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为国征战不惜身 欲为忠臣不可得(中)
河北真定城中有一座宅子,十二进外带八个旁院,府宅中高檐回廊婉转曲折,林木成荫小桥流水,假山鱼湖一应俱全,装饰虽不尽奢华,却雍容大气,一看便不是寻常富贵之家,想必府宅中人的生活,不知要让这城里多少人倾羡。
时进四月,方过立夏,天气愈发暖和,已是带有热气了,人们轻衣宽带,正是一年中奋进的时候。然而近些日子以来,这座府宅却不复先前的生机勃勃,其中的人无论是主还是仆,时常心神不定、面带惶然忧色,这使得整座府宅的气氛都显得压抑不安,全无应有的抖擞精神。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不过短短时日。
拨开车帘,望着府门牌匾上那个偌大的“李”字,街巷中的真定刺史命人停下车轿,他脸色阴郁,眼神闪动,不知在作何念,但肯定不是如往日那般,在思考如何巴结府宅中的人。
“大人,如何在这里停下了?”随从到近前来听命。
真定刺史杨丰智生得肥头大耳,他双手缠绕在腹前,眯着眼沉吟道:“本官不进府了。”
“大人英明!那我们就这样回去?”随从张瑞恒弯腰问。
“也不能白跑这一趟。这样,你派人把守此地,严密监视,府中人若有异动,及时报给本官知晓!”杨丰智眼中闪出智慧的光芒。
“大人英明!”张瑞恒立即赞叹,随即又不解,“大人,为何要监视李府?若是大人有疑,要拿下李府易如反掌!”
“你懂什么!”杨丰智冷哼一声,不冷不热道:“总管在邺都征战不力,如今又滞留相州不归朝,虽有通敌反叛之嫌,朝廷却还未有明诏。此时轻举妄动,实为不智。你我且看形势,若是总管真坐实了反叛之名,你我立即动手缉拿府中人不迟,到时候功劳自然在手。但若是总管这项罪名坐不实,你我却也不能事先开罪了贵人,否则他日必定性命不保!”
张瑞恒恍然大悟,“此乃两全其美之法也!”说完不忘立即补上一句,“大人实在是英明!”
府宅中,曹氏以泪洗面,拉着李永宁的手,低泣道:“永宁,这可如何是好!你父亲一生为国征战,怎会通敌反叛朝廷,他素来忠直,断不会如此作为啊!”
李永宁素衣罗裙,紧握着曹氏的手宽慰道:“母亲既知父亲不会反叛,又何须担心呢?”
“永宁,你不知晓,人言可畏啊!”曹氏哀愁不减,“你父亲虽为忠臣,但近年来却饱受陛下猜忌,此番又征战不力,以至险些身陷囹囵,为贼人所迫,现下虽逃出险地,但经此波折,陛下却未必会信你父亲清白!”
李永宁沉默片刻后道:“母亲,眼下大唐乱世四起,何尝不是陛下失德?若果真陛下不给父亲活路,父亲戎马一生,果敢威武,又岂会坐以待毙?母亲不必担心太甚,父亲必能知晓如何选择。”
曹氏闻言大惊,眼露不可置信之色,“永宁,连你也如此认为吗?你也认为你父亲会反叛?”
“这哪里是反叛呢?”李永宁道,她轻轻叹息一声,转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正待绽开的牡丹道:“父亲一生为国尽忠,功勋卓著,便是大梁也是父亲和从璟为大唐攻克。然而这些年来,父亲受的又是怎样的待遇?从璟为大唐坐镇北疆,与契丹贼子鏖战四哉,陛下可有给过一兵一卒?”
她转过身,望着曹氏,认真地说道:“若是只我一门如此便罢了,眼下大唐的天下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地方遭灾而朝廷不赈,百姓受苦而贪官污吏横行,将士为国尽忠却食不果腹,天下之财,尽入奸佞与皇宫私囊,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街上卖儿鬻女者多不胜数,民不聊生至此,难道这就是父亲和从璟百战余生,想要换来的天下吗?”
曹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李永宁,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似的,回过神来之后连忙一把拉住李永宁,“永宁啊,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万不可胡说啊!”
李永宁坐到曹氏身边,“母亲,我只是为父亲和从璟感到不值罢了,哪里又有别的意思呢?母亲放宽心便是,有父亲和从璟在,我李氏一门不会有事。母亲,你要相信他们!”
看着李永宁坚定的眼神,曹氏愣了许久,点头道:“我相信。”
入夜,曹氏和李永宁仍在一起说话,忽而闻听仆人来报,李从珂回来了。
“三哥怎会在此时归来?”李永宁拉着曹氏出门,与风尘仆仆的李从珂相见于中庭。
李从珂未着甲胄只是一身便衣,见到曹氏先行了见礼,不待众人相问,也顾不上歇息,便直言道:“父帅征战邺都,因小人作乱而失利,李绍荣诬告父帅通敌,朝廷听信李绍荣一面之词,不容父帅辩说。现父帅只得滞留相州,继续上书申辩。为免母亲与妹妹为奸人所害,特命孩儿来接母亲去相州!”
曹氏身子晃了晃,事情已发展到要接家眷于军中保护的地步,这意味着什么曹氏岂能不知,她强作镇定,严肃问李从珂:“三儿,你且告诉为娘,你父帅是否打算......”
“母亲!”李从珂打断曹氏的话,面露悲色,“陛下受奸臣蒙蔽,举止寒透人心。无论父帅做什么,都是为求自保!”
曹氏闭上眼睛,伤悲太甚不欲再多言,只是说道:“情势如此,都是天意,人能奈何?”
李永宁将李从珂扶起来,“三哥,我们何时出发?”
“我本是隐蔽而来,夜长梦多,需得马上就走!”李从珂道,“城门守将与我有些交情,夜里也能出城,只要出了城,一切都好说!”
李从珂欲带李府众人出逃,杨丰智很快得知此消息,然而在他纠集好人手时,李府众人已经离府。杨丰智随即带领着百十军士,一路追赶,在城门前,终于赶上李府一行人,将其团团围住。
火把映照下,李永宁脸色有些苍白,曹氏拨开窗帘,见到外面情景,也是脸色一变,李从珂立于队伍之前,望着杨丰智负手迈步走过来。
见到李从珂,杨丰智露出玩味笑意,“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家三将军,可是好久未曾见着了。三将军到了城里,也不来与本座喝杯茶,可是叫本座好生伤怀。”
李从珂冷然盯着杨丰智,怫然不悦,“杨丰智,你无故围住我等,拦我去路,此乃何意?”
“何意?本官完全是一片好意啊!”杨丰智呵呵笑道,“怎么,三将军方才进城,这便要走?不知三将军欲往何处去?”
“本将行事,焉需向你言明!”李从珂厉声呵斥,“难道你还想拦本将的路不成?让开!”
“哟哟,三将军这话可就不对了,这夜里宵禁,闲杂人等禁止走动,三将军难道不知?”杨丰智挺着大肚皮,皮笑肉不笑,“三将军,你平日跋扈,眼里没有本官,这也就罢了,可你夜闯宵禁,本官可不得不奉公执法了!”
李从珂握住刀柄,驱前一步,冷冷道:“杨丰智,本将要出城,你想拦,便拦得住?就凭你这百十虾兵蟹将?”
杨丰智嘿然一笑,眼珠一转,“三将军要出城,本官当然不敢拦。”随即又阴阴-道:“不过李府之人,却走不得。”
“你说什么?!”
杨丰智冷笑一声,收敛了嬉皮笑脸之色,转而昂首厉声道:“本官近日接到邸报,李嗣源有通敌叛国之嫌!李嗣源家眷既在本官的地盘上,自然要听从朝廷发落,岂能让你带走?李从珂,你是军伍中人,本官奈何不得你,但李府家眷,今日一人也休想出城!”
说到这,阴笑道:“三将军若想硬闯,只管来便是,偌大一座真定城防营,本官倒想看看,难道还拦不住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三将军若不信,只管来试!”
李从珂脸色阴晴不定,不敢妄动,杨丰智所言非虚,他不能鲁莽行事。
李永宁到李从珂身侧,低声道:“三哥,此时若回去,杨丰智必定派重兵把守府宅,他日断无出城可能!”
“妹妹,此事我岂不知?然而要杀出重围,却非易事,如若失手,母亲她......”
杨丰智见状,冷笑道:“不瞒三将军,此刻本官倒是盼你出手。一旦如此,李家便坐实了反叛之名。本官倒是乐意为陛下分忧,擒拿逆臣贼子!”说罢,哈哈大笑。
笑罢,盯着李从珂,面色阴狠道:“既然你不动手,便不要在本官面前杵着!来人,护送李夫人回府!”
“得令!”张瑞恒早就跃跃欲试,闻言立即招收带人逼过来。
李永宁手足微微冰凉,李从珂额头青筋暴凸,死死握住刀柄。
“回府吧。”马车里传来曹氏的声音,“我李家满门忠烈,父战于内,子战于外,身为妻母兄妹,焉能累其清名,使其身陷险境!”
“母亲......”
“回府!”
张瑞恒提着刀牛气走到李从珂面前,看着他轻蔑一笑,又看向李永宁,桀桀笑道:“李家娘子,我可是仰慕你很久了,怎么样,跟我回府?”
说罢,手伸向李永宁。
李永宁眼露杀意。
李从珂横刀已要出鞘。
恰在这时,一声惨叫响起。
张瑞恒抱着手臂,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在他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支利箭!
众人皆惊,杨丰智张皇四顾,“何人?何人胆敢如此放肆,杀伤朝廷命......”
话说一半,余者再说不出口,因为杨丰智已然看见,在街边两侧的屋顶上,不知何时已经沾满了弓手,利箭在弦,正对着他!
“何人?”一个威武翩然的身影在屋顶众人后走出,嗤笑一声,“军情处,桃夭夭!”
......
“军情处是......”
“你闭嘴,我没兴趣听你说话。”桃夭夭从屋顶跃下,走向被团团围困的马车,随着她现身,街道上奔出无数青衣,将杨丰智的人围住。杨丰智脸色铁青,桃夭夭半分也没看他一眼,“至于军情处为何在这里,有何权插手真定事务,甚至谋逆之类的话,你还是咽回肚子省省力气的好。”
“你......”杨丰智气得浑身发抖。
“因为......”桃夭夭突然停下脚步,看着杨丰智,“我就是反了,你此时又能如何?”
杨丰智闻言脸色大变。
桃夭夭冷淡一笑,“若你觉得你尚有城防营可调动,你不妨看看城外。百战军刚败了几十万契丹军,你觉得,要攻破小小真定,需要多少百战军将士?”
“百战军......李从璟来了?!”杨丰智只觉得脊背一阵发寒。
“我家军帅最是孝顺,想必杨刺史也有所耳闻,为救母亲,他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桃夭夭淡淡道,“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此时你若是敢妄动半分,我保证,你马上性命不保!”
说完这些,桃夭夭抬起手,对军情处下令:“缴械!”
“现在,杨刺史可愿送我等出城?”
“愿意......愿意!不,下官理当效劳!”
章三 为国征战不惜身 欲为忠臣不可得(下)
浓稠似墨的夜色里,真定东门外的空地上,由数千支火把组成的方阵照亮了一片天地。对方皆尽骑兵,火光下甲胄鲜明、刀兵森寒、战马威武,对方并无异动,肃然无声,却有一股煞气迎面扑来,给人莫大威压。仿佛对方若是下一刻骤然发起冲击,城墙都会给对方如撕纸一样踏破,城头上的镇定守卒,如感悬剑在顶,分外不安。
真定东门守门校尉卢本伟立擦去额头汗水,他从军十多年,自然不像寻常士卒那般稳不住,但也正因有眼光,他更能看出城外这支军队的彪悍之处。若非历经杀伐,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惯的军队,不会有这样的气势。
回头望了几眼城头的军士,卢本伟能感受到他们的不安,他在心中一叹,很清楚若是对方攻打城池,他们这些守卒怕是连坚守半日都做不到。
对方没有打旗帜,卢本伟却知晓对方的身份。历数大唐精锐镇军,能有此气象者本就寥寥无几,而联想到城中的那座府宅,和今日入城的李从珂,卢本伟不难推测出对方的身份。
“指挥使,你说对方会攻城吗?”身旁有军士不安的问道。
卢本伟微微摇头。以寻常眼光来看,对方都是骑兵,应无攻城之理,加之又在夜里,攻城难度不小。最重要的是,对方可是大唐军队,哪有无故攻打自家城池之理?
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对方却在问,这说明问话的人心绪已经不稳,方寸已乱了。
“百战军可是群疯子!”副使也推测出城下军队的身份,对卢本伟道,“两三万人就敢出征渤海,加上卢龙军就敢打西楼,偏偏还都给他们打赢了......这世上还有那李从璟不敢打的地方吗?”
卢本伟按刀默然。
副使左顾右看了一番,显得很局促,“李嗣源可是反了,李从璟还可能不反吗?他若是从幽州挥师南下,遣先锋攻打咱们真定,并非不可能啊!再说,城中还有他家人......”
“住口!”卢本伟打断副使,他本还稳得住,被副使这番话一说,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静下心来,心里不由得暗骂:这该死的世道,怎么就这么乱?赵太几百人就敢自称留后,那李从璟手握雄师十万,还真有可能......呸呸,不能自乱阵脚......
强作镇定的卢本伟,望着城外不动如山,却比山给人压力更大的军队,心头很不是滋味,暗想:风云际会之时,有这样一支雄兵,何愁大事不成?
杨丰智在军情处裹挟下,不得不“护送”曹氏、李永宁等人出城,从城门洞里出去的时候,依稀望见城外骑兵,感受到那股无言威势,饶是杨丰智以为自己有几分胆色,也不由得暗暗心惊。
待出了城,看见城外军阵全貌时,杨丰智暗自倒吸几口凉气,那一排排不动如松的骑士,高头战马,铁甲森森,恍若洪流高墙,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桃大人,三将军,诸位既已出城,下官就不远送了,诸位请。”杨丰智在城门外停下脚步,赔笑道。
“我们军帅远道而来,难道杨刺史不打算去拜见?”桃夭夭乜斜着眼淡淡道,“百战军劳师远征,杨刺史也不犒军?”
杨丰智:“......”
自打知晓李从璟领百战军出现在城外的消息后,李永宁便心潮难平,迫切想要出城相见,只恨随行者众,不能让她飞奔而去。
李从璟坐镇幽州以来,两人难得一见,至今已是数年未曾谋面。北疆寒苦,契丹凶恶,李永宁自是知晓的,便是她对李从璟再有信心,也不能少一分牵挂,常恨不能照顾一二。而念起李从璟在幽州的艰难,着实心酸。
然而此时出了城,李永宁又踌躇起来,这数年来岁月悠忽年华虚度,青春不再,她不免不安。直到远远瞧见那千军万马前的铁甲将军,她心跳便不受控制起来,他是那样英武不凡,哪怕是远远看着,也感受得到他身上的光芒。曾今翩翩少年,风流轻狂,如今却已是国之栋梁,让草原威风丧胆的名将,她又为他感到自豪、骄傲。不知怎么,眼泪就不争气的掉下来,这滋味怕是只有她自己能够体会了。
桃夭夭早遣人先一步出城,跟李从璟汇报了城中情况,此时见马车出城,李从璟策马而出,在吊桥前下马来见,先是与李从珂打过招呼,继而便到马车前下拜,“不肖儿见过母亲!”
李永宁扶着曹氏走下马车,曹氏满面含泪,扶起李从璟,哽咽难言。
李永宁偷偷望向李从璟,见李从璟也向她看来,下意识躲过对方的眼神,旋即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躲避的,复又向李从璟凝望过去,一时神情,欲语还休。
“下官杨丰智,见过李帅!”杨丰智带着张瑞恒等人下拜,向李从璟行大礼。
“杨刺史。”李从璟转顾杨丰智,负起手来,目光冷然,“今日我母亲欲出城,听说杨刺史率众持械,武力拦阻?”
“这......这都是因为宵禁......”杨丰智正欲辩解几分,待触及到李从璟杀意凛然的双眼,不觉双腿一软,顿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李帅,下官冤枉啊!”
“冤枉?谁冤枉了你?是本帅,还是本帅的母亲?”李从璟俯视杨丰智,戾气不减半分。
杨丰智自付一副好胆,此时却不知飞去了何处,被李从璟如此一问,眼角又瞥见城外虎视眈眈的军阵,只觉得魂魄都要出窍。好在他久经官场,有几分圆滑,立即扇了自己几巴掌,“都是下官之罪,李帅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请李帅恕罪,赎罪啊......”
李从璟阴冷的目光又看向张瑞恒,“你手上的伤可还好?”
“好,好......还好!多谢李帅关心!”张瑞恒不知李从璟缘何问起他的伤势,下意识回答两句,立刻意识到对方用意,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李帅恕罪,都是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断非有意轻薄......小人......小人......”
“既然你管不住自己的手,不要也罢。”李从璟冷冰冰的说道。
“啊?”不等张瑞恒反应过来,孟松柏已大步前来,抽出横刀,手起刀落,一道血光飘过,张瑞恒的手臂就被斩了下来。
被张瑞恒凄惨的叫声摄住,杨丰智怔在那里不知所措。李从璟转顾回来,“本帅让你停下了吗?”
“是,是!”杨丰智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赶忙不停扇自己耳光。
曹氏于心不忍,相劝道:“从璟,他们也并没有把我们怎么样,你就饶了他们吧。”
“饶不得。”李从璟对曹氏道,“世道纷乱,宵小横行,今不严惩此辈,他日旁人焉知我李家不可冒犯?”
曹氏还想说什么,李从璟扶她回马车,坚定道:“母亲,我与父亲领兵在外征战,吃多少苦、受多少委屈都不打紧,毕竟我们是沙场中人。我们的功劳没人看得见也没关系,但我与父亲绝不容许,这些宵小之辈对母亲您和姐姐弟弟们,有半分不敬!”
曹氏心头一暖,握着李从璟的手,满眼慈祥,欣慰道:“从璟,你真是长大了。”
......
滞留相州后,李嗣源便没有再前行,李绍荣就驻扎于卫州,倘若李绍荣或者朝廷要对他不利,李嗣源也没打算自寻死路,前些时日让李从珂回去接曹氏,虽说是自保之举,却也是要免去后顾之忧。
在相州停留的这些时日,李嗣源向朝廷递交多份奏折,却无一例外石沉大海。奉旨征讨邺都失利,本已有罪,这些时候又佣兵相州不归朝,在有心人看来,这已是变向坐实了反叛之名。奈何李嗣源仍旧不愿明言举事,这让随行之人都万分焦急。
中门使安重诲素为李嗣源倚重,每有军机大事无不与其相商,近来谈起眼前困局,安重诲对李嗣源言说道:“天下之事,果断则成,犹豫则败。大帅请想,自古可有上-将为叛卒所劫持,进入贼城,之后却能安然无恙的吗?人生若逆流行舟,不进则退。眼下看来,大梁乃是天下要地,唯有先占据大梁,作为根基之地,方能保全自身!”
李嗣源听罢之后默然不言。眼前局势如何,他作为天下名将,岂能不知?历经宦海,又遭受这些年的猜忌,他又岂能看不清朝堂,不知道坐以待毙的道理?只是他心中仍有顾虑。
这日,李嗣源正在帐中处理军务,有军士来报,说是李从珂归来。
“从珂回来了?可有接来夫人?”李嗣源忙问。
军士道:“未曾见到妇人车驾。”
李嗣源顿时大惊失色。
军士接着又道:“但少帅随行一起来了!”
“你说谁?少帅?”李嗣源惊讶站起身,眼露不可置信之色。
“是,的确是少帅,卢龙节度使!”军士道。
李嗣源大喜,连忙出帐。
须臾,父子相见。
“见过父帅!”李从璟行礼,“孩儿已将母亲接送到幽州,请父帅放心。”
“好,好。幽州安全!”李嗣源十分满意,又问李从璟:“从璟,你不在卢龙,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从璟站起身,说道:“孩儿听闻父帅为奸人所害,以至于身陷险境,心里牵挂,特来相见。”
李嗣源终于露出笑容,点头道:“好小子,孝顺!”
