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七十九 南撤又待追兵来 即战日落惨遭败
倒水沟地势特殊,一面为悬崖,一面为缓坡,且有河水流经此地,故而是安营扎寨的好去处,马怀远领蓟州千骑北上突袭契丹后,在这里休整了一日。
不久前,契丹游骑突然向蓟州边境军堡发难,给这些军堡带来毁灭性灾难,倒水沟是其中之一。当日战死的倒水沟军士,周漏风和黑牛等人,尸体已在上次被马怀远等人收捡、埋葬,坟堆就在残存的军堡旁。
因为当日马怀远见到周漏风等人时,他们已经尸体焦糊,不辩面目,是以之故,军堡旁的坟墓没有单个立牌,只在坟前立了一个总的牌位,上书“倒水沟十五英烈”数字。
马怀远、马小刀陪同周小全,在墓群前祭奠。
山高云淡,军堡在山顶,俯瞰周山、大地,此山之北,视线所及,百里之地,丘陵低伏,草原朦胧。
沉默许久,马小刀对肃立墓前不言不语,只是目光狠戾的周小全道:“死者已矣。今我等捕杀近千蛮子游骑,将其尽数驱逐出境,周队正和将士们的仇也算报了,他们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宽慰。小全,你不必想太多。”
倒水沟不是众人北上收复的第一座军堡,甚至不是前几个。因之前马怀远赶到及时,将盘踞在倒水沟下的契丹蛮子尽数诛杀,顺势得以将倒水沟的十几号军士就地掩埋。然而其他地方的军堡则就不同,在当时的情况下,马怀远是无法将其一一收复的。
这回领蓟州千骑北上,马怀远在收复其他军堡时,看到的是裸露在外,甚至是被契丹游骑虐杀以泄愤的边军尸体,横七竖八的**,断肢残骸遍地都是,堡子上悬挂的人头,树干上吊着的人皮,那一双双瞪大的仇恨双眼,和鲜血一起染红了一片没有生机的荒野。
在和众人将这些同袍的尸体收敛,将他们残缺甚至无法拼凑的尸体整理,一一埋进土里的时候,无论是马怀远、马小刀,还是周小全,眼中不仅包含泪水,也饱含怒火。在见过那样的场面之后,如今再回到到水沟,周小全胸中的戾气不仅没有消减,反而愈发重了些。
少年握着拳头,仰起头,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咬牙道:“我们一家五口,此生与蛮子之仇,不死不休。边境一日有蛮子,此仇便一日不算完。”
马小刀拍拍周小全的肩膀,叹息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马怀远负手站立在一旁,良久不语。作为蓟州防御使,如今战死在他面前的,是他蓟州的边军,是他的部曲,面对契丹蛮子,他军令未出,而将士已战没,他心中亦如针刺。
“你若想复仇,首先要让自己有复仇的实力。”马怀远看了周小全一眼,转身离开,下令全军撤退。
周小全转过身,沉着脸,心中的仇恨与不甘,让他忘了敬畏,他大声朝马怀远:“为何要撤退,为何不上前迎战!契丹蛮子就在眼前,区区三千人,难道我们还怕了他们不成?!”
“这是军令。”马怀远没有给周小全多说话的机会,这几个字出口之后,人已经到了马背上。
周小全怒气盈胸,悲痛亦盈胸,他指着身后的倒水沟军士墓群,吼道:“边军将士,苦受贫寒之地,吃最简单的粮,睡最坚硬的床,走最危险的路,逾年不见旁人,整日所为就是巡边,巡边,巡边!每时每刻都有可能死于非命。十个边军九战死!他们有牢骚,有不满,骂过娘,咒过天,但他们从未有人选择过放弃,当逃兵!”
“现在,他们死了,战死了!你们却连给他们复仇的勇气都没有!”
马怀远眼神一冷,“让他闭嘴!”
马小刀出现在周小全背后,一掌落在对方后颈,周小全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扶着周小全,马小刀道:“他只是触景伤情了。”
马怀远点点头,率领蓟州军千骑,在契丹军到达之前南撤数十里。
马怀远的南撤,固然让周小全不能理解,但同时,他们的行动也让来追击他们的三千契丹精骑不能理解。马怀远退的太果断,还未碰面就南撤的无形无踪,这不符合常理。且不说北上以来马怀远所率千骑态度积极,战果辉煌,便是马怀远重新收入囊中的蓟州北境,也有着重大的意义。如今马怀远断然南撤,将到手的战果拱手相让,那么他之前的战斗就可以说变得毫无意义,至少是失去了实际战果。这样的行为,让蓟州北境重新落入契丹之手,简直匪夷所思。
率领三千骑南下,意图与马怀远交战,在打击马怀远所率千骑的同时,也将李从璟后续作战意图挖掘出来的耶律格孟,此时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马怀远南撤了,那么耶律格孟是追还是不追?
不追,他此行的任务显然没有完成,战略目的没有达到,再者就这么放马怀远走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但如果追,耶律格孟又有些不太敢追,深入蓟州,耶律格孟也害怕马怀远,或者说李从璟果真埋伏有伏兵在后面。
好在耶律格孟距离雁南不远,他将这件事回报给耶律欲隐,让耶律欲隐来作指示。
耶律欲隐在接到耶律格孟的军报,得知马怀远不战而退,耶律格孟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蓟州边境重新收入囊中,他也感到很意外。这样的意外,让他陷入沉思中。
“此战与当年耶律倍殿下与耶律敌刺的营州之役颇为类似,彼时在面对耶律倍殿下与耶律敌刺的大批援军时,李从璟也是不战而退,将好不容易收复的营州拱手相让。今次马怀远骤然突袭蓟州北境,得手之后,一战即退,颇有当年李从璟征战之风。依我看,这样的手笔,不会出自马怀远,而应该出自李从璟之手。”耶律欲隐身边的谋士对他说道。
耶律欲隐沉吟着开口道:“此番之战,虽然战事至今都是小规模交战,但其实是大战前奏,这是李从璟和我都了解的事情,我与李从璟的交手,从我袭击蓟州北境的军堡就已经开始。马怀远南撤之行为,是李从璟调度无疑,然而,李从璟如此为之的目的在何处?”
幕僚道:“何不更进一步,去探探李从璟的深浅?”
耶律欲隐皱眉问:“你的意思是,我当让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
“不如此,如何能得知李从璟下一步之谋划?至于李从璟可能会在半路设伏,只需要提醒耶律格孟注意就是,到时纵有不测,损失些兵马,但能探知李从璟的意图,些许牺牲也是可以接受的。”幕僚接着道。
耶律欲隐点点头,“此言有理。”
实际上,耶律欲隐之所以派遣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本就是将他们当做了探路的卒子,但探路的任务没有完成时,耶律欲隐是断然不会将他们撤回来的。眼下而言,蓟州北境的掌控虽然重要,但与此战大局相比,仍旧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话尽于此,耶律欲隐当即下令,让耶律格孟继续追击。同时,他下令在雁南的契丹精骑整军集结,随时准备出发,并且派遣了万骑大军,跟在耶律格孟身后,以随时应对各种情况。
如何解释如此安排的目的,耶律欲隐道:“若是耶律格孟没有遇到伏击尚好,他大可兵临蓟州城下,到时在蓟州境内纵横抢掠,亦或是破坏蓟州农田,都是可以选择的事情;若是耶律格孟果真遇到伏兵,哼,我有万骑精锐在后,足以应对一切意外情况,即便是李从璟亲自来了,我有大军整装待发,大可前往与其一战!”
“大帅英明,如此一来,李从璟就真被大帅拖在蓟州不能脱身了!”幕僚信服道。
耶律欲隐大笑,饶有深意看着自己的心腹幕僚,道:“皇上的确是令我拖住李从璟,让他不能增援渤海国即可,但我怎能真就如此为之?”他一甩衣袖,昂扬道:“今我既来蓟州,不将李从璟击败,不符我之盛名!”
马怀远主动南撤,沿路留下了不少游骑,用以掌握契丹军的行踪。耶律格孟所率契丹三千骑尾随而至的消息,没过多久就被马怀远得知。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马怀远眼中露激昂之色,而马小刀已经喜上眉梢,他期待的看向马怀远,道:“将军,耶律欲隐这分明是用这三千骑做饵啊!”
马怀远冷笑道:“若非用来做饵,耶律欲隐又怎会只用三千骑?三千骑,说来不少,要对付我千骑已经足够,但更深一步看,为准备此番大战,我蓟州军和其他藩镇军一样,扩军不少,他那三千骑送到嘴边,要吃下却也不是没有可能。耶律欲隐正是要让我看到这个可能性,引诱我出手。”
“这还是以蓟州军为主力的看法,若是我等有军帅派遣的大军在后,那这冒然突进的三千骑,就非得吃下不可了!”马小刀笑道。
“耶律欲隐这是投石问路,用心显而易见。”马怀远目露精光,“他要用这三千骑,来谈一谈我蓟州这潭水的深浅,甚至是军帅所谋的深浅。”
马小刀嘿嘿一笑,“既然饵出现,我等是吃下这个饵,还是不吃?”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军帅的谋划已经给定,你我的准备早已就绪,现在哪有放任鱼饵在前,还不动嘴的?所谓鱼饵,本就是用来咬的,你我吃下,岂不是辜负了耶律欲隐一番美意?”
“正是如此。”马小刀笑容灿烂。
“传令下去,将这三千契丹精骑,引入埋伏圈。”马怀远挥手下令。
再往南三十里,地势逐渐开阔,所谓开阔,也不是完全开阔的平地,周边都是丘陵地形。这样的地形,可以交战,但对交战有所限制。凡有所限制者,亦必有它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这里,马怀远埋伏了几乎所有的蓟州军步卒,共计约四千人。
这回出蓟州,马怀远几乎是倾巢而出,因为蓟州是边境重镇,所以屯兵原本就多些,这回为应对与契丹的大战,虽然李从璟不方便在幽州大肆募兵,但却让檀州、蓟州、平州,各自酌情增加了一些兵员。五千余蓟州军,除却留下不到千人镇守蓟州城,其他所有的将士,都出了蓟州城。
这处埋伏地点,也是马怀远事先就选定好的。到了这里之后,他让千骑继续装作前行的模样,吸引契丹军的追击,自己登上了一旁的丘陵,指挥战斗。
登高望远,尚不见契丹军的身影,马怀远沉着的说道:“待契丹军至,放其进入口袋,当其尾阵完全进入口袋后,听我号令,何焕军部封住口袋,截断契丹退路,山道两侧的伏兵同时杀出,冲乱契丹阵型,前面的千骑,再返身杀回。”
这是一个严密的口袋阵,各部分都有相当充足的兵力镇守,一旦契丹军进入埋伏圈,就能发起战斗。
除却被马怀远带去北境经历过战斗的千骑,其余蓟州军,皆都是步军。但是丘陵地带,骑兵施展不开,有利于步军发挥优势。在临出发前,马怀远将蓟州府库中的长枪长矛皆尽拿出,装备给军中将士,就是为了对付契丹的骑兵。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不久,道上出现了那三千契丹军的影子。
从出现在口袋外,到前阵进入口袋,随即主阵进入口袋,再到后阵进入口袋,这个时间持续的不短,前后数里的距离,也不是一个很短的行程。在此期间,马怀远一直屏住呼吸,并没有异动,直到契丹军完全进入埋伏圈,他才抄起鼓槌,用力擂响了战鼓。
一时间,丘陵中鼓声激荡,角声回旋,数不清的蓟州军从四面八方杀出,迎向道中的契丹军。
耶律格孟果真被马怀远设伏,陷入其布置好的阵地中,被动迎战的消息,很快传到了耶律欲隐耳中。倒不是游骑速度有多快,而是耶律欲隐此时已经离开了雁南契丹军大营,亲率万骑,走在接应耶律格孟的路上。
闻听此言,耶律葛萌虽然小有惊奇,但非但没有焦虑,反而畅快的笑了起来。他对身边的幕僚说道:“马怀远果咬我鱼饵矣!”
幕僚高兴的恭贺耶律欲隐,道:“马怀远既然对鱼饵下口,他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耶律欲隐奋然下令,让万骑加速前进,驰援耶律格孟,“内外夹击,务求一击击溃马怀远!”
耶律欲隐不是没有想到李从璟也可能安排有后手,但是蓟州境内的动静,他虽然不能说了如指掌,但起码知道他周边是没有唐军的,如此一来,即便是李从璟果真有后手,也只能从正面而来。正面交战,那正是耶律欲隐求之不得的事情。
另外,若能将蓟州军击溃,那么契丹就能趁势控制蓟州之境。
这意味着,契丹军就突入了卢龙之内。往后如何征战,那主动性和可选择性都大了许多。
是以,耶律欲隐难免振奋。
在耶律欲隐振奋的时候,马怀远正在与耶律格孟率领的三千骑激战。耶律格孟因为知道耶律欲隐会来救他,所以即便是陷入重围,他也应对的有条不紊。他先是让前阵拼命抵挡蓟州军千骑的回马枪,随即令主阵结阵自固,尽最大的努力减少伤亡。
耶律格孟看了一眼天色,时间早已过了正午,他对左右说道:“只要坚持到日落,大帅的援军就会赶到,到时我等以优势兵力,必能将马怀远一举击溃!”
又接着说道:“此战胜负的关键,就在于我们能咬住马怀远的蓟州军,只有这样,大帅赶到时,才有战果可得。你我务必力战,不能让马怀远跑了!”
左右皆连声应是,耶律格孟遂让他的部落亲兵,冲锋陷阵在第一线,为整个大军提升士气。
马怀远看着眼前的战斗,眉头微微皱起。这三千骑的顽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他们仍然在拼死战斗,韧性极佳。他也抬头看了一眼天色,距离日落尚有一两个时辰,照眼下战斗的形势,要在日落前结束战斗,非是易事。
马怀远没有亲自冲锋陷阵,马小刀却厮杀在第一线,对契丹军的顽强抵抗,他体会得更加深刻。鏖战半响,马小刀从战场上撤回来,急对马怀远道:“将军,这批契丹蛮子难缠得很,我军一时难以将其击溃!”
面容严肃的马怀远对马小刀道:“再战,不破阵,不归!”
见马怀远态度坚决,马小刀不复多言,再度杀入战场。
再战,蓟州军发了狠,稳稳占据上风,历经多时,契丹军阵终于大乱。
日落前夕,蓟州军开始转入疯狂屠杀阶段,眼看契丹军已经支撑不住。
恰在此时,马怀远眼皮一跳,他看到,数不清的契丹精骑从后而至,杀入战场。
这批源源不断的契丹精骑参战,立即扭转了战局。
蓟州军,大溃。
章一百八十 小鱼大鱼齐咬钩 预设奇兵向北行
契丹万骑汇入战场之后不久,马小刀就发现了形势发展的不对。
他们蓟州军接近五千人,在预先设定好的埋伏地点,伏击前来追击的契丹三千骑,占有地利,加之蓟州军早有准备,或许算不上以有心算无心,但绝对战局了巨大的优势。五千人围攻三千人,虽说战场胜负不以人数来衡量,但在眼下这种情况下,要胜那契丹三千骑,却也是容易的事。
那作为耶律格孟援军的契丹万骑汇入战场后,战场的形势陡转直下,蓟州军随即面对空前压力,在其后包围耶律格孟的何焕军部更是交战没多久就被击溃,契丹万骑已经趁势杀入阵中。
三千骑之后可能有契丹援军,这并非马小刀没有想到的事情,实际上,这是他和马怀远早有预料之事。为应对契丹可能出现的援军,马怀远在战阵布置上也留有后手,此时眼前敌方援军杀到,蓟州军随即转入防御姿态。
“长枪,重盾,防御!”随着山谷中鼓声和旗语的变化,马小刀和蓟州军中的高级将领,一边大吼,一边召集自己的部曲。
在马小刀与诸将的调度下,一排排长枪兵和重盾手从军阵各方涌出来,汇聚到一处,在交战大道的后方,摆开了防御阵型。长枪如林,重盾似墙,铜墙铁壁没多久就立成,而随着将士们的不断汇入,这个阵型还在不停加厚。
也亏得之前蓟州军已经将口袋阵中的格律格孟所部打得大乱,此时他们才能从战场上调度足够多的人手,来布置这个防御大阵。道上的耶律格孟所部,现在处在被分割包围和聚歼当中,虽然蓟州军抽调了一些人手,他们也没有翻盘的机会。在援军出现的时候,这些被包围的契丹军士意图反抗,但在他们已经没有完整阵型,被蓟州军完全压制住的时候,他们根本汇集不起力量来。
面对突如其来的契丹援军,有分割战场之效的蓟州军防御大阵,立即被巨大的压力冲击,契丹军人数太多了些,他们在耶律欲隐的督战下,不要命一般冲击军阵,一波一波攻势,潮水一般拍打在军阵上。
因有地形优势,契丹骑兵无法施展得开,更不可能迂回包围,但纵然如此,前排的蓟州军将士在杀伤一些契丹骑兵之后,还是被逼得步步后退。
蓟州军防御阵型中,无数利箭飞射而出,落在冲阵的契丹军阵中,给契丹军带来一片片伤亡。随即,契丹军还以颜色,更密集的箭雨落入蓟州军军阵中,让军阵立即出现一片片空白。
重盾的数量有限,不可能做到人人头顶上都有盾,实际上,除却军阵前排的将士,后排军士几乎没有重盾掩护。面对契丹军密集得多的箭雨,蓟州军难以消受。而在这样的战斗中,没有险要可收,更没有可能去搬运辎重车辆挡在前面,随着战斗持续,蓟州军的伤亡越来越大。
虽然总的而言契丹军伤亡更大,但他们人数太多了些。
马小刀再次从战场上跑到马怀远所在的位置,焦急的对他大声道:“将军,契丹援军太多了,我们就要挡不住了!”
