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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两百三九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4)

    高原上雪山大湖,天蓝水净,恍若人间仙境——若不考量草场贫瘠,黑车子室韦遗族所聚居的这处地方,的确很适合他们生活。

    今日部落里来了客人。一支马队清晨在山口出现,黑车子室韦的族人不难发现,这支马队是星夜兼程。当然,那都不是最重要的,叫整个部落族人都对他们表示欢迎的是,他们带来了部落紧缺的盐、布还有铁锅——虽然那并不多。

    部落老酋长在他的帐篷里接见了客人,出乎很多族人意料,待客仪式并不隆重,这对好客的黑车子室韦来说是很少见的事,不过这却也不出大多数族人预料,因为现在部落里的情况并不好,自给都很艰难——自打十年前被契丹征服,部落成为契丹的附庸以来,族人生存情况日益恶化。

    ——但只有那些身份显贵的人知道,老酋长的待客仪式之所以不重,还有一个原因:来的客人很久之前跟黑车子室韦是有矛盾的。草原部落之间的矛盾一般只有一种:相互征伐。

    老酋长已经五十多岁。这在草原上来说是个很难得的长寿之龄。布满老人斑的脸沧桑得像是树皮,生机所剩已经不多,但唯独那双凹陷的眸子,不时发出慑人的锐利目光,让人联想到黑夜里凶恶狼王的绿眼。此时,他一手抚着跪坐在身旁一名孩童的脑袋,用他那老而弥坚的眸子,打量着帐中的客人。

    客人也正望着老酋长。她比老酋长年轻太多,明媚皓齿、肌如白雪,一身草原贵族华丽装扮,让她看起来如同初升的太阳——在老酋长面前站着,这种对比是多么显眼——她亭亭玉立,双手叠放在小腹前,脸上有着春意浅浅的微笑。

    “阿狸公主,你的到来让黑车子室韦倍感荣幸,我要感谢你的善意。”老酋长示意着对方带来的礼物,语气平静的说道,然后他皱了皱眉,“但是公主,你应该能够看到,黑车子室韦眼下状况并不好,我们连维持仅有的生活都很艰难,更不用说有其他奢望。族人现在只想过安稳的日子,而不是卷入带来死亡的战争,这才是我们应有的追求,不是吗?”

    老酋长的意思很明确:礼物他们收下了,但是发兵却是不可能的。这很容易让人生起对这个部落的厌恶感,人们会觉得这个部落真是没得救了。

    鞑靼部公主阿狸却是莞尔,然后用她那如山涧清泉般的声音,不紧不慢道:“年前黄头部之子木哥华,潜入草原收拢旧部,意欲反抗契丹的事,可汗应该是知道的吧?”

    “的确有过耳闻——也只是耳闻罢了。”老酋长双眼眯成一条缝,让人看不透这里面隐藏了什么“不过听说后来事泄,被契丹所杀?”惋惜般摇了摇头,“多好的年轻人,就这样死去太可惜了。他原本是逃脱契丹追杀的人,又何苦回来,契丹是那么好对付的?”

    阿狸咯咯笑出声,“可汗既然消息这么灵通,不知道有没有听说木哥华是怎么逃脱契丹追杀的?他又为何能在逃离草原之后,还能人马完整的回来?”

    “难道是鞑靼部给了他帮助?”老酋长也笑了起来,笑容里不无揶揄。

    阿狸无奈的摇了摇头,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眸子凝视着老酋长,在这一刻变得很是认真,认真的让所有触及这道目光的人,都会怀疑这双美丽的眸子已经看穿了自己,“可汗有顾虑,阿狸可以理解,但是可汗大可不必从见到阿狸开始,就不停自污。若是黑车子室韦下定决心不出兵,阿狸难道还能把刀架在可汗脖子上不成?只是话又说回来,若是可汗有意做些什么,却也不必因为鞑靼部之前与贵部有所冲突,就平白错失了大好时机。无论之前我两部有过怎样的纷争,那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的境遇是一样的,用中原的话说,叫做虎落平阳、同是天涯沦落人。”

    “木哥华若非行动时着急了些,就不会那么早身首异处了,今日围攻西楼的大军中,就会有黄头部的勇士。”阿狸继续说着,“黄头部不幸,已平白错失了复仇的机会,但是贵部还有。眼下我鞑靼部五万勇士围攻西楼,旦夕间可破城池,到时契丹大乱,就是群雄并起的时局。对我们这些饱受契丹侵害之苦的人而言,那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抱怨的时候。而谁能在乱势中占得先机,谁就能带领部族重新崛起,甚至是创造前所未有的辉煌!”

    说到这里,阿狸身上的婉约之态渐渐褪去,英豪之气开始彰显,她伸出手,随从为她张开一副巨大草原形势图,在她脚前铺陈开来。

    俯视这幅舆图,阿狸神采奕奕,凭空多了几分动人的金戈铁马之气,她指着这幅图,对老酋长字正腔圆道:“阿狸这回来,要联合的不仅有贵部,还有先前被契丹相继征服的奚、乌古、室韦等部,届时数部结为同盟,共灭契丹,事后大家就能各回故地,收回我们的草场、子民。草原诸部若能联合,无论是契丹还是任何一部,都不能贻害他人,否则群起而攻之,必灭其族。”

    老酋长沉吟不语,阿狸知道他在犹豫什么,继续道:“契丹擅乱草原,大唐天朝恨之久矣。前日契丹攻伐渤海,天朝始发兵相制,耶律阿保机遂兵败渤海,狼狈而回,这些可汗是知道的。今有天朝王师相助,又协我诸部之力,契丹岂能不败?可汗还有什么可担心!况且诸事有天朝王师主持公道,自是有章可循,事后也能保证草原各部相安。”

    唐初,太宗文治武功,有天可汗之伟业,大唐始为草原诸部所臣服。太宗之后,大唐相继平西域、收渤海,威服天下。其军威赫赫,天下敬仰,其文治昌盛,四夷来朝,无不视大唐为神明。近数十年来,中原内乱不止,但大唐余威仍在。

    大唐文治武功,既有军威不容侵犯,又有汉文化让四夷膜拜,这是后世很多人无法理解的。

    这些事,从李存勖入主中原之后,渤海国仍旧遣使来朝贡便能说明。

    从王帐里出来,阿狸由黑车子室韦族人领着去休息。

    到了地方,阿狸并没有着急进帐,在帐前打发了对方,就站在空地上大口呼气又大口出气,欣赏高原风光。

    “黑车子室韦老可汗这会儿跟族人商议,也不知何时会有结果,他们不会不发兵吧?”随从担忧的问阿狸。

    “不会的。”阿狸淡淡一笑,“我鞑靼部都能不远千万里来复仇,他黑车子室韦有什么理由置身事外?别看那老可汗始终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事实并非如此。他能掩饰自己心中所想,他旁边那个孩童的表情可不会骗人,在我游说老可汗的时候,这孩子的眼神可亮得吓人。连小孩尚且如此,这说明什么?说明黑车子室韦无一日不想复仇。说起来这位老可汗当年可是被契丹杀尽子嗣,唯独留下了一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心里又如何不恨?我那些说辞,不过是要打消他的顾虑罢了。”

    随从若有所悟,“那他会相信我们吗?”

    阿狸闪亮的眸子里倒影出雪山平湖的美景,她道:“就算他不信我们,难道还不信大唐?”

    她这话说完不久,一小队骑兵出现在山口,直向部落奔来。马上骑士进了部落,右手高举漆木盒,“大唐传檄!”

    看到那队骑兵的时候,阿狸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想起了那个人。

    雪山高远,平湖如镜。

    阿狸伸直右臂,握拳,又依次打开拇指和食指,悄悄瞄准了那雪山之巅。

    “砰!”

    她手腕一动。随即咯咯笑了起来。

    眼如月芽,面若桃花。

    ......

    契丹之东,渤海之北,大海之西。这里,一场纯骑兵的厮杀已经接近尾声,双方都死伤数百,在天黑之前彼此收兵。

    交战双方是契丹远征军与本地部落女真。

    “呸!都说契丹马快弓锐,依我看也是他娘的没什么卵用,这帮契丹孙子也就刚来的时候叫吼得挺硬气,越打越没劲,这会儿跟一群婆娘没什么两样,早知道这样,用兵就不用这么保守,该一仗干翻贼他娘的!”一名梳着辫子的络腮胡壮汉啐了一口血水,用女真话骂骂咧咧。

    在耶律阿保机亲率大军攻打渤海之际,其分出一部万人偏师,去征伐女真部,原本是想在攻灭渤海之时,顺手将女真也给灭了。只不过当耶律阿保机在渤海战事失利之后,远征女真的契丹军愈发士气低落,女真遂扭转战局,开始连接有胜。

    “不过这契丹的刀弓的确是好东西,你说要是契丹国内都这么富有,咱们乘胜去洗劫他们一番,能赚不少吧?”壮汉对身旁一个坐在地上沉默喝水的精悍青年人道。

    “财迷心窍,契丹是那么好打的?”精悍青年有一对鹰眼,看样子他才是首领。契丹失利于渤海的消息已经传来,他心里寻思着,目前部落估摸着暂时是安全了。然则日后如何?女真势小,契丹要是缓过劲来继续对其征伐,女真还是抵挡不住。

    就在鹰眼首领沉思的时候,一名族人带着一支穿着怪异的骑兵到了跟前,首领蹙了蹙眉,觉得这支骑兵的装扮似有印象,脑海里迅速搜索着回忆。

    “大唐传檄!”为首骑兵解下腰间信盒。

    “大唐?”首领这才反应过来,对方的装扮乃是唐军模样,不过女真并无文字,他也不认识大唐文字。

    这却无妨,因为唐军来使分明有所准备,随行带了翻译,唐使打开檄文念一句,翻译便翻译一句。

    待檄文念完,鹰眼首领神色怪异,看向身边的壮汉,饶有趣味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壮汉怔了怔,下意识道:“契丹富有,若能乘胜追击,洗劫他们一番,能捞到不少好东西,增加我们的实力!”

    首领笑了起来。

    ......

    同样的檄文,不时也到了尚在归途的耶律阿保机面前,当病重的耶律阿保机听韩延徽念完檄文,脸色惨白的半天没有说话。

    “皇上......”在韩延徽分外担忧的时候,身子僵硬半响未动的耶律阿保机,脸部肌肉终于抽了抽,随后,他一口黑血喷了出来。在韩延徽大惊失色时,耶律阿保机已经昏了过去。

    ......

    传到耶律阿保机面前的檄文,是李从璟特意“呈”给他的。此时,李从璟已经率领精骑,先行一步追赶上了耶律阿保机的返程队伍。

    “你说耶律阿保机看到这份檄文后,会有什么反应?”李从璟等人策马缓行,莫离摇着折扇,嘴角尽是幸灾乐祸的笑意。

    “听说耶律阿保机病了,希望他看了这份檄文,病情不会太加重才好。”王朴嘿嘿笑道。

    李从璟也揶揄道:“世事物极必反,要是耶律阿保机一气之下,病好了怎办?”

    他这话说完,众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不认为以卢龙一地之力,能将契丹打垮,所以他一直在谋求借势。为了今日之谋,他早在数年前就开始布局,派遣军情处锐士潜入草原,摸清地形、探索各部落位置,学习各部语言,都是题中之意。这之间也付出了许多伤亡与代价,但是苍天不负有心人,如今终于让这些布局有了用武之地。

    “十万大军围攻西楼,这幅场景想想就很解气!”王朴最后笑道。

    ......

    大唐的讨逆檄文已经传遍草原各部。

    檄文有云:“自天可汗恩服颉利以来,蒙天子厚恩、万民归心,草原各部安居乐业,太平百年......而昊天一朝不慎,使耶律阿保机落入人间,契丹遂逞凶恶,以强盗之心贻害各部,以残暴之弓祸及天地,掠人妻子、夺人财货、杀人子民,为一己之私欲,行乱臣贼子之举,致使草原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使大唐于草原数代之恩泽毁于一旦,更置大唐天威于不顾......”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欲乱天下......今大唐北面招讨使、卢龙节度使李,率王师十万以临西楼。是用气愤风云,志安草原,因各部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王旗,以清妖孽,使草原秩序得以恢复.....”

    “现正告各部:契丹贼国,我欲除之;阿保机贼子,我欲斩之;能同心同德以清反逆者,咸当同行,同行则共进退。待除契丹,各拥先前之地,各还被夺之利......同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会师百万共讨不臣,试看明日之西楼,焉有契丹立锥之地......王师浩荡,除贼以安天下;大唐仁德,厚土以养子民......”

    至此,北漠草原风云际会,山雨欲来。

章三百四十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5)

    幽州军主力返回辽东之后,经由建安抵达营州。在营州,大军留下一部分伤员。杜千书早几日已将补给装车,大军自营州北上时,补给便直接汇入行军队列。

    自营州北上,幽州军要连渡土河、横河两条河流,而西楼就在横河以北百里开外之处。土河、横河实际上是辽河上游两条支流,辽河在渤海北凹陷处汇入渤海。在土河北、横河南,有契丹州治仪坤州,横河北滨则有饶州。

    君子都、鞑靼部合军围攻契丹西楼,作为临近西楼的州府,仪坤州、饶州驻军,和东边六百里之外的龙化州驻军,都已火速支援西楼,以卫皇都。

    初,耶律阿保机用韩延徽之策,以幽州汉制治理契丹,目下因在过渡阶段,契丹国内州府之制与部落制共存。西楼战役打响,驰援西楼的不仅有仪坤州、饶州、龙化州驻军,还有各部落留守军队。

    攻打渤海国时,耶律阿保机是倾举国之兵,无论是州府驻军,还是各部落留守人马都不多,这些地方军加入西楼战役,必然使其原本驻防之地守备空虚。只不过国都危急,驰援西楼之任重过一切,凡事皆有取舍,其它却是暂时顾不了了。

    君子都、鞑靼部围攻西楼,就如同在草堆里点燃干禾,火势瞬间就将周边地区罩了进去。以西楼为中心,方圆千百里之地,尽是烽火狼烟。而以此为内核,草原各部在大唐传檄号召下兵马齐动,整个北漠草原,都已风起云涌。

    ......

    “日前正州会战,交战双方还只是幽州、渤海联军与契丹军,场面就已经极为浩大,这回西楼会战,敌我势力可是多得数不过来,也亏得是在草原,不然这这么多兵马,仅是如何展开都是个难题。”

    李从璟亲率的幽州军前锋已经抵达横河,得到游骑探报的西楼外围契丹军,分出数千骑兵前来阻击,被同样闻讯而来的君子都半路截住,双方此时就在横河北滨野战。

    渡过横河,李从璟和随行的莫离、王朴、杜千书等人就在河岸驻足,一边观望不远处的战事,一边指挥大军渡河——杜千书却是经过营州时,李从璟顺带捎上的。

    手放在额前,举目观望君子都与契丹骑兵激战,王朴有些感慨的说出上面那些话。

    “领兵者从不惧兵多,只会考虑如何将兵用得恰到好处,以求尽展其能,谋得胜利。”李从璟接过话茬,“况且,汇聚于西楼的兵马,未必就真有你期望的那般多。”

    王朴点点头,觉得有理,不等他说话,莫离先开口道:“人多心杂。草原诸部齐聚西楼,若是为复仇而来,又肯听我号令,自然是好事,但如若形势变幻,使其为耶律阿保机所用,反击我军,那我等可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草原人心反复,草原兵马也是一柄双刃剑,如何使用,拿捏火候尤为重要。”

    “反戈一击的可能性不大。”杜千书摇头,稍事沉吟,又道:“不过耶律阿保机毕竟雄才大略,有的是手段,却也不能不防。”

    李从璟笑了笑,浑不在意,他若没有八-九分的把握,也不会传檄各部。招手让桃夭夭过来,问她:“卢龙各州与云州边军,现在动向如何?”

    “大军兵发西楼,各部都已按照既定谋划行动,没有差错。”桃夭夭回答道。

    李从璟露出满意之色。幽州军渡过横河之后,就在河岸列阵,来阻击幽州军的契丹骑兵见状已知事不可为,遂引兵退去。君子都没有多作追击,将契丹骑兵赶出一段距离之后,便来与幽州军会师。

    遥见郭威、林英、林雄等将策马而来,李从璟拉过杜千书,笑着对他道:“时隔数年,再返草原,可有什么感想?”

    杜千书神色微动。

    他想起年少时曾十年寒窗,无分寒暑,日夜苦读,一心想要展志报国。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噩梦般的夜,契丹贼军闯入村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人间变成地狱。他躲在柴垛里,眼睁睁看着父老乡亲接连惨死。

    他想起那年秋风萧瑟,他告别刘细细,毅然孤身入草原。

    他想起在契丹的忍辱负重,被鞭笞被辱骂不被当作人看待。他想起那些日子里孤独的月色,锥心的伤痛,强忍的泪水......

    不远处有梆笛声响起。

    杜千书咬紧牙关,他看向李从璟,目光一如当初那样坚毅,他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有朝一日,我定要带领王师千万,马踏草原,以雪幽云十数年之仇!我做到了!”

    ......

    李从璟拍拍杜千书的肩膀,“这回带你北上,就是要你亲眼见证,我幽云十年之辱,是如何雪清的!”

    杜千书重重点头,“谢军帅!”

    郭威、林英、林雄下马大步而来,在李从璟面前一起下拜,“军帅!”

    三人面满风霜,都已消瘦不堪,林雄脸上更有一道伤疤从左额延伸到右脸,可以想见他们这数月间的战斗艰难。他们衣甲已经残破,刀口已经卷刃,但精神抖擞,目光里闪动着希望。

    随三将而来的君子都将士,许多都带着伤,他们无声望来,看向他们的军帅,一个个将身板挺得笔直。他们神色里带着光荣,昂首挺胸接受他们军帅的检阅,仿佛在说:看吧,军帅,我们没有让你失望,没有坠了百战军的威风。

    从在九阳、双通、伊台之间转战,掩护大军主力撤退,到面对两万司近部精锐的围追堵截,再到成功突围,神兵天降于西楼,解救鞑靼部、击退述律平,围攻西楼,迫使耶律阿保机撤军——他们做到了。

    看着这些将士,此时李从璟很想大声告诉天下,这支军队,叫君子都!

    这里是草原,是横河之滨。

    李从璟抬起手,向面前的将士庄严行军礼。

    郭威、林英、林雄三将站起身,和君子都齐齐向李从璟行礼。

    两军会师,先前各有艰难、各有功勋,相继都已震动天下,相见却无寒暄、无庆贺,亦无痛哭流涕,唯有以军礼相敬。

    此时无声胜有声。

    他们是百战军。

    他们曾经百战,日后还有百战。

    因为天下未平,所以征战不休。

    ......

    “军帅领军征战在外,打了契丹半载,我们在这也窝了半年,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头?”马小刀枕着脑袋躺在校场边,望着蓝天白云发牢骚。在他身旁,新入伍的蓟州军正在训练,较场上尘土飞扬。

    年前为击耶律欲隐、破雁南,李从璟以蓟州军为鱼饵,那一役让蓟州军损伤颇重。李从璟破雁南后,蓟州军便回城休整,并且招募新卒入伍,以补充力量。

    “最新传回的军报,军帅已率领远征渤海之军回到营州,你说接下来军帅会怎么做?”周小全抱着横刀在马小刀身旁坐下来,望着校场上数不清的军靴道。

    “这还用问,当然是进军西楼了!”马小刀不知从何处拔来一根草茎,放进嘴里咀嚼着,“有君子都和鞑靼部围攻西楼,耶律阿保机仓皇回撤,如此大好时机,你说军帅怎会放过?”

    周小全的目光好似没有焦距,他木然道:“如此说来,蓟州军并非没有机会出战吧?”

    “那可不一定。”马小刀撇撇嘴,“都去打契丹了,边境谁来守?”

    “敌军都在境外,边军若能战于境外,边境守不守都一样吧?”周小全呢喃道,他看了玩世不恭的马小刀一眼,“难道你就不想出战?”

