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六十四 郭崇韬争权有方 战事未起死斥候(1)
洛阳万人空巷,城南人山人海,旌旗招展,文武百官各在其中,六军、侍卫亲军将士肃立道旁,洛阳百姓围观在外。
今日,大唐六军将在此地,祭祀出征。此举也即意味着,谋划多时的伐蜀大战,终于是拉开了帷幕。
此次出征的唐军统帅,皇长子魏王李继岌,已经身在祭台之下,披挂整齐,英武不凡,身后肃立着文武百官,郭崇韬是这群将欲出征的官员之首,同样甲胄鲜亮。
时辰还未到,他们在静候李存勖驾临。
除却出征文武官员,独成一群,围在中前外,其他文武百官,分立两侧。秋高气爽,正是风和日丽时节。春不兴兵,夏不鏖战,秋日是兴兵戎最恰当的时候。
虽说已到了秋日,随着日头渐高,温度还是有些上升,千百人站在祭台下的广场上,热气不散,免不得有些燥气。李存审回到洛阳这些年,因为辞官在家,没了劳心劳力的事,又有李存勖令御医为其养身,重病一日日降了下来,这两年过去,身体大体恢复刚健,精神饱满。
他虽然不理朝政,但碰到这样的大事,身在洛阳,却也是要出现的,毕竟虽然没了官职,却还有爵位。在如今大唐军中,李存审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将,没有人比他资格更老,功劳更大,他不出现还好,一出现便会位在上首。
一身黑色长袍的李存审身旁,站着如今大唐军中实权第一将李嗣源,论威信,李嗣源仅是稍逊李存审,和郭崇韬相同,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也是为何但凡李存审在公开场合露面,李嗣源总在他身旁的缘故。不同于李存审的长袍,李嗣源却是甲胄在身,气势威武。
只是岁月已经在李嗣源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脸上皱纹日益明显,须发也渐露花白,毕竟再过两年,李嗣源也是耳顺之龄了。
“天下诸侯中,西蜀据膏腴之地,而称天府之国,人杰地灵,累世英才辈出,外有山河之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乃是当时强国。我大唐称雄中原,首战便是伐蜀,看重的便是西蜀之人力物力财力,若能得西蜀之资,将大大有利于征战天下。除此之外,自西蜀东出,顺江东下,可以猛虎搏兔之势,直取江南,战略上天然占优。此二者,乃我大唐首战伐蜀之故。帝国伐蜀,本固有之策,谋划也已多时,按理说是早该为之之事,却为何拖到今日,才祭祀出征,这其中的缘故,嗣源你可知晓?”李存审抹了抹额头冒出的些许汗珠,对李嗣源说道。
“伐蜀事关重大,谋划的长久一些,也是应该。”李嗣源稳重的说道,寻思少顷,又道:“此番伐蜀,我也曾听闻,主帅难立。”
“不仅主帅难立,诸将及其部曲的选调,也是大有讲究。”李存审笑了笑,不过李嗣源作为军中第一将,无论是从威望上,还是从部曲战力上,都是如此,但是这回出征伐蜀,如此大战,别说李嗣源挂帅,便是连位在出征序列,都没有他的份,作为灭梁首要功臣,李嗣源的心情如何,不难想知。
李存审能够理解李嗣源的心情,他既然开口,便接着道:“朝堂商议伐蜀之事时,在主帅这件事上,最先是宣徽使李绍荣推举李绍钦(段凝)为帅,为枢密使郭崇韬所竭力劝阻。”
“段凝不过是个亡国旧将,本身素无才干,之所以能窃据高位,无非依仗奉承谄媚、溜须拍马而已。当年在河上与其对阵,从璟以劣势兵力,大败其军,更是差些拿下他的人头,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做伐蜀大军的统率?”饶是李嗣源心情宽和,听了段凝的名字,也不由得有些恼怒,“李绍荣跟随陛下征战多年,常随左右,怎会有这样的言论?”