马怀远面色不太好看,肃杀的眼神犹如冰原,但他依旧镇定,面对马小刀的示警,他只是淡淡回答:“我看到了。”
“我们该怎么办?”作为总领全局的主将,又站在高处,马小刀自然知晓马怀远能够看清战场,但问题是蓟州军眼下如何应对。
马怀远沉默不语,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丝阴霾。
马小刀终于忍不住问道:“将军,军帅的援军在何处?何时能到到来?”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马小刀焦急,实际上马怀远怎会不比他更加焦急?但实际情况,他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又有一名将领跑上来,他的部曲正在围歼阵中的耶律格孟一部,但契丹援军就在身后,不知何时就会杀透阻挡他们的同袍,冲进阵中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将士战心有些慌乱,进攻的步伐就迟缓了许多,而被围的契丹军,虽然无法形成合力,但在看到希望之后,战力凭空提升了几分,因而蓟州军的战斗越打越艰难。作为将领,他知道再这样下去意味着什么,而他有没有得到马怀远应对变故的任何军令,所以他终于是忍不住上前来询问。
马怀远默然了好一会儿,最终从他最终出来的话,让马小刀和那名将领一时都有些愣住,他说:“撤军。”
“撤军?”将领一愣,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作为马怀远最亲近的人,马小刀比这名将领知道得更多些,他不可置信的喊道:“撤军?为何要撤军?军帅的援军呢?他们不是就在后面吗?我们伏击契丹三千先锋追兵,咬下这个鱼饵,不就是为了引出更多的契丹军来,好将他们尽数聚歼在此吗?现在军帅援军还没到,我们为何要撤军?”
马小刀已经知道的够多了,但他明显不可能知道的比马怀远更多,有些东西马怀远出于某些考虑,也不会告诉马小刀。之前不能说明的,现在这个时候,更加不能说明,面对马小刀的质疑,马怀远只是不容置疑的冷冷重复了一遍军令,“撤军,这是军令,本将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表哥!”马小刀嘶吼起来。
鼓声息,金锣声起,挥舞的令旗向正在奋战的蓟州军清晰传达出了这个命令。
马小刀心有不甘,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紧握的双拳颤抖不停。
马怀远拔出长刀,架在马小刀肩膀上,面容一阵扭曲,“如果还想蓟州军在这战之后,能有更多的人活下来,就去带领你的部曲,好生断后!”
“表哥!”马小刀几乎要哭出来。
马怀远深吸了口气,望着眼前混乱的战场,语气缓和下来,但其中的沉重分量,却又增加了不知多少,他盯着马小刀,道:“你是我最亲近的人,平日享受最好的待遇,有最大的威风,战时自然就要奋战在最危险的地方。蓟州军能撤退多少,就看你能顶住契丹援军多久了。”
马小刀心中五味翻陈,他想不通,好好的咬钩诱敌战斗,怎么就在契丹援军出现之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但无论他心中有再多的疑问,此时也只能先执行马怀远的军令,因为形势不等人。
愤然转身,马小刀用尽力气,再度冲进战场。
马小刀不知道的是,在看到契丹援军有多达万人的时候,马怀远派遣出了一队斥候,将这里的情况告知了某支正在等待的军队。而正是他的那份军报,让蓟州军处在当下这种没有援军的局面。
那支军队,本来是有可能来增援蓟州军,并且如马小刀所说的那样,击退甚至是击败耶律格孟身后那万人骑兵的。是马怀远这位蓟州军的主将,亲自将这种希望断送。
目送马小刀的背影决然冲进战场,马怀远的目光突然变得沉痛而哀伤,他知道马小刀之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还毅然决然奔赴战场,是因为他的军令,更是因为他这个人。但作为马小刀的主将,作为这支蓟州军的主将,马怀远无比清楚的知道,马小刀这回重上战场,意味着什么。
“胜利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沙场之争,更是如此。”马怀远闭上眼,呢喃一句,眼前的蓟州军已经开始撤退,但面对机动性极强,人数又占据绝对优势的契丹骑兵,蓟州军能够成功撤下来多少,对一切情况都知根知底的马怀远,心中不敢有希望,只有绝望。“小刀,如果你能从这场战斗中活下来,往后,我给你做牛做马。如果,你不能活下来,日后每年清明,我会给你和死在这场战斗中的英烈祭奠、赔罪。”
蓟州军的撤退,让耶律欲隐眼中露出了嗜血的精光,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拔出马刀向前引去,“吃掉这支唐军,拿下蓟州!”
破阵败将不是目的,攻城掠地才是目标。
攻占疆土,攻下蓟州,意味着契丹军向前迈出了一大步。
在距离马怀远与契丹大军交战三十里开外的地方,一支保持行军阵型,原地休息的军队,接到了马怀远信使传递回的消息。
在这支军队前方,有数名年轻人迎风而立,他们有的着甲胄,有的则是着长袍。
在听完信使的汇报之后,莫离轻笑道:“契丹大军咬钩了。”
“既鱼咬了钩,就该收网了。”李从璟翻身上马,向百战军下令,“全军开拔,全速前行。”
这支原本可能会去接应蓟州军的精锐大军,此时没有朝着蓟州军所在的方位前行,而是面朝北方,展开了急速行军。
不久前,马怀远在蓟州北境袭杀契丹游骑,以此为标志,一场大戏的帷幕被真正拉开。
正是那时,百战军出幽州。
百战军的出动,意味着李从璟开始踏上战场。
在这场与耶律欲隐的交锋中,耶律格孟是鱼饵,蓟州军又何尝不是?
章一百八十一 有人苦战有人行 有人梦甜有人醒
雁南位于蓟州之北,两者之间并无关山阻隔,更无长城要塞,而是一片坦途,契丹游骑之前之所以能入境突袭蓟州北境的军堡,原因就在于此。从蓟州北到雁南,路程并不远,否则耶律欲隐也不可能跟耶律格孟跟的那么紧。在马怀远率领蓟州军伏击耶律格孟,又陷入与耶律欲隐的苦战时,李从璟带领百战军朝北而行。
李从璟的目标很简单,就是雁南,契丹在南线屯兵的两个大本营之一。
为防范李从璟支援渤海国,耶律阿保机在草原南边立了两个屯兵地,雁南和营州,两者相互呼应,以阻隔卢龙与渤海国之联系,加之辽东现大半在契丹之手,卢龙与渤海国之间的确险阻重重。这也是为何李从璟之前会说,雁南、营州之契丹军,是眼中钉肉中刺之故。
不拔掉雁南和营州这颗钉子,李从璟就无法支援渤海国,无法将契丹拉入他蓄谋多时的久战沼泽。
耶律阿保机在雁南、营州屯兵之后,没有因为觉得扼住了交通要道,就高枕无忧,整日晒太阳无所事事,他下令耶律欲隐,让他给卢龙制造麻烦,使李从璟疲于应对,以求在其攻克渤海国之前,将李从璟拖住,不让李从璟有动其它歪心眼的精力。
耶律欲隐施行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派遣精锐游骑,袭击了蓟州北境的军堡。这步棋的精妙之处在于,契丹游骑袭击蓟州北境军堡之后,大军却没有趁势出动。如此作为,是想让李从璟无法弄清耶律欲隐的战略目的,以求达到一叶障目的目的。与此同时,耶律欲隐磨刀霍霍,整军备战,随时应对李从璟的出招。
然而让耶律欲隐没有想到的是,李从璟重夺蓟州北境军堡的行动,来的太突然来快了些,快到耶律欲隐还没能够享受到让李从璟无所适从的快意,他自己就陷入了两难抉择中。李从璟之所以能够在极短时间内,重夺蓟州北境军堡,一方面固然在于其决策果断,但更重要的一方面,却是马怀远事先就带领百骑北上了,亲眼看到了倒水沟军堡的情况,所以消息传递到李从璟面前的速度,非常之快。
如此一来,耶律欲隐反而弄不清楚李从璟的战略意图了,在军情处将其眼线探子尽数捕杀的情况下,他甚至不知道那突然北上的蓟州军千骑,背后有着怎样的黑手。
双方交手,这一来一往之间,战场局势数变,一度成为扑朔迷离之局,让人摸不着头脑。
为将主动权再度握在手里,耶律欲隐派遣耶律格孟,率领三千骑开路。一方面,他是要探一探李从璟的后手;另一方面,他也是想看看,能否趁势拿下蓟州,给李从璟制造更大的麻烦,获得更大的转圜余地与军事主动权。
明面上的交锋,无论是蓟州北境军堡的争夺,还是马怀远伏击耶律格孟,耶律欲隐又将蓟州军击败,都不是什么难以看清的事,而暗地里的交锋,除却李从璟和耶律格孟的斗智斗勇外,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就是双方的斥候、探子之间的交锋。
在斥候与探子的交锋中,有军情处这把利刃的李从璟占了大便宜。
其一,通过军情处捕杀契丹斥候、探子,李从璟让耶律欲隐失去了蓟州境内的视野;其二,李从璟对雁南军,仍旧保持有一定掌控力,至少,他知道雁南兵营具体在哪个位置。
战斗进行到这里之后,矛盾已经被充分激化,到了要迎来高-潮的时候。接下来要揭晓的,就是这个高-潮点到来的具体时间,以及由谁掀起这个高-潮。
耶律欲隐让耶律格孟追击马怀远,怀有深层次的目的,而马怀远伏击耶律格孟,同样有着更深的用意。
这个用意就是,如果马怀远能够成功伏击耶律格孟,并且契丹没有援军,那么百战军不会行动,马怀远凭蓟州军之力,独自吃掉耶律格孟,战事结束之后,双方交锋的节奏就会暂时缓一缓,激化的矛盾也会稍稍冷却;如果马怀远在伏击耶律格孟时,契丹援军来了,但来得不多,百战军就会跟上来,与马怀远一起,将耶律格孟连带契丹援军都吃掉,这也是一个非同小可的战果;最后一种情况,就是马怀远当下面对的情况,也就是契丹援军来得很多,当这种情况出现时,李从璟会将本就激化的矛盾,向上提一个台阶,一步将战事推进高-潮。
百战军在行军途中,莫离出声道:“按照事先部署,若是契丹援军过多,与耶律格孟合兵超过万人,马怀远会在抵挡一阵后,且战且退。万五千人的大战,只要不是大平原上的溃败,劣势方依靠地形,尚有挣扎一番的余力。只要马怀远拖住契丹军一两日,我等的行动便能成功。”
“马怀远是沙场宿将,本身素有才干,领五千蓟州步骑,依托丘陵地势,要拖住契丹军不难。”李从璟说道,“即便是之后那些契丹援军发现不妥,想要回援雁南,却也来不及了。”
莫离接着道:“耶律欲隐在雁南屯兵三万,比营州还要多,他这回派遣了万余精骑南下,与马怀远的蓟州军厮杀,其大本营中留下的不到两万大军,只怕没了多少骑兵。我百战军两万对战契丹军两万,胜算还是有一些的。”
从一开始,李从璟就打定了要吃掉卢龙之北那五万契丹军,这回好不容易等到了雁南契丹军分兵的机会,也算是上天眷顾,李从璟怎能不去光顾雁南契丹军的大本营,将他们一锅端了?
李从璟道:“不能是胜算仅有一些,得是十之八-九的胜算才行。要不然咱们这趟,可就算白来了。马怀远率领蓟州军作出的牺牲,也就变得没有了意义。”
“这却也不难。”莫离抖了抖折扇。
为攻打渤海国、攻打大唐城池,又因为契丹如今大兴城池,以城邦建国,契丹军中,骑兵虽然仍旧是不可动摇的主力,但步军的数量却也在日益增多。诚如李从璟所料,停驻在雁南的契丹军,步军是主力部分,占据了万人之多。这并不是说这些契丹步军便不会骑射,跨上战马,他们依然是响当当的骑士,只不过在契丹军的编制当中,他们被用作了步军。军备是步军配置,战法是步军战法,所以即便他们个个都能骑射,那也只是会骑射的步军罢了。
因为耶律欲隐率领万骑南下,支援耶律格孟时,出于某种考虑,并没有打出他本人的旗号,所以李从璟等并不知晓马怀远所领蓟州军面对的契丹军,就是耶律欲隐本人。此时坐镇契丹雁南大营的,耶律欲隐的副使耶律纳儿。耶律欲隐在南行前,让耶律纳儿坐镇雁南,给他的军令很明确,只有一条,那就是随时准备出战,向蓟州腹地开拔。
今日是个好天气,草原上一望无垠,视野很是辽阔,只要稍稍登高,方圆十数里范围内的事物,都能一览无余。在军营角楼上呆了半天的耶律纳儿,面向南方,远望了半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之前接到军报,耶律格孟在蓟州时遭受唐军伏击,处境危急,跟在他们后面的耶律欲隐当机立断,率军前往支援。经过一阵激战,数千唐军败逃。只不过这些唐军战力颇为精悍,尤其是断后的一部分将士,硬生生在唐军主力撤退之时,依托不利于契丹展开的地形,拖住了耶律欲隐一两个时辰。
但也仅止于此而已。两个时辰后,耶律欲隐突破唐军防线,将唐军断后的残兵一举击溃,并且阵斩其将,随即往南继续追击唐军。
不过这群唐军有些狡猾,他们虽然是败退,损失也不小,但难得的是战心并未崩溃,凭借丘陵地形,一次次给耶律欲隐的追击大军造成了不小麻烦。
但这些麻烦对于耶律欲隐来说,也只是见招拆招而已,他们人多势众,用一力破百巧的方法,一次次突破试图反击的唐军,战果一次次扩大。
前方的战报,每隔三个时辰就会传递到耶律纳儿手中一次,看着这些振奋人心的战报,耶律纳儿打心里高兴。在接到的最近一封军报里,耶律欲隐告诉耶律纳儿,他已经几乎能够看到蓟州城!耶律欲隐让耶律纳儿做好准备,随时准备南下。
虽然没有上战场,但是仅看军报,耶律纳儿就像经历了一整日的大战一样。到了日暮,他下令全军早些休息,准备迎接明日极有可能会接到的南下的军令。
耶律纳儿进入梦乡后,做了一个美梦,他梦到自己站在了蓟州城头。而脚下,是尸横遍野的唐军。
章一百八十二 各在苦战各自忙 各自悲戚各自亡
在耶律纳儿的梦境中,天地一片祥和,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四周的契丹勇士欢呼不停,在蓟州城中大肆抢掠,无数财物被搜集出来,堆积成山,成群结队的汉人被拴在一起,牛羊一般圈起来,只待拉回草原从,成为他们的奴隶,这样的画面,当真是人间美到极致的景象。置身在这样的幻境中,哪怕明知是梦,恐怕也没有多少人愿意醒来。
耶律纳儿也享受这个美妙的梦境,熟睡中的他脸上渐渐溢出了笑容。只不过,在一片漆黑的营帐中,黑夜里突然浮现出这样一张笑脸,也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这样的梦境也不知持续了多久,耶律纳儿忽然感觉到整个世界都颤抖了一下。他吃惊的抬起头,举目四望,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不寒而栗。苍蓝的天空犹如一只瓷盆,不知被什么重重敲碎,裂纹蔓延开来,整片天空刹那间支离玻碎,原本平静的大地,在此时犹如巨浪翻滚的江面——天知道作为典型的草原人,耶律纳儿有多么痛恨大江大河与大海——在不停震颤,所有的一切,城墙、房屋、地面,都在龟裂,破碎,然后化为一纸尘埃。
耶律纳儿惊恐的看到,负手站在他面前的耶律欲隐,那伟岸的身躯,不知何时变得异常短小,短小得如同跳脚的老鼠,在城墙皲裂时,他那短小的身体掉入裂缝中,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瞬间就没了踪影,但他绝望而惶恐的呼喊,却那么清晰,在耶律纳儿耳边放肆回荡。
“不!大帅!”恐惧如同海洋,将溺水的耶律纳儿仅仅包裹,他终于承受不住,拼命大叫起来。
猛然坐起身,从噩梦中被惊醒,耶律纳儿看了看四周,见周围都是熟悉的军帐,隐隐有火光透过帐篷照射进来,让他能够看清楚,他现在还身处在自己最熟悉的地方。
暗自松了口气,耶律纳儿狂乱的心跳平复下来,他难免有些庆幸,如此可怕的场景,还好只是一个梦。
睡梦中的人醒来了,梦魇却未必已经消散。
耶律纳儿披衣站起,向去营帐外看看,此时到了什么时辰了。若是不久就要天亮,他便不打算再睡。随时可能出征,尤其是明日或者今日,耶律纳儿虽然不愿意去触碰方才的噩梦,但对前半部分中的内容,还是心向往之的。
然而不等耶律纳儿迈出脚步,脚下大地传来的微颤,突然而清晰传递到他的身躯中,这让他刚刚缓和的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心跳也凭空加快了许多。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屏住呼吸,停下脚步,细细感知地面的动静。
耶律纳儿的脸色更白了些,因为他发现,大地的震颤,并非是他的错觉!