    “怎么不想,马爷我做梦都在想!”马小刀坐起来,不过随即又躺了回去,叹了口气,用宽慰的语气道:“小全,我知道你还惦记着倒水沟堡子的仇,一直想杀进草原。但你也用不着成天就想这个了,边军如何征战,军帅自有安排,你我只能服从调令,明白吗?”

    “明白。”周小全抱着双腿,下巴枕在膝盖上,盯着脚前的泥土。他嘴角动了动,不知是在笑还是如何,“我只是想,如果还有机会能多杀几个蛮子,老头子和我几个兄长,在下面也能过得舒心些。还有黑牛、阿力......”

    马小刀皱了皱眉,他觉得周小全这个样子太魔怔了些,意欲相劝想想却又作罢,心想周小全如此,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去年与耶律欲隐一战,蓟州军折损过半,这里面有多少仇,他自身不也一直想要再度出战么?契丹寇边数十年,边军又累积下多少血海深仇,卢龙边军与契丹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彼此间的仇恨,只有一方倒下才能化解。

    “国仇面前,没有妥协......”马小刀喃喃自语,眼神有些飘忽,“然则蓟州军可还有机会再战?”

    号角声突兀在军营上空响起,紧接着是战鼓齐声轰鸣。

    马小刀一惊而起,马怀远已经踩马进营。

    军规:营中不得纵马奔驰。除非有重大军情。

    契丹寇边了?马小刀脑海里首先冒出这个念头,随即又被他自己否定,这个时候契丹哪还有实力寇边?

    “难道是......”马小刀和周小全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闪动的战意。

    两日后,蓟州军发兵北上,出长城,战于草原。

    ......

    檀州,古北口。

    关内军营空旷的校场原本寂静非常,却因为突起的号角声打破平静,将士们各从营房里奔出,急忙往校场中集结。

    “校场集结!”小鼠头关长生一跃而起,招呼一声,继而穿衣、披甲、带刀,动作一丝不苟而又极为迅速。

    “都头,这大半夜的紧急集结,是要干什么呀?”已经无人再称呼他为“小鼠头”的关长生旁边,一名新卒一边披甲一边纳闷的问。

    “马上你就知道了!”关长生说完这话,人已到了门外。

    校场点兵台上,司马长安迎风而立,他神色肃穆环视校场上的将士,直接宣布了军令:“军帅令:檀州驻军出击仪坤州,古北口守军作为先锋,接令即整军开拔!”

    ......

    这一日,卢龙各镇相继接到节度使出征军令。

    卢龙各镇边军,在与契丹交战数十年之后,由此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出击!

    ......

    胜州。

    胜州城前,大同军整装待发。

    阵前,老将秦仕得一把拔出横刀,对大同军将士吼道:“同光二年,耶律敌烈窃据丰、胜,谋取云州,是李从璟及时来援,我等才得以化险为夷。这胜州,实则也是李从璟为我大同军夺回!眼下,李从璟那厮已率幽州军攻进草原,正在围攻契丹国都,卢龙各镇边军相继杀入草原......我大同军八千将士,也个顶个都是一口唾沫一个钉的爷们儿,怎能在这种时候睡大觉!丰州就在眼前,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夺下它!”

    当日,大同军兵发丰州。

    ......

    三月甲辰,李存勖下诏,命蕃汉总管李嗣源统亲军赴邺都,以讨赵在礼。

章三百四一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6)

    耶律阿保机从渤海回撤西楼时,除却历战损耗与留驻在长岭、扶余两府的驻军,仍有十三四万。为求及时支援西楼,耶律阿保机遣皇太子耶律倍率领三万精骑作为前锋,倍道兼行。李从璟带幽州军前锋渡过横河,抵达西楼时,耶律倍的三万精骑已先一步与鞑靼部对峙了几日。

    幽州军主力北上西楼的行军路线,与耶律阿保机的回军路线,大致呈直角,两军的行军速度差不多,路途中并无机会交战。幽州军也无必要在抵达西楼前,与契丹军在野外浪战。

    到李从璟到西楼时,鞑靼部攻城已经多日,虽说双方伤亡都不小,图巴克也有意报被述律平算计之仇,西楼却一直没有攻下——与汉人军队相较,契丹军算不上善于城池攻防,但比之更为不堪的鞑靼部,却是强了不知多少。

    鞑靼部虽然攻城不行,毕竟历经磨难,此番又是为复仇而来,野战却是没有让李从璟太失望,耶律倍抵达西楼时,曾意图突袭鞑靼部,被图巴克率军杀退。这就使得李从璟抵达西楼时,西楼会战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在耶律倍抵达之后,鞑靼部停止了对西楼的进攻。

    随李从璟作为前锋抵达西楼的孟平所部,正在鞑靼部营旁扎营,李从璟在图巴克的陪同下,带着莫离、杜千书、王朴等谋士和郭威、孟平等将,并十数骑亲卫策马出营,查看西楼城防。

    鞑靼部可汗图巴克指着西楼城对李从璟道:“城中守军并不多,在五千上下,不过城防修缮得极为坚固,城头防御器械也充足,多是我部之前闻所未闻之物,先前贸然进攻吃了不少苦头.......城门也很结实,能喷火......”

    李从璟哭笑不得,图巴克这辈子恐怕就没见过几座城池,要他们正面攻打坚城,占了突袭的便宜或许还有可能,正面进攻是断难取得成果的——所谓城门能喷火,应该是从城门洞里倾倒了火油下来。

    兴许是觉得多日未能建功,脸面上有些过意不去,图巴克道:“好在李将军来得及时,以天朝王师之精锐,要攻占城池应该很容易很多......”

    “我军并无攻占西楼的打算。”李从璟出乎图巴克意料的说道,见对方不解,继续道:“西楼能够攻克自然最好,不能攻克也无须强求。诸军会师西楼,要以打击契丹军有生力量为要务,惟其如此,才能从根本上削弱契丹军力,各部才能恢复旧业。”

    图巴克寻思着说道:“李将军意欲与契丹军野战?”

    “也可以这么说。”李从璟不置可否。

    按照幽州军与耶律阿保机的脚程,再过两日便能相继抵达西楼,李从璟心里想着,耶律阿保机是在征战渤海班师的途中驾崩的,原本历史上他是死在扶余府,如此说来对方的死期应该就在这些日子,也不知何时能传来耶律阿保机身死的消息。

    “阿狸公主何时返程?”李从璟转头问图巴克。阿狸去联络黑车子室韦的事情,他是知晓的,但具体情况却还不清楚。

    契丹建国距今不过十年,此后陆续征服各部,现今契丹对草原的控制力还无法与日后相提并论,所以才有李从璟号召诸部反抗契丹的余地,但以耶律阿保机的手腕,这种控制力却也不会太弱。

    这回大唐檄文传遍北漠草原,有能力响应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而能聚兵前来西楼的就更少,大多是在各地与契丹统治阶层斗争,真正可能来西楼的,也只有黑车子室韦等寥寥数部。这也是阿狸亲自去游说黑车子室韦的缘故。

    卢龙边军大出长城,战于西楼幽州军身后的草原,既是李从璟保证腹背的需要,也是为呼应草原各部的斗争——其战略意图,说来很简单,却很残暴,一言以蔽之:打击契丹在草原的统治基础。

    “号召草原诸部反抗契丹,无需诸部皆至西楼,相反,遍地起烽烟,更有群起而攻之之效。西楼会战,我军甚至无需战胜,只要不败,战事持续数月,契丹国内的形势就会糜烂不堪。待诸部之战各成其势,契丹国的根子也就会烂掉。”李从璟在谋划西楼会战时,曾如是对莫离等人道,“而这就是我出兵西楼的目的,也是我这些年来抗击契丹的目的,更是遏止契丹国势的根本方法。我对草原的谋划,追根揭底只有一句话,只为实现一个战略目的:使草原重回群雄并立之局!”

    当时,李从璟还言道:“草原群雄并争,彼此争斗、钳制,才没有精力去袭扰边境——任何一部都没有精力。届时,关外只会有一个强国,那就是渤海国。而作为海东盛国的渤海国,不比契丹、鞑靼等草原部落,他们不是游牧民族,无需劫掠大唐边境就能生存,并且能生存得很好。渤海国不仅没有侵扰边境的必要,相反,他们还能成为大唐,钳制草原的有力助手。”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惟其如此,幽云边境才能真正得到安宁。”

    李从璟说完这些话后,莫离曾问言:“若能如此,边境至少能得数十年安稳,然而数十年之后,草原若复眼下之局,如之奈何?”

    李从璟笑着回应莫离:“真到了那时,大唐应该重归统一了吧?”

    莫离明白了李从璟的意思,他点头道:“若是大唐重复一统,草原自然不再是顾虑。”

    这一回,莫离以为他明白了李从璟的,其实并没有。

    要彻底安定草原,并不是有一个统一的中原王朝就能做到的。如何让草原游牧民族不再威胁中原,李从璟有他的规划。只不过要实现这个规划,他需得掌握一个统一王朝的全部力量。如果历史给他这个机会,那应该是他一统中原之后,会做的事了——换言之,大唐要一统汉人天下,必须具备一个稳定的后方。

    若真到那时,李从璟视线里的,不仅仅是北漠草原,应该还有河西、青藏高原、西域......以及,一切汉文明能够到达的地方。

    李从璟问起阿狸返程日期,图巴克答道:“昨日里接到消息,黑车子室韦起兵后连战连捷,已聚集起许多兵马,正往西楼赶来,不日就该到了。”

    李从璟点点头,不复再问。

    五万幽州军,加上鞑靼部与黑车子室韦,以及其他大小部落,总兵力应该不会亚于契丹军多少了。西楼会战,虽说拖下去也能实现一部分战略意图,但李从璟并没有拖下去的意思。历史留给他在草原的时间不多了,他必须尽快处理完这边的战事,回中原去。

    观察西楼城防,对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例行公事,看过之后他便准备回营,但就在这时,西楼城门却打开了。

    李从璟带着一大帮人在这里观察西楼城防,城墙上的契丹守卒自然也能看见他们。城门大开之后,里面奔出数骑来,让李从璟停住脚步的是,这数骑手持信使符节。

    两军阵前通使,这却是李从璟到来之前,鞑靼部不曾享受的待遇。

    李从璟等人就在原地等契丹来使,随后他便知道了来使的目的:述律平要与他一晤。

    对此李从璟自然没有避而不见的理由。

    “来这么久,倒是还没见过这位契丹皇后。”图巴克摸着胡子,跟李从璟进行科普,“之前也未曾谋面,只知她是回鹘族述律部人,小字月里朵,耶律阿保机对其颇为倚重......嗯,有草原明珠的美誉,是位绝色美人。”

    李从璟心道,再是绝色美人也四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能美到哪里去?

    一刻钟之后李从璟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因为他见到了述律平,而述律平真的很美,美得让人看不出年纪,美得让人会不自觉忽略她的年纪,美得不似人间之物,实在无愧草原明珠之誉。

    述律平没有王彦章那样的雅兴,会跟李从璟在阵前摆一方小案,对酌几杯。两人相见,就在马背上。随述律平一起来的,还有耶律倍。

    “李将军打算何时出战?”兀一见面,述律平便先声夺人。她红衣披甲,却又略施粉黛,岁月没在她脸上留下沧桑痕迹,却给了她难以说尽的妩媚,无论是远山般的眉,还是妖艳的小巧樱唇,都有能让任何一个成熟男人沦陷的魅力。

    李从璟打量着述律平,目光在对方高耸而挺的胸脯上滑过,显得肆无忌惮。天可怜见,哪怕是对最动人的美女,他也缺乏敬畏之心,更不可能在对方面前束手束脚。欣赏,毫无保留的欣赏,是他对她们唯一的礼敬。

    “若是李将军欲战,契丹千万健儿随时与贵军决一生死,绝不后退半分!”述律平用马鞭指着身后的西楼城,英眉轻扬,“契丹国都就在此处,贵军若能攻克,但可来试。契丹虽是马上民族,却也有与国都共存亡的决心!”

    述律平说完,见李从璟仍没有说话的打算,不由得微微蹙眉,对方的眼神如此赤-裸,让她不悦,她觉得她皇后的尊严受到亵渎,转而寒声道:“李将军,你在看什么?”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将目光收回,对述律平道:“月里朵是吧?你无需向我传达契丹军殊死一战的决心,因为这并不能改变什么。我甚至不认为你有出城与我相见的必要,如果你继续这些没有用处的言论的话。相比较而言,我对你美貌的兴趣要大得多——那在我看来更有谈论的价值......”

    在李从璟嘴里出现“月里朵”三个字的时候,述律平就已经怒不可遏,不等李从璟话说完,这位受到羞辱的皇后甚至双手都开始微微颤抖。

    而李从璟接下来的话,让她的愤怒消弭于无形。

    “当然......”李从璟平静看着述律平春桃般的双眸,“如果你双手颤抖的幅度再大一些,试图扣动那隐藏在袖口下的暗箭机关,那也没有用处,虽然我们只相隔不到十步,但我一定躲得过去。”

    述律平微微一怔,这才开始真正端视李从璟,“你是如何发现的?”

    李从璟笑着摇摇头,表示很无奈,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堂堂一国皇后,阵前准备暗杀敌军主帅,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耸人听闻。”

    “看来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虽然你是皇后,但你的无礼举动,让来自礼仪之邦我感到愤怒。”

    “李从璟!”述律平叫住准备离开的李从璟,继而嫣然一笑,“怎么,这就怕了想要逃走?”见李从璟已经开始提起马缰,期待多了解一些对手的皇后,加重砝码道:“你不是说还有更有价值的话题,值得一谈吗?”

    也不见述律平如何动作,偏偏她这话说出来,就足够柔媚入骨,诱人得很。

    李从璟摊开双手,“然而那并没有卵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已经四十多了。”说完这话,李从璟呵呵一笑,再不理会脸黑下来,终于生气的述律平,调转马头离开。

    述律平胸膛起伏不定,望着李从璟的背影,她犹豫了许久,还是打消了背后偷袭的打算,因为她已经没有一点把握。

    “怪不得耶律倍和德光会相继在你手里吃亏,连皇上也奈何不了你。”述律平喃喃自语了一句,拢了拢鬓角青丝,也拔马转身。

    这位受人尊敬的美艳皇后,心底升起一丝失落。

章两百四二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7)

    虽是出征在外,幽州诸项事务,李从璟同样在做全局掌控,不仅如此,中原局势与天下大势,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关心。但即便如此,他毕竟身在异国,很多事并非他能及时掌握的,比如说李嗣源征讨赵在礼,李从璟就还不知情,当然,这其中的原因更多是李嗣源才领命不久。

    “吴国新近组建了一座秘密衙门,颇为有趣的是,这座衙门职司与军情处相似,以军情处金陵分部所呈奏报来看,这座衙门简直就是军情处的翻版。”莫离和李从璟在商讨军务之余,说了一个新闻。

    “军情处虽然行踪向来隐蔽,但毕竟活动‘猖獗’,被人注意和研究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军情处这种组织的便利处,这么早就被吴国知晓,并且被着手模仿,李从璟有些感叹吴国的动作迅捷,“徐温和徐知诰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杰,当真小觑不得。”

    莫离似笑非笑,道:“这也说明,卢龙这些年来的迅速崛起,和对契丹的抗击,已经使得自身成为一股让天下诸侯侧目的势力,并且被诸侯们研究。情况如此,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忧。”

    以一镇节度,而为天下诸侯重视,是值得自豪。但长远来说,日后面对这些对手时,就不能取得之前种种,因为对手对自身的不了解,而能占到的便宜。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们能一日走在天下诸侯前面,就能永远将天下诸侯甩在身后。”李从璟淡淡的说道,“吴国这座衙门如何称谓?”

    “称谓也颇为有趣,知情人称之为——青衣衙门!”

    桃夭夭这时候闯进帐来,将一封信件递到李从璟身前,神情肃然。

    “你最近愈发不淡定了。”见到桃夭夭严肃的模样,李从璟也知道必有重要情报,还是打趣了一句。

    桃夭夭注视着李从璟没有说话。

    李从璟浏览完信件内容,一巴掌将信拍在案桌上。

    桌面随之裂开!

    ......

    幽州。

    节度使衙门,军情处。

    正埋首案牍中整理文书的第五姑娘,从堆积如山的书册中抬起头来,目光如刀的盯着眼前的军情处锐士,眉眼间的怒气让她清纯娇媚的脸蛋变了形,“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军情处锐士黄勇雄惶恐而不安道:“夫人......夫人在东市失踪!”

    “废物!”第五从案桌后跳出来,一脚踹在黄勇雄胸口。

    桃夭夭率军情处主力随军征战,坐镇后方的最高统领便是第五,她在大军出征期间的主要任务,是监视以费高章、张一楼为首的卢龙本地官僚,确保其不会拖大军后腿。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任婉如竟然会出现这种情况。

    揪着衣领一把将黄勇雄从地上提起来,第五姑娘大步出门,“没死就带我去事发地点,路上给我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又吩咐在门外候着的军情处护卫,“集结一个百人队,随我去东市!”

    同时取下腰牌交给身旁一位小头目,“传讯城防司,封锁城门!”

    最后冷然下令道:“分派人马从各城门出城,追赶所有一个时辰之内出城的行人,逐一排查。谁要遗漏一个行人,凌迟,夷三族!”

    盛怒让第五姑娘脸庞通红,身上的大红衣裳似乎都在颤动。军情处上下谁不知晓第五姑娘的怪异、火爆脾气,听得如此严令,俱都噤若寒蝉,连忙分头行动。

    任婉如但凡出行,身旁明面上的护卫力量是四名护卫、四名健妇,但暗地里照料周全的军情处力量,怎么都不会少于一队精锐。如此周密护卫,任婉如竟然在闹市走丢,简直匪夷所思。

    事发地点在一家名为“杨记布庄”的制衣店,附近街面上的行人已经被强行疏散,四名护卫、健妇,过半横尸店中,另有两人死在后院。死于店中的人都是被一击毙命,后面两人则死状凄惨,令人不忍多看。店里已是人去店空。

    临近的军情处巡视人员已先一步赶到,见到第五姑娘面若寒霜进门来,忙满头大汗跑过来汇报情况,“夫人进店后,赵队正起前还能看到店主在为夫人介绍布料。之后不久接到护卫警讯,在他们冲进店时,立即受到店员截杀。他们追出后院时,护卫已经死绝,对方的踪影也很模糊......赵队正已经带人去追了,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赵队正就是在暗处照料任婉如周全的军情处精锐领队,黄勇雄就隶属赵队正,以上这些情况,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跟第五姑娘说过了。也是在赵队正追出去的时候,他奉命回去向第五姑娘汇报情况。

    第五一言不发,撩起裙摆蹲下身一一检视了护卫、健妇的伤口,又翻看了拦截赵队正时被杀的店员,眉头越锁越紧。

    “安排在妇人身边的护卫,都是好手中的好手,但是现在,八名护卫转瞬间被杀,甚至都没有撑到赵队正赶过来......”第五沉吟着在店中四处走动、观察、翻动各种器物。

    “若是在街面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应对不及——”黄勇雄猛然叫出声,“这是一起有蓄谋的绑架!”

    第五姑娘愤然转身,一脚将黄勇雄踹飞出去,撞倒了了几排布料架子,“别跟我说这种显而易见的废话!”

    其他军情处锐士面色都不自然,低着头不敢再随意说话。

    第五姑娘小巧的鼻子忽然抽了抽,使劲嗅了几口,朝黄勇雄走过去,将卷缩在地上吐血的对方一把丢开,弓着身子在他身后左顾右看。

    不时,第五姑娘手中出现一个袖珍香炉。将香炉凑到鼻前闻了闻,第五两条眉毛随即拧到一起。

    放下香炉,她重新回到店门口。

    店外,任婉如出门乘坐的马车还被栓得好好的。

    先一步赶来的那位军情处巡视人员,好奇的拿起香炉嗅了嗅,思索片刻,将香炉打开,见到里面的“香料”,大惊失色,望着第五姑娘失声道:“这是迷香,能让人疲软无力的迷香!怪不得夫人的护卫,会在须臾间被残杀殆尽!”