......
少顷,父子于帐中对坐。
李从璟躬身问李嗣源:“父亲,你先是为乱兵所累,军士离散,后为贼兵劫持,忠名蒙污,现在又被奸臣所害,以至于滞留相州不能动,危在旦夕。孩儿请问父亲,接下来父亲准备何以应对?”
章四 大厦将倾何人扶 天下苍生问谁顾
为方便李嗣源、李从璟父子相见叙话,此时帐中并无旁人,唯李从珂、安重诲在侧。
李从璟问出这句话后,帐中一时陷入一片沉默中,气氛更是凝重到极点。
何去何从,这是悬在众人心头的巨石,它是否落下来,又落于何处,无疑关系到众人往后命运。
李嗣源默然良久,端视李从璟,问道:“我儿以为该当如何?”
李从璟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道:“孩儿心中有些疑问,存之久矣,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嗣源直视李从璟双眼,道:“我儿只管讲来。”
“其一,已故枢密使郭崇涛,有经天纬地之才,先因之献奇策,大唐得以平梁入主中原,后又凭其率军西征,王师得以三月而平两川,天下诸侯因此不敢直视我大唐天威。请问父亲,郭公能否算得上社稷重臣?”李从璟直身问。
郭崇韬身负反叛之罪而被诛,死而有罪名,李从璟此时称其故有官职,又言辞尊敬,放在常人眼里,自然是对当朝大不敬。
李嗣源敛眉道:“自然是。”
“既是社稷重臣,又大功初立,为何一夜之间,身死族灭?”李从璟问。
李嗣源沉声道:“奸佞谗言,混淆圣听,因而被诛!”
“其二,孩儿不解,伪梁贼将段凝,屯兵河上之际,杀伤我大唐将士甚多,为我大唐将士死敌,缘何大唐灭梁后,不见陛下降罪,反而御赐姓名,恩宠日盛?”李从璟又问。
李嗣源深吸口气,眉目略沉,“贿赂后宫,谄媚君上,结党营私,故而受宠。”
“其三,自大唐入主中原以来,天下承平日久,缘何百姓依旧生计艰难,卖儿鬻女之相不绝,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李从璟再问。
李嗣源微微动容,眼露恨色,“把持权势者,目无法纪,心无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以自肥,是以民不聊生!”
“其四,孩儿请问父亲,中原既有数年太平,当人心思安,缘何一朝风云突变,康延孝、赵在礼等相继反叛,中原烽烟四起?前些年,大唐南据伪梁、东平赵燕、北逐契丹,王师所到之处,百姓莫不箪食壶浆以迎之,而今邺都久为叛贼所据,缘何无人愿为王师先驱,反倒是贼势日大?”
李嗣源沉默下来。良久,才抬起头,喟然一叹,“先有民心,故而王师东征西讨,无往不胜;今失民心,是以将士不愿力战,而宵小四起、百姓助贼,乱事遂不能平也!”
李从璟也沉默下来,半响才叹道:“原来如此!”
李嗣源见李从璟一时再无开口之意,又因先前之言略显沉重,也陷入沉思。
李从璟与李嗣源对谈时,随话题深入,中门使安重诲一直眉头微皱,这时心有所悟,不禁眼前一亮。不比李从珂,安重诲能被委以中门使之职,自然是心思灵敏、缜密之辈,眼下他已品出李从璟四问中的联系。
这四问看似互相独立,实则步步递进。
李从璟先是借用与李嗣源当下处境极为相似的郭崇韬经历,来引出郭崇韬冤死、李嗣源身陷困境,是因朝廷奸佞遍地。第二问,借用段凝的例子,问奸臣从何而来,得出奸臣是主上纵容的结论。第三问,则是用百姓生活依旧困苦,来显示奸臣遍地的危害。第四问最为关键,既然百姓民不聊生,朝廷失了民心,天下如何能不乱,江山社稷如何能够稳固?
此四问层层递进,说明一个关键问题:君上昏庸,小人把持权柄,致使朝堂糜烂,而今天下已乱,急需有人整肃朝纲,否则大唐将亡。
想透其中关键,安重诲不禁纳闷起来。因为照李从璟这四问的势头,他还有最后一问未说出来。
当下众人商讨的问题,是李嗣源何去何从,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那李从璟还未说出口第五问。
第五问其实已经呼之欲出。既然大唐将亡,亟待有人挽救社稷危亡,挽狂澜于既倒,那么何人来扮演这个角色?
自然是李嗣源。
这不仅回答了李嗣源该何去何从的问题,重要的是,通过李从璟这番话,为李嗣源接下来的选择,赋予了大义和使命感。
同时,这番话,也为李嗣源日后掌权之后如何整肃超纲、如何执政,确定了基本格调。
试想,既然眼下大唐社稷蒙尘,包括李嗣源陷入危境,是因为朝中遍布小人、奸佞,是因为失了民心,是因为天下人心丧乱,那么日后李嗣源掌权,为免重蹈覆辙,是否需要亲贤远佞?是否需要整顿吏治?是否需要重塑人心?是否需要为民谋福?
答案显而易见。
念及于此,安重诲震惊不已,他再看向李从璟的眼色就变了。
在未举事时,便给举事赋予大义,更为日后执政确立格调和使命感,思维缜密、深谋远虑至此,难道不值得忌惮、敬畏?
而李从璟年纪轻轻,便能看清天下大乱的根由,并且心怀苍生、胸有社稷,难道不值得敬佩?
安重诲再度看向李从璟,却见对方仍旧是低头沉默,全然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不由得焦急、疑惑起来。焦急是因为第五问最为关键,必须问出,疑惑的是,看李从璟这幅模样,好似心中根本就没有那第五问?
李嗣源和李从璟自有心事,安重诲正在纠结当中,在场唯一想法没这么多的,便是李从珂。他见话说到这个份上,凭感觉也知正到关键之时,偏偏几人都开始闭口不言,不禁急切起来。
李从珂上前一步,抱拳对李嗣源道:“父帅,陛下得以入主中原,大唐得以有盛世之象,断非一人之功,而是万千将士拼了性命才换来的!这些年来你带领我等南征北战,攻破大梁也是你和从璟之功,要说功劳,满朝上下,谁人能与你比肩?大唐江山有你多少心血,有多少手足同袍的性命,父帅自然最清楚。当此之时,父帅,难道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大唐江山如此糜烂下去?你就忍心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葬送在那些奸佞小人手里?”
话说完,李从珂顿觉舒畅,正满怀期望看向李嗣源,却见李嗣源、李从璟、安重诲的目光,齐刷刷向他看来。
李从珂不明所以,立觉局促,凭空生出一股骑虎难下之感。
“那依你之见,为父该当如何?”李嗣源问。
众人的目光让李从珂很不自在,他咽口唾沫,道:“自然是要挽救大唐江山社稷。”此话出口,李从珂忽地凭空生出一股豪气,遂起身而拜,朗声道:“父帅,为大唐江山,为天下黎民,请父帅兴兵,清君侧!”
李从珂也不是蠢人,自然不会直接说起兵造反,怎么也得找个好听的名头。
饶是如此,“清君侧”三字一出口,仍旧如同掀起滔天巨浪。这意味着,起兵举事,终于被直接而明显的提出来。
“清君侧......这......”李嗣源又是讶异又是迟疑。
数日来李嗣源始终举棋不定,不肯起兵,作为李嗣源幕僚,安重诲自然知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岂能不焦急?眼下这第五问还是被李从珂以另一种方式提出来,安重诲知晓时机已经成熟,随即下拜,道:“大帅,小人擅权,社稷蒙尘,以至将士离心,乱贼四起,百姓受难,当此之际,能力挽狂澜、拯救大唐江山者,舍大帅还有何人?”
李嗣源左右为难,以至于垂泪道:“我李氏满门忠烈,谁人不知,焉能行此背负骂名之事?”
“大帅此言谬矣!”安重诲朗声道,“自古为民者享誉名,置民于不顾者得骂名。如今大唐千万百姓身在水深火热之中,大帅作为大唐重臣,功勋卓著,素有贤望,声名为天下敬仰。眼下乱贼四起,天下臣民莫不翘首以盼,望大帅匡扶社稷!一旦大帅高举义旗,挥师南下,天下英雄必定云集景从!大帅,难道到了此时,大帅还要置大唐江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吗?”
李嗣源:“这......”
李从璟终于下拜说话,“孩儿唯父帅之命所从!若父帅意欲归朝,孩儿自当随父自缚于宫门;但孩儿还请父帅以天下苍生为念,匡扶社稷,孩儿愿为先锋!”
闻听李从璟此言,安重诲、李从珂同时再拜,“请大帅以天下苍生为念,匡扶社稷!”
李嗣源满面动容之色,闭目沉吟,良久后睁开双眼,眸露精芒,“诸位有此报国之心,我李嗣源焉能不顾黎民苍生?既然诸位有意匡扶社稷,我李嗣源也不能叫天下英雄耻笑。”扶起众人,道:“即刻草拟檄文,传之天下,我等即举义旗、清君侧!”
......
安重诲偷看李从璟一眼,见对方面色无异,愈发觉得纳闷。
在他看来,李嗣源起兵举事,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因不如此便没有活路。在这种情况下,谁率先说破那第五问,便是从龙首功。但李从璟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李从珂,安重诲不由得心想:难不成李从璟果真本就没有劝李嗣源举事的念头?
转念细想,脑中灵光一闪,安重诲忽的心中一惊,立即意识到这是为何。
李嗣源举事,说到底还是反叛当朝,李从璟若是主动明确提出此事,岂不是说他有心术不正之嫌?日后李嗣源掌权,会不会因此而猜忌李从璟?今日李从璟能奉劝李嗣源反叛,他日形势有变,他会不会自己也反叛?
至于从龙首功,李从璟压根就不需要!
因为李从璟乃李嗣源嫡长子,以他过往功绩、今日地位、自身才能,一旦李嗣源成为九五至尊,李从璟便是毫无疑义的继承人!既然如此,他要这从龙首功何用?
念及此处,安重诲这才明白,为何李从璟此番只带了一队亲卫随行,并未带百战军前来。听李从珂所言,便是出现在真定城外的君子都,此刻也都护送曹氏等人回了幽州。李从璟这一番所作所为,为的就是不露反意,以明其心性!
想明白这些,安重诲下意识要再看李从璟一眼,却及时反应过来,硬生生打住。
既知李从璟如此睿智,安重诲实在不敢再稍有逾矩,以免被李从璟察觉,从而对他生出防范、戒备的心思,对日后不利。
心思急转只是须臾,安重诲已觉后背冷嗖嗖的。他心想:这未来太子爷如此不好对付,日后可要好生与其相处、好生供奉,不可有什么歪念......等等,是根本就没有“对付”这两个字存在的空间!
......
随即,李嗣源击鼓聚将,将举兵之事,公之于众。
与安重诲心思相同,诸将早就希望李嗣源起兵,今闻李从璟至,大多揣测李嗣源与李从璟父子商谈后,会随之举事,眼下事情果真如此,都不甚意外。
接下来的首要之务,便是草拟檄文,向天下言明此番起兵之事的大义,以求名正言顺。在这之后,便要商讨如何招兵买马、联络各方,以及确定战术方案、进军路线。
檄文之事,李嗣源交给了中门使安重诲。安重诲责无旁贷,自然应诺。
“眼下相州兵力不足,要占据大梁作为根基之地,必须先召集足够军力。情势紧急,临时募兵非是上佳之策,应当从临近藩镇调兵。”商讨战略方案时,李从璟如是对李嗣源道。
“临近藩镇,以齐、贝两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兵马稍壮,是关键战力,无论是前进作为助力,还是稳定侧翼后方,这些势力都需得掌握在手中。”李嗣源沉吟道,“我即刻修书传之,约齐州防御使李绍虔、贝州刺史李绍英、泰宁节度使李绍钦、平卢节度使符习等人会面。”
“若能得齐、贝两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归附,占据大梁、控制周边便不是难事。”李绍真说道。
安重诲点点头,道:“李将军所言不差。只不过各镇兵马虽然不少,也颇有战力,但要一路攻克险关,进军洛阳,却力有不逮。左射军在邺都城外离散,这些时日来虽然收拢了部分将士,但战力损耗过大,大帅要成就大业,还差一支劲旅作为中坚战力。”
他这话说完,众人都陷入深思。只一瞬,所有的目光便齐齐聚集到在场一人身上。所有人都明白,唯有此人麾下雄师,能作为成就大业的中坚力量。
正是此人麾下这支雄师,前不久完成了一项几乎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达成的壮举。而也正因这项壮举,使得此人成为许多人心目中的英雄,也使得这支雄师成为天下军队的楷模。
他们名动天下,上至诸侯,下至百姓,几乎无人不知。
......
清晨,薄雾。
军营外,李嗣源送别李从璟。
“待布置好各项事宜,为父便渡河进军滑州,若是诸事顺利,齐、贝二州,泰宁、天平、平卢三镇军队,皆会至滑州与为父会师。”两人停下马叙话,李嗣源开口道:“幽州离得远些,待你引兵南下,为父应当已经占据大梁。届时发兵东都洛阳,就需得以百战军为先锋了。”
薄雾沾身,雨露落在肩头,李从璟对李嗣源道:“父亲放心,孩儿必不会误事。”
“以卢龙一己之力,挫败契丹攻灭渤海之意图,稍有助力,便能兵围西楼,逼死耶律阿保机,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为父对你还什么不放心的。”李嗣源笑容里流露出欣慰之色,“别人不知,为父忝为番汉总管,与契丹没少打交道,自然能体会这其中的艰辛。以一地战一国犹能胜之,此番举事,你便是为父最大的信心所在。”
面带追忆之色,李嗣源又道:“称臣、纳贡、赔偿战争损失......多少年了,草原不复对中原称臣,朝贡更只是存在于史书记载。先帝在时,为稳固边疆后方专心对付朱温,被迫与契丹结为兄弟之盟,最终却还是为其所叛,至死犹恨。这回你打垮了契丹,让他们不得不在我中原王朝面前低下头来做人,实在是叫人解气、赞叹!哪怕你是我儿,为父也要为中原、为汉人谢你一回。”
百战骏马低头稳步,气态平和,李从璟亦想起往事,他道:“师父以老病之身,姑且把守幽州多年,未曾有失,孩儿代替师父坐镇卢龙,也唯恐不能为中原看好国门,让师父失望。好在天不负人愿,这回能有此胜,契丹至少十年内不复有犯边之力。”
眺望大地山川,齐鲁就在大河对岸,滑州、郓州亦不过咫尺,李嗣源笑起来,“同光元年,你与为父一道作为先锋,攻灭伪梁时,为父便知晓你有大志。那日你酒后豪言,可是还历历在目。”说到这,忽而一叹,“只是不曾想到,短短四载,为父重走旧路,却已是物是人非。”
“父亲不必挂怀,今日举事,非因我等不愿为忠臣,实是世事难料,不得不如此。”李从璟劝慰道,“天下之大,大不过苍生;帝王之重,重不过黎民。”
李嗣源颔首道:“你在卢龙的为政举措,为父都有耳闻,你心头能时时记挂百姓疾苦,为父很是欣慰。你要记住,早年我们也是穷苦人家,是靠背石灰、收马粪,与左邻右舍相互帮衬度日的,往后无论你我父子身居何位,都不可忘本!”
“孩儿记住了。”李从璟抱拳认真道。
李嗣源拍拍李从璟肩膀,笑道:“好,今日为父就送你到这,你且快行,为父在大梁等你。”
“父亲保重。”
李从璟踏马奔行,身姿英健,李嗣源凝望着李从璟远去的背影,面上笑意不减。
昔日,你我父子浴血同袍。
今日,你我父子共谋天下。
来日,你我父子还将造福苍生。
这是何等快意、豪迈的人生!
......
章五 昔日家国残梦里 多少魂梦惊夜雨(上)
自去岁冬十一月率文武百官向郭崇韬投降,蜀亡已近半载了,而今每每回想当日情景,王衍依旧禁不住黯然神伤,时时掩面而泣。如今寄身长安,看驿馆外牡丹将绽,王衍却只能借酒浇愁,只不过宿醉终日,也只能收获抽刀断水水更流之效。
昔日家国残梦里,多少魂梦惊夜雨。
之前王衍一直以为,亡国也没什么可怕,至少还能做个富家翁,该有的富贵享受并不会差太多,如今回首,才知其中滋味痛彻心扉,从一国之君到沦为阶下囚,失去的不仅仅是万人之上的权势地位,还有做人的尊严。
年初,大唐魏王李继岌率军班师,因途中康延孝反叛,李继岌不得不领军平叛,耽误了行程,后又令人押送王衍一行人先行。不待至洛阳,李存勖又下令,使王衍等人暂居长安,无诏不得入洛阳。究其原因,是邺都兵变,洛阳不免人心惶惶,为防王衍入洛阳后平白惹动乱。
“爱妃,再饮一杯罢!”王衍醉眼朦胧,歪歪斜斜举起酒樽,让服侍他的妾室刘氏再给他斟酒。自打滞留在这驿馆中,连日来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何种命运,免不得惴惴不安。
刘氏生得极为貌美,是王衍昔日最年轻的嫔妃,发似乌云、脸若朝霞,最得王衍垂爱,此时她嘤嘤含泪,楚楚可怜,只是该劝的早已劝过,她为王衍斟满酒杯,凄婉笑道:“夫君若是觉得能少些痛苦,便多饮些吧。”
忽的房门被人一脚踹开,王衍、刘氏惊愕转顾,一队甲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如狼似虎一般将他们从坐塌上拖起来,押在屋中。
向延嗣缓步踱进门,睥睨不明所以的两人一眼,掏出一份诏书来,人模狗样的念道:“王衍一党,图谋作乱,欲趁我大唐平定乱兵之际,谋攻东都,现令西京留守,将其一家尽皆拿下处斩!”
王衍大惊,酒也醒了,慌忙声辩道:“冤枉,冤枉啊!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向延嗣冷笑一声,收起诏书,“带走!”
原来,李嗣源起兵后,李存勖召集兵将,准备御驾东征,在他出行之前,宦官景进向他进言:“两川还未彻底安定,王衍族党不少,他们一旦闻听御驾东征,必定谋变,为万全计,不如尽早除之!”
李存勖全然不及多想,深以为然,遂令向延嗣持诏至长安。
须臾,王衍一家被尽数押到驿馆院中,王衍痛哭流涕不能自己,魂魄全失。向延嗣又对众人念了一遍诏书内容,便不再耽搁,更无打算让有司审问定罪,大手一挥直接道:“行刑!”
随行监刑官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一句话也不肯说。
甲士手起刀落,王衍率先人头落地。
可怜一代帝王,也曾煊赫天下,此时竟因一项不知所谓的罪名,以如此屈辱的方式,离开了这个他本有可能有大作为、留下大风采的世界。
无头尸身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颈腔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我儿举国投降,唐主反而要杀尽我全家,如此作为信义何在?”王衍生母徐氏,曾今的蜀国徐太后振臂大呼,“蜀国虽亡,我儿虽死,料你唐主也将大难临头!”
向延嗣大怒,徐氏虽被砍头,他仍大步上前,拼命踩踏徐氏尸身,嘴里大骂不停:“死八婆,临死还口吐狂言,稍后将你尸身喂狗!”
监刑官这时突然发话让甲士停下,向延嗣正不解,他走到刘氏身前,挑起刘氏下颚,笑嘻嘻对刘氏道:“小娘子生得如此貌美,实在是我见犹怜。王衍大逆不道,死不足惜,小娘子却不必给他陪葬,只要你跟了本官,本官保证你日后荣华不减!”
