虚弱,只是脱力得厉害。
她看到宋娇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然后她听到对方说道:“放心,第五统领已经赶过去了。”
“第五统领......”刘细细挣扎着坐起身,“第五统领怎会在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你且先休息一阵吧,凡事明日再说。”宋娇握着刘细细的手宽慰她,见对方神色颇为急切,便补充了一句,“此番入蜀的青衣衙门,一个都跑不了!”
......
用不着这名黑衣来禀报,林安心也知遇着了敌袭,各方远处骤然亮起的火把,边缘地带隐隐传来的交战声,已经很清楚的传达出这个信息。
事到临头,林安心虽然面黑如夜,却也不怎么慌乱,她立在马旁,吩咐人去拿来舆图。少顷,又有黑衣来向林安心禀报,说对手乃是军情处,并没有发现军队的踪迹。
看罢舆图,林安心心中迅速做着计较,抬头间忽见孟延意正一脸戏谑望着她,不由得皱眉道:“你我可是身在一条船上,你这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是何意思?”
孟延意连连摆手,“你们这是神仙打架,跟我一介小小凡人可没有关系。你们打你们的,我插不上手,自然只能在一旁看着。”
这话让林安心怎么想都觉得烦心,这完全不是同仇敌忾的态度,这时候孟延意的冷眼旁观,岂不跟与敌串通一气没有两样?
然则形势逼人,林安心却也无暇与孟延意多作计较,方才观图已让她有了转移路线的选择,当下她便挥手让人将孟延意带走,并且吩咐下行走路线。
只要保证孟延意不让军情处夺回去,青衣衙门便是陪着军情处在此大战一场又有何不可?
话虽如此,但送走孟延意后,林安心的眉头也没有舒展多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形势并不像她表现的这般轻松。
远近的厮杀声渐渐大了起来,逐渐有山鬼哭嚎之势,军情处的攻势逐步露出真容,不断有汇报送到林安心面前,都在诉说着局势的恶化,一切都表明,军情处已然出动了大批力量,对此地形成了合围之势,如今军情处发动的攻势,与围剿已无二致!
遣精锐送走孟延意,留下主力在此与军情处激战,是暗渡陈仓之策,这在当下显得尤为明智。
眼见军情处的攻势越来越大,青衣衙门的处境越来越不利,林安心心头生出许多疑惑。
看军情处的阵仗,人数不少,超过百人是铁定的,如此大规模的战斗人员调动,可不是军情处地方据点随随便便能做得出的,这也就意味着眼前的对手并非是接到刘细细警报后,赶来救援的附近的军情处机构。
既然不是军情处地方据点,此间文章可就大了。
军情处眼下的行动,极有可能是成都统一调动。
这也就意味着,军情处对青衣衙门的行踪已是掌握得一清二楚。不如此,不足以有眼前的合围攻势。
然而林安心怎么都不愿接受这个结论。这与青衣衙门先前的推断严重背离。这个时候,军情处的注意力应该大部都在河西,即便已察觉到青衣衙门卷入了蜀中风波,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调集了足够人手,对他们形成合围之势!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军情处又是如何察觉到青衣衙门的意图,并且布下这张大网?
林安心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她的心中委实没有答案。
还有一点,比起青衣衙门眼前的困境,林安心更在乎的,是她那个更深处的谋划,是否也被军情处察觉到了?
虽说林安心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但面对军情处的行动,她不得不生出这番顾虑。
“林司首,贼人人多势众,明显是有备而来,攻势甚是猛烈,司首还是尽快离开为好!”部属前来急劝。
“慌甚么!”部属的焦急之态让林安心很是不满,“本座在此聚集了百余精锐,军情处便是有备而来,一时又能奈我何?况且黑夜行动不便,只要我等占据有利地形,军情处便纵有再多人也叫他寸步难进,反倒是仓皇而走,极有可能落入对手陷阱!”
说完这话,见部属还欲再说什么,林安心不耐的摆摆手,“眼下掩护孟延意离蜀最为紧要,你我在此多拖一时,此番大计便多了一分把握。我青衣衙门精锐之士,何曾输给军情处半分,第五那小丫头此番还能将本座再捉了去不成!待到天明,你我要走,对方何能拦住本座半步!”