    再度回到店中,第五姑娘没去理会说话的人,将已经生不如死的黄勇雄从地上提起来,盯着他,语气冰冷的像是要杀人,“夫人在来东市之前,去了哪里,都见了些什么人?”

    “户曹李威大人的夫人,邀了夫人今日去赏画。之后夫人再没见别人,直接来了这里......”

    ......

    两刻之后,第五姑娘带着百名军情处锐士,站在了户曹官员李威的宅子门前。

    “包围这里,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来人,撞门!”第五姑娘阴沉着脸,竟是连叫门的意思都没有。

    自打有身孕后,任婉如平日里深居简出,只与幽州寥寥几名年岁相仿的“官太太”有来往。第五姑娘心想,如今幽州军在外征战,战事正紧,任婉如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要是李从璟出征归来,任婉如却不见了,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哎哎,尔等作甚!疯了吗你们,你们可知这是谁的家?我......”军情处破门之后,宅子里立即有仆役跑出来,对着军情处就开始叫骂,然而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被军情处锐士用刀鞘拍在脑门上抽晕。

    “李威,出来!”第五姑娘踏进门庭,宅子并不大,只不过三进而已,数十名军情处锐士,气势汹汹涌向各院厢房,见人也不问缘由,喝令对方抱头蹲下,稍有反抗,无不是被刀鞘抽晕。

    不多时,李威和他夫人、儿女就被揪出来。

    见到第五姑娘,李威佯作硬气的叫道:“尔等何人,哪个司的?光天化日之下,携带刀兵闯入朝廷命官私宅,本官何罪,尔等公-文何在?如若没有,本官定叫你们知晓厉害!”

    “闭嘴!”第五姑娘甩手一脚踹在李威肚皮上,立即让对方停止了叫唤,她冷笑一声,上前蹲在李威面前,“你嚷嚷什么,现今幽州哪个司有头脸的官员,不识军情处?你明知故问,是想掩饰什么?我倒想问问,今日又非休沐,你为何不去当值,而是卷缩在家?你方才叫声中气十足,就不用说身体不好这种借口了。”

    “我夫人......”

    李威刚想说话,就被第五姑娘抓住头发,拿着脑袋往地上撞下去,“关你夫人屁事!”

    “住手,你们住手!你们凭什么打人,你们不要打人了......”李氏抱着一对小儿女哭喊出声。

    第五姑娘转头向李氏看过去,正想说什么,忽然又止住了话头,目光落在对方那对三四岁的女儿身上。

    随即,第五姑娘站起身,负手打量着宅子里的青砖黑瓦,对李威夫妇道:“夫人在东市杨记布庄被人劫持,至今不知踪迹。八名精锐护卫,无不是以一敌十的好手,却因为布庄里燃着一种极其罕见、能叫人浑身无力的迷香,转瞬间就叫人取了性命。”

    “此外,今日在杨记布庄动手的人,没一个是原来店中的人。原本的店主和雇员,早已叫人杀死,尸体就藏在后院柴房里。”

    “要劫持夫人,无论是在闹市,还是在僻静小巷,有我军情处暗中护卫、及时支援,都不可能。因而,选择一处店面,将明、暗两处护卫隔离,就成了绝好的打算。如此一来,不仅能方便埋伏人手、让事先准备的迷香发挥效用,还不怕在事后牵扯到他人,给顺藤摸抓查出幕后之人。不得不说,谋划这件事的人,当真是有几分本事。”

    “然而,这里面却有一处掩盖不去的破绽!”第五姑娘低下头,却没有看李威,还是盯着李氏,语气陡然变得严厉,“那些侯在杨记布庄准备动手的人,如何就能确定,夫人一定会去那里?!”

    李威夫妇两人,顿时脸色苍白。

    第五姑娘冷笑道:“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有夫人信任之人,为其隆重推荐了这家店!”

    第五姑娘的目光落到李氏怀里那对儿女身上,深深吸了口气,仍旧是难抑愤怒,“夫人本是大家闺秀,贤淑贤良,如今有了身孕,自然会想亲手为公子准备日后的衣物。而你,让你的儿女穿上杨记布庄的衣裳,以身示范,再有意推荐,夫人就会被你引去杨记布庄!”

    “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环环相扣!”第五姑娘呼着粗气,极力压制着怒气,“军帅率军征战在外,为国奋躯,你们却在这里算计夫人,当真是好得很!”拔出短刀,竖直刺下!

    李威发出杀猪般的惨叫,手掌已是被死死钉在地上,他身子如蛇般扭动着,却是徒劳。

    “说,你们受何人指使?夫人现在何处?”第五姑娘咬牙切齿,另一柄短刀直指李氏,“你若还想隐瞒,今日,我让她们母子三人,血溅此地!”

    “统领,小心!”

    忽然有军情处锐士急声示警。

    附近几名仆役,原本或被打晕,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这时忽然冲出来。他们手臂一抬,就见数支暗箭从袖口射出,转瞬间就到了第五、李威面前!

    有人要杀人灭口!

    噗嗤噗嗤的声响接连响起!

    那些骤然奋起的仆役,虽然能出其不意发难,但也只来得及射出暗箭,就被军情处锐士一拥而上,乱刀剁成肉泥。

    再看暗箭射向的地方,第五姑娘竟然以身护在李威身前,后背已是插了数箭!

    第五姑娘身子娇小,不能护住李威全身,但好歹护主了他的要害,让他能够免于一死。

    但李氏和他的儿女就没那么好运了,李氏被一箭射中面门,而那对儿女也各自中了箭——李氏已经双目圆睁倒下,定然活不成了,一双儿女却没有伤到要害,却也哭个不停。

    “统领!”附近军情处锐士失声涌向第五姑娘。

    “没事,我有软甲,死不了!”第五姑娘挥了挥手,咬牙看向愣愣的李威,“你还不肯说?”

    看着自己的妻子,李威发出震天的哭喊声,哭声里饱含悔恨、自责、愤怒。

    ......

    那几名仆役,不用说也是幕后之人放在这里监视李威的,从他们方才果断的举止来看,分明早就接到了必要时杀人灭口的指令。这些人,是死士。

    一名军情处锐士从一个仆役身上搜出一张腰牌,递给第五姑娘。

    “青衣衙门?”

    ......

    不到一个时辰,超过两百名军情处锐士,包围了幽州刺史府。

    第五姑娘脸色铁青站在府门口。

    “费高章不会已经跑了吧?”一名军情处小头目出声道。

    第五姑娘抬起手,冷然道:“破门!”

章两百四三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8)

    “府库告罄,事先储备的数万件军械、兵甲,都已全部装备新军、运抵前线,医药储备更是在月前就已全部出库,前线所需药物,现在都是从药铺收购,但即便如此,银钱所剩也已不多,顶多能再维持一月所耗。”

    节度使官衙中,章子云抱着一本很厚的册子,坐在卫道面前,说出以上这些话。

    卢龙节度府掌书记卫道眉头微锁,绯色纹鹿官袍多处褶皱,“渤海国承诺的各项补给,何时能到?”

    章子云回答道:“渤海战事方休,这些物资补给要支援过来,最快也在一月之后。银钱倒是能快一些运过来,但眼下要将银钱转化为物资,也需要时间。”

    卫道点了点头,寻思着道:“中原风云莫测,军帅即便是从草原凯旋,怕是也要紧接着应对中原局势,府库中的物资补充,不能只着眼于契丹战事,要抓紧办理。”

    “正是此理。”章子云表示认同。

    两人正谈话间,有属吏急急忙忙跑进来,“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卫道不悦道。

    “军情处方才抄办了户曹李威的住宅,眼下第五统领带着数百人往刺史府去了!”

    “什么?”卫道和章子云一惊而起,相视一眼,当即做出决定,“走,去刺史府!”

    ......

    与民宅不同,刺史府作为官寺,本身就有护卫力量。军情处将其围困,陈重兵于门前,第五一时没作通报、没传公-文,府中的军士、衙役不明缘由,俱都闻风而动,纷纷抄起刀兵聚集起来,冲到前院。

    刺史府既是幽州刺史辖下官吏办公之所,也是费高章的住宅,所谓前公后私。第五直接带人包围刺史府,也就不怕找不到人——当然,前提是费高章没有事先逃脱。

    费高章劫持了任婉如,意欲何为,第五姑娘不清楚,她同样不知道任婉如现在是被送出了城,还是被藏匿在府中,更加不知道任婉如接下面会面临什么,她没有时间拖延,在军情处各部就绪之后,直接下令破门。若是人在府中,她要以雷霆之势,将人翻出来。

    “都给本官站住!”在第五姑娘话说出口的同时,府门大开,费高章身着绯色官袍大步行出,站到门口,怒目望着门前人,见到第五姑娘,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之色,“第五统领,军情处为何围攻刺史府?”

    “交出夫人!”第五姑娘挥手制止了军情处锐士,但也仅此而已,他们仍然保持随时准备出动的姿态,“不要让我说第二遍!你也不会有机会听我说第二遍!”

    费高章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夫人怎么会在刺史府?第五统领,这里面定有误会,何不说清事情原委?”

    第五姑娘皱了皱眉,费高章的反应完全像是不知情,然而政客都是演员,她如何能确认费高章不是在演戏?就在她犹豫的这个空档,一名军情处锐士手持一张披帛跑过来,交到第五姑娘手上,“在后院角门外寻得。”

    见到这张披帛,第五姑娘脸立即黑了下来。那是任婉如常披的披帛,她见过不止一次。以她的眼力,自然不会看错。

    “拿下费高章,进府搜人,但有敢于反抗者,杀无赦!”第五姑娘手握短刀,“费高章,你敢通敌绑架夫人,今日我要你血溅此地!”

    ......

    一支来自邢州的行商队伍,此时已经进入幽州地界。说是行商队伍或许不太准确,队伍里虽有载货驴车,装载的货物也不少,但从货物裸露出来的一角,依稀可以看出驴车上装载的是家用物什。

    如此一看,这支队伍有百十人,除却几架驴车外,还有数匹骏马行驰在最前面,那为首的几名骑士,个个身强体壮,腰间、背后都有布条包裹的物件,看那些物件的轮廓,有眼力的人定能瞧出些端倪——那里面包裹的是刀剑。

    骑士中有名约莫二三十岁的汉子,面容俊朗、轮廓干净,但眼神中却饱含沧桑,相比之其他人的精悍,此人身上的气息倒是淡然许多,不仅如此,他也是唯一没有佩戴刀剑的人。

    “此地距离幽州还有多远?”一名细皮嫩肉的骑士从队伍后面跟上来,问无刀汉子。

    “再有两日,就能到幽州城。”汉子回答。

    眉眼有一股娇媚气,明显是女扮男装的骑士又问道:“他真的会收留我们吗?”见无刀汉子转过头,她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他会冒着开罪赵太的危险收留我们吗?爹爹常说,官官相护,赵太现在成了邢州留后,官势那么大......”

    “你放心好了。”无刀汉子微笑道,那笑容里有一种能让人安心、信任的魅力,“军帅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可跟那些欺压百姓的官吏不同。再说,我跟军帅毕竟有香火情在......咱们到了幽州城,不说恢复旧业,安稳是毋庸担心的。”

    女骑士抿了抿嘴唇,还是有些不放心,“可是赵太嚣张跋扈的很,如今势力又那么大,若是他强行要人......那人能承受得住压力吗?”

    无刀也无剑的汉子哂笑一声,“赵太算什么东西,也配跟军帅相提并论?”

    柳城吴家大小姐吴青青掩嘴轻笑,白了丁黑一眼,娇嗔道:“与你相识这么久,倒是还不曾见你说出过如此嚣张的话来。”

    前些时候,赵太结党祸乱邢州,自称留后,窃据高位没两天,偶然见到吴青青,为其美色所迷,不顾吴青青已为人妇,欲强抢之。吴家无奈,只得举家逃离。

    正说着话,前面一支马队与他们相向行来。对方队伍中马车只一辆,随行护卫却有二十余人,与丁黑等人不同,这些并无公袍在身的护卫,却是公然带刀。

    大道朝天,本是各走半边,奈何吴家人多,占据了大半条道,对方又赶路甚急,全然没有减速的意思。眼看两者就要接触,吴家人闪避不及,对方竟然直接抽出刀来,强行冲撞,“闪开!”

    这一下叫吴家人好一阵慌乱,不过好歹差不多避过。

    就在丁黑与马车从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看到马车帘子动了一下。旋即,一张约莫十多岁的女人俏脸就从里面露了出来,但也仅是瞬间,俏脸就消失在窗口,像是被人强行拽了回去。

    丁黑是何等人,只一眼,便认出了此人是谁。

    见丁黑的目光一直随着远去的马车,神色有异,吴青青拿胳膊肘捅了捅他,“你看什么呢?”

    丁黑罕见的没有理会吴青青,敛眉陷入沉思,在吴青青快要不悦的时候,他抬起头,目光陡然变得锋锐起来,对吴青青道:“你快马加鞭,务必在日落前赶到幽州城,到了城中,你照我说的做......”详细交代一番。

    吴青青怔怔的看着丁黑,“那你呢?”

    “我要去跟着他们!”

    ......

    幽州刺史府门前乱成一团,东城门附近一家酒店的雅间里,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却及时得知了这一情况。这两人一个三十多岁,虽是商人装扮,然而气质儒雅,又有雄浑之气,怎么看都不是寻常商人。他面前有位年轻人,皮肤略显粗糙,精明强干的模样。

    “刺史府一乱,费高章但凡有什么不测,幽州城这盘棋就成了定局,徐大人真是好算计,让人不得不佩服!”年轻人说着恭维的话,语气中却带着点淡淡的酸意。

    要是此间有人识得商人的真实身份,一定会惊掉下巴,若是有人得知他竟然会身在幽州,也一定会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名字叫徐知诰——吴国宰相徐温最为倚重的义子。

    徐知诰淡然一笑,“幽州军倾巢而出,卢龙防备空虚,李从璟之所以敢这么做,依仗的就是后方稳固、官民一心。如今正到了进攻西楼的关键时候,此时后院失火,我倒是想看看他这仗还如何打得下去。军情处强攻刺史府,费高章再有什么不测,都不用我们如何添火,不说幽州本地官吏立马会跟节度使府死磕,至少这幽州是乱了。幽州一乱,吴国与契丹就能坐享其成。”

    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耶律德光的心腹黑格,他道:“不过我仍是有些好奇。其一,徐大人如何能确定,军情处一定会追查到李威身上去?其二,虽然李威被你们重金收买,在帮衬着劫持任婉如后,会在军情处会面前将矛头引向费高章,但徐大人又是如何确定,军情处会不听费高章解释,便强行攻府?”

    “其一,因为军情处够本事;其二,因为军情处够跋扈!”徐知诰道笑容极为自信。“我为何会如此肯定?因为青衣衙门在吴国就是如此!”

    徐知诰呵呵一笑,继续道:“首先,选在杨记布庄动手,本身就是破绽;加之现场残留有迷香,军情处若是追查不出李威,就太无能了些,也不会有之前那些大放异彩的手笔。”

    “其次,我特意吩咐过留在李威宅子里的人手,要保证有且只有一人身上带着腰牌。若非我如此布置,青衣衙门办事,又岂会留下身份证物这样的败笔?如此一来,军情处就能确定,劫持任婉如之人,必定暗通吴国!”

    “最后,只要军情处见到那条被我们有意放在刺史府外的披帛,加上李威的证词,可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军情处又肯定费高章通敌,岂会还听费高章解释?另外,军情处又不知任婉如是否已被带出城,救人如救火,可是片刻耽误不得。”

    “任婉如在军情处的护卫下被劫持,本就是军情处的失职,军情处自然急着想要挽救,却不知,这一下正好落入了徐大人的陷阱!徐大人计策高明,对人心把握又是如此准确,一步步将军情处引向既定之局,现在想来,此事不成都没有道理了。”黑格叹息一声,站起身,向徐知诰行了一礼,“幽州内乱,李从璟便不得不回军,如此,西楼危局已解。此间事了,我也该回契丹了。”

    徐知诰也站起身,“向我转达对大元帅和契丹皇上的敬意。吴国一直致力于和契丹同盟共制中原强国,来日,希望契丹能遣使来吴,以固两国之永久友谊。”

    “徐大人放心,话我一定转呈。”

    ......

章两百四四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9)

    将黑格送出门,徐知诰折返到桌前,捻起一枚棋子,望着面前的棋盘出神。黑格马上就会离开幽州城,徐知诰却还没有这个打算,他要亲眼看着他的布置产生结果,心想:“那定会是场精彩的闹剧!”

    从思索中回过神来,徐知诰眼帘里倒映出棋盘上的棋局,放下棋子,嗤笑一声,“棋艺差成这样,竟然还有勇气上棋桌。这帮蛮子,也就知道打打杀杀。”

    劫持任婉如,又将嫌疑引向费高章,徐知诰的谋划缜密而又恶毒。幽州本是铁板一块,节度府与刺史府相差融洽,此番李从璟出征更是同心同德,原是无机可趁的。偏偏徐知诰通过人为制造的任婉劫持案,硬生生从铁板上撕开了一条裂缝。

    “李威该当如何处置?”徐知诰身旁的随行心腹问。

    “之前答应过他,事成之后带他回吴国,保他一生富贵。”徐知诰似笑非笑,“答应人家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要不然日后还有谁肯为我们卖命?”

    ......

    “第五统领且慢!”

    军情处一拥而上的千钧一发之际,卫道和章子云及时赶到。两人都是骑马,一路上赶得甚急,给颠得厉害,下马时卫道差些没站稳,饶是如此,他仍是大步向第五姑娘走来,“此事始末,路上我已闻之,第五统领,且慢动手。”

    “卫大人既已知晓始末,为何还要阻我动手?”第五姑娘冷声问。

    军情处直属李从璟统领,平日里除却他本人,无人能对其指手画脚,若说此时第五还能听进去谁的话,整个卢龙恐怕也只有两人,那就是卫道和章子云。卫道是与莫离齐名的卢龙四杰,又统带节度府,无论是地位还是才能都受人尊敬,章子云更是李从璟伴读,虽然此时名声尚且不显,但却是李从璟最信任的人之一。

    听了第五姑娘的问题,章子云接过话来,“此事尚有疑点。”

    “疑点?”第五姑娘秀眉一挑,这无疑是在怀疑她的能力,“什么疑点?”

    卫道穿过军情处兵墙,行到费高章面前,拱手行礼,“让费大人受惊了,卫道这厢先行赔罪。然而夫人被劫,事出有因,望费大人能体谅第五统领护主之心。”

    “夫人被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无故被军情处围府,更是差些被强攻,费高章自然愤怒得很,听了卫道这话,惊异之余,立即询问事情原委。

    “恐是敌国所为,户曹李威已被收买,此事矛头便出自此人。”卫道说道。费高章闻言,脸色有些不好看,李威是刺史府的官吏,他辖下的官员出了问题,身为主官他也难辞其咎。

    第五姑娘盯着章子云,等他解释所谓疑点,看她那副模样,仍是准备随时下令军情处动手。

    “疑点有三,就在三次身份确认。”章子云沉声道。

    第五姑娘蹙眉。

    “其一,杨记布庄。军情处在杨记布庄发现迷香,而后经过一系列推论,得出劫案乃是有人蓄意为之的结论,最终将怀疑对象锁定在户曹李威身上。”章子云面容肃然为第五道来其中详情,“这本是第五统领的才能体现,然而问题也恰好出在这里。”

    第五姑娘看着章子云不说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章子云继续道:“事发地点在杨记布庄,本身就是问题所在,如此明显的破绽,再结合店中残留的迷香,很容易让人顺藤摸瓜。这看似是对手的疏忽,是其谋划本身存在的问题。然而,如果这正是对手有意为之,那该如何?谁又能确定,事实不是如此?”