大地为何会震颤?
几乎是第一时间,耶律纳儿脑海中就浮现出一个绝对没有理由出现,但却可能性最大的词:敌袭!
虽然地面这样的颤抖还非微小,若非是耶律纳儿刚从噩梦中惊醒,神经正处在极度敏感的时刻,他不一定能够感知到脚下的异样。然而,作为军中宿将,身为耶律欲隐的副使,耶律纳儿很清楚自己应该干什么。
只是不等他出声,他的帘子就被掀开,一名将领几乎是连滚带爬奔进来,在帐中跪下,用旁人听了会忍不住心惊肉跳的语气,恐慌的喊道:“副帅,大事不好敌军袭营!”
耶律纳儿简直不能相信这是真的。雁南兵营,虽然不是处在什么绝对隐蔽的地方,但也并非谁都能够发现的,唐军怎么会找到这里,他们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然而身为主将,耶律纳儿心中虽惊,却并没有慌乱,他沉声问眼前的将领,“唐军有多少,他们攻到了何处?”
“黑夜中看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唐军,但声势浩大,绝对数万之众!”将领焦急的喊道,“唐军四面来攻,已经突进了外营!”
“怎么可能!”耶律纳儿揪住将领的衣领,咆哮起来,“我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唐军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攻进了营地?!”
将领脸色苍白,脸涨得紫红,他断断续续的道:“不知何时,唐军的细作混进了营中,在多处同时纵火,他们随身携带有火油,被他们点燃的辎重数瞬间燃烧起来,外营顿时大乱,不等末将来禀报副帅,唐军就开始大举进攻!这时候,这时候他们已经攻进外营了!”
耶律纳儿痛心疾首,几欲气疯,“我大营防范严密,唐军细作怎么可能混进来,怎么可能!”
“他们,他们穿着我们的服饰,说着我们契丹的话,是以,是以竟然被他们蒙骗过关!”将领哭丧着脸,“等我们发现不妥时,一切已经晚了!”
耶律纳儿一把丢开将领,大吼道:“传令下去,舍弃外营,大军退到内营结阵,依托营防,构筑防线!”在了解完当下的情况后,耶律纳儿虽然怒火攻心,但却下达了最谨慎最得体的军令。
在耶律纳儿面对夜袭,仓惶迎击的时候,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蓟州腹地,蓟州军的战斗同样进行的异常艰难。
作为被李从璟留在正面,以劣势兵力,纠缠耶律欲隐的大军,蓟州军自打伏击耶律格孟,反而被耶律欲隐击破的时候,军队就乱象不小,损失惨重。如今且战且退,虽然有地形作为依托,但契丹军无论是军力还是战力,都占据了优势,是以蓟州军的仗,一直打得很辛苦。一路不停后退,就是在一路不停丢下尸体。
主动请缨跟随蓟州军北上战斗,希望为父报仇的周小全,此时融入在蓟州军中,和蓟州同袍并肩战斗。从最开始伏击耶律格孟,到现在与契丹追兵鏖战,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半。眼看夕阳西下,新伤盖旧伤的周小全,胸中涌起一丝希望。
一日多来,蓟州军一直在后退,契丹追兵也一直在追击,蓟州军的每一次战斗,都是在被契丹军咬上之后,迫不得已的迎战。连续奋战这么久,不曾有过一时片刻的消息,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周小全,已经完全是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凭借本能在战斗。
他箭术超群,马怀远早就发现这一点,所以给他配备了两个箭囊。而现在,两个箭囊都已经空了。
看了山头一眼,在长枪与旌旗背后,夕阳正在西沉,山的一侧已经变得灰暗,这是一个充满血与火的黄昏,生命之花的凋零,让他看起来有种惨烈的美。周小全知道,只要入了夜,大军的处境就要好得多。
将领脸色苍白,脸涨得紫红,他断断续续的道:“不知何时,唐军的细作混进了营中,在多处同时纵火,他们随身携带有火油,被他们点燃的辎重数瞬间燃烧起来,外营顿时大乱,不等末将来禀报副帅,唐军就开始大举进攻!这时候,这时候他们已经攻进外营了!”
耶律纳儿痛心疾首,几欲气疯,“我大营防范严密,唐军细作怎么可能混进来,怎么可能!”
“他们,他们穿着我们的服饰,说着我们契丹的话,是以,是以竟然被他们蒙骗过关!”将领哭丧着脸,“等我们发现不妥时,一切已经晚了!”
耶律纳儿一把丢开将领,大吼道:“传令下去,舍弃外营,大军退到内营结阵,依托营防,构筑防线!”在了解完当下的情况后,耶律纳儿虽然怒火攻心,但却下达了最谨慎最得体的军令。
在耶律纳儿面对夜袭,仓惶迎击的时候,远在数百里之外的蓟州腹地,蓟州军的战斗同样进行的异常艰难。
作为被李从璟留在正面,以劣势兵力,纠缠耶律欲隐的大军,蓟州军自打伏击耶律格孟,反而被耶律欲隐击破的时候,军队就乱象不小,损失惨重。如今且战且退,虽然有地形作为依托,但契丹军无论是军力还是战力,都占据了优势,是以蓟州军的仗,一直打得很辛苦。一路不停后退,就是在一路不停丢下尸体。
主动请缨跟随蓟州军北上战斗,希望为父报仇的周小全,此时融入在蓟州军中,和蓟州同袍并肩战斗。从最开始伏击耶律格孟,到现在与契丹追兵鏖战,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日半。眼看夕阳西下,新伤盖旧伤的周小全,胸中涌起一丝希望。
一日多来,蓟州军一直在后退,契丹追兵也一直在追击,蓟州军的每一次战斗,都是在被契丹军咬上之后,迫不得已的迎战。连续奋战这么久,不曾有过一时片刻的消息,身上被鲜血浸透的周小全,已经完全是在靠一股意志在支撑,凭借本能在战斗。
他箭术超群,马怀远早就发现这一点,所以给他配备了两个箭囊。而现在,两个箭囊都已经空了。
看了山头一眼,在长枪与旌旗背后,夕阳正在西沉,山的一侧已经变得灰暗,这是一个充满血与火的黄昏,生命之花的凋零,让他看起来有种惨烈的美。周小全知道,只要入了夜,大军的处境就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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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后会修改本章内容。
章一百八十三 不息烽火八百里 至水穷处看云起(1)
营州城头,忽赤也速儿望着西方,保持着肃立不动的姿势已经良久。
他是军伍中人,自打爬上马背那一天开始,就没有停止过与野兽和敌人的战争,从起初为了食物搏自己的小命,到统领部落勇士征战四方,最终扬名立万,带领部落走向辉煌,忽赤也速儿的人生并不复杂,却是卓越草原人的一个缩影。不同于耶律欲隐的生性多变,忽赤也速儿的性格如同他的征战之道一样,中正而谨慎,虽然并不缺乏勇气,但却很少鲁莽。
这回屯兵营州抵御李从璟,忽赤也速儿隶属耶律欲隐调度,耶律欲隐在迅速平定辽东战场后,即将精锐聚集在雁南,和营州互为犄角,彼此呼应,他本人在将营州防务交给忽赤也速儿之后,也到了雁南。营州的防务并不复杂,有坚城作为依仗,常规事项一切都有章可循,作为以善守闻名契丹的忽赤也速儿,应对营州眼下的局面很是从容。
然而,沙场毕竟又是险恶的,征战从来都不会轻松。
让忽赤也速儿此时面露忧思的,是西方的战局。在彼处,耶律欲隐正在与蓟州军交手,双方围绕蓟州北境已经展开反复争夺,并且投入的军力愈来愈多。这意味着大战就要开始,忽赤也速儿有这个敏锐的嗅觉。
忽赤也速儿要等的人终于到来,对方带来了雁南最新战局的情况,也带来了耶律欲隐的军令。
“增援雁南?”当忽赤也速儿听到这份军令的时候,不禁有些惊讶,他用疑惑和不解的目光看向耶律欲隐的使者,希望得到更进一步的解释。雁南有三万契丹大军,又有耶律欲隐亲自坐镇,而目前得到的消息,参与蓟州北境争夺的唐军,只有马怀远的蓟州军而已。就算李从璟来驰援蓟州,然而战端未启,百战、卢龙两军还未现身,耶律欲隐就此让忽赤也速儿轻离营州、驰援雁南,未免心急了些。
耶律欲隐的使者道:“蓟州军不过是李从璟的鱼饵,在蓟州军身后,李从璟必有后手,大帅调将军前去,就是为应对李从璟的后手。”
作为统领数万兵马的主将,耶律欲隐也有自己对战局的看法与主见,他道:“百战、卢龙两军还未现身,若是我贸然分兵雁南,一旦百战、卢龙两军来攻打营州,如之奈何?”
使者轻笑道:“将军何其谨慎!然大不可不必如此。营州城坚,要攻克断非易事,将军只需要分兵一万驰援雁南,留下一万兵马镇守营州,绰绰有余。”
忽赤也速儿仔细思量一番,最终接受了这份军令。
他调集了一万兵马,点了将领,带着出发雁南,而他自己,则继续坐镇营州。
蓟州军最后一次有效抵抗耶律欲隐万骑被击溃的时候,耶律欲隐距离蓟州城已经不过二三十里,望着丢盔弃甲奔逃的蓟州军,耶律欲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指着前方,对左右笑道:“蓟州城就在眼前,屈指可下。”
耶律欲隐的一位幕僚担忧道:“从边境至此,近百里路程,我等一路与蓟州军交战,已是耗去一两日,但在此期间,竟然没有其他唐军来援,实在是怪事!”
有人笑道:“一两日而已,唐军便是想要来援,哪有如此迅捷?”
这位幕僚摇摇头,“若是与我等交手的是其他人也就罢了,但李从璟不同。且他与我等在边境纠缠多时,必定有所谋划,眼下蓟州军败退,怎会长久没有人接应,让我等一路攻到蓟州城下?”
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觉得甚为有理,念及其中蹊跷处,不乏有人面色大变。
“李从璟久未现身,百战、卢龙两军也未见踪迹,他想作甚?”幕僚抛出的这个问题,让众人再不复沉浸在眼前的胜利中。
“李从璟素来狡猾,诡计多端,他莫非已经设好埋伏,在算计我等?”当所有人都感到不妙,担忧的看向耶律欲隐时,耶律欲隐却是发出一阵大笑。
众人不解其意,幕僚询问道:“局势若此,李从璟果真有阴谋,则我等处境堪忧,大帅缘何发笑?”
“尔等在问李从璟的去处,我便告诉尔等李从璟现在何处!”耶律欲隐一拂衣袖,语不惊人死不休,“竖子已去雁南!”
诸人大惊,相顾失色,有人惊叫不好,幕僚脑子转得快些,寻思着问:“大帅早已料到李从璟会偷袭雁南?”
“这是自然。”耶律欲隐冷哼道,见面前的人都有疑惑,便为他们解说道:“自蓟州开战以来,只见蓟州军,却未闻百战、卢龙两军,李从璟是要驰援渤海国的,他要驰援渤海国,就必须得先对付我等,当此之际,战端已起,百战、卢龙两军焉有不动之理?”
“先前蓟州军北上迎战我等,却一战即退。退也就罢了,却偏偏在半道杀回马枪,若是他们背后有百战、卢龙两军接应,半道回击自无不可,然事实并非如此。诸位不妨想想,蓟州军已然撤退,既无援军,为何还要回身再战?很明显,这是别有所图!换言之,蓟州军就是李从璟摆在我等面前的鱼饵,是要引诱我等步入陷阱的。李从璟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我等。”耶律欲隐缓缓说道,这话落在他面前众人耳中,无异于晴日惊雷,“我且问你们,李从璟千方百计拖住我等,意欲如何?”
“无非两种可能。一者,以前军拖住我等,再以大军迂回侧击,包围聚歼。”幕僚思索半响,面色肃然的说道:“二者,则是李从璟大军另有目标……这个目标,就眼下来说,最可能是我大军主力所在之地,雁南!”说到这里,幕僚悚然一惊,“李从璟要击我雁南大军?!”
耶律欲隐冷冷道:“李从璟虽然年幼,却极为自负,他花费这么大力气,不惜以蓟州军的巨大牺牲为代价,也要拖住你我,图谋自然不可能不大。眼下他既然没有出现在你我身侧、身后,就只能是引兵去了雁南。我雁南有大军两万,李从璟这是要一举将其吃下!灭我大军,毁我大营,这就是李从璟的野心!”
“雁南有我大军两万,李从璟有何依仗,敢言战之必胜?”有人惊疑出声。
幕僚沉声道:“百战、卢龙两军相加有三万之众,又都是百战精锐,战力不容小觑。况且这回李从璟明显是有备而来,他素有军略,排兵布阵很有一套,此行岂会没有依仗?反观我雁南大营,身在后方,远离前线,怎么都不会料到李从璟会如此孤军深入、直捣黄龙,骤然遇袭,必定混乱!如此,恐局势危矣!”
耶律欲隐哈哈大笑,“然而,一切都已在本帅掌握之中!”
“敢问大帅之策!”
“我已令快马驰回雁南,命耶律纳儿固守营地。同时,忽赤也速儿援军已在路上,不日即到雁南!”
“如此,雁南安矣!”
“哼,雁南得安,李从璟得亡!”
……
雁南,契丹大营。
天明时分,外营中浓烟滚滚,满目疮痍,烧毁的营帐、死亡的军士、破败的角楼辎重,像是一副残缺的画。
耶律纳儿站在望楼上,眼见外营中密密麻麻、阵型严密的唐军,面沉如水,那一个个黑袍黑甲的身影,汇集成的黑色海洋,就是这世间最汹涌险恶的存在。
外营已经丢失,这是无法逆转的事实。
昨夜,眼前的唐军突然杀来,在事先混进营中内应的策应下,摧枯拉朽一般攻破了外营的防线,幸亏耶律纳儿决策果断,及时让外营将士退入内营,两营将士一同构筑防线,这才及时稳住了阵脚,将唐军挡在内营外,避免了更惨重的伤亡,也避免了被唐军一举破营。
直到现在,耶律纳儿才看清楚面前的唐军,也知道了对方的规模,那是一支人数不下两万的大军,而他们的旗号,则表明了他们正是那支曾今攻破梁都,又转战平州、营州的精锐——百战军。
李从璟的黄旗并不难找到,那在最显眼的位置。视线从黄旗上下落下,落在黄旗前那几骑甲胄鲜亮的骑士身上,虽然不可能看清对方,甚至连看对方身影都很模糊,但耶律纳儿知道,李从璟就在那里。
就是这个神兵天降的家伙,让他在一夜之间丢了外营,也让超过千名契丹勇士丢了性命。
耶律纳儿虽然不免有些挫败感,但他知道,脚下的内营坚固异常,唐军不可能再像攻破外营那样,轻易攻破他的内营。但汉人军队善于攻城拔寨,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在这方面,草原军队差了不止一截。看到唐军在收集、整理外营中的攻城器械,耶律纳儿面色又黑了几分。
就在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两份信报一前一后被送到他面前。
外营中,李从璟、莫离、李绍城等人,正在摇对契丹内营指指点点,他们一面观察契丹内营的构造,一面区分其防御重点和薄弱地带。
在他们指点观察的同时,百战军大军也未闲着,从中分出一部将士,由荆任重带领,开始冲击契丹内营,正式发起天明后第一轮冲锋。
契丹大营之所以有内营、外营之分,原因就在于两营之间有构筑土墙、壕沟,将整片营地分成了两块,看起来就像是外环包内圆。百战军要攻进内营,就需要填沟、破门。
在荆任重带领百战军一部将士冲营的时候,李从璟等人的目光投向交战处,并未停止讨论。荆任重的先攻,本就是试探性进攻,目的就是要进一步试探出契丹营地防御的薄弱点,而后百战军便要从这个薄弱点猛攻,以求尽快破营而入。
“这群契丹蛮子倒是顽强得很,昨夜能乱而不溃,分外难得。”莫离边观察战场边说道。
“耶律欲隐虽然性子古怪了些,但治军确实很有一套,这内外营的布置,可是难得一见。”李绍城出声道,“若非如此,此时我等早已将这支契丹军击溃,踏破了这座军营。”
李从璟望着面前的战场、营地,目光微敛。
不时,两份军报到了他手中。
章一百八十四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2)
契丹内营中耶律纳儿收到两份信报后,粗略看过一眼,随即眼中闪过狂喜之色,他将信件递给左右看,“大帅早就料到李从璟会来偷袭雁南,已令忽赤也速儿遣军前来支援,这支援军已到六十里之外,不时就能到这了!”
