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七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8)
虽说李从璟心里认为,在他与李嗣源之间无需太过顾忌猜忌的问题,然则心里认为如此不代表行动上便能不注意,朝堂上已然有安重诲一党,实无必要再出现李从璟一党,因为前者早晚会灰飞烟灭,到得那时后者便无从区处。
更重要的是,对李从璟而言,李嗣源的朝堂便是他的朝堂,李嗣源的朝臣便是他的朝臣。结党之事,在团结一部分官吏之余,也必然舍弃另外一部分官吏,而对皇帝而言,所有的官吏都必须团结。
是以,不结党,便是结尽天下官吏,不养宾客,便是养尽天下豪杰。
从正大光明的角度去看,李嗣源不猜忌李从璟,而李从璟不争权夺势,父子齐心协力治理江山,这是两人的默契;从厚黑学角度看,这是两人在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交换信任。
经过几日准备,滑州之行已迫在眉睫。冬日将近,倘若各州县流民安置不甚妥当,还需要留足弥补的时间。若是情况不好,处理起各项事宜来难免颇费周章,离开洛阳的时日不会短,弄不好可能需要年底才能归来,而洛阳形势的发展,一日千里,不会因为李从璟的离开便暂停下来。李从璟在离开洛阳前,自然免不得要对洛阳做一番布置,至少把亟待处理的事情处理完。
亟待处理之事,说来也不多,无非三两件。
“争相之事若无殿下插手,必是崔协更进一步,如今李琪为相,他与安重诲素来不对付,当其时也,安重诲无异于自伤一臂。眼下朝廷四相,任圜、冯道、李琪,皆忠直贤明之辈,形势甚好。”
“然而安重诲结党内外,却也不可小觑,这些人中,又以孔循最为势大。孔循与他是儿女亲家,也是他在朝中的最大臂膀,倘若能使两人反目,安重诲便好对付了。”莫离对李从璟的想法一清二楚,军情处的情报两人没少一起分析,打压安重诲的基调也是两人一起定下,此时摇着折扇风度翩翩道,“遏其势、弱其翼,这第一步走好了,后面的事也就不难办。”
李从璟沉吟道:“安重诲权重朝堂,上倚君恩,下挟臣利,除此之外,更有后宫之力为其重要砝码。孔循位居枢密,在朝堂上地位斐然,又与安重诲是儿女亲家,两人亲密无间;德妃深受君宠,权重后宫,便是母妃也不愿与其争锋,要对付这两人,难度实在是不小。”
原本历史上,后来曹氏虽获封为皇后,然则后宫之事,多是德妃王氏说了算,曹氏不过空享尊崇罢了。
莫离微微而笑,风度翩翩,“离有一计,可使殿下不费吹飞之力,达成此功。”
李从璟讶异不小,“既能使安重诲与孔循反目,又能使他与德妃疏离?”
“自然。”莫离虽然胸有成竹,却神色淡然,举重若轻。
李从璟深知莫离脾性,知他越是淡定从容,便说明他越是有把握。眼前的莫离,一副恨不得化身轻羽飞天的模样,那只有一种可能性:此事他已十拿十稳!
李从璟叹息一声,面有恸色,感慨道:“庄宗初临洛阳时,意气风发,颇有明政,后来沉溺声色,罔顾社稷,以至于江山败坏,这里面多有妖后刘氏之影响。庄宗终其一生,不曾宠信她人,对刘氏可谓厚矣,然而刘氏如何?庄宗负伤,刘氏弃之而走,路途中因担心被遗弃,不惜委身他人。庄宗待刘氏一片真心,连带江山都葬送了半座,却落得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洛阳之变后,刘氏逃到半途,终究还是被舍弃,好在她离宫时携带了大量钱财,便造了一座尼姑庵,打算权作栖身之所,再寻它途。李从璟对其恨之深矣,得军情处密报后,即刻遣人将其杀之。至于李绍荣,逃到晋阳,被晋阳守将捉住,献来洛阳,亦被李嗣源杀了。
江山美人,或可兼得,或不能兼顾,如何取舍,便是雄主也常感为难。好在王氏虽然权倾后宫,也只是对恩主安重诲颇多照拂,并未有其他出格举动,算是尚有自知之明。否则,李从璟要对付她可就难了。
李从璟这话莫离没法接,好在李从璟感叹完也没有继续发挥,问莫离:“莫哥儿之策,孤自然深信不疑,然则此事从何处下手?”
“此事要落到赵王肩上。”莫离回答道,当下与李从璟密语一番,说得李从璟连连点头。
李嗣源有三子,除李从璟外,次子李从荣年方十六,封赵王,拜天雄军节度使。第三子李从厚十二岁,封宋王,官拜金紫光禄大夫、检校司徒。莫离口中的赵王,自然指代的是李从荣。
莫离言罢,李从璟面露不忍之色,“如此对二弟有所不公......”
莫离认真道:“此事对赵王并无妨害,况且殿下难道以为,就算我等不事先绸缪,安重诲便不会将主意打到赵王身上吗?殿下仁慈,爱护幼弟之心离自然知晓,然而此事并非害赵王,而是帮赵王,请殿下不要优柔寡断!”
换做旁人,便是王朴,恐怕都难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但莫离不同。两家本是世交,关系甚好,若非莫离父亲执意不愿出仕,以他这些年来辅佐李从璟之功,朝堂上必不会少他父亲的位置。不仅如此,莫离与李从璟打小厮混,早已不分彼此,是以出策才能不避亲友。
李从璟微微点头,正颔首沉吟间,府中有人来报,章子云求见。
“子云来了?快让他进来!”李从璟惊喜抬头,在等章子云进来的时间,同意了莫离的策略。
章子云面有疲色,进殿后整整衣襟躬身下拜,朗声道:“河阳节度府判官章子云,拜见秦王殿下!”
李从璟哈哈大笑,扶起章子云来,道一声辛苦,对莫离道:“你们三人中,就子云规矩愈发的大,要是孟平前来,说不得这会儿已经脱了帽来抓我桌上的点心了。”
章子云面不改色,“规矩不能废,礼仪不能失,此为秩序之本也。子云忝为节度府判官,不能不以身作则。”
招呼章子云落座,免去嘘寒问暖,李从璟关切的问:“事情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诸事按照既定章程,都已办妥。”章子云掏出一份册子,呈给李从璟,“这是详细汇报,请殿下过目。”
李从璟不再节度幽州,因此他之前在幽州所置办的家当,都要迁出来。这份家当分为两个处,一是演武院,一是作院。演武院是李从璟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研究当前军事学问的核心,而作院则是改进军队器械、制造超前武器的所在,都是被李从璟倾注了莫大心血的。
前者的作用在征战渤海、契丹一战中已经得到充分体现,仅泊汋城一战,若非以演武院毕业生为骨干,新军安北营也不可能守得住辽东,后者的作用还有待以观后效,之前虽改良了弓箭,没来得及量产,对之前战事帮助不大,但长远来看作用不容小觑。
演武院、作院的搬迁是项大工程,不说其他,仅是新址的选定、修建都需要不少时间,是以一直拖到今日,各项事务才算尘埃落定。
新任卢龙节度使李彦超早就对演武院、作院垂涎三尺,听闻李从璟要将其搬迁,一百个不乐意,死皮赖脸求了好长时间,李从璟在不厌其烦的情况下,为安定北疆,威慑草原、渤海考虑,给他留了些剩菜残渣,饶是如此,也让他心痛不已。
其中作院搬迁至怀州,演武院则直接搬迁到洛阳,这是李从璟与李嗣源商议的结果。
作院虽说未来可能有大用,奈何因为工匠不足,大家更少,之前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没折腾出什么东西,不成气候,搬到洛阳来也无用,并入匠作坊反而会使其失去独立性,索性罢了,留在怀州让杜千书、卫道继续折腾。
当然,李从璟对作院抱以厚望,是以这些时日让人没少搜集、忽悠工匠大家去怀州,杜千书、卫道也在紧锣密鼓召集人手,准备将其好生发展。
演武院则不同。无论是其提升军中指挥官素质、培养指挥人才,还是研究当世军事各方面的学问,研究天下诸侯军队的现状、战法等,都是国之大事,不能由一人私有,必须置于国家统管之下。李嗣源不是没见识的,知道李从璟整出来的这个演武院有多恐怖,对未来军队意味着什么,在李从璟的建议下,虽不具体管理演武院事务,仍旧亲自挂牌荣誉院长。
李从璟仍为演武院实权院长,至于其日常管理事务,李从璟分身乏术,丢给了莫离。现今,演武院就坐落在洛阳城东,保卫力量都来自秦王府。
演武院是实施、发展李从璟军事思想的重要基点,其现状距离李从璟的期望尚有距离,待手头事了,免不得对其再作改进。
与章子云说完演武院、作院的搬迁事宜,李从璟收起册子,问章子云:“郭威与你一道来了么?”
“郭将军与林英将军都来了。”章子云道,“郭将军奉诏进宫,林英将军在城外君子都军营,处理完军务便会过来拜见。”
李从璟点点头。
救援渤海、攻伐契丹一战,幽州立功不可谓不大,因功获赏者多不胜数,庄宗崩后,封赏自然由李嗣源来。军中获得钱财赏赐、提拔重用者甚多,外放任职的也在陆续调派,李彦超如是,郭威也如是。
主要人事变动如下:
原百战军副帅、马军都指挥使李绍城,因资历最老,功勋最大,左迁静难节度使。成为百战军中除李从璟外升迁的第一个节度使。
原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蒙三,功勋次之,左迁泽州留守。
原百战军君子都都指挥使郭威,屡有奇功,左迁随州刺史。
原百战军中军都指挥使孟平,左迁百战军副帅、步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丙字营都指挥使皇甫麟,左迁百战军马军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林英,左迁君子都都指挥使。
原百战军君子都副使林雄,左迁房州团练使。
原幽州刺史费高章,左迁刑部尚书。
原平州长史赵钟鸣,左迁户部侍郎。
原蓟州防御使马怀远,左迁复州留守。
原檀州团练使、古北口守将司马长安,左迁檀州刺史。
......
文官左迁中枢,皆为朝廷重臣,武将除却出任腹心地方官,多戍卫西部、南部重镇,俱离两川、荆南甚近。
章十八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9)
朝廷方安,各军动荡,加之李嗣源有心整顿骄兵悍将的问题,演武院今年便无计划从别军招入学员,将演武院展示于人前的时机也没到,因而新近一期学员仍旧从百战军、卢龙军中招募——李彦超央求着塞了百来名学员过来,李从璟没有拒绝。
若是时间允许,李从璟无疑要与作院、演武院的管事人员商谈诸事,奈何滑州之行刻不容缓,作院、演武院之行只能留待来年了。
天成四年十月初八,李从璟于文明殿领皇命,从洛阳出发,往滑州而行,巡查滑、濮数州救灾善后事宜。差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淡化影响、方便后续行事,李嗣源没有折腾出太大动静相送。
李从璟随行官吏不多,但却几乎涉及整个六部,除此之外,秦王府八百府卫出动过半,沿途护卫李从璟与众官吏安全。
出洛阳城,至石桥西,艳阳高照,河水泛波,微风佛面,旌旗轻展。行人过桥,轻声缓进,马蹄达达,甲兵环脆,仪态端庄,气象万千。
李从璟等人本是先行,过桥后立马桥侧,观队伍过桥,看路人擦肩,望洛阳耸立。此时,天高云阔。
唐制,诸王异文袍绣盘龙,着金玉带十三銙。当其时,李从璟是也。
“殿下在想什么?”莫离见李从璟目光深邃,面有豪气,遂摇扇问道。
“倒也并无太多杂念。”李从璟道,问莫离:“莫哥儿可知元嘉新政?”
“南宋文帝之元嘉新政么?倒是有所耳闻。”莫离道,想起此时的由头来,转顾王朴,“此事曾与文伯谈论过,文伯倒是颇有见解,离自愧弗如。”
王朴正抚剑沉吟,见李从璟看过来,说道:“南宋一朝,江山立于武帝刘裕,社稷稳于文帝刘义隆。文帝之所以能使南宋社稷稳定,所倚仗者,便是元嘉新政。然而要说文帝的元嘉新政,不能不先说武帝的盖世功劳。”
所谓元嘉新政,即“元嘉草草”中的元嘉,由此南北朝时期的南宋,开创了著名的元嘉之治。
李从璟对此知道一些,但不够详细,见王朴知之甚深,便让他说来。
王朴微微昂首,抚剑道:“东晋八王之乱后,衣冠南渡,世家门阀南迁,南朝由此而来。当其时也,国政为世家把持,国君不过世家中之最大一家,权力稀薄得很。武帝刘裕,小字寄奴,又称刘寄奴,起于微末,累军功而掌三军,遂握大权。而后武帝励精图治,抑制豪强兼并,实施土断,整顿吏治,重用寒门,轻徭薄赋,废除苛法,由是数年,国家大兴,遂举师北伐,意欲兴复中原。北伐初,王师所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旦夕间复洛阳、灭伪秦,一时气吞万里如虎。奈何正当此际,留守国都的宰相刘穆之病卒,武帝因忌惮世家乱国,不得不呕血班师。”
中间说到动情处,王朴拔剑两寸,轻弹剑身,长剑轻吟,浑然豪气之音。话说完,面有悲愤之色,收剑入鞘,继续道:“文帝继位,自然子承父志,遂有元嘉新政。他清理户籍,免除百姓宿债,劝学、兴农、招贤,使民修养生息。由是‘民有所系、吏无苟得,家给人足......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谣舞蹈,触处成群’,史官谓之‘宋世之极盛也’!”
话及此处,蓦地戛然而止,王朴嘴唇数动,却再无一言。
“后来如何?既然南宋有如此盛景,文帝可曾北伐?”莫离追问。
王朴苦笑不已,扬天而叹,面露悲痛,“虽有北伐,因君无韬略,军无良将,用人不当,遂致十万儿郎埋骨他乡......徒使北魏拓跋焘引军南下,与王都一江之隔耀武扬威,投鞭长江,采莲而还......”
莫离:“......”
他没想到,父子轰轰烈烈的大业,本来一片大好景象,最终竟然如此收场。
更叫人唏嘘的是,南宋自文帝后陷入内耗,再无力北伐,后被萧氏所代。
河风似乎大了些,吹动李从璟身上的盘龙袍猎猎作响,他无言良久,吟道:“千古江山......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可堪回首......”再也吟不下去。
元嘉新政,也曾轰轰烈烈、名动一时,而这其间又有多少争斗、血泪?但在后世眼中,也不过落得“元嘉草草”四字评价。
莫离、王朴面面相觑,既惊叹于李从璟的诗情,又为其沉重内容所震,一时无言。
忽的,李从璟一甩手,似是甩掉了这些沉痛,眼中豪气又生,语调铿锵道:“文治之目的,是为武功。若忘却这一点,文治之后,天下臣民虽富庶而会失去血性,天下虽能有士子学士多不可数,而能百战定江山之兵将再难寻得。文道昌盛,需得以武力为后盾,若不如此,面对异国强兵,所谓文昌财厚,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罢了。得此道者,王朝大兴,若汉武唐宗,失此道者,王朝覆灭!”
他转顾莫离、王朴等人,手指东方,朗声道:“诸君,文治武功,你我皆应紧握在手,如此,大唐方能永兴!诸君,且随孤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众人闻言豪气大增,皆行礼而有奋然之色:“愿随秦王行,为大唐文治之先锋!”
为此番滑、濮之行,李从璟准备良久,桃夭夭本人也早已先行一步。
昨日,李嗣源秘授李从璟调兵虎符,可视情况调遣各镇镇军。
如今大唐最有权势的皇帝与皇子,为此事如此劳神费心,凡此种种,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这预示着李从璟这趟东行,必定会是云波诡谲,大有一番风浪。
而秦王此行,日后也会在史书中留下一笔浓墨重彩,因为它掀开了赫赫有名的“天成新政”之序幕!
......
月黑风高。
长兴坊临近皇宫,位置显赫,因而多为当朝显贵高官府宅所在之地。一般而言,观府宅之大小、堂皇程度,便能断定主人地位如何。
一辆马车穿街走巷,停在一座府宅角门处。车还未停稳,前侧帘子便被掀开,一个臃肿的身体从车厢里钻出来,急急忙忙下车。因为他脚步太匆忙的缘故,仆役没有扶稳,他一个踉跄,差些摔倒。
这人恼火的骂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怕惊动什么一般,又使劲儿踹了仆役一脚。来不及整理稍显不整的衣襟,此人疾步走进角门,往府中去了。
这座府宅,堂皇富丽,混若一座宫殿,在整个洛阳城,除却皇宫,再难有比它更显贵的所在了。据门房的门子私下嚼舌根说起,便是连那秦王府,也不见得有这座府宅奢华。说这话的时候,门子仰首挺胸,与有荣焉,眼底淌过对秦王府的轻视,那副傲然之气,倒仿佛这府邸是他的一般。
府宅主人安重诲正在书房秉烛夜读。
安重诲原本只是粗通文墨,并无多深的学识,李嗣源继位之初,本是他为李嗣源诵读奏章,奈何奏折上的文字他也并非都认得,不免感到捉襟见肘,这才有冯道为端明殿学士之事。
然而人性就是,当你心底藏有自卑时,你越缺少什么便会越炫耀什么。
安重诲接见访客多在书房,并时常做出一副正在读书的模样,就是为给来访者一副很有学识的印象,潜台词无非:本公读书多,你可别想诓我。
当然,作为当朝检校司空、左领军大将军、兵部尚书,深受君宠,位极尊崇,他需要向人展示他勤于读书、学识深厚的一面——哪怕他没有。
今夜来访者是孔循。
两人对坐,自有仆役奉上茶水点心。
孔循长舒一口气,露出欣喜之色,“天可怜见,那位煞星可算是走了。”
安重诲放下茶碗,不悦道:“孔大人,你这是什么话,何为煞星?身为臣子,言辞岂能这般不敬?”