部属见林安心意志坚决,知晓无法说服对方,只得遵命。
随后,林安心命人向军情处喊话,“若是第五统领在此,林司首请见一面!”
这本是缓兵之计,出乎林安心意料,第五姑娘竟然应许了她的请求。
随着双方命令下达,激烈厮杀了半响的双方杀手陆续止住手,开始纷纷后撤。
先有双方杀手持火把照亮了一处空旷之地,随即又点燃几堆篝火,使得方圆百十步亮如白昼,消去了双方打埋伏的可能,在这之后,林安心步行去见第五姑娘。
夜风颇大,林安心远远看见第五姑娘的红衣跳动如同火焰,与身旁的篝火相映成趣。
见面后林安心晏然笑道:“小丫头,别来无恙?”
第五姑娘伸出一只俏生生的手臂,指了指林安心和她身后的青衣衙门,“容你一个机会,此时缴械投降,我还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林安心冷笑不迭,“小丫头好大的口气,你就如此有把握吃得下本座?”
第五姑娘收回手臂,“千里入蜀,自寻死路,事到如今,尔部深陷重围,还想咸鱼翻身?”
林安心毫不示弱,她早就见识过第五姑娘的伶牙俐齿,“此番你调集重兵至此,的确出人意料,然则据我所知,以蜀中眼下局势,仓促之间你能调动的人手也不过一两百之数,真论起来,你我势均力敌,你就这般瞧不上青衣衙门?”
夜风拂面,火光里第五统领青丝如瀑,她轻蔑的一甩衣袖,傲然道:“萤火之光,也敢同日月争辉?”
章九十八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7)
成都的晨钟暮鼓与洛阳没甚两样,寒冬里的城池如一副色彩单调的水墨画,钟鼓声便是这其中最遒劲有力的一笔,兀一落下便让严寒透明而清晰。
莫离裹貂拥炉,刚饮下一盏热茶,还没来得及舒上一口气,窗外掠进的一缕寒风便让他脖子一缩,打了个冷颤。李从璟见他这番弱不经风的模样,起身去亲手关上窗户,将夜色与寒风都挡在了窗外。
莫离昨日里感染了风寒,病得一日未起,傍晚听闻他起了床,李从璟特地来探望。
“都说北地边关寒意透骨,早先在幽州时也少见你病成这番模样,如今到了蜀中,雪花都没见着一片,怎么反倒是娇贵起来了?”重新坐下来的李从璟,免不得打趣莫离两句。
莫离摇摇头,笑容苦涩。病患来的是有原因的,起因便是得知刘细细凶多吉少。不过眼下莫离无暇顾忌这些儿女私情,再度啜了一口热茶后,他放下茶碗,抱起手炉,对李从璟道:“西川局势动乱至今,乱象日盛,离尚无一策以根治,夙夜思之,常怀愧疚之心......”
李从璟以为他是为这事给急病的,不等他把话说完,便板起脸责备道:“艰难之事从来有之,若是为此便忧患成疾,古往今来的智才之士岂不都英年早逝了,留谁来排忧解难?万不可如此......”
莫离有些尴尬,不过他也没打算多作解释,强打精神,顺着先前的话继续道:“诸侯扰乱西川之事,可能确定契丹与吴国都参与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日前桃夭夭自草原传回消息,已确定契丹参与了此事;军情处在吴国的眼线经过多方探查,也查证了吴国确有从中捣鬼——对了,第五已率军情处精锐去接回孟延意,若是情况不差,此时军情处应该与青衣衙门交上了手。”
莫离点点头,忽然问道:“大帅不觉得奇怪么?”