    “你又凭什么确定,事实就是如此?”第五姑娘近乎一字一句的问。

    “因为下一个疑点。”章子云正色看着第五姑娘,认真地说道,“第二个疑点,就是李威宅子里的青衣衙门腰牌。”

    听到此处,费高章也被深深吸引,他挥手让在府门处与军情处对峙的护卫、衙役们退下,凝神听章子云讲解。

    “敢问第五统领,若是军情处深入敌境办差,执行的又是秘密策反任务,相关人员会随身携带身份证物吗?”章子云正视第五姑娘的眼睛道。

    问出这话,他也没有强求第五回答,继续道:“李威被策反毋庸置疑,问题在于,既然夫人已被成功劫持,青衣衙门还有何必要,留人手在李宅?就为等待事后被发现?然而事实偏偏还就如此。这便罢了,这些青衣衙门的细作,身上竟然还带有腰牌!”

    “正是通过这块腰牌,李威再也无法洗清嫌疑,供出刺史大人,而军情处也肯定了幕后之人,与吴国有关!第一个疑点与第二个疑点,至此串成一条线,指向下一个目标:刺史府。”

    第五姑娘银牙紧咬,默不作声。

    她身旁那名发现了披帛的军情处小头目,拿出披帛,质疑道:“那这条披帛如何解释?”

    “这也正是第三处疑点。”章子云道。

    将披帛从对方手里拿过来,完全展开,章子云道:“这条披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掉落地上,当时岂能不被发现?而这条披帛不掉落在别处,偏偏掉落在刺史府门边,岂非太过巧合?”

    将披帛还给军情处头目,章子云叹了口气,“正是因为这条披帛,加之李威证词,构成所谓人证物证铁证如山的局面,所以军情处肯定了刺史大人乃是劫案幕后指使。”

    “原来如此。”费高章至此恍然大悟,对第五姑娘不听他解释,便要强行攻府搜人的举动已是完全理解,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拿下,对其严刑拷问,已是对得起他了。

    “章大人怎知,这就不是对手露出的破绽,而一定是对手蓄意为之?”军情处小头目辩解道。他实在无法接受,军情处依仗第五姑娘的智慧,好不容易发现的线索,步步追查出来的结果,竟然都是对手事先布好的假象,而他们却被对手一步步引导着,自己踏入了陷阱!

    “我当然知道!”章子云正色道,他看了看第五姑娘,目光又在周围军情处锐士身上扫过,“我之所以知道,非是我明察秋毫,而是因为我相信军情处,相信第五统领!”

    军情处小头目怔了怔,完全不明所以,这话怎么看都有些矛盾。

    章子云没有让他等待多久,继续往下说道:“青衣衙门潜入幽州城,从熟悉情况,到策反李威,再到准备劫持案,最后劫持行动成功,这中间要花却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努力?有多少各项活动?若是青衣衙门在此案过程中,都会疏忽到露出这么多破绽,那他们在幽州城活动如此之久,又该露出多少破绽?又岂能不被满城军情处眼线发觉!”

    军情处小头目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第五姑娘更是脸色惨白,她咬着樱唇,因为用力过度,嘴唇里都渗出血丝来。

    章子云的意思很明白:他相信军情处的实力,所以能隐蔽行动这么久的青衣衙门,一定不会有这些疏忽。若是青衣衙门真有各种疏忽,而军情处都不曾发现,那军情处未免太无能了些!

    说到底,这件事,军情处的确难辞其咎。

    青衣衙门不仅在军情处眼皮子底下,通过长久活动将任婉如成功劫持,并且还将嫌疑人引向费高章,可军情处之前的行动,偏偏就真是这样被青衣衙门牵着鼻子走的!

    在这种情况下,第五姑娘如何能不自责、愧疚,心如刀割?

    自打四年前,在怀州跟随李从璟,进入军情处以来,她还未经历过这样的失利!整个军情处,自成立之日起,就没经历过这样的失利!

    “青衣衙门......他们的统率是何人?在幽州城谋划、调度整个行动的又是何人?”费高章城府深厚,此时也难掩内心惊讶,“这个人,未免也太可怕了些!”

    卫道站在他旁边,此时也叹息道:“此人计策的高明之处,还不止这些。”

    “哦?”费高章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还有什么?”

    卫道惨淡一笑,“此计高明之处还在于:即便是我们发现了这些疑点,但若是来不及在军情处攻破刺史府之前,阻止这件事情,一旦刺史大人有什么不测,刺史府被毁,饶是我们届时如何解释,都于事无补,幽州也必定大乱!”

    费高章微怔之后,也明白过来:一旦刺史府被破,幽州本地官吏将与节度府将爆发极为严重的矛盾,再多疑点、真相,到时候也会被淹没在愤怒与报复中,再没人愿意去听。

    “青衣衙门这人,当真是妖孽,是祸国之害啊!”费高章好歹没有再因为震惊失态,他向卫道拱手为礼,真挚的说道:“幸奈卫大人、章大人及时赶到,若非如此,幽州危矣!”

    “职责所在,费大人何必言谢?唯有幽州稳固,军帅才能安心在外征战。幽州无论如何,也不能成为军帅抗击契丹的拖累!”卫道悄然握拳。

    费高章肃然颔首。

    章子云看向面色惨淡的第五姑娘,“此间事都是我与卫大人之推测,事实到底如何,还需要找李威对质。不过眼下好歹避免了幽州之乱,局势稳住了一些,怎么说我们也扳回一城。”

    第五姑娘点点头,平息了好一会儿心境,“夫人去向如何,也要拷问这厮!”

章两百四五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0)

    关键时候能站出来,发挥作用,拯救局势的,非人杰不可。

    这也是人杰的作用。

    任何一个团队,都必须要有人杰、人才,否则这个团队就成不了气候。所谓人人资质相类似,只有态度没有才能的说法,不过是庸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自打淇门建军以来,李从璟就刻意网络人杰以为己用,现如今,幽州已形成“文有卢龙四杰,武有威武八勇将”的格局。徐知诰,那是开创一代帝国的雄主,此番若非有卫道、章子云看破局势,如若幽州大乱,李从璟抗击契丹的大业,就将毁于一旦。

    章子云为第五姑娘解说完局势后,第五姑娘当即遣人去将李威带来,要当面质询。

    随后事情的进展,再度让众人意料。

    第五姑娘离开李宅后,李威本由军情处押送前往牢狱,就在半路,李威被人在暗处以利箭射杀——动手之人随后被军情处逮捕。

    “这下死无对证了!”军情处小头目恼怒道。

    “事到如今,还何须对证?”章子云摇摇头,“对方如此作为,分明就是害怕我等从李威口中套出什么东西来,这已经证明,事实就如我们所推断。”

    “然则夫人行踪,此时该如何追查?”第五姑娘手足有些冰凉。

    卫道走过来,沉吟着道:“青衣衙门劫人,无非两种用途,或者押回吴国,以备来日要挟军帅,或者送至契丹,用于阵前威胁军帅。南下路远,要不出意外太难,青衣衙门心再大,也不可能横穿唐境;另外,如今边境戒严,北上契丹自然无法走陆路。因此,出海借道海路,是青衣衙门最有可能的选择。”

    “那就向渤海诸港去追!”章子云道。

    第五姑娘脸色哀痛,“夫人尚有身孕,若是再过些时候追寻不到,或是出了什么意外,那该如何是好?”

    对此章子云也无法安慰,不过他到底心底纯善,还是勉强道:“现场并无惜玉尸身,想必惜玉还在夫人身边,应该能照料一二。”

    握刀的手指已经毫无血色,第五姑娘沉着脸回身,一边上马一边咬牙下令,“掘地三尺,将幽州城里每一个青衣衙门细作翻出来!发布军情处全员动员令,我要踏进卢龙的每个异国探子,无论他是细作、杀手,还是高官显爵,都不能再踏出卢龙!”

    ......

    徐知诰紧紧握着一把棋子,脸上肌肉略微抽搐,呼吸深重的像是潮水拍岸。过了许久,他松开手掌,一把细碎砂石从水中掉落——那些棋子,竟是都被他捏成碎末。

    “多日心血,毁于一旦!”徐知诰仰起头,满心不甘。

    若非他早有杀李威灭口之心,此时说不得还会被李威供出什么线索来,虽然青衣衙门并未留下太多线索,但军情处见微知著、按图索骥的能力,可是容不得旁人小觑的。

    诚然,当下属问起李威要如何处置时,他说过那句话:“答应人家的事,还是要做到的,要不然日后还有谁肯为我们卖命?”但这句话后面紧跟着还有一句话,“既然如此,那就带他那对儿女回吴国,帮他抚养好了。”

    幽州不曾动乱,不仅意味着徐知诰此行丧失了全部意义。同时,此番青衣衙门在幽州的活动,已经完全暴露了自身。可以想象,日后青衣衙门再有类似活动,就不会如此番这么容易得逞。更为严重的后果是,一旦军情处腾出手来,那么青衣衙门将面对他们铁血无情的针对、打压,以李从璟的性子,这样的针对将永无休止。

    “完完全全的失败,彻彻底底的失败!”愤怒过甚的徐知诰,一拳砸翻了棋盘。他少小失孤,机缘巧合之下,为徐温养为义子,因其天资才华卓绝,现如今在吴国的地位、受徐温重视的程度,甚至盖过徐温亲生诸子,唯徐温长子能与其比肩!他独当一面近二十年,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失败!

    “此事败露,军情处已开始搜城,请大人速速离开!”随行心腹劝道。

    事不可为,徐知诰无可奈何,只能离开幽州城,如若滞留,说不得会被军情处查到。徐知诰内心生出一股悲戚,他原本是打定主意,要看幽州的好戏,这才没有第一时间离城。如今幽州城已经戒严,他要出城,少不得需得青衣衙门派人伪装成他的身份,吸引军情处的注意,他才能寻得机会。只是如此一来,青衣衙门又得平白死去许多精锐。

    而且一路南归,必为军情处追杀,可谓满路荆棘,何异于丧家之犬?

    徐知诰愤懑不已,“卫道,章子云......原本以为莫离不在幽州城,无人能识破我之计谋......李从璟啊李从璟,为何你麾下能有这般多的人杰?苍天为何如此眷顾于你,为何?!”

    愤懑过后,也只能仓皇逃离。

    “好在任婉如还在黑格手上,若其能被黑格顺利带到草原,同样能阵前胁迫李从璟。”徐知诰如此想到,虽然他知道李从璟因此退兵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也只能如是安慰自己。

    ......

    春日时节,卢龙边镇除却忙于征战,出兵草原,以雪多年来被契丹寇边,杀人、抢人、夺财的的耻辱,各地已在节度府总领下,开始新一轮的春耕。作为总领卢龙近半屯田之事的屯田副使,原契丹公主耶律敏近来一直极为忙碌,官衙、田间两边不停奔波。

    不过因为已有之前几年屯田、布置耕种的经验,虽然忙碌、劳累,却还不乱,各项事务都进行的井井有条。数万大军在外征战超过半载,对钱粮的消耗很大,府库告罄之事耶律敏自然是知晓的,春耕之后还要忙于夏收,虽然卢龙夏日可收粮食不多,却也不能不重视。

    黄昏时分,耶律敏带着一干随行官吏、并一队护卫走出田间,结束一日事务,准备回县城。虽然今年屯田之事没什么难度,耶律敏还是习惯性下到县乡,没有在幽州城附近。这里临近渤海,是海边之县,从此处往东,再有四五十里,就是汪洋大海。

    在官道上策马缓行时,耶律敏没有想到,她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故人。

    “黑格?”耶律敏在起初的惊异过后,因为劳累而显得有些疲惫的脸不由得微微沉下来,即便如此,这仍旧不能抹消她的绝色,反而让她看上去充满女性干练之美。

    “公主殿下?你怎么在这里?!”黑格是完全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离开幽州城后,他追赶上马队,带着任婉如向渤海奔行。不出卫道所料,他的确是打算带着任婉如走海路,绕道去西楼。现在,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就在他身后的马车里。

    因为伪装成唐官,所以在官道上远远望见耶律敏这队幽州官吏时,他们并没有躲避的意思,而是依例降下马速,打算错身而过。直到耶律敏认出黑格。

    “这也正是我想问你的!”耶律敏盯着黑格,这几年来愈发显得明亮而动人的眸子里,闪烁着戒备的神色。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示意,让身后一队护卫拦住道路,并且戒备。

    黑格看着耶律敏身上的大唐官袍,心里咯噔一声,胸中瞬间充满怒火,“公主殿下,是李从璟劫持了你,逼迫你为汉官?”

    “并非如此。”耶律敏冷冰冰的回答,让黑格意识到,他遇到了此行路上的第二个意外、麻烦。

    “公主殿下,请跟我回去。”黑格道。

    耶律敏摇摇头,看着黑格认真道:“我不会跟你回去。黑格,我不知道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既然我今日遇到你,你便也不能就此离开此地。你知道,卢龙和契丹正在交战。”

    黑格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咆哮起来:“公主殿下,你也知道卢龙和契丹正在交战!可你身为契丹公主,现在在做什么,你竟然在做汉官!”吼完,黑格语气又软了下来,“请跟我回去,公主殿下,契丹需要你回去。”

    “我早已不是契丹公主。”耶律敏仍旧是摇头。

    “来人,拿下这些契丹贼子!”耶律敏身旁那些官吏,虽然听不懂契丹话,却能知道黑格嘴里说出的,就是契丹语言,因而全都变了脸色,更有人大声喝道。

    黑格身后的马队,护着当中一辆马车,只有二十多人——虽然为了行动隐蔽,他们人不多,但起先并不止这么些人。耶律敏身后的护卫力量,与之相差不大。

    对耶律敏出走契丹一事,黑格身为契丹有数的青年显贵,对内幕知道一些,但这并不能让他接受耶律敏眼下的态度,在契丹日益强盛的今日,与很多契丹国民一样,黑格也有很强的国民自尊感,听了耶律敏这话,他自觉受到莫大侮辱,情绪终于爆发:“你一日是契丹人,一日是契丹公主,就永远是!”

    黑格也意识到此间事不可善了,况且他实在无暇在此多逗留,无论是军情处还是刚刚付出很大代价才摆脱的麻烦,都会不期而至,他一把拔出长刀,“公主,得罪了。带公主回去!”

    言下之意,不仅要动手,还要将耶律敏也劫回去!

    “不好,那人又跟上来了!”

    黑格闻言愕然后顾。官道上,一骑布衣,浑身鲜血,悠忽而至。

    看到此人,黑格脸色大变。

    正是这人,早早咬上他们的队伍,单人单骑,就敢对他们发难。让黑格感到惊恐的是,此人不仅身手匪夷所思,而且极为冷静理智。

    他们跑,他就追,黑格能看出对方在一路留下记号。他们回身围拢,他就后撤,黑格连对方衣角都碰不到!

    问题是黑格根本不敢在路上耽搁,所以他只能分兵断后。而每次分兵断后的后果,就是不久后对方又一身鲜血的跟上来......也是为对付、摆脱此人,黑格至今已陆续付出一半的力量。但没想到,还是没能甩掉对方。

    眼前是虎狼一般扑上来的唐军护卫,身后是蛇蝎一样跟上来的布衣,在两旁更有在附近田间劳作的百姓,从远近各处聚集过来,在发现他们是契丹人之后,不问缘由,抄着锄头、钉耙就敢一窝蜂的冲上来找他们拼命,嘴里还喊着“杀契丹贼!”......

    黑格心中一片哀鸣。

    ......

    不时之后,耶律敏和随行官吏恭立马车前,军情处也有锐士及时赶到,全体跪在车前,默不作声。惜玉挑开帘子,扶着任婉如走下马车。

    见到眼前诸人,任婉如温婉一笑,姿态从容作礼,“幸奈诸位搭救,妾身此生不敢相忘。”让军情处锐士也起身。

    诸位官吏都齐齐回礼,连道惶恐,“致夫人身陷囹囵,是我等失职。”

    最后任婉如目光落在那名布衣男子身上,眸子里闪过一抹惊讶之色,“丁统领怎么也来了?”

    丁黑抱拳道:“说来也是巧合,路上遇到劫持夫人的这支队伍,惜玉姑娘从窗口露头时,叫在下看到......”

    任婉如点点头,先前与吴家人的队伍相遇时,闹得动静很大,惜玉知道车外人多,便不顾危险准备露头求援,虽然被车内监视之人及时制止,不曾想竟然碰到的是丁黑,让他给认了出来。

    此时黑格已被丁黑活捉,余下人等或者被围杀、或者被制服......方才丁黑赶上来时,见到前方有汉官、军士,隔着老远就喊话:此乃契丹细作,劫持了节度使夫人......群情激奋之下,黑格等人没能抵抗多久。

    耶律敏见任婉如姿态从容,混若出行踏青,半分惊惶的样子也没有,敬佩之余,问道:“夫人从容淡然,便一点儿也不担心被带到契丹去吗?”

    任婉如露出恬淡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是英气十足,“在卢龙,除非我们夫妇同意,否则谁能将我带走?”

章两百四六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1)

    午时雨落,至午后,已是大雨倾盆,十数里连营,顶顶白帐都给裹挟在风雨里,西楼城被雨打,如在呜咽。

    李从璟披甲站在帐前,他看到一队巡逻将士,在泥地里穿行,步伐沉重而稳健。重重雨帘里,无论是草原战士还是唐军将士,都比往日要更加沉默。

    幽州军抵达西楼已经数日,黑车子室韦与能赶来的大小部落也都到场,距离李从璟在檄文中约定的“二十五日破西楼”之期,已经只有两日。

    耶律阿保机亲率的渤海远征军,也于数日前顺利回师。

    聚集在西楼的双方军队,总人数已近三十万,双方人数大致相当。

    草原民族,从某种程度上说,可谓人人皆战士,遇到这样的大战,草原部族但凡出战,寻常都是整个部族一起出动,无分男女老幼,携带牛羊家财——在部族武装力量都出战的情况下,将没有武力的老幼家财扔在一边,无异于求人来打劫。

    以唐军为主的联军,与契丹军在这几日里,都没有大举出战的意思。小规模的对战倒是时时都有,却无关大局,更像是某种难耐情绪下的挠痒。在这种情况下,双方的防备都堪称严密。

    契丹军不大举出动,李从璟自然知晓原因。直至今日,耶律阿保机身死的消息都没有传出,可见耶律阿保机虽然病重,却还强撑着未咽气。

    时间对于李从璟而言很紧迫,但他却不乏耐心,越是在这种紧要关头,他越要沉得住气。李从璟始终知道,耶律阿保机就要死了——等别人死的时间,他还是有的。

    雨帘中,有大群人马踩着草地奔驰而来。

    亲卫孟松柏撇撇嘴,对李从璟道:“军帅,我敢打赌,这帮草原蛮子定又是来请战的!”

    李从璟随意笑笑,也不多说什么。

    孟松柏倒像是很气愤,“这帮蛮子就知道嗷嗷叫着杀人,不能理解军帅战略意图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来添乱,着实叫人看着心烦。军帅,要不卑职替你打发他们?”

    “不必如此义愤。”李从璟安慰孟松柏,拍着他的肩膀道:“草原人虽然战力差些,也是能打顺风仗的,最不济也能给我们壮声势,并非一无是处。咱们还用得上他们,不便太给人脸色看。”

    针对这些草原部族,在时机未到时,无论他们如何请战,李从璟的意思都很明确:忍不住要出战可以,要打契丹人出气可以,一次出动决不能超过三百人。否则,军法从事。

    说起军法,虽然是临时联军,李从璟在初见部落首领们时,就明确了法令。这几日来,已处罚了好些人了,脑袋也砍了几颗。如若不然,这些草原蛮子脾气都倔得很,哪会这么规矩守在营地里。

    ......