“是,是,任公教训的是!”孔循连连赔笑,翻过这篇,正色道:“安公,秦王可不是善茬,这回他离京,对我们来说可是天大的好事,你我正好借此机会好生谋划,想想如何对付他,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孔大人,你又错了!”安重诲道。
“这......下官何处又错了?”孔循百思不得其解,细细想来,自以为找到根由,忙改口道:“秦王殿下,秦王殿下!”
安重诲老神在在的摇头,认真的对孔循道:“秦王乃是龙子,你我身为人臣,哪有对付皇子之理?你我与秦王之间,可是没有本分私人恩怨,这一点,孔大人要弄清楚!”
“是,是,还是安公心如明镜!”孔循连连点头,“是下官错了!”
眼眸转了转,孔循问道:“安公,如今李琪已为宰相,这对江山社稷可不是件好事,此事已经无法挽回,但终究让你我知晓了秦王的心思。秦王昨日会荐李琪为相,日后不知还会做出何种有伤国本的事情来,安公,未雨绸缪,我等该何以应对?”
安重诲挺直腰杆稳坐不动,微眯着眼,这让他显得任何时候都在俯瞰、睥睨眼前的人,听了孔循之言,安重诲不急不缓道:“本公早已说了,身为人臣,没有与皇子为难的道理。秦王殿下素来有功于国,威望甚重,又得陛下信任,他要做什么事,你我如何拦得住!”
章十九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10)
孔循不曾想安重诲竟是这般回答,大惊失色,“安公此言何意,难道我等就眼睁睁看秦王掌控朝堂,打压我等......不,危害社稷,而无动于衷吗?安公,这......这可非为臣之道啊!”
“你急什么?”安重诲瞥了孔循一眼,很不满对方的慌乱,也不顾对方脸上的焦急之色,依旧不紧不慢的说道:“大唐并非只有一个皇子,你我身为人臣,不便对秦王如何,难道其他的皇子也是如此?”
孔循顿时眼前一亮。
扶持其他皇子上位与李从璟相抗衡,既避免了他们与李从璟直面交锋,又不至于让李嗣源不满,更能让李从璟陷入夺嫡之争,无疑是上上之策!
孔循兴奋起来,“高,实在是高!安公此举,一石三鸟,端得是秒到绝处!天下间也唯有安公,能有如此韬略,不愧是大唐盖世功臣,果然是深谋远虑,下官佩服!”
安重诲云淡风轻,一派高人风范。
孔循转念一想,又不免开始担忧,他迟疑道:“然则秦王功高威重,其他皇子怕是不能及......”
“愚蠢!”安重诲冷哼一声,对孔循质疑自己的决策很不满,冷冰冰道:“功再高,也是一件件立的,威再重,也是一日日养的。有你我辅佐,何种功劳不能立,何种威望不能养!“
孔循被安重诲的霸气所折服,差些五体投地,完全不在意对方骂自己愚蠢,“安公英明!”拜完,问道:“安公,依你睿见,我等该辅佐何人?”
“这还用问?当然是赵王!”
孔循恍然大悟,连连称是,“确该如此,宋王尚且年幼,自然是不能与赵王相比的。赵王如今正值建功立业之时,渴望功勋之心必如久旱之田守望甘霖,的确适合辅佐!”
安重诲哼了一声,丝毫不露志得意满之色。
“安公,辅佐赵王固为上佳之策,然则眼下秦王东行滑、濮,我等是否应该?”孔循话不说透,含义却很明显。
“你我既已决定辅佐赵王,这几日就得立即与赵王接触。然则本公听闻赵王与秦王关系甚好,与人谈论时常以秦王为榜样,你我前期不得向其透露真意,只是助他建立功勋、培植党羽,如此赵王便无拒绝你我之理由。待日后赵王势大,不用你我多作劝说,赵王自会行夺嫡之事。”安重诲悠然说道,“至于你所言之事,何须多问,下去自作安排便是。”
孔循对安重诲天衣无缝的谋划敬佩之至,自然连声唱诺。
......
孔循的马车就停在安府角门内,在夜色中浑如一团浓墨,静若落叶,平淡无奇,没人会去多看两眼,因是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此时这马车里还坐着一个人。
车厢中伸手不见五指,旁人自然也无从看清此人面貌。他隐身于黑暗中,只有一双眼眸分外明亮,贼吓人。
孔循离开时,安重诲没有相送,他自个儿沿路出来,钻进马车。
马车驶离安府,进入街巷。
未至宵禁时,街面上不乏行人,灯火阑珊。
孔循与车厢中人相对而坐,双手拢在袖中,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大人此去安府,不知情况如何?”他面前的人开口相问。
街面上有灯火映照进来,虽不甚明亮,却也颇能视物。影影绰绰的光线中,可见说话的身短脸长,面相颇为丑陋,不到而立之年的年纪,但身上自有一股勃发英气,显得不同寻常。
孔循睁开眼,叹了口气,“果如国侨所料,安重诲意欲辅佐赵王。”
国侨不是名而是字,年青人脸上闪过一抹微笑,顿了顿,说道:“大人虽与安公是亲家,却侍安公如上主,处处周到,让人感佩。”
这话有些没由头,孔循不以为意,哂笑道:“安公向来自大,如今权势日重,愈发目中无人,容不得别人稍有触怒,我与他虽为亲家,不过是因利所致,并不能改变什么。”
年青人发出一声刺耳嗤笑,斜眼淡漠道:“故而大人每逢与安公私下相见,必先故意言辞举止有失,让其指责,以显其能,每有明见,故意让安公说出口,以彰其睿智之态,以显大人顺从之心。如此谄媚心思,较之事君更深,如此奉承举动,较之摇尾乞怜更甚,让我辈自叹弗如!”
“桑维翰!”孔循大怒击节,手指面前的年青人,“休得自恃精明,口无遮拦!”
桑维翰对近在鼻尖的手指视若不见,依旧自顾自道:“安公不仅目中无人,而且嫉妒贤才,唯恐有人得宠君前,威胁其地位,大人如此作态乃是明智保身之举,何必不敢承认?国侨若是大人,说不得比大人的戏做得更足些,如此安公便会更亲信国侨一些。”
孔循眼神有些发直,被桑维翰这番言论震得哑口无言,半响放下手臂,唾骂道:“无耻至极!”
桑维翰脸色平淡,全无半分羞愧,继续道:“树大好乘凉,此理便是孩童也知。怕就怕,有朝一日,人还在树下,树却突然倒了,不知人还能无恙否?而若是这棵树长了一双随时能要人命的手,那树下乘凉的人,恐怕也会时时感觉如噎在喉吧?”
孔循面色微寒,盯着桑维翰,“你想说什么?”
桑维翰紧紧注视着孔循道:“国侨想说什么,难道大人不知么?”
孔循靠上车厢,冷笑一声,“安公这颗大树可粗壮得很,怕是未见得那么容易倒。”
桑维翰不以为然,“倘若有人以斧砍树呢?再粗壮的树,又能经得起多久刀斧加身?”
孔循眼神凛冽起来,直视桑维翰,“你是说秦王?”
桑维翰不置可否,继续道:“树大好乘凉,屋大好安家,但若这些都是别人的,树与屋再大又有何用?”
孔循怔了怔,陷入沉思。
他当然知道,倚树乘凉,不如手植树荫。
靠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
历朝历代以来,后宫都是是非之地,向来未曾平静过,差别只在于,后宫的风浪会不会漫过宫墙,影响到宫外头。
话说这后宫之内有一个极好的去处,唤作琼萝宫。之所以说它好,一则是因此地乃汇聚后宫精华之所在,向来莺莺燕燕,不敢说盖过百花,但绝对是帷幔留香。这却是为何?只因后宫佳丽们,无论是嫔妃还是女官,都喜往此处拜访,时日久了,自然余香不散。二则是因此地饱受圣眷,那皇帝陛下常常至此,各处沾上龙气必不可免,自然也就有了福气。有此二者,这后宫里哪还有去处比得上这琼萝宫?
琼萝宫之前的主人是庄宗一朝的皇后刘氏,当今陛下成为皇宫之主后,本欲将此处赐给淑妃曹氏,奈何曹淑妃不喜此地曾是妖后惑君之地,不愿前来居住。倒是德妃王氏,偶然看见便一眼相中,耐不住喜爱此地景致,要皇帝陛下要了过来,当作居所。
说来也奇,前些年妖后刘氏为此间主人时,此地是何种风貌,到得今日,此地虽说换了主子,其他的东西倒是一样没变,该有的余香与圣眷,个顶个都不曾少了半分。
这一日天气尚好,德妃王氏在躺在院中晒太阳,宫女宦官们肃立在侧,随时听候差遣。那王德妃也不见怎样打扮,斜躺在长椅上,却如花枝招展,端得是美不胜收。
然而一向喜色甚好的德妃娘娘,今日却一直皱着眉头,显得心事重重,这让一众宫女太监们既心急,又担忧,却单单不敢去问。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一位公公进了宫来,给王德妃送上新鲜水果。那公公见王德妃兴致不高,只是随意摆手了事,也是胆肥,弓着身子出声问道:“德妃娘娘似有心事,不妨告知小的,或可为娘娘解忧。”
听到声音王德妃才睁开眼,瞧见了眼前的人,眼神顿时明亮了几分,“是敬公公来了......”挥了挥手,让左右下去,让那宦官靠近来,轻叹道:“本宫倒的确有件心事,你向来主意多,这回不妨给本宫出出主意。”
能让王德妃如此说话的,自然是她相信的人。
“娘娘但说无妨,小的也就剩这颗脑袋能值几个钱了。”敬新磨道。
王德妃见敬新磨话说得俏皮,难得露出一个笑容,道:“你且说说,为臣者,如何能君宠不衰?”
“这有何难!”敬新磨笑道,“忠心事主,进能为国谋福,退能为君解忧,自然能君宠不衰。”
王德妃歪着脑袋,“可有更简单直接些的法子?”
“更简单直接些的?”敬新磨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王德妃一脸期待,转念一想,笑了笑,道:“小的愚钝,未曾听闻还有其他法子。自古能久享君恩的臣子本就少,除却能为国为君谋利的,恐怕就只有皇亲国戚了。”
“你这敬公公,向来机灵,怎么今儿......”王德妃失望不已,正泄气间,骤然反应过来,“皇亲国戚......本宫先前怎么没想到,这不就是最好的法子嘛!”
她是知恩图报的人,这些日子听说安重诲在荐相一事上吃了亏,难免失意,一直想为安重诲做些事情,好彻底报答当初恩情,只是一直苦无主意,不免心智郁结。
这会儿得了敬新磨提醒,心思急转,开始认真思索起来:听闻安公倒是有几个女儿,若能挑一个嫁给一位皇子,安公成了皇亲国戚,不就不怕不受恩宠了么?如此一来,我也算尽报前恩了。
李嗣源向来恩宠安重诲,王德妃对促成此事有十足把握!
嫁给哪位皇子呢?
秦王已有正妃,宋王尚且年幼,赵王......
王德妃自顾自寻思起来,一时间忘了面前还有人候着。敬新磨见王德妃思虑出神,不便一直杵在这儿,不得已轻咳一声,满脸笑容:“娘娘若无其它事,小的先行告退了。”
王德妃回过神来,“也好......”见敬新磨躬身后退,又笑着叫住他,“敬公公,本宫还没感谢你今儿送了鲜果来呢,烦你辛苦一趟,颇为不好意思,你还是领了赏再走吧。”说着,让人拿来银钱,交给敬新磨。
敬新磨没有推辞,领了赏,道了谢,躬身退出月门,这才转身离去。
章二十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11)
“滑州位于大河南侧,有七县,由西南向东北分别为酸枣、胙城、匡城、灵昌、韦城、白马、卫南,其中白马县即是州治所在。白马驻军有左右崇牙、长剑等军。夏秋水患,最严重的是灵昌、白马、卫南三县,灾情上达之后,朝廷下令酸枣四县酌情收留、安置,事后根据四县上报之流民数量,拨下相应款项,用于赈济灾民。”
李从璟率队离开洛阳之后,与大队人马在汜水关分别,自带莫离、王朴等人与府卫先行一步,紧赶三日,于这日正午抵达滑州酸枣边界。
大河就在不远处,浪涛声隐约可闻,王朴手指大河方向,对李从璟道:“河对岸的新乡、共城、卫城亦受灾患,只不过灾情较轻,而且大河滔滔,灾民也不可能涉河到这边来。殿下若是想看看新乡、共城的情况,可以从此处寻船而渡。”
“新乡、共城......”李从璟咀嚼着这两个地名,面露缅怀之色,“这几处倒是许久未曾去过了。”
林英策马跟上来,闻言大声道:“四年前卫城、淇门一战,可是末将跟随殿下的首战,嗬,殿下当年凭此一战成名,遂得以淇门建军,说起来,这两处故地也是殿下的福地啊!”
秦王府府卫八百是亲王府定制,数量更改不得,李从璟以驻扎洛阳城外的君子都为根本,轮番宿卫,林英左迁君子都主将后,依旧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笑了笑,“虽是故地,亦愿重游,奈何此番目的地却不在此,无暇过河了。”说罢,对众人道:“未至滑州,这一路来却见了不少流民,虽不成规模,亦不可轻视,再往前就是酸枣,滑州灾情处置得如何,到了酸枣县城一看便知,孤可是心急如焚。”
“再有半日路程,即可赶至酸枣县城。”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一行十多人快马加鞭,沿官道而行。
小半日后,平地起石城,酸枣遥遥在望。众人放缓马速,徐行而近。
城外村舍,村外良田,田中阡陌纵横。秋收已毕,田中并无多少庄稼,放眼望去尽是成堆的秸秆,一座座小山也似,零乱又似有某种规律。田中有农人正在劳作,做些翻整田地之类的事。
李从璟这队人并未能吸引多少目光,他们人数不多,既未着官袍更未着甲,便是护卫连佩刀都隐藏得很好,至于王朴佩戴的长剑,也不过是书生剑罢了,在旁人眼里怕是修饰作用大于实际效果。
临近县城,行人多了起来,往来各色人等皆有,城门处有军士站岗,城外有棚子数座。棚子里都是些流民模样的人,衣衫破败,面色蜡黄,此时阳光微暖,那些人三五成群坐在一处,在棚外晒太阳,百无聊赖的模样里透露出些许悠闲,一些光屁股的孩童追逐打闹,几条土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左右转悠。
“木棚成群,借以遮风避雨,稠粥两碗,得来浮生多日闲。”将眼前景象收在眼底,折扇在胸前轻摇,莫离露出招牌式的莫测微笑,“这酸枣县的流民,倒是自在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一些木棚里有锣声响起,流民们蜂拥而至,却是木棚开始施粥了。李从璟回头向孟松柏示意,孟松柏当即下马跑去一座粥棚,察看粥米的质量、分量。
“若能再得破棉衣一件,裹身取暖,这寒冬便也过得去了。”王朴面色不见深浅,没有莫离狐狸般的神情,“就眼下情形来看,酸枣对流民的安置不可谓不妥当。木棚搭以幔布,虽不足以安家,暂时居住不至于冻死人,稠粥两碗,不足以饱腹,权宜之计也能不饿死人。流民所求本就少得可怜,能不让他们饿死冻死,保得一条性命,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林英没有莫离、王朴那些花花肠子,闻言皱眉道:“虽暂时不至于死人,然则往后如何?末将不解民政,却也看得出来,如此以木棚安置,以粥米续命,非是长久之计。明年开春之后,若这些流民不能得到土地,如何劳作?没有劳作,来年粮食何处去寻?”
莫离看了林英一眼,呵呵笑道:“林将军可真是慧眼如炬!”
林英不解其意,纳罕道:“难道末将哪里说得不对?莫先生,你可别嘲笑末将,末将是个粗人,不懂地方政务,末将只听说朝廷有令,让灾区附近州县视情况接纳流民,给予户籍,分配田地,助其在当地安居。可眼前这幅景象,末将愚钝,未见酸枣有接纳这些流民之意!”
王朴接过话茬,缓缓道:“然则朝廷也说了,是各州县视情况接纳,因各地能接纳外来百姓的能力不同,因是朝廷并没有硬性规定。如此哪怕是各州县只是临时设棚安置流民,朝廷事后也无法怪罪,顶多斥责两句。”
莫离嘿然道:“文伯这话可说得差了些,地方能设粥棚安置流民,不使流民枉死或者成为暴民,即已是功劳,何来斥责之说?”
王朴脸有些黑,反驳道:“那是地方官黑心,也是朝政不明才会出现的情况!”
莫离哂然一笑,不作反驳。
两人性格不同,自然会影响到看问题的角度。莫离整日侵淫在阴谋算计中,对人性丑恶看得多了,难免对世事看法带有险恶之色彩,尤其是对当世那些官吏。王朴早先随师求学,涉世未深,投奔李从璟后,又在民风淳朴、军民齐心抗击契丹的幽州主持政务,对世事阴暗面体会较少,故而其性格中多有正气。
林英挠挠头,不解道:“末将听闻,地方户籍增减,乃是政绩考核中的重要指标,如是观之,地方主官当竭力增加户丁才是,如今流民送上门来,为何地方官员反而不愿接纳他们,给予户籍安置在本地?”