“契丹要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要打楚国,为防大唐插手,事先将大唐的注意力和兵力吸引在西川,有甚么奇怪?”李从璟道。
莫离摇摇头,“日前离也如此想,但如此想会有许多疑点得不到解释。”
“怎样的疑点?”李从璟稍稍前倾了身子,好奇的问。
“疑点甚多,最紧要的一点:当今的大唐,只要有大帅一日,契丹与吴国都不该有轻举妄动之举,否则无异于引火烧身,何况是发兵灭国这等大事?就算我大唐禁军被西川束缚了手脚,不能北上南下,可帝国北有强藩,南有精兵,只要大帅亲临,各地兵马调动起来,何如能不如臂指使?到得那时,契丹、吴国今番作为,徒引大帅怒火,与自陷危境有何区别?”莫离语气渐重声音渐大,引得他咳嗽不止。
李从璟连忙过去帮他抚肩捶背,折腾了半响,莫离总算消停下来,看对方面红耳赤的模样,李从璟免不得又责备几句,临了才道:“难不成契丹攻打黑车子室韦,吴国西征楚地都有假不成?”
“此事中的确有地方有假,但假不在攻略土地。”莫离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放下茶碗时看向李从璟,眼神郑重而严肃。
“假在何处?”李从璟也认真的问。
“吴国、契丹借西川之乱,要对付大唐是假,要对付大帅才是真!”莫离的话掷地有声,却也无异于平地惊雷。
李从璟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对付我?他们怎样对付我?难不成西川乱了,我还能引咎辞官,归隐田园不成?”
“大帅自然不会主动引咎辞官,也辞不成,但大帅不主动去做,却不代表不会有人取大帅之位而代之!”莫离见李从璟漫不经心,面色更加肃杀。
“孤王之位,何人能取而代之!”李从璟淡然而不失有力的回答道。
然则话虽如此说,但他并非不了解莫离的意思。
有可能撼动李从璟地位的人,帝国上下唯两人有此资格。
这两人,便是李从璟的两个弟弟,李从荣与李从厚。
李从璟不相信李从荣与李从厚会跟他争夺诸位,不仅因为李从璟自身功勋独步天下,也因为他不相信李从荣、李从厚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弟弟,有朝一日会跟他兄弟相残。
李从璟不相信,但莫离明显有这层顾虑,他也不说破,只是盯着李从璟不动。
僵持半响,李从璟只得直面这个话题,“且不说我与从荣、从厚自小感情甚笃,他俩的秉性我也清楚,前些年他俩随我在大元帅府磨砺本事,如今虽说已经各自主持军政大事,却也不至于与敌国联手,来算计兄长。”
“何须与敌国联手,何须要算计大帅,他俩但凡有建功立业之心,就足以被人利用了。”莫离寸步不让,态度坚决。
“此言何意?”李从璟皱起眉头。
“天成新政推行至今,还有那个节度使不知帝国在削藩,不知帝国日后将无藩帅?既然大帅是主持推行天成新政之人,是他们的政敌,他们自然只能倾力去扶持其他皇子,以备日后推行不同的军政国策,来保住他们的权势富贵!不怪他们如此作为,而是除此之外他们再无它途,况且,平心而论,这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
莫离言辞恳切,“如今,大帅平定逆贼李绍斌、孟知祥,声望震动天下,一时无人能争锋分毫,假以时日,大帅归朝之后入主东宫,就更无一人敢触龙颜,到得那时,天下藩帅岂不再无翻身之地?”
“今时伐蜀虽成,但大帅一日不归朝受封,此辈便还有一日机会,如若此时此辈不在两川动些手脚,打击大帅之声望,或是更进一步,利用两川之乱,将大帅束缚在蜀中,腾出时机来让旁人去建功立业,往后他们拿什么与大帅相争?”
“而这正好被徐知诰、耶律倍所利用,只要吴国、契丹伐蜀之时大帅不能亲临前线,换了资历、威望、才能、经验都相差万里的宋王、赵王,上不能得才华横溢之幕僚参赞军机,下不能得桀骜难驯之藩军言听计从,彼时,以徐知诰、耶律倍之智慧,以吴国养精蓄锐多年之底蕴,以契丹精骑韬光养晦多时之戾气,他们又如何能相与抗争?换作离是徐知诰、耶律倍,也不会惧怕宋王、赵王分毫!”