    耶律阿保机在回师后,留下大军驻扎城外,自个儿被抬进城,回皇宫休养。

    这几日来,耶律阿保机多在昏迷状态,清醒的时候很少,非但如此,还时常咳血,身子日渐消瘦下去。御医每日诊断、侍奉,却都束手无策。述律平盛怒之下,已有多名御医掉了脑袋。

    春日里大雨滂沱,着实罕见,述律平望着窗外朦胧天色,忧心忡忡,一对妖媚的秀眉挤在一起。

    “唐军大兵压境,各地烽烟骤起,城外逆贼遍地,而如今皇上病重至斯,亦不知何时能再主持国政,然而契丹江山却容不得如此糜烂下去,否则国将不国。先生素为皇上倚重,每有社稷大计,无不问策于先生,眼下该如何化解困局,先生可有谋划?”述律平收回目光,神态语气平静如常,问面前的韩延徽。

    韩延徽只是微微叹息。

    “先生有话尽可说来,如今国家危急,正该君臣同心同德,还望先生不要有什么顾虑,否则何以面对皇上和众臣民十年来的心血?”述律平进一步说道。

    叹息过后,韩延徽站起身,向述律平躬身拱手,“回禀皇后,臣无能,眼下要解危难,在臣看来,唯有一策。”

    “是何策也?”见韩延徽果有谋划,述律平稍稍振奋。

    韩延徽艰难而坚定的吐出两个字:“议和!”

    “议和?”述律平微微一怔,随即怒气冲天,转念细思又觉无奈,一时间心念数转,竟是沉默下来。

    见述律平没有发怒,韩延徽这才继续说道:“赖皇上雄才大略、皇后仁德,皇上一统契丹八部以来,开疆扩土,战无不胜,遂能化族为国,降服诸部,成就一方霸业。契丹建国十年来,至今已是国势强盛,此番若能东定渤海,则南下中原可期矣。”

    “然则,契丹毕竟以武立国,十年来兵锋盛而有余,却布仁施教未足,草原诸部因力而屈服契丹,非是因德而甘愿为臣,倘若契丹国势日强,攻无不克,但凭武力便足能令江山稳固,诸族不能稍有反抗,日后再行仁政,以固民心,也未尝不可。”

    “惜乎此番渤海之行未能建功,大军班师回朝,皇上不幸染疾,却叫小人得以逞能,号召逆臣乱贼于皇都。唐朝天子,自百年前即为天可汗,德行威望盛于草原、深入民心,此番唐军又以利相诱,遂使各部齐聚西楼。”

    “至今日,鞑靼、黑车子室韦等十数部族相继反逆,大同军出桑亁关而克胜州,夺河套地而北望,卢龙边军各越长城,仪坤与饶州相继告急。三千里漠北草原,已乱大半,各城汉人咸欲南逃,百万生民,半遭兵祸半陷敌手......”

    “唐将李从璟者,实诡计多端之辈,兼又狼子野心,一心谋害契丹,其麾下之众百战、卢龙诸军,皆悍不畏死之徒,唯其号令无恶不作。此番李既北来,所图也非小,声势也浩大,轻易不肯南归。而契丹已不耐久战,久战则国之根本不存。议和实乃当务之急,唯如此能渡艰难,收拾社稷。以皇上之伟略、皇后之贤德,今日之辱,来日必将百倍还于唐朝......”

    韩延徽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自身也知道有忠言逆耳之嫌,遂不再说话,也打定主意无论述律平是否同意,都不再争辩,躬身立着等待述律平评判。

    述律平脸色数遍,心潮起伏,难以平静。韩延徽的意思很明确:其一,契丹在漠北统治本就不坚固;其二,契丹现在已乱,却偏偏经不起长久之乱;其三,李从璟很能打,若其只想拖延战事、战术上采取自保之策,契丹难以战胜。其四,先议和,谋求保存国本,来日再找李从璟算账。

    也不知过了多久,述律平怅然叹息,“先生之言,实为谋国之策。本宫虽不甘心,却也承认事实。然则议和事大,还需得皇上与诸臣定夺。”她赞同韩延徽的话,但这事太大,她兜不住。

    韩延徽大感意外,他没想到述律平竟然如此容易便同意了他的进言,他原以为还需要经过一番苦谏,或者长久论战,心里不由得对述律平敬佩起来。

    “休得议和!各路勤王之师正陆续赶至,看朕旦夕破了贼军!”

    两人默然间,有怒气冲冲的声音响起。述律平和韩延徽愕然回顾,却见耶律阿保机已经坐起身,看他那模样,虽然面有愠色,但却精神不错,面有红光。

    “皇上......”

    “召皇太子、大元帅觐见!”

    .......

    大雨在黄昏前骤然离去,与它的降临一样没有道理。

    入夜,西楼灯火辉煌。

    “李从璟一道檄文,便使我大契丹遍地起烽烟,国乱大半,社稷可危。如今三十万人马对峙于西楼,往下局势如何,未知皇兄有何见解?”城楼上,耶律德光问耶律倍。

    “何必明知故问?”耶律倍声调冷淡,目不斜视。

    耶律德光笑容饶有深意,“怎么就明知故问了?”

    “契丹根本就没有危险,往下局势都在父皇掌握之中,何须我多言?”耶律倍道。

    耶律德光神色异样,“皇兄也看出来了?”

    耶律倍哼了一声,“自渤海归来,父皇虽然病情严重,却还不至于糊涂,一路上多有密令。契丹是在父皇手中建立的,父皇怎会让李从璟一道檄文,就让草原陷入大乱?”

    耶律德光扶栏轻笑,“可惜,李从璟未必能看到这点,他也不想想,契丹立国十年,当真是说乱就会乱的?若是契丹这么容易动乱,契丹又岂能有今日之盛况?”

    两人说话间,有宫使前来宣召,“太子,大元帅,皇上召见!”

    ......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见到耶律阿保机时,这位契丹皇帝已经坐在皇椅上,姿态庄严,精神奕奕,哪里还有半分病重之象?

    耶律阿保机直视眼前最令自己满意的两个儿子,缓缓开口:“李从璟汇合草原诸部,合军十余万,陈兵皇都之前,气势汹汹,而漠北草原烽烟四起,往下该当如何应对,你俩有何意见?”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相视一眼,同时下拜,朗声道:“但凭父皇下令,儿臣愿为先锋,为父皇击破乱贼!”

    此言一出,述律平与韩延徽俱惊,述律平更是皱眉斥道:“休得胡言!李从璟势大,而契丹国内半境遭兵祸,你俩可有想过,一旦战事不利,契丹将成为怎样一番模样?”

    韩延徽没说话,他的神情却表示他与述律平的意见一致。

    耶律倍道:“契丹不会败!”

    耶律德光微笑看向述律平:“母后勿忧。一切尽在父皇掌控之中,此番出战,战则必胜,断不会有战事不利之说!”

    述律平怔了怔。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起来,脸上都是欣慰和得意之色,“果然是我耶律阿保机的儿子,这最紧要的关头,还是你俩知道朕在想什么!”

    随即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眼神睥睨,“李从璟想要破西楼,胃口倒是不小,但他凭什么!就凭他一纸檄文?他当真以为他动动嘴皮子,就能策反草原诸部为他卖命?天真!他李从璟是什么人?当年唐太宗也不敢有这样的把握!他不过数万镇军,就敢存此妄想,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述律平、韩延徽都是何人,此时也都听出耶律阿保机话里隐藏的意思来,震惊之后无不狂喜,“皇上已有破敌布置?”

    韩延徽更是道:“莫非这些齐聚西楼的草原诸部中,有皇上安排的棋子?”

    耶律阿保机大马金刀坐在皇椅上,状极威严,“若无朕之布置,李从璟哪里能聚集起如此多的草原部族?若无朕的布置,就凭黑车子室韦那帮虾兵蟹将,也能连战连捷,与李从璟顺利会师西楼?李从璟的檄文的确够诛心,但他也不想想,这份檄文既然出现,朕岂能没有对策?”

    “皇上当然有对策,顺势而为,更是上上之计!”韩延徽啊了一声,随即佩服的五体投地,“原来契丹乱象,都是皇上刻意放纵,这一番假象,目的就是将李从璟和有二心者一网打尽!皇上高瞻远瞩、深谋远虑,臣等不及也!”又向耶律德光、耶律倍行礼,“太子、大元帅果真龙子风姿,智勇卓绝,臣佩服之至!”

    “朕自二十年前统领契丹八部、十年前建立大契丹国,纵横北漠数十载,对草原岂会缺乏统治力?”耶律阿保机站起身,“传军令:明日破晓,全军出击,破乱贼,诛杀李从璟!”

    他张开双臂,目光似电,容光焕发,“来人,给朕披甲!”

    ......

    天色破晓,西楼城外联军营地被警-号声惊醒,李从璟令大军列阵营外,策马出营。

    当契丹军发起第一轮冲锋时,李从璟和图巴克、黑车子室韦等草原诸部酋长,惊异发现,耶律阿保机出现在阵前!

    决定胜败的大会战毫无预兆降临,而耶律阿保机亲自指挥了契丹军冲出第一阵。

章两百四七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2)

    天光微醒,晨光熹微,第一缕朝霞散落,一望无际的草原如同铺开一层金毯,在迎接旭日。

    号角声响彻天空,放眼而望,十万契丹大军正在草地上排兵布阵,方圆数十里之内,都是人马在移动,鼓声、号角声、脚步声、马蹄声轰轰隆隆,令旗、旌旗、号旗迎风飒飒。海浪般的战士,在一座座起伏和缓的草坡上上上下下,在平地上聚散分合。

    联军这边,先是幽州军在李从璟号令下,奔赴出营,在营外列阵集结,随即旁边草原诸部的兵马,也相继轰然出营,各自奔赴事先划定好的战区列阵,占据草坡高地。因人马甚众,地形起伏,各部彼此之间不能相望,在地势最高处,李从璟立大燾、设指挥楼,置战鼓阵。

    这是决战之势。仅是双方兵马全部开赴战场,排兵布阵,就耗去了几个时辰。

    午时之前,两军各营布阵完毕,在绵连一二十里的战线上,双方兵马如同隔江对峙。第一批战阵双方都能看见,而在此之后,人马或紧或疏,或虚或实,无论是前阵将士,还是坐镇中枢的李从璟与契丹将帅,都已无法靠肉眼看清对方阵列。

    未几,契丹军战线出现异动,茫茫军阵中渐渐凸出一块,雷鸣般的马蹄声中,凸出的人马终于现出一个方阵的完整轮廓,远观其阵型,体察其动静,该是骑兵军阵无疑。

    须臾,游骑奔上草坡,由远及近,穿过护帅军阵,最终在指挥楼前下马,骑士来向楼上倚栏而望的李从璟禀报:“报!军帅,契丹前军分出一骑兵军阵,约五千人,向我前军冲杀过来!”

    契丹使用的是他们最常规的战法,无论其后续布置如何,交战伊始,先遣骑兵军阵探阵,以试对方军阵深浅。

    天色至此,已是艳阳高照,正当中天,李从璟浑身沐浴在阳光里,明光甲熠熠生辉。他扶刀而立,下令道:“传令:李彦超率五千幽州军精骑,前往迎战之!”

    “得令!”传令兵抱拳应诺,领命而去。传令楼上,令旗挥舞,传出旗语。

    双方军力相差不多,今日契丹军骤然挑起会战,李从璟不知对方意图,遂以中正之法,谨慎应对。

    李从璟身旁,莫离、王朴、杜千书等参谋处主要谋士,以及鞑靼等诸部重要人物,聚集在一起,都专注看着战场。

    莫离轻摇折扇缓缓开口道:“观契丹阵势,是尽起可用之兵,其骤然挑起会战,是意欲与我等一决生死?”

    前些时候双方安稳数日,期间双方并无使者往来,今日契丹骤然发难,其目的如何,无人能够确定。莫离这话,是拉开了研讨契丹用兵目的的序幕。

    “契丹半国起烽烟,依在下愚见,契丹不欲久战,因而意欲与我军速决胜负。”王朴持剑而立,朗声道。

    “敌我两军对峙数日,既无大战,也不曾通使,若是契丹军本欲以决战分胜负,为何偏偏选在今日?”杜千书面目肃穆。

    众人谈话间,李彦超率领的五千幽州马军,已与契丹骑兵交战。双方养神日久,气势都很足,碰面就是激战,厮杀声隔着十来里也能传到众人耳边,可见战况之盛。

    渤海之战后,考虑到与契丹作战的切实需要,李从璟在参谋处的建议下,临时整编幽州军。将百战、卢龙力量整合,尤其是马军与步军经过先融合再分编,战场上已经不分彼此,虽未打乱编制,却也各设统一将领。因此,李彦超才能率五千马军出战。

    李从璟敛眉沉思,他也不清楚契丹军是如何打算,他更加不知道耶律阿保机眼下的病情已经到了何种程度,他甚至在怀疑,耶律阿保机是否已经崩殂,只是契丹秘不发丧而已。

    李从璟敢出兵西楼,令卢龙边军四下出战,来乱契丹国的根基,最重要的原因,不是幽州军战力强,也非能得到草原诸部支持,而是他知道耶律阿保机是在这个时间段死亡。甚至是他这些年的全盘布局,都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无论契丹国势如何,只要耶律阿保机在战争中崩殂,契丹必然会出现动荡,李从璟要做的的,就是抓住时机,撕开这道动荡裂纹,用战争将其放大。若无这个契机,他又怎敢只率幽州军就北上?若无此契机,他联合耶律倍、鞑靼部,希望谋契丹的国,都只是一个笑话。

    如果耶律阿保机一直健在,无论李从璟如何布置,所谓联合鞑靼部,所谓传檄草原,掀起草原动荡,都不可能成功。在耶律阿保机这位契丹开国皇帝面前,李从璟的这些谋划,实在是渺小、脆弱得很。

    “看,契丹军又动了!”王朴一声提醒,让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动静好大!”莫离微微皱眉。

    契丹军第一线军阵并无异动,但其后却人马如潮,像是在酝酿着巨大风暴。不时,契丹第一线军阵出现变动,让开了大量通道,而一眼望不到头的契丹兵马,就从这些通道中奔涌出来,仅是看起长度,李从璟就知道对方这次出动的人数少不了。

    但也仅此而已,隔得远,他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面貌,契丹有可能是在虚张声势。

    等了半响,游骑回报:“契丹军出动大量精骑,人数在两万到三万之间,正向与敌交战的李彦超将军所部合围!”

    李从璟心里咯噔一声,身旁有人惊呼:“不好,契丹军这是要吃掉李彦超将军所部!”

    王朴讶异道:“这契丹蛮子不按常理出牌啊,何以乍然放出这么多精骑来?”

    莫离也是一阵默然,他看了李从璟一眼,见对方也在沉吟。数十万兵马的会战,仅战场范围就盖过方圆数十里,跟数千人、上万人规模的战斗根本不能一概而论,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将帅也无法用肉眼去观察战场,也就更难去摸清对方的布置。你看到的战场、敌方的军阵,都只是最表面那一部分,在这表面下面隐藏着什么,谁也无从得知,更不知对方有怎样的后手、布置了怎样的陷阱。

    于是,双方将帅的智力角逐,就更加凶险,也更加淋漓尽致。

    “军帅,李将军面对数倍之敌合围,形势危矣,请军帅速救!”骑兵速度快得很,当下已有沉不住气者急切道。

    就在这时,又有游骑来报:“契丹方才出阵之军,由耶律阿保机亲率之!”

    “什么?!”闻听此言,众人皆惊,“耶律阿保机不是病重么?”

    李从璟面色更是凝重万分。旁人只知晓耶律阿保机病重,李从璟却知道耶律阿保机将死,这时候耶律阿保机出现在阵前,完全出乎他意料。

    不过既然游骑有此言,至少说明耶律阿保机的旗帜,出现在了战场上!

    “传令:令李彦超回撤,郭威率君子都上前接应,令孟平所部隔绝追兵!”李从璟神色不慌不忙,语气也无任何异常,唯独心跳已有紊乱之象。

    耶律阿保机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

    “得令!”传令兵急忙领命。

    莫离再度看向李从璟,却见李从璟也向他看来,旁人无法从李从璟面上看出任何端倪,莫离却在李从璟眼眸中看到了极大的凝重之色,这让莫离顿生一股压力。莫离知道,挑战来了,他这位第一军师,必须要发挥作用了。

    “饶是耶律阿保机亲自出战,也无论契丹军有何布置,我军只要采取守势,稳扎稳打,契丹军奈何不得我等!”莫离出声道,他眉头微锁,折扇晃动得缓慢而愈发有规律,这说明他在认真深思,“契丹军今日出战,意图虽然不明,但未必就是为决战而来。再者,我军素擅阵战,步卒又精,契丹军便是猛攻十日,也无需担心。当此之际,只需要约束好草原诸部,我军不难争取到识破契丹意图的时间。”

    李从璟闻言心绪稍稍平复,他也只是因为耶律阿保机突然出现,惊愕意外之下,心境有些失衡,经莫离提醒,自然能再度保持心态。只不过,耶律阿保机若是果真无恙,此行可就危险万分了。

    “杜千书,李绍城!”李从璟将李绍城叫来,对他俩吩咐道:“你俩亲自领头,派遣得力人手,分去诸部,助我约束诸部战士,保证阵型稳健、军令畅通!”

    幽州军顺境逆境都能战,他最不放心的,还是草原诸部,这些草原人向来纪律散乱,尤其是面对逆风仗,实在不能指望他们什么。此番又是临时合军,不稳定因素不小。

    规模达到数十万人的会战,哪怕是决战态势已起,战斗个数日、十数日稀松平常,甚至是数十日都没什么稀奇,李从璟不太着急,但必须要严密掌控参战各部。

    杜千书熟悉草原,李绍城是幽州军第二号作战人物,他俩当即领命而去。

    未时三刻,李彦超因李从璟之令,回指挥楼复命。

    从出战,到接到回撤命令,在郭威、孟平接应下顺利撤下战场,李彦超已经历了一番恶斗,盔甲上血迹斑斑。李从璟召他来见,却是问他有关耶律阿保机的事。

    “的确是耶律阿保机亲自率军出战,末将和将士们不会看错!”李彦超臂弯里夹着头盔,言辞笃定。

    李从璟让李彦超下去歇息,负手望向战场,沉默不语。

    事态,没有如预料中那般发展。现在,他心里压力不可能不大。关键在于,他必须谋求应变之法。而在此间,有太多东西他需要思考。

    方才李彦超出战一阵,随即回撤,为契丹骑兵追至阵前。契丹骑兵触及联军军阵,分作数股,一部以游猎之法,以弓箭打击幽州军步军军阵,另外几部,各去挑战、袭扰军阵其他方位。

    方才一役,毕竟是契丹军占了上风,又因耶律阿保机亲自陷阵,所以契丹战士士气激昂,此消彼长,联军士气就要差一筹,特别是草原诸部,士气明显低落不少。

    面对采取守势的联军,契丹军却像是打定主意要与之决战一般,不仅先前出战的三万人未作后撤,契丹各部也相继运动。至酉时,契丹军集结重兵于一处,开始猛攻联军中段军阵,战略意图昭然若揭:竟是想要生生撕开联军防线,长驱直入!

    由此,无论是李从璟还是莫离等人,都已看得出,契丹决战之心已定!