刘氏奋力撇过头,虎狼环饲下,她的身影倍显单薄,显得弱小无比,此时却慷慨悲壮道:“国破家亡,义不受辱!”
向延嗣本是宦官,他早就看见刘氏貌若天仙,只是他要来无用,此时见监刑官吃瘪,也不能将对方捞到手,心里畅快,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监刑官恼羞成怒,拂袖道:“不知好歹!”
甲士见状,一刀结果了刘氏。一代绝色芳华,就此香消玉殒。
办完诛杀王衍一家的差事,向延嗣回京复命,当他回到洛阳时,李存勖已经带领兵马东援大梁。
决定御驾亲征前,李存勖曾召回李绍荣,详询前方战况、形势,李绍荣当时曾禀:“李嗣源聚兵造反,势必渡河袭取郓州,而后依当年灭梁之路,南下汴州进攻大梁。请陛下急幸关东,招抚各军,免其为乱兵所惑!”
此番东征,李存勖仍旧让李绍荣领骑兵先行镇守侧翼,自率侍卫亲军缓进。
不日大军到达荥泽,李存勖遂遣龙骧都指挥使姚彦温,率精骑三千为前军,先东征军一步去支援大梁,帮助大梁把守城池。
为姚彦温践行时,李存勖脸色并不太好。实际上,这些日子以来,李存勖心情一直极差。原因无它,时至今日,自洛阳出发的东征数万大军,已在半途逃散小半。尤其是与李嗣源有关系的亲党、旧属,几乎全逃了个干净!
这简直骇人听闻,但却是事实。
此番还是李存勖御驾亲征,若非如此,只怕情形还要差些,那东征大军,只怕未至大梁,就逃散完了!
自天下大乱,李存勖跟随李克用领兵征战以来,数十年沙场纵横,他还从未碰到过此等光景。便是以往战事不利之时,也没有将士这般逃散的,何况此时还未与敌交战!
回想当年攻伐伪梁,那是何等畅快,他兵马未动,而梁将望风来归附。时来天地皆同力,一朝九霄龙吟惊天变,入了中原成了主。而眼下......
李存勖想起前日,他在洛阳整军准备东征,为提升士气,稳固军心,特地搬出内库金银财帛,赐给诸军将士。李存勖本以为此举会让诸军将士感念,从而愿意奋战,然而将士们却当场哭号:“我等妻儿,早已饿死,今日还要这金银布帛何用?!”
李存勖由此才知,因为猜忌武将、对军队寡恩,这些年他把将士们的心寒到了什么地步,而他拨下的军款,被层层剥削,又进了哪些人的私囊!
后悔并无什么用处,李存勖缓了缓心境,对姚彦温身后的将士道:“尔等都是汴人,朕今领军进入尔等乡地,不令别军先行,而让尔等为前驱,便是为免惊扰尔等家室,尔等当体会朕之好意!”
姚彦温抱拳道:“陛下好意,将士们自当省得!”
李存勖点点头,姚彦温随即出发。
姚彦温先行后,李存勖继续率领大军赶路。至万胜镇时,接到前线传回的紧急军报,上有姚彦温所部遭遇的情形。
信使向李存勖跪禀:“姚彦温叛国,已投降乱军!”
李存勖神情剧变,脸色苍白,大怒道:“怎会如此?姚彦温怎敢如此!”又对信使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给朕详细道来!”
大梁乃是重地,自然不容有失,一旦被李嗣源占据,局势立即坏了大半,朝廷将难以对付,因是李存勖才尽遣骑兵先援。姚彦温也知晓此中利害,因此日夜兼程一路疾行。待他赶至大梁城下叫门时,忽觉情形不对劲,细观城头,这才发现大梁竟然已叫李嗣源先一步占据了!
“大梁乃是重镇,这才几日时间,怎会如此轻易让李嗣源攻破?”事情大出意料,姚彦温惊慌不已,又实在想不通。
原来李嗣源起兵之后,大梁知州孔循一方面逢迎李存勖,表示大梁必定坚守待援,一方面见李嗣源旦夕之间联络了齐、贝等州与泰宁、平卢诸镇,军势大振,又巴结讨好李嗣源,想要左右逢源。就在这种情况下,李嗣源一面与孔循虚以委蛇,让其放松警惕,一面暗派李从珂、石敬瑭为先锋,星夜赶至汴州,杀入封邱门,如此竟得一夜之间便夺得大梁。
待姚彦温发现大梁城已被李嗣源占据时,想要转身逃离已经走不掉,他当机立断,脱去铠甲,只身入城,去见李嗣源。
到了李嗣源面前,姚彦温当即下拜,开口便道:“京师危急,陛下为李绍荣所惑,我等无力回天,还望李帅清君侧、保社稷!”
李嗣源却不买姚彦温的账,冷笑道:“你自己对朝廷不忠,就不要诋毁他人了!”说罢,夺去姚彦温帅印,将其帐下三千骑收归己有。
信使不知姚彦温与李嗣源见面细节,只知姚彦温入城后不久,其所部骑兵就投了大梁,所以认定姚彦温已经叛变——这倒与事实并无太大出入。
李存勖听完这些话,惊愕半响,无力坐倒。
不日,李存勖相继接到军报。
齐州易帜。
贝州易帜。
郓州易帜。
滑州易帜。
泰宁易帜。
平卢易帜。
......
李存勖怎么都想不到,李嗣源一日举事,竟然旬日间便得到如此多的拥护,几乎其所过之地,尽为他所用!
是李嗣源德高望重、狼子野心、早有所谋,还是他李存勖失了天下人心?
李存勖再无心进军大梁,在万胜镇暂作停留。这一日,天气尚好,他登高东望,却望不到大梁城头。
想起当日灭梁也只在旦夕间,却没想过自己江山被人夺去,也只在旦夕间。李存勖神情沮丧,心如死灰。
“万事休矣!”李存勖摇头感念,下令班师回朝。
但他又有些心有不甘。这些年来,他沉溺享乐,逐渐淡忘了沙场铁血,此时面对局势的无力,让他恍惚间想起当初自己纵横沙场的风采,一时心绪难平。当年他是那样望风披靡,几乎所向无敌。
他回想起他时常只率百骑去挑衅敌军,引得敌军万千人马出营,而他总能在纵横捭阖一番之后,潇洒离去。倘若敌军来追,便会被引入陷阱,被他的大军一举击溃。
李存勖感到无颜面对昔日的自己,更无颜面对眼下的自己。
他忽然跨上战马,向大梁的方向纵马狂奔。
“陛下!”近卫连忙相随。
......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
抵达大梁仍旧遥遥无期。
李存勖勒马停缰,无奈摇头,仰天喟然长叹,继而自嘲一笑。
有必要如此跟自己置气,如同一个孩童一般吗?
果然每逢清醒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大不如前。只是这些年来,真正清醒的时候愈发少了。更多时候,是在醉生梦死。皇后说天下是双手打下来的,我们夫妇君临天下是天命所归,难道自己就真以为人心不足惧了?
罢了,罢了。
“回去吧!”李存勖拔马回头。
“陛下,有人来了!”护卫突然低声示警。
李存勖再度回身,发现官道上大梁的方向,有马队急速靠近。
“休得惊慌!”李存勖淡淡吐出一句,镇定望着前路。
不时,一支精骑出现在李存勖面前。为首的,是一位英姿飒爽而又分外年轻的将军。精骑没有打旗号,那位年轻将军左右也没什么标识,但哪怕是隔得很远,李存勖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在这里碰到对方,李存勖竟然没觉得意外。
年轻将军下马,不顾李存勖护卫的拔刀戒备,走上前来,在李存勖面前行礼,“参见陛下!”
章六 昔日家国残梦里 多少魂梦惊夜雨(中)
李存勖冷笑道:“你既仍呼朕为陛下,心里便还有君臣。既知君臣,缘何行叛逆之事?”
年轻将军站起身,与李存勖目光对视而不避,“君有君道,臣有臣道。君弃其道,便绝臣道。”
“放肆!”李存勖怒不可遏,闭眼缓息,睁眼愤视,“为臣者,焉敢言君道!”
“君道也是道。道之所存,理也。”年轻将军不为所动,“既为理,人皆可言。”
李存勖顿了顿,逼视眼前人,沉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稍有错,臣便兴乱,难道就是正道?”
“臣此行,非为兴乱。”年轻将军道。
“不是作乱,那是什么?”李存勖冷哼一声。
“君王有错,臣民替君改之。”年轻将军声音平稳,身形同样平稳,“臣等此番所为,便是替君改错。”
李存勖冷笑不已,“改错?用谋反篡位的方式?”
年轻将军看着李存勖,认真的问道:“吾王知错吗?”
“你......”李存勖大怒,冲眼前人大喝道:“李从璟,你大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吗!”
来人正是李从璟,李存勖坐于马背,他站于李存勖面前,虽身形不及李存勖高,气势却丝毫不弱。世间有浩然正气,若得此气滋身,于万事万物前皆不必自惭形愧,哪怕他面对的是一国帝王。
李从璟看向李存勖的眼光不卑不亢、不骄不躁,但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他道:“吾王若知错,当不惮改错;吾王若不知错,臣民自当替吾王改之,只不过到那时,王何以为王?天下自有君王以来,历经多少国、多少代?天下会有这般多的朝代,不就是因为君王失道,而臣民群起,才有改朝换代之事吗?改朝换代,非是谋逆篡位,而是为天下、为万民,重塑道义!”
李存勖嗤笑不已,冷言冷语道:“然而历朝历代以来,亦不乏乱臣贼子!这些人狼子野心,犯上作乱,最终却逃不过被尽诛的下场!”
“陛下!”李从璟愤然出声,语调高亢起来,“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些年来,你沉迷享乐、荒废朝政、妄用奸佞、毁坏朝纲,给天下、给百姓带来了怎样的伤害吗?!”
至此时,李从璟不复束手而立,而是昂然按刀,目视李存勖,激昂陈词:“为政以仁德,轻徭薄赋,得万民归心,天下共敬之,所以江山能够稳固;为政以清明,整顿吏治,隔绝宵小,使重臣不敢贪污,小吏不敢祸民,所以庙堂能够长存;为政以贤明,广布恩德,整顿百业,使百姓皆有所养,赏善罚恶,精兵强军,使将士无后顾之忧,所以社稷能传百年;为政以博爱,遍施教化,使万民心中有道德,能辨是非对错,所以国家能长治久安,令文明布之于四方,能召四夷拜服,所以中国能历万世!”
“倘若因一己之私,纵情享乐,不顾社稷安危,胸无生民疾苦,国库不充盈,百姓无余财,军队不修甲兵,将帅不通征伐,士卒不敢死战,以至于朝政崩塌,外寇入境,这样的君王,也能称之为君王吗?”
这一番话恍若雷鸣,说得李存勖呼吸急促、面色铁青,他大喝道:“你闭嘴!李从璟,难道你觉得朕是这样的君王吗?!”
李从璟端视李存勖,全然不因对方天子之怒而势弱,他举止端庄,亦无局促之感,面对对方的诘问,李从璟舍弃辩论之法,摆出那些让他痛心疾首的事实:“同光二年七月壬申,京师雨足,自是大雨,至于九月,昼夜阴晦,未尝澄霁,江河漂溢,堤防坏决,天下皆诉水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三年三月壬子,东京副留守张宪奏,诸营家口一千二百人逃亡,以军款被贪污、人不能饱食故也。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月,宦官王允平、伶人景进为帝广采宫人,不择良家委巷,殆千余人,车驾不给,载以牛车,累累于路焉。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三年八月壬戌,青州大水、蝗,数不尽良田颗粒无收,当年冬至,万千百姓成为饿殍。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年八月癸未,河南县令罗贯因奸佞进谗,委河南府痛杖一顿,处死,人皆冤之。敢问陛下,此时你有何为?”
“同光......”
“够了!”李存勖打断李从璟,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极不平静。
李从璟惨然一笑,似是为人不平、为江山不平、为天下不平,他望着眼前这位一国帝王,“去岁伐蜀大军三月平蜀,大唐国威由此达到鼎盛,世人皆以为我大唐可以廓清宇内,只可惜,这只是看起来美好的幻想罢了。郭公恃才傲物固然不假,但堂堂国之重器,竟然冤死于宦官之手......连这样的社稷之臣,陛下竟然都下得去手!”
“朕没下令杀郭崇韬,是他们自作主张!”李存勖厉色分辩。
李从璟哂笑一声,“那事后呢?因此事被诛连的人还少吗?连睦王也......”
“李从璟!这些事也是你能议论的?!”李存勖怒道。
“臣不议论,事情便不存在吗?”李从璟摇头,“陛下可有想过,原本看起来一片大好的大唐江山,为何旦夕间会烽烟四起、大乱至此?”
李存勖想起各地乱事,又念起李嗣源起兵不久便各方归附,再联系这些时日来将士离散,心中恨意滔天,“那是因为尔等乱臣贼子太多,人心不古!身为臣民,全无忠君爱国之念,天下之乱,皆因尔等人心丧乱!”
“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吗?”李从璟并不因这话而感到意外,他目光炯炯对上李存勖,“那么敢问陛下,人心丧乱,又是始于什么?”
李存勖愣住。
“于君王而言,主道约,君守近,太上反诸己。于臣民而言,不能乐其所不安,不能得于其所不乐。”李从璟慷慨陈词,“教者,效也,上为之,下效之。君好学,则举国修书,君仁德,则万民友爱,君王赏善罚恶,则天下贤良云集而宵小无立足之地,君王若匡扶道义,则天下自有浩然正气、妖邪避绝。反之,君王爱财,则群臣贪墨,君王沉溺声色,则举国行靡靡之音,君王亲贤远佞,则世无忠良,君王疑臣,则百姓以邻为盗!”
“君王一言一行,皆会以此彰示于天下:何为对,何为错,何者该提倡,何者该杜绝。君行不正,有忠贤不赏,有为恶不罚,有将死不救,有欲乱不平,有道义不伸张,有凶恶不严惩,有欺瞒不明察,有害国不杜绝,有贤才不重用,有宵小不打压,则群臣如何事君?有心者如何上进?倘若如此,君臣必舍职守而谄媚,意富贵者必弃正道而钻营!”
“人间道义不存,天下道德崩溃,害国害民者得居高位、逍遥一生,利国利民者一贫如洗、死无葬身之地,如此则宦海争权夺利、损公肥私,乡野互相侵扎、损人利己。一旦居庙堂之高的君臣如此,则处江湖之远的百姓如何?生民不知何为对何为错,心中失去正确的行为、精神准绳,岂能不言行失衡、人心丧乱?人心丧乱,心中没了秩序,人皆不再忠君为国,不再父慈子孝,不再团结友爱,而是损人利己,害公谋私,你争我夺,彼此算计,长此以往,人间秩序何存?天下焉能不乱!”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划破这深沉的夜,“历朝历代,每逢天下大乱,必定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何也?君王身为万民之首,存于当世,享尽荣华、位极尊崇,不是让你来不惧人心的,而是让你来正人心的!否则,一旦人心丧乱,天下烽烟四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只可惜,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有多少君王只知皇权,眼无社稷、胸无国民,遗弃了整个天下?这些人何德何能,也敢称孤道寡!”
“王者乐其所以王,亡者亦乐其所以亡。君行正,则臣民拥戴,君行不正,则臣民共伐!陛下,你还认为,我等此番举事,是狼子野心、谋逆篡位吗?!”
李从璟此话出口,李存勖如遭棒喝,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他虽愤怒不减,有意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脑中一片空白,僵立当场。他根本就没想过,君王之道、臣民之道、天下之道,竟有这样的深意!
李从璟目光盯着李存勖,不挪不移。他这一番话慷慨激昂,骤然发声,势若雷霆,竟给人菩萨低眉、金刚怒目之感。
万民疾苦,所以菩萨低眉,罪孽横生,所以金刚怒目!
李存勖脸色扭曲,目光极尽挣扎,面对李从璟堂堂眼神,竟然不敢与其对视。一时间,仿佛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不是李存勖这位一国帝王,而是暂为臣子的李从璟。
相对无言,场面陷入沉默,沉重而愤然的气氛弥散在空气中。于李存勖而言,他愤然于李从璟的犯上,于李从璟而言,他则愤然于李存勖对天下的辜负。
夜渐深,两队人马不可久峙,最终李从璟没有意图当场对李存勖如何,李存勖也自知不能对李从璟如何。
毕竟君臣一场,临别之际,李存勖给李从璟留下一句话。
李从璟也送给李存勖一问。
章七 昔日家国残梦里 多少魂梦惊夜雨(下)
邺都生变、李嗣源起兵之事传到大唐魏王李继岌耳中时,他尚在归途,方临凤翔,闻听此讯,李继岌自然是怒不可遏。然而愤怒之余,亦感心惊。
去岁九月十八伐蜀,未历三月而王衍请降、蜀国灭亡,李继岌自然是极兴奋的,作为此番伐蜀名义上的统帅,这不仅是功劳簿上一大笔,也是他日后继承帝位之后,震慑群臣的资本。
只是不曾想原本一片大好之势,因为刘皇后密令杀郭崇韬,而在旦夕间坠入谷底。为将诛杀郭崇韬的影响降至最低,郭崇韬死后,其在军中的子嗣、亲戚李继岌都没有放过,但即便如此,李继岌身在军中,还是能体会到军心不稳,这让他日日如坐针毡。
直到康延孝叛逆,李继岌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而邺都的生乱,特别是李嗣源起兵,则让李继岌在愤怒之余意识到,帝国并非如他想象那般蓬勃向上。
距离洛阳还有许多时日的路程。平定康延孝固然花却不少时日,然而李继岌行走的如此之慢,却还有另外一层原因。
荆南节度使南平王高季兴,受大唐册封为王,前番大唐王师伐蜀时,曾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哪知高季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发。之后蜀国被灭,他便趁机坐收渔翁之利,遣兵截留从蜀地运往洛阳的财物。
这些时日以来,正是因为高季兴,李继岌才走得这般慢。
......
与李从璟分别,李存勖自领近卫回万胜镇。李从璟驻马原地,目送对方离去。林风淅淅夜厌厌,他的心绪渐趋平静,只是目光依旧深邃。方才一番“君臣”之谈,无论结果如何,可毕竟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事后不免让人有些伤怀。
自打结束寒窗苦读转而投军,李从璟便跟一直随在李存勖左右,他本是重情之人,两年朝夕相处,时常受李存勖点拨提拔,心里对他怎会没有情义。如若李存勖真是明君,李从璟并不介意永为一个臣子,辅佐他治理好天下。
只是世事无常,个人实在太过渺小,李从璟也奈何不得。今见山河满目疮痍,黎民苦难深重,大唐昔日荣光不再,李存勖走向灭亡已是必然,李从璟在感到揪心之余,又能对李存勖的既定命运如何呢?
话虽如此,此番放李存勖安稳离去,倒不是李从璟优柔寡断,被情感左右了理智。情感与理智总是纠缠不清,圣人也难以完全分割,但李从璟两世为人,却能将其分得清楚,也一直分得很清楚。
李从璟任由李存勖离去,除去没有把握当场斩杀、擒拿对方外,更是不想自己背负弑君的罪名。哪怕是他要夺取李存勖的江山,但真要手刃李存勖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会为人所诟病,成为李嗣源未来帝位和江山画卷上抹不去的污点。
关键在于,李从璟知晓李存勖的命运,他知道李存勖已不能再对他们父子的事业,造成多大影响。既然如此,就没有必要为此番打出的“清君侧”的义旗,涂上一抹让人寒心的污渍。
凝望李存勖一行远去身影,自始至终一直沉默不语的桃夭夭,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她忽然轻声开口:“你方才所言,皆是发自真心?”