“大帅!”莫离见李从璟面色难看,连忙伏地而拜,眼中几乎淌下泪来,“徐知诰此人如何,大帅早有所知。与契丹联手,重金招募军队、杀手以乱蜀中,与帝国藩镇密谋,扶持、利用其他皇子搅-弄朝堂风云,与大帅争权夺利,此等手笔他并非不能为之啊,请大帅三思!”
这番话委实太惊人了些,也太沉重了些,李从璟一时无言。
他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窗前,本想打开窗户透口气,手刚伸出来碰到窗棂,又怕寒风冷着了莫离,一时间思及莫离方才的话,心中万千念头涌过,竟然觉得有些心乱如麻,伸出的手臂就这么僵直在半空。
莫离的话还只是推测,并没有实证来佐证他的观点,但李从璟知道莫离所说的这些,极有可能就是蜀中动乱的真相。
只有这个真相,能解释所有疑点。
若事实果真如此,那当如何?
良久,李从璟转过身来,发现莫离还拜倒在地上,连忙上前去将他扶起来,叹息道:“何必如此,纵你所言之事都是事实,也无需这番模样。”
“大帅不怪罪离?”莫离显得有些惊讶。
“怪罪你甚么?怪罪你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李从璟摇摇头,苦笑道:“若是窗户纸一直都在那里,若是它注定要被捅破,由谁去做这件事,又有甚么关系?”
莫离低头默然了片刻,忽然道:“蜀中诸番动乱早已陆续上奏朝廷,依离所推测,不出三日,朝堂上必有大动静传来。”他又低头沉默了下来,这回沉默的更久,抬头时他看着李从璟,“李哥儿,你可准备好了?”
“如若那就是事实,该来的注定会来,我又有何惧?”李从璟的眼神中虽然有些伤痛,但豁达之意不言而喻,“莫哥儿不必为我忧心。”
“李哥儿......我......”莫离一句话没说出口,又剧烈咳嗽起来。
李从璟露出一丝笑意,“你不必自责,徐知诰能完成这样的布局,不怪你我没能及早发现,谁叫你我彼时都一心扑在伐蜀之事上?此番让他有机可趁,姑且让他得意两日,来日方长,你我有的是时候对付他。”
莫离好歹止住咳,换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天下大争这盘棋,到了最激烈的时候了。”
“也是最精彩的时候。”
......
李从璟不愿让莫离在病中依旧太过劳神,两人谈完这个主要话题之后,李从璟便让他好生歇着,自个儿起身离开。
出门的时候李从璟一直在思索方才的对话,以及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势。如果说李从璟果真不得不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留在蜀中,那么徐知诰给他造成的这个麻烦,恐怕是他自淇门建军以来遇到的最大艰难了。
因为一直在思索这些事,直到孟松柏举起大伞的时候,李从璟才回过神来,氤氲的灯火中,雪花飘飘,一直到灯火深处,方渐渐淡薄了踪影。
下雪了。
“成都也会下雪?”李从璟微微怔了怔,不自觉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空望去,彼处还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夜不太深也不太静,李从璟却忽然很想念一个人,一个不远千里孤身去往北漠草原的人,那个总是气息沉静如同遗世独立,却也偶尔暴躁狂野的女子。
是她走了一趟金陵,埋下了一颗种子,才让军情处能很快在金陵探查出吴国参与到了扰乱蜀中的事情上来,也是她的千里北上,在草原大雪中独自行走,最终揭开了契丹与吴国联手密谋的面纱。
然而,无论是当日李从璟与她河亭告别,还是之后她毅然南下金陵,又决然北上西楼,她都从未说过一句话。
也许,这一切的开始,都是因为她在洛阳,最先察觉到了那丝云波诡谲。
“回来吧......草原,太危险了......”李从璟的轻声呢喃,不知是对谁说起。
......