左右皆大喜,有人眉飞色舞道:“大帅实在是神机妙算,如今我等固守内营,唐军一时定然是无法攻进来的,忽赤也速儿将军的援军也将赶到,到时候我等就能将唐军聚歼在此!”
“正是如此!”耶律纳儿连连搓着手,“大帅在击败蓟州军后,也已领兵回援,他既然算得李从璟会来偷袭雁南,自然是不会放过李从璟的。如此三面夹击,唐军必败!”
“大帅英明!”与此同时,在蓟州城北,耶律欲隐也正在接受幕僚部将的奉承,蓟州城虽然近在眼前,然而耶律欲隐却已下令大军后撤,虽兵临城下而不攻城,而是要回援雁南。
耶律欲隐负手望着蓟州城,嘿然道:“蓟州城是李从璟留给我的馅饼,在蓟州军伤亡惨重的情况下,蓟州城就像是不穿衣裳的美人,要拿下看起来易如反掌。李从璟正是想要引诱我攻打此城,好让我忽略雁南,哼,竖子想法倒是不错,可惜,蓟州城虽然令人垂涎三尺,我却不是那见到骨头就扑上去的疯狗,拿下蓟州城固然意义重大,但失去雁南,损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弥补回来,孰轻孰重,我岂会分不清?”
蓟州溃军正在退入城内,可以看到蓟州城头忙成一片,显得很是恓惶,这样一座看似唾手可得的城池,耶律欲隐在此时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的**。
“利有大小,中原有句话,叫做舍鱼而取熊掌,此言一语道破天机。蓟州城虽然重要,然与李从璟相比,却不值一提。只要此番能败李从璟,蓟州早晚是我大契丹的囊中之物,不必急于这一时。”耶律欲隐最后道,大军追击至此,本以蓟州城为目标,现在突然要撤军,自然要给将士们一个说法。
李从璟得到的两份情报,其中一份就是忽赤也速儿的援军将到,这个情报让正准备全力攻打雁南内营的李从璟眉头紧锁。他让诸将各归本位,带着莫离等少数心腹回到军帐,在将这个消息告诉众人之后,他缓缓道:“营州援军将到,若让其与内营契丹军合军一处,契丹内营必定无法攻克,如何应对,诸位有何办法?”
这个消息给众人造成的震惊是无法言说的。
大军北上袭击雁南,是周密布置的结果,虽然有料到耶律欲隐会有所察觉,但在耶律欲隐被蓟州军拖住的情况下,他注定无法及时回援雁南,在这个时间差中,唐军就能攻破雁南契丹大营。在李从璟原本的布置里,马怀远在示弱、“溃逃”之后,退入蓟州城中,引诱耶律欲隐攻城,而其依仗坚城,又有城中彭祖山相助,坚守不难,如此就能等到攻破雁南的百战军回援。若是耶律欲隐没有攻打蓟州,也不打紧,李从璟只需要蓟州军拖住耶律欲隐一两日即可,那样他就能赶在耶律欲隐回援雁南前,将雁南拿下。这是一个陷阱,只要耶律欲隐开始追击蓟州军,就已经入了圈套,无论他觉醒的早晚,都于事无补。
但是眼下,营州契丹军来的太早了些。依照他们的行程,极有可能是耶律欲隐在决定追击马怀远之前,就给忽赤也速儿下了命令,否则营州契丹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
这样也太不可思议了些,因为那意味着,耶律欲隐在追击马怀远之前,就料到了唐军可能会来袭击雁南!
“这不可能!耶律欲隐怎么会料到我们要来袭击雁南?!”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平首先表示了异议。
“耶律欲隐如何料知,我等当下无法知晓,但事实就是如此,否则,不能解释营州援军为何会来得这般快!”李从璟沉声道,在事实面前,所有的想当然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眼下的问题在于,若是耶律欲隐已经料知我等会来袭击雁南,他又为何还要离开雁南、追击蓟州军?”
这个时候耶律欲隐应该在雁南严阵以待才是,又怎会主动离开雁南,分兵去追击蓟州军,让雁南兵力被削弱?
“只有一个解释。”莫离缓缓出声,他直视着李从璟,眼神有些可怕,“耶律欲隐分兵追击蓟州军,将被削弱的雁南暴露在我们面前,是有意为之!”
“别驾的意思是,耶律欲隐给我等挖了一个陷阱?”王朴惊异道,“他分兵南行,就是为了引诱我等前来袭击雁南?”
“不示敌以弱,怎能诱敌来攻?不示敌以利,怎能诱敌长趋?”莫离声音愈发低沉,“耶律欲隐这么做,所图不小!他本可镇守雁南不动,以他的兵力和防御,轻易能叫我等徒劳无功,也就达到了将我等纠缠在卢龙的目的。而他现在做的这些事,表明他不想打一场不温不火的战争,也就是说,耶律欲隐不满足于防守,他想要进攻,意欲彻底败我大军!”
李从璟沉吟道:“形势已经明了,雁南是个陷阱,是耶律欲隐用来诱惑我等的肥肉!然而,如今我等肥肉已经咬了,耶律欲隐势必有下一步动作。眼下,契丹内营难以一举攻克,契丹营州援军将到,我等取胜艰难。耶律欲隐既然将战场选在了雁南,想必他此时也已在回援路上,届时他们三面夹击,我等处境的确不妙。”
此番袭击雁南,李从璟并非是一开始就打定了这个主意,若是没有万骑契丹救援陷入马怀远埋伏中的耶律格孟,露出兵力不足的雁南,李从璟也不会奔袭百里而来。若是李从璟没有来攻雁南,而是与马怀远一同伏击耶律格孟,也就不会有眼下的困局。
然而说到底,李从璟与耶律欲隐一样,都有着浓烈的自信甚至是自负,都不满足于小打小闹,而是想一举彻底击溃对手。
耶律欲隐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在眼见李从璟迟迟没有出现时,敏锐的扑捉到了李从璟图谋远大,有袭击雁南的可能性,然后他主动露出破绽,引诱李从璟领军来攻雁南,将这种可能性变成了现实!
战场上猎人和猎物的转换有时候极快,让人始料未及。
李从璟之所以不召集诸将军议,而是先与莫离等人密谈,也是考虑到这个消息散播出去之后,会在全军上下引起不必要的慌乱,他望着众人,再一次问:“局势若此,如之奈何?”
莫离等人寻思半响,幽幽一叹,对面色虽然严肃,但却并不慌乱的李从璟道:“为今之计,恐怕只有……”
看着大军班师,在左右敬畏的眼神中,耶律欲隐却神色漠然,没有人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
他的这些部将、幕僚,因为他此行的言论,都以为他之前真的有想过要攻克蓟州城,此时临时放弃,又是因为猜到李从璟要偷袭雁南。
而实际上,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有些话,耶律欲隐不会告诉为他效命的部将、幕僚们,因为他们只是他手中的棋子,是他用来建功立业的工具,而不是他的朋友。
在耶律欲隐的打算中,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攻打蓟州城!
甚至他这回南行追击蓟州军的目的,也不是他跟众人说过的,要探一探李从璟的后手、底细。
他有他的谋划和布局,这个布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只需要听他命令行事的人,没有必要、也没有智慧,去理解他心中的想法。
他冷眼看着蓟州城,看着班师的契丹军,眸底的傲慢、自负,是任何人都无法发现、却又真实存在的。他看待这些事这些人的眼神,就像是苍天俯瞰大地,没有丝毫温度,如看猪狗。
这很狂妄,但他有狂妄的本钱。他不认为面前的芸芸众生有让他重视的必要,他只重视值得他重视的极少一些人,比如说耶律阿保机。
面朝北方,微微扬起下颚,耶律欲隐神情冷傲,自言自语道:“李从璟,你虽然年轻,但却是个有野心的,这本没有错。但你自负才华,以为一切你都能掌控,那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之前你之所以连战连胜,并不是因为你很强,而只是因为你的对手太弱。在真正的强者面前,你会认识到,你不过是一个笑话。面对这样的强者,你才会知道自己多么愚蠢,才会认清自己多么失败。”
“你想要支援渤海,想要吃下我雁南、营州的大军,并且一刻也等不得,为了不被我拖在卢龙,你机关算尽。然而可惜,你注定被我拖在这里,并且,你的性命也会留在这里!”
章一百八十五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3)
一路北行,归心似箭的耶律欲隐并没有很愉快,相反,他的神色渐渐变得低沉。
从蓟州城北至雁南,不过两百余里的距离,对于俱都精骑的契丹军而言,两日即可抵达。事实上,经过一日行军,耶律欲隐已经让他麾下的精锐们走过了大半路程。但行军的迅速并没有带来什么功劳,反而让契丹军中的核心将领开始担忧起来。
自打踏上北行归途,他们就再也没有接到过游骑回报。大军斥候只能保持十里范围的视野,再远一些的游骑,派出去,便再也不会回来。
斥候是大军的眼睛,丢失视野带来的恐惧,直入人心最深处。而十里之外视野的丢失,带来的另外一个影响,就是耶律欲隐与雁南大营的联系被切断。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知道,为了应对李从璟迂回身后的情况,耶律欲隐事先做了周密部署,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环就是如何保持与雁南大营的紧密联系。
雁南是根,耶律欲隐是枝叶,相互之间不能掌握彼此情况,这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李从璟善用斥候,这在耶律欲隐眼里并非什么秘辛,他虽然狂妄,但并不愚蠢,他尊重他的对手,所以对李从璟的征战习惯很有一番了解。他曾将自己麾下的斥候与李从璟的斥候做过比较,结论是他并不输给李从璟。
若非如此,多日前奇袭蓟州边境,耶律欲隐何以能在一夜之间,尽数拔掉蓟州北境的唐军军堡?
在耶律欲隐加派几波斥候无果的情况下,他知道,李从璟的斥候已经在展现他们的战力,在正面战场上,与他面对面交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耶律欲隐从来没有惧怕的习惯,李从璟的斥候开始发力,他也不会留手,叫来自己的斥候将军,让他带领大军精锐斥候,尽数出击。
在这万余契丹大军阵外,在他们前行的前方,两军斥候在广袤原野上纵横驰骋,踏马追风,斗智斗勇,捉对厮杀。
如果说斥候骤遭不利,大军不知十里之外的事,给契丹军中核心将领造成担忧的话,那么于耶律欲隐而言,他能感受到的东西,明显不止这些,而且也更高了一层。
“李从璟既入我翁,理当正在雁南鏖战,分身不得,何以能遣其斥候,至此地,在我阵前,堂而皇之阻我归程?他又如何能得知我大军踪迹?”这是耶律欲隐最为关心的问题和最为疑惑的地方,当然,以耶律欲隐的智慧,他也不难想到,这只能说明,李从璟的斥候,已经将他的一举一动都掌握在手里。
行军小半日,形势发生变化,耶律欲隐派遣出去的斥候和游骑,经过多时鏖战,取得不小战果,终于突破了唐军斥候的封锁线,成功将视线延伸到十里之外。
重新夺回一部分视野控制权后,耶律欲隐随即得到两份军报,这两份军报一份来自雁南,一份来自营州援军。留守雁南的耶律纳儿在军报中言,唐军正在猛攻大营,而来自营州的万余援军则言,他们在半途遭受唐军伏击。
两份军报,两个地方的战事,让耶律欲隐再度陷入沉思当中。唐军兵力并不占优,如何能既猛攻雁南,又分兵阻击营州援军?在李从璟明知耶律欲隐从蓟州城回援的情况下,兵力本就处在劣势的他却主动分兵,这简直是自取灭亡之道。
与李从璟交手以来,虽然双方都在揣摩对方的心思,算计着对方,但对耶律欲隐而言,之前没有任何一个时候,比现在让他感到对唐军捉摸不定。无论如何,回援雁南的计划不会被改变,不管李从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回雁南,与雁南合军,才是上上之策。
雁南。
百战军对契丹内营的攻势持续不停,战场边缘,李从璟和莫离等人在望楼上俯瞰战场。眼前战场的形势很胶着,即便是百战军攻势凶猛,契丹军依仗营垒之固,双方战得难分胜负。
“雁南周边三十里,尽在我军情处与斥候掌控之中,莫说契丹蛮子的斥候、游骑,便是契丹苍蝇也漏不掉一只。”莫离轻摇折扇说道,“耶律欲隐已近此地,再有大半日时间就该到了。”
李从璟微微颔首道:“军情处与斥候对雁南周边的掌控,还能持续多久?”方圆三十里,面积很大,军情处与百战军斥候再能干,也不可能一直将这些地方控制在手里。
“三日。”桃夭夭言道。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李绍城可有最新战报送回?”
前日,在得知营州援军将到之后,李从璟令李绍城,在深夜隐蔽行踪,率领百战军主力东行,伏击这部契丹军。如今,战事应该有了结果。
这两日来,百战军对契丹内营的攻势虽然凶猛,但实则不过是佯攻罢了。李绍城东行时,耶律纳儿并没能察觉,李从璟也不想他在李绍城回来之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就有可能率军出营反击。那样的话,主力东行的百战军情况就不太好。
“营州援军遭到我军伏击,在耶律欲隐得到消息的时候,战局已定。他就算想要命令耶律纳儿出营进攻,且不说他的命令能否送达,到时也于事无补了。”莫离笑道。战至如今,众人已经知晓,眼前的契丹内营中并没有耶律欲隐,而是在前些时日南行,去跟马怀远交了手。
面对眼前局势,李从璟等人的应对之策,首要便是击溃从营中来援的契丹援军,惟其如此,李从璟才有与雁南契丹军决战的实力。无论是捕杀耶律欲隐大军斥候,还是清理雁南周边游骑、佯攻内营,都是为了达成这个构想。
战事正酣,李从璟扶栏而望,眼前视野广阔,整片战场和契丹内营大致情况都一览无余。目光稍稍东移,虽然不能看到李绍城与营州援军交战,但李从璟知晓,围绕雁南展开的烽火,已经完全燃烧起来。
章一百八十六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4)
耶律欲隐派遣出的游骑没有让他失望,大军斥候很快将视野延伸到十里开外,也正是因此,耶律欲隐才能得到来自雁南耶律纳儿和营州援军的消息。
然而好景不长,在契丹军的斥候不断延伸视野的时候,他们遭到了唐军斥候前所未有的强力反击。耶律欲隐派遣出的大批精锐斥候,那些他麾下战力最强的游骑,很快再度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带伤逃回的,无不是三魂丢了两魂。仅是看这些游骑的模样,耶律欲隐也能想象他们方才经历了怎样的噩梦。
最终,唐军死死将契丹军斥候的视野,限制在十里之内。
十里,是一个很讲究的范围。对于一般大军而来,要保证正常的行军,斥候远放十里,已经勉强足够,面对突发情况,也能有差不多时间结阵自保。然而十里视野,自保尚可,进取则显得不足。
百战军斥候进逼十里之界,同样能保证不被契丹大队骑兵追杀,有足够应对时间,同时,也能掌握契丹军行踪。而对于百战军斥候而言,他们此番行动最重点的地方在于,他们隔绝了耶律欲隐与雁南、营州援军的联系。
这就是百战军斥候,在配合军情处的情况下,能在战场上发挥的重要功用。换言之,这也是李从璟的征战之道。
视野被限制之后,契丹军的行军速度不得不慢下来,因为前方未知,所以不得不小心提防,谨慎行军。耶律欲隐气急,差些斩了他的斥候将军,在众人的劝说下,这才同意让对方戴罪立功,去重新夺回视野。
原本只需要大半日就能抵达雁南的路程,耶律欲隐走了整整一日,也没能走完。直到这里夜里,在他麾下那名斥候将军付出生命的代价下,契丹军游骑稍稍往前推进了一些,耶律欲隐也终于第二次得知了营州援军的情况。
从营州城出发,西援雁南的近万大军,遭遇唐军伏击,一战大溃,残兵退回营州!