章两百四八 风卷黄旗过大岗 北境今起无战事(13)

    日落西方,西方没有山。

    聚集在指挥楼下的草原各部人物都已散去,此时李从璟身边只剩下莫离、王朴两人。孟松柏带人端来饭食,李从璟便在指挥楼上与莫离、王朴对坐而食。

    契丹军丝毫没有退却的迹象,攻势愈发凶猛。其主力精卒与精骑,集中进攻地处战阵中段的幽州军,凡参与攻坚者,皆悍不畏死之徒,乃真正精锐。耶律阿保机倒是早已下了战场,然而他给契丹战士打下的这针鸡血,却在持续发挥着作用,让幽州军将士战斗艰苦。

    任谁都能看出,幽州军乃是所谓联军绝对主力,一旦将幽州军击败、击溃,这场战争也就分出结果。

    不仅如此,耶律阿保机的亲自征战,也如一块巨石,压在李从璟心口,给他胸中投下一片阴霾。耶律阿保机此番没死,对李从璟、对幽州军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然而战至此处,除非契丹退军,否则便是李从璟想撤都不可能,而幽州军想要退出西楼战场,更无异于痴人说梦。

    忧虑重重,却没有影响李从璟进餐,眼前多少难甘事,还有许多问题需要他去解决,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他可不会堕落到去怠慢、摧残自己的根本。

    “战事陷入胶着,彼此都开始嵌入对方军阵中了。”放下碗筷,莫离抹了把嘴,站起身,观望着战场对李从璟道。

    李从璟也吃完饭,孟松柏上前为两人收拾餐具,李从璟凭栏而立,道:“我暂时不担心幽州军阵型,倒是草原诸部......一旦契丹发现幽州军阵不好突破,转而去主攻草原诸部军阵防线,以他们的力量,断难防御。”

    莫离颔首道:“然而却也没有办法......毕竟幽州军兵力有限。”

    “要避免这种局面出现,只能督促幽州军面对契丹军进攻时,奋力迎战、寻机反击,拖住契丹军主力、精锐,使其无暇他顾。”李从璟道。

    两人说话间,军令还未来得及下达,契丹军果然分出一部精骑,去进攻其他阵线。

    “传令李彦超,带马军支援黑车子室韦!”李从璟得到汇报后,立即下令。

    未几,游骑又来禀报,契丹军分出步卒精锐,去进攻鞑靼部。

    李从璟正欲下令蒙三带部前去支援,忽而转念一想,若是幽州军分兵太多,力量被打散,契丹军再集中猛攻幽州军该如何?但若不去支援,鞑靼部防线被撕裂又当如何?

    ......

    酉时至亥时,契丹军数度从阵后派遣数股精锐,进攻草原诸部把守的防线,幸奈幽州军奋力前驱,迫使契丹军不得不回援,诸部防线才得以保全。

    前半夜双方交战极为激烈,无论是联军将士还是契丹战士,都是轮番上阵,战斗未曾有片刻停歇。而看契丹军的架势,根本就没打算因夜歇战。

    契丹心知分兵他处不可取,遂加大力度猛攻幽州军军阵。受耶律阿保机亲自陷阵之激励,契丹军士气振奋,又因一直压着联军打,斗志愈发高昂,加之其背靠皇都背水一战,攻势越发凶猛,饶是以幽州军之精锐,在面对数倍契丹军不顾身死前赴后继达一整日之后,也感到疲惫。

    而问题在于,契丹军仗着战力优势,只是以少半兵力,牵制草原诸部防线、军阵,不断集结主要战力,轮番攻打幽州军阵,这就让幽州军战斗愈发艰苦。不仅如此,契丹皇太子耶律倍、契丹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更是亲临前线,轮番上阵,为契丹战士身先士卒。

    到最后,李从璟不得不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幽州军防线上,他身在指挥楼调度全军,片刻也分身、分心不得。

    “战事若照此持续进行,我军形势恐怕不容乐观!”参谋处有谋士如此断言。

    “直娘贼的契丹蛮子,一照面就白日打、夜里接着打,他娘的章法何在!不一口气分出胜负,他们是不打算休息的?”也有人如此愤愤怒骂。

    子时,桃夭夭与杜千书忽然先后而至。

    当此之时,李从璟正苦于不知如何打开局面,桃夭夭与杜千书一句话,立即让他如坠冰窖。

    “奚、黑水、松林等部营中,皆发现行踪可疑之人,状似细作!”

    这是桃夭夭的话。

    “同样是这些部族,营中兵马或军阵内部皆有异常调动!”

    这是李绍城让杜千书带回来的话。

    灯火驱不散漫漫黑夜,被阴影裹挟的李从璟,脸色在暗幕中不知深浅,楼下军阵恍若密不透风,铁甲森森反射着冰寒的光,远处激战的双方军阵、将士,人浪滚滚,厮杀声如风似嚎,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人脑门,让人混乱、眩晕。

    他握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手足有些冰凉。

    部分部族可能要反!

    这就是桃夭夭和杜千书所言之要义。

    这些部族为何要反?

    当然不是因为战事不利。战事虽无进展,却也并无败象,况且交战还只一日,断不可能此时就士气崩溃。

    既非临时起意,便是早有蓄谋!

    谁在布局?操控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是谁?

    草原诸部,是真要反,还是桃夭夭、杜千书多疑?

    幽州军该如何应对?是立即行动,还是等待形势明朗?是稳住阵脚不自乱,还是防患于未然?

    是敌人有意制造假象,让联军自陷混乱,还是敌人早已渗透,早有布局?

    倘若诸部骤起反乱,冲击联军本阵,情况会如何?

    谁值得信任,谁最有可能反戈一击?

    耶律阿保机没有死,也未曾病重,这位契丹帝国雄才大略的开国君王,健康依旧,仍在统治整个棋盘?

    无数个声音在李从璟脑海中爆炸般涌开,肆无忌惮撞击着他的意识。自发兵北上西楼以来,幽州军所经历的种种事件,无数断片、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纵横,辨识不清而又极度真实,它们横冲直撞,刺激得李从璟脑门生疼。

    联军有军民十数万,幽州军五万将士的生死都在一念之间,卢龙数年来的呕心沥血,抗击契丹的宏图大志,中原大地的烽火狼烟,历史的轮回、岁月的使命,齐齐在李从璟脑海中翻腾、飞旋。

    多年以来,李从璟对敌时,常常谋定而后动,谈笑间决出沙场胜负,翻手间左右万人命运,多是气定神闲之时,近乎周郎风姿。然而,家国大事、沙场征伐,凶险无数,岂能一直如履平地?

    “李哥儿,必须拿主意了!”莫离走到李从璟面前,脸上布满从未有过的庄重、肃然之色,他认真的看着李从璟的眼睛,双手扶住李从璟的肩膀,充满智慧与力量的眼眸里,尽是信任。

    李从璟深吸一口气,朝莫离点点头。

    他转过身,对传令兵下达指令:“传令:令各部酋长,即刻到此集结,君子都负责办理此事;令各阵收缩战线,转入全面防守;令皇甫麟带领预备队丁茂、史丛达等部,护卫幽州军阵、军营两翼;令李彦超为监阵使,李正、荆任重为监阵副使,各率两千骑,巡查战场!”

    一口气下达完这些指令,李从璟又对杜千书道:“传令鞑靼部,主力向幽州军靠拢!”又对桃夭夭道:“让图巴克汗......不,让阿狸公主火速前来!”

    ......

    丑时,联军后方动乱:黑水、松林等部反叛,冲击联军军阵,杀戮周边同伴。

    同时,契丹军对幽州军军阵展开新一轮猛攻。

    丑时两刻,李彦超率部截击黑水部,荆任重率部截击松林部......

    丑时三刻,黑车子室韦内部叛乱,有勋贵率部冲击王帐,欲杀黑车子室韦酋长。

    寅时,十数里联军连营,数处起大火。

    寅时两刻,除鞑靼部外,草原诸部现崩溃之象,人马自相践踏。

    与此同时,李从璟走下指挥楼,跨上战马,亲自冲上战场。

    ......

    代替李从璟坐镇指挥楼的,是幽州军首席军师莫离,此时的指挥楼早不复白日人声鼎沸,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人,独对风月。

    他的折扇早已收起,此时他握在手中的,是一柄长剑。

    上回沙场握剑,还是泽潞战役时,他相助裴约守卫泽州,于城墙上提剑而战,以一介书生之力,与李继韬的叛军不死不休。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世事沧海桑田,再蓦然回首,不觉往日无情。

    他双眼目光落在李从璟策马奔驰的背影上,沉着的目光深邃似海。

    莫离抬起手,横剑于胸前,拔剑两寸。月光闪动,照亮他的双眸。

    他想起方才李从璟欲出战时,他对李从璟所说之言。

    清风明月,他说:“君如青山,离如松柏。君但放心酣战,离自周全军阵;君若捐躯,莫不苟活!”

    收起书生剑,莫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嘴角勾起一抹无奈笑意。

    他说出那句话后,李从璟一脚踹在他肚子上,笑着骂道滚滚滚。

    他心头萦绕着李从璟离去之前说得那番话。那番话,让他心中翻江倒海。那番话,以这样一句话为开头:“战事未必就已陷入绝境,你我所见,未必不是表象,而真正的契机,往往就隐藏在表象之下。”

    当时他问:“此话从何说起?”

    李从璟回答:“此事有疑点、有破绽......”

章两百四九 一代雄主终落幕 兴亡从来因人事(上)

    同光四年三月二十四日佛晓前夕,因远征渤海而身患恶疾、卧榻多日不起的耶律阿保机,骤然奋起,披甲执锐,调度三军,出战皇都城外以李从璟为首之联军。

    当其时也,契丹举国内外多处起烽烟,卢龙、大同两军兵至草原,数十年来首度越过长城主动寻战,大明安调度渤海军反攻长岭、扶余两府,兼有女真等国境内外各部,掀起大小不一之动乱,各方军力遥相呼应,颇见其势。皇都城外不及二十里,十数万联军虎视眈眈,随时意欲破城灭国。由此,建国方十年之帝国,正面对前所未有之艰难。

    当日,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现身军前,二十年王者之态,雄姿英发,金刀所指,三军雷动,遂振十数万战士之心。皇帝奋然前驱,身先士卒,举国将士无不用命,凡皇命所向,即横尸之处。

    累日一战,迫使十数万联军再三-退却,以至攻势尽散、锐气全无,仓皇龟缩防守。联军首领李从璟者,其所立的之百战军,成军多年鲜有败绩,号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亦在此战中疲于应对,毫无建树。

    后赖耶律阿保机调度有方,皇太子耶律倍、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奋力冲阵,激战之下,至当日子时,联军阵脚始乱,营地、军阵各现混沌之相。至此,契丹军已扭不利之势,而有破敌之望,十万将士遂逞建功之心。

    ......

    前方两军正在鏖战,战火将夜空映照的犹如白日,绵连十余里的战线上,各有大小战斗。人影幢幢,或昂然前驱,或狼奔豕突,金戈声与人声彼此交杂,让百十里之外都能听闻。

    身披黄金甲的耶律阿保机从军阵后方退出来,准备归入城中,他座下战马脚步缓慢,这让他显得从容不迫。随在他身旁的重臣、近卫,此刻无不心潮澎湃,他们有幸再一次见到他们的皇帝,在关键时候力挽狂澜,近乎以一己之力,将大契丹帝国这个庞然大物重扶正轨。

    耶律阿保机招了招手,示意韩延徽靠近过来。

    韩延徽心情并不平静。十个时辰前,他还献策述律平,建议契丹与唐军议和,以将眼前这场战乱可能带给契丹的损失降到最小,虽不能说错,但毕竟对契丹国势的估计过于悲观,这让他有些嗟叹。然而他并没能想到耶律阿保机能突然康复,并且能够率军作战,哪怕是到了此时,他仍旧觉得侥幸,心里只当这是上天对契丹的眷顾,他甚至不无兴奋的想到,在唐朝与契丹之间,上天终究是选择了契丹。

    “爱卿说与皇后的那番话,朕都听到了。”耶律阿保机嗓音不大,落在韩延徽心底却让他一阵不安,作为王朝重臣,这样的失策已是大过。就在韩延徽预备告罪时,耶律阿保机接下来的话,让他如坠雾里,“这些话进了朕的耳朵,也进了朕的心里。爱卿对契丹形势的分析,虽有偏颇之处,但多半可取,也是稳重谋国之言。朕深思之,认为契丹应该酌情采纳。”

    “皇上......”韩延徽完全不清楚耶律阿保机这话是何意,若是为敲打他,以耶律阿保机的性子和他俩的君臣关系,大可不必如此委婉,而若是为安抚他,耶律阿保机更加不可能拿国家大政作为砝码。

    耶律阿保机没给韩延徽想透彻的时间,他继续低声道:“李从璟是个人物,不可轻视,以最坏打算论,此战唐军纵然败,他能叫卢龙军保全自身不受太大损失,而契丹经此一役,元气大伤,往后平息各地动乱,稳定扶余、长岭二府,应对渤海反攻,都需要时间、精力,不能叫李从璟再来袭扰、搅局。无论如何,战后签订和议,都是题中应有之意,这是其一......”

    “然则契丹各部落反叛,都是皇上刻意放纵,这一番假象,目的就是将李从璟、鞑靼部引至西楼一举歼之,何来契丹元气大伤?”或许是因为惊讶、不解,韩延徽脱出而出,然而这句话才说出口,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头骤然一阵冰凉。

    “契丹之乱,一半是假,一半却是真,否则朕怎会给敌军陈兵西楼的机会?朕用间于敌军中,使其今夜发难,也是无奈之举。偌大草原,大小部落何止百十,岂能没有浪子野心之辈,岂能对那篇檄文都不动心?”耶律阿保机这回只是轻轻摇头,这件本该让他大怒的事,此时却没能让他声调提起来半分。

    回城的路不过数里,灯火却不及激战处辉煌,耶律阿保机又是背对着韩延徽,他的神情、脸色都堙没在夜色中。

    “爱卿暂且只听不言。”耶律阿保机的声音放佛更轻了些,他说了一句之前从未对韩延徽说过的话,“李从璟自打出镇卢龙,便与契丹征伐不休,偏偏其人又很难缠,常人难以应对。此战之后,李从璟应该会因公升迁,离开卢龙。倘若没有,接下来就需要爱卿施展手段,贿赂唐朝重臣,将其调离。”

    顿了顿,耶律阿保机继续道:“李亚子自打灭梁之后,近些年来日益骄奢淫-逸,唐朝虽有灭蜀之业,看似鼎盛非常,有雄霸天下之能,实则不然。君主昏聩,其国必衰。这也是我契丹可趁之机。此后数年,契丹需得交好唐朝,甚至不妨奉承李亚子,助其自负之心,则唐朝衰败不远。这是其二。”

    听到这里,韩延徽暗暗点头,很是赞同,但随即也疑惑起来,这些都是日后契丹国政之核心纲领,现在耶律阿保机都对他说明,是何用意?

    耶律阿保机无暇顾及韩延徽心中所想,他声音中开始透露出一股疲惫,继续往下说道:“与唐朝和议,促使李从璟调离卢龙,有此二者,才有往下这第三点:此战之后,契丹需得内修国政、稳固统治、精兵强军,外镇扶余、长岭,并谋求与渤海暂且休战。如此数年,则契丹不仅能得恢复元气,还能国势日上。待时机成熟,则南交中原,东灭渤海、女真。一旦中原生乱,则趁机挥师南下,饮马黄河,未尝不能成就千古霸业!”

    “此三策,为契丹国本,爱卿素为朕之肱骨,亦乃契丹栋梁,当谨记。”耶律阿保机最终总结道。

    “皇上!”韩延徽滚落马鞍,在耶律阿保机马前拜倒,刹那间涕泗横流,“皇上龙体康健,必能万年,契丹因皇上而傲视天下,皇上万不可有它念啊!”

    耶律阿保机居高临下看着这位帝王之师,冷冷道:“起来!”

    冰冷的声音让韩延徽心头一震,他再不敢多说,连忙翻身上马。

    “眼下,契丹最重要的事,是谋取此战之胜。”众人进了城门,耶律阿保机却停下马来,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否则也不可能在半路上与韩延徽说这些话,他本来还想撑到皇宫,但现在看来是不成了。他看着韩延徽,看着这位他最倚重的汉官,眼里闪烁着君臣相宜多年而来的信任,“但比此战之胜,更重要的,是为契丹立新君!爱卿,去叫皇后与皇太子、大元帅前来。”

    “臣领命!”韩延徽悲声应诺,垂泪而去。

    在近卫的搀扶下,耶律阿保机走向皇都城墙,沿着甬道直上城楼。这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对已经为这场战争、为这个国家,倾注了全部心血、精力的耶律阿保机而言,就更显艰难。但是,耶律阿保机绝不容许自己死在城门旁的逼仄角楼里。

    耶律阿保机知道,他的大限已经来临。他清楚的知道,在班师途中就已知道。若不是战争未休,他心头的挂念太盛,他也撑不到西楼。今日黎明前睁开双眼,那是垂死梦中惊坐起。他也知道,今日风采是回光返照,是他最后一口气。

    常人这一口气,只不过能说最后一番话,但他是契丹帝国的开国皇帝,戎马一生,哪怕是这最后一口气,他也要用力吊着,也要狠狠用在战场上。

    登顶城楼,耶律阿保机被扶到栏前,他摆脱亲卫搀扶,用尽浑身力气站直了身躯,挥手让亲卫们退下。城楼辉煌的灯火里,身着黄金甲的契丹皇帝,依旧身姿挺拔。

    耶律阿保机望着城外,苍老而浑厚的双眸既有不甘,又显得沉静,彼处激战正酣,两军正在殊死鏖战。

    耶律阿保机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在这片战场上,哪怕是他即将死亡,他也用最后之力,将战场形势捏在手里,从而左右胜局。

    碧石城,弯弓月,星辰如海,天地如歌。

    因部落争斗,耶律阿保机少年时随父逃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成年后为部落东征西讨,屡战屡胜,遂掌大权。

    二十年前,阿保机成为契丹八部酋长。因不愿失去权力,遂以铁血手腕,改契丹首领轮选制为世袭制。

    十年前,建立契丹国。

    至今日,契丹已是漠北草原唯一霸主。

    这一生,金戈铁马,阴谋算计,沙场谋胜,争权夺利,而最终谢幕时,他是漠北草原唯一的帝王。

    脚下是西楼、是契丹国,耶律阿保机站在这里,在这他建立的帝国里,面对一生永无休止的战争,忘却了艰难困苦、屈辱荣耀,淡漠了呕心沥血、悲欢离合,远离了未竟的梦想、未平的不甘。

    他把他的一生,包括他的最后一口气,都献给了他亲手缔造的帝国。

    这一刻,清风徐来,他闭上了双眼。

    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殡天!

章两百五十 一代雄主终落幕 兴亡从来因人事(中)

    李从璟找到耶律倍,两人装模作样交上手,李从璟沉眉低声喝问:“耶律倍,你如此战法,是意欲与本帅鱼死网破?”

    耶律倍接下李从璟挥过来的长槊,切声道:“李从璟,你可知道,你要兵败了?”语调复杂,还有几分气急败坏。

    “本帅是否会败不可知,你却是要命丧九泉了!”李从璟拨开耶律倍斩过来的马刀,厉声道。

    “你要在阵前斩孤?”耶律倍竖起眉头。

    “放屁!”李从璟恼火的骂道,“你可知,耶律阿保机已经殡天?!”

    “放你娘的屁!”耶律倍怒不可遏,狠狠向李从璟挥了一刀,终究还是道:“勤王之师天不亮就会到,这是父皇专门为你而备的,目的就是将你困杀于此!孤劝你带唐军速走,再晚你就撤不掉了!”

    “我操!”李从璟将长槊弹向耶律倍脑门,怒气不比耶律倍少半分,“耶律倍,你真当本帅信口雌黄?本帅且问你,耶律德光何在?”

    耶律倍怔了怔,手中动作慢了半分,差些被李从璟长槊扫到脑门,惹得李从璟不得不喊了一声“当心”。耶律倍脸色巨变,“你怎会知晓这些?”

    “本帅若不知晓这些,如何与你谋国!”李从璟懊恼道,“你再不回去,明日耶律德光就是契丹皇帝,你就只能等死!”

    话至此处,两人齐声道了一句“厉害”,似是知道奈何不了对方,都再无交战之意,纷纷调转马头就走。

    ......

    李从璟在与莫离说出那句“战事未必就已陷入绝境,你我所见,未必不是表象,而真正的契机,往往就隐藏在表象之下”的话后,对眼前战事的疑点、破绽进行了一番分析。

    当时情景是这样的:

    李从璟对莫离道:“耶律阿保机于渤海染疾、归途病重,此事毋庸置疑。耶律阿保机今日指挥契丹大军出击,并亲自出战,全无病态,由此,疑点便出现:其病情乃何时康复?”