李从璟治下,向来倡导有问必答,鼓励众人求知之心,是以林英心头疑惑,便一问接一问,一定要将这个问题弄得明白。
此问让王朴张了张嘴,不知从何作答,李从璟便亲自为他解惑,“地方官要安置流民,得有田有地,然而田地从何而来?地方原本之田地,无不有主,既然有主,地方官如何征用?倘若强行征用,岂不危害地方利益,引得地方群起而攻之?不仅如此,外民涌入本县,必然侵夺本地各种资源。地方固有资源乃是恒定之数,如今平白多了人口来分享,自然使得本地民众份额减少,本地民众又岂能接受?倘若强行分配,免不得引起动乱。如此得不偿失之举,自然无人为之。”
林英若有所悟般点点头,李从璟既已说话,便求将话说透,又补充道:“再者,州县官吏久在地方,免不得与地方势力纠缠一处,彼此利益早已盘根错节,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局面。如此一来,不是地方官吏不能,而是不愿去触动本地利益了。”
见李从璟话说到这个份上,莫离不再置身事外,也来补充:“一方之安定,自有一方之秩序,任何人都处在此种秩序之下。秩序存,则秩序下之民按部就班,安然度日,秩序毁,则原有之平衡被打破,人人皆受其灾。由是之故,人皆不免维护此种秩序,一旦有外力试图危害、打破此种秩序,必被群起而攻之。”
说完,问怔在那里的林英,“林将军可明白了?”
林英想了想,试探着道:“莫先生所言之秩序,应当是放诸天下皆存。如此观之,此番我等随殿下巡查州县,意图处置各州县对待流民不当之举,岂非就是在打破州县原有秩序?”
“然也!林将军好悟性!”莫离啪的一下打开折扇,轻轻摇动,面露微笑,“岂止是此番巡查州县,往后这样的事还多得是。林将军,你可怕了么?”
林英不在意莫离的打趣,自然浑然不惧。
李从璟望向酸枣县城外的粥棚、木棚,眼见衣衫褴褛的子民们争相取食,而后捧着破碗满脸喜色到旁边去,蹲下身仔细品味,如待珍宝,心头泛起一阵异样感觉。
要处置一件流民之事尚且不易,遑论行新政、兴文治?
抑制兼并、轻徭薄赋、打压骄兵悍将、削减藩镇大权,哪一件事不是要打破一方固有之秩序?
然则旧秩序不被打破,新秩序便无从建立。
“走吧,去城中看看。”李从璟驱散心头那股莫名情绪,策马前行。
众人紧随其后。
......
安重诲临窗而立,静观院中待绽寒梅。他喜好寒梅,因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能在最不可能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是一样。
乱世就如寒冬,风霜好比世道险恶,唯有经受风吹雨打,不惧白雪加身,才能在万籁俱寂、百花凋零之时,独占鳌头,傲视天下。而当此时,寒梅独受天地之宠,再无一物能与其争锋,自然为天下所重。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独领风骚者。
唯一枝独秀,能睥睨万物。阅尽天下景致,俯观世间百态,不枉为大丈夫风流。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宫里递出信来,李嗣源有意与他结为儿女亲家。
他觉着很好。时来运转,势运到头来,真是想挡都挡不住。
自打与孔循议定辅佐赵王,这两日来安重诲一直在寻思,该寻个怎样的由头接近赵王,赢得他的信任,好名正言顺的助他上位。这本是件极难办的事,这世间万物姿态各异,却无不有其价值,以他如今的地位而言,凡有价值之物,皆易获得。然而这世间却有一物,自古无价,要握在手里向来是难如登天,倘若不得其法,任凭你是帝王将相,都只能往而兴叹,莫可奈何。
此物,便是信任。
匹夫得亲友信任,无惧血溅五步;将帅得士卒信任,无惧刀枪矢石;君王得子民信任,无惧赴汤蹈火。
安重诲自忖,若他能得赵王信任,便能权势不衰。君不见,一朝天子一朝臣,要想换君不弱宠,便得先交来日之君。
德妃果真不错,不枉自己当初相助一场,这世道,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不多见了。
宫里传来的信说,此番李嗣源指定迎娶安重诲之女的皇子,是赵王。
当然只有赵王。安重诲心想。他开始琢磨让哪个女儿出嫁。
院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来拜访了。
章二一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12)
来人依然是孔循。
见礼,落座,吩咐上茶。
安重诲先问孔循:“上回说起秦王东行,你欲行隐秘之事,此事安排妥当了否?”依旧是眯眼睥睨的神色。
“安公放心,诸事都已安排妥当。秦王此番东行,路途遭遇必然精彩。”孔循嘿嘿笑了两声,“且别说巡查州县对流民的处置是否妥当,他能顾好自身就算不错。想想咱们这位秦王,当日于朝议上领命而行的姿态,可是意气风发得紧,他还以为这回东行能捞到好名声呢,可真是天真。滑、濮又非怀、孟,他又不是滑州节度使,那里可不是他的地盘!”
安重诲对孔循这幅小人嘴脸有些逼视,然则如此倒也让他省心,若孔循真是一派中正严谨作风,那才让他忌惮。安重诲挺着腰板,坐姿一丝不苟,闻言冷哼道:“孔大人这是什么话,天下都是陛下的,秦王贵为亲王,天下哪里去不得!”
“是,是,安公所言甚是,是下官失言了。”孔循点头哈腰,一派恭敬谄媚之色,“总之安公放心,诸事下官都已安排妥当,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安重诲不冷不热点点头,看起来并不因此感到高兴,当真是喜怒不形于色。两人言谈片刻,安重诲将宫中来信告知孔循,言道:“结交赵王,乃是我等当务之急,现下有此机遇,实属难得,本宫决意上表谢恩,不知孔大人有何补充?”
孔循并未如安重诲所料那般欣喜,相反,闻听此言后他大惊失色,“安公,此事当真?”
安重诲不耐烦,语气中却没有显露,“此事还能有假?你当本公拿你寻开心不成!”
孔循哀叹一声,正了正衣襟,起座向安重诲躬身行礼,郑重道:“安公,非是下官多嘴,此事万万不可!”
安重诲佛然不悦,然则他虽有些轻视孔循平日做派,心底还是认可孔循见识的,将其视为左膀右臂,如若不然也不会与他结为儿女亲家。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冷气,安重诲问道:“有何不可?”
孔循没有回座,就站在安重诲面前,言辞恳切道:“请问安公,如今朝堂之上,论及地位尊崇、权势之大,群臣中以何人为首?”
安重诲不回答。因为答案很明显,他不屑于回答,或者说不愿意直接回答。
孔循不以为意,继续问道:“再请问安公,陛下起于微末,历经沙场宦海数十年,而今继位大统,可称得上是明君?”
“陛下当然是明君!”安重诲道。
“如此,下官三问安公,安公可曾听闻,有明君治下,权臣当道,而明君能容忍的吗?即便是有旧日情义,明君不曾忌惮,难道明君便丝毫都不介意吗?”孔循接连发问,意态真诚。
安重诲皱了皱眉,又不说话了。
孔循再道:“下官再问安公,朝廷政务陛下向来尊重安公之意,前番却不顾安公提议,以李琪为相,这里面难道就不曾有其它深意吗?”
能有什么深意,无非敲打、警示,让权臣不要太过擅权、放肆。
安重诲细细思之,不禁疑上心头,沉吟片刻,踌躇起来。
“臣子权势过重,便是庸君姑且不能容忍,何况英明如陛下者?”孔循再次下拜,颇有苦口婆心之色,“安公,眼下朝堂上,还有秦王、任公能与你稍稍抗衡,倘若你一旦嫁女与赵王,权势之盛如日当空,群星失色,试问天下还能有谁能撼动你分毫?自古刚极易折、盛极易衰,此理安公何须下官提起!”
安重诲左右为难,犹豫不决。
孔循叹息一声,缓和了语气,道:“想当年,郭公携灭梁之首功,为庄宗偏爱,进枢密,拜郡公,赐铁券,恕十死,权重一时。伐蜀功成,三月止戈,声名为天下敬仰,诸侯无不侧目。而一朝为君王猜忌,竟为宦官所折,身死族灭,何其悲哀!前车之鉴,不能不察。”顿了顿,又补充道:“饶是情况稍好,陛下仁慈,但外放藩镇只怕必不可免,安公可愿情形如此?”
好半响,安重诲叹道:“然则此事毕竟是由陛下主动提起......”
“正是因陛下主动提起,才更加不得不谨慎呐!”孔循痛心疾首,“安公岂能不想,此举完全可能是陛下试探之举?”
安重诲:“......”
良久,安重诲起身,面对孔循行礼,“此番若非大人提醒,本公危矣!”
孔循慌忙还礼,“下官与安公荣辱一身,何敢受安公如此大礼!”
......
这一回,安重诲送孔循出府。
“本公即刻进宫面圣,辞谢此事。”安重诲与孔循府外作别。
孔循坐进马车,紧绷着的面色须臾化开,终于笑出声来。
“大人如此举止,可是正合‘小人得志’四个大字啊!”孔循面前,桑维翰摇头啧啧感叹。
“国侨休得取笑于我!”孔循收了笑,拂拂衣袖,面色得意而傲然,“若是你见了安重诲那番真挚相谢的模样,只怕是当场就会忍不住笑出来,我这算心性好的了!”
桑维翰淡淡道:“大人心性,自然非是下官可比。从今往后,大人再也不必在安公面前卑躬屈膝、强作欢笑,忍耐数月之气终得解恨,翻身做主就在明日,下官在这先行恭贺大人了。”
“你说话能不如此难听么!”孔循笑骂一句,忽然意识到什么,脸色顿时一冷,盯着桑维翰:“你怎知本官已忍耐数月?你早就知道本官的谋划?!”
桑维翰洒然一笑,对孔循的逼视毫不在意,“下官虽自恃才高,自命巧舌如簧,可不会自大到以为,凭借前日那番话就能说动大人与安公反目。大人这些时日在安公面前愈发显得恭敬,跌份跌到了让人不忍直视的地步,若非蓄谋即将得逞,恐怕不能如此吧?”
孔循脸色变了变。
桑维翰说的不错。
他孔循身为枢密使,论官位,难道就比安重诲差了多少?这些时日以来,他在安重诲面前卑躬屈膝,时时以下官自称,处处以下属自处,难道真是心甘情愿,有受虐倾向?当然不是。
当狐狸对你一脸谄笑、摇尾乞怜时,这说明它的利爪已经到了你喉前,它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让你麻痹大意,好趁机要你性命。
早在朱温称帝时,他孔循便已是枢密使,论地位资历,彼时安重诲还在何处!如今安重诲横行霸道,目空一切,孔循岂会甘居人后,没有与其争权夺利之心?
孔循自忖,他两人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谁也不比谁无能多少,凭什么就你能手握大权,我就要跟在你后面吃残羹冷炙?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孔循冷冰冰的双眼盯着桑维翰,仿佛要将他吃掉一般,“你不觉得,人有时候太过聪明,未见得是一件好事?”
桑维翰无所畏惧,笑道:“人聪明并不是坏事,喜于隐藏自己的聪明才罪大恶极。孔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孔循怔了怔,不由得哂笑一声,“国侨啊国侨,你可真是个极品!”
桑维翰侧头看向窗外,街面上人来人往,他轻声呢喃道:“谁说不是呢!”
......
午后,天空阴沉沉的,日头不知藏身何处,乌云也未显真身,漫天色彩混若一张巨大帘幕,笼罩在大地上,又恰似一张大锅盖,盖住了山川大地。
桑维翰坐在一间茶馆里,左手转动桌上茶杯,出神望着街道对面的孔府。
他非是孔循幕僚,他有官身,当年亦是进士及第。他与孔循为伍,为其出谋划策,在孔循看来,他是趋炎附势,要靠着他孔循这颗大树乘凉。
然而他既能说出那番“树倒人灭”“树能杀人”言论,又怎会去攀附孔循这颗并不粗壮的老树?
茶馆生意清淡,满堂也没几个人,小二趴在一张桌上睡着了,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桌上,积了一大滩,晶莹透亮。掌柜的一直在柜台后算账,很是入神,他已然算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这家生意寡淡的小店,哪来那么多账需要他算。
桑维翰不在意这些,生民百态他见得多了,没什么值得奇怪,他自个儿不也是其中一景么?
孔府的门打开了,孔循身着官袍走出来,在门前上了马车。
今日是孔循休沐之日,无需当值,他这番打扮,却分明是要进宫。
桑维翰当然知晓孔循进宫所为何事。
茶馆门口传来脚步声,桑维翰侧身望过去,看到了两个人。
一男一女,男着素袍,女着红裳,男子很年轻,女子更加年轻。
在那两人身后,街面上有一架马车正驶过,那架马车的车轱辘很老旧,碾在街面上吱吱作响,声音刺耳。马车旁,有一个挑夫挑着两担快殃了的蔬菜,一闪一闪前行。还有些其他行人,神色匆匆。
无力的阳光不知从哪里照射出来,越过门窗,越过门前一男一女,打在桑维翰脸上。
桑维翰眼神恍惚了一下。
......
一男一女径直向桑维翰行来,他站起身,那女子径直在桌前坐了,男子向桑维翰微笑示意,也在桌前坐下。
“孔循这是要进宫吧?”红裳女子双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望向窗外。
桑维翰知道该他接话,颔首道:“前日安重诲进宫辞谢了婚事,让王氏一片好心落空,王氏面上挂不住,心生芥蒂在所难免,她与安重诲的情分算是尽了。孔循已请托了一位宦官,向王氏表示愿嫁女给赵王为妻,他如此凑趣,王氏自然乐得李代桃僵,今日孔循入宫,便是因为此事。”
“孔循倒真是一副好算盘!”女子咯咯笑起来,眼如月芽,露出一副皓齿,“不知安重诲听闻此事,会是何种反应?”
“安重诲知道被孔循戏耍,自然恼羞成怒,少不得要奏请将孔循外调。”桑维翰笑道,“如此一来,安重诲与孔循反目成仇,可算是自毁一臂,往后只能自保了!”
红裳女子扭头看向桑维翰,趋身向他靠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问:“出卖故主,就让你如此开心?”
“孔循并非我主......”桑维翰立即辩解。
然而他话未说完,身子忽然僵住,双眸睁大,尽是不可置信之色。
女子刺进桑维翰腹部的匕首正反扭动几圈,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卖主,来日必定同样卖主,这样的人我们怎敢与之为伍?”
桑维翰缓缓倒在桌下,眼睁睁看着这一男一女走出去,两双脚愈行愈远,他一手捂着腹部,一只手伸出去,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到。
他看到小二和掌柜的不知何时站在一起,都用鄙视嘲讽的眼神俯瞰着他。
桑维翰感到眼前五彩纷呈,像是蝴蝶在飞舞,他想说些什么,却已没有丝毫力气。
真冷。他想。
......
章二二 明君可辅臣非才 不觅房杜觅启诵(13)
酸枣县城并不算大,在城里巡查、溜达一圈,并无多少发现,李从璟见天色渐晚,罢了下去乡镇的念头,与众人在城中寻了地方歇脚。这地方自非客栈,而是军情处在酸枣县城的据点。
用过餐后,李从璟便回房歇息,虽是出门在外,有令孟松柏携带书籍,这会儿挑灯夜读,倒也不觉得无聊。
没多久,莫离过来敲门,有事禀告。
“洛阳有消息了。”莫离进到房中落座,未及饮上一口茶便先说道。
“情况如何?”李从璟放下手中书籍,以亲王之尊,仍是随手亲自为莫离斟茶。莫离此言话中之意,自然是临行前安排的对付安重诲一事有了进展,因是他颇有期待。
莫离端起茶杯,小小啄上一口,道:“日前王德妃向陛下进言,意欲为赵王迎娶安重诲之女,陛下向安重诲透露此意后,不曾想安重诲竟然入宫坚持辞谢,此事遂罢。王德妃一片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落得里外不是人的下场,很是不乐,据说心中极为芥蒂。”
“次日孔循便托人向王德妃捎信,表示愿意嫁女给赵王,算是挽救了王德妃几分面子,王德妃欣然应允。而当此时,安重诲却入宫面圣,要外调孔循出任节度使。陛下虽然心中不满,耐不住安重诲态度坚决,勉强同意——此事已经朝议,不几日就会下达公-文了。只不过赵王纳孔循之女为妃之事已经定局,安重诲也扭转不得。”
“由此,安重诲先失王德妃亲近,再失孔循这条有力臂膀,虽不至于众叛亲离,朝臣中却不乏有人就此对其疏离。加之任圜、李琪另成一派,时至今日,对安重诲而言,无论是威信还是权势,都大为减弱,再不复当初领袖群臣的风采了。”
李从璟嘿然,虽说因信任莫离之策,早就料到会是这番结果,但事情真实发生,李从璟还是感到由衷高兴。无论如何,日后朝堂上-将只有大臣安重诲,而无权臣安重诲了。
恰巧此时王朴也过来拜访,他本意与李从璟谈论学问、时政,待听完莫离对安重诲遭遇之转述,不禁大为惊奇。不同于李从璟,王朴对此事前因后果知之甚少,不免好奇,因此感叹道:“安公说来也是一朝重臣,虽说之前因举荐宰相一事,与我秦王府有隙,不曾想我等才离京数日,他竟然落得这番下场,真是奇也怪哉!”
莫离笑道:“这有何好惊奇的?”
“怎么不惊奇?”王朴反问道,“原本我还在寻思,要扳倒这个权臣,要花费好大一番功夫,哪知他自个儿就倒了!”
莫离刚喝下去的茶水差些喷出来,指了指王朴,无奈摇头,“这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你不去斗对手,对手就自个儿将自己斗倒的?”
王朴更是惊讶,终究是反应过来,“好你个莫神机,原来是你在作祟,你倒是说说,你是如何办成这件难如登天之事的?”
“这有何难?”莫离放下茶碗,拿起折扇来,“首先,安重诲在荐相一事上吃了亏,此事必然导致两个后果。”
“哪两个后果?”
“其一,安重诲寻机反攻秦王府;其二,王德妃闻听安公失意,无论是出于情分考虑,还是出于利益一体考虑,都会相助。”
“其一如何,其二又如何?”
“其一,安重诲要对付秦王,他会如何做?”
“如何?”
“安重诲是臣子,为臣者,若是自个儿与秦王相斗,不仅胜算不大,而且太过难看,还可能让陛下不喜。当然,最重要的是,一旦日后秦王继位,不说他安重诲死无葬身之地,却必定失宠被贬!”