风雪本是寻常事,有人说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说大雪拦路如关山阻隔,也都只是人心各有所需罢了。
林安心很不喜欢这场大雪,白茫茫的世界一望无奇,感受不到变化也感受不到生机,让人觉得孤独无助。
而第五姑娘的那身红衣,在白色里总是异常显眼,这对林安心来说,怎么都有些阴魂不散的意味。
章九十九 惊涛初起剑南道 诸侯掀起百丈浪(8)
天亮之后,林安心并没能如她所愿逃出生天,事实上,早在黑夜对峙的后期,青衣衙门就陷入了困境。在与第五姑娘对话过程中,军情处的便已杀手越聚越多——这是之后双方再度交手后,林安心的发现。
那场对话,她固然是想要拖延时间到天明,对于第五姑娘而言,对方也需要时间让调集的人手赶过来。
在林安心陷入数倍于己的包围中时,她依旧无法理解的是,根据她的推算,军情处在西川短时间内能够调集的人手,不会超过两百之数,这也是她好整以暇与第五姑娘会晤拖延时间的依仗,然则,事后多出来的数百人又是从何而来?
再度踏上逃亡之旅的青衣衙门林司首,很容易就想起了当年在荆南的那场奔逃,此情此景,与当时几无二致。
虽然处境不利,心中的悲痛与愤怒无法言表,但林安心并没有放弃,从当日佛晓开始,她带着部属一路向东南逃窜。
她打算在涪州乘船顺江东下,届时,不说“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至少保命的可能性大了许多。
风雪并没有持续,道路上的积雪也不甚厚,但道路泥泞却是毋庸多言,原本身着华服耀武扬威的林安心,鲜亮的衣裳没多久便沾满了泥渍,尤其是血迹纵横其间,显得不伦不类,惨不忍睹。
比起服饰的凄惨,处境的艰难和身体、精神的双重折磨才是紧要问题,连续两日夜的逃亡,马匹早已累死道旁,林安心身旁还跟着的随从也只剩下十数人,且多半都身上带伤。
没了马匹之后,林安心自然不能再走大道,被迫传入小道,更叫她难以接受的是,原本安排的接应据点,不是道路被军情处封锁难以赶到,便是据点本事已经被军情处控制——昨日因为一处有军情处埋伏的据点,林安心损失了过半的人手。
有了如此前车之鉴,林安心再也不敢冒险逃去下一处青衣衙门接应地点,哪怕那里并未被军情处事先控制。
林安心自知已经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好在她事先准备做的充分,地图也随身携带,这让她并没有失去方向,不至于如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对此她一度感到庆幸,并以此激励随从坚持战斗。
但当青衣衙门在军情处天网般的追捕下,不得不逃入山林后,失去辨识物的逃亡之路使得地图也失去了作用,只能勉强分辨方向的乱窜,使得每走一部都更加艰难。
干粮和水相继耗尽,林安心在一日夜不曾进食后,脸色变得分外苍白,干裂的嘴唇显示出她生命的透支,脸上破败的妆容看起来花里胡哨,加之衣裳已被林木荆棘划得不成模样,使她看起来与乞丐毫无二致。
更叫人无法忍受的是,个别随从眼神有意无意落在她身体的裸露部位,便再也无法挪开,她甚至能感受到那些目光的炙热与**。有那么一瞬间,林安心想到,如果他们在山林中迷失方向,再也走不出去,最后等待她的,可能不只是死亡那么简单。
当年荆南逃亡时,林安心面对的只有追兵,没有此番这样严密的围堵,她也不过是只身一人,虽然孤零了些,好歹能偷、抢到食物和水,而现在,她根本无法去偷盗抢掠,目标太大了。
猎户遗失在林中的蒸饼,成了林安心一日夜来唯一的食物,虽然它极可能已经变质,但林安心还是迅速将它全部塞进了嘴里,大嚼几口之后囫囵吞了下去,那一刻,强忍着恶心的她,看到了随从们渴望的眼神。
当黎明再度降临的时候,眼前的视野渐渐广阔起来,林安心迫不及待顺着山间小道攀上山顶,尚来不及欣赏山顶空地的日出景致,就感到一阵无力。
身前已无路,只有一道山崖,山崖下面,是奔涌的大江。
“该死!”林安心不由暗暗后悔:进山之前应该先抓一个向导的。
然则当时情况危急,军情处尾随得紧,她既然被迫进入山林,又如何有时间去找向导?