座下骏马未挪半分,李从璟自嘲一笑,道:“这些话听起来着实冠冕堂皇了些。也正因它们太过冠冕堂皇,所以我平日从未吐露过。”
“是啊!”桃夭夭望着远方悠然叹息,“真正的上位者,又有几人会去在意百姓疾苦?即便他们做了一些对百姓有好处的事,也不过是稳定自己位置的需要罢了。追根揭底,在这个世道上,人人都是在为自己。”
李从璟转过头凝视着桃夭夭,皓月清辉洒落她肩头,在她凌乱的长发上起舞,她凝脂般的肌肤恍然若玉,唯美晶莹的五官似是被精雕细琢,又似不曾被加以修饰,才会这般具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魅力,他道:“那你呢,桃大当家?神仙山下,可是确然有过一片乐土。”
桃夭夭哂然,手指滑过耳鬓,眸底凄然,“那又如何?神仙山不是最终也逃脱不了被官府征伐的命运?倘若那回来的人不是你,只怕化为火海的不仅是神仙寨,还有山下的村落。”
“但那回来的人偏偏就是我!”李从璟忽然大声道。见桃夭夭转而直直看着自己,他的声音缓和下来,笑容里流露出几许自嘲和无奈,“的确,无论我承不承认,在这个世道,几乎所有人都是自私的。我们挣扎求存,我们一步步往上爬,我们变得更强,都在为自己。军人征战,九死一生,拼得地位尊崇,成为一方将领,手握百千兵马,于是作威作福,鱼肉百姓。士子十载寒窗,朝夕粗茶淡饭,甚至是食不果腹,贫苦无人问津,而一朝鲤鱼跃龙门,声名为天下所知,于是封官拜爵,自此显赫人前,便开始阴谋算计,谋财好利,心中再没有人间疾苦。”
“弱者蝇营苟且,忍气吞声,仍旧不免任人宰割;强者盛气凌人,颐指气使,却能左右弱者命运,弱者屈从强者,强者统治弱者。这就是现实,是这个世道的现状!”
“于个人而言,唯一改变现实的方法,是由弱变强,从渺小变得强大,从一无所有到手握权柄,然后变本加厉,将昔日所受诘难加倍讨回。”
“这个世界充满戾气与仇恨,充满隐忍与报复,充满小人得志与倒行逆施。自卑与敌视的目光,奠定了社会氛围的基调,自私与兽性无从遏制,扭曲的人性肆意张狂。人与人之间不复团结友爱,每个人都在想着出人头地,对上奉承巴结,对下随意践踏,这就是这个世道的生存规则。”
“当每个人都在纯粹为自己,心中不复家国之念,家国再无人顾及、保全。当帝国的主人由万万汉人,变为皇族一家,一旦外族入侵,有谁去抵挡?一朝山河破碎,有谁去从头收拾?哪怕是盗匪四起,巨寇横生,我们家园被毁,妻离子山,又有谁来护佑?官吏贪赃枉法,权力膨胀无从约束,于是尊严被漠视,利益被掠夺,富贵者愈发富贵,贫困者愈发贫困,又有何人,能来保证每个人生存的权利与尊严?而这一切,追根揭底,难道不都是我们咎由自取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家国。”李从璟摇摇头,笃定而又哀伤。
因为他知道,在原本历史上,历史的轨迹正是如此发展。
五代十国,天下大乱。不仅是兵戈,不仅是秩序,更重要的是人心。
数十年后,契丹侵入中原,神州陆沉,同胞涂炭,唐室被灭,石敬瑭成为儿皇帝,家国异姓,那时有何人曾跃马提抢,为我华夏抛头颅洒热血?有谁在不惜七尺之躯,重拾我中华帝国的尊严?
五胡乱华,契丹入侵,蒙古入境,满人破关,我汉人大好河山,一次次被迫改头换面。而每一次王朝蒙难,虽说之后秩序都能重新稳定,但在这一次次大难中,王朝失去了什么,社会又成了怎样一番模样,又有几人真正知晓?
在李从璟有限的见识看来:刘汉亡,五胡乱华,于是中国不复有春秋秦汉之风;李唐亡,五代十国,于是中国文明不复光照万里,让万民来朝,中**队不复能出长城远征,中原百姓不再是天下最自尊自强的子民;赵宋亡,则是崖山之后无中华,文明文化已然崩塌殆尽。
神州之所以如此,其根由,难道不在于此?
桃夭夭陪李从璟走上高地,李从璟抬头望月,负手而立,怆然道:“人心丧乱,社会分崩,存国只凭皇家几支军队,这样的局面,不是我愿看到的。子民互相提防,互相倾轧,人人心中只有‘生存、人上人’几字,也不是我想看到的。治国在治吏,权术之言耳;治国治心,才是正道。人人心正、心齐,人人心有浩然之气,才能家和、国安,才能天下久平,才能永昌可期!”
他回头看着月光下面色柔和清丽的桃夭夭,“这个世界是不公的,很多事不可理喻,很多事匪夷所思,很多事自相矛盾,很多事让人绝望,这是不对的。我创造的帝国里,不能再有这些东西。”
“如我先前所言,我想要百姓皆有所养,我想要军队披坚执锐,我想要朝廷吏治清明,我想要世间经济繁荣,我想要汉文明能传之于大洋彼端。我最想要的,还是人人皆知书识礼,皆有浩然正气,我想要这个帝国的子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子民!”面对群山丛林,李从璟张开双臂,声音清朗,“这是我想要的世界,我的理想国!”
桃夭夭目眩神迷,她虽早已知晓跟随李从璟没有错,但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心潮不平,听闻李从璟这番话,她仿佛看到光彩夺目的希望,照耀在神州大陆。
她走上前,与李从璟并肩而立,情不自禁拉住对方的手,“那你得先平定天下。”
握住那只柔软而又充满弹性的手,李从璟笑了笑,“有你们在,我一定能!”
章八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与李从璟会过面后,李存勖返回万胜镇时,大军已依令做好班师准备。李嗣源已占领大梁,李存勖军中将士逃亡者甚众,此战已无法再进行下去,只得先回洛阳,再图后举。
归途中,士卒仍在继续逃散,而李存勖不能制。待至汜水关时,侍卫亲军已逃散半数。李存勖忧愤交加、心痛如割,却只能徒叹奈何。此番东征,虽未交战,却比战败给李存勖的打击更大。
留下张唐驻守汜水关,李存勖自率余军继续西行。
归途漫漫,近在咫尺的洛阳几乎成了遥不可及之地。夕阳西下,李存勖心中五味杂陈,自有无法与人言说的痛处。骏马低吟,李存勖又回想起李从璟那番话,怒且怒矣,亦有被戳中痛处的不安。眼见行军队伍暮气沉沉,将士离散、士气低落,犹如天塌下来了一般,李存勖心头更是如受油煎。
他戎马一身,昔日里何等意气风发,现今不过刚过不惑之年,正是春秋鼎盛时候,难道就要带着未竟大业进坟墓?李存勖不甘心,也不能接受,他自认还年轻,今后若有时间,未必不能大有可为,今日之挫,虽然深重,难道就真的跨不过去了?
面前山路险窄,道路愈发难走,行军队伍速度不由得慢了下来。李存勖停住马,举目四望,问身边的人:“好一处险地,此乃何处?”
“罂子谷。”左右回答道。
李存勖点点头,正欲再说些什么,忽而听到一阵噪杂声,似是有人在惨叫,李存勖皱了皱眉,让左右前去查看。
须臾,近卫回来禀报:“山路险阻,士卒走得慢了些,有从官担忧误了行程,正在鞭打军士。”
李存勖闻言色变,连忙下马疾步上前,果见情况如此,他一把下过从官手中的马鞭,呵斥道:“士卒何罪,焉能随意鞭打!”
士卒、从官们见是李存勖,都不再说话。李存勖上前亲自扶起受鞭笞的士卒,对从官也无责备的意思,他环视着身前众将士,好言宽慰道:“出征失利,局势不好,朕知道尔等心中不安。但即便心里再憋气,将领也不可对士卒发泄怒气,士卒也不可拖延行程。眼前国家有难,正是我等君臣同心协力共赴时艰之时,前日朕接到军报,魏王很快便要进京了,此行魏王带回西川金银五十万,朕要将这些财物全部赏赐给你们,作为你们为国征战的酬劳!”
将士闻言反应不一,从官则直言道:“陛下至今方才慷慨相赐,为时晚矣,只怕受赐之人,也未必感念圣恩。”
李存勖脸色大变,双手紧握不住轻颤,然而他竟没有发怒,而是悔恨交加,差些落下泪来。少顷,缓和了神色,李存勖叹道:“众将士为国征战,有大功于国,之前国家有负诸位,是朕之过错。来人,传内库使张容哥,朕今要将内库之财,悉数分与众将士!”
张容哥乃是宦官,他从队伍中赶过来,已是气喘吁吁,拜问李从璟有何诏令。李存勖对他道:“内库中还有多少财物?你统计一下,朕要分给众将士,此事你去办!”
张容哥闻言顿时惊愕不已,神色数变,“回禀陛下,内库已无余财。”
“没有余财?”李存勖又疑又怒。
“的确如此。”张容哥道,“为此番出征,事前陛下就已赏赐过军中,是以内库已无余财了。”
李存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半响,他阴沉着脸道:“既然如此,取袍带来,朕要赐给众臣!”
“这......”张容哥仍是不肯动身,“禀陛下,内库诸物,实是颁给已尽了......”
颁给已尽四字一出口,未等李存勖说什么,从官已然大怒,上前揪住张容哥衣领,大声斥责道:“你这阉宦,好生可恨,平日里收受贿赂、贪赃枉法,今日竟还敢于陛下面前如此敷衍,国家败坏实是由尔等引起,你竟还敢在此故作姿态、信口雌黄!”
话音方落,揪着张容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那左近卫士,便连先前被从官鞭打之人,也都冲上来,要举刀砍杀张容哥。
张容哥狼奔豕突,惨叫奔逃,李存勖目瞪口呆,僵立当场。
卫士们不依不饶,张容哥哪里逃得了,片刻便被逼到了河边,避无可避。面对面目狰狞要将他乱刀砍死的卫士,张容哥立于河床,愤然大呼:“尔等军资非我贪墨,尔等赏赐也非我私吞,尔等之所以身无恩赐,分明都是皇后吝啬!今日尔等竟然将罪责都推于我身,要杀我泄愤,实在是岂有此理!”
说罢,自知逃脱不掉,再不多言,转而纵身一跃,竟然投河自尽了!
李存勖眼睁睁看着张容哥被逼死,再听到张容哥临终之言,不禁悲从中来,又见众将士不顾他这位皇帝在场,擅杀内臣,心中更感无力,一时情难自己,以至于失声痛哭。
此时此刻,他想起与李从璟分别时对方那一问:“陛下觉得自己对得起天下军民吗?”
李存勖心想:大概,我实负天下军民......
......
归至洛阳城外石桥西,李绍荣因撤退而追赶上来,李存勖于桥上置酒,与众将士同饮。酒未饮三杯,念及山河破碎,人心离散,李存勖已然落泪,凄然对李绍荣等人道:“自先帝崩殂,朕临危受命,数十年来扫伪燕、走契丹、灭伪梁,尔等身为朕之心腹,随朕做事已经多年,可谓患难与共、富贵休戚。现今乱兵骤起,社稷垂危,尔等难道就无一策,相救于朕、相救于大唐江山吗?”
李绍荣起座率杯,拔出横刀,割断头发,置于地上,在李存勖面前跪倒,慨然道:“陛下勿忧,宵小从来不足惧,只要陛下整顿兵马,来日定然可以一击破敌。我等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近旁百余将领、卫士,皆抽刀断发,跪在李存勖面前立誓:“誓死报效陛下,绝无二心!”
李存勖这才转忧为喜,忙扶起李绍荣等人,不无欣慰道:“只要我等君臣同心,众将士协力,区区叛贼,何足惧也!”
当日归至宫廷,李存勖衣不解甲进入勤政殿,召集群臣问对。刘皇后听说李存勖归来,意欲前来伺候,竟然都被挡在勤政殿外。
翌日,洛阳接到汜水关急报,言说李嗣源以李从璟为先锋,率百战军已至汜水关外,请朝廷速发援兵。
宰相、枢密使等重臣,皆言魏王即将归来,此时朝廷必须控制汜水关,万不能让李嗣源破关。待到征蜀大军归来,有此精锐之师为中坚,朝廷必不再惧李嗣源,要平定乱事也要容易得多。
由此,李存勖整顿军马,约期出征,准备再度御驾亲征,奔赴汜水关。
同光四年四月朔日,洛阳兵马整装待发,马军列阵宣仁门外,步军列阵五凤门外,等候李存勖御驾出征。
辰时,诸事准备妥当,李存勖在勤政殿用膳,刘皇后在旁伺候。这顿饭吃完,李存勖便要再度出征。
“岌儿已要归来,陛下何不等伐蜀大军凯旋,再行出征呢?也不急于这一时......”刘皇后一边伺候李存勖用膳一边说道,她这话出口,立即引来李存勖一记冷眼。见李存勖不快,刘皇后慌忙改口道:“臣妾的意思是陛下龙体贵重,不必非得亲自出征,再者此番士气高昂,只要两川王师归来,让他们去讨伐李嗣源就可以了......”
“住口。”李存勖冷冷道,“妇道人家,焉敢言军国大事!”
李存勖的骤然呵斥让刘皇后愣住,多年以来李存勖还从未对她如此不假辞色过,她心头又是委屈又是恼怒不安。此番李存勖东征归来,日日在勤政殿,她一下子被冷落一旁,虽不知李存勖为何会如此,这却让她极为忐忑。
刘皇后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隐隐有喊杀声与交战声充斥其中。
李存勖放下碗筷,提刀一跃而起,夺门而出,“怎么回事?何处喧哗?”
“声音是从兴教门传来的!”近卫道。
“定是有乱兵叛变!”李存勖咬牙大怒,“这帮逆臣贼子,简直无法无天!传令,骑兵集结,随朕前去抵御!另,速去宣仁门外,召骑兵统将朱守殷前来围剿乱党!”
近卫领命而去,李存勖正欲上马,刘皇后冲出来一把将他拉出,哭诉道:“陛下,乱兵势大,还不知有多少人,陛下万万不可亲身犯险啊!”
“起开!”李存勖一甩胳膊,也不顾刘皇后跌倒在地,纵马而去。
行至中左门,见乱兵已经冲入门内,气势汹汹、杀气腾腾,为首者赫然是宦官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
“随朕灭杀叛贼!”李存勖愤怒不已,挥动卫骑,迎头痛击。
郭从谦未曾想李存勖今日竟然这般骁勇,没多久便抵挡不住,只得率乱军退出门外。
“关上城门!”李存勖立即招呼卫士关上门,将乱兵死死抵挡在外。
郭从谦眼见城门一时攻不破,不由得大急。他先前得知张容哥被逼死的消息,又见李存勖归来后颇有整顿朝务之心,想起之前自己斑斑劣迹,不禁害怕被李存勖追责,落得像张容哥那般下场,终日忐忑之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纵兵来杀李存勖。这会儿见兴教门紧闭,岂能不焦急万分。
“放火,用火烧门!”郭从谦急中生智。
没多久,大火蔓延起来,浓烟滚滚,郭从谦眼见破门有望,立即下令将士爬墙进攻。那些作乱的军士,自然知晓弑君之事没有退路,纷纷争先恐后。一时之间,竟然攻势大成。
李存勖勉力抵御,奈何人手不够,待大火蔓延起来,近臣卫士竟然纷纷逃散,只剩下都指挥使李彦卿、军校何富进、王全斌等数十人在侧。
“朱守殷为何还不来?!”李存勖大急,正在这时,一支利箭飞来,正中李存勖面颊。李存勖疼痛难忍,几乎晕倒。
众人见状,慌忙扶着李存勖退到殿檐下。待为李存勖拔去箭镞,李存勖已是浑身是血,神志不清。
“水,朕要喝水!”李存勖口渴,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闻讯赶来的刘皇后看到李存勖这幅模样,差些晕厥,听到李存勖要水喝,连忙让宦官拿来酪浆,喂李存勖喝下。
谁知李存勖初时还好,待喝下这杯酪浆,顿时两眼僵直、狂吐鲜血。
众将士围拢上来,七手八脚搀扶,待李存勖好不容易止住了吐血,却见李存勖已经没了声息。
李彦卿伸手一探,顿时大惊失色、呆愣当场,“陛下......陛下,殡天了......”
“什么?”众将士无不震惊非常。
......
谁能料到,一代雄主,竟然如此轻易便没了性命?
他沙场征伐一生,历经战事无数,手中长槊横刀不知沾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他没死在战场上,竟然在这皇宫内,死在了阉宦的乱兵手里?
想当年,梁晋争霸,晋王李克用兵败重伤而死,李存勖临危继承王位,打退朱温铺天盖地般的攻势,让晋地转危为安。朱温曾感慨生子当如李亚子,还说与李存勖相比,他自己的儿子简直跟猪狗一样。
李存勖承继王位以来,屡败契丹,灭伪燕、亡大梁,得以三矢报恨,还告太庙。等到家仇既雪,国祚中兴,他几乎与夏少康、汉光武齐名。
只可惜,之后妇人擅权,优伶乱政,杀戮功臣,猜忌族戚,不恤军民,最终落得人心离散,将士背弃的局面。
乱世当道,风云际会,多少皇图霸业,风流人物,一时为天下所仰望。而一旦沧海桑田,功名化为尘土,谁又能左右那冥冥中仿佛已然注定的命运?
李存勖这一生,正合了那十四个字:
时来天地皆同力。
运去英雄不自由。
章九 先帝功业吾功业 先帝天下吾天下
立夏之后,天气日趋暖和,渐复有了炎热之意,艳阳高照的日子愈发多了,不像之前那般春雨绵绵,天空明亮起来,让人的心胸也跟着舒畅、开阔。李从璟出了大帐,在帐前伸了个懒腰,阳光扑面,倍觉舒心。
从李从璟的位置望去,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洛阳高耸的城墙,威武雄阔,如玄武静卧。城墙上甲士林立,旌旗飞扬,长枪长戟的锋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充满刚烈之气。
距离李存勖殡天已有些时日了,李嗣源也“顺理成章”进了洛阳城中。
先前,李存勖被郭从谦所害的消息传到军中时,李从璟方破汜水关,正与李嗣源带领大军行进到罂子谷。随之而来的还有朱守殷的求援信,信中言说李存勖遇害,洛阳大乱,请李嗣源速去平定乱事。
当日,郭从谦作乱,李存勖于兴教门拼死抵御,并传令这位马军统将朱守殷前去围剿乱兵。当时朱守殷若是果真奉命提兵火速前往,事态如何发展还很难说,或许李存勖便不会中箭身亡。可惜,当时朱守殷并未奉命,而是选择按兵不动,隔岸观火。
李存勖身亡后,宫中大乱,宫人纷纷逃散,其尸身为伶人所焚,让其免于被乱兵蹂躏。刘皇后则匆忙收拾了一番金银珠宝,与李绍荣一同出逃,临走时不忘纵火焚烧了勤政殿。
直到这时,朱守殷才不紧不慢进宫,然而他并未设法平定乱事,而是裹挟了三十多名宫人与众多乐器珍玩,带回家寻欢作乐去了。自然,这时候各军趁机大掠都城,昼夜不息。而朱守殷对此置若罔闻,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派人请李嗣源来平乱。
说起朱守殷此人,倒是与李嗣源有些关系。
前些时候,李存勖对李嗣源猜忌心很重,曾令朱守殷暗中观察李嗣源,不料朱守殷去见李嗣源后,主动对他说起此事,还相劝道:“你功高震主,应该早日为自己打算,不要坐等大祸临头。”只不过李嗣源赤胆忠心,对此也只是回应道:“我心诚不负天地,所遇祸福,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而在同光元年,王彦章奉命北上进攻晋地,说出那番“三日破敌”之论后,首攻便是朱守殷驻守的德胜城。当时王彦章果真三日破敌,破的便是朱守殷。德胜城被破对晋军影响很大,李嗣源事后密奏李存勖,请求治朱守殷的罪。只不过因为朱守殷是李存勖的旧役苍头,李存勖并没有理会罢了。
这些事说来也是充满戏剧性。
这回李嗣源率领义军赶至洛阳,当日便入城平定乱兵,恢复城中秩序,军士烧杀抢掠之象这才杜绝,洛阳城才能得以恢复旧貌。从马直御指挥使郭从谦见李嗣源到了洛阳,一言不发回营待命去了,并未有其它举动。而李嗣源暂时也未对郭从谦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李嗣源就居住在城中自家府邸中,恪守臣道,并未有什么僭越之举,连皇宫都没进,郭从谦既然不再作乱,李嗣源也就没拿他怎么样。
李嗣源到了洛阳,朱守殷自然第一个前来求见,李嗣源将平定乱兵、恢复秩序之事交给了朱守殷负责。当此之际,文武百官自然上疏请李嗣源称帝,李嗣源则是坚决不答应。
李嗣源对众臣道:“我奉诏讨贼,不幸军中有人叛变,导致出师不利,本想入朝向陛下解释清楚,奈何为李绍荣所阻拦。此番起兵,我并无他意,诸君一再推举我,说明诸君仍是不了解我,日后请休提此事!”众臣再劝,李嗣源则坚持说魏王已在班师途中,要静待魏王归来主持局面。
当前,李嗣源居于城中府宅,李从璟则坐镇城外军营。
这回李嗣源举事,李从璟只带了百战军前来相助,卢龙军仍旧坐镇幽州、固守北方。草原方定,人心未安,而中原动乱至此,需得有一支劲旅在边境作为威慑。安北营仍旧镇守辽东,新军则在幽州休整,至于临时征调的青壮,则在战后陆续返乡。
旬月之内,天下局势大变,李从璟没有太大感受,在他看来,历史不过是在按其既定轨道前行罢了,但对于旁人来说,改天换日带来的冲击,就要大得多。
李从璟在角楼上俯观各军大营的时候,莫离走了上来。
与李从璟并肩站立,共同观景军营,饶是以莫离洒脱的性子,也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良久,叹了口气,莫离道:“乱世当道,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带给山河无尽苦难,也给有才能者以尽情施展抱负的舞台,国家不幸诗家幸,实则国家不幸何尝不是才子幸。”
这番话说得意蕴模糊,让人摸不着头脑,李从璟笑了笑,“唯真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闻言,莫离也笑了笑,“实则天下仍旧是那个天下,天下志也仍旧是当初的天下志。”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李从璟道,顿了顿,又说道:“草原既已安,接下来该中原了。”
“说到底,好像除了担子更重些,一切真没什么不同。”
“还有一点,敌人也更强大了些。”
......