“如此说来,安重诲的确不该与秦王相斗。”王朴颔首道。
“但却不能不与秦王斗。他若不斗,现在便会失去权势。”莫离摇起折扇。
“这可如何是好?”王朴设身处地为安重诲考虑。
“这却有个一石三鸟之策,虽说有些难度,你说安重诲选是不选?”莫离笑问。
“世间事哪有容易的,若能一石三鸟,何惧艰难!”王朴肯定道,很是代入安重诲的角色。
“这个计策,就是辅佐另外一位皇子来与秦王相斗。”莫离道。
“好计策!”王朴赞叹一声,“然而选哪位皇子?”
“选谁?赵王最合适!”莫离道。
“的确如此,宋王太年幼了。”王朴点头,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倘若安重诲想不到此计,那该如何?”
“无妨。”莫离微笑道,“让他身边之人帮他想就是了。”
“安公身边之人?孔循?”王朴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孔循怎会替我等说话?”
“要孔循为我等说话固然不易,让孔循身边的人为我等说话,岂非容易得多?”莫离折扇摇得略显得意,“况且这是好事,又非坏事,要找这个说话的人,就更加简单。”
“莫神机果然高见!”王朴惊叹。
“然则这里却有个问题。”莫离继续道,“安重诲平白无故辅佐赵王,太过突兀,难免让人起疑,觉得他别有所图,因此最好有个亲近赵王的由头,来获得赵王之信任。”
“的确是这个理。”王朴深表赞同,“那该寻个怎样的由头?”
“这就要说到第二个问题了。王德妃意欲为安公分忧。”莫离将分析一步步深入。
“如何分忧?”王朴追问。
“让安重诲嫁女到帝王家,自然万忧可解。”莫离回答道。
“这......计是好计,怕是王德妃不见得能想到吧?”王朴有些怀疑。
“无妨,你忘了我等是怎样防备,安重诲不能想到结交、辅佐其他皇子这个主意的吗?”莫离饮了口茶。
“让人将这个主意说给王德妃?”王朴再度惊叹,“不愧是莫神机!”细想之下,又觉得不妥,“然则敢直接说这话的人,定是王德妃极为亲近之人,万一这些人不愿为我等说话,那该如何?”
“无需直接说出这个主意,略加提醒即可。王德妃乃是聪慧之人,从她为人处世上就能看得出来。”莫离为他解答道。
“如此一来,这样的人就容易找了!”王朴佩服道,“安重诲结交赵王的由头有了,按理说此事至此对安重诲很有利啊,后来形势怎会急转直下?”
“因为有人不愿见安重诲太过得意,更不愿安重诲权势太重,想要跟他争权夺利。”莫离悠悠道。
“孔循?”王朴失声叫道。
莫离点点头,“孔循这人,军情处详细了解过。此人心机深沉,喜好玩弄权术,热衷名利,不甘屈居人下。最重要的是,此人性情卑劣,乃是十足的小人。先前朱温欲自立时,问该沿用大唐国号还是另用新号,孔循奏其曰:‘唐之运数已衰,不如自创新号’。后来陛下举事,将往汴州,可巧庄宗亦欲至汴州,时值孔循为汴州知州,他便准备了两套旗帜,开北门迎陛下,开西门迎庄宗,对左右曰‘先至者入’。有人责备他说‘主上破梁室,于公有不杀之恩,奈何欲纳总管?’孔循却丝毫不以为意。安公权重当朝,孔循不得不奉其为马首,却时常另作谋划,更是早就暗结王德妃,想要倚为助力。否则,此番安重诲辞谢赐婚后,为何孔循一表示愿意嫁女,王德妃便答应?”
话至此处,莫离收起折扇,“后面的事就顺利成章了,想必已不用我再赘言。”
“原来如此!”王朴无言以对,只剩满腔敬佩,“莫先生果然是老谋深算!”
“当然,为坚定孔循与安重诲反目之心,少不得需要有人在旁煽风点火,加以劝说。这样的人不好找,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孔循身边并不乏这样的人,同样被我们找到。”说到这,莫离转身向李从璟拱手,“此人离欲荐给殿下,至于用于不用,离也说不好,殿下自己区处。”
王朴还在一旁回味莫离布局的整个过程,时而沉吟时而惊叹,李从璟听完莫离的话,笑道:“是怎样的人让莫哥儿也如此拿捏不准?”
“此人当真难以拿捏。”莫离无奈摇头,“我等在寻孔循身边之人,为我等完成以上布局时,找到了此人。原本只是想给些好处了事,谁知此人竟然凭借只言片语,推断出了我们的整个布局,虽说不是完全准确,但是大体不差,实为有才。另外,此人坚决不受我等好处,只求能跟随殿下!”
“他连你我的身份也推断了出来?”饶是李从璟也有些讶异,随即笑道:“如此说来,此人着实有才,自然可用。”
手中折扇拍打手心,莫离道:“身份倒不是推断出来的,是猜出来的!”顿了顿,“此人虽说有才,但却很怪异,也不知是不是离多心了些,总觉得此人心术不正。”
李从璟稍作沉吟,“用人之道,古人有云‘乱世用才,治世用德’。孤虽不甚赞同,却也不重出身,只要能于社稷有用,何妨不拘一格?对了,此人姓甚名谁?”
莫离想了想,道:“桑维翰。”
李从璟顿时惊掉了下巴。
章二三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1)
......数日前。
“桑大人在想什么?”
那五彩纷呈的声色世界里,蓦地探出一张精美绝伦的脸来,一双黑曜石般的双眸好奇的打量他。
桑维翰浑身一震,猛地从幻境中挣脱出来,他条件反射一般站起身,忙招呼已近在桌前的一男一女,“两位来了?请坐!”
“微末小官,当不得大人之称。”第五姑娘与赵象爻坐下后,桑维翰摆开两只茶碗,为两人斟上茶水。
桑维翰斟茶之时,赵象爻向他微笑示意,没有多言。第五姑娘正对街对面的孔府而坐,她双手搁在桌上,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淡淡问道:“孔循这是要进宫吧?”
听到第五姑娘这句话,桑维翰为她斟茶的手忽的一抖,茶水洒落桌面几许,他心头猛跳,好歹控制住面色不改。
放下茶壶落座,桑维翰微微颔首,强自镇定道:“前日安重诲进宫辞谢了婚事,让王氏一片好心落空,王氏面上挂不住,心生芥蒂在所难免,她与安重诲的情分算是尽了。孔循已请托了一位宦官,向王氏表示愿嫁女给赵王为妻,他如此凑趣,王氏自然乐得李代桃僵,今日孔循入宫,便是因为此事。”
“孔循倒真是一副好算盘!”第五姑娘咯咯笑起来,眼如月芽,露出一副皓齿,“不知安重诲听闻此事,会是何种反应?”
“安重诲知道被孔循戏耍,自然恼羞成怒,少不得要奏请将孔循外调。”桑维翰快速看了第五姑娘一眼,收回眼神,心头的异样却怎么都挥之不去,清了清嗓子,他接着道:“如此一来......安重诲上失德妃之亲,下失臂膀之助,往后再也无力兴风作浪,面对任圜、李琪联手,怕是只能堪堪自保。”
“自保?今日尚有余力自保,他日未尝不能东山再起,这可非是我等初衷,距离我等目标仍旧差距。”孔循的马车已然走远,第五姑娘收回目光,看向脸色稍显苍白的桑维翰,“无论如何,孔循算是远离中枢了,少了个大麻烦,这还得多谢桑大人。只是,桑大人,出卖故主,感觉如何?”
桑维翰挤出一丝笑容,“小娘子说笑了,孔循并未我主......”
话至此处,桑维翰面色骤然完全苍白,额头上冒出层层细汗,他死死望着近在咫尺的第五姑娘,半分动弹不得。
第五姑娘笑了笑,收回审视桑维翰的目光,平静道:“孔循是不是桑大人之主,我并不关心。”
桑维翰勉强低下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腹部,并无异常,想象中血涌如泉的画面未曾出现,他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旧不敢调以轻心,闻言僵笑道:“多谢小娘子宽宥......不知在下先前所求之事,秦王殿下可曾答应了?”
“殿下远在滑州,哪里知晓你的事?等殿下归来,如若有意,我自会告知你。”第五姑娘淡淡道。
“原来如此......那在下静候佳音!”桑维翰忙道。
第五姑娘瞥了桑维翰一眼,见他不安,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宽慰,老气横秋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无论如何,秦王府至少不会亏待你,殿下名声如何,你应该是有所耳闻的!”
“自然,自然!”桑维翰连连点头。
“好了!”第五姑娘站起身,招呼赵象爻,“赵二,走了!”
赵象爻站起身,依前向桑维翰微笑示意,与第五姑娘一起出了茶馆。
目送第五姑娘、赵象爻走远,桑维翰坐回板凳,这才算彻底松了口气。他左手抚了抚自己的小腹,无奈的苦笑一阵。
斜阳依稀露出真容,驱散了几许阴幕,桑维翰望向窗外,看见青砖绿瓦鳞次栉比。
“秦王府......”他呢喃一声,眼神变得坚定,“我桑维翰一定会走进来的!”
出了茶馆,第五姑娘与赵象爻并肩走在喧闹的街道上,忽明忽暗的阳光落在肩头。
第五姑娘忽然停下脚步,手放在额前,抬头而望,像是在找寻天上的太阳。
赵象爻陪着驻足,叹道:“方才你吓着人家了!”
第五姑娘的手保持在额前,扭头奇怪的问:“我怎么吓着他了?”
“你没看见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么?那张脸,本就又长又丑,给你吓得白的,活脱脱一个马面!”赵象爻摇摇头,很是苦恼的模样。
“可我什么都没做啊!”第五姑娘耸耸肩,无辜的瘪瘪嘴,见赵象爻一副痛心疾首之色,不乐意道:“赵二,你可别寒碜我,我可是改了好多了好吧?要依着我以前的暴脾气,就他那副渗人长相,我都能赏他几巴掌!”说罢挥舞两下粉拳。
赵象爻认真地感到一阵无力,语重心长的说道:“第五姑娘,第五娘子,我这样的才算是改了,你瞧瞧我......”赵象爻摊开手转了一圈,不知在展示什么,“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的匪气?我现在可是平易近人得很呐,你见没见着我方才给那家伙的微笑?多亲切啊!若非有我在场,他早让你吓跑了!知道我这叫什么吗?”
第五姑娘嗅之以鼻,不做理会。
赵象爻自娱自乐,惊叹道:“成熟!二爷......我这就叫成熟!成熟你懂么?”摆了摆手,无趣道:“和你这小丫头片子说什么成熟,你肯定不懂!”
赵象爻本以为第五姑娘会反应激烈,等了半响,没见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再看对方,第五姑娘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在认真的找寻阴沉沉天空中的太阳。人群中,她娇瘦的身影很是单薄,竟有一股落寞之气。
“喂,我说,第五娘子,你不会在伤心吧?这不是你的作风啊!”赵象爻见第五姑娘这副模样,不由得担心起来,回想自己方才的话,似乎的确有些过了,有些伤人自尊。
正待赵象爻出言宽慰,第五姑娘悠悠道:“成熟......的确是成熟了啊!当初殿下还是军帅时,无论我如何任性,军帅都不会责备,现在不同了,军帅是殿下了。我再行事不知分寸,由着自己脾性来,殿下虽然还是不会说什么,桃姐姐肯定会不高兴的。”
赵象爻被第五姑娘这番话说得无言以对,沉默下来。
第五姑娘笑了笑,酒窝浅浅,意如秋风中飘舞的落叶,她幽幽道:“当初跟随殿下时,我还是豆蔻之年呢,现在破-瓜之龄都过了,哪还能不知深浅胡闹呢。别的不说,满朝文武大臣,要是有人因此对殿下言辞不利,都是万万要不得的。人总是要长大的,第五姑娘,我也长大了呢!所以啊,不能再胡说八道自称老娘,也不能再老气横秋自称本姑娘,要自称妾身哩......”
赵象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眼前的第五姑娘让他感到陌生,言辞却又引人揪心,他强自笑了一下,却没发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可不是,我不也早就不自称二爷了嘛!年轻时候可以轻狂,在小地方的时候可以任性,位卑的时候可以胡闹,但年龄大了,总得有与年龄相府的成熟稳重嘛!要不然不成老顽童了,那样的话可做不好大事,上不得台面。”
“赵二,你是在安慰我吗?”第五姑娘放下手臂,转过身来看着赵象爻,咯咯笑出声,笑脸仍旧像孩童一般,“赵二你也学会安慰人啦?这可真的不像你哦!”
赵象爻摸摸鼻子,呵呵笑道:“这不成熟了么!”
“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但其实你用不着安慰我啦!”第五姑娘抖抖小肩膀,露出一个让人宽心的笑容,“我并不难过......因为,殿下应该是很希望看到我这副模样的呢,他以前老是摸着我脑袋感叹,说我什么时候能够长大......我现在长大了,他会很开心的!”
赵象爻鼻头微酸,却一个劲儿点头,“对,对,殿下会喜欢的!”
第五姑娘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视线落在街巷尽头,哪里有一位女童正握着一支冰糖葫芦,小嘴沾满糖浆,跟在她母亲身边撒娇。她明亮的眼底似乎淌过一抹化不开的哀伤,又似乎是留恋,她轻轻的呢喃道:“可是......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舍不得呢......”
“......”赵象爻一时无言,良久叹道:“是啊,舍不得......”
......
桑维翰。
这个名字李从璟自然知晓。不仅知晓,简直如雷贯耳。
闻名五代前后的谋士不多,寥寥数人而已:后周王朴、南唐宋齐丘、北宋赵普,再一个,就是这个桑维翰。这些人,无不有经天纬地之才,得一个,少说也可定一国。
当然,郭崇韬才能并不在此四人之下,甚至比之某些人犹有过之,但他并不能以谋士看待。
这五人,且不说品德、性情如何,大才绝对冠绝五代十国。
然而,李从璟对桑维翰的印象,实在半分也谈不上好。无它,此人乃是石敬瑭卖国的头号帮凶!
莫离说他心术不正,或许是先见之明。
见李从璟沉吟不语,莫离道:“离对桑维翰此人做过一番功课,略知其人,有几件轶事,窃以为不同寻常,告知殿下:维翰少时所居之所,常闹鬼,家人咸畏之,维翰往往半夜披衣,于院中独坐,而未尝改色。及壮,有大志,常对镜自叹曰:‘七尺之身,安如一尺之面!’——身体不如脸面重要,立志要为公辅。”
“昔年楚王之子马希范入觐,途经淮上,时桑维翰旅游楚、泗间,知其来,前往拜见,曰:‘仆闻楚之为国,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势不可谓卑也;加以利尽南海,公室大富。足下之来也,非倾府库之半,则不足以供刍粟之费。今仆贫者,敢以万金为请,惟足下济之。’算是毛遂自荐,意欲事楚。”
“奈何希范乃是轻薄公子,他见维翰形短而面长,语鲁而且丑,不觉绝倒而笑。既而予其数百钱。维翰受此羞辱,不禁大怒,拂衣而去。”
“又及,桑维翰试进士,有司嫌其姓,以‘桑’与‘丧’同音,认为不吉,黜之。或劝勿试,维翰持铁砚示人曰:‘铁砚穿,乃改业。’随即著《日出扶桑赋》以明志。”
“由此观之,此人不仅并非庸人,而且是罕见奇人,素有大志,有胆有识,心性坚韧,敢作敢为,亦不失豪杰之姿。”
莫离说完,李从璟仍旧沉吟不语。
“铁砚穿,乃改业”,这是铁砚磨穿的典故,李从璟前世听闻过,知道的确是说桑维翰的。但卖国贼的帮凶,无论如何李从璟心中芥蒂太深。
转念一想,若是此番不纳桑维翰,任他离去,他日他岂非又得投石敬瑭?
这可不行!
自个儿不用可以,万不能让对手用,哪怕是杀了也好!
李从璟拍案而起,“纳此人入府,待孤回京处置!”
章二四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2)
洛阳,安府。
安重诲临窗伫立,静观院中寒梅。
寒梅仍未绽放。
安重诲却有些等不及了。
他喜好寒梅,不仅因为它耐得住严寒,经得起风霜,更因为它宠辱不惊。非只宠辱不惊,还能百折不饶。因宠辱不惊,所以能孤芳自赏。无惧一时得失,无惧旁人眼光。因宠辱不惊,所以能一直坚信脚下的路,能一直坚持不断向前的脚步。非有宠辱不惊之心境,不能百战不饶。因得如此,所以才能在最不可能之时,在常人都意料不到之时,绽放最夺目的色彩。
他想做人的道理也一样。
宦海浮沉,群臣百态,虽只短短数月,他已是见得多了,并不在意。这世道,君王变换都如走马观花,遑论为人臣者?短短数十年间,多少英雄豪杰现于当世,起起落落,朝成大业夕身陨者多不胜数,一时成败算得了什么!百折不饶,穷且益坚,才见大丈夫风流。
世间有风情万种,无有能媲美穷且益坚者。
唯有穷且益坚,方能东山再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历经高峰峡谷才能算得上看过沉浮,上在云端不失本心,下在谷底不丢壮志。唯有深味过渊底黑暗的痛苦,才更能知晓峰顶日出的美妙。
冷风扑面,安重诲不觉有寒气,反而面露一丝微笑。
“孔循终究是靠不住,凡事还得自个儿亲手来安排。”安重诲心道,“这匹夫老儿能在背后如此算计本公,指望他给秦王添堵,无异于自欺欺人。好在本公睿智,早已联络了滑州、濮州节度使,无论如何,本公在朝堂上吃了这么大亏,不能便宜了秦王这小子,本公一人亏是亏,本公与秦王俱亏便不是亏了。只要能让秦王势弱,本公要东山再起,何人能挡!”