“在自家门口被敌人伏击,忽赤也速儿派了个怎样的蠢货过来?!”耶律欲隐怒不可遏,一脚将报信游骑踹翻之后,在帐中咆哮。
“唐军斥候遍布各处,大军游骑皆有出无归,我等对周围情况一无所知……加之,加之耶律纳儿催促甚急,大军这才陷入唐军圈套……”
“又是斥候,该死!”耶律欲隐额头青筋暴突,“哪里都有唐军斥候,难道李从璟的斥候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雁南,百战军营地。
比之耶律欲隐,李从璟得知李绍城击溃营州契丹援军的消息,要早得多。李绍城所领部曲,乃百战军主力,虽是骤然东出,但实际上有以逸待劳之意,要击溃营州契丹援军万人,不是什么难事。
依托营地工事固守内营的耶律纳儿,在发现营外唐军有些不对劲、预备出营试探时,李绍城已经大胜而归。西归的百战军主力大摇大摆从契丹内营眼前走过,耀武扬威一番,自是激励了百战军士气,打击了契丹军士气。辕门上的耶律纳儿瞧见这一幕,气得目眦欲裂,直骂李从璟狡猾。
此后,李从璟暂停了对契丹内营的进攻,全军后撤,在距离雁南二十里的地方扎营,休养生息。如是过了没有多久,耶律欲隐姗姗来迟,终于到了雁南之前。
耶律欲隐没有进入内营,见李从璟在契丹营二十里之外扎营,他没有轻举妄动,便在南边,距离百战军二十里的地方扎营。
三处营盘,耶律纳儿在北,拥兵近两万,耶律欲隐在南,拥兵近万,百战军在西,有军力近两万。契丹军南北呼应,可进可退,百战军孤身面对两处契丹军营盘,显得势单力薄。
然而面对眼前局势,李从璟在与众人军议时并无半分忧惧之色,百战军虽然人数并不占优势,但面对区区不到三万契丹军,即便是正面阵战,他也半分没有觉得百战军会战败。
值得一提的是,百战军的营盘构造的很大,大到足够容纳三万人。
翌日一整天,无论是百战军,还是耶律欲隐、耶律纳儿,都没有派遣大军出战,双方相安无事了一整日。在此期间,百战军闭门不出,耶律欲隐也没有急于求战,战场形势看似陷入僵局。
在这一日当中,耶律欲隐和耶律纳儿碰头。虽然对耶律纳儿丢失外营的损失极为不满,但大敌当前,耶律欲隐也没有太过责怪,汇集众将、幕僚,耶律欲隐筹划应战百战军之策。军议之后,耶律欲隐仍旧让耶律纳儿回镇雁南内营。
第三日清晨,平静被打破,握有绝对优势兵力的耶律欲隐,向百战军营地发起进攻。耶律欲隐和耶律纳儿,分从两南北两面,出击百战军营盘。
百战军没有坐以待毙,大军主力出营应战。是时,雄浑的两万余契丹军,集结成两个大阵,在以骑兵为主力的情况下,向列成一个大阵的、以步卒为主力的百战军大阵发起进攻。
在望楼上,李从璟俯瞰战场,能大致看清整个战局。望楼前,高架数十,架有战鼓,鼓前鼓手凝神屏气,肃然而立。高架前,则是排成一长排的号角手。再往外,是主帅近卫阵。在此之前,才是步卒居中,骑兵列阵两翼的常规大军主阵。
契丹军骑兵占据多数,在地势平坦的战场上,骑兵对阵步卒又据有天生优势,望楼上的李从璟等人看到,契丹军第一波冲阵,骑兵冲锋在前,步军尚在缓行。万马奔腾,地动山摇之际,黑压压的人潮和席卷的铁甲巨浪,给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与恐惧感。
李从璟手指面向自己奔进的契丹骑兵,高楼上有大风吹动他黑色的披风,他轻描淡写对身边的莫离等人道:“契丹精骑超过万五千人,现几乎全数出动,从东北、东南两个方向向我席卷而来,观其阵势,知其意在以骑兵游击之术,以弓箭之力,对付我之大阵,来回策击。而其后跟进之步军,则会在其骑兵重伤我之大阵后,正面破阵。”
莫离点点头,“我军以步卒为主力,骑兵不及契丹军多,只五千人,正面交战,断难取胜。而若是让其骑兵肆虐本阵,则又恐怕阵型必为其所乱。”这是实情,两军交战,决定胜负的因素很多,军备是一方面,兵种的相生相克也是一方面。从通常意义上来说,骑兵天生就是步卒的克星。在古今中外历史上,依仗兵种相克的优势,获胜的战例,多不胜数。
其实眼下对百战军而言,退入军营固守,可有效避免兵种劣势,让契丹骑兵多的优势不复存在,并且化为劣势,毕竟攻打营盘,骑兵怎么都不及步卒来得有用。然而在深入敌境,敌军数量又占优的情况下,退守营垒,无异于自陷牢笼,一旦被契丹围营,麻烦便大了。
出营阵战,虽有不得已处,然对此李从璟早有应对之策,他俯视战场,抬起手臂,下令道:“传令:步军、马军严守阵型不动,待契丹骑兵至阵前,马军出而与之战,步军中之强弩长弓射而为之辅!”这是防御战法,立足本阵,既避免了被契丹马军围阵,步军又能成为马军的后盾。
契丹骑兵不时就从两个方向,冲到了百战军阵前。从不同方位相击,是很明智的战法,不仅可以分散对方军力、战力,同时也更容易找出破绽。好在百战军以营垒为背,摆的是最为常见的偃月阵,步军阵前,层层大车,重重枪林,组成最为狰狞的防线。
作为了解唐军战法、阵法的耶律欲隐,本就没打算从正面去硬冲百战军的步军前阵,他从两个方向派遣过来的骑兵,与百战军军阵相接时,就在偃月阵两侧。
“马军,出!”望楼上,李从璟下达军令。骑兵进攻,需要距离提速,才能发挥威势,没有奔跑起来的骑兵,那就成了步卒,还是笨重的步卒,自然没太大用。
壁垒森严百战军大阵,两翼展开的数千骑兵,汇聚成两道洪流,组成严格的军阵,迎向气势汹汹奔来的契丹大军。
两军相交,激战骤起。
奔驰声、呼喊声、碰撞声、厮杀声,震耳欲聋,纠缠在一起,就是金戈铁马四个字。奔涌的人潮,汹涌的军阵,如两条大河交汇,两架战车相撞,密密麻麻的战士,你来我往,深入彼此阵中。
鼓声和着脚步声,在剧烈回荡,战场上,各自将领的将旗,带着部曲奔驰向前,而在战场边缘,伫立在高楼上的人,身姿挺拔,身后大纛飘扬,头顶云卷云舒。
战至酣处,百战军马军稍稍后撤,步军大阵中,一蓬蓬箭雨腾空而起,在半空划过一道道巨大的弧线,落入契丹骑兵群中。
步骑合力,力战不退。
契丹军第一波攻势,在百战军步军强弩长弓发力之后被打退。但仅仅是稍稍后撤,契丹军又再次扑上来。
如是再三,日头渐高。
契丹步军跟上来已经很久,本在等待其骑兵乱百战军军阵后,给予压倒性一击。然而此时,眼见时间流逝,而骑兵陷入战争沼泽,虽然战事激烈,却没有达到预想功效,耶律欲隐终于在正午后下令,步军配合其骑兵,从正面进攻百战军军阵。
契丹军步军,在清理百战军阵前的防御工事时,付出了堪称惨重的代价。比之契丹军,唐军步军阵战本就娴熟不少,百战军又是精锐,此番战斗“以逸待劳”,防御之法完备,狠狠给契丹军上了一课。契丹步卒接阵时,百战军先是以弓弩攒射,在契丹军提盾上前时,利箭变成火箭,炙热的战场,随即多出片片火池,烟尘滚滚。当契丹军好不容易触摸到唐军战车时,百战军敢战之士奔出,以三五人为一组,依托战车地形,从缝隙中出手,用巨斧大刀等重兵器,让契丹步卒只能狼狈而退。
双方你来我往,局部战场不知多少次进进退退,而整个战场大局,却一直在胶着之中。
直到暮云合璧,没有分出胜负的两军,才终于停止了交战,各自鸣金收兵。
章一百八十七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5)
(第一更。)
军帐中,李从璟召集众将,评点白日战况。
总体而言,今日之战,百战军以劣势兵力迎战耶律欲隐,表现算得上上佳,尤其是在契丹骑兵占据多数的情况下,百战军能阵战不败,极为难得。这既得益于百战军战力之强,养精蓄锐多时,也得益于李从璟临战时,小到百人阵,大到万人阵,调动得极为恰当。
与战事激烈看起来不成正比的是,两军伤亡都算不上大,整整一日鏖战,合在一起竟然都不到千人损伤。这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合情合理,两军势均力敌,谁也没有溃败,大规模的伤亡自然不可能出现。换言之,若是伤亡大到一定程度,也就意味着战争出现了胜负。
“今日之战,我等以劣势兵力,面对有过万精骑的契丹军,犹能势均力敌,没让耶律欲隐占到便宜,此乃我全军将士奋躯之功。”军议上,李从璟首先总结两句今日战况,对百战军的战绩表示肯定,随即话锋一转,道:“然则诸将想必都清楚,形势不容乐观,也是事实。白日契丹骑兵冲阵,我百战军精骑虽能应战,却处在疲于应付的局面,在契丹军马军数倍于我的情况下,此虽不能责怪将士,然明日之战,必定更加艰难。而一旦我百战精骑丧失对局面的掌控力,步军大阵即便再稳固,被破也是迟早之事。”
言尽于此,李从璟问道:“今日召集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思量思量,面对眼下情况,我军有何好的应对之策。”
平心而论,这不是一个好回答的问题,在李从璟抛出这个问题后,诸将无不面露沉思之色。之后有人说以君子都之锐,主动出击,去反攻契丹大阵,带领全军破阵;亦有人说可发动夜袭,先打掉一部,击溃契丹内营之外、营盘防御较为薄弱的耶律欲隐,再反手集中力量去吃下耶律纳儿;还有人说不应该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而应该尝试阵前骂战,诱使契丹将领出阵单挑,先斩其将,再败其军。话匣子被打开之后,诸将言无不尽,主意层出不穷。
经过数年积淀,如今百战军的将领,尤其是高级将领,在经过一系列战事磨练和演武院教育、研究、学习之后,素质都与往日大为不同,眼界与见识远超以往,这一番自由发言下来,意见颇多,其中不乏真知灼见。
这让李从璟很满意。但让他更满意的是,在方才诸将的言论中,几乎都是寻求主动出击的意见,而没有龟缩自保、撤退的言论。人人皆有战心,有取胜的渴望,有向前的意志,有不畏强敌、不惧艰险的决心。
这样的一支军队,是李从璟想要的军队。
在李从璟与诸将商议种种意见的可行性的时候,军营外围突然喧闹起来,随即便有军士前来禀报,契丹军夜袭。
“方才还有将军说意欲夜袭契丹军营,不料耶律欲隐不仅与我等想到了一处,反倒是动作还快了一步。”李从璟淡淡一笑,并不如何惊慌,今日休战之后,他就下令军营严密戒备,谨防耶律欲隐夜袭。谨慎,这是一名合格统帅应有的起码素质,遑论李从璟这种对细节要求到苛刻的家伙了。
“直娘贼,耶律欲隐他奶奶的,竟敢偷袭我营,不知死活!军帅,请让末将出战,去狠狠揍一回这老匹夫,让他知晓厉害!”有将领请命。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他没有理会营外的喧闹,而是选择继续与诸将研究明日战法,“此间夜袭,不足为虑,不时耶律欲隐便会退却。商议明日战法,才是大事,犯不着让那老匹夫打扰我等。”
见李从璟云淡风轻,知他早有应对,诸将便不复再言,专心继续先前的话题。
不出李从璟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喧闹声远去,军士来报,契丹军已经退却。
李从璟一笑置之,对战况都没有多问。对自己亲手布置下的安排,他自然有信心,那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攻破的。再者,以李从璟所料,耶律欲隐之所以发动夜袭,更多是一种尝试和骚扰,并没有抱有太大期望,因为耶律欲隐也应该知道,李从璟对此会有防备。
就像李从璟方才听人说应该夜袭耶律欲隐,而没有立即答应一样,他也知道,以耶律欲隐的本事,不可能对此没有设防。
因已与耶律欲隐有过一日正面交锋,对方不可避免在这一日当中暴露了实力,这就让李从璟的参谋处有了用武之地。虽然李彦超等几人没有随行在侧,但也仅此而已,整个参谋处,其他参谋,包括二十书吏,都在帐中,这就让参谋处完全能够正常运行。
作为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参谋处的工作模式,让他能够通过对面前契丹军今日所展现的实力,进行近乎数据化的分析,这种分析带来的直接好处,就是评估对方战力,区分对方不同将旗下部曲的强弱,寻找到突破点。
这样的工作,自打这回百战军与契丹军交上手以来,就已经开始,而今日之战,无疑为参谋处的工作,又增加了一份客观的研究数据。
李从璟手中的这个参谋处,不仅仅是“研究敌情、出谋划策”那么简单,或者说不是这八个字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这八个字背后,包含了一整套严密的运作流程和先进的分析方法。
翌日,天明,两军再度交阵营前。
相比之昨日被动迎战,经过昨夜军议,今日百战军的行动,带上了主动出击的色彩。
在契丹骑兵如昨日般展开冲锋之时,以君子都为主,百战军精骑主动迎了上去。这回百战军采用的战法,是以精骑击其一部,力求有所斩获,并牵制其主力,至于那些仍旧奔往百战军步军大阵的契丹骑兵,因为军力大为减少,则由步军大阵,依仗弓箭之利和防御阵型,自行应对。
百战军今日战法,可用“一攻一守,攻防兼备,一静一动,动静结合”来慨括,如此作为的目的,是为了尝试掌握一部分战场主动权,寻求取胜之机。
战斗的过程很是激烈,战斗的结果让李从璟有些失望。
在过往的战斗中几乎是无往不利的君子都,在这回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时,没有能延续之前他们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战绩,虽然他们战斗得依旧凶猛,给契丹军带来不小麻烦,甚至是一度给他们造成慌乱,但是最终,他们还是被耶律欲隐挡住了前进的步伐,丧失了破阵的锐气。
到最后,在李从璟眼见君子都有陷入重围之险时,不得不下令,让君子都撤出战斗,退守步军大阵。
与君子都形成对比的是步军大阵,作为而今的百战军两位副帅之一,已是万人之上,拥有非凡身份的蒙三,始终战斗在第一线。他带领步军大阵,不仅挡住了契丹骑兵的进攻,也没让契丹步军冲乱阵脚。在蒙三带头战斗下的步军,如同一块巨大的铁板,在契丹军白色浪潮一波接一波的拍打下,巍然不动。
退回步军大阵后,一身血污的君子都主将郭威,跑到李从璟面前,摘下面兜,跪下身请罪,“敢请军帅,让君子都再冲一阵,若再不能破契丹马军之阵,末将愿提头来见!”