魏王李继岌,初闻洛阳变乱,心痛如绞,因惧怕李嗣源不能相容,遂引兵向西,意欲保住凤翔,再图后举。
及至武功,宦官李从袭劝李继岌平定内乱,李继岌遂又东行。
至渭河,西都留守砍断浮桥,李继岌不能东渡,遂沿河东行。
途中,将士离散,以至军不成军。李从袭又对李继岌言:“大势已去,无力回天。”
李继岌伤心欲绝,泪如雨下,遂对亲卫道:“孤已无路可走,你杀了我吧。”
大唐魏王李继岌,遂亡。
与孟知祥合力平定康延孝之乱的李绍宏,随后而至,收拢溃兵两万余人。
李嗣源令李从璟前来抚慰。李从璟命将士各归原营,随后带归洛阳。
魏王既亡,百官再三劝进,李嗣源再无托词。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继帝位,改元天成。
时人劝李嗣源改国号,李嗣源不纳其言,说道:“吾年十三事献祖,献祖视吾若己出。后事武皇三十年,排难解纷,栉风沐雨,冒刃血战,体无完肤,何艰险之不历!武皇功业即吾功业,先帝天下即吾天下也。兄终弟及,于义何嫌,岂有同家异国之理?”
李嗣源之天下,遂仍号大唐!
对李从璟而言,自此开始,历史发展的轨迹再无章可循。因为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变原本历史!
章十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1)
同光四年夏四月丙午,李嗣源自兴圣宫赴西宫,着丧服,于李存勖灵柩前继位。
是日,改同光四年为天成元年,大赦天下。
后宫千人,李嗣源只留宦官三十人,教坊百人,鹰坊二十人,御厨五十人,余者皆放出宫。
诏令:封卢龙节度使、皇子李从璟为秦王,开府建衙,免去卢龙节度使之职,改领河阳节度使,划怀、孟等州为百战军驻地。命李彦超为卢龙节度使。
以安重诲为检校司空,守左领军大将军,充枢密使。
以皇子河中留后李从珂为河中节度使。
以石敬瑭权知陕州兵马留后。
翰林学士、户部侍郎、知制诰冯道,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赵凤,俱以本官充端明殿学士。
工部尚书任圜,加封同平章事。
以吏部尚书、判太常卿事李琪为御史大夫。
剑南西川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孟知祥加检校太傅、兼侍中。
荆南节度使、检校太师、兼尚书令、南平王高季兴加授太尉、兼尚书令。
厚葬郭崇韬,赐还朱友谦官爵,安葬李存勖于雍陵,庙号庄宗。
四月,诛租庸使孔谦,废除苛政。罢各道监军使。历数有罪宦官劣迹,尽诛之。
五月,分遣诸军就近解决粮食问题,以减省运费。令官员不得苛敛百姓,刺史以下不得贡奉。
是月,契丹、渤海国俱遣使朝贡。
......
李嗣源继位为大唐皇帝五个月后。
皇宫崇文殿。
“宣,秦王李从璟觐见!”
敬新磨话音清亮有力,李从璟端步跨进殿门,于殿中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免礼。”李嗣源正在听冯道给他念奏章,此时抬手言道。
冯道收起手中折子,向李从璟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李从璟回应冯道一声,“冯大人。”
历朝历代并无端明殿学士之职,李嗣源不识字,故而新设此职,为其诵读奏章,与闻国事。
“你来的正好。”李嗣源换了个坐姿,以显得更加自在,“今夏黄河大水,殃及滑、濮数州,冲毁良田万顷,造就灾民十数万。因时值中原动荡、朝政不稳,故而一时未及妥善处理,及至四方安定,已是过了最佳救灾之时。这十数万百姓失了耕田,成为流民,散布附近各州县,后虽略作安置,但因各种原因,未能尽数妥善解决。眼下国事稍稳,而寒冬将至,得尽快解决这些流民的过冬问题。”
李从璟拱手道:“滑、濮十数万流民,虽未在灾情始发之时妥善安置,但朝廷稳定之后,父皇曾令就近各州接收入境之民,设法安置。如今看来,不知情况如何?”
“各地处理入境流民的办法,即便是迫于朝廷压力,也多为暂时接纳,设粥棚聊施稀粥,勉强保其不死而已,待灾情平复,仍会遣返这些流民,不使其成为本州贻害。”李嗣源冷哼一声愤然道,他起于微末,任过刺史、节度使,对地方对待流民之法自然清楚,“指望这些地方官吏真正妥善安置流民,没有朝廷指派专员督导,无疑是做不成的!”
“那依父皇之意?”
李嗣源看向李从璟,“中原久经战火,本就十室九空,之前虽有数载安定,无奈天灾不断,而今十数万流民之生存,已关乎国之大计。你节度卢龙时,颇有政绩,治理民事、整顿吏治都轻车熟路,身为帝国皇子,该为王朝分忧。朕欲让你前去处理这件事,你有无把握?”
本朝不比前时,地方节度使手握一地军政大权,稍微强势些的便相当于一方诸侯,中央对地方节制力很弱。朝廷要插手地方事务,特别是做对地方权贵而言不利之事,自然不容易。
从李嗣源这番话中,不难看出,他除却看重李从璟的能力外,更加看重其威望。这个威望,不仅是他皇子、亲王的身份,更仰仗于他素来军功得来的积威。只有以如此威望、身份,才有可能插手地方事务,而要将此事做好,便需得能力。
身为大唐秦王,李从璟责无旁贷,当下拱手应诺:“儿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让父皇失望!”
“好!”李嗣源展颜,随即又若有深意道:“此时一定要做的干净漂亮,倘若地方官吏尸位素餐,亦或者抵-制朝廷诏令、阴奉阳违,你当便宜行事,不吝赏罚,务必使此事妥善解决,不留后患!”
李从璟心中一动。李嗣源这话,分明是要通过这次朝廷插手地方事务,来投石问路了!
历朝历代以来,中央与地方权力之分配、争夺,都是不曾变化的主题,对皇帝、对朝廷而言,自然是希望中央掌握更多权力,而这种权利争夺,必然遭受地方抵-制。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中央日益疲软,地方权势日重,尤其是节度使之制成为定制以来,地方大权尽在节度使之手,随之而来的是刺史、防御使等地方官吏做大,地方俨然成为国中国,中央不能节制,史如春秋,遂致天下大乱。
无论李嗣源是要安定天下,还是积蓄国力,加强中央集权都势在必行。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儿臣既明此理,自当也会让官吏们都明白此理。”李从璟表示已经了解李嗣源话中之意。
李嗣源颔首而笑,甚为欣慰。冯道见君臣相宜、父子相得,不失时机见缝插针,腆着大肚腩拍马屁道:“上有明君主政,下有贤王躬行,如此景象只有盛世才能得见啊!”
冯道说完先笑起来,以示庆贺。随即他便看到李嗣源、李从璟直勾勾向他看来,脸上哪有半分神色变化,更别提笑意,顿时怔了怔,颇为尴尬,一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李嗣源见冯道神如木头,倒是不好让他难堪,赏脸笑了两声。李从璟与冯道素有交情,自然也笑了起来。一时之间,君臣三人,遂相视大笑。
李嗣源让冯道退下,李从璟留了下来。
“过来坐。”李嗣源招呼李从璟,没有外臣时,父子俩便随意许多。
李从璟在李嗣源案侧坐下来,随手抄起案上茶碗,给李嗣源和自己倒了一杯水,自己一饮而尽,好歹解了渴,擦了一把嘴,道:“老爹,这滑州的路可不好走啊,你给我准备了什么样的尚方宝剑?”
“区区滑州,还需要老爹给你尚方宝剑?”李嗣源表示很不屑,“别当老子不知道,让你便宜行事,你这臭小子可什么都干得出来,老子没约束你小心点,就是对得起你小子了!”
李从璟很冤枉,“老爹你这话太不负责任了,说什么我也是你亲生的,你这一点都不担心我,让我很伤心啊!”
李嗣源一巴掌要拍在李从璟脑门上,被李从璟机敏避过。收回手拢入衣袖,李嗣源老神在在道:“要说担心,你去了滑州,老爹也是替滑州那些官员担心才是。”
李从璟:“......”
两父子没个正行,全然没有皇家威仪。在外人、下属面前,两人固然需要时时保持风度,最好是深沉寡言、高深莫测,但两人都起于微末,本就一身江湖气,根上并没有那么多皇家做派,要是私底下仍旧谨守所谓礼法,那只能说明父子俩感情确实寡淡。
插科打诨一番,李嗣源收拾神色,正经道:“自为父登基以来,天下虽然大体稍安,但仍不时有乱事,而要廓清宇内,圆你我父子造福苍生之志,更是任重道远。大唐兵将骄悍,所以乱兵犯上、贼将作乱之事频发;吏治不清,故而官吏贪赃枉法,民不聊生;人才不济,高位者按部就班,故而江山治理倍显艰难;财赋不充,甲兵难修,故而能荡天下之精兵强军难养;文道不昌,是以道德沦丧,天下秩序不存。从璟,此乃国之大患,若使社稷长久如此,则不免山河崩碎,我等要重蹈庄宗覆辙,为父每每思之,忧心如醉,以至夜不能寐。然而家国之事,纷繁复杂,要治国理民,重整山河,实是千头万绪,良计难觅。从璟,你可知为父之忧?”
这些都是大唐目前的困境和要解决的问题,李从璟自然都心中有数。庄宗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本应整顿社稷,重塑山河,精兵简政,继而大定天下。然而李存勖并没有做些事,因是此等任务便落到李嗣源父子身上。
李存勖在位时,大唐虽然灭蜀,使得国势达到鼎盛,看似涤荡神州可期,实则不然。若非如此,李存勖的江山又岂会那般容易灭亡?自古剑有双刃,骄兵悍将的问题不解决,军队既能除敌,也能害己;节度使、防御使、刺史权柄过重的问题不解决,中央不能得到集权,一旦地方作乱,中央没有能力迅速平定,便会贻害无穷;而吏治不清,百姓不能安居乐业,朝廷赋税锐减,国库不足,何事可成?
李存勖不仅没有解决这些问题,反而倒行逆施,以至乱象加剧,他的灭亡难道不是必然?天下又怎能期待他去安定?而李嗣源父子不说圆志向,要保证不走上庄宗老路,首先就得解决这些问题。
而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就决定了往后父子俩能走多远。
“老爹这些忧虑,这些时日以来,我也无时无刻不在深思。今日既然老爹问起,心中便已有底,我也说道一二,看能不能互有裨益。”李从璟正色道。
李嗣源颇有期待,“你且说来。”
李从璟好整以暇,娓娓道来:“其一,骄兵悍将,此乃本朝最大祸患之一。骄兵悍将不除,则以下犯上,兵将作乱之事不能绝,庄宗前车之鉴,不能不深为警惕。骄兵悍将之事,何以严重至斯?一者,将领权大;二者,士卒流氓成性;三者,约束力不足;四者,上位者威压不够;五者,赏罚不明,恩威不行。”
“其二,地方权大,尤其是节度使总揽一地军政大权,已成国中之国。正因如此,一旦节度使稍微积攒实力,便能兴风作浪,便敢以下犯上!权者,蚀骨之物也,良性之沦丧、野心之滋长皆出自于此。地方权重,则中央疲弱。祸患之最,未尝有出其左右者。”
“其三,吏治不清。小人窃据高位,权重者排除异己、结党营私、损公肥己,官员争权夺利有余,恪尽职守不足,遑论以君王为重、以天下百姓为忧!地方官吏则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无尊无君。此风不除,朝政晦暗,山河无光,世态难正!”
“其四,农事难兴......”
“其五,文道不昌......”
“其六,财政困难......”
“其七......”
李从璟完全进入状态,已然忘记喝水,更没有歇气的意思,说完流弊之象,他紧接着开始说解决之法:“整顿骄兵悍将,需得恩威并重。对此象特别严重之军,既然不能用,留着有害无益,不如快刀斩乱麻,杀之以绝后患;对有此象但未病入膏肓者,视其情况轻重,分别纠正;对此象稍轻或者未有此象者,奖励并重用之!”
“要削减节度使、地方官重权,此事譬若削藩,当寻得由头,渐进为之,不可急躁而上,而犯众怒,逼众镇皆反。待时机成熟,厚待其将,厚恩其兵,厚养其家人,以殊荣、地位、钱财换其权......”
“......至于文道不昌,此事说来也不难。天下大乱以来,科举半废,取士甚少,能堪重用者更少。朝廷当立即下诏,这回科举要大举取士......此番兴科举,当重经世致用之才,分科选纳,律法、财政、农事等等,而弱经书之士......”
“......”
待李从璟一番话说完,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他终于歇了口气,端起茶碗猛灌,随即掏出一份奏折,起身递至李嗣源案头,在李嗣源沉思、惊喜、欣慰交加的眼神中,道:“论国事,儿臣浅见,有此奏对呈献父皇,若对社稷有一二裨益,儿臣愿足矣!”
当是时,李从璟上《十难十对策》。
......
后史官有记载:天成元年十月甲辰,秦王呈《十难十对策》。帝阅之,大为欣然,顾问秦王:“若使国事果以此策而行,天下大定何期?”
秦王对曰:“十年!”
章十一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2)
李从璟从崇文殿出来,已是明月当头。之前父子俩相谈甚欢,不觉时晚,李嗣源惯常性留他吃饭,同桌的还有淑妃曹氏。如今李嗣源贵为九五至尊,李从璟也独自开府建衙,虽不在同一屋檐下,毕竟骨肉相连,家人情愫未因位尊而消减,不说如何难得,李从璟却倍加珍惜。
抬头望月,李从璟心潮渐有起伏。
自负才学者,唯恐其才不得用、其志不能展,如今他们一家坐拥天下而父子齐心,李从璟可以尽用其才、尽展其志,甚至仿佛有什么在推着他前行,此间畅快,实在是无法与外人言说。
五代乱世,不乏明君。
在原本历史上,李嗣源与郭威齐名,声望为后人所重:“能力行乎王化,政皆中道,时亦小康,近代已来,亦可宗也”。不过李嗣源虽有声名,却限于内患,未能开疆扩土,他死后继位者无能,致使江山为李从珂所夺,而李从珂又为石敬瑭联合耶律德光所败,最后竟落得个契丹马踏中原、江山易姓的结局,殊为可悲。后世史官在嗟叹之余,评价李嗣源一朝曰:明君可辅,臣子非才——“傥使重诲得房、杜之术,从荣有启、诵之贤,则宗祧未至于危亡,载祀或期于绵远矣。”
从荣,说的是李从璟之弟李从荣。
“明君可辅,臣子非才。”李从璟对月呢喃,“房、杜未知迹,启、诵或可期。”
李从璟出宫门时,碰见冯道。
“天色已晚,冯大人这才方下值?”李从璟走上前打招呼。
“见过秦王殿下。”冯道这才看见李从璟,连忙躬身而拜,听闻李从璟的话,笑着回答道:“将至年底,免不得事情多些,而今国政方经大乱而定,各方颇有杂事,朝政、地方政务都亟待安定,中枢人手不太够,新补缺的官员对政事尚不甚熟悉,因而......”自顾自呵呵笑起来,似是不好意思,又似是自谦。
李从璟微笑道:“冯大人为国操劳却甘之如饴,实为众臣楷模。”
“不敢当不敢当,要说群臣楷模,该是殿下才是。”冯道忙诚惶诚恐作揖。
“好了,冯大人,你我二人就不必如此了。”李从璟过来拉着冯道的手往外走,“左右顺路,夜里又风冷,冯大人便做孤的车驾一同走吧。”见冯道一副惶恐更甚的模样,补充道:“此番父皇让孤去滑州,孤正有些事要向冯大人请教。”
李从璟入宫面圣,秦王府自然车驾仪仗齐全,前有精骑开道,后有护卫跟随,中有随从官吏,百十人的队伍,其间旗帜、高牌俱全,气态巍峨。
时间不早,街面上没什么行人,灯火依依却也显得很具人气。放下车帘,李从璟露出追忆之色,“同光元年,孤出镇卢龙之初,奉命出使契丹,时有冯大人同行。西楼之行,孤一时意气,陷大人与众僚于险境,差些为耶律阿保机所害。后大人不以孤鲁莽为杵,孤在幽州时,朝堂每有涉及卢龙之事,大人无不为孤斡旋。此中情谊,孤一直铭记在心。”
冯道人精一个,自然能明白李从璟话中何意。
“父皇君临天下数月以来,冯大人勤恳如旧,朝堂事务,多依冯大人与任大人、张大人等之力。”李从璟继续说道,“如今孤与大人虽名分有差,却不希望你我之间数年情分差了。冯大人可明白孤的意思?”