安重诲面露一丝冷笑,“好在秦王此番东行,本就是去找茬,要与滑州、濮州为难,这才有本公顺带煽风点火的机会。如若不是秦王自以为是,要去蹚这趟浑水,本公要找机会对付他谈何容易。哼,滑州、濮州要在秦王面前硬气,与他相斗,怕是难免底气不足,但有本公相助,他们便能理直气壮——这实在是于双方都有利之事!”
“骄兵悍将啊!”安重诲心有感叹,“那是庄宗都没法处理的头疼难题,本公倒要看看,秦王殿下,你拿什么去对付他们!”
......
酸枣县城。
“大唐藩镇众多,侍卫亲军与六军番号复杂,各军数量、战力良莠不齐,但若论骄兵悍将之程度,尤以此三者最甚:从马直,银枪效节,天雄。”说完安重诲与桑维翰之事,莫离、王朴并未离去,李从璟与他们谈论起眼下之行来。
“此三者不仅战力颇强,而且人数不少,尤其将领、士卒流氓成性,实在已不能称之为军队,而只能呼之为强盗。当然,除此三者之外,各地骄兵悍将还有不少,远的不说,滑州、汴州之驻军,都可同样视之。”
军务是莫离拿手好戏,他轻摇折扇缓缓道:“从马直现驻洛阳,在天子脚下,只要大局不乱,自可慢慢整治。银枪效节军驻地濮州,当年庄宗喜游猎,常带此军为护卫。拆屋毁田、强抢民财之事没少干,虽说有军费不足之缘由,亦可见其土匪习性。天雄军在魏州,脱胎于魏博军,赵在礼、皇甫晖作乱,便是以此为基础。此军战力强、人数多,地域观念极强,心有魏州而实无君王,如今仍奉赵在礼为节度使。”
银枪效节、魏博两军始自梁故魏博节度使杨师厚,全军将士皆天下雄勇之士,共八千人。杨师厚以之征战,所向披靡。师厚卒,梁以贺德伦统之,不能制。及后西迎庄宗入魏,从征河上,所向有功。庄宗一统之后,虽数有赏赐,而骄纵无厌。
后庄宗称帝前后,整肃包括魏博军在内的河东诸军,遂有捧日、天雄等军,银枪效节军亦在此时分化出来。
唐之侍卫亲军与六军,并非都驻守京都,其中部分分派各地坐镇,甚至有节度使的军队,亦在侍卫亲军与六军之列——没柰何,中央养不起太多军队。
王朴闻言惊道:“滑州在西,濮州在东,魏州在北,三者恰成三足鼎立之势,而今我等至此,是一头扎进了三足腹心啊!滑州有长剑军,濮州有银枪效节军,魏州有天雄军......”看了看李从璟,“殿下,这算是自置死地么?”
李从璟笑了笑,“文伯你可说错了,非是三足,若是算上汴州,我等现在可是正好处在四面合围中!”
王朴张了张嘴,抚膝而叹,“殿下既至四地腹心,看来是打算腹中掏心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正色起来,“大唐要行新政,必然会触及各方利益,免不得受到各种阻力,甚至可能导致动乱。因此,为有效施行新政,需得在此之前剔除不稳定因素。此因素中最重者便是骄兵悍将。”
王朴颔首道:“诚然如此。骄兵悍将平日里都会作乱,遑论利益被触动之时!”
“解决了骄兵悍将之难症,天下稳定,新政便能开始实施,这是环境要求。”李从璟道。
莫离补充道:“此外,携诛骄兵悍将之重威而行新政,阻力也会小很多。”
“所以我等此行至此,明面上说是巡查流民安置事宜,实则却是处理骄兵悍将之事!”王朴差些哀嚎出来。
“万事要开始,总得需要一个由头。如若不然,要是天下藩镇皆以为朝廷要‘削藩’,那可就不美了。”李从璟笑着安慰道,“流民之事处理不当,便是这个由头。”
王朴眨眼纳罕道:“殿下已然知晓对滑、濮流民安置不当?”
李从璟理所应当道:“自然知晓一些。如若不然,军情处岂非可以解散了?”
王朴想想觉得的确是如此道理,李从璟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哪里可能两眼一抹黑就到了滑州,遂问道:“殿下预备如何办这件事?”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自然也需要一步一步做。”李从璟道,“一口气吃不下一个胖子,要是骤然动作太大,引起诸方疑心,从而联合在一起,那无论他们是抵-制我等,还是意欲兴乱,都将是个大麻烦。”
“那我等第一个目标是?”王朴问。
“银枪效节。”李从璟缓缓道。
“方案如何?”王朴再问。
“敲山震虎。”李从璟道。
“哦?”
“先拿下滑州。”
“如何拿下滑州?”王朴又问。
“自然从酸枣入手。”李从璟一笑。
“酸枣县令?”
“主簿!”
......
滑州州治白马县县城,节度使府衙,设厅。
厅中载歌载舞。舞女舞姿曼妙,歌女歌声婉转,丝弦管竹之声不绝于耳,满堂莺莺燕燕不止于目。滑州节度使徐永辉斜坐在矮塌上,手指在膝盖上打着节奏,眯着眼摇头晃脑,陶醉其中。
不时,有仆役进厅,小心翼翼走到徐永辉身旁,躬身道:“大帅,客人来了。”
“哦?请进来。”徐永辉坐直身子,理理衣襟,挥手示意厅中歌舞撤下。
少顷,有身着锦衣的汉子进了门来,老远便向徐永辉抱拳,“徐大帅,别来无恙。”
徐永辉起身回礼,却未出迎,来人身份不及他,自然不用他太过多礼,“高将军,请坐!”
高姓将军名为高行成,乃银枪效节军都虞候,也是濮州节度使的心腹,他在厅中落座,与徐永辉寒暄一番。
“日前得报,秦王车驾已过荥阳,不日将至贵州酸枣,数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听说仅护卫便有一个指挥之数,可谓是来者不善。”寒暄过后,谈话进入主题,高行成抱拳道,“我家大帅差遣末将来问问徐将军,对秦王此行有何看法。”
滑州、濮州相邻,平日里联络素来频繁,是以高行成这话问得并不突兀。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能有何看法!”主座在台阶上,徐永辉大马金刀而坐,免不得俯瞰厅中,此时颇有睥睨之色。
“徐将军,秦王车驾东来,必先至滑州而后才会至濮州,如今秦王车驾尚在半途,我家大帅便命末将前来拜见将军,可谓心诚。末将若是如此回禀我家大帅,徐将军不觉得我家大帅会寒心么?”高行成依然是抱拳道。
徐永辉沉吟一阵,俯身道:“高将军莫要介怀,本帅自然知晓秦王来者不善,然则本帅也非酒囊饭袋,流民安置之事本帅已经布置妥当,秦王要来巡查便巡查,他查不出什么东西来的,无需担忧!”
高行成道:“秦王非是常人,徐将军万万不可轻视。前些年,他理幽州之政,破契丹之军,件件事都做得极为利落,让人拍案叫绝。此番秦王既然东来,想必不会没有早作准备!”
徐永辉冷哼一声,“休得如此抬举他,难道秦王不是人而是神明不成?本帅说了,流民之事上秦王做不成文章,叫你家大帅顾好濮州就是,本帅可是听说,朝廷对银枪效节倒是关心得很!”
“你......”高行成脸涨得通红,终究是忍着没发作,“如此,末将告辞!”
“慢走不送!”徐永辉眼看着高行成离去,眼中露出轻蔑之色,愤愤拂袖,“秦王分明就是冲你银枪效节而来,你倒好,想让本帅先去触秦王的霉头、忤逆他。想得美!本帅可不想被你拉下水!”
愤然骂骂咧咧半响,啐了一口,“什么东西!秦王怎么了?又非陛下亲至。滑州可是老子的地头,他是虎来了得给我趴着,是龙来了也得给我盘着!”
章二五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3)
酸枣县主簿来了,他是被桃夭夭带来的。
酸枣县主簿眼为黑布所蒙,桃夭夭带他进来后,丢了手中绳子,向李从璟抱拳行礼:“殿下,酸枣县主簿带到。”说完,解下主簿眼前黑布,对他道:“此乃大唐秦王,还不下拜?”
按照桃夭夭之前的性子,她将人带进来后,定是随手将对方扔在屋中,自个儿就把自己丢到椅子上去,或者抓她那头凌乱长发,或者掏出水杯喝水,不理会事了。但而今不同,她恭敬向李从璟行礼,又规规矩矩将该做之事做完,这才站到一旁,保持一副候命的样子。
“秦王殿下?”主簿先前不曾被告知来此具体作甚,此时听闻桃夭夭之言,大为惊诧,然其应是对桃夭夭的话深信不疑,因是立即扑通拜倒,大呼:“卑职酸枣县主簿孙启煌,拜见秦王殿下!”
“免了,起来罢!”孙启煌生得肥头大耳、五短身材,瞧着很有福气,李从璟和颜悦色,让他起身。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颤颤巍巍起身,不敢直视李从璟,举止局促,很是紧张。起了身,没见李从璟问话,不敢擅自说什么,恭恭敬敬候着。
“不用如此局促,孤不会吃了你。”李从璟微笑道,“你既是酸枣县主簿,当对酸枣县安置流民一事知晓得清楚,孤此番前来,正是为评定各地对流民安置是否妥当,你知晓哪些情况,尽可如实说来,孤洗耳恭听。”
在孙启煌来之前,李从璟已跟王朴说起过为何会找到此人。说起来并无奇妙处,秦王府、军情处中不乏有人家乡在滑州,与滑州诸县官吏有些乡里乡亲的关系,桃夭夭经过排查、初步接触,借助秦王府这块招牌,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孙启煌身上。
这算是《孙子兵法》中用间的一种,谓之乡间。
听得李从璟开口,孙启煌凝神细听,半个字不敢漏过,李从璟话说完,他略微整理一番思路,即回答道:“回禀殿下,酸枣县处理流民之法有三。首先,由驻军都将、县城官吏、富豪之家挑选,择其青壮与年轻貌美女子,充入富豪之家,或为奴,或为仆,或为佃户;其次,由驻军、寺院挑选,同样择其青壮,用于为屯地、寺院耕田;最后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无人愿收留的,一部分驱离本县,实在无法驱离的,任由其自生自灭。”
李从璟、莫离相顾失色,眼中怒火顿起。
王朴尤为惊讶,“怎会如此?!”想起什么来,争辩道:“那县城外的粥棚是怎么回事,彼处聚集了那么多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县城外的确有粥棚,却都是听闻秦王要来,临时搭建,用于应付差事的。”说起正事,孙启煌脸上紧张之色减少不少,口齿也清楚,“那些百姓中的确有一些人,是外县涌来的流民,县里驱赶不及的。但此等人数经过先前处理,却是不多了,不足以应付巡查。因是,各家大户遣了些佃户过来,冒充流民——这些人事先都被严厉警告过,不会与官人搭话。若是有官吏在流民中问话,自然有官府、富豪之家事先安排之人,来与官吏回话。”
王朴:“......”
“岂有此理!”饶是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早已不同寻常,此时也气得摔了茶杯。孙启煌吓得浑身一抖,连忙拜倒在地上,头抵着地面瑟瑟发抖,不敢多言一个字。
表面看来,官将、富豪之家收纳青壮流民,似乎与地方不接纳流民的分析相悖,实则不然。此等接纳流民之法,官府不登记造册,不设户籍,流民进入官将、富豪私宅,供其差遣,主人家不必供给工钱,不用对其生死负责,可任意驱使,实与牲口无异。
这已然是私贩人口!
不用花钱的劳动力,可任意驱使的黑户,谁不想要?
“视人如草芥,肆意买卖人口,乱世之象,末世之象!”李从璟咬牙切齿,愤然仰天而叹,“孤早知各州县不会好好安置流民,流民处境会分外艰难,却不曾想情况恶劣到如此地步!世道离乱,人心不古,人心丧乱,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青壮劳力大量流入官将、富豪之家,成为黑户。因而即便是灾后故地重建,户丁也将锐减,地方劳力不足,自然产出也将锐减,朝廷赋税由此减少,是以灾患一次,朝廷就困窘一分。地方势力得到大量青壮劳力,岂会浪费?于是乎土地兼并更加严重,流民更多,富者越富,贫者越贫,直到再度进入循环。
长此以往,地方与朝廷力量此消彼长,朝廷如何养得起精兵?地方官吏、兵将焉能不猖狂?焉能将朝廷放在眼里?一旦社稷糜烂、人心丧乱、百姓离德到一定程度,饶是继位之君有秦皇汉武之姿,又如何能力挽狂玩?
地方势力食国肉而肥己身,实在与寄生虫无异。长此以往,国不成国,民不成民,而若外族入侵,神州岂能不陆沉?
李从璟久经沙场,自有杀伐之气,治卢龙九州、败契丹数十万大军,自有赫赫威严,此时盛怒之下,如虎如狼,让人无法直视。莫说那趴在地上发抖的孙启煌,便是王朴都脸色苍白、身子僵硬,大气不敢出。
“殿下息怒!酸枣县害国害民之举,的确罪不容诛,令闻之者恨不得寝其皮、啖其肉,然则滑、濮数州十多县,情况却未必尽是如此。”此时唯有莫离能出声相劝,他起身执礼,“还望殿下明察。”
李从璟得莫离之劝,勉强平复一阵心境,重新坐下来。这些国之蛀虫必得清除,此时却不是发怒之时,他转顾孙启煌,缓和语气问道:“主簿方才所言之事,可有明证?”
孙启煌闻言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一本颇厚的书册来,不敢抬头,双手举过头顶,“卑职......有记录往来明细之账簿,呈......呈现秦王!”
桃夭夭从孙启煌手中拿过账本,过来递给李从璟。
李从璟接过账本翻阅一阵,面色铁青,但好歹没有再发怒。
放下账簿,李从璟站起身,将孙启煌扶起,在对方诚惶诚恐的目光中,安慰他道:“孙主簿揭发不法之事,于国有功,朝廷必定不会亏待。”
“谢秦王殿下!”孙启煌面露喜色,连忙拜倒谢恩。
李从璟挥手示意孟松柏将孙启煌带下去安置,回到座上,稍作沉吟,对众人道:“酸枣县城对待流民之举,想必不是个例,其他州县必有类似情况。桃统率,你调拨军情处锐士,务必详查此事,将附近州县依照处理流民手段之不同,分门别类!有酸枣县作为依据,此事想必不难,你需要多少时日?”
“各州县早先已安排过人手,大致情况都有所了解,要将州县分门别类很容易,但要搜集足够证据、监视控制相关人等,需要的精力便要多一些!”桃夭夭道。
“照你所言,要达成目标,需要几日?”李从璟问。
“五日。”桃夭夭没有丝毫犹豫道。
李从璟没有先回答可否,问莫离:“后队车驾何时至酸枣?”
“尚需四日。”莫离回答。
“好,就给你五日时间!”李从璟看向桃夭夭,同意了她所请的时限。又道:“被各县驱散之流民,总得需要地方落脚,这些州县官吏必不会让他们出现在我等视野中,极有可能将其引导在某些地方聚居、控制。流民缺衣少食,不说寒冬将至难以度日,恐怕在大雪之前就得饿死,此事不能再等,务必抓紧查清流民去向。王朴,此时交由你去办!”
“朴领命!”王朴起身行礼。
李从璟继续道:“为助各州县安置流民,朝廷有专款拨下,这些州县官吏贪赃枉法,自然也侵吞了朝廷银钱,此事亦当先查。由专款之去向,可知是何人在主导处置流民之策略,如此才方便我等应对。若是县官贪赃也就罢了,但若是州官、节度使......”李从璟冷哼一声,不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言。
“寺院该如何处置?”莫离这时候问道。
寺院名下耕田不必纳税,因此很多地方豪强、官吏,便将自家之田挂在寺院名下,与其相互勾结,共享其成。不难想象,长久以来寺院名下田地自然越来越多,寺院财富也越积越厚。而寺院僧人不事生产,寺院之田却也需要人丁耕种,因此这番才有寺院参与到买卖、掠夺人口的事情中来。
每逢乱世或朝政不明时,部分寺院势力依仗身份之便,趁机发展,倾轧起百姓来较之一般富豪更为狠厉,绝对不可小觑。
然则佛门清净之地,难免为不明详情之百姓所支持,另外,佛门僧人向来与士林交往甚密,若是此番简单粗暴对待,恐怕对秦王府名声不利。
“只要证据确凿,照样查办!”李从璟毫不留情,“动手之前,将其罪行公诸于众便是!”
“诺!”
说完这些事,李从璟最后问道:“百战军行至何处了?”
李从璟离开洛阳之前,李嗣源秘授其调兵虎符,因是李从璟可以调百战军出怀孟。只不过此番行动有其隐蔽性,百战军昼伏夜行,行踪并不为人所知,以免打草惊蛇。
章二六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4)
四日后。
酸枣县早早得到通知,今日秦王车驾将到县城。为迎接车驾,酸枣县令并一众官吏悉数出城三十里,在瑟瑟冷风中静候秦王到来。
正午时分,阴沉沉的天空下起雨来。至未时,雨势渐大。
深秋雨水不比夏日,天气本颇有寒意,肃立在野外冷风中,实已颇为受罪,更何况冷雨加身。雨中迎客,的确大显诚意,然则这种事非是常人能为,县令自认无需对即将到来的秦王殿下如此谄媚,早早与一众官吏逃入驿站避雨。
许久不见秦王车驾至,县令面有忧色,对身旁众官吏道:“雨势如此大,秦王车驾只怕不能继续赶路吧?若是如此,恐怕秦王今日到不得县城了。”
“若秦王今日不到县城,我等何苦在此干等,不如回城去,也免得在这四面漏风之地受罪。”有位身材臃肿的官吏说道,他左顾右盼,对驿站的设施很是看不上眼。驿站自然不会是四面漏风之地,但对他而言却是相差不大,他缩缩肩,感觉到处冷飕飕的。
“不可。”主簿孙启煌出声制止,向县令拱手,“秦王车驾若是今日不至,必会遣人来告知,我等既不见有人来,想必秦王殿下不会耽搁行程。”
县令微微颔首,“有理。”
提议回城的那人不悦道:“主簿此言差矣!秦王是何等人?地位何等尊崇?这些身在高位之人,哪会顾及我等这些下官微吏的感受,要秦王遣人来,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我等这些人,还不得自个儿观测形势,见机行事?要不然,受罪的可非秦王,而是我等!”