    “病情自好转至康复,自然需要时日。”莫离接话道。

    李从璟扶刀而立,慷然道:“不错。假设:耶律阿保机是逐渐好转,至今日大体康复,遂亲自出战——这里面又有疑点。”

    “疑点便在于......”莫离掏出折扇,一点点打开,轻轻摇晃,“由病重至病轻再到病情大体无恙,此过程中,耶律阿保机竟未对契丹军有任何调度,更未指挥契丹军出战!”

    “不错。两军在此对峙数日,我等是为等待联军陆续到来,也为等约定之期总攻,可契丹哪有皇都被攻许久,而大军回援后,坐视敌军不理的道理?”李从璟道。

    莫离微微皱眉,“是否有可能,契丹同样在等时机?”

    “有可能!”李从璟慎重表示赞同,“前来会师之部落甚多,大小不一又兼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之下,便是你我也不能辨认,这里面是否有假投你我而实助契丹之辈,更不能确认这里面是否会有契丹暗子。因此,对这些部落必须防备,并加紧甄别。”

    “确该如此。但也只能暗地里甄别,毕竟联军临时组成,若你我动作过大,或者拿人开刀,即便对方真是心怀叵测之辈,也不免令其他部落心生芥蒂。这个联盟,眼下观之,仍旧太脆弱,经不起风浪。”莫离颔首道,眼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最好是埋下暗桩,等待时机——他们露出真面目时,便是他们败亡之时!而军情处无疑是此中行家——你已令军情处在做这件事了?”

    “当然。”李从璟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然则纵然契丹是在等待时机,但为混淆视听、瞒天过海,不让我们防备此招,契丹军更会在这些时日发起战斗,吸引我等注意——可惜,契丹军并没有。”

    清辉洒在肩上,莫离长发微动,也不知是因夜风还是折扇,他道:“便是坐实此疑点,但破绽未免过于单薄,而这又能说明什么?”

    “疑点当然未止于此,至于说明什么,且听我缓缓道来。疑点之二,仍在于耶律阿保机出战。”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目光炯炯,气度雍容自信,“开战便开战,耶律阿保机方自渤海归来,半载征战又兼归途劳顿,加之大病初愈,甚需修养,其何必亲自出战?渤海战事历经半载,耶律阿保机可从未亲自陷阵过——以耶律阿保机今日之尊,亲临战场已是极限,亲自出战,未免太过了些。”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离悠悠道,“然而妖在何处?”

    “两点。”李从璟道,“耶律阿保机只有亲自出战,才能让我联军将士看得真切,或者说让我看清楚,由此确信,这位契丹皇帝已无病痛,已重掌全局。此举效果显而易见:打击士气——耶律阿保机的确做到了,事实就是如此。第二点,振奋契丹军士气,而且是极大振奋,这样一来,无论日后耶律阿保机是否出现在战场上,契丹军都能保持士气高昂。”

    “耶律阿保机为何要如此?”莫离又问。

    “在揭开谜底之前,还有最后一个疑点要说。”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轻松淡然的笑意,让他显得愈发从容,一股掌控一切的气度油然而生。“第三个疑点,便是契丹战法。”

    “什么战法?”莫离适时追问。

    “主攻幽州军的战法。”李从璟回答道,说出来的话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幽州军乃是联军绝对主力,表面看来,若能击溃幽州军,便能击溃联军。但事实是,这是最直接的战法,却绝非明智之法。攻敌以弱,最优战法,当是主攻薄弱部分,借此打开缺口,再败全军。试想,若是契丹军主攻草原诸部,绝对比主攻幽州军容易得多,而一旦草原诸部军阵被击溃,导致草原诸部溃败,幽州军再精锐又能如何?只能被裹挟败退!”

    “如此明显的抉择,耶律阿保机怎会不知?”莫离哂然一笑,

    “只有两个原因。”李从璟道,“其一,草原诸部中有耶律阿保机安排的棋子,需要等待时机到了发力——耶律阿保机总不能使契丹军打掉自己布置的暗子。其二,耶律阿保机迫不及待要吃掉幽州军,至少是要死死咬住幽州军。”

    “这个吃相可真是有些难看。可笑的是,为掩饰这个意图,交战中契丹军还佯装去努力攻打过草原诸部。”莫离忍不住嘲讽了一句,“然而这看起来全无必要,耶律阿保机何必如此心急,契丹有勤王之师随时赶来,着急的该是我军才对,契丹只要有耶律阿保机在......”

    说到这里,莫离双目微瞪,继而双眸凛冽,已是想到了关键之处。

    “耶律阿保机如此着急,只能说明他有不得不如此的原因,这个原因,只能是契丹本身会立马出现极大的变故、动荡,这才使得他不得不在变故、动荡完全展现之前,结束这场战争。”李从璟目光锐利,仿佛能划破黑夜,“而要现在吃掉幽州军,无疑是担心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以一代雄主的自信,怎会认为自己对付不了幽州军?”

    莫离惊骇的看着李从璟,身躯微微颤抖,摇晃折扇的动作再不能保持规律,他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耶律阿保机要死?”

    李从璟看向战场,声调未有半分波动,“第一个疑点,说明耶律阿保机并未康复;第二、三个一点,则说明——耶律阿保机今日精神奕奕出战,是回光返照!”他转身直视莫离,“若是单个疑点,或许不足为信,但此三者放在一起,便能使得这种推断有八-九分把握——回光返照一过,耶律阿保机今日必死!”

    莫离激动难以自已,耶律阿保机今日必死,而他们又恰好知道这个消息,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李从璟收起横刀,“此事尚待确定。我去找耶律倍确认。耶律阿保机今日若死,必定要立契丹新君,而新君只能在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之间!若是耶律阿保机果真今日身死,则此战转机在即!”

    ......

    李从璟见耶律倍尚在阵中,起先还以为耶律阿保机没死,因此他未被传回。但转念一想,在原本历史中,耶律阿保机死后,耶律德光在述律平帮助下继位,耶律倍这个东丹王什么都没捞到,历史有其原本意志,会不会这回耶律德光又抢占了先机?

    因此,李从璟灵机一动,才有了讹诈耶律倍的那番话,让他看看耶律德光是否还在战场上。

章两百五一 一代雄主终落幕 兴亡从来因人事(下)

    韩延徽离开城头没多远,迎面碰上一队宫廷骑卫,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戎装的述律平。在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的过程中,述律平每每留守后方,时常带领族人、军队抵抗趁火打劫者,早已是军中宿将。

    述律平勒住战马,见韩延徽满头大汗的焦急模样,心中骤然一沉,厉声问道:“皇上现在何处?”

    韩延徽下马含泪道:“皇上在城门相待,传皇后速去相见!”

    片刻后,述律平僵硬-立在城楼,咬着红唇怔怔望着已经全无声息的耶律阿保机,泪流满面,悲怆的双眸里世界仿佛已然崩塌,红装黑甲再不能让她英姿飒爽,反而衬托得她身躯看起来格外娇弱、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述律平再出现在韩延徽等人面前时,面上已无泪痕,双眼里的悲伤虽然仍旧深不见底,但沉静到冰冷的眼色,让她看起来让人没来由心底发寒。

    “大元帅到了没有?”述律平望着韩延徽,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禀皇后,应该快到了。”韩延徽小心翼翼的答道,心里充斥着路上述律平的那番话:城外战事正紧,前方不可无帅,破敌重任非太子不可,暂且就不必召太子殿下回城了,只让大元帅即刻回来便可。

    韩延徽岂能不知,述律平此举,意在扶持耶律德光继位?

    述律平刺骨的目光在众臣面上扫过,缓缓开口道:“皇上殡天之事,本宫希望除却在场诸位,不要再有任何人知晓,否则必定军心不稳,国之将乱。待此战毕,再行发丧!”

    将秘不发丧之事告诫众臣之后,述律平继续道:“大敌当前,双方鏖战正酣,皇上殡天,我等悲痛无以言表,然而当此之际,依照皇上遗命,另立新君,以稳定大局,带领契丹夺取此战之胜,才是最紧要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更需要新君来主持诸事,才能不负皇上一片苦心。”

    话说到这里时,耶律德光疾步踏上城头,见到城楼这幅景象,不由得一怔,不等他说话,述律平目光肃然看向耶律德光,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道:“大元帅,你跟本宫进来。”说罢率先走进城楼。

    耶律德光不明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在战事紧要之时,他突然被召回来,是所为何事。

    良久之后,述律平和耶律德光相继再度出现在门口,述律平依旧面色平静,耶律德光则泪痕未干。

    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望向众臣,述律平冷冷开口道:“契丹最有分量的军政大臣,有半数在此,诸位向来是国之栋梁,与皇上同谋军国大政,现如今,就请诸位再决定一项决定契丹命运的大事!”

    述律平目光森寒,如利刃一般刺在面前众臣身上,“方才便与诸位说过,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众皇子中,能为新君者,唯太子与大帅元两人。现在,就请诸位为大契丹国,在两人中选择新君!”

    不顾众臣喧哗,述律平强硬道:“愿奉太子为新君者,立左侧;愿奉大元帅为新君者,立右侧!”

    耶律倍不在场,而述律平要众臣选择新君,其意如何,已经昭然若揭。况且太子乃一国储君,先帝崩殂,自然由太子继位,而此时述律平竟然要众臣来选择,用意如何已无需言明。

    这些年来,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两人,早就有意扶持耶律德光继位,契丹朝臣有几人不知?

    在原本历史中,耶律阿保机亡于渤海归途,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归朝后,述律平令众臣选择新君,而以目示意耶律德光,众臣遂牵耶律德光马缰。由此可见述律平在契丹之威望、权势。

    除却耶律阿保机,述律平就是眼下契丹最强大的那个人。

    ......

    耶律倍历经波折,得知耶律德光已经召回城后,便马不停蹄奔向城门。

    一路上他阴沉着脸,心乱如麻。

    耶律阿保机在渤海染病,归途中病势日重,回到西楼即住进深宫静养,这些耶律倍是清楚的。原本耶律阿保机忽然精神抖擞领兵出战,耶律倍亦惊异非常,然而他却从不曾想到,耶律阿保机这是回光返照,更加想不到耶律阿保机此时极可能已死。

    既然耶律阿保机此时极可能已经殡天,那么耶律德光被召回去,而自己却未得到传讯,这意味着什么,耶律倍心知肚明。

    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要扶持耶律德光继位,这更加是早就有的事,自己被立为太子,仅仅是耶律阿保机在建国时,效仿中原王朝立嫡长子为储君的结果。

    这些年来,耶律倍受到的不公待遇和打击早就多不可数,也早已心灰意冷,如若不然,他也不会去跟李从璟缔结联盟。

    但这两年来,耶律倍原以为凭借他做出来的成绩,会让耶律阿保机稍改心意,却不曾想,在这最后关头,耶律阿保机竟然还是要立耶律德光。

    从古至今,身为太子而被废、身为储君而不能继位,下场如何从无二致,耶律倍清楚得很。他恨,恨得咬牙切齿,虽然他早已恨透了耶律阿保机,早已恨得心灰意冷。他能理解耶律敏当初出走的举动,如果换作是他,他也会如此选择。

    他是太子,可他从未被当作太子对待过,从未被耶律阿保机视为储君。

    在城门前,耶律倍猛然勒住马缰,他停了下来。

    他惊出一身冷汗,在最初的愤怒之后,冷静下来思考局势时,他知道若是此时回城,在耶律德光已被确定为新君的情况下,他会面对什么。

    这时候,城中奔出来一个人。这人是耶律倍的心腹,他刚从城上偷溜出来,他告诉了耶律倍,耶律阿保机的确已死,而耶律德光已被选为新君。

    耶律倍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良久才睁开眼,晃动的灯火中,他双眸杀意凛然,浑身散发的气息竟是让人觉得比这寒夜更冷,“父皇,你好狠!好,好!既然你如此待儿臣,就不要怪我!”

    说罢,他调转马身,临城门而不入,奔回军中。

    此时的耶律倍,只当耶律阿保机遗命立耶律德光为新君,而不知道耶律阿保机其实是想他们兄弟齐心,先退强敌——然而那与眼下局势,其实也并无本质不同。

    城楼上,述律平对众臣都站在耶律德光这边很满意。既然新君已经确定,那么就该为新君掌权、掌控局势,扫除最后的障碍。

    述律平传下令来:“传耶律倍回城!”

    大敌当前,她也不会立即拿耶律倍如何,但软禁却是必不可少的,免得耶律倍在此关键时候,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来,对外则宣布耶律倍暂时戍守皇都即可,这并不会对这场战争产生多大影响,毕竟此时破敌才是最紧要的事,大家也不会有精力去思考太多其他问题,待这场战争胜了,太子一党想要做些什么时候,一切都已晚了。

    耶律德光看着群臣,激动得双手有些颤抖。虽说为了稳定太子一党,他继位之事暂时不会放上台面,也不会对外公布耶律阿保机的死讯,但毕竟一切已成定局。想到自己终将成为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真想仰天大笑。

    耶律德光因为心绪起伏而思维有些杂乱,述律平却始终冷静,她同时给勤王之师下令:不再前行,就地扎营。

    西楼局势动荡,地方军势力此时插进来,还指不定支持哪方,为免平添不必要的麻烦,不能使其出现在皇都城外。

    左右勤王之师距离皇都已很近,西楼城外的契丹军本就胜券在握,即便不胜也不会败。退一万步而言,纵然败,也不会大败,届时有的是时间见机调遣勤王之师行动。

    ......

    李从璟与耶律倍见过面后,没有回指挥楼,就在阵前坐镇。

    不时,有消息传至指挥楼,再经由指挥楼报至李从璟面前。

    桃夭夭、李绍城、李彦超相继禀报:

    “幽州军精骑已将作乱诸部隔离!”

    “李彦超将军驰入乱军之中,杀松林部酋长,震慑敌胆!”

    “军情处暗藏杀手骤然奋起,配合精骑,杀黑车子室韦作乱者,救出黑车子室韦酋长!”

    “鞑靼部公主阿狸与李绍城将军一道,稳定诸部情绪,公布乱作诸部罪证!”

    “首罪伏诛,各部稍安!”

    李从璟望着眼前战场,目光深沉。因为草原诸部之乱,联军阵型已岌岌可危,动乱虽然被降低在最小程度,但眼下这场战斗,如果再不出现转机,就这样持续下去,撑不到天亮了。

    卯时前,契丹军中升起鸣笛火箭——那是耶律倍给他的信号。

    “世事无常难先知,兴亡从来因人事。”李从璟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卯时一刻,契丹军突然有小半后撤,露出大片空档,各部契丹主力,侧翼纷纷暴露出来!

    李从璟遂下令鞑靼部守营,幽州军毫无保留出击!

    联军呼喊声震天动地:耶律阿保机已死,降者不杀!

    卯时五刻,契丹军大乱!

    辰时,契丹军大部溃败!

    ......

    契丹皇都城楼上,述律平与耶律阿保机将战场惨状看在眼里,无不面色铁青,此刻再也无法保持风度,眼中尽是恐慌。

    “禀皇后、大元帅,皇太子依旧不肯奉命归城!”

    “滚!”

    耶律德光破口大骂,“耶律倍疯了吗?!他这是通敌卖国!”

    之前这一段时间,述律平和耶律德光陆续接到汇报,耶律倍先是下令军中嫡系突然后撤,随即军中的太子一党势力相继后撤,而耶律德光的势力则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完全孤立暴露在联军兵锋前,被幽州军骤然冲击,死伤惨重,最终溃败。

    耶律倍卖了耶律德光,他下令后撤的军力得以保存,而耶律德光的资本则被他卖给幽州军,近乎荡然无存。

    此一役,耶律德光实力大损,中立势力也伤亡惨重,耶律倍掌控的军力,在皇都外一枝独秀,成为西楼外唯一有实力的契丹军战力。

    但也别指望这支契丹军,还能把幽州军怎么样。

章两百五二 战死边疆裹尸还 天下再无契丹贼

    同光四年三月二十五日,李从璟率领以幽州军为主力的联军,与契丹军会战于西楼城外。至日暮,战事方毕,己方大胜,契丹军伤亡近十万。

    李从璟知道耶律倍会这样选择,在你死还是我亡面前,没有人不会选你死。

    对于耶律倍而言,他被耶律德光在背后捅了一辈子刀,这回也终于能捅耶律德光一刀。这样的战事结局,对耶律倍最为有利,他麾下的数万军队,成为拱卫西楼的决定性战力,西楼的契丹贵族要守住城池、家业,就不能不依赖耶律倍,耶律德光即便有述律平支持,也再无力与耶律倍抗衡。而近在数十里之外的契丹勤王之师,又能让李从璟无法攻破西楼,从而让耶律倍能够稳坐契丹皇位。

    除李从璟外,耶律倍成为这场战争的最大受益者。

    正因如此,耶律倍才会果断在昨夜将麾下战力撤出战场。

    虽然此举会让耶律倍饱受诟病,必定影响其日后执政,但也总比现在就被废黜,落得凄然绝命的下场要好。

    至于日后情况究竟如何,各看手腕罢了。比起杀兄弑父兵变,耶律倍此举就会更遭人非议吗?或许会,或许不会。这就得看胜利者如何颠倒黑白、书写历史了。

    联军毙敌数万,伤敌数万,契丹军精锐,经此一役伤亡大半,加之兄弟萧墙,诸部作乱,契丹国政已然不稳,而攻伐渤海失败,现下扶余、长岭能否守住都是疑问,李从璟遏制契丹国势的战略目的,也终于达到。

    让耶律倍成为契丹皇帝,也比让耶律德光继位要好。

    现在李从璟要做的,就是扩大、稳固战争的胜利果实。

    随后,双方通使,约定议和。

    ......

    西楼会战,双方共投入军力近三十万,激战起的突然,也结束的突然。整个会战过程,前后延续了一二十日,但双方真正出手到分出胜负,不过两日时间。

    李从璟在莫离等人陪同下,巡视、慰问幽州军各营,以及看望草原诸部。

    与契丹军之会战,虽然取得大胜,但战事至今,幽州军征战半载,早已疲惫,草原诸部经历动乱又方才安定下来,契丹有勤王之师在侧,攻下西楼已几无可能,议和是最好选择。

    自至西楼,一直重担在肩,至今稍稍放松,李从璟等人莫不心情愉悦。

    议和总需要讨价还价几日,李从璟便趁着这个时候,与草原诸部熟络一二。战后各部各回领地,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半个北漠草原又将是群雄并存的乱世局面,李从璟还是希望各部相互制衡的时间能长久一些。

    返回大帐时,已是深夜,亲卫告诉李从璟,有客来访。

    “来者何人?”

    “鞑靼部阿狸公主。”

    李从璟哦了一声,掀帘进帐。莫离等人相视一眼,皆莫测一笑,识趣的没有跟进去,都各自打道回府。笑声中,桃夭夭走过来,没理会众人,也没打算通报,这位大当家抬脚就要进帐。

    莫离欲言又止,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道:“那啥,桃统率,军帅正在会客,恐怕此时不宜打扰。”

    桃夭夭瞥了莫离一眼,哦了一声,停下脚步,就在帐前等候。

    站在刀架前的阿狸,正背着手在专注打量架上的横刀。她内甲外氅,雪白的貂裘让她看起来雍容华贵,修长笔直的美腿将她的身姿衬托得极为诱人,见李从璟进帐,她转过来来微微一笑,美好的像是春风拂面。

    这位鞑靼部的明珠,美貌与智慧并存,每有征战总是冲锋在前,她的赤诚与勇气让草原上最桀骜不驯的男子也甘愿臣服,她是这里的天之骄子,见到李从璟,她端庄行礼,“见过李将军。”

    李从璟坐到帅案后,示意阿狸也坐,解下头盔放到桌面上,“和议这两日就能敲定,届时鞑靼部便能回到故地,当日我对贵部的承诺,现在都会尽数兑现。日后,漠北草原上,鞑靼部将会是能与契丹抗衡的最大势力,公主殿下这些时日以来劳苦功高,我还要好生相谢。”说完,看着阿狸问:“对了,公主殿下此来所为何事?”

    “事情都让你说完了,我还能有什么事?”阿狸笑嘻嘻道,美眸转了转,“不过将军方才说要谢我,不知要怎么谢?”