当年魏州之战,李从璟阵战张朗时,为魏靖忠所嫉妒,李绍荣还曾提点过李从璟。
“段凝非能才,李绍宏焉能不知?”李存审道,此言话中有话,在这个时候推举段凝,无疑是有卖好之意,李绍荣固受李存勖宠信,身份不凡,却要向段凝是好,由此可见,梁朝旧将在如今大唐朝堂中,已经形成了怎样的势力。
见李嗣源沉默不言,李存审接着道:“在郭崇韬劝阻陛下否定段凝后,群臣于是推荐了一人,这人便是你李嗣源。”
段凝作为梁朝旧将在如今大唐朝中的领军人物,他的推举被否定之后,便该轮到河东旧臣势力出牌,河东旧将中,无疑李嗣源是最有影响力之人,所以他们推举李嗣源,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但是很可惜,李嗣源也被否定了。
否定李嗣源的人,还是郭崇韬。
郭崇韬对李存勖说:“契丹气焰正盛,大军伐蜀,国中不可无良将坐镇,以应对契丹,李总管不宜出征。”李嗣源现为内外番汉副总管,郭崇韬因此称呼他为李总管。
郭崇韬本也是河东旧臣,按理说他应该站在河东旧臣势力这边,支持李嗣源出征伐蜀的。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简单,经由灭梁之战,郭崇韬携献计大功,不仅稳居枢密使之位,在文武百官中,威望更是已能和李嗣源比肩,俨然是如今大唐朝臣中的大佬。他与李嗣源虽然没有仇隙,但郭崇韬是个权力**极重的人,李存审本是他老师,其归朝他尚且要拼命阻拦,就是害怕李存审夺他的权,此时又怎会容忍李嗣源伐蜀立功,在功劳上力压他一等?
郭崇韬这一下将梁朝旧臣势力与河东旧臣势力都否定、得罪了,那么他到底想做什么?很简单,他想亲自领军伐蜀。但他不好明着说出来,所以在李存勖颇有些恼火的时候,郭崇韬道:“魏王是储嗣,但还没有立功,请陛下人命魏王为统率,让魏王去树立威信。”
这就是郭崇韬的聪明之处了。他不好自己推荐自己,所以他推荐了一个没有实力统领大军伐蜀的统帅,而这个统帅偏偏还合情合理,更是为李存勖江山着想,合他的口味,所以李存勖肯定是不会拒绝的。不仅不会拒绝,还会欣然同意。
作为大唐未来的君王,要统领群臣,在这个乱世,不可没有军功傍身,否则压不住群臣。因是说郭崇韬这话和李存勖的胃口,说不得李存勖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果然,李存勖在听了郭崇韬这话之后,很是高兴,当即道:“魏王年纪稍小,不能一个人去,应该有个副帅。”看了郭崇韬一眼,“卿素有高才,灭梁之战也幸有卿献策,朕才能顺利入主中原,依朕看,卿有王佐之才,这回就麻烦卿走一趟。”
郭崇韬连推辞都没有,直接受了这个任命。
那么可能要问了,郭崇韬如此明目张胆的揽私权,甚至是不惜“打压”李嗣源,这会不会得罪河东旧臣?郭崇韬本就是河东旧臣出身,且不说他天然与梁朝旧臣走不到一起去,郭崇韬本身恃才傲物,对梁朝旧臣也是瞧不起的,这就让他不可能和梁朝旧臣成为同一势力。在如今这个河东旧臣、梁朝旧臣两个势力把持大唐权力的情况下,郭崇韬两边开罪,即便是他最后凭伐蜀大功,得到了更大的权柄,但会不会因为被各方势力排斥,成为孤家寡人?
地位再高,手下没人,成了光杆司令,又有什么用?
也有人就这个问题问过郭崇韬,郭崇韬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那人问:“枢密使为何发笑?”
郭崇韬冷哼一声,说:“我笑你目光短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看到了表象,却没看到根本的东西。”
那人忍着怒气,“愿闻其详。”
郭崇韬于是说道:“当今之世,天下大争,所争者何?唯在权力二字。只要你身居高位,掌握了权力,一言一行能定人生死,一举一动能伏尸百万,世人巴结你尚且来不及,又岂会因为之前一些小节,而对你横眉冷眼?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要你反手间,能灭他们的利益,能给他们利益,他们便会对你百般巴结,愿为奴为仆供你驱使!只要我伐蜀大成,便有此功此权,谁人敢不服,谁人又会不服?”
那人目瞪口呆,“这……”
郭崇韬斜视着那人,冷笑道:“况且此番伐蜀,我为统帅,伐蜀大军皆为我掌控,谁人有功,谁人无功,皆由我定夺。一旦功成,诸将携功归朝,换取荣华富贵,怎会不对我感激涕零?到了那时,他们都是我的爪牙,我又怎会是孤家寡人?”
那人哑口无言,憋了半响,憋出一句话,“可枢密使怎么就会知道,这回伐蜀,陛下一定会用你?伐蜀之战尚未开始,枢密使又怎能如此肯定,此战必定功成?”