县令欣然颔首,“有理。”
孙启煌据理力争,“倘若我等率先回城,而秦王后至,未见我等在此等候,届时发怒,谁来承担罪责?”
县令挑了挑眉,“此言有理!”
“这有何难?”那人着实一刻也不愿在这简陋之地带下去,“我等大可遣人去联络秦王车驾,问问秦王之意。倘若秦王执意冒雨前来,我等再回来候着便是!”
县令微笑点头,“此言甚为有理!”
孙启煌不乐意道:“那为何不先联络了秦王,问清秦王行程,得到回报,我等再作区处?”
那人等不及县令表态,抢着道:“那是因为,我等根本就不觉得秦王今日还会来!你瞧瞧外面这雨,都下成何种模样了,农人尚且不堪承受,不得不回屋避雨。那秦王何等金贵,怎会冒雨赶路?你当所有人都和你孙主簿一样,做起事来不避风雨,只知往前冲?”最后一句话颇有嘲讽之意。
县令大点其头,“正是如此!”实话说他也不愿在此干等受冻。
那人见县令赞同,谄笑道:“县尊英明!这种天气哪能在野外受罪,还是速速回城的好,要是让县尊着了凉,谁来主持政务,给子民谋福?”
“还是你懂事。”县令对这句话很受用,示意要说话的孙启煌不必多言,“好了,诸位,咱们还是回城......”
他话还未说完,院外传来两声马嘶,紧接着有两名军将大步进门,口中大喝:“驿丞何在?酸枣县令何在?”
县令、主簿等人循声望去,看见来人模样,都怔了怔。这两人铁甲利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举止间满是精悍之气,大约是来人颇有怒气的缘故,一双眼眸冷冰冰的,竟是让人无法直视。
县令非是没见识的,见到这两名军将的甲胄样式,心知这可非是将本镇能有的,立即暗叫一声不好,慌手慌脚迎到门口,拱手道:“本官酸枣县令,不知将军是......”
“秦王车驾已到,为何无人相迎!”军将不等县令发问,阴沉着脸,一声怒喝。
他这声厉喝来的极为突然,声若洪钟,竟似将雨帘都震得荡开,加之他满脸杀气,端得是骇人。县令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骇得双腿发抖。他虽说久经官场,也见过些军将,可那些军将与这人相比实与猪狗无异。面对眼前这军将,县令万分确信,要是一言不当,此人立即会拔刀砍了他的脑袋。
非百战悍将,杀人无数者,不能有如此凶悍之气,不能有如此威慑力。
“秦......秦王来了?!”县令此时哪还有方才半分威仪,顾不得院中大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中,嚷嚷道:“快,快,秦王已至,速速迎驾,迎驾!”
一众官吏争先恐后向院外跑去,你挤我我撞你,不乏有人差些摔倒,平日里在百姓面前的官威,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奔到院外的县令等人,放眼望去,但见官道上,数百人的队伍不急不缓行来。当先百十护卫甲士,无不马壮人雄,他们披甲执刀,面容冷然。这些甲士一言不发,更无半分多余动作,但气重如山,压得人呼吸艰难,给人的感觉,犹如一座座会移动的雕像、杀神。
在这座移动的山峦面前,酸枣县众官吏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雨水打在这些甲士甲胄上,砰砰作响,汇集成流,从铁甲上淌下——那仿佛不是雨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站在这些百战甲士面前,他们觉得自个儿渺小得如同蝼蚁,仿佛对方随意动动手指头,都能将他们碾碎。
“恭迎秦王!”隔着老远,酸枣县令大呼一声,不顾地面泥泞,拜倒在地。
“恭迎秦王!”众官吏纷纷拜倒,仿佛这个动作,能缓解他们心中的不安一般。
何为威仪,这才是威仪。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良久,县令终于听到车驾队伍的马蹄声停下来。他不敢抬头去看,随即感觉到有军将走到他面前,因为他听见了铁甲碰撞的声音。
县令又等待许久,才听到一个声音,“酸枣县令徐牧之何在?”
“下官在!”县令连忙大声答应。
“站起来。”他听见那个声音淡漠道。
县令站起身,他终于能抬头去看秦王车驾。方才与他说话的是名文士,身着白袍,站在车驾前,身旁自有人为他撑着一把伞。让县令颇为不解的是,那名白袍文士手中,正有一本展开的册子。
然而县令只能略微看一眼,就得不得赶紧低下头。站在他面前的军将,手握横刀,目光森冷的钉在他脸上,他无法与其直视。
“酸枣县丞罗明通何在?”县令听见那名风度翩翩的白袍文士再度开口。
“下官在!”县令听到县丞回答。
“站起来。”同样淡漠的吩咐。
县令不明所以,继续往下听。
“酸枣户曹万里何在?”
“下官在!”
“工曹雷韬何在?”
“下官在!”
“捕头贺明......”
“......”
县令越听越糊涂,那白袍文士几乎将他县衙众官吏之姓名尽数点到,唯留几个平日素来不受待见、没什么权力的,不仅如此,便是连随他而来的县城乡绅,也有许多人被点名。
县令心中暗暗揣测半天,仍旧想不通那位秦王殿下意欲如何。若是为责罚他们迎接不力,也实在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两者兀一碰面,他还连秦王殿下的真容都没见到,话都未说上一句,就在雨中泥地里听点名,此事未免过于怪异。
总不是要论功行赏?
县令不能不知,秦王此行,目的在于巡查流民安置之事。如此观之,秦王如此作为,该是与流民之事有关。然则,流民之处置,他按照节度使徐永辉吩咐,都已安排妥当,想想并无疏漏。再者,如此点名又能与流民之事有何联系?
莫非......
县令陡然一个机灵,心中一惊。
他忽然想到什么。
被点名的这些人,可都是参与了流民分羹的!
这怎么可能!
秦王如何得知此事的?
这不可能!
秦王先前远在洛阳,不过刚到酸枣,他又如何能详细知晓参与买卖流民之事人员的具体名单?
这万万不能啊!
然则,除此之外,还有何答案,能解释眼前这诡异一幕?
县令已然感觉不到秋雨之冷。
因为他的心底已经寒到极点!
命运未曾太捉弄县令,答案很快揭晓。那位白袍文士终于停止了点名,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毫不留情、完完全全击碎了县令心头所存之幻想!
那文士收起名册,淡淡道:“方才点名之人,全部就地拿下!”
“诺!”县令听到眼前的军将大声回应,抱拳时身上铁甲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话音、铁甲撞击声,落在县令心头,如若雷击,将他震得失魂落魄!
“大人!”县令连忙下拜,头用力磕在泥地中。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稀里糊涂被拿下,他更加不相信,方至酸枣的秦王,会知道他们处置流民的真相。就算秦王如若神明,猜得真相,他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拿到有力证据!
“秦王殿下!”县令伏地大呼,“下官等所犯何罪,要劳秦王捉拿,请秦王殿下、请大人明示!”
县令听见那名文士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嗤笑,“你当真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下官不知!”县令咬紧牙关,死活不承认,他不相信秦王会有证据。而此时此刻,他更不能认罪,否则,一旦节度使听闻此事,如何会放过他?
“县令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人知晓?”白袍文士转而询问他人。
“我等不知!”县令听到所有人俱都如此回答,虽然回答的并不齐整,但声浪却是一浪高过一浪。县令心中暗笑,对此番景象很是满意。他想,只要他们拒不认罪,秦王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他们如何。日后节度使必然为他们与秦王交涉,今日就算被拿下,也不过受些罪罢了,无伤大雅!
“好,很好!”县令听到白袍文士似乎有些愤怒,“罪不容诛,仍旧拒不认罪,看来尔等的确已无丝毫良知。既然如此,看来本官无需替秦王加以甄别、酌情减罪了。”
“孙启煌何在?”文士喝问。
“下官在!”
县令心头一震,他这才反应过来,孙启煌这厮方才未被点名!
“过来,替本官念念这本账簿,念到他们认罪为止!”白袍文士冷冷道,“如若念完他们还不认罪,孟将军,烦恼你将这些罪犯压入大牢。”
“卑职遵命!”
“末将领命!”
“林将军。”县令脑中一片空白之际,他又听见那白袍文士继续说话,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抄家!”
“得令!”
县令浑身一软,绝望瘫倒在地。
他知道,他完了,酸枣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主簿有账本,各家家中有流民,这是翻不了的铁证。
“下官......认罪!”良久,县令万分艰难道。他还算精明,他知道拒不认罪不过平添皮肉之苦,颤颤巍巍取下官帽,放在身前,拜倒在地。
县令突然有些遗憾,从始至终,他都未能见到那位传闻中军功赫赫,而又年轻英俊的秦王殿下。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未曾露面。
杀鸡焉用牛刀。
章二七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5)
在认罪的那一刻,酸枣县令就意识到,看来传闻都是真的。
自打那位秦王殿下救渤海、破契丹,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又助当今陛下继位大统以来,天下就四处兴起有关他的传说。
圣人言,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而大唐的秦王殿下,一岁能言,三岁能诗,十岁遍览群书,年未弱冠便已胸有文韬武略。
传闻说,秦王殿下十六从军,曾于万军之中屡救庄宗,单枪匹马破敌阵、擒敌将,而人莫敢与之战。当年庄宗令秦王淇门建军,未及一载,秦王练军大成,士卒莫不以一当十,遂能擒杀逆贼李继韬,为国开疆扩土。
市井传闻,前梁第一将王彦章,号称天下第一将,却在见到秦王后,喟然而叹:若使此子早生二十年,天下有我王彦章何事!因此当年中都一战,王彦章自知必败于秦王之手,遂与其阵前坐饮,而后慷慨赴死。
秦王不仅有武功,而且文略亦属凤毛麟角。他自请出镇幽州,护边击贼时,将卢龙九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些作乱的土匪山贼,受其感召,纷纷弃恶从善,甘愿为秦王马前卒。
就连那海东盛国渤海,本是将亡之国,其王子大明安就因受了秦王点拨,顿开智慧,回国后整顿社稷,遂能与秦王一道击败契丹。还说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在见过秦王后发出与前梁皇帝一样的感叹,说与秦王相比,他的儿子简直猪狗不如!
百姓都言,秦王乃是上天不忍见天下大乱、生民疾苦,由玉皇大帝派遣的天臣下凡,专门辅佐当今陛下重整山河的!因而,秦王有生而知之之能!
——此等传闻,酸枣县令向来不屑信之,而今日经历委实太过离奇,比起秦王是查出了他的罪行,他更愿意相信,秦王就是生而知之之士,是天上星宿下凡!
酸枣县令情愿相信李从璟是神明,滑州节度使徐永辉可不这样认为。
在听闻李从璟方至滑州,未进酸枣县城,就在县城外将一众县官县吏捉拿问罪,并在事后将众官吏罪行公之于众后,正在听歌赏舞的他气得将手中酒杯摔在了舞女身上,不顾舞女浑身是血,他暴跳如雷,掀翻了桌子,大骂酸枣县令无能。
“愚蠢,愚蠢,一群饭桶!”徐永辉咆哮不已,“本帅不是早就告诉过他们,要好生处理流民,谨慎对待秦王吗!?这帮饭桶,竟让秦王一来就看出了破绽!这帮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禀......禀大帅,听说,听说是酸枣主簿被李从璟手下之人策反,出面捅了这个篓子,而且......”来报信的人低着头,唯唯诺诺。
“而且什么?”徐永辉一把揪住他,怒吼道。
被徐永辉喷了一脸唾沫,那人也不敢擦,“而且,主簿还献出了买卖流民的账簿......”
“混账!”徐永辉一把将信使摔倒在地,“直娘贼,老子要杀了这主簿全家,要夷他三族!来人,来人,立刻去,将这主簿全家都杀了,一个都不要留!鸡犬不留!”
“大帅,万万不可!”徐永辉心腹幕僚闻讯赶来,闻言当即色变,连忙相劝,“秦王而今就在酸枣,大帅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让他抓住把柄啊!”
“放屁!”徐永辉怒不可遏,“此等人渣,不除之,难解我心头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哇呀呀,李从璟欺人太甚,太甚!竖子擅动我藩镇官吏,竟然都不知会本帅一声,眼中完全没有本帅,他将本帅置于何地,何地!欺人太甚,太甚!休得劝我,我一定要杀了这狗-娘养的主簿!哇呀呀,直娘贼!”
“大帅息怒,万万息怒!”幕僚苦口婆心,“秦王手握罪证,行事方能如此肆无忌惮!大帅,处置流民的方法,并非只有酸枣一县如此啊!大帅还是速做应对,免得都被秦王查出来才是!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徐永辉怒目而视。
幕僚叹息一声,“辖地政乱,未闻有主官安然无恙者。一旦朝廷抓住此事不放,只怕大帅,就不是大帅了!”
“尔敢!”徐永辉怒加上怒,“老子如今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岂是旁人想拿走便能拿走的!他李嗣源何德何等,当初要不是老子放他的兵马过境,他也能坐上皇位?!没了老子们的支持,他李嗣源算个屁,早就被庄宗杀了全家!”
“大帅,慎言,慎言呐!”幕僚闻言惊慌不已,“秦王可非善茬,他既能以雷霆手段拿下酸枣,焉知不会登堂入室,奔着大帅来?卑职早就听闻,秦王行事向来胆大包天......”
“他敢!”徐永辉道,“你让他动老子试试?看老子敢不敢弄死他!”
“大帅......”
“报!大帅,秦王车驾已至白马县,距城不足四十里!”
幕僚还试图说什么,忽而有人来报,立即叫幕僚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满脸吃惊,不敢置信。徐永辉也是大感意外,以至于忘了愤怒,“秦王?他到了白马县?”
“是!”
“他怎会到了白马县?”
“这......”
“他不是在酸枣县吗?为何转眼就到了白马县!”
幕僚反应得快些,他立即问来报信之人,“秦王随从多少,可带了车驾?”
“约莫四百来人,未带车驾,不见仪仗,尽皆轻骑!”报信之人道。
幕僚脸色黑了黑,“四百轻骑兵甲皆全?”
“是!”报信之人答道,“轻骑突进,速度极快,算其脚程,再有两个时辰,便会赶至县城。”
徐永辉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言,幕僚挥手示意报信之人退下,向徐永辉拱手道:“大帅,秦王舍车驾不用,置仪仗不顾,轻骑突进,完全以奔战之法赶路,不同寻常。要是正常情况,秦王怎会如此不顾威仪。由此不难想见,秦王此来绝非单纯与大帅会晤,恐怕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徐永辉寒着脸问道。
“的确。”幕僚点点头,思维快速运转,眼珠转得极快,“来者不善,大帅应当早做应对。”
“早做应对?”徐永辉咬着压,一字字道。
“大帅,秦王刚至酸枣,县城都未进,便在城外将酸枣县一众官吏捉拿,此事本就诡异。更为诡异的是,他竟然查清了酸枣县买卖流民的真相!虽说此事有酸枣主簿被策反,但亦不能不当心。”幕僚寻思着道,他也不太拿得定主意,只算勉强分析,“若是秦王是为流民之事,骤然轻骑突进,只怕情况对大帅极为不利。”
“极为不利?”徐永辉重复一遍这四字,忽的起身,一脚踹在幕僚胸前,将他踹翻到厅中,破口大骂道:“别有用心,早做应对,极为不利,你这蠢材想说什么?你是想说秦王是来拿本帅的,让本帅赶紧束手就擒吗?”
“大帅息怒,大帅......息怒!”徐永辉乃是武人,这一脚踹得不清,幕僚在地上滚了一圈,差些没喘过气来。好不容易顺过气,连忙趴在地上,再不敢多言。
“都他娘的一群饭桶,老子养你们还不如养一条狗,简直就是浪费狗-粮!”徐永辉大马金刀坐回座位,“来个秦王就将你们吓成这样,看看你这副模样,简直是白日见鬼!干你娘的仙人板板,给老子滚远点。秦王来了如何?他查清楚了老子处理流民问题的手段又如何?他想干什么?来捉拿本帅吗?他敢吗?笑话!”
徐永辉大手一挥,满脸傲气与不屑,“天下藩镇百十,如何处理藩镇内之事,自有老子们自个儿说了算!就算是皇帝要来管,也得掂量掂量他有无那个本事,也得合计合计老子们听不听他的!唐朝为何亡了?不就是惹恼了我们节度使!娘希匹的,老子爱怎么处理流民怎么处理,管他李从璟鸟事,他查清楚了又能怎样!就凭他那四百来人,也想来跟本帅扳扳手腕?”
“是,是,大帅所言甚是,是卑职思虑不周,思虑不周......”幕僚点头如蒜,再不多言一句。
“告诉你,如今这世道,有兵就是将,有钱就是娘,他李嗣源几个月前跟老子有何两样?如今捡了便宜,侥幸成了皇帝,就真拿自个儿当回事了?还想管老子,他娘的,老子不管他要粮要饷就是好事!哪天惹急了老子,拉上几个节度使,洛阳去得去不得?皇位坐得坐不得”徐永辉怒气难平,骂骂咧咧不休,“天子?哼,狗屁!这世道,兵强马壮者就是天子!”
发泄完,徐永辉心中总算好受了些,“他娘的,一个黄毛小子就想来捋老虎胡须,活得不耐烦。好了,李从璟既然来了,本帅便去会会他,看看他有什么话说。要是话中听,那还能相安无事,可要是不中听,本帅城内外兵马数千,也不是摆设!能不能废了他两说,轰他走还不是本帅一句话的事!”