冯道自然明白。因为明白,他稍显尴尬。
他也算起于微末,自然不乏报国之心,只不过历经李存勖一朝,难免变得圆滑。如今朝堂剧变,李嗣源继位,其中变故始末,冯道都亲身经历,此中凶险不免让他忐忑。是以虽与李从璟旧交颇深,但昔日同朝为臣,而今李嗣源为君,不免多出明哲保身之意,说得不好听些,多有阿谀奉承之态。
多了阿谀奉承,就无法交心,更无法让其毫无保留奉献才能。这便是李从璟与他说这番话的原因。
这却不能怪他。面对世事巨变,不同人有不同反应,冯道的应对之举,就是踏实本职之余,圆滑处事。身在乱世,许多事身不由己,冯道成为历史上的冯道,自有其必然。但这个转变却也有个过程,李从璟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改变他原有的转变轨迹。
原本历史上,冯道日后还有唾面自干的典故,脸厚无人能及,而其事三代王朝,历十君,数为宰辅,成为官场不倒翁,空前绝后,所依仗的,一是其处世之道,二是其真才实学。
李从璟看重冯道才学,所以不希望他有所保留。若其有所保留,历史上当然也不可能再有那个冯道,却也依然会少一个贤臣。
冯道拱手为礼,“殿下之言,让下官惭愧。”
李从璟微微一笑,也不继续深入,这种事情需要一个过程,今日他只要表明态度即可,当下说起正事:“近数年来,中原稍少战乱,却始终天灾不断,水、蝗之灾未绝于书。蝗灾尚且不论,仅就水灾一项,如此频发,而朝廷不能制,实在是贻害无穷。今孤欲往滑、濮,大人何以教我?”
冯道正襟危坐,“殿下聪颖过人,此番前去处理区区流民之事,自然手到擒来,本勿用下官置喙。今既殿下问起,下官便忝为殿下说两件事。”
“愿闻其详。”李从璟恭敬道。
冯道看向李从璟,“请问殿下,要妥善处理流民之事,难点在何处?”
“一为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一为为流民重建家园。”李从璟答道。
“下官要为殿下所言之事,正在此二者。”冯道肃然道,又问李从璟:“殿下可知,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在治理地方时,最患何种情况?朝廷每每处理地方问题乏力时,又是因何种缘由?”
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相互勾结,互为屏障!”
冯道点点头,未作评说,继续问道:“敢问殿下,滑、濮十数万流民从何而来?”
“自然是因水灾。”李从璟道,“天降大雨,大河决堤。”
冯道眼神殷切,“还有呢?”
李从璟怔了怔,有些不明所以,“冯大人的意思是?”
叹了口气,冯道摇头道:“十数万百姓,难道皆因水患而成流民?殿下可知,哪怕是天时无差,各地仍旧流民不绝?”
李从璟品出味来,“不因天灾,便是**。冯大人意指......”
冯道点头,随即又严肃道:“只有处置好这个问题,才能真正安置这些百姓,不使其复为流民。倘使天下能解决这个问题,则不仅天下不复有流民,大唐江山亦会国泰民安!”
李从璟低头沉吟,久久不语。
“殿下,下官到了,先告辞。”李从璟尚在沉思中,冯道全然没有打搅之念,更无要李从璟给他什么答案之意。
李从璟与冯道一同走下马车,两人在马车旁作揖为别。
月明星稀,夜风习习,街旁屋檐鳞次,近处侍卫肃立。
李从璟认真道:“今蒙大人不吝赐教,孤受益匪浅,此中真意,必然时刻铭记在心。”
冯道躬身大礼,等李从璟先行。
坐回马车,李从璟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他索性撩开车帘观街景。
冯道方才所言,要真正处理好李嗣源交代的流民之事,首先,便是要注意地方官吏与朝廷大员的关系。当今天下节度使本就权重,一旦与朝廷大员关系密切,自然尾大不掉,难以处理,甚至成为王朝大患。流民之事,若是涉及到这些官员,处理起来难度自然超乎想象。
而真正让李从璟沉吟这么久的,还是冯道暗示的第二层意思。
天下流民,源源不绝,除因天灾兵祸,还有什么根本性的原因?为何冯道如此看重这个原因,以至于说出处理好这个问题,在太平时节,天下便不复有流民,天下更可国泰民安这样有重量的话?
这个原因,归结起来也简单,唯四字耳。
“土地兼并......”李从璟不由得闭目呢喃。
自本朝租庸调制被迫废除,施行两税制以来,土地兼并的现象便日益严重。租庸调制规定土地为国家所有,国家分配给人丁耕种,“十八授田,六十而还。”两税制则规定土地为私人所有,可以买卖,朝廷税收认田不认人,这等于是变相鼓励土地兼并。
百姓失去土地,要么依附地主,要么沦为流民。
回到王府,李从璟走下车驾,戍卫在府门前的孟松柏迎上来,开口便道:“诸位司吏仍在府中等候,殿下此时去见么?”
“用过膳了否?”李从璟接过孟松柏递来的披风披上,问道。
“都用过了。”孟松柏回答。
“好,现在就去见。”李从璟道。
孟松柏继续回到门房戍卫王府,李从璟带随从走进府中。孟松柏口中的“诸位司吏”,指代的是王府属官,莫离、王朴这些人。卫道、杜千书等人,仍属节度府,替李从璟管理怀孟,并未在王府任职。
唐制:亲王府,长吏一人,从四品上;司马一人,从四品下。李从璟以莫离为长吏,王朴为司马,这是要李嗣源任命的。两人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必须得随在左右,参议大事。另外,为军情处往来,李从璟也给桃夭夭安了一个录事参军的官职,权作行走方便之需。
其他王府官吏,五品以下,李从璟能自己做主的,多用幽州故吏;五品以上的,也多为他提名,李嗣源自是无不许可,其中倒也有颇多空缺的。
见着莫离、王朴,难得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桃夭夭也在,李从璟将将去滑、濮等州处理流民的事,与他三人说了。
章十二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3)
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李从璟一直都在洛阳助其稳定朝局,因政务外出这倒是头一遭,不过这对众人来说倒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因李存勖败坏朝堂、让小人窃据高位的缘故,中枢官吏在被李嗣源一通清洗之后,如今朝廷可用之臣太少,若有大事重担,落在李从璟肩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要处理流民之事不难,关键在于殿下想要如何处理,或者说处理到何种程度。”房中灯火通明,莫离依然当先开口,见李从璟看过来,微微一笑,打开折扇轻摇起来,“当然,殿下的心思,卑职却是知晓的。既然如此,殿下有何打算?”
“处理流民之事,首要在不使其成为乱民,铤而走险为祸一方。”李从璟道,“自夏秋大水,朝廷本已责令地方妥善处理此事,这回孤前去,名义上仍是监察事效。”
王朴道:“然则陛下既遣殿下前往查勘,可是地方有上书,言此事处理不当,流民未得妥善安置,可能在今冬成为乱民?”
“正是如此。”李从璟道。
莫离接着道:“既如此,此行之重点,除却查证事实到底如何外,还得考虑情况果真不虞该如何应对。再者,若是各地果真无力安置流民,则在助其过冬之后,尚得为其谋划容身之所。”
“这个容身之所,只能是原籍。”李从璟在矮塌上坐下来,“清理水患,重整良田,再建民房,分配土地,都是题中之意。趁现在大河水势平缓,需得加固河堤,以免来日此地之民再受灾患。”
众人你言我语,商谈半响,便将此事议定,对出行安排有了明确计划,各项准备李从璟随即下令着手,如此一来,便只待正式启程了。
议定此事,莫离、王朴已无事,遂准备起身告退。
“蜀地有异。”捧着水杯的桃夭夭这时抬起头来,声色清淡,“孟知祥有贰志。”
正起身的莫离、王朴两人,闻言惊愕转顾。李从璟正欲起身,听了这话遂罢了送莫离、王朴的心思。
“孟知祥要造反?”王朴惊讶重复,眼珠子瞪得老大。话出口,转念一想,又觉得并非没有可能,关键是洛阳方定,各地镇军颇有乱象,前些时候李从璟还奉命平定了一场动乱,当此人心不安之际,朝廷精力有限,自然以稳固内政为重,除此之外,朝廷兵马不足,孟知祥若反,还真有几成把握。他一时心惊,忘了动作。
莫离同样心惊,打开的折扇啪得一声收起,借此动作,算是堪堪稳住了心境,二话没说重新落座,准备听桃夭夭论说此中详情。
桃夭夭乜斜王朴一眼,“有贰志不代表会造反。”正当王朴闻言神松之际,她又不紧不慢补充道:“然而孟知祥独占西川,甚是两川之心,却是昭然若揭。”
“独占之后便是独立,独立便是造反,时日早晚不同而已。”莫离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思维便清晰起来。
桃夭夭继续道:“先前郭公攻打两川,从前蜀国库中得财绢八百万,孟知祥以重建西川为由,截流六百万。李绍宏自两川归朝后,向朝廷禀明此事,之后朝廷向孟知祥催促良久,孟知祥却一直不肯将另外两百万送至朝廷。”
“此时孤也有所耳闻。”李从璟颔首道,“如今朝廷正值用钱之秋,父皇几次三番提起过这笔财绢。这些时日父皇甚至已经有意遣人去西川,将这笔财绢运回来。”
“军情处探得消息,孟知祥在西川大行赏罚,收买人心,招募兵马,联络、交好东川节度使,甚至传出有结为姻亲的打算,近来更是与荆南秘密通使,来往频繁。此人之心如何,自然无需多论。”桃夭夭道,“如莫离所言,若对其不加遏制,孟知祥反叛大唐,只是早晚之事。”
“朝廷近来并无用兵打算,也无法对外用兵。”李从璟道,国家新近遭受剧变,稳定是压倒一切之主题,无论是对两川还是其它地方,暂时都无法兴兵攻伐。
“如此说来,西川之事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睁睁看它脱离大唐掌控,沦为贼寇之所吧?”王朴道。
“荆南近来动向如何?”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桃夭夭。
“与吴国通使频繁。”桃夭夭道。
李从璟沉吟不语。
荆南虽自据一地,但历来尊奉中原王朝,只不过南平王高季兴实在是小人。大唐伐蜀时,曾令高季兴为西川东南面行营招讨使,高季兴自请攻打忠、万、归、峡等州,李存勖允之,谁知战争发生时他却坐山观虎斗,按兵不发。
之后蜀地被平,高季兴更是大胆劫掠从蜀地运往洛阳的财物四十万,杀死押运官数十。前些时候李嗣源遣人前去荆南诘问此事,高季兴满口抵赖,拒不认账,竟说押运官是自己落水而死,应该去问河神。李嗣源含愤不已,只是眼下不便兴师讨伐,不了了之。怎料高季兴得寸进尺,竟然向朝廷索要忠、万等州,要将这些地方划入荆南。
“吴国如何?”
“不见动静。”
李从璟抬头,问莫离道:“蜀地不可放纵,荆南不可不提防,莫哥儿有何见解?”
他知道原本历史上,孟知祥在蜀中称帝,而荆南最后投靠于吴国。当时大唐正值李嗣源在位,对两者皆有过应对之举,只是最终结果却差强人意。难道这是因为李嗣源继位之后,大唐反倒不如李存勖在位时有实力吗?李嗣源既有明君之誉,不会平白无故容得孟知祥、高季兴逞能。此中原因何在?只能是国内忧患未除,而国势未强也。
孟知祥称帝是许久之后的事,但西川独立却早得多,而荆南投效吴国,也就在这两年。
李从璟当然不能坐视历史如此发展,两川不用多言,就说荆南,虽地狭,不过弹丸之地,但因位处江陵,治所位于荆州,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日后大唐要攻打吴国等江南诸侯,如若手握荆州,便能顺流而下,大军直逼金陵、广陵,这是最为妥当、有效的行军之策,也是历史中北方攻打南方的惯用之法。故而大唐必须要将江陵握在手中。
莫离轻摇折扇,缓缓开口:“两川方为王师所平,孟知祥不过摘人果实罢了,在两川并无根基,三年之内,倘若孟知祥胆敢公然反叛朝廷,拥兵自重,则朝廷以大义晓于蜀地,遣三五万精锐之师击之,何愁不能平也。”
“荆南,弹丸之地,地少主忧,犹如财少人疑,主忧则思利,高季兴索地是也,人疑则左顾右盼,荆南与吴国交好是也。对待荆南,宜缓图急击也,朝廷不动他则已,动则必不给其反应之机!”
莫离这番话分析的在理,李从璟闻言点头,深以为然,当然他熟知历史,所以能看出其中疑虑,“三年要有五万精锐之师伐蜀,不容易。要稳定高季兴,不让他投靠吴国,又不能给他土地,同样不容易。”
五万大军,说起来似乎不足为道,实则不然。要知道,当初郭崇韬伐蜀,也不过领军六万。这六万人里,地方节度使的兵力就占不少。
首先,此五万大军需得尽皆精锐。孟知祥非是王衍,他既有意霸占西川,自然励精图治,虽无根基却也不容小觑。王师伐孟会比郭崇韬伐蜀难得多。
自大唐入主中原以来,朝廷中央军主要是六军与侍卫亲军。说起来似乎兵强马壮,实情却并非如此。六军与侍卫亲军,各军人数并不多,又担负皇宫、洛阳戍卫之责,能用于征战的军力能有三五万就不错。眼下朝廷征战,主要是还是依靠节度使。若非如此,李嗣源起兵时仅数千兵马,后虽然一时纠集了一些人,仍旧兵力单薄。倘若洛阳有精锐之师十万,岂能未战先逃,李嗣源又焉能如此轻易成事?而李嗣源因众刺史、节度使成事,也正说明节度使军力之盛。
李存勖的六军与侍卫亲军,经李嗣源起兵一事,本就没剩下多少,其中从马直等军,李嗣源自然不会用,是以现在洛阳兵力实则空虚得很。五万精锐,大半要新练。
朝廷之所以不能有十万精锐中央军常驻,根由何在?说到底,无非两个字:没钱。
李从璟在幽州谋划遏止契丹国势此等惊天大事,以九州之地,三四年间也仅扩军一万,这还是在他呕心沥血、励精图治的前提下。这也是为何大战开始后,军队一直不停募兵,不停往前线补充兵员的原因——幽州压根没有增加常备军的实力。之后战端大起,若非得益于“以战养战”和渤海战后财物支持、契丹赔款,仅是战后抚恤,军械修复一项,就够幽州破产。
最后,一旦中央军外出征战,皇都兵力薄弱,就给了心怀不轨之辈可趁之机,即便没有此辈人,仅是骄兵悍将作乱就足够让人担忧。因是,得国政稳定,才有这五万精锐之师出征的余地。
“正因如此,目前朝廷工作重心,才该在内政上,而不是急于对外征战。固本培元,方是长久之策。否则一旦战端开启,不仅胜负难料,国家恐怕也将再度陷入大乱。”莫离轻摇折扇,“但却也不能坐视两川、荆南生变。对此,离有三策献上。”
章十三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4)
莫离语毕,李从璟深表赞同。
莫离与王朴走后,李从璟与桃夭夭言谈至深夜。在莫离的谋划中,对付孟知祥需得用间,前期主要是发挥军情处的作用,两人就细节磋商许久,定下行动方案。
桃夭夭退下之后,李从璟这才得以回后院歇息。
房中烛火未灭,李从璟推开门,任婉如还未入睡。见李从璟进门,任婉如忙上前伺候他宽衣,吩咐侍女打热水来,并将她早些时候煮好的羹汤送来。
“政儿睡了么?”李从璟张开双臂,任由任婉如为他除去一日辛劳,柔声问道。
“刚闹过一阵,好不容易哄睡,让奶娘抱下去了。”李从璟坐到矮塌鹿皮上,靠着扶背,任婉如一边为他捏肩,一边面带笑意的说道,“这小家伙一刻不折腾都不行呢,拳打脚踢的,可真是像你,日后说不定又是个大将军哩。”
李从璟呵呵笑道:“我的儿子不像我像谁?”
幽州军征伐渤海时,任婉如便已有身孕,前日里诞下一子。李从璟为其取名为“政”,却不是希望他沙场征伐,而是希望他能精通政-治。
任婉如顺势趴到李从璟肩上,眼中尽是甜蜜幸福,“你放心,妾身一定会好好抚养政儿,日后若他能有你一半厉害,妾身好歹也对得起李家媳妇儿这个身份了。”
李从璟哑然,拉过任婉如的手放在手心里,“不许说这样的话。府中内事基本都由你操持,我还怕你劳累了,只要政儿能健康成长,我就很满意。”
说到这,李从璟墓地想起一件事,“这几日我见岳父脸色一直不大好,最近朝中事务杂得很,为推举宰相的事,岳父和枢密使闹得不太愉快,你若有闲暇,可回去走走。”
任婉如在李从璟耳边嗯了一声,懒洋洋的不愿说话了。
李从璟忽的回身抱起任婉如就朝床榻大步走去,惊得佳人花容失色。
......
翌日早朝,李嗣源将李从璟去滑州的事公之于众,这本没什么好说的,朝臣无非都说秦王贤能,此番前去一定能处理好这件事云云。
另外倒是有两件大师,在朝堂上没能解决。一是宰相人选,二是高季兴索要夔、忠、万等州。
前者是因前不久宰相豆卢革、韦说遭人弹劾,言其不忠故主、又无相才,不宜为相,李嗣源因而罢之,由是空出两个宰相之位。新迁兵部尚书的安重诲,先举荐郑珏,被李嗣源任命为相,后又举荐崔协,任圜则言崔协并无相才,自荐李琪,两边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最终李嗣源悬而未决。
后者也有根据,唐室初置荆南节度使时,夔、忠、万等州的确归属荆南,只不过本朝时为前蜀所据,后来郭崇韬伐蜀,高季兴也是请攻这些地方,然而荆南当时并未出兵,而现在却要索要这些地方,无疑恬不知耻,是以朝臣大多义愤,谏言不能答应。
从中兴殿散朝,李嗣源令李从璟、安重诲、任圜、孔循至崇文殿,再议这两件事。冯道因身为端明殿学士,随行李嗣源左右,有与闻国事之权,因是也在场。
到了崇文殿,安重诲和任圜仍然争论不休,言辞激烈。
李嗣源高坐皇椅,眉目郁结。冯道束立一旁,好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争论到情绪激动处,任圜面向李嗣源道:“安重诲不知朝中之人,现力荐崔协,实是为人所利用!崔协虽身出名门,却识字不多,臣尚觉自己学识浅薄,谬居相位,如若用崔协为相,恐惹人笑话!”
任圜这话表面是说安重诲为人所利用,实则暗指安重诲结党营私,言辞可谓重矣。
安重诲闻言岂能不怒,却不好捅破那层窗户纸,指着任圜的鼻子道:“在你眼中,崔协无相才,难道只有李琪有相才吗?你以一人之好恶,而断群臣之贤迂,朝中之事,岂能由你一言定之!”
新任枢密使孔循与安重诲同一阵营,素与任圜不和,当下对李嗣源道:“臣以为任公之言有失偏颇,安公自任职中枢以来,日夜勤政,岂能对群臣不知?崔协素有才名,文章为当世所重,又向来勤恳谦恭,并非任公所说那般不堪。
任圜见孔循颠倒黑白,顿时气急,“你......”
众人话里愈发带刺,李从璟不由微微皱眉。
他历任镇将、刺史、节度使,多在外为官,之前对朝中之臣并不知根知底,但他麾下而今人才济济,岂能没有识人之能?李琪、崔协两人如何,他早已心中有数。即便他自己不能判断,数月以来,军情处遍查群臣,如今档案已丰,朝臣谁优谁劣他又怎能不知。除此之外,对重臣数月来之言行,心思之变动,他也堪称了如指掌。
他将现今朝堂上的官员,划分为几类。
名臣。类似于本朝房玄龄、杜如晦者,一个也没有。
贤臣。进能谏言国事,谋划得当,退能胜任本职,恪尽职守,少争权夺利之心,无结党营私之念。这类人很少,寥寥数人而已,任圜、李琪位在其中。
良臣。能胜任本职,在分内之事为君王分忧者,即为良臣。此类人也少。
庸臣。政事不过按部就班,不能稍有推进者,国事无见解或无有用见解。平日里见风使舵,骑墙跟风,荣辱皆因人成事,难有建树。这类人最多。
佞臣。阿谀奉承,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损公肥私,目无君王社稷,胸中只有个人利益。因李嗣源肃清朝堂,这类人被剔除不少,然则仍有残留,而且如若朝廷风气不正,这类人会越来越多,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便是庄宗给李嗣源留下来的朝臣底子。
李从璟看了面红耳赤的安重诲一眼,目光微冷。
今日之安重诲,便如昔日之郭崇韬。一样由中门使而入中枢,因先前多功勋,现在为君王所倚重,甚至偏爱、袒护,日益位高权重,尊荣冠绝朝堂,遂生骄横跋扈之心,刚愎自用。
只不过,郭崇韬也争权夺利,却不结党营私,郭崇韬也目中无人,却胸有正气,恶小人而敬忠良,郭崇韬也排除异己,却不会不顾君国。换言之,而今之安重诲,实是恶化版、小化版之郭崇韬。另外,比之才能,郭崇韬实胜安重诲百倍。
倒不是说安重诲一无是处,本性乃是大奸大恶之徒,只不过他既为众臣之首,却不能履行职责,却一味争权夺利、结党营私,以至朝政败坏、社稷蒙尘,不是大奸大恶,胜过大奸大恶。
史书评价他:无为权首,反受其咎......力不能保社稷,谋不能安国家......