郭崇韬听了这话,大笑而去,“生在这大争之世,若无这点气魄,那你还争什么?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李存审和李嗣源说完这些话,时间已经过去颇久,看了一眼天色,见李存勖还未出现,李存审道:“嗣源你且说,如今我大唐伐蜀,契丹会不会趁机而动,攻袭我河朔之地?”
先前的对话让李嗣源沉默了良久,闻听李存审此言,李嗣源却是很轻易的便回答道:“老将军放心,契丹现在无暇南顾河朔。”
“为何?”
“因为契丹现在正忙于攻打渤海国。”
“此事当真?”
“从璟所言,理应不假。”
章一百六十五 郭崇韬争权有方 战事未起死斥候(2)
武将这边,李存审和李嗣源在就当下大事交谈,文官那便,也有人在窃窃私语。
冯道双手拢在衣袖中,挺着大腹便便的大肚,对身旁的工部尚书任圜道:“任尚书,这回帝国伐蜀,可是大功业,众人争相请战,希望能够随军。陛下本有意让尚书和翰林学士李愚随魏王出征,参议军机,为何尚书数次请辞,执意不肯?”
看了笑眯眯的冯道一眼,任圜淡淡道:“侍郎何必取笑任某,向陛下请辞之时,任某便说了,任某近来身体不适,患上了恶疾,不适远行。”
冯道呵呵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这样的模样很欠揍,任圜不乐道:“任某固然有顽疾在身,不适宜远行,但任某听闻,在我之后,陛下也曾有意让侍郎随军西行,但为何侍郎也执意婉拒,不参加到伐蜀大军中去?”
冯道摸了摸浑圆的肚皮,笑道:“冯某这满肚子的不合时宜,积攒的久了,难免和尚书一样,生了恶疾啊!”
任圜被冯道恶心到,“侍郎好生风趣。”
冯道笑了三声,这才目光深远的说道:“其实下官之所以不随军伐蜀,理由的确和尚书一样。不过,却不是身有恶疾。”他这话,不仅否定了他有病,也否定了任圜有病。任圜有没有病,按理说冯道不应该知道,但冯道这句话,却说得很是笃定。
“侍郎此言何意?”任圜蹙眉问。
冯道看向北边,悠悠的说:“尚书不西行,怕是受了某个人的提醒吧?伐蜀这么大功劳,能让尚书因一面之词,便固辞此事,可见此人,在尚书心中分量不低啊!不对,不是不低,而应该是很重。”
任圜听出味来了,低声问:“如此说来,侍郎不西行,也是因了这人的提醒?”
冯道笑道:“何止是提醒,简直是严重得不能再严重的警告。”
任圜怔了怔,随后道:“看来侍郎的情况,的确与任某一样。”
“一样的没有丝毫差异。”
“不过任某很好奇,任某听信此人之言,不西行,尚且说得过去,但侍郎好似没有理由,如此相信此人吧?”
“论关系,冯某的确无法与尚书相比;但要论交情,冯某却未必比尚书差了。”
任圜恍然,“差些忘了,同光元年秋,侍郎却是与他一同出使过契丹的。能让侍郎与此人有此如交情,想必彼时的经历应该很有趣。”
冯道脸色有些怪异,嘴角抽动了两下,复归一叹,“简直是有趣的不能再有趣了!”
任圜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道:“不过相比较而言,任某更加好奇,他是为何如此坚决,要反对你我二人随军伐蜀?”
“不知道。”冯道摇了摇头,一脸无辜,“他怎么都不肯说。”
这下连任圜的脸色都有些怪异起来,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苦笑道:“这件事的确是有趣得很,让你我弃伐蜀大功不要的理由,竟然是不知道的理由,而你我偏偏还就信了这个理由,这的确是如侍郎所说,有趣得不能再有趣了。”
冯道深为赞同的点点头,忽然一脸认真的看着任圜,“尚书是不是觉得,咱俩特白痴?”
任圜一愣,寻思了一下,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很白痴啊!”