说罢起身,“拿老子的甲胄来!”
少顷,披挂完全的徐永辉大步流星走出府邸,在门前跨上战马,前去城头。
“这天下是节度使的天下!皇帝?有人捧就是皇帝,没人捧算个卵!秦王?心情好卖你几分面子,心情不好去你娘的!”
章二八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6)
徐永辉压根就不认为李从璟敢动他,他打心底不相信,他百分百认定李从璟不敢!
原因简单的很,还是那句话,这天下是节度使的天下。皇帝算什么?顶多算个盟主而已。做得好,让节度使顺心,众人捧着你,做得不好,不能服众,众人就反你娘的。就是这样简单。
动节度使?就如徐永辉自个儿所言,惹急了节度使,只需要三五个藩镇联起手来,就能叫天下变色。李嗣源如何当上皇帝的?不就是如此当上的!
今日李嗣源能当皇帝,来日未必不会有别人来当。这世道,铁打的节度使流水的皇帝。如此而已。
皇帝要做的,不是与节度使为难,给节度使找不痛快,而是千方百计拉拢节度使,赢得节度使的尊重、服从!如此才有人愿意为皇帝征战,为皇帝鞍前马后,否则,谁吃饱了撑的要给你跑腿?
节度使不听号令,朝廷能如何?征讨吗?京城兵马有多少?愿意为皇帝死战者几何?
这天下早不是朝廷诏令一下,天下俯首的盛唐了。军队是节度使的,皇帝想打仗,要靠节度使帮忙!
——这些,就是徐永辉内心的真实想法。
他不是读书人,没受过先生教育,也不通文墨,所以看问题简单、直接,带点粗暴的色彩。
他心中没有仁义道德,不懂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也不知如何治理民政,更不知所谓文道是什么东西。
在他眼里,今日他拥有的一切,都是他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是他流血卖命努力得来的,是他自个儿私人的东西。与旁人无关,与皇帝无关,与国家无关,因此容不得他人冒犯。
谁来冒犯,就是抢劫,那就得与他拼命。
在他心中,自身过得舒心,能养得起兵马,就万事大吉。其他的,什么百姓死活,什么家国大义,什么文化传承——等等,你在说什么,老子怎么听不懂?那跟老子有狗屁关系?
徐永辉走上城楼,扶刀而立,望着官道。
在那里,待会儿会出现一个人——那个人要来动他的奶酪,是个强盗。所以徐永辉决定将他打跑。
......
白马县城遥遥在望。
李从璟抬起头,向前看去,官道尽头聚集了不少人。他目力极好,因而虽隔得远,亦能分辨得清,彼处甲士成群,更有戍卫在官道两侧的。
临近白马县城的缘故,李从璟方才就已下令,将队伍速度慢下来。赶路可以急进,既至目的地,不能不顾威仪,否则显得过于心切。
来白马县是公务,因是李从璟先前一步遣人知会了徐永辉,此时,徐永辉便在城外相迎。当然,徐永辉必是来不及出迎三十里的。
在李从璟身旁,随行有三文吏。除却莫离与王朴外,尚有从洛阳带来的一个户部主事。带户部官员,是因为接下来用得着。
“排场倒是不小!”待看清徐永辉迎接阵仗,莫离似笑非笑道。
官道两旁,有两百名甲士,彼此相隔一步伫立,人皆甲胄鲜亮,左手持长枪,右手扶腰刀,目不斜视,神色肃穆。两百名甲士末尾,徐永辉同样全身披挂,立于道路正中。在他身后,前两排尽为军将,人人荷甲持刀,后排才有些许文官,但亦腰佩长剑。官无论文武,皆昂首挺胸,目光锐利。
王朴沉下脸来,“徐永辉好大胆,竟使下马威!”
李从璟付之一笑,打趣一句:“看来滑州官、军皆奋发勇武之士,不可小觑。”
这话调笑之意明显,然则除却莫离呵呵两声,再无一人发笑。
徐永辉如此对待秦王,挑衅、傲慢之态尽显,作为秦王府文武,他们自然笑不出来。
“诸君为何不笑?”李从璟左顾右盼,很是意外的模样。
“徐永辉如此对待殿下,我等笑不出来!”王朴心眼较为实诚,如是答道。
“徐永辉辱人太甚!主辱臣死,请殿下许末将先行,末将请为殿下手刃此这等猖狂之徒!”林英跟随李从璟日久,最是不能见旁人对李从璟不敬。
李从璟哈哈一笑,“林将军切莫动怒,何须如此。”遥指徐永辉,“此等作态,你等以为他跋扈,孤不如此认为。”
“请殿下示下!”林英抱拳。
李从璟并不直面作答,转顾莫离,“莫哥儿方才为何发笑?”
“鼠辈逞强,如何能不引人发笑?”莫离轻飘飘说道,拿折扇遥点徐永辉,“不以甲士护卫,不敢直面殿下,不以兵将簇拥,不敢出城迎驾,非是大胆,恰好相反,实是胆小如鼠!”
“离闻山中猛虎,遇敌从不呲牙咧嘴,唯冷眼相待而已,一旦时机到来,反手间取猎物性命。反倒是犬、鼠之辈,每逢遇敌,无不舞爪而逞强、浪-叫而壮胆,其因在何?掩盖弱小罢了。”莫离笑意不减,“诸君,请看起徐永辉身后文官武将,皆有奋然之气,如此惺惺作态,何也?无它,心虚而已。”
“如此鼠辈作为,实在不值正眼相待,诸君何必动怒?我等若要拿他,好比猛虎取食,只在覆手之间。”莫离说完,向李从璟拱手,“殿下,不知离此言然否?”
“知我者,莫离也。”李从璟笑道。
由此,众人皆笑。
闻听阵阵笑声,左右靠近徐永辉,低声问道:“大帅,这些人无故发笑,是在笑什么?”
“本帅如何得知?”徐永辉没好气道,“待会儿你自去问秦王便是!”
左右讪讪一笑,不再多话。
见李从璟已至近前,徐永辉迎上去,抱拳行礼:“秦王殿下!”
李从璟下了马来,抬手虚扶,面带微笑,“徐将军不必多礼。”
见李从璟从甲士中间穿过,步履稳健,身形洒然,全无半分窘态,徐永辉便知自己这些威慑手段没起作用,暗骂一句“竖子看你装到几时”,转身为李从璟引路,“秦王,请!”
李从璟仍旧是微笑点头示意,当仁不让迈步,负手走在前面。
见李从璟步履轻快,徐永辉怔了怔,心中惊诧,暗道不对啊,这厮怎敢如此放心进城?
在他看来,李从璟既是为流民之事问罪而来,岂能不防着他?轻易进城,无异于进入虎穴,待会儿若是一言不合,闹得不愉快要动手,李从璟就不怕自己设了埋伏?怎么着也该留一手才对啊!
徐永辉向身后望去,只见秦王护卫随行在后,与他的兵将并行,仅有一名亲卫在侧......这是完全没有顾虑的表现啊!难道他没看见自个儿这些人,可都是甲兵俱全?
徐永辉刹那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难不成秦王非是来找麻烦的?
“徐将军?”李从璟见徐永辉落在后面好几步,不得不回头提醒,示意他跟上前去。
徐永辉连忙干笑两声,掩盖方才失态,嘴里道:“秦王殿下的护卫个个骁勇,下官好生羡慕,竟是看入了神。”
李从璟不以为意,轻笑道:“徐将军骁勇之名孤早有耳闻,能得将军夸赞,想必孤这些护卫的确不至于丢人现眼。”
“秦王殿下哪里话,如此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徐永辉心里琢磨着李从璟此言深意何在,半响也没想明白,暗道:知道老子骁勇,还敢如此大摇大摆进城,你他娘的真不要命?
李从璟一边前行,一边打量眼前城池,感慨道:“孤之前转战南北,走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景致,知晓每地各有风情。在来滑州之前,孤听闻此地陶瓷甚为精致,开元年间一度进贡大内,可是大为有名。”
“些许物件罢了,不入秦王法眼。”徐永辉不知李从璟要说什么,姑且敷衍道。
忽的,李从璟停下脚步,低头向徐永辉靠近过来,这个动作惹得徐永辉大惊,他右手握上刀柄,差些拔出刀来。但紧接着,他就见李从璟挤眉弄眼,模样轻佻道:“但孤还听说,滑州歌女乃是天下一绝,想必徐将军坐镇在此,没少近水楼台先得月吧?孤来一趟可不容易......”
“没问题,没问题!”徐永辉连忙开口掩饰自己的小动作,大排胸脯,状极豪放,“只要秦王开口,府中所有,秦王尽可拿去!”说到这里,徐永辉首度露出笑意,与李从璟相视而笑。
他心想,原来秦王也是性情中人呐!可不是,年纪轻轻,血气方刚的,想当年老子年轻时,每至一地,可都是先搜罗美人的......如此一想,顿觉李从璟模样可亲许多。
转念一想,不对,他娘的这厮如此着急跑到滑州来,难道就为老子府中歌女?唔,倒也有可能,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厮在酸枣闹出那么大动静,原来就为让老子乖乖就范,给他些美人?!
他娘的,有心机,太有心机了这厮。狗日的,心机深沉!
徐永辉晃了晃脑袋,知道不能如此迷糊就进了城,得先摸清李从璟的底,遂正色问道:“敢问秦王殿下,此行来滑州,所为何事?”
徐永辉这一发问,李从璟立即停下脚步,徐永辉顿生警惕之心,严阵以待。他此时与李从璟离得甚近,他已做好准备,见状不对随时动手。
“怎么,徐将军不知道?”李从璟睁大眼睛望向徐永辉,大感意外。
“请秦王明示!”徐永辉稳住阵脚,随时防备李从璟发难。
“此事天下皆知,偏偏徐将军不知?”李从璟一脸不可思议,在徐永辉身上每根汗毛都在准备应对意外时,他接着道:“孤此行滑、濮各州,是为巡查各州县安置流民之事的情况,徐将军竟然不知道?”
徐永辉:“......”
他心中一万只草泥马奔腾而过,恨不得骂出声——他娘的这事用得着你来说吗?老子是问你为何马不停蹄跑到老子面前来!
随行的户部官员落在后面,见徐永辉在李从璟面前,明明好似吃了一盆黄莲,却偏偏无言以对,费了好大力气才憋住没笑出来。
徐永辉啊徐永辉,连权倾朝野的安公,在秦王殿下面前都走不过两个回合,他要玩你这泥腿子,还不是一套一套的?
章二九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7)
徐永辉虽是粗人,并非草包,眼下虽然吃瘪,不免失态,但倒也不至于乱了心神。
他本不信李从璟敢拿他如何,倘若李从璟果真无此念头,自然于双方都好,徐永辉乐得与其交好,来日也方便照应,但倘若李从璟有此念,却也不能不及早弄清其意图,好做应对。
当下,徐永辉呵呵笑了两声,脸不红心不跳,继续追问道:“秦王至滑州也已数日,不知秦王殿下查出什么了?”
言至此处,李从璟在原地站住了身,一脸正色,正经对徐永辉道:“孤此行,正是为此事。”
见李从璟举止严肃,徐永辉也聚气凝神,敛容问道:“哦?秦王有话但说无妨。”
“孤此番东来,未至酸枣,便得人告知,言说酸枣县处置流民之事,颇有不当之处,另有酸枣县主簿奉上往来明细之账簿。不瞒徐将军,孤听闻此事也是极为吃惊,然而人赃俱获,岂能不查?”
半真半假之言,李从璟说得极为认真,“前番国家方经动荡,当此之时,正朝廷宣示恩德之际,如此贪官污吏,如若不严惩,日后朝廷脸面何在?还有谁会将朝廷放在眼里?天下又该如何安定?”
说这番话时,李从璟大义凛然,说完,正色问徐将军:“徐将军说,孤这话对是不对?”
“贪官污吏,自当严惩。”徐永辉面无表情道。
“徐将军果如父皇所言,是深明大义之人!”李从璟赞叹一声,“如此看来,孤此行,往后会顺利得多!”
徐永辉怔了怔,“哦?陛下是如此说的?”
“君无戏言!”李从璟义正言辞,说完,笑了笑,换上亲切之色,“当然,孤惩办酸枣贪官污吏,上为国法,下为黎民,没有磋商余地。然则,酸枣毕竟是徐将军治下,未知会徐将军,便将酸枣官吏伏法,孤也觉有失礼之处。因此,马不停蹄前来,给徐将军赔罪。”
正正经经问徐永辉,“徐将军不会责怪孤王吧?”
徐永辉心中邪火起起落落,暗道人都让你拿了,你此时来问我有屁用!
再看李从璟,徐永辉的眼神便不同先前。此时此刻,他对李从璟已无半分轻视之心。
以雷霆手段拿下酸枣,惩办不法官吏,证据确凿,徐永辉也无法明言其不是。何为下马威?这才是下马威。与其相比,徐永辉不得不承认,自个儿摆出来这出“甲士迎驾”的戏码,着实上不得台面。
拿下酸枣,李从璟即刻马不停蹄至白马县来见自个儿,举止亲近,颇有美言,让自个儿无从发怒。借此言行,李从璟也意在告知自个儿,他并无与自个儿撕破脸皮之心。
一言以蔽之,流民之事李从璟要管,不法官吏他要查办,国家百姓他得顾,对此事他态度强硬,不作退让。同时,李从璟亦想团结自个儿,对此事不会处理得过分。
之所以拿下酸枣,对其它县不动分毫,即来见自个儿,深意正在于此。
一句话,威风让李从璟逞了,好人也让他做了。
徐永辉心里很不是滋味。
而正因此,徐永辉不敢再小觑李从璟。
行事有理有节,既知方法也晓轻重,不一味鲁莽,也不一味姑息,偏偏让当事人无法可说,这是有实才之表现。
徐永辉抱拳,正色回答:“治下有酸枣县此等丑恶之事、不法官吏,是下官御下不严,秦王秉公执法,下官岂敢言责怪二字?下官自知有失,还请秦王责罚!”
李从璟既无鱼死网破之心,徐永辉也无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做那不良之臣。
他心想,只要李从璟接下来行事知分寸,对流民之事不加以深究,酸枣些许小亏,他也不是吃不下,而观李从璟姿态,颇好相处,若能与之交好,于往后无疑大有裨益,此番得大于失。
李从璟不乐意道:“人非圣贤,焉能将万事皆掌控于手?徐将军此言倒是让孤王不喜了。照徐将军所言,天下有贪官污吏,有强盗匪徒,甚至于有流民,都是朝廷之罪,是父皇与孤王之过了?”
“下官绝无此意!”徐永辉大声道,拍了下脑袋,作懊恼状,“下官就是个粗人,不会说话,秦王莫怪!”
“岂会,岂会!”李从璟哈哈大笑,“徐将军深明大义之辈,乃国之栋梁,孤还指望与徐将军把酒言欢呢!”说罢,眨眨眼,“徐将军,准备饭了么?不瞒你说,孤王赶路许久,可是早就饿了!”
“有,有!”这话对徐永辉胃口,“秦王请进城!”
“将军请。”
两者碰面不过少顷,言谈不过十数句,徐永辉没发现,他对李从璟的印象,与之前已是天差地别,心中对李从璟的防备,已是淡如清汤。
他与李从璟向城中而行,言谈甚为相合,不时发出朗朗笑声。至此时,他心中所想,已是与李从璟把酒言欢,他心中所念,已是今日结交此等助力,会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了。
在他两人身后,王朴、林英等人,与滑州众将攀谈起来,气氛融洽。莫离骑在马背上四处打量,白袍随马身起伏,折扇轻摇,怡然自得。
进城门的刹那,王朴、林英相视一眼,嘴角含笑,眸里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深意。
徐永辉没意识到,那位他本想打跑之人,此时却被他笑着亲自引进城中。
他已没有机会反悔。
在他最无防备之时,李从璟动手了。
......
历代乱世,乱不过两代。一代是两晋之后五胡乱华,一代是唐亡之后五代十国。
两者都是大乱之世,有相似,亦有明显不同。
大乱之前,皆为大盛世。前者前有强汉,后者前有盛唐。
大乱之后,却大相径庭。前者后有隋唐,后者后只宋元。
宋元当然与隋唐不同。盛唐文治武功,冠绝天下,宋虽有文道,却再也称不上世之强国。元明,那就更不用说了。有句话失之绝对,却极为有理:崖山之后无中国。
天下因何而乱,赖何而安,又该如何兴盛?
答案很多。不是从不同角度看,便有不同答案,而是这本就是一个包容面极大的问题,自然无法一言回答。
论起五胡乱华与当世之乱的不同,李从璟与莫离、王朴曾有过一番讨论。
正是这番讨论,让李从璟隐约意识到,为何前者后有隋唐,而后者之后,再无大中国。因此他下定决心,哪怕代价大些,也要以大力度削藩,绝不姑息。
王朴言:“五胡乱华之际,胡酋尚受中国教育,尚知中国文化,尚想有一像样之朝廷,尚思自己为一像样之帝王。彼等尚能用一辈中国留在北方之故家大族,相与携手,倚为国之重臣。五胡所立之国,大多崇尚汉之文明,无不用汉之体制,以汉法御民理政,更迫切希望化自身为汉人。因此,差几可以说,五胡立国者虽为胡人,所立之国却为汉国。”
“而我朝之藩镇,其帅出身多为行伍小卒,本无教育,亦无抱负,既不知如何治理州县,亦不知如何为政,只是一味割据自雄。当此之时,有地位、有志气的读书人,无不离开故土,奔向京畿。彼等亦不知任用士子,只在百姓中挑选精壮训练成军,再从军队中挑选更精壮者为牙兵,更在牙兵中挑选尤为精壮者为养子。”
“藩镇大者十数州,小者一两州,因辖地小,故而节度使不以为需要政治人才,更不以为要有文化势力,遑论行文治、卫文明、立道德?”