“下山!”没有犹豫,林安心便决定回头,再找其它的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没走出多远,山林中便传来了大规模追兵的动静。很快,军情处的青衣发现了她们,而后毫不犹豫发出信号,并且围杀了上来。
林安心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之后便只剩满腔悲愤,她厉叫一声,拖刀便俯身冲战。
鲜血染红了山道,染红了草木,也染红了黎明。
最后林安心满身鲜血,虚弱的退回山顶时,身边已只剩下两名贴身女卫。她固执的紧握长刀,通红的双眼充满仇恨,盯着缓缓走上山顶的那个红裳女子。
在这一刻,她再也顾不上胸前裸露的半峰,下身透风的长腿,彼处早已沾满鲜血,不辨原本面目了。
便是她美如牡丹,也已残败,即将凋零。
在第五姑娘不食烟火般在山顶站住后,林安心忽然笑出声,率先开口道:“小丫头,你可知晓,与两年前相比,你可是半分都不曾长高呢!”她乜斜了第五全身上下一眼,撇撇嘴,啧啧摇头道:“当然,别的地方也没见增长半分,哎呀,李从璟是不是从未让你吃饱呀?”说到这,她笑得愈发开怀,以至于不得不以手掩唇,“还是说,李从璟从来就没让你吃过?咯咯......你这小丫头,可真可怜啊!”
第五姑娘干干净净站在狼狈不堪的林安心面前,两人之间的对比犹如晨露之于淤泥,面对林安心恶毒的取笑,第五姑娘眯起眼,露出整齐雪白的银牙,“人食五谷,而养己身,五谷虽同,而人迥异,之前我尚不知其因在何,今日听你一番言语,倒是明白了些。”
第五指指林安心身上的凹凸之处,“你吃的东西都长了肉。”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而我吃的东西长在了这里。”而后笑嘻嘻道:“今日我才知道,并不是只有儿郎,才会肢肉健硕而头脑简单,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你。”
“你......”
“好了!”第五姑娘打断林安心的话,看向她,“胜负已分,我懒得跟你再作口舌之争,你有何遗言,交代完后赶紧上路。”
......
林安心好歹止住了要在言语上找回些许尊严的打算,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终于道:“遗言没有,疑问倒是有两个,你若肯为我解答,也算让我死的明白。”
“但说无妨。”
“其一,军情处如何这么快察觉到了青衣衙门的行踪?”林安心满脸不甘心。
第五笑了笑,“二十一名官吏被杀后,我即命天下军情处探查各方诸侯动静,还记得桃统率吗?她在金陵留下了些许线索,我们很快便查到了金陵的契丹使臣,而后确认了青衣衙门的行动。碰巧你们要抓孟延意,时间紧迫之下,我如何能不将计就计,以孟延意为核心,安排下这场围捕青衣衙门的行动?”
林安心咬牙摇头,“便是如此,时间也是不够,成都与金陵相隔数千里,况且中间山路阻隔,消息传回要好些时日,你就算能够有所应对,也不可能布下这等大网来!”
第五耸耸肩,“你难道不知飞鸽传书?”
林安心冷笑,“飞鸽不过能识归途而已,你们来成都才多久,何以养出能飞回成都的信鸽来?”
“成都是不能,万州却能。信鸽自金陵飞回万州,万州再遣人日夜兼程赶赴成都,这样时间便差不多够了——当然,也仅是差不多,要不然刘细细也不会被你追到。”第五说完这句话,稍稍歪了歪头,“对了,刘细细已经被我们找到,对此你应该不会觉得意外吧?”
林安心脸色唰的一下灰白了许多。
半响,林安心才低头恨恨道:“人手呢?据我所知,成都临时能够调集的人手,至多不会超过两百,而你此番围追堵截的手笔,少说动用了两倍之数,军情处哪来的这许多人?”
“看来青衣衙门对军情处知之甚深呀。”第五姑娘不禁笑容深邃,“不过了解的却还不够。这些多出来的人手,并非凭空而来,你应该知晓,演武院有军情处受训人手,这期学员不过是提前结束受训,此番恰好刚秘密赶到成都罢了。”
林安心怔在那里,一时忘了言语。
谜底揭开之后,才发现它并不如何高深莫测,这多少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但谜底之所以是谜底,并不在于它如何高深,而在于还未揭开时,它不能被人及时预见罢了。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已是足够。
“林司首,来生莫要与大唐为敌。”第五姑娘最后望了林安心一眼,转身走下山顶。
身后,旭日喷薄,一泼冰冷箭雨罩向山崖前的一代芳华。
......