看了郭威一眼,对方羞愧、炙热的眼神并没有打动李从璟,他没有答应郭威的请求,近乎无情道:“君子都与其他马军,以昨日战法,协同步卒守阵。”
郭威眼中惭愧之色更甚,他有心再请战,但他也知李从璟拿定主意之后,一切絮叨都只会换来对方的反感,而不会让对方改变主意,只得强行按捺心中的战意,羞愤退下。
接下来的战斗几乎又回到了与昨日相同的轨迹上,耶律欲隐数调部曲,数变阵型布置,意欲冲破百战军大阵。而李从璟数次应变,将耶律欲隐的企图一一堵死。
战场上数万人的交锋,激烈而残酷。
这一日,百战军不仅没有取得突破,战到后来,形势反而比昨日还要严峻。耶律欲隐部曲毕竟比李从璟要多出一半,又掌握有战场主动权,寻找起突破口来,要比李从璟更加方便。而百战军在君子都主动出击失利之后,就不得不转入被动防御的境地。
当夜军议,郭威再度提出让君子都冲阵,依旧被李从璟否决。
第三日战罢,百战军损失大了不少,虽然作为进攻方,契丹军伤亡更甚,但在绝对力量的对比上,契丹军仍旧占据不可改变的优势。
正是这日之战后,李从璟下令百战军退入军营,不再在营外与契丹军阵战,而是据营防守。
取得突破性战果的契丹军,由是士气大盛。
接下来的战斗,在契丹军攻营、百战军守营的态势中持续进行。
章一百八十八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6)
(第二更。)
从百里奔袭,一举攻下雁南契丹外营、猛攻内营,到后退二十里扎营,被迫转入防守,再到阵战不胜,颇有损失,不得不退进营地固守,此番百战军征战至今,可说已经走在下坡路上,且形势已经变得很是不利。
于此种情形中,就在契丹军以为唐军已经快要不行了,胜利就在眼前,而对唐军展开猛攻时,他们遭受了出乎意外的强有力抵抗。契丹大军一连两日组织多次强攻,却连唐军辕门都没能攻进去,反而遭受了不小损失。
这样的局面,一直延续到耶律欲隐亲自督战阵前,才有了改观,在契丹骑兵分出一部分下马,跟随步军一起牵制唐军兵力,配合他们攻营的情况下,契丹军才终于能攻进了唐军营垒辕门。
虽然攻进唐军营地的契丹军,很快就被赶了出来,但这意味着契丹军已经找到了唐军防守的薄弱点,而被攻破的地方,唐军营地的防御工事损耗大半,防御力必定下降不少,如此只要持续发力,要彻底攻破唐军大营,指日可待。
契丹军阵中央,大纛下,高坐在望楼上的耶律欲隐,平静望着眼前的唐军大营,随在身侧的耶律纳儿面露喜色,道:“我军苦战数日,终于让唐军露出破绽,不负我全军勇士奋战之功,如此看来,要败李从璟不难了!”
耶律欲隐淡淡道:“交战数日,我倒是愈发佩服起李从璟来,这个唐朝的年轻人,是个有本事的。前番阵战,每逢我调兵遣将,排兵布阵,他都能一一应对,有条不紊。我数有机变,而他能数应之,竟然毫无差错,极为难得。我大半生阅人无数,与敌交手无数,而能有如此应变的,唯有两人,李从璟是一个。若非如此,唐军早就败了,哪里又能支撑到今日?”
“李从璟的确有几分本事。”耶律纳儿点头道,毕竟他被李从璟一战攻下了雁南外营,要是说李从璟是个草包,那他岂非无颜见人了?“然则李从璟再有本事,也非是大帅敌手。大帅方才言,能让大帅高看的,唯有两人,不知那另外一人是谁?”
耶律欲隐没有回答耶律纳儿,他仅仅是因为此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的兴致,他顺着他的思路继续道:“如今李从璟退守营垒,你我也合军一处,要攻破唐军营垒不难,难的是不让李从璟逃走。以李从璟之机变,今日我军虽能攻进辕门,但他必有应对之策,若是他果断一些,选择宵遁,以我等现在的军力,尚不足以围营,要困住他很难。”
自己的问题被无视,耶律纳儿不敢有丝毫不满,听了耶律欲隐的话,他只能顺着对方的话问道:“这的确是个难题,不知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从璟是个对手,若是此番让他逃脱,后患无穷,绝不可如此。”耶律欲隐道,忽地莫测一笑,“因是,李从璟必须死在这里!”
耶律纳儿揣摩了半天耶律欲隐的意思,终于明白过来应该怎样接话,他露出惊喜之色道:“大帅定然有了万全之策,末将愿闻之。”
耶律欲隐老神在在道:“前番忽赤也速儿的援军,在半路被李从璟设伏击溃,狼狈退回。这回李从璟被我困在营中,出营不得,他还拿什么去阻击我营州援军?我已调遣营州援军前来,待忽赤也速儿到了,就是李从璟的死期!”
“唐军已成强弩之末,有营州援军前来配合我部,要一举拿下李从璟,实在是易如反掌,他跑不了了!”耶律纳儿以拳击打掌心,振奋不已,想了想,又不免担忧道:“可营州分兵西来,那营州城的防御会不会就显得空虚?”
“显得空虚又如何?”耶律欲隐不满的看了耶律纳儿一眼,不知是不满意耶律纳儿对他计策的质疑,还是不满意对方的智慧,“李从璟就在眼前,他还能长了翅膀,飞去夺营州不成?再者,就算营州显得空虚,没有数万精锐,那也不是轻易能夺下的!”
“大帅英明!”耶律纳儿顿了顿,由衷道。
耶律纳儿复又看向唐军营地,冷哼一声,眼中流露出高傲、轻蔑之色,“李从璟啊李从璟,以你的本事,你若固守唐境不出,本帅还真不能奈你何。但谁让你狼子野心,竟敢出境来图我雁南?你不是喜欢雁南么,既然如此,你就长眠于此好了。”
耶律纳儿的脑海中,冒出了两个字:决战!
李从璟眼见契丹军攻入辕门,不动声色,又见契丹军被赶出营地,面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莫离走到他身旁,摇着折扇轻笑道:“戏演到这个份上,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从璟摇摇头,“这个我们说了可不算,得耶律欲隐相信才行。”
“这可是个难题,如何知道耶律欲隐有没有相信?”白袍随风轻扬,莫离问。
李从璟看向营外的契丹军阵,一片人山人海中,耶律欲隐的大纛清晰可见,他沉吟道:“耶律欲隐是只老狐狸,我骗他,他骗我,我们要骗过对方,对彼此来说都不容易。要确信他有没有入局,只能从他的排兵布阵中去寻找一丝端倪。”
莫离眉头轻挑,“比如说?”
李从璟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比如说他有没有调援军过来,试图一口吃下我们。”
莫离寻思着,忽的露出一个饶有兴致的微笑,“抛开这些不言,你觉得耶律欲隐会不会被你骗过去?”
“会!”李从璟回答的很干脆。
“哦?为何?”莫离追问。
李从璟手臂撑在栏杆上,上身微微前倾,“因为我了解他,我的参谋处也了解他。”
他后面没说出口的半句话是:因为了解对方,他和参谋处制定的策略,都是“对症下药”的举措,耶律欲隐有很大可能入局。
莫离点点头,和李从璟一起看向营外,“这些时日以来,我们不仅分出部曲打出卢龙军的旗号,在营盘构建、排兵布阵上,也做足了三万人该有的场面。能让耶律欲隐相信现在他面对的,是百战军和卢龙军全部人马,我们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再等等,既然已经忍耐了这么久,不妨再忍忍。等火候合适了,菜才能起锅。”李从璟呢喃。
这日夜,有军情处远探入营。
章一百八十九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7)
(第一更。)
旭日东升于山顶,缕缕红光跃下山线,越过树梢,行成一道道光幕,林间群鸟扑腾翅膀飞起,声声轻鸣落进小河中优哉游哉的鱼群。
河水倒映出正在赶路的人群,队列顺着河流延伸出去,长达数里。河岸上,一支旌旗飘扬、衣甲鲜亮的军队,正在以严整的队列行军,厚重整齐的脚步声,如同踩在这片天地的心脏上,节奏鲜明的隆隆作响。
这是一群年轻的面孔,在这个年轻的早晨。
李彦超抬头看了一眼晨阳升起的地方,双眼微微眯起,秋冬晨光有种别样的韵味,像伊人轻抚的手,痒痒的。
他的目光复又落向行军的队列,卢龙军将士组成的长龙,庄严而肃杀。
这周围的地形复杂多变,脚下的道路却颇为宽敞,道上泥土虽然夯实,不少地方却没有褪去新鲜的颜色,很明显这是一条新建不久、使用未多的大道。
李彦饶策马上前两步,和李彦超并肩而行,战马行驰速度不快,这让两人看起来颇有几分悠闲意味。
李彦饶道:“这两年以来,幽州从无大的战事,可谓悠闲安稳,连边境都跟着平静许多,虽不时仍有契丹军马南侵劫掠,但较之往前,早已是不成规模。军帅用两年的时间布局,下得这盘大棋,让人侧目啊!”
“军帅布得什么棋局我看不真切,不过我却知道,要建造这样一条大道,并非一件简单的事。不说其他,早年初至幽州时,面对来去如风的契丹蛮子,苦于幽州道路不畅通,卢龙军无从追击阻截,你我何曾没有想过,要修建几条这样的驰道?父亲更是早有此念。”李彦超神色略显复杂,“但直到军帅出镇幽州,才让幽州有人力财力,来兴建这样的大道。”
李彦超默然片刻,再往前看,道路前方已出现驿站的影子,他接着道:“始皇帝吞并六国,大肆兴建驰道连接南北西东,其南征百越时,为方便调遣大军、保障后勤供应,更是开凿灵渠,连通湘水和漓水。于战争而言,道路通畅,其重重于泰山。”
李彦超自嘲一笑,“没见军帅,没见演武院之前,我一直以为,战争就是行军打仗。百里趋行,与敌鏖战,固守坚城,与敌鏖战,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战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战争,涉及的方方面面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多到一时我都看不透彻,要打赢一场战争,尤其是大战、国战,要统筹的局面也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大到我根本不敢意图去掌控。”
“遍观史书,早慧早熟的大才之士多不胜数,但早慧早熟如军帅这样的人,我却从未听闻过。”李彦饶摇摇头,“精兵强军,加强军备,修建驰道,囤积粮草,谋而后动......立军情处,建演武院,设参谋处......军帅对战争的理解,超出我们太多。”
李彦超沉吟良久,抬起头来,晨光在他脸上流淌,他看着李彦饶,眼神明亮的问:“或许,这便是军帅屡战不败的根由?”
李彦饶怔了怔。
两人正说话间,两骑从队列前方回奔过来,在李彦超面前停下,马上的骑士一人斥候装束,一人着青袍负劲弩,腰挎横刀,马鞍边还配有两柄短刃。
“赵统领!”李彦超向赵象爻抱拳。
“李将军。”面满风霜却眼神清明的赵象爻回礼,“军帅令我等来接应你们。”
“军帅如何?雁南战事如何?”李彦超不失急切的问。
赵象爻道:“军帅无恙,战事胶着,正待李将军前去破局。”
“好!有了你们在前领路,我这就让大军加速行军,火速驰援雁南!”李彦超肃然道。
赵象爻却摇了摇头,看着李彦超道:“军帅有令,卢龙军不必急于加入战场,需得继续隐匿行踪,待时机成熟,自有军令给卢龙军。”
李彦超一愣,李彦饶上前道:“再往北,就出了蓟州地界,距离雁南已不远,到时契丹游骑必定遍布各处,想要继续隐匿行踪,似乎......”
他的话没说完,意思却已表达清楚,赵象爻看了李彦饶一眼,淡淡道:“李将军一路北行,可曾见过半个契丹游骑?”
“这......倒的确不曾有。”
“既然如此,两位将军还有其他疑问否?若没有,我需得先行回去,将卢龙军所在的位置,回报给军帅了。”
几日前,李从璟得到军情处远探回报,营州方向,有契丹大军过万,再度往雁南而来。
雁南、营州的契丹军虽然分据两地,但其都属耶律欲隐统辖,其分驻两地的目的,本就是方便与唐军作战。如今百战军被耶律欲隐缠在雁南,他调遣营州契丹军前来支援,谋求彻底击败自己,并不让李从璟感到意外。
从某些角度而言,李从璟甚是希望耶律欲隐调遣营州援军前来。
在忽赤也速儿加入战场之后,契丹军始围百战军营地,同时,其对百战军营地的攻打力度,达到空前强度。
至此,李从璟再不作半分保留,类似于前日有意露出破绽,让耶律欲隐攻破辕门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发生。在这座营盘内外,两军的较量,开始呈现出应有的激烈。
又是一日日暮,营地外围接战的地方,硝烟滚滚,燃烧的火箭、栅栏残骸痛苦呻-吟,往来奔驰的将士,在各自队正、都头的喝令下,或者换防,或者抢救伤员、抢修防御工事,场面上的温度都提高了许多。
李从璟一度不避矢石,亲临前线指挥,鼓舞士气。战事稍歇时,他视察一圈交战战场,安慰伤者,勉励战士。
从战场上下来时,契丹军又一次展开猛攻。
李从璟回过头,望见黑夜里有火石腾空,密集火箭如林似幕。
夜空下,灯火通明的战场上,无数将士操纵弩箭、投石车,不停倾泻战火。呼喝声、交战声中,李从璟的身影挺拔而修长,他忽而轻轻笑了笑,“谋已定,势已成,接下来,该分胜负了。”
章一百九十 不熄烽火八百里 水穷处自有云起(8)
战事在忽赤也速儿到来之后,并没有如耶律欲隐所料,在短时间内分出胜负。自己麾下的勇士战力如何,耶律欲隐再清楚不过,在他看来,以己方四万余人,对战不到三万唐军,取胜或许有些难度,但那不过是要经过一番激战的层面罢了,攻下唐营,再困难也不过三两日的事情。
正因有如此自信,耶律欲隐才敢将营州守军调遣过来万余,一击必胜的战局,自然要全力以赴。然而战事持续了七八日,契丹军也没能攻克唐军营盘,不仅如此,时常能看见李从璟身影的唐军营地,稳如泰山。
七八日以来,契丹军昼夜猛攻不息,而唐军让耶律欲隐再次清楚的认识到,汉人在堡垒攻防战上,能有怎样的造诣。扎根在眼前的百战军,虽然固守的不是幽州城那样的雄城,但进攻方也不是耶律阿保机率领的十数万大军。
耶律欲隐怎么也不曾料到,眼前这场大战,会打成一场持久战。
素来自视甚高的耶律欲隐,若是连以优势兵力,战胜劣势兵力敌军的信心都没有,那才是怪事。但眼前的战局给他泼了一瓢冷水,连日大战下来,作为进攻方的契丹军越战越疲,而作为防守方的唐军,丝毫没有崩溃之相。
耶律欲隐死也不愿承认,百战军的战力,会强过他麾下几乎战无不胜的精锐大军,但事实容不得强词夺理,战争的结果从来都不会骗人,耶律欲隐苦思良久,最终将原因归结在李从璟的阴险狡猾上。
“唐军营垒屡攻不破,其因为何,究其根本,在李从璟。数日来我遍观战场局势,但见唐军营垒防御器械配置极为不寻常,强弓劲弩不说,更有仿佛用之不尽的铁蒺藜、拒马,便连床弩这种向来固定于城墙上的军械,投石车这种攻城拔寨才会用到的利器,也在唐军营地中出现,而且数量还不少!”
军议上,耶律欲隐沉着脸总结这些时日以来的战局,越说脸色越不好看,“不仅如此,这些时日以来,我军屡屡攻进唐军营地,却总发现一墙之后还有一墙,一沟之后还有一沟,克之不尽。唐军营地,竟然有如迷宫一般,让人无从下手!由此可见,唐军分明是一边与我等鏖战,一边在修筑内部防御工事,其行如此,李从璟分明早就打定了与我在此长久作战的主意!”
“唐军,客军也!长途奔袭,且不说本不应携带如此多辎重,便是粮草,也断无可能太多,但自打与唐军交战,到忽赤也速儿来援,前后加在一起,几乎半月过去,唐军却无半分缺粮之态,诸位,这正常吗?!”最后,耶律欲隐厉声问出了他也不解的疑惑,陷入深深的愤怒中——恼羞成怒。
耶律欲隐心高气傲,久战至今,早不能忍,为破唐军营地,他屡出奇计。然而无论是整夜擂鼓佯攻,欲求疲敌,还是挖掘地道,欲求奇袭,亦或是驱赶牛马冲击辕门,欲求破门,皆被唐军一一破解。
鏖战至今,战局胶着,唐军营盘依旧坚固如山,破敌无期,耶律欲隐怎能不心急如焚,不恼羞成怒?
“久战至今,战士们已露疲态,唐军营地坚固非凡,每日攻打,战士们伤亡惨重,营地中伤员惨呼声昼夜不息,不忍猝闻,全军将士士气不复当初高昂,末将担心,战事再这样拖延下去,恐怕取胜之望渺茫。”忽赤也速儿犹豫半响,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他本谨慎之人,这些话他不能不提醒耶律欲隐一二。
耶律欲隐佛然不悦,冷盯着忽赤也速儿,“你是在质疑本帅调度不当,不能让大军取得胜利吗?”