“彼等非是不行文治、卫文明、立道德,而是在毁文治、灭文明、绝道德!”
“百姓失其道德,所以人心丧乱;官员不知汉法,所以倒行逆施;国家失其文明,所以不能久存;天下失其正道,所以自毁己身。”
“弃祖宗,毁宗庙,绝汉唐——自为之,当自食其果。”
“民失汉之精神,国失汉之文明,天下失汉之传统,试问数十年后,谁还知汉?中原汉人与蛮族夷狄,还如何区分?长此以往,非是国将不国,而是天下不复有中国!”
此言之于李从璟,无异于晨钟暮鼓!
藩镇之害,他不是不知,而是不知其烈至如此地步。
自中唐有藩镇,到唐亡后五代十国,岂止有百年,天下经历这样久的动乱,汉人焉能不自绝汉道!
李从璟想起赵匡胤,想起宋朝。
赵家为加强皇权,为一家皇位之长久,打压武人到为人不耻的地步。而宋朝引以为傲的文治,真有那样耀眼吗?因为几篇文章、几副器皿、几幅画,还是汴京繁华?
李从璟知之不深,也不甚明白。
但他知道,汉唐风采,此后都不复再有。
宋之重文,是对武人乱国矫枉过正的结果。
李从璟不想要天下再出现那副景象。
他要挽救一些什么。
天下已乱的够久了,有些东西已崩坏的快没影了,所以他很急。
所以他对徐永辉不能留手。
章三十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8)
今日天气甚好。深秋之后,这样的日子便愈发少了。徐永辉心情也很好,阳光照射在他的甲胄上,明晃晃的,泛着金光。
他转顾李从璟,面前的秦王不曾着甲,一身盘龙异文袍以黑色打底,金龙为身,看起来格外英姿飒爽。
果然是翩翩少年,一表人才。徐永辉心想。
秦王笑容可掬,正合这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忽的,城墙上骤起喧闹,嚎叫声、呼喝声、兵甲碰撞声,像打翻了满满一桌陶碗,散了一地。
徐永辉顿时脸色大变。
他看到李从璟脸色骤寒。
众人方才进了城门,此时正在牙城。
牙城,藩镇驻兵之地,兵称牙兵。
“怎么回事?!”徐永辉大骇,向左右及城墙张望,“何人喧哗!”
嘈杂声演变为厮杀声,满城军士望风而动。不知从何处起,不知因何故,滑州驻军开始自相火拼!
“护驾!”孟松柏一声大喝,拔刀出鞘,冲上前来,紧紧护在李从璟身前。
随他的动作,李从璟身后护卫,纷纷拔刀出鞘,瞬间响起的刀剑出鞘声、兵甲碰撞声,如巨石落地、山洪暴发,气势雄浑。
“徐永辉,你敢行刺秦王?!”林英驱马上前,鞍边长槊已然在手,冰冷锋刃直指徐永辉,怒喝如洪钟。
他虎目圆睁,面如怒涛,气若猛虎,骇人之极。
徐永辉面色苍白,刹那间汗如雨下。
一者,直到秦王府护卫已摆出防御阵型,他的亲兵才拔出兵刃。秦王府护卫不动时尚好,这一动,势若雷霆,彷如山峦崩塌,大地开裂,好比洪水猛兽,那股杀伐之气骤然乍现,让人睁不开眼。
二者,眼前乱象,他完全不知是怎么回事!
徐永辉看到李从璟冷眼望着他,那双眼眸里没有任何感**彩,唯独冰冷的不似人间之物,跟地狱恶鬼的双目绝无两样。
他心中哀嚎一声,大叫坏事。千钧一发之际,他却做了一个极为聪明的举动。
徐永辉翻身下马,拜在李从璟马前,“秦王息怒!下官绝无此意!请秦王明察!”
说罢,回头招呼身后亲兵,“全部退后十步,护驾!”
李从璟冷眼看着徐永辉,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念头。
徐永辉此时距离林英极近,以林英身手,要杀徐永辉易如反掌。他将自己置于如此境地,不像是故作姿态。他又令亲兵退后十步,完全与秦王府护卫隔离开,的确避免了两相因乱擦枪走火。
可以说,此时徐永辉的性命完全在李从璟手里操控,如果他真埋有伏兵,不会如此自取死路。
然则,眼前乱事,李从璟亦不知情!
他的确打算拿下徐永辉,但他绝不会蠢到在牙城发难!
李从璟将城墙、周围景象看在眼中,胸中略有判断。
城墙上厮杀正酣,牙城中亦有军士,呼喊着向他们冲杀过来。冲在最前的,已与徐永辉亲兵交上手。
他们口中皆言:“杀秦王!”
喊声震天。
乱兵数量极多,少说也有数百人。
四百秦王护卫,半在牙城,半在城外。李从璟等深陷其中,危险至极。
此时有后队护卫来报:“秦王殿下,城外有乱兵冲击我军阵列!”
数面受敌,如陷死地。
李从璟手握缰绳,在马背上纹丝不动,连横刀都不曾去触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徐永辉,淡漠道:“徐将军,贼兵作乱,该当如何?”
徐永辉以头触地,“下官罪该万死,请秦王稍待,容下官击退乱兵,再来领罪!”
“徐将军忠勇可嘉,何罪之有?就留在孤王身边,护卫左右吧!”李从璟面无表情,淡淡说道,他看向来报信的后队护卫,“敢犯孤王车驾者,杀无赦!”
“得令!”那护卫领命,转身就走。步履稳健,完全没有慌乱之象。
“林英,着你带百人,并徐将军一部亲兵,击溃左右来犯之敌!”李从璟下令道,说罢,看向徐永辉。
徐永辉会意,大声叫道:“徐才,带你部,听从林将军调遣!”
后面有人应了。
“末将领命!”林英昂然抱拳,提槊握缰,转身就走,“秦王有令,尔等随本将击敌!”
李从璟再看向面前城墙,手指城楼,“孟松柏,为孤王夺下城楼!”
城墙上尚在乱战,原本戍卫军士,已渐感不支。
“末将领命!”孟松柏大声应诺,提槊下马,带人冲向城墙。
看向徐永辉,李从璟道:“徐将军,随孤上城墙吧。”
“是......是!”徐永辉起身,与李从璟跟在孟松柏等人身后,行向城墙。
上得城墙,徐永辉立即为眼前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李从璟为何只带四百人,就敢到白马城来,并且丝毫不惧进城。
城墙上,孟松柏只带数十人,却如猛虎下山,冲杀之下,面前乱兵无不望风而倒,浑若秋风中的麦子,完全没有正面抵挡之力。只是如此短的时间,孟松柏便在城楼左右,清理出大片安全之地来!
四面皆乱兵,四面皆乱战。李从璟淡然走上城墙,看也不看一眼,走进城楼。
徐永辉寻机向城下看去,心中惊骇更甚。
牙城中,林英只带百骑,冲杀之间,却杀得乱兵溃不成军,简直如履平地。他是俯瞰,眼前情景,就如蛮牛践田,草木皆应声而倒。
牙城中的驻军,名为左右崇牙,乃是徐永辉依仗的精锐,但在秦王府府兵面前,简直跟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有区别。
牙兵姑且如此,可以想象,城外兴乱的长剑军,面对秦王府兵,又是何等不堪景象。
难怪秦王闻乱,半分也不慌乱,下达给护卫的军令,不是如何自保,而是杀无赦。
杀无赦。徐永辉此刻算是明白,这三字的分量。
徐永辉跟紧李从璟,走上城楼。
在走廊上,李从璟倚栏而望,将乱战的城墙、牙城、城外景象,尽数收在眼底。
“敢跟秦王府兵动手,这些乱兵勇气可嘉。”李从璟身旁,莫离摇着折扇,俯瞰各处,面露不屑,发生一声嗤笑。
徐永辉站在一旁,面红耳赤。
这些乱兵,都是他的部曲。
他从未觉得,他的军队竟是如此不堪。
他向来认为,他的军队乃是精锐。
真是坐井观天。
他先前还以为,他能打跑秦王。
或许吧,如果将左右崇牙、长剑军都拉出来,四面围住秦王府兵。
“可笑不自量,蚍蜉撼大树。”王朴轻抚书生剑,言语间没有半分客气。
“徐将军。”徐永辉听到李从璟开口了,“乱兵从何而来?为何要谋反?”
徐永辉顿觉双腿一软,差些跪下,“下官......不知。”说完,猛然反应过来,“请秦王容下官片刻,下官必为秦王查出元凶!”
“不劳徐将军费心了。”李从璟淡淡道。
徐永辉心中顿时冰凉一片。
他听见李从璟接着道:“孤王素知藩镇兵骄将悍,也知藩镇官兵不乏流氓土匪,犯上作乱之事,大唐这些年出现的还少吗?”
“杀秦王?”李从璟冷哼一声,眼中杀意暴现,“好大的志向!孤王倒要看看,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目瞪口呆,不知该当如何。
此时他岂能不知,李从璟杀意已决?这位秦王,先前一直对其和颜悦色,以至于他都忘了,秦王手上,有着数不清的人命——数万敌军将士的性命!
杀一人是为罪,杀十人为凶,杀百人为恶,杀千人为将,杀万人为雄!
徐永辉终于跪下来,“下官......知罪!”
李从璟此时不知,今日滑州镇军为何会作乱。无妨,他会查出来的。
史载:庚申,诛滑州左右崇牙及长剑等军士数百人,夷其族,作乱故也。
这是原本史书记载,如今观之,往后的史书也会如此记载。
在跪下来那一瞬,徐永辉便知道,接下来等待他的是什么。作为滑州节度使,治下不仅有安置流民失当的污点,更有秦王至州治,而乱兵意图围杀秦王之事,如果说前者只是污点,后者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然而,此时此刻,徐永辉已经没有选择。
在跪下来之前,徐永辉不是没有想过反抗。
实际上,在牙城中,突闻喧闹声、见到乱兵时,他就知道,此事已然无法善了,他就想过不如就势反了算了。
然则,一来秦王府兵反应太过迅捷,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将徐永辉围在中间,林英更是长槊直指他咽喉,无论他承不承认,触碰到林英的双眼时,他有刹那间的害怕、迟疑。
二来,李从璟之前对他和颜悦色、颇为亲近,已然让他失去戒备之心。他本有对付李从璟之打算,中途放弃过,好比一鼓作气再而衰,再要提起主意就要难得多,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应对。
最终,他只能选择与李从璟站在一边。
现在,眼见乱兵大势已去,而秦王平定乱兵,都不曾亲自动手。他更加知道,即便临死反扑,也跟找死无异。
击溃徐永辉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是李从璟那句“是他们杀了孤王,还是孤王夷了他们三族!”
徐永辉不想被夷族。
此时,他恨透了那些乱兵,恨不得将幕后元凶千刀万剐。
李从璟望着楼下,眼神冰凉。
作乱的军士只是左右崇牙、长剑军一部分,并非全部,如若不然,饶是他有四百府卫,也只能突围而走。到得那时,徐永辉必定踞城而守。李从璟再要对付滑州,就要难得多。
滑州姑且拿不下,遑论有银枪效节驻守的濮州。
若是如此,他这趟东行,也就败了。
人非圣贤,不能将所有事皆掌控于手,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你永远不知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哪怕你事先谋划再周详,再妥当,再自认万无一失。
“贼兵作乱,固然出乎意料,却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我等先前布置,就不必调动。”气氛有些沉重,王朴悠悠叹道,“前有流民处置不当,现有贼兵作乱之事,拿下滑州全境,就顺理成章得多了。任何人都无话可说......只是,这贼兵作乱,委实太过触目惊心了些!”
“拿下酸枣,离便知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只是如今观之,情况比预想中要严重得多。”莫离收起折扇,面容难得肃穆,望着楼下战场,轻声说道。
李从璟身形却纹丝不动,他道:“这回东行,本就是为为难地方、打破既有秩序而来,触碰到的地方利益多而且大,自然凶险万分,也会有许多不能预知之变故,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敌人。但那又如何?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章三一 世间有风情万种 大丈夫当归何处(9)
白马县外,高行成盯着城池看了许久,直到城内外再无交战声传来,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招呼左右,“走吧,徐永辉完了。”
左右疑惑不解:“有数百甲士相助,徐永辉纵然降不住秦王,料也不至于败得如此快吧?”
“事实如此,如之奈何?”高行成也想不通其中关节,只能徒叹奈何。
“难不成徐永辉没有举事?”左右试探着问道。
高行成下意识道:“这不可能!有我等暗中联络支持的数百甲士举事,徐永辉身为节度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说他对此事不知情,休说秦王不会相信,恐怕他自己都不信!事到临头,焉有徐永辉不动手的余地?难不成他想等死么!”
“那却是为何,城中这就没有动静了?”左右困惑道。
另有一人道:“早就听闻秦王麾下将士精锐,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秦王若是率先制住了徐永辉,乱兵就此被秦王压制下来,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行成长叹一声,“此事,也只有这样方能解释得通了!”
说罢,狠狠一击节,愤然道:“此事原本计划周详,断无失败之理。徐永辉委实太无能,使大帅一番盘算落空!”
左右也是同样感受,骂道:“早就听闻徐永辉乃一介匹夫,现在看来果真如此!要非他如此无能,今日事成,且不说秦王一定在此丧命,即便保得性命也是狼狈逃走,如此所有事情都落在了徐永辉头上,无论是秦王还是朝廷,接下来都要专心对付滑州,再也不会顾及濮州。如今看来,这将祸水挡在家门外的计策是实现不了了!”
另一人满脸懊恼之色,“说来也是奇怪,这秦王怎么就能将徐永辉、将事态控制住?这太不可思议了些,说出去简直耸人听闻!”
高行成阴沉着脸道:“无论如何,秦王此番来滑、濮,是来者不善,且不说濮州处置流民的方法,与滑州基本无二,银枪效节军向来不受陛下待见,还不知秦王到了濮州,会闹出怎样的事情出来!”
“秦王这人有手腕,加之身边谋士如云,的确不可小觑,那最负盛名的四大才子,此番就有两人被他带在身边。尤其是那莫神机,传闻有神鬼莫测之能,最会玩弄阴谋诡计,当年渤海王子大明安,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掌握渤海大权,就是受此人之助!倘若使他到了濮州,还不知会玩出什么险恶花样来!”
高行成说完,左右道:“然而眼下形势如此,我等该当如何?总不能潜入城中,行刺于他吧?”
高行成跨上马,道:“为今之计,唯有速回濮州,将此事禀告大帅,请他早作谋划,以便应对!”
“高将军所言甚是!”
......
徐永辉缓缓解下头盔与佩刀,放在身前,刹那间这位老将仿佛苍老了十岁,精气神被抽了个完全,再也没有半点意气风发之态。
见徐永辉这番模样,李从璟也不忍再有责骂之言,挥了挥手,示意孟松柏将他带下去。
乱兵已被尽数镇压,当场为秦王府卫斩杀两百余人,剩下数百人被拘押在一处,等候处决。
因了长剑军、左右崇牙作乱,两军将士皆被解甲。
徐永辉因自请罪责,李从璟便当仁不让,接管了白马县城。四百府卫,多半戍卫城门,小半随在左右。
李从璟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尽数诛杀作乱兵卒,并逮捕其家人,夷三族!
一声令下,满城血光。
此事以被桃夭夭暗中调集的军情处锐士为主。
一日之间,无数人头落地。
满城震慑,十万军民噤若寒蝉。
天下由此知秦王之威!
当日夜,滑州节度府衙。
“骄兵悍将者,处置之法有三,为首之计便是杀,以求震慑天下藩镇。这是早在洛阳之时,父皇便与孤定下的基调。”李从璟与莫离等人草草吃了些东西,便聚在一起议事,“杀一儆百是杀,杀鸡儆猴是杀。正因如此,对待此番作乱之贼兵,孤王绝无姑息之理。”
“人头、鲜血,最是能让人敬畏,对待这些骄兵悍将,自无姑息之理。”莫离轻摇折扇,微微笑道,“君不见,此番无数人头落地,满城军民噤若寒蝉,那数千驻军,却是偏偏无一人胆敢侧目而视?”
“滑州乱或不乱,此时下结论还为时尚早,还需得再看看。”
“处置骄兵悍将之事,是孤王此行重中之重,滑州的长剑军、左右崇牙,该杀的杀了,对孤王后续继续深入处置骄兵悍将,有多大裨益与帮助,还待以观后效。”李从璟沉吟着,“远的不说,濮州本就在孤王此番行程之中,银枪效节军是否会乖乖听候调遣,可是就要见分晓。”
“借用殿下一句话,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就是。”莫离洒然道,“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王朴见李从璟与莫离说得差不多,开口道:“骄兵悍将要处理,流民之事同样刻不容缓。滑州数万流民,无粮度日,无衣过冬,性命攸关。之前殿下已拿下酸枣,其他诸县却还未动。这些事情,如何区处,亟待殿下决定!”
“文伯所言甚是。”李从璟点头道,“各县情况军情处都已查明,捉拿官吏、豪强,由军情处主办、秦王府与六部官吏牵头即可。问题在于,这些官吏捉拿之后,各县由何人主事。流民动向,除却各家收买的之外,老弱去向也都查明,聚拢不是难事。难事在于,粮食、衣物如何调派,从何处调派。后续又当如何安置。”
“这些事看来复杂,实则都有章可循。”王朴道,正欲说些什么,孟松柏进来通报,说是徐永辉求见李从璟一面。
“此时他要见我作甚?”李从璟有些疑惑。
“此正紧要之时,徐永辉请见,若是无事还好,若是有事,说不得对时局有影响。离以为,还是见一下的好。”莫离道。
李从璟点点头,站起身,对莫离、王朴道:“处理流民之事,你俩先且商议,定下章程,待孤王回来看过,一并定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