争权夺利,排除异己,贻害社稷,其罪岂不为大邪?
荆南投吴、两川自立,安重诲难辞其咎。最后因罪被诛杀,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的下场。
李从璟虽有仁爱之心,无妇人之仁,乜斜安重诲,他心想:“既要被诛,何分早晚,焉能使你先害国家?”
至于孔循、崔协、郑珏之辈,也是无一贤良。
当今大唐朝堂上,重量级人物无非这么几个,其他诸人,包括另几位尚书、侍郎,虽有职权,不过小人物耳,多为庸臣之流,不值一提。
安重诲与任圜仍在争论不休,李从璟走上前来,向李嗣源揖礼道:“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李从璟这边厢一有所动作,安重诲与任圜等立即讪讪,止住争吵,都来看向他。
李嗣源正头疼,闻言欣然,“你且说来。”
“宰相位高权重,自当谨慎选拔。儿臣之前出镇幽州时,得以与冯学士共使契丹,因是晓得冯学士博学多才,知百姓之疾苦,这数月以来,与冯学士多有接触,所以晓得冯学士与人无忤,知君王之忧虑,依儿臣看来,冯学士实乃社稷重臣。”李从璟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完,也不矫情,直接道:“儿臣举荐冯学士为相!”
冯道正局外人一般在旁边扮大树,眼观鼻鼻观心,对殿中争论充耳不闻,怡然自在。这时听得李从璟这番陈词,惊得心头猛跳,不可置信的看向李从璟,双眼茫然,实在是不知这天上的馅饼怎么就掉在了自己头上。
李从璟既不荐李琪,也不荐崔协,偏偏举荐冯道,这大大出乎任圜、安重诲、孔循的意料,一时不明所以,都有些发怔。转念细想,冯道的确有才学,如今又是李嗣源身边之人,让他为相真有几分顺理成章的味道。再细想,冯道明明是李嗣源身边之人,李从璟素来与李嗣源心意相通,莫非选用冯道为相,却是李嗣源的意思?如此一想,诸人俱都恍然又意兴索然。
李嗣源闻言哈哈大笑,转顾问冯道:“秦王荐爱卿为相,爱卿可愿担此重担?”语气中分明透露出他已赞同的意思。
冯道到殿中下拜,“臣唯恐资质愚钝,让陛下与秦王失望!”此时他心里很不平静,昨日李从璟才与他有过一番交心之言,不曾想今日就举荐了他为相,李从璟对他的恩情、看重,他自己掂量了一番,实在是不可谓不重。心想,陛下与秦王如此厚恩,我老冯焉能不识趣?
“爱卿说笑了,满朝上下谁不知你才学第一,冯大人若是资质愚钝,恐怕没人敢自夸聪颖了吧?”李嗣源很是愉悦,“既然如此,这件事就如此定下来罢!”
事已至此,李嗣源分明就有重用冯道之心,无论是任圜还是安重诲,俱都只能拜道:“陛下英明!”
安重诲起身,偷看了李从璟一眼,心想秦王这稀泥和得真是有一手,两边谁也不曾得罪,偏偏还顺了陛下心思,真是高明。对崔协没有被提拔之事,虽然介怀,不敢多言。
任圜则心想:罢了罢了,李琪虽不得为相,有些埋没才干,但冯道也并非庸人,只要他尽心竭力,倒也不失为一个人选。只是可惜了李琪,本才华横溢,为人又忠直,奈何已年老,经此一遭,日后不知还有无为相的机会......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忽听李从璟再次出声:“父皇,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有道是贤才不惧多,唯恐不足也。故此,儿臣还要举荐一人为相!”
“哦?你还要举荐何人?”
任圜、安重诲、孔循俱都惊愕转顾。
李从璟不看众人,朗声对李嗣源道:“儿臣举荐御史大夫李琪!”
章十四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5)
在场诸人,包括李嗣源在内,听闻李从璟竟举荐李琪,无不惊讶,饶是以冯道修身养性冠绝群臣的功夫,也露出异色。
安重诲心想,哎呀直娘贼,这厮不是来和稀泥的,分明就是来羞煞老夫的呀!
孔循暗道,好你个秦王,本以为你要左右逢源,不曾想你竟然跋扈到这种程度,举荐了冯道不够,还要来举荐李琪,当真是横冲直撞,半分也不知道避嫌!
冯道此时刚谢礼完刚起身,差些没一个趔趄。然而他到底与李从璟相识、相交得早,对李从璟的脾性颇有了解,本还以为李从璟举荐自己有平衡安重诲、任圜的考虑,现在细想,才知李从璟根本没这心思!李琪如何,冯道与他同朝为臣数年,自然清楚,心想:秦王荐才,的确是看才能的!
李嗣源颇有些苦笑不得,看着李从璟心道:难不成你待会儿还要连崔协一起举荐了?
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李从璟昂首挺胸,气宇轩昂,目不斜视,全然没将旁人眼光放在心上。他心道,常人需要和稀泥,需要避嫌,我李从璟在老爹面前,何须如此作态?
李从璟的心态很直白,归结为一句话:我李家的大好江山,岂能容得下宵小之辈来败坏?!
不等众人发问,李从璟向李嗣源介绍起李琪来,“李大夫者,士家之后,祖上李憕,为天宝年间吏部尚书。李大夫年少以词赋诗颂闻名,十三岁作《汉祖得三杰赋》,文中有‘得士则昌,非贤罔共,龙头之友斯贵,鼎足之臣可重,宜哉项氏之败亡,一范增而不能用’之言,为当时宰相王铎所重;及作诗,有‘将从天上去,人自日边来’之句,王铎因此赞其为真凤。”
“昭宗时,李大夫年十八而举进士第。天复初,应博学弘词,居第四等,后迁左拾遣、殿中侍御史,凡论时政之文,无不是秀丽篇章,使览之者忘倦。后昭宗因黄巢之乱而入两川,衣冠荡析,李大夫藏迹于荆、楚间。每临流踞石,摘树叶而试草制词,吁嗟怏怅,而投叶水中。”
“后事伪梁,拜翰林学士,历兵、礼、吏侍郎、御史中丞,累擢尚书左丞、中书门下平章事。后因故为朱温罢相。庄宗入汴,素闻琪名,因欲大任。同光初,历太常卿、吏部尚书。”
“同光三年秋,天下大水,国计不充,李大夫上书陈经国之要,论有‘谷者,人之司命也;地者,谷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理也。有其谷则国力备,定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知此三者,为国之急务也。’‘知救人瘼者,以重敛为病源;料兵食者,以惠农为军政’‘今东作是时,羸牛将驾,数州之地,千里运粮,有此差徭,必妨春种,今秋若无粮草,保以赡军。’等言,实非良臣贤才不能书之。”
“父皇继承大统以来,李大夫多有谏言,每每为父皇所认可,无不依言而行。由是可知,李大夫实为国士,倘能以国士待之,必能助父皇匡扶社稷,成就明君贤臣之佳话。”
李嗣源闻言甚异之,他素为外将,虽也不时在朝中行走,毕竟职司与李琪不相干,交集不多,这些年来他又为庄宗所猜忌,更少与朝臣来往,故此对李琪知之甚少。
“依秦王之言,李大夫才学既高,亦能为国解忧,的确为贤良之臣。”李嗣源抚须沉吟,“如此说来,以李大夫为相倒是可行......”
“陛下万万不可!”不等李嗣源话说完,安重诲匆忙插话,焦急之下,声音颇大,见众人望来,略有局促,缓和了语气,继续道:“那李琪虽有声名在外,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臣闻此人志大才疏,之前为伪梁之臣时,因不分官吏‘摄’‘守’之别,为朱温降罪,险些流放,是赵岩之辈为其求情,才幸免于难!赵岩者,奸佞也,他既与赵岩为党,其人如何可见一斑,怎能为相?”
他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顿时叫李从璟面上挂不住。
如此骄横做派,放在常人身上实在匪夷所思,然而自打李嗣源继位以来,安重诲自恃功高,又因李嗣源偏爱,在朝堂上向来目中无人,俨然众臣之首,其人虽有诸多不是,饶是任圜都不敢多言,寻常臣等或者避之不及,或者为其马首是瞻,如此便更助涨了他的嚣张气焰。哪怕是面对李嗣源,他也敢当面为忤。
满朝文武,也唯有李从璟一人能稍压他几分。
先前李从璟举荐冯道倒也罢了,此时又来举荐李琪,安重诲哪里还能忍得住?要是果真让李琪为相而崔协什么都没捞到,日后朝臣便会知晓,在李从璟面前安重诲只能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是,那让他还如何领袖群臣、掌握绝对大权?怕是到时众臣都会跟在李从璟身后,而无视于他。这是安重诲不能接受的。
是以,安重诲不惜忤逆李从璟,也要反对李琪为相。
李从璟瞥了安重诲一眼,心中怒火顿起,暗骂道:你他娘的争权夺利都争到老子头上来了!
不过安重诲之所以能如此横行霸道,甚至敢跟李从璟叫板,除却自持功高,还有一层原因,此因说来倒是话长了。
李嗣源昔年有四位妻妾。正室乃曹氏,次为夏氏,妾为魏氏。魏氏即李从珂生母,为李嗣源剿匪时从匪窝平山得来,当时李从珂已出生。除此之外,尚有一位王氏。
王氏起先为梁将刘寻在汾州买的侍儿,年将及笄,生得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人称“花见羞”,刘寻对其十分宠爱。后刘寻死,王氏无家可归,流落汴梁。此时有人在安重诲面前称赞王氏美色,安重诲旋即将此事告之于李嗣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有道是好色心肠人人相同,李嗣源见了王氏,大为所动,于是收入房中。王氏当时身虽无主,却有数万遗金,王氏将其大部都献给了李嗣源。李嗣源既得美人又得钱财,喜上加喜,自然对王氏宠上加宠。
王氏手头尚有余金,又送给李嗣源左右及子嗣,众人得了钱财,谁不交口称赞?便连李从璟,当时也收了钱——当然这钱也无法拒绝,除非他要平白无故与王氏交恶——只不过对此是付之一笑而已。
王氏为人处世很有章法,便是曹氏对她也没有恶言。李嗣源册封曹氏为淑妃时,亦册封王氏为德妃。这王氏既然得志,免不得顾念恩人,安重诲每有所求,王氏无不代为周旋,除此之外,王氏更是在李嗣源面前说尽安重诲好话。由是,安重诲恩宠独一无二。
安重诲骄横到何种地步,有一史实可供说明。
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恭顺有加,并且愿意留朝为官,李嗣源自然欣然,先封其为左骁卫上-将军,打算另行着重安置。于是李嗣源召安重诲商量,言道:“温琪乃是老将,应选重镇封其为帅。”谁知安重诲理都不理,竟然答道:“如今各镇并不缺人,日后再说吧。”
如是李嗣源等了一月,仍不见安重诲有所安排,遂二次向安重诲说起此事。哪知安重诲勃然大怒,道:“臣已说了,近来并无空职,倘若陛下一定要将其安插进来,唯有枢密使一职!”时安重诲正兼枢密使之职。
温琪得知此事,不仅不敢说什么,反而暗生恐惧,多日装病不敢出门。
史书说安重诲“挟权胁主,党同伐异,难以尽述”,可谓字字史实。
且先不论安重诲日后下场如何,至少在目下,甚至在今后数年中,都会恩宠不减。李从璟不能容忍安重诲败坏大唐社稷,所以必须抑其势、弱其宠,一步一步将他打压下去。
好在李嗣源毕竟是明君,李从璟又对自己这位老爹知之甚深,见安重诲反击,攻讦李琪旧疤,心中虽有怒气,面上并无恼恨之色,微笑从容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李大夫历任中枢日理万机,出一二纰漏在所难免。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两者之间该用谁一目了然。况且错并非不能原谅,能改正方是正道。”
说完这番话,李从璟转身对安重诲道:“为朝廷荐相,是希望为相者能为国家社稷出力,上解君忧,下安庶民,安公说孤王此言对么?”
这话当然对,安重诲不能反驳,拱手道:“秦王所言甚是。”
李从璟笑笑,又道:“今孤王举荐李大夫,无非是看重李大夫之才学,以为李大夫能胜任国事,安公举荐崔协,想必也是如此?”
“自然......如此。”安重诲脸色稍异,他总不能说不是。
“这却好办了。”李从璟回身面向李嗣源,“高位者以贤能居之,若能分出李大夫与崔协才能、德行之高低,朝廷是任用李大夫还是任用崔协为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如此一来,朝臣不会再有异议,天下士子、百姓也不会有异议。”又转头看向安重诲,“安公以为然否?”
安重诲心中暗暗叫苦,若论才学,崔协与李琪孰高孰低,他岂能不知,此时被李从璟将了一军,真是骑虎难下,偏偏李从璟字字在理,他实在无法争论,不过他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言道:“自然如此。但两人各有才名,品性也是各有口碑,这高低之别,要如何区分?”
“这却是好分得很!”李从璟洒然道,面向李嗣源道:“父皇,儿臣方才说了,位居相位者,上要能解君忧,下要能安黎庶。父皇不妨传令二位大人,让二人即刻上书言事!”
李嗣源暗暗点头,以为有理,安重诲大惊,连忙道:“陛下,二位大人都已是国之重臣,身份尊贵不同常人,焉能以考校寻常士子之法,让两人提笔试卷?此事有折辱朝廷大员之嫌,若是传出去,恐怕天下人会认为朝廷不尊重大臣!”
安重诲这话半是有理半是口不择言,李嗣源略感不喜,却也难免顾虑,然则李从璟却已接话道:“考校自然不必,这也非是考校。朝臣有上书言国事之责,父皇只需通传二位大人,让两位大人上书陈经国之要即可,其它不必多言。要解君忧,必先知君之所忧,要安黎庶,必先知黎庶之所不安。若真是贤才,待上书呈达君前,自见分晓!”
“父皇只需先阅奏文,再召两人觐见面谈,何人能出任相位,父皇自能明断!”李从璟朗声道,看了安重诲一眼,“只不过,这份上书却需得时间限制,以免不公。”
李嗣源拿定主意,拍板道:“此事便如此决定,即刻通传两位大人上书,至于时限,就以两个时辰为准!”
“父皇圣明!”
安重诲呆了呆,脸色有些发白,嘴张开又闭合,与孔循面面相觑,都已看到对方眼中的担忧不安,两相无言,却已无计可施,只能诺诺拱手,“陛下圣明!”
章十五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6)
UU小说力千钧,下笔如有神,若论文章秀丽,李琪自然当得起这十个字。无论是太平盛世亦或乱世当头,天下总不乏有才之人,只不过人同类而智殊,贤不肖异,然皆巧言辩敌以自防御,不肖主乱而不能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君王不能辨别臣之贤庸,又怎能奢望自家朝堂尽皆贤才,社稷之事总有人为他解忧呢?
人浮于事,首要在求活,其次在保富贵,再次才是忧国忧民。乌烟瘴气的朝堂非是没有忠直之臣,而是缺乏忠直之臣立足之地,如此贤良也免不得成为庸臣。明哲保身无关乎才能,而在于品性,或者说在于人性,亦或说是求存的无奈之举。
李琪放下笔,搁于砚台,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一时忘了前院正堂还有人,在等待他这篇文章。
一个多时辰前,忽然有宫中侍者出现在门下省,手握诏书屏退众人,诏书命李琪上书言国事。
诏书已然说得明白:国方稍安,而天下未平,朕夙夜忧之,奈何资质愚钝,不得正社稷、救黎民之法。朕闻自古贤良之臣,上能解君忧,下能解民困,御史大夫李琪,数有谏言,甚为朕喜,念及爱卿历任中枢,应有匡扶社稷、安定天下之锦绣文章,朕翘首待之。”
虽说诏书已将李嗣源的意思表达的很清楚,李琪仍不免讶异。这份诏书来的委实突然了些。然纵使心有疑虑,李琪不敢怠慢,按照侍者要求,立即进屋下笔。
窗户没关,一阵凉风掠进来,吹动书页翻卷。李琪回过神,眼神恢复焦距,不禁开始审查面前自己这份奏章。
阅完一遍,李琪微微一叹,似乎并不满意,索性起身,负手走到窗前。
将要入冬了,树叶近乎落光,唯余光秃秃的枝干,那些横向天空的枝桠,张牙舞爪一般,毫无美感。
梁帝朱温已死十四年,昭宗已亡二十二年,他举进士第踏入仕途已是三十余载。三十多年宦海沉浮,上过高阁、下过谷底,对功名利禄早已不复当初那般热切,如今身在朝堂,更多的是一个老臣的习惯,还有一份不甘——隐藏于心底,不曾忘本之读书人,都有的夙愿。
庄宗之恩,他不敢忘,庄宗之亡,他无可奈何。庄宗一朝风气如何,他一清二楚却有心无力。对当朝皇帝李嗣源,李琪不甚熟悉,却也不陌生。在此之前,李嗣源便素有美名,不仅战功显赫,而且为人宽厚、正直,但李琪知道,为君者仅有这几点是不够的。
李嗣源继位以来,虽只数月,颇有良政。看得出来,这位陛下的确是“忧国忧民”的。然则庄宗最初入主中原时,同样有明诏,同样有良政。
李琪年事已高,精力虽有,比不得当年,按说不必如此牵挂朝政,然而要他混吃等死,他又的确做不到。他毕竟读过几本圣贤书,此生也见过太多天下苦难之象,焉能无动于衷?
因此,他屡有谏言。
可惜,权臣当道。
安重诲嚣张跋扈之气,数月来与日俱增,朝政大事多出其手,多有遭人诟病之举,然而李琪无意与其争锋,也争不了。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目下李琪虽不能择主,却能把控事主的程度。事主之法,有披肝沥胆奋不顾身,愿以死报君恩者,有尽忠职守、兢兢业业者,有敷衍了事、得过且过者。
为臣者事主到何种程度,取决于多方面,究其根本,则在臣子品性与君主态度。
李琪自然不可能为后者,但要成为前者,却又受限于客观条件。
一大把年纪了,还在朝堂上站着,屡有谏言,不受权臣待见,很不容易。如果只求富贵,李琪用不着这么不容易。
士子之志,上辅君王,下安黎庶,青史留美名。
李琪受皇恩,稍见明政,想以残躯报效国家社稷,无奈受阻于权臣,只能退而求其次,却又不甘如此——他已无太多时间可供观望、徘徊、浪费。
因是,这些日子以来,李琪倍感痛苦,日日如受煎熬。
窗口的风更大,如针刺骨。李琪眉头紧锁,思绪万千,对此浑若未觉。
院中有寒梅,生长正好。
“冬日将至,寒梅将绽。”李琪心里默默念道。
他忽然转过身,来到桌前,目光落在一本册子上。此册是他从中书省抄来的一份奏对备份。
《十难十对策》。
李琪拿起《十难十对策》,一字字认真读过去。良久,喟然一叹,自我呢喃:“虽已观之十数遍,每每再阅,仍难免惊艳。洞悉时局、明见社稷能如秦王者,朝野上下恐怕再无一人,秦王真乃有王佐之才......”停顿片刻,李琪摇头改口,“不,是有明君之姿!”