    “公主殿下想要在下怎么谢?”李从璟看着移过来的阿狸问。

    阿狸嗔怪的哼了哼,贴着李从璟坐下,“你可真是个负心人,相见这么久,今日才想起我的好来?”

    李从璟无奈道:“之前不是一直都战事紧急么?”

    “我可不管。”阿狸趴在李从璟肩膀上,盯着他的侧脸瞧,“之前我给你的信,你可看了?”

    李从璟尚在渤海时,君子都前去向李从璟汇报西楼战况时,有携带阿狸写给李从璟的信,李从璟自然是看了的。

    李从璟伸手环过阿狸弹性十足的小蛮腰,将她抱在怀里,“当然看到了。”

    “你这负心郎,我可是等了你整整两年呢!”阿狸拍了李从璟的胸膛一下,借势跨-坐到他的大腿上,双臂环着李从璟的脖子,眼波流转美眸如雾,如玉的鼻尖都要触及到李从璟的额头,吐气如兰道:“今儿我可不管了,你得好好报答我对你的情意......”

    ......

    翌日天明,被李从璟好好报答了整整一夜的阿狸公主,满面红光、心满意足的走出大帐,感受着初升的太阳,阿狸美美伸了个懒腰。

    这时她才注意到有人走近,扭头一看,却见是桃夭夭正要进帐。

    “桃统率,这么早!”阿狸笑着招呼。

    桃夭夭淡淡看了阿狸一眼,脚步没停,“公主殿下更早。”

    李从璟正穿衣,见到桃夭夭进帐,不免有些尴尬,但随即一身正气、一本正经的问:“中原传来消息了?”

    “邺都线报。”桃夭夭丢下一颗蜡丸,方才本欲还说些什么,此时微微蹙眉,却是转身就走。

    见桃夭夭走得如此干脆,李从璟纳罕道:“不坐会儿?”

    “帐内空气不好。”桃夭夭硬邦邦的扔下一句话。

    李从璟额头冒出两条黑线,空气不好,空气不好......

    桃夭夭出帐时,阿狸还在帐前呼吸新鲜空气,红日下她浑身都散发着迷人的光彩,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转过头,阿狸对桃夭夭笑道:“桃统率这么快就走了?”

    桃夭夭随意嗯了一声,也没正眼瞧阿狸一下,更无与对方针锋相对的意思。微风轻拂,她鬓角发丝轻扬,脚步淡漠,还要去继续处理军情处的事务。

    你有春风十里,我自遗世独立。

    ......

    议和之事到了关键时候,条约如何签订,双方的讨价还价也差不多要完成。明日是李从璟给契丹的最后期限,天亮后他会与耶律倍碰面敲定此事,天色未明,星缀夜空,军中来了一位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风尘仆仆,见到李从璟,当面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契丹!”

    李从璟正在审阅合议草案,闻言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在卢龙做了许多事的女子,没有惊异也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问:“决定了?”

    耶律敏咬着嘴唇点点头。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册,“好,我为你设宴送行。”

    送别宴没有设在帐中,而是在帐外。两人相对而坐,方圆百步之内再无他人。西楼城外拥挤着数十万大军,战争的残骸依旧触目惊心,而此地却显得很空旷。

    耶律敏望着案桌上的酒菜出神,李从璟既不催她也不说话,就和她一同沉默。

    良久,耶律敏看着李从璟,轻声问:“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你便是连一点愤怒都没有么?”

    李从璟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俗世数十载,自然会有许多抉择,而每个人都有自己做出选择的理由。”

    耶律敏微微低下头,低声道:“是吗,你是这样想的?”

    李从璟抬头看着夜色,夜色中没有大道也没有未来,叹了口气,他道:“人生的路很长,年轻时候面对未知,不免焦虑、恐慌,也会为自己的选择忐忑不安,因为不知道脚下的路是否正确,是否会带给我们辉煌。但老来回首就会发现,其实一切都没有当初我们焦虑的那么可怕,辉煌与否或许重要,然而许多事情未尝不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我们都会有自己的一生,或者平静如水,或者波澜壮阔,或者幸福安稳,或者颠沛流离,但更多的是兼而有之。这里面会有许多经历,组成每个人不一样的人生,未来在哪里不可预知,我们将去往何处也未必就那么重要,只要自己觉得心安,一切都好。”

    耶律敏茫然的看着李从璟,眼眸里带着迷惑,她一时还不能理解李从璟这番话的意思,但是她却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沉默了良久,耶律敏拿起酒杯,一口饮尽杯中酒,她喝的急了些,咳嗽了几声。放下酒杯,她盯着李从璟,鼓起勇气问:“李从璟,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

    “当然有。”李从璟回答。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因为饮了酒的关系,耶律敏双颊飞起两抹桃红,她直愣愣的盯着李从璟。

    或许是因为人生聚散无常,李从璟忽然有些感慨,他默然片刻,道:“大概我会一直记得,曾今在西楼城,我抱着一个浑身是水的女子,跑了好几条街。”在耶律敏睁大的双眼前,他笑了笑,继续道:“所以无论你是选择留在卢龙,还是选择浪迹天涯,亦或是回到契丹,都没关系。”

    耶律敏又怔在那里,好半响才回过神来,轻轻嗯了一声。她举起酒杯,展颜道:“干?”

    “好!”

    ......

    之后某个时候,说起耶律敏归契丹这件事,莫离曾问李从璟,当初为何没有劝耶律敏留下,为何就放心已经成熟的耶律敏回契丹,难道就不担心耶律敏日后会对大唐有害?

    李从璟告诉莫离,耶律倍哪怕在西楼会战后得偿所愿,但未必就能稳赢述律平和耶律德光联手,让耶律敏回去帮耶律倍,有利于契丹局面向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然而此时的李从璟并不知道,当夜他让耶律敏展颜的那番话,对耶律敏有多么重要,又会对日后的草原局势产生怎样的影响。就像李从璟很久之后才明白过来,当初耶律敏问的那句“我在你心中到底有没有位置”,对耶律敏而言有何等的分量。

    活在这个世上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有的人信仰财富,有的人信仰权势,有的人信仰功业,也有的人仅仅是希望活下去、活得好一些。还有一些人,他们的信仰是另外的人。

    多年以后,耶律敏跟耶律倍说过一句话:只有李从璟,才能让天下真正太平,远离战争,百姓安居。所以一定不要跟他为敌。

    ......

    这一日,耶律倍亲自来到幽州军营地,与李从璟签订合议。

    面对契丹文武,李从璟居高临下,神态睥睨,以不容商量的口吻道:“契丹妄起战火,屡屡攻伐邻邦,冒犯天朝威严,致使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实叫人神共愤,王师因此来伐。然天朝有仁德之心,我本礼仪之邦,不欲使战事长久延续,以毁尔等家园。但天地不可辱,万民不可欺,不轨之徒不能不严惩,尊卑秩序不能不谨守!今要使战争停止、王师撤军,契丹必须满足大唐三个条件。”

    “第一、称臣!”

    “第二、纳贡!”

    “第三、赔偿战争损失!”

    ......

    合议签订之日,草原诸部酋长于幽州军主帅帐前聚集,大拜称谢。

    面对四夷之臣服,李从璟知道,自今日始,大唐在草原将重塑权威。

    在李从璟身后,莫离轻摇折扇,神态自若,折扇上一方山河若隐若现;王朴怀抱长剑挺胸而立,眉宇轩昂;杜千书神色微动,双拳紧握,尽显扬眉吐气之态;李绍城、李彦超等诸将,则按剑肃立,甲胄森然,面无表情。

    阳光明媚,春日正好。

    李从璟想起许多事。

    幽蓟边界摆茶摊的老卒刘老汉,一身伤痕,每遇变天便浑身疼痛;平州城里宁愿埋没一身才学,也不事贼的赵钟鸣,那日夜里官衙前跪满一条街的百姓,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营州城外为递回军情、掩护袍泽撤离,而被契丹游骑追杀至死的斥候将军孙二牛;蓟州北境父兄皆战死的军堡戍卒周小全,被马怀远带领吸引契丹军而死伤过半的蓟州军;死守泊汋重伤不下城头,战至力竭而死的何君来......

    在卢龙边境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中,有无数人像杜千书一般,家破人亡,也有无数人的感情像他和刘细细一样,坠入无边深渊。在卢龙九州,有无数百姓在这场战争中抛头颅洒热血,有十万儿郎十万军,战死边疆裹尸还。为了这场战争的胜利,卢龙已经付出了难以书写的代价。

    护边击贼,几代人梦想兵越长城、马踏草原。

    而现在,他李从璟终于让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得以结束,带领卢龙儿郎一雪前耻,达成夙愿。

    四年前,当白发苍苍、身染重疾,却要为中原戍守北疆、忍受苦寒的李存审,问及李从璟的打算时,他说有朝一日,要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现在,他做到了。

    在这个中原诸侯你攻我伐,彼此内斗不休的年代,他李从璟为汉人守稳了北疆国门!

    “结束了!”莫离上前一步,站到李从璟身旁,望着西楼,重重吐了一口气。

    李从璟点点头。他拔出横刀,插进草原,张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他双目澄澈而锐利,道:“天下再无契丹贼,唯余契丹奴!”

章一 为国征战不惜身 欲为忠臣不可得(上)

    第五卷:钟山烟雨起苍茫

    章一、为国征战不惜身,欲为忠臣不可得(上)

    同光四年三月甲辰,帝命蕃汉总管李嗣源统亲军赴邺都,以讨赵在礼。壬子,李嗣源领军至邺都,营于西南隅。

    三月丁未朔,李绍真收复邢州,擒贼首赵太等二十一人归,与李嗣源会师于邺都。李嗣源令斩赵太等于邺都城下,以慑敌胆。

    甲寅,李嗣源进营于观音门外,下令诸军,诘旦攻城。

    ......

    帐中灯火通明,李嗣源正与李绍真商议次日攻城事宜。此番攻魏州,李嗣源代李绍荣为帅,其所领兵马以亲军与李存勖调拨的一部从马直为主,李绍真所领五千镇军为辅,李绍荣则屯兵万余于城南。

    军议后,诸将散去,李绍真未急归营,因时辰已晚,李嗣源遂置酒菜招待李绍真。

    “邺都生乱至今已历多时,李绍荣领兵至此也已日久,却未能撼动城防半分。总管戎马多年,鲜有败绩,乃国之重器,今总管来,未发一兵一卒,而邺都乱卒已现畏惧之态。破城平乱,还得仰仗总管之威。”李绍真道,“若是陛下早遣总管至此,邺都之乱何至于如今日之盛!”

    面对李绍真的恭维,李嗣源只是摇头,“王师两月间平定两川,此正我朝兴盛之相,若能君臣齐心,天下太平可期,奈何逆臣贼子骤然作乱,陷中原大地于烽火之中,叫人痛恨。自古凡有兵祸,必是黎民遭殃。嗣源别无他念,唯望早日平定乱事,也好让百姓少受些罪。”

    “总管宽仁大义,让人敬佩。”李绍真拱手道。

    李嗣源自嘲道:“将军谬赞了,我起于微末,不过是多知道一些民间疾苦罢了。”

    “依总管看,平定邺都之乱,需要多少时日?”李绍真眼珠转了转。

    “战事未起,敌我不曾交手,此时我也不敢妄言。”李嗣源言语谨慎,神色间却自有名将自信风采,“然则我等奉旨讨逆,只要将士齐心,乱贼虽势众,要平定料来也不是难事。”

    “总管此言甚是。”李绍真点头赞同,随即感叹道:“我听说卢龙节度使现正讨伐契丹贼子,如今已兵临西楼,让耶律阿保机狼狈不堪,此事真是叫人振奋......中原内乱多年,契丹常年犯边,而边军不能制。此番卢龙出兵草原讨贼,真是叫人佩服!今有卢龙节度使在外为国击不臣,而总管在内讨逆,共同匡扶社稷,此情让人神往,青史必有总管父子之名!”

    闻听此言,李嗣源终于露出笑容,“从璟这小子,就是能折腾!”

    “哈哈......”李绍真哈哈大笑。

    两人谈得投机,忽听帐外骤起喧哗,不时乱声渐大。李嗣源微微皱眉,起座叫来帐外亲卫斥问:“明日便要攻城,此时谁在喧哗?”

    亲卫立即奉命前去查看,他方才走出不远,便有军士慌忙前来禀报:“从马直军士张破败聚众作乱,杀都将、焚营舍,直逼中军而来!”

    “什么?!”李绍真大惊失色,“从马直缘何作乱?”

    李嗣源面沉如水。前些时日,邺都乱起,李绍荣作战不力,李存勖本欲亲征,因有从马直乱宫门,遂罢,这才令李嗣源挂帅出征。不曾想,今日从马直竟又作乱!

    李绍真望着纷乱的大营,心知其势已大恐已不好控制,忙问李嗣源:“总管,乱兵焚营,声势颇大,如之奈何?”

    “高行周,你去联络李绍荣将军,让他前来助本帅平乱!”李嗣源抬脚就向营外走,“余者随本帅去稳住乱兵!”

    待李嗣源率亲军出营,以张破败为首之从马直百千人,已涌至营前。李嗣源拦住乱众,大声斥责道:“营啸兵变,尔等可知军法?张破败,你意欲何为!”

    乱众嚷嚷道:“将士们跟随陛下多年,征战无数,方得天下。今贝州戍卒思家,陛下却不让我等回去。从马直几人喧闹,陛下便要尽除从马直。我等本无意叛变,只是迫于时势,不得不死中求生!”

    李嗣源黑着脸呵斥道:“胡言乱语!”

    张破败这时方道:“我等意欲与城中将士合势同心,请陛下称帝河南,令您称帝河北,请您不要推辞!”

    李嗣源顿时色变,他不仅惊愕于张破败要迫他称帝,更惊愕与张破败此言,竟是像与城中乱兵早有合谋!

    当下李嗣源苦劝众人,软硬兼施,奈何从马直乱卒始终不肯听命,反而将李嗣源围起来。

    李嗣源焦急万分,心想李绍荣为何还没过来,从马直势众,仅凭其部亲军断难将其杀败,必须得李绍荣相助。此时为免被困于乱兵之中,于是道:“尔等不听本帅之言,本帅无能,不能奈何你等,尔等想要从贼,便随尔等,本帅自回京师就是!”

    见李嗣源欲走,张破败拔刀上前,挡在李嗣源面前,面色狰狞,“总管欲往何处去?倘若您不见机行事,便要遭遇不测!”

    李嗣源被乱兵包围,仍旧不肯答应称帝。李绍真见张破败等随时会动手,便偷偷踩李嗣源的脚。李嗣源灵机一动,转身道:“既然如此,且先进城!”

    张破败等以为李嗣源就范,大喜过望,忙招呼部众,既是拥簇又是挟持,裹挟李嗣源涌向魏州城门。

    到得城下,张破败等向城墙大喊:“我等意欲与尔等合兵,共拥李总管称帝河北,同拒朝廷兵马,尔等速开城门!”

    赵在礼匆忙爬上城头,见城外军士甚众,黑压压一片,不由一惊,听闻张破败之言,虽然疑虑,却是大喜,正要开门,被皇甫晖制止,他道:“焉知这不是李嗣源使诈?他见我城防坚固,自忖难以强攻,便出此诡计,倘若如此便被他骗开城门,我等岂非自寻死路!”

    赵在礼大惊,难以决断,问皇甫晖:“这可如何是好?”

    皇甫晖正欲再言,城下忽起惊变,只见李嗣源趁张破败不备,突然夺刀发难,向张破败砍去!

    张破败正眼巴巴与城头交涉,不料李嗣源有此一手,被一刀砍了脖子,顿时鲜血横流,惨嚎倒下。见张破败遭祸,从马直众人无不大惊,李嗣源和李绍真趁机大打出手,“我李嗣源一生忠于朝廷,一世英名,岂能毁于尔等贼子之手,便是战死,也不留千古骂名!”

    城墙上赵在礼目瞪口呆,皇甫晖却双眼放光,当机立断,举刀大喝:“敌军内乱,此正破敌良机,打开城门,随本将杀出城去!”

    魏州守卒蜂拥而出,杀出城来。从马直乱众来与魏州合军,却不曾想遭遇此等境遇,顿时大乱,被魏州守卒杀得溃不成军,狼狈四逃。

    李嗣源与李绍真本想趁乱而逃,却困于乱军中难以脱身,却被魏州守卒捉住。再看己方大营,经由从马直乱众、魏州守卒冲击,已是毁于一旦,亲军将士,更是在夜里狼奔豕突,四散逃命而去。

    听闻李绍城被捕,赵在礼连忙出城相迎。李嗣源随处于军士围困中,但昂首挺胸,器宇轩昂,一身正气,毫无惧色,风骨让人折服。

    赵在礼在李嗣源面前行礼:“将士们有负于总管,今赵在礼并魏州守军,愿听从总管号令,助总管称帝河北!”

    皇甫晖让军士放下兵器,带头下拜,“我等愿听总管号令,助总管称帝河北!”

    先前皇甫晖作乱,自知威望不足以号令全军,遂胁迫赵在礼为首;赵在礼能统领魏州,却只能困居一隅自保,无威望更进一步成就大事,遂索性依了张破败之言,要助李嗣源称帝。

    李嗣源不发一言,与李绍真一道,被赵在礼、皇甫麟拥簇着入城。当即,赵在礼设宴款待,席间奉承无数。皇甫晖等都心知,困守魏州非是长远之计,而若拥李嗣源称帝,事成之后自然荣华富贵,非今日可比。

    李嗣源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与众人饮酒。

    酒过三巡,李嗣源渐渐放开手脚,酒酣之际,众人登上城楼,畅谈形势。李嗣源终于道:“此城坚固,易守难攻,可为根基之地。然则城中兵马不足,我等必须招兵买马,方能成事!”

    赵在礼、皇甫晖等以为李嗣源终于肯答应举事,大喜之下纷纷附和,“总管所言甚是!”

    李嗣源遂道:“我部亲军乃百战精锐,多年来随本帅南征北伐,堪为中坚。方才乱战,我部亲军却多溃散,且待本帅出城,召集各军,如此我等才好举事!”

    赵在礼、皇甫晖等不以有诈,俱都赞同。

    在他们看来,如今中原烽烟四起,天下又是大乱之象,李嗣源乃国之重臣,为朝廷立下无数功劳,却饱受猜忌,此时趁乱而起,正好称帝建业,既然答应就断无他念。

    当日,李嗣源与李绍真出城召集溃兵。

    行至魏县,却也只聚拢百余人,且这些军士都在溃逃中丢弃了兵甲。幸亏李绍真麾下之五千镇军,因不曾与李嗣源同地扎营,未遭受大乱,将士完全。

    李嗣源戎马一生,却还经受过此等大败,数千亲军竟然一战而只剩百余,不禁悲从中来,念及此战失利,虽成功脱身,但罪责难免,一世英名毁于乱军之手,更是心碎,他对李绍真道:“国家患难,竟至如此田地,我已无颜归朝,唯有归藩待罪,再图后举!”

    李绍真忙道:“总管此举万万不可!总管为三军统帅,今遭横祸,只不过因乱兵劫持。李绍荣当夜不救总管,事后又不战而退,为推卸责任,必言总管叛逆。总管倘若归藩,便是割地邀君,岂不证实其言?依在下之见,总管不如回朝,向陛下当面澄清!”

    李嗣源当夜邀李绍荣共同镇压从马直叛乱,李绍荣却按兵不动,以至于李嗣源陷入困境。事后李嗣源被赵在礼等胁迫入城,李绍荣便从城南撤军。

    李嗣源思虑良久,也觉只能如此。

    随后,李嗣源南下相州,一路收集溃兵。后得马坊使康福予战马两千匹,李嗣源这才让部众恢复一些模样,不至于归朝时太过难看。

    当此之时,李绍荣已退回卫州,果急报李存勖,言说李嗣源已叛。

    李嗣源得知消息,惶急万分,急忙遣人上奏申辩。

    然上奏多次,时过多日,不见朝旨到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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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