与莫离所料不差,李从璟很快接到了从洛阳传来的不好消息。
让李从璟稍感意外的是,这封信源自任婉如之手。信中所言,也不是朝堂风向,而是说及的一件看似并不太严重的事。
日前,秦王府西卜祭酒侵占良田,手段不甚光彩,引发了冲突,最终导致数名农户受伤,更有一人伤重不治,西卜祭酒感到事态重大,慌忙向任婉如求救,任婉如遂在家书末尾,将此事告之李从璟。
之所以是告之,而不是询问如何处理,是因任婉如知晓如何处理。
若是往常时节,此事不会引起李从璟太大注意,毕竟任婉如也知秉公处置,不会徇私枉法,但在有了莫离先前那番话后,李从璟便感觉到此事背后恐怕大有文章。
“西卜祭酒刘询此人,我还是知晓的,虽有好财习性,但识得大体,平日里或许会贪图一些小利,但绝不会在大处犯错。侵占良田?新政推行至今,对土地兼并是何种态度,何人不知,他怎会这般糊涂?”
李从璟放下信件,揉了揉眉心,“不消说,此番被人算计的可能性极大。让军情处查一下,此中根结到底是怎么回事。”
“西卜祭酒官拜从七品上,在王府不是无足轻重之辈,此事根结固然要查明,眼下紧要之处在于,推演此事会引发怎样的风暴。”坐在一旁的莫离怀抱手炉道,他的病情虽说好转了些,但仍旧不能掏出折扇摆弄,“大帅,依离之见,刘询恐怕是对手拿来作投石问路之用的。”
“恐怕不会只是投石问路那般简单。”李从璟目光深远,“自二十一名官吏被杀,到盐监出事,各地频发事端,以至于贼军叩关,这些事接二连三发生,朝中却无一人对我有所微词,若是寻常时候也就罢了,但若是你先前所言不差,值此紧要时期,对手放着这些事不做文章,只有一种可能。”
莫离明白李从璟的意思,眼神凌厉了几分,“他们在等一个时机,不发难则已,发难必是大动静。”
“先是西川生乱,现在又是王府官吏举止不端,前有治理地方不力,后有约束属官不当,这个秦王不仅才能欠缺,只怕连用人之明都没有!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归朝受封、入主东宫?”李从璟笑意冰冷。
“那当如何?”
“还能如何?好生呆在蜀地,先将蜀地治理好,至少得保证新定之地再无动乱,才好再言其它。至于迫在眉睫的吴国攻楚、契丹西征,要如何应对——帝国并非只有一个皇子,也并非没有贤臣良才,何必事事非他不可?”李从璟看到董小宛进门,站起身来,在玉盆里净了手,擦拭水渍的时候,笑容忽然恢复了温度,“莫哥儿,到用饭的时候了。”
莫离也站起身,笑道:“听大帅如此说来,倒似帝国内外、天下九州,皆是敌人。”
“天下皆敌的待遇,可不是谁都有资格享受到的,莫哥儿何不体味其中之乐?”
两人相视大笑。
董小宛拿明珠般的眸子偷瞧了两人一眼,暗自撇撇嘴,心想这两人怎么老是无端发笑,世上有那么多值得高兴的事么?
......
李嗣源很生气。
有史以来第一次,李嗣源在临朝时甩了折子,丢下一班朝臣不理,怒气冲冲佛袖而去。
与此同时,一辆装饰简洁但格调儒雅的马车,沿着官道行驶到洛阳上东门前,吱吱呀呀的车轮在城前缓缓停下,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掀帘走下马车,双手拢袖望向高大城楼。
“不愧是千古一城,气派,真气派!”文士口中说着赞颂的话,脸上却没有半分崇敬之意,他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意,“此处即天下,便从这里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