李琪想起前厅那位宫中使者,在他进屋之前,低声对他快速说过的一句话。那位侍者说:“秦王殿下对李大夫可是抱有厚望呢!”
重新回到案桌前,李琪再度提笔。
今日之上书会有何用处,以李琪的资历与见识,焉能琢磨不透?
任圜推举他为宰相,安重诲推举崔协为宰相,这件事闹了多日了。
今日朝议罢了,李嗣源将任圜、安重诲、李从璟都叫走,会不会提起此事,是不是就是为此事?
李嗣源让他写这份上书,是不是同时也让崔协写了?其目的,是不是为的就是对比斟酌谁为宰相?
正因李琪猜得到答案,所以在方才下笔时,他所写内容都显中庸平淡——他不愿也不想与安重诲撕破脸皮。
然而要他辜负秦王厚望,他又岂能无愧!
秦王与安重诲之间,不是孰大孰小、孰强孰弱的问题,而是两人原本就没有对立的必要。身为李嗣源膝下最为年长、最有作为的子嗣,将来继承皇位本是顺理成章之事,然而正因为太过顺理成章,所以忌讳更多!做帝王的,难道不怕自己的儿子过早将朝廷握在手中?玄武门之变,缘由何起,太宗又何以能成功,可是还历历在目!
常理推断,李从璟当下要做的事,唯有四个字:韬光养晦。换句话说,皇帝让你作甚你作甚,皇帝让你说甚你说甚,其它的,八个字应对:不听不看不说不做。
唯有如此,才能不让当今皇帝感受到威胁。要知道,谁为储君,最终又由谁来继承大统,可是尚早的事儿!
韬光养晦的反面就是锋芒毕露,而与当今朝堂上最大也是唯一的权臣相斗,可是最大的锋芒毕露!
李琪虽早就读过《十难十对策》,虽对这位秦王甚有仰慕之情,可下手的文章依旧中庸,就是认为李从璟不会与安重诲作对。李从璟不与安重诲相争,自然也就不能庇佑他。
然而经过方才一番深思,李琪发现自己先前可能想错了。
皇子与权臣相争,这种事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李从璟为何宁愿不顾猜忌,也要与安重诲相争?这是李琪一时想不通的。
揣度君意,臣之本分,按君意行事,事方能成,臣子才能得利得福。眼下李琪却发现,莫说皇帝心意,便连皇子心意他都揣摩不到。
想不通,就看事实。
李琪想起这位秦王在幽州的所作所为。
作为读书人,李琪首先想到四个字,这四个字稍有耳力之人都听说过,原因无它,实在是其流传太广。这四个字是“幽云之福”!
能被军民称之为福,不仅需要赫赫军功,能保卫边疆不受外敌入侵,使得边地百姓不受兵祸,更需要能使黎民安居乐业。安居乐业,说来简单,要达成却太难。这意味着当权者要整顿吏治,使得官员不为祸百姓,更需要当权者轻徭薄赋,使得百姓能吃饱穿暖,亦需要地方风气清明,贵人不作恶多端,贫民不好逸恶劳等等。
其次,李琪想到李从璟震惊天下的军功——救渤海、破契丹!
契丹夷族,昔日在天朝面前唯唯诺诺如若蝼蚁,而今为祸边境年年劫掠,天下有识之士谁不愤慨?诚然,李从璟坐镇卢龙,有护卫边境之责。但防守与进攻有多大差别,李琪虽为文官,也能体会李从璟倾注其中的无数辛劳与心血——事实是,他原本无需如此,他既无朝廷严令,也无情非得已的苦衷——他为何会如此?他为何宁愿冒着滔天风险,也要坚持以一地战一国?
李琪不知道这其中内情,更不知李从璟当时心里所想,但他知道,因李从璟这数年之功,使得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北地边境,不说永绝兵患,以李从璟自己所言,至少十年之内,北境再无战事!
看那份传遍天下的城下之盟:称臣、纳贡、赔偿战争损失!稍有血性之人,谁见了不拍手叫好?
四方边疆何以安定,天朝国威何以彰显,子民自尊何以建立?便在于此!
“秦王......秦王殿下,你为何要做这些?”李琪低声呢喃。
“为了天下太平!”墓地,李琪骤然拍案而起!
难道只允许你李琪不忍见黎民苦难,他秦王殿下便不能为民谋福?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读书人想要天下承平,他这个沙场宿将便不想国泰民安?难道只允许你这个臣子想再见大唐鼎盛,他这个秦王便不想万国来朝?
这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就因为你李琪自认为历经沉浮,看多了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惨状,又虚长别人几十年?
真是岂有此理!
李琪仰天长笑。
笑声极为畅快,如已忍之数十年。
既然秦王如此,毫无疑问,陛下更是如此。
既然如此,我李琪何惜老残之躯,而欲有所保留?
李琪重新坐下来,提笔,稳了心境,铺开一张新纸,目光如电,笔走龙蛇。
“......内政之要,‘十难十对策’论之已尽,臣无所赘言,唯两川与荆南,臣略有浅见.....两川应急图而缓击。孟知祥不遵朝廷法令,言行皆由他心,长此以往,朝廷威严必被此辈宵小蔑视,而助涨其狼心野心。朝廷倘若放任不理,好比纵虎在山,日后必为大患。”
“急图,朝廷当速作应对,打压其跋扈之气焰,而限制其在两川之势力,不使其有尾大不掉之时;缓击则在急图之后,孟知祥既受制约,难免不满,朝廷若击之甚急,其必狗急跳墙,如此则对朝廷当下不利也;而困虎于穷山,饿其体肤,乏其心力,日久天长虎不为虎,捕之何其易也。”
“臣献一策:朝廷可下令免西川三秋之赋,而令孟知祥兴学兴农,如此蜀民必定感念陛下恩德,而孟知祥无力兴风作浪,如是陛下不仅尽得蜀地之民心,他日陛下但有诏令,蜀地军民必定争相应诏......”
“.......荆南实应缓图而急击,缓图,意为养虎于笼,且磨利刃,急击,意即待利刃已锋,当以雷霆之势杀虎于笼。”
“何也?高季兴者,贪婪又胆小,且少羞耻之心,好比鼠首两端,倘若朝廷予其重压,则高季兴定生贰心,倘若王师不能速克荆州,则高季兴必举地投他处。是以朝廷需得先稳其心,不妨准其所请,予其所请忠、万等州,待王师蓄力完备,骤然进击,必能一劳永逸!此即为养虎于笼,割肉为食,待虎饱食松懈之际,杀虎于笼也!而朝廷在予其忠、万等州前后,略施小计,则不必担忧养虎为患。”
......
章十六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7)
“好,好,不错!”冯道给李嗣源念李琪的奏章时,他连声称好,很是满意。待冯道念完,李嗣源抚须颔首,对殿中众人道:“李大夫这篇文章,众卿以为如何?”
李琦的才学任圜最清楚不过,饶是如此,他也惊讶于李琪所提两策的睿智,免不得赞叹一番。李从璟同样讶异,不为其他,李琪所提对付两川与荆南两策,与秦王府的谋划大致相当,尤其是对高季兴的处置,与莫离的谋划几乎完全吻合。
当然,李琪所提的意见只是大致方针,而秦王府的谋划则不可能如此简陋,前后配套布置要详细得多,对可能出现的各种不同情况也有分别应对措施。李琪的上书尽是阳谋,秦王府的措施无疑是阳谋与阴谋的结合。
安重诲自然不愿风头都让李琪抢了去,他指责李琪上书的不妥之处,言道:“李大夫之言,臣不敢苟同,任公之论,臣不敢附之。陛下,两川固然有不严格遵守朝廷法令之处,荆南固然有贪婪土地、钱财之失,然而此种言行,不过稍显桀骜罢了,未必有谋反之意,且更不构成谋反之举。不仅如此,孟知祥、高季兴皆为国之重臣,现又坐镇一方,为朝庭戍卫边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倘使此时朝廷议事,不念其功,专诛其心,动辄‘杀虎于野、杀虎于笼’,未免让文武百官与三军将士寒心!李琪此番言论,实有挑拨君臣,败坏社稷之嫌!”
孔循得了安重诲这番话提醒,甚觉有理,立即符合道:“陛下,庄宗之失,最严重处莫过于猜忌臣子,我朝要富国强兵、涤荡天下,前车之鉴不可不查啊!”
李从璟见二人为打压李琪,已经不惜颠倒黑白,乜斜两人一眼,懒得说话。
任圜愤懑不已,为李琪鸣不平。
李嗣源布满笑意的脸色渐渐为阴云所笼罩,安重诲为他所倚重、宠爱,他轻易不会对其假以辞色,然而孔循就不在此列,他盯着孔循,一字字道:“爱卿的意思,是说朕猜忌功臣,不念三军辛劳,与庄宗无异?”
望见李嗣源这幅神色,孔循暗暗叫苦,心道我不过是顺着安重诲的意思说话,你不诘问他干嘛跟我过不去,慌忙声辩:“陛下明察,臣绝无此意,陛下圣明,岂是庄宗可以相提并论的!”
李嗣源冷哼一声,怒意不减。
因深知庄宗之失,自他继位以来,夙兴夜寐,呕心沥血改革时弊,以免重蹈庄宗覆辙。为此他废除宦官监军之职,令各军就近取食,虽然国库羞涩仍旧不吝赏赐,对待群臣,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更是宽厚,饶是赵在礼他都没有动......如此种种努力,他一片赤诚之心天人共鉴,竟然仍旧被人说成是与庄宗猜忌臣子无二,饶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他如何能不愤怒?
孔循之前因为一些事朝廷没有采纳他的意见,在明知朝廷中枢缺少官员,运转不便的情况下,竟断然拒不上朝、不理政事,以臣胁君!最终如何?是李嗣源做出让步,强忍怒气,让人几次三番去请,这才让孔循再度理事!
怒气盈胸之下,李嗣源看着孔循冷冷道:“孔爱卿,朕今日告诉你,庄宗之失,大过不在猜忌功臣,而在纵容骄兵悍将!”
这话有置气之嫌,然则这也说明了李嗣源怒气之大。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便是任性又何妨?平日里示尔等以宽仁,是君王德行宽厚,尔等便以为老虎利爪已钝?施恩不施威,岂非纵容尔等目无君上!
李嗣源拿起另一本册子,目光锐利,口吻严厉,“看看崔协这本折子,‘文王治世,因王道而周兴八百年;始皇治国,因兵戈而使秦亡于二世......故而大唐若欲传子孙万世,当效仿文王之政,而摒弃始皇之恶。’这就是你们推举的宰相人选?且不说他满口空谈,对时政无一有用之言,就说这王道、兵戈之论,简直一窍不通!难道你们想要朕,学那周王蜷居洛东,坐视天下大争之势不管,最终被秦军亡国吗!这是乱世,不是太平之时,连这最基本的东西都分不清,还谈何军国大事!”
说完,将折子扔到殿中,“看看吧,朕的栋梁之臣!”
皇帝动了真怒,臣子皆不敢言,唯唯诺诺。安重诲俯首低眉,此时也再无一句话出口。
李从璟凝神静气,不动如佛。自打安重诲说出方才那番话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已不用多言。连轻重都分不清的对手,不值得他重视。
李嗣源可不是庸君,是非黑白自有明断,岂会因为别人几乎话就分不清南北?朝堂上只有安重诲的一言堂也就罢了,而今有他在,安重诲还如何能混淆圣听?
安重诲此时算是反应过来,知道崔协与李琪相差甚大,明刀明枪根本就不是李琪对手,此时明智之举唯有闭嘴,因为李琪为相已然势不可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徒然自伤而已。他再争论,让李嗣源觉得他分不清贤、愚事小,让李嗣源认为他只顾私利、不顾君王那就事大了。
只不过此时反应过来,显得为时已晚了些。君不见陛下已经发怒了么?要知道,咱们这位陛下素来宽仁,可是极少发怒的,在臣子面前这还是头一遭。此时虽未直接对安重诲,但所谓敲山震虎,意思已经很明显。
“父皇,还需要召见李琪、崔协觐见策问么?”李从璟见李嗣源怒气稍平,为免气氛持续尴尬,找了个话题给李嗣源台阶下。
李嗣源稍事沉吟即道:“虽见两位爱卿上书,为免有偏颇之处,还是见一下的好。”
“父皇圣明。”
“陛下圣明!”
......
无论才干如何,毕竟这些年在中枢没有白混,李嗣源的召见在李琪、崔协意料之中。为此,二人在写完上书之后,抓紧时间准备了一番。两人准备的核心,自然是围绕各自上书的内容,免不得一番充实、扩展,希望以此来赢得李嗣源策问的青睐。
李琪、崔协进宫之前,在宫门外碰上。
李琦乘牛车,崔协乘马车,两人富贵高下立判。
而实际上,李琪是御史大夫,崔协是御史中丞,前者是后者的顶头上司。虽则如此,两人关系不睦朝野皆知,庄宗时李琪因颇受重视,崔协自然翻腾不起浪花来。
改元天成后,崔协搭上安重诲的便舟,权势水涨船高,李琪不结党也不巴结安重诲,自然不受待见,权势渐为崔协所夺,两人分庭抗礼多日,而今更是同争宰相之位,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少摩擦,此时相见,可谓冤家路窄。
两人车驾相距甚近,瞧见李琪,崔协面色怪异,阴生阴气道:“哟,这不是李大人么,怎么,陛下也召见了你?”言下之意,陛下召见我就够了,召见你完全多此一举。
对崔协这幅模样李琪早就习以为常,之前迫于安重诲的威压,向来不予理会,今日再见,淡淡瞥了对方一眼,不冷不热道:“陛下之意如何,难道需要本官向你转述?”终究是没有恶言恶语。
崔协呵呵冷笑,“陛下之意如何,若是李大人能知晓,何妨为下官转述一二?怕就怕李大人不知。”
李琪整整衣襟,迈步进宫,“崔大人倒似乎知晓得比本官清楚。”
崔协抬脚跟上,不愿落后李琪,争着跟他并肩,“下官或许不知,但安公定然知晓。安公知晓,下官自然也就知晓。”
李琪冷哼一声,“朝堂之大,岂是事事皆出自安公!”
“李大人这就生气了?”崔协哈哈大笑,笑罢,得意洋洋,“李大人难道不知,朝堂是很大,但同时也很小?有些时候,甚至小到某些人一言便能决定一件军国大事。”
李琪轻蔑一笑,不屑道:“恐怕你口中的安公还没有这个本事!”
“安公有无此等本事,李大人心里恐怕比谁都清楚吧?陛下圣明,对安公委以重任,事事皆从之,眼下便连秦王,也从不与安公为忤!”崔协被李琪蔑视的模样激怒,大言不惭,死死盯着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李琪,你我谁为相,今日便见分晓!我倒想看看,日后你见了我,还能不能有今日这份傲气!”
李琪目视前方,看也不看崔协,淡淡道:“本官也希望日后相见,你还能这般挺直腰杆。”
说话间两人来到崇文殿前,在得李嗣源召见,跨步进门前,崔协阴沉着脸咬牙切齿道:“你等着!”
拜见李嗣源时,李琪恬淡敛目,崔协跃跃欲试。崔协恨不得早日将李琪踩在脚下,急切得很,以至于都没注意到安重诲使给他的眼色。
“国之重臣,谏言国事、论经国之要是本职,两位爱卿的奏本朕已看了,现特地召两位前来,是想听听两位爱卿详细论述,以解朕惑。”李嗣源有意将李琪的忠正之言留在后面,遂看向崔协,“崔爱卿,朕看便由你先说吧。”
“臣遵旨!”听到李嗣源这话,崔协以为这是李嗣源看重他,这才让他在李琪前面发言,当下抖擞精神,抖抖衣袖,开始侃侃而谈。
他虽不通文墨,却生得一张好嘴,这下娓娓道来,虽不说引经据典,倒也颇有口绽莲花之效。
庄宗时,崔协即为御史中丞,奈何因为缺少文才,奏章多讹谬,常受责罚,那时他却以为,都是李琪刁难他,故意鸡蛋里挑骨头,当然对李琪颇多憎恶,是以现今投了安重诲,才如此对李琪不假辞色。
崔协一面侃侃而谈,一面观察李嗣源脸色,见李嗣源始终面含微笑,未有表示,以为李嗣源听得入神,不由得更加卖力。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李嗣源尚且不如何,安重诲实在是无法陪崔协继续丢这个脸,寻了个空,打断他,对李嗣源道:“陛下,崔中丞意思已明,还请让李大夫说话。”崔协在错误的方向上言辞越多、发挥越远,不正说明他安重诲事先失察尤甚?他着实忍受不住了。
此举大出崔协意料,他不可置信的看向安重诲,怎么都想不通对方怎么打断自己,让李琪来说话。转念一想,难不成是自己说得太投入,没注意到什么?眼角瞥见殿外已日暮,心想定是天色已晚,安公不欲耽搁太久。如此,心中安定下来,退到一边,静等着看李琪笑话。
果然,李琪张口一言,崔协就想发笑。这都何种言论?简直大逆不道,也能搬上朝堂?君王面前,仁义道德、王道教化才是正经,怎能如此算计?真是不知所谓!
他斜眼看李琪,心中洋洋自得。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崔协意料。因为李嗣源已然开始与李琪谈论个中细节,谈论如何有效具体实施他的策略!
等等,陛下难道不是应该声色俱厉批判他吗?!
崔协转头去看安重诲,希望从安重诲那里得到一些暗示,却见安重诲眼观鼻鼻观心,压根儿就不理会他。
崔协既惊且疑,忙去看孔循。然而孔循此时正看着李嗣源与李琪对答,面有微笑,不时点头,分明一副听得极为认真、很是认同的模样!
怎会这样?
难道不应该是陛下听从了安重诲的谏言,决定纳自己为相,今日前来只为走个过场?
崔协面色愈发苍白,手足冰凉。这时,他终于注意到,殿中还有一人,正神色悠然,如轻风拂林。
秦王?
......
待李嗣源好不容易与李琪谈完,已近月上中天。
李嗣源面上笑意浓郁,对李琪不吝夸赞。夸奖完,问殿中诸人,“众位爱卿,朕应以何人为相?”
李从璟、安重诲、孔循异口同声一起道:“李大夫贤能,应以之为相!”
崔协站在角落,失魂落魄,无人理睬,混若被遗弃的多余之物。
“既然众卿都如此认为,朕亦喜李卿之才,此事便如此决定下来。”李嗣源拍了板,这意味着,剩下的只是程序问题了。
......
出崇文殿,李琪疾步而行,追赶李从璟。
无论如何,若无李从璟,便不可能有他李琪再度为相的一天,且不说日后如何,此时此刻,他怎么也要去感谢李从璟一番。
然而等他出门,疾步下台阶,李从璟已经走得只剩下远远一个背影,模糊在宫门前的夜色中,李琪追之不及。
李琪喟然叹息,很是惋惜。
自此日后,洛阳大小官吏皆知秦王之势,遂争相拜访、依附。
翌日,李琪来到秦王府,意欲登门致谢,却被门房告知:李从璟不见客。
没有理由,只是不见,哪怕来者是宰辅。
李琪逗留秦王府门前的这段时间,遇见好几批前来拜访的官员,文武皆有。
一时间,秦王府前门庭若市。
然而无论来者何人,报以怎样的目的,秦王府皆只有一句话:不见外客。
门房说得很明白:除却秦王府本府人员与河阳节度府辖下官吏,秦王府不接受任何官吏拜访。
有机灵者怀揣公务而来,以为秦王府不能拒绝,谁知孟松柏一样答道:“公务请至三省六部衙门,有涉及秦王府者,请待朝议!”
朝野遂知:秦王不结党,亦不养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