“......”忽赤也速儿顿觉大窘,低下头道:“大帅英明果敢,自然是能带领战士们取得胜利的,末将方才之言,也只是为向大帅询问应对之策。”
耶律欲隐冷哼一声,环视帐中诸人,神态威严道:“我等与唐军鏖战至今,战士们固然疲惫,然则唐军何尝不是如此?况且唐军本就远道而来,而我雁南大军以逸待劳,首先就占据了优势。半月激战下来,到如今,唐军困守营垒,内无城池可供依托,外无援军可以救援,已在绝境之中。之前唐军颇为能战,那是存有击退我军的幻想,而今半月过去,他们焉能不知此望难以达成?当此之际,疲惫、无力的是唐军,绝望的也该是唐军,而不是我等!”
他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顿时叫诸人信服,诸将由是士气大增。
耶律欲隐见状脸色稍缓,心中却不得不鄙夷眼前这些人,暗骂了一声一群蠢货,这才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这些时日来,我观唐军作战,已不如起初勇猛,这说明他们已开始乏力,说不得,军力已经不稳!依本帅之见,唐军已是强弩之末,困兽之斗犹有尽时,眼下正是如此,败之正当其时。传我军令,明日辰时,全军攻营,与唐军决战!”
诸将接令,士气高昂。
忽赤也速儿迟疑着道:“大帅,唐军虽可败,然其若临死反扑,战力亦不可小觑......”
耶律欲隐闻言不仅没有担忧之色,反而哈哈大笑,笑罢,睥睨忽赤也速儿一眼,“要瓦解唐军斗志,何其易也!且看本帅略施手段,定叫唐军自乱阵脚!”
翌日天色方明,李从璟得报,契丹军尽数出动,三面围营之军皆大肆列阵,如同黑云压城,似欲决战。李从璟和莫离等人登上前营角楼,查看营前形势。
排山倒海一般的契丹军阵,一望无际,排列在大地上,如同滔滔洪水。其间马蹄滚滚,烟尘不绝,呼喝声一**传来,清晰可闻,让人心颤。
莫离摇着折扇,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笑道:“耶律欲隐这是准备集合军力,与我等一决雌雄了?”
“战争总要有个结果,战斗最终也要分出胜负。于耶律欲隐而言,他手握五万大军,自然是无法容忍这场战争经久不决的。况且,他身后,耶律阿保机尽起契丹大军,攻打渤海,他可是没有援军的,而我们则不同,背靠幽州,必要时候,边军皆可调动,他也不能一直等。“王朴接话道,手枕在脑后,举止随意,没一点儿严肃模样,“这些时日,耶律欲隐机关算计,也无法攻破我营,这回要与我等正面决战,也不知是否还有其他阴谋。”
说话间,契丹军阵中奔出一股股骑兵,到了百战军营前,往营中射了几波箭。箭头上带有信件,散入营中,立即被百战军将士捡到许多,各自好奇拆开看的时候,也有人将其送至李从璟等人面前。
“战前射信,可不是什么好事!”李绍城皱眉,心中顿起警觉。
李绍城直觉没错,这些信,都是耶律欲隐用汉字写的劝降信。内容无非唐军已陷入绝境,再战无益,只有一死,而契丹军胜券在握,今日即将决战,奉劝唐军将士认清形势,投降契丹。若能取得李从璟人头,自然高官厚禄、荣华富贵不提。
在李从璟看来,这种事很平常,他在后世见过不少,但平常并不代表没用,相反,用的人越多,说明它有存在的道理。这样的信要起作用,关键在用在什么场合,毕竟军中普通将士是不知道形势和大局的,也不知道将帅谋划,只知道眼前战事。
总而言之,若是处理不好,这些信件少说也是很影响士气的。
看了这些信,在场不乏有人色变,众人齐齐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随手将信扔掉,也不担心其他将士捡了去看,望着营外契丹大军,不无嘲讽的笑道:“连劝降这种把戏都用了出来,可见耶律欲隐已是黔驴技穷,契丹军离兵败不远了!”
他这话,随即传入军中,被全军将士得知。
是日,契丹军总攻百战军营地。
激烈交战,一日不休。
至日暮前,契丹军屡次突入营中,却都被百战军赶了出去。
及至日暮,终于有契丹军大举攻入营中,站稳脚跟,两军随即在营中展开混战。
入夜,战事未歇,契丹军入营者,已多不可数。
耶律欲隐亲临前线,严令契丹军今夜务必破营!
子时,百战军几乎丢了半个营地。
子时刚过,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忽然燃起一片星星火海,向营外的契丹军席卷过去。
这是卢龙军奉李从璟之令,奔赴战场,直取契丹中军!
与此同时,营中百战军,发起反攻。
半只脚在百战军营中,半只脚在外的契丹军,不料有此大变,顿时慌乱不已。耶律欲隐连忙调兵遣将,意图阻击卢龙军,稳住阵脚。
激战数个时辰,契丹军大溃。
百战军汇合卢龙军,两军合力,战至破晓时分,大破契丹四万大军。
旭日从地平线上升起,霞光驱散黑暗之际,百战军营地外,可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章一百九十一 既下雁南复营州 马蹄不停向渤海(1)
草原的天与中原并无不同,差别在于风景。从跟随大军,双脚踏上草原第一步开始,杨重霸就领略到了前半生从未见过的风景。自古秋主兵戎,而以战马为战争利器的草原民族,更重秋高马肥之事,这回踏足草原,杨重霸未见风吹草低见牛羊,倒是先见识了一回契丹军马的彪悍。
都说黎民前后是一日中最冷的时候,今日杨重霸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受,红日初升,随军历经整夜厮杀的杨重霸,在尸横遍野的战场站起身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将手中沉重的横刀插进地面,疲惫不堪的坐在一架战车的残骸上,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浑身肌肉酸痛难耐,更绷得他的伤口疼痛难当。安安稳稳坐下来的那刻,激战余生的杨重霸,扭头看了一眼战场边缘的红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脸上,此时他感到一阵刻骨铭心的幸福。
脚边的杂草和泥土都已被染成猩红色,敌我双方的尸体层层叠叠,远处似真似幻一般响起几声鸦鸣,一队队唐军骑兵从远近各处奔驰而过,尸体在铁蹄下不停痉挛。
比起昨夜震天动地的厮杀声,今日的黎民显得格外寂静。在这样的寂静处,感受到自己还活着,对军人而言,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杨重霸摸了摸腰间契丹千夫长的头颅,脸上绽放出放心满足的笑容——更何况,还有这样的军功。
今日的晨阳,让人觉得充满希望,杨重霸似乎已经看到了属于他的明天:吃得饱穿得暖,有一栋宅子,不说锦衣玉食,至少能活出个人样来,赶明儿给祖宗上坟的时候,也能挺直自己的胸膛。
他真的很满足。
去年河上大战时,杨重霸还是梁军,在军营被百战军夜袭攻破之后,无处可去的他主动投降百战军。那时候,百战军虽也兵强马壮,但无论是将士素质,还是兵器装备,都无法与现在相提并论。在幽州这两年,韬光养晦的百战军,实力早已上升了一个台阶。杨重霸不会忘记,在之前的守营战斗中,凭借甲厚箭利,他们给契丹军造成了怎样的杀伤。若非如此,他们又怎能轻易守得住大营?
杨重霸抚了抚胸甲上的刀痕,凹凸鲜明的痕迹显现出这一刀的力道,想起昨夜契丹千夫长砍来的一刀,杨重霸心有余悸。平心而论,他出刀的速度并不比对方快,甚至慢了一拍,但之所以最后死的人是对方而不是自己,全因他的厚甲挡住了对方志在必得的一击,而对方的甲胄,却没能挡住他的刀锋。
与此类似的情况,在昨夜参战的唐军将士中,多不胜数。
作为一个普通士卒,在战场上是生是死,充满了数不尽的必然与偶然,就算是大胜的军队,也不可避免会有将士战死。但士卒所在的军队,却能提升或者降低士卒伤亡的概率,甚至能在很多必死之境中让他们得以保全。能够置身这样的军队,对每个将士来说,都是无比幸运的事。
杨重霸很庆幸自己身在百战军,若是换做其他军队,他昨夜很可能已经死了,那样的话,现在他应该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一群契丹蛮子中间,等着同袍来收殓。
于杨重霸而言,是百战军的胜利让他能够活下来,而对于百战军来说,正是一个个普通士卒的存活、胜利,才组成了这支军队的胜利。这场与契丹军的大战,唐军最后之所以能赢,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此。
休息半响,缓过气的杨重霸正准备提刀起身,一个酒囊砸到了他怀里。此时见到酒囊,时机再合适不过,杨重霸双眸一亮,甚至都没顾得上看酒囊来自何处,就迫不及待仰头大灌。
虽是牛饮,酒却半分未洒,他只是一个寻常士卒,买不起多少酒,能畅快大饮的机会不多,所以舍不得浪费半点。
丢酒给杨重霸的人甲胄鲜亮,虽也布满血渍,却仍旧存托得他英俊不凡,在杨重霸身旁坐下来,他饮酒就姿态洒脱得多,喝一口酒起码要从嘴角淌出半口,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他眼神有些迷离,轻声吟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杨重霸看见他,原本陶醉的神情立即变得紧张,连忙起身行礼,“将军!”
孟平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礼,瞥了他腰间一眼,笑道:“看你也是满身血污,就一颗人头?”
杨重霸重新坐下,闻言嘿嘿笑着解释道:“昨夜拼杀太急,光顾着杀人了,没顾得上割人头......不过将军莫要小看这颗人头,这可是一个蛮子千夫长!”
“哦?那可不错。”孟平点点头,语露赞赏。
杨重霸没忘记抓住机会继续饮酒,他问道:“将军,蛮子正大溃,你怎么有空在这与卑职饮酒,不去追击?”
“追击,那是骑兵的事,我们步卒哪里跑得过他们?”
“要说君子都这回也是憋了口狠气,前些时候与契丹在营外阵战时,君子都未能击破契丹马军军阵,迫使大军阵战无法取胜,不得不退回营中固守......听说郭将军还被军帅狠骂了一顿?”
孟平淡淡一笑,道:“你当真以为那日君子都未击破契丹马军,是君子都不能?”
“难道不是?”杨重霸怔了怔。
“当然不是。”孟平道,“君子都非不能破阵,实军帅不允也。若非战事前期一步步示弱,怎能让耶律欲隐以为败我军并不难?若非如此,耶律欲隐又怎能被我等死死拖住,若不是契丹军连日攻营消耗了大量军力,士卒疲惫,卢龙军又如何有机会奔袭百里,出其不意杀出,从而一举击溃契丹军?从孤悬境外,从阵战到守营,再到被契丹军数次攻破营门,我军看似一步步陷入绝境,实则这一切,都不过是军帅和莫先生的算计罢了。兵法虚虚实实,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这才是克敌制胜之道啊!”
君子都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屡经战事,又兼主将智勇兼备,能不能破数倍于己的契丹军两说,但绝不至于真如前日那般,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狼狈退回。
杨重霸被孟平口中的真相震惊,更惊讶于李从璟和莫离的老谋深算,又念及百战军不仅军强,而且逢战必以计先,沉默良久,只能感叹道:“军帅真乃神人!”
孟平微微一笑,语气轻松了些,“这边的战事结束了,接下来大军会开赴下一处战场。此番出征,使命远未完成,机会还多得是。”拍拍杨重霸的肩膀,站起身,勉励道:“往后好生杀敌,战后我会推举你进演武院,等你从演武院肄业,你也有望如军帅和莫先生一样,能战能谋,或可常胜于沙场。”
听到演武院这三个字,杨重霸精神一振,酒也顾不上喝了,激动的起身行礼,“多谢将军!”
在这一刻,孟平不仅是他的主将,带领他杀敌建功,也是他的伯乐,能让他前途光明。孟平背对朝阳走开,晨阳为他的甲胄镀上一层金边,在杨重霸眼中显得愈发耀眼。主将每个士卒皆有,伯乐却只有极少的幸运儿能遇到,底层的人要往上爬,贵人必不可少。被看重的杨重霸悄悄握起拳头,下定决心,日后定要好生跟随孟平,沙场建功。
一队衣甲亮眼的骑兵拥簇着一人从远处奔来,在十几步之外缓下速度,当先一骑明光铠熠熠生辉,黑色披风飘扬如带,面容沉静而冷峻,看到被杨重霸目送的孟平,他勒住马缰,轻描淡写道:“孟平,过来。”
孟平立即应声,迅速小跑过去,在那人马前肃然行礼,仰视对方恭敬道:“军帅有何吩咐?”
双方说了什么,杨重霸隔得远,听不清楚,他只能看到孟平在得到指示后,随即跨上战马,由步卒变成骑兵,跟着对方的骑队,奔驰而去。
骑兵从前方奔行而过的时候,杨重霸跟着转身,一直看着他们远去。他眼神复杂,充满敬畏,因为他知道,对他主将喝令的那人,正是他们的军帅。
那个主宰这片战场,主宰他们这些唐军将士命运,也主宰敌军战士命运的人。
所谓穷寇莫追,也得分情况,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真理,凡一切定论,都有它成立的条件。真理有时候像是美食,人人趋之若鹜,有时候却像拉出来的屎,一文不值。百战、卢龙两军在击败耶律欲隐之后,依照李从璟的命令,尽起三军骑兵,四下追杀。
趁他病要他命,这是李从璟对此战的定义。幽州军要进援渤海,必须得拔出耶律欲隐这颗钉子,击败雁南、营州契丹军远远不够,且不说尽灭这五万蛮子,至少要让他们彻底丧失战力,再不能阻拦幽州军北上步伐。
除却精骑追击契丹军外,李从璟下令步军收拾战场,死者就地掩埋,伤者送回蓟州。
耶律欲隐好不容易逃脱唐军追杀时,身边已只区区数十骑,他军中的大将幕僚,大都在被唐军追杀途中失散。耶律欲隐知道,在这种时候失散,意味着什么。雁南已失,耶律欲隐只能退守营州。
“雁南被破,虽是莫大损失,但只要守住营州,李从璟依旧不能北上。忽赤也速儿,你善守城池,城中尚有数千兵马,我等固守不出,谅他李从璟也不能奈我何,只要拖住李从璟到明年,待皇上破了渤海国,大军回援,我等必然有机会灭了李从璟这厮!”
路上,耶律欲隐如此对忽赤也速儿道。
等耶律欲隐好不容易看到营州城墙,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他也看到了围城的唐军。
一头从马上栽倒下来,耶律欲隐几欲气绝。
章一百九十二 既下雁南复营州 马蹄不停向渤海(2)
前夜,眼见攻克唐军营地在望,耶律欲隐是激动且兴奋的。一只脚踏进唐军营地,又是在深夜,出现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胜利来得很是不易,耶律欲隐也不会坐失良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再作丝毫保留,将预备队尽数遣上。
然而长生天给耶律欲隐开了一个玩笑,从天而降的卢龙军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在卢龙军出现后,耶律欲隐甚至很长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里怎么会凭空出现一支军队?在当时情况下,作为军中宿将,耶律欲隐已经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
虽然他调兵遣将,意图挽回败局,但是大部分契丹将士的混乱已无法控制,乱军之中,耶律欲隐不得不上阵亲自拼杀,几经惊险,堪堪逃出战场时,身边不过数百人而已。
较之一己之身的艰险,耶律欲隐更为不能承受的,是此战败给了李从璟。从坐镇雁南,到袭击蓟州北境军堡,再到围攻唐军于此,耶律欲隐脑海中演变过无数次战局的发展,也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到过自己会兵败。
从始至终,耶律欲隐都理所当然的认为,此战他必定会取胜。
“本帅戎马一生,何等风浪不曾见过,何等英雄不曾杀过,岂会败在李从璟这小子手里?”之前,耶律欲隐不止一次如此对左右说道。他瞧不起李从璟,在他眼中,虽然此番征战,他步步算计,看似很重视李从璟,但在内心深处,他仍视李从璟为一介乳臭未干的小儿。
败给李从璟,耶律欲隐无法接受,这是奇耻大辱,生平未有之奇耻大辱!
脱离战场后,脸黑如墨的耶律欲隐强忍住内心的屈辱感与不忿,向左右下达军令,收拢溃败将士。
“唐军多为步卒,骑兵甚少,且也不甚精锐,定然无法有效追击我军,这正是我等收拢将士,卷土重来的大好时机!”
耶律欲隐虽然性子乖戾,此时情绪不稳,但在军事上,他仍然是契丹国最拔尖的一批人,他知道此时该做什么。在下达军令时,他不忘鼓励左右士气,“待我聚拢一些士卒,唐军若追至,则我等大可返身埋伏,杀一记回马枪!若是唐军不追,趁他四处追击、兵力分散之际,我等亦有机会杀回!”
他这话并没有没有道理,至少听着能给人希望,其左右数百骑,闻言稍稍振奋,散去一半,收拢溃兵。
然而这些人奔出未及两刻,皆狼狈退回,惊恐报知耶律欲隐,“大批唐骑,已然杀至,大帅快走!”
“怕他作甚,唐骑总共不多,到这来的又能有几何?随我杀回,迎击这股唐军!”耶律欲隐拔刀低吼,厉声下令。此时回战,虽会遭受损失,但相比百人伤亡,士气无疑更为重要,尤其是在他收拢残兵、还欲再战之时。
左右齐齐举刀大吼,纷纷表示愿从耶律欲隐一战。
亲自带领将士冲锋陷阵,耶律欲隐信心满满,他看到的这股追兵,人数与之相差不大,甚至略少一些,在他迎上对面主将的时候,他并不知道,他面对的是郭威,是君子都。
一股残兵,如何是君子都的敌手,交阵不过片刻,耶律欲隐所领将士,被杀得溃不成形,而耶律欲隐本身在与郭威的厮杀中,也险些被对方一刀斩了脖子。
最终耶律欲隐不得不怀揣更大的屈辱,狼狈而逃。这一回交战之后,他身边剩下的将士,已经不过百余人。而君子都的紧追不舍,也让耶律欲隐收拢残兵再战的念头,化为泡影,只能夹着尾巴拼命向营州方向逃窜。
在草原上呼风唤雨、百战不殆的耶律欲隐,何时经历过此等待遇,被君子都赶着东逃,这让他想起了儿时被人欺辱,却无法还手的经历,眼见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减少,耶律欲隐数度差些吐血。
好在最终耶律欲隐还是摆脱了君子都的追杀,一路上不食不饮的耶律欲隐,深深将这回兵败、溃逃的惨痛经历刻在心底,他发誓,他一定要杀回来,“李从璟,若不能将你碎尸万段,我耶律欲隐枉为人!”
痛定思痛,耶律欲隐虽然心如刀绞,却拼命稳住心境,咬牙奔向营州城。在终于要抵达营州的时候,他重拾信心,勉强和颜悦色勉励忽赤也速儿道:“雁南被破,虽是莫大损失,但只要守住营州,李从璟依旧不能北上。忽赤也速儿,你善守城池,城中尚有数千兵马,我等固守不出,谅他李从璟也不能奈我何,只要拖住李从璟到明年,待皇上破了渤海国,大军回援,我等必然有机会灭了李从璟这厮!”
前行不久,终于看到营州城墙,耶律欲隐来不及松一口气,他视野中的营州城,却被唐军团团围在中间!
耶律欲隐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再三确认,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提起忽赤也速儿,咆哮道:“营州城外如何会有唐军,如何会有唐军?!这群唐军哪里来的?他们怎么会围住了营州城,你怎会让他们围了营州城!”
他猛地拔出腰刀,就要向忽赤也速儿砍去,“你这蠢货,本帅要你何用!”
不及腰刀落下,眼前一黑,急火攻心之下,耶律欲隐一口鲜血喷出,摔下马来。
忽赤也速儿等人大惊,扶起耶律欲隐,隐入林中。期间他派出游骑,打探营州战况,之后得到消息,营州城外唐军,约莫万人,围城不久,围而不攻,意图不明。
“只万人围城,尚好,还能混入城中!”忽赤也速儿长舒了口气。待到天黑,用了个声东击西之策,从唐军兵少的地带,穿过防线,顺利进到城中。
雁南一战,占了夜战的便宜,又四处追击两日,百战、卢龙两军斩敌超过两万,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头,来自夜战时契丹军混乱之时;俘虏则有数千,李从璟没有乱杀。顺势拿下雁南契丹内营之后,缴获更是丰厚,无论军粮还是军械,多不可数。草原民族征战,多携带牛羊,耶律欲隐麾下有些部落酋长,自带了美女的,这些现在也都被李从璟收入囊中,赏赐将士。作为耶律欲隐屯驻三万契丹大军的所在,仅此番缴获,就足以支撑百战、卢龙两军再征战逾月。
却说李从璟在雁南摆了庆功宴,对全军将士粗略论功行赏之后,没多作停歇,挥师东进,不日抵达营州城下。
趁忽赤也速儿带领营州主力西进之时,围困营州城的,乃是幽州现有机动兵力的最后一部分——彭祖山率领的新军。新军战力固然不及百战、卢龙两军,但也训练多时,早就可堪一战,战前一直是作为运送粮草、辎重的力量,先行开赴蓟州、平州等地,这回对营州又只是围而不攻,自然手到擒来。
李从璟出幽州而迎战耶律欲隐,目标很明确:拔出雁南、营州这两颗北上钉子。也即是说,雁南,只是李从璟此番出战耶律欲隐要取得的第一个战略目标,而不是全部,同时拿下营州,才是李从璟整体谋划。
在与耶律欲隐交手时,新军起初只是整军集结,并未妄动。若耶律欲隐在追击马怀远的蓟州军后,强攻蓟州城,新军则会配合马怀远守城,将耶律欲隐拖在蓟州,李从璟便能从容吃下雁南。若是李从璟与耶律欲隐鏖战雁南战事不利,新军作为预备队,可视情况,或者加入战斗,或者接应李从璟从雁南撤退。最后才是眼下情景,在李从璟确信以卢龙军能击败耶律欲隐、而营州城防空虚的情况下,他抓住战机,将新军派往营州,围困营州城,既为阻截从雁南溃败的大批残兵入城,也为做攻城准备工作,待大军抵达,再行攻打此城。
忽赤也速儿善守,这对李从璟而言不算什么秘辛,早在战前,演武院、参谋处对忽赤也速儿的的研究就很深入。因而攻打营州城的战事,就不会很简单。新军在围了营州城后,拔出营外防御设施,清理攻城道路,填充壕沟等工作,一直在持续不断的进行。
在出幽州前,针对营州城防坚固、兵强马壮的情况,李从璟甚至考虑过不克此城,在攻破雁南的前提下,只以新军驻扎城外限制之,而大军直接北上增援渤海。
由此可见,若是善守之将固守坚城,要克之的确不易。
但眼下对李从璟而言,情景出现了转机,营州两万守军,经历之前两次西援失败,尤其是后一次,忽赤也速儿亲率城中主力西进,而兵败雁南之后,营州城中的能战的契丹守军,不仅只剩下五千人上下,且士气低落。
在正常情况下,五千精锐据守营州,以忽赤也速儿之能,即便是面对一般军队五万人攻城,也能坚守一两个月。但百战、卢龙两军携大胜之威,又有新军养精蓄锐多时,情况已经不同。除此之外,为克营州城,李从璟也已准备良久。
李从璟为克营州所做的准备,乃是以营州有守军两万为前提,而今其城内能战之士不过五千,李从璟的准备阵容就堪称恐怖。
在迅速抵达营州城后,李从璟并未立即下令对其展开进攻,而是等待了数日。
对于营州城中的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而言,这几日他们度日如年。
章一百九十三 既下雁南复营州 马蹄不停向渤海(3)
新军从蓟州出发,赶至营州时,因为时间仓促,锱重来不及尽数携带,大部分仍旧留在蓟州、平州。在新军围困营州后,才由蓟州、平州边军,将大军攻打营州所需的锱重一批批运往前线。
是以李从璟在到达营州后,并未着急攻城,而是一直在做攻城前的准备,以等待攻城器械运达之后,对营州城展开雷霆一击。营州毕竟坚城,忽赤也速儿又坐镇营州准备良久,不可小觑,为今之计,是利用契丹军士气低落的弱点,不给他们有重新建立信心的机会。针对目前情况,幽州军最好的策略,无疑是不动则已,动必破敌。
为固守营州,之前忽赤也速儿在营州的这些时日,对营州城防进行了严格布置。他的布置分为三个方面,或者说三个层次。首先,外层,忽赤也速儿将游骑远放数十里,建立起游骑常规巡逻机制,用游骑和斥候组成严密的战前巡查网。其次,在营州城外,建筑大量防御工事,平地竖木桩,造陷马坑,加宽加深濠沟和护城河,多立羊墙等;最后,加高加固城墙,补充插杆狼牙拍等器械,储备极其丰富的雷士滚木、箭矢,并在城墙转角垒造土山,在土山上建起高大箭楼。
通过这里中外三重防御,忽赤也速儿将营州城布置的固若金汤,让人望而生畏,寻常军队、统帅见了,莫说攻克此城,恐怕连攻城的勇气都要大打折扣。
忽赤也速儿并非契丹八上-将,威名却几与其齐,在攻打辽东的转折时期、在抵挡李从璟北上的关键时刻,耶律阿保机更是将驻守营州的重任交给他,的确不是没有理由的。
耶律欲隐性子暴戾,其用兵风格也是诡谲大胆,充满侵略性与进攻性,可喻之为矛;忽赤也速儿性情稳重,木讷少言,与之相应的,其用兵谨慎持重,滴水不漏,可谓之为盾。一张一弛,一攻一守,用耶律欲隐与忽赤也速儿两人搭档,互补互助,共拒李从璟,也是耶律阿保机用心良苦。
然而,对于营州城的防御,莫离不过是给了四个字评价,“枉做龟壳。”
对于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攻防兼顾的帅将组合,莫离的评价也可谓辛辣,“徒增笑耳!”
莫离话中对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的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一顾,由这八个字展露无余。
莫离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从璟正扶栏而望,在他脚下,源源不断的锱重器械,在卢龙边军的押送下,长龙一般汇进军营。
营州城防固然严密,然而对李从璟而言,一座要攻打的城池,无所谓城防坚固与否,更无所谓望而生畏,只有如何攻克。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如是而已。
忽赤也速儿善守,那么此时留给李从璟的选择就只有一个:他善攻。
他必须善攻,因为他必须克下此城。
营州城墙上,耶律欲隐不顾创伤,走上城头,在忽赤也速儿的陪同下,观察城外唐军。耶律欲隐在醒来之后,并没有再意图斩杀忽赤也速儿,且不言战前斩将不利,营州城还需要忽赤也速儿镇守,以拒唐军,他先前欲杀忽赤也速儿,也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
然而耶律欲隐虽性情乖戾,却也是心机深沉之辈,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这回被气到吐血晕厥、欲斩大将的地步,可见其受到的打击何其之大。
不过此时走上城头的耶律欲隐,已经没有半分颓败阴霾之态,整个人精神饱满,面目温和甚至更胜以往,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才经惨败,而是方有大胜。事实上,昨夜耶律欲隐睡得不错,他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一场大战,所以他需要养足精神。
眺望城外唐军连营,耶律欲隐神色自若,对忽赤也速儿道:“我有坚城、良将、虎士在此,李从璟便纵有十万军,也难破我城!将军善守城,此番可不要让本帅失望!”
“大帅放心,唐军想要攻克营州,若无三月,断无可能!”呼赤也速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果决,他并没有夸大其词,他是真有这个把握,哪怕如今契丹军已在雁南损兵折将,营州城内已只五千契丹军,然而将帅齐心,耶律欲隐对他的勉励,都是他有此定论的原因。
耶律欲隐微微颔首,仪态从容,大将风范。
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却让耶律欲隐和呼赤也速儿再也无法继续从容不迫。
城外,长龙也似汇进唐军连营的锱重人马,如同江流入海,源源不断。
起初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对此不以为意,但在唐军锱重连续三日持续不断补充进唐营之后,面对在唐营内外垒起的无数小山一般的攻城器械群,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面色都变得极不好看。
“李从璟这是在使诈!他疯了吗?他哪来这么多攻城锱重!他要做甚,他要发动与我大契丹国的决战不成?!”
相比之之前一直名将风采、雍容气度,而此时毫无风度跳脚大骂的耶律欲隐,忽赤也速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与耶律欲隐不同,作为契丹现今在城池攻防战上造诣最深的将领,他更能知道,唐军运来如此多的辎重,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过耶律欲隐有句话说得很对,李从璟这根本就不是在打算攻城,若不论军队数量,仅以辎重论,唐军携带的攻城器械,说发动国之决战或许夸张了些,但也绝对足够攻掠大片土地!
幽州军的辎重补充,并非三日就已完成,而是整整持续了五日。在这五日之中,幽州军驱赶着雁南俘虏的契丹士卒,为他们拔出营外的木桩,填充壕沟,做攻城准备。
在对面自己的同族时,耶律欲隐和忽赤也速儿毫无恻隐之心,城墙上的利箭如雨水般泼下,任凭那些被驱赶的契丹俘虏如何哭爹喊娘,都没有半分作用。
所有辎重都抵达之后,李从璟又花却整整一日时间,来将这些器械布置在营州城外各处,以求发挥最大功效。
待一切准备就绪之后,李从璟召开军议,准备着手攻城。
“为保营州,之前忽赤也速儿设下里中外三道防线。其外围游骑、斥候,在我军情处锐士和斥候的猎杀下,很快就土崩瓦解,也因此新军才能顺利抵达营州城下;营州城外的木桩、陷马坑、壕沟,经过这段时间的处理,也都解决的差不多;接下来,是时候会会忽赤也速儿的最后一道防线了。”军议上,李从璟以这些话作为开场白。论述连日战绩,目的在于临战前再鼓舞一番士气,只不过帐中诸将无不斗志满满,他这话一说出口,众将俱都纷纷请战,要求做先锋。
李从璟摆摆手,在诸将安静下来之后,笑着示意莫离道:“此番攻城之战如何布置,且先听军师安排。”军中素有军师、军士祭酒等职,这倒不是李从璟说笑。莫离、王朴、杜千书等人,本身在幽州有官职,但既然随军出战,李从璟也给了他们军中身份。
莫离摇着那把素不离手的折扇,“此番攻城布置,经由军帅与我等商量,分两步走。第一步......”收拢折扇,往地图上营州城的位置一点,用了一个从李从璟身上学来的词,“轰炸!”
翌日,天方佛晓,营州城外巨响轰鸣!
数百架重型投石车,展开机身,张开双臂,卷起巨石,对营州城展开了覆盖式密集轰击!
营州城墙内外,顿时石落如雨。城墙上的契丹军士,仓惶逃命,各种防御设施,逐渐土崩瓦解。
这一日,过万巨石,落在城墙内外,营州女墙崩溃垮塌者不计其数,契丹军士伤亡惨重!
一连三日,日日如此。
第四日,严阵以待的幽州军,涌出军营,携带无数攻城车、攻城云梯,奔向已经面目全非、处处皆是破绽的营州城墙!
排山倒海的铁甲狂潮,四面八方燃起的烽烟,箭雨如织,刺猬般的营州城支离破碎。
当日,城破!
幽州军蜂拥而入,杀进城中,契丹军抱头鼠窜,成片跪倒,哀嚎乞降。
攻城持续不到一日,营州城中再无战事。
当日午后,斜阳低垂,营州城门洞开,李从璟在万军簇拥下,策马缓行进城。
当日军报,耶律欲隐在幽州军开始总攻时,未作片刻抵抗,即弃城狼狈而逃,守城主将忽赤也速儿,死于乱军之中。
得到军报之时,莫离轻蔑笑道:“袭蓟州北境,战马怀远时,耶律欲隐何等意气风发,视我等为鱼肉,可肆意宰割,乃至豪言要灭我幽州军!如今不出旬月,连与我等交战的勇气也无,战端方启,便只身逃窜,犹如丧家之犬,何等讽刺!”
李从璟淡淡一笑,没做回答。
莫离深知李从璟脾性,见他这幅模样,便知李从璟根本不屑置评。
莫离想起战前,李从璟说起过的一句话。
“以一地战一国,我力有不逮,然以卢龙九州之地,数年积累,要破一座小城,呵——鲲鹏戏蚍蜉!”
不时,忽赤也速儿的人头被送上来,瞥了忽赤也速儿血淋淋的头颅一眼,见李从璟没有兴趣多看,莫离摆摆手,让人丢了。
他心中叹道:“忽赤也速儿,你的确善守,依军情处的情报,在契丹国内,你是对城池攻防战造诣最深的人。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汉人战法的精髓,你不过是才摸到了皮毛罢了。今日之后,你应当学到了我大唐军队是如何攻城拔寨——可惜,这份本事,你只能来世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