……
勤政殿中,李存勖张开双臂,大马金刀站在铜镜前,左右侍从围着他忙成一圈,为他穿戴朝服。精神饱满的李存勖,眉宇间却有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倦,他这些日子以来,为谋划伐蜀之事,早起晚睡,也是忙得够呛。李存勖已经记不清楚,自从入主洛阳,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勤于政事,并且感到如此疲倦了。
皇后刘氏早已着装完,她站在李存勖身旁,深深望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她知道今日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天下,那一直是男人最感兴趣的东西,尤其是像眼前的这个男人,那是他们怎么都丢不下的存在。
很长一段日子以来,李存勖几乎住在了勤政殿,这个还是当初来洛阳时进过的地方,这些日子刘氏不得不经常前来,为的,是尽心竭力伺候眼前的这个男人。
李存勖勤政的模样,刘氏并不感到陌生,当初李存勖还是晋王时,他一直都是如此。只不过,现在刘氏却不喜欢李存勖如此,经过这几年朝夕相伴的享乐生活,刘氏已经不想再去过之前那种为所谓江山社稷而殚尽竭虑的日子了。
江山都已经打下来了,还要去关注那么多作甚,天下都是我们的了,还要去耗费那么多精力作甚?之前是有梁朝这个仇敌在,你日夜勤政,我能理解,而如今,仇敌已死,你还不肯陪伴在我身侧,你心中到底有没有我,我在你心中又是什么位置?
这是刘氏当下内心深处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她不能说出来,她也知道,伐蜀毕竟是个事,李存勖这段时间花得心思多些,她无法改变。但是如今,伐蜀之事已经准备妥当,今日大军就要出征,这往后,她一定要李存勖远离这该死的勤政殿,与她朝夕相伴。
穿戴妥当,李存勖对着镜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他本是英武之人,如今又盛装在身,愈发显得神韵不凡。
李存勖终于有时间理会刘氏,他道:“爱妃,时辰将至,且与朕同行。”
刘氏乖巧的应了一声,和李从璟一起出门,坐上御驾,随仪仗向城南祭坛行去。
天高云淡,在文武百官,洛阳权贵的注视下,李存勖走过御毯,行向祭坛。
祭祀天地,誓师出征。
在天下面前,李存勖宣布此番伐蜀大军之任命。
以李继岌为西川四面行营都统,郭崇韬为西川北面行营都招讨制置使,将军事尽数委于二人。又以荆南节度使高季兴、凤翔节度使李从瞿、同州节度使李令德、陕府节度使李绍瑧等各领其军,忝为大军部将。又以张宪、李愚等人随行军中,参议军机。
唐军六万,自此日伐蜀。
在祭坛布置完这些事,李存勖回到皇宫,当日便没再去勤政殿,而是随刘氏再入深宫。
这之后许多日,勤政殿内一直空着,也不知哪一日,那大门又上了大锁。
……
在耶律阿保机出征攻打渤海国时,李从璟在幽州公布了一系列关系卢龙九州人事变革的任命,这其中,又以几条最为引人注目。
以古北口守将司马长安,牵任檀州防御使;以前檀州防御使马怀远,牵任蓟州刺史;以前平州长史赵钟鸣,升任平州刺史。
契丹攻打渤海国,举步骑大军二十万,耶律阿保机亲自挂帅。同时,在檀州、蓟州、平州之外,都出现了大批契丹游骑活动的迹象,军情处探得的情报表明,在檀州、蓟州北边,有一处契丹的屯兵要地,屯驻了数万契丹大军,而在营州,防守兵力也达到了数万。
耶律阿保机发动对渤海的灭国之战,对大唐不可能不设防,两国边境增派游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实际上,不仅契丹向边境派遣了大量的游骑,李从璟也往檀州蓟州平州边境线,派遣了数倍于往常的游骑,以求更多掌握契丹大军的动向。
“耶律阿保机几乎是倾举国之兵去攻打渤海国,对我们幽州,他不可能没有防备。依照我们之前与契丹的相处方式,要耶律阿保机相信军帅不会趁此机会,对契丹发难,捡捡便宜,是怎么都没有可能的。既然要应对我们卢龙,在契丹大军主力在攻打渤海国的情况下,南线采取守势是最稳妥的办法。契丹虽然强盛,但是两线作战,却也不是他们能够吃得消的。而采取守势,最好的办法,就当下而言,又莫过将重兵集结在三两个可以相互呼应、辐射整个边境的地方。如此一来,只要我军北上,契丹就能从容应对。”在接到最新的消息之后,莫离对眼下的形势进行了简单的分析。
李从璟摸着下巴道:“以营州防备平州,再集结重兵在南境,以防备儒州、檀州、蓟州。如此一来,无论我们从何处出击,契丹的军队都能游刃有余,这的确是以最小的力气,取得最大效果的方法。”
“契丹不主动出击,而是以逸待劳,这是耶律阿保机的老道之处,况且守城总是比攻城要容易一些,契丹如此行为,也是深得兵法三味。”王朴说道,“只不过如此一来,我军要出击,面对的局面就要不利得多了。”
李从璟颔首道:“的确是这样。不过这仗总是要打的,差别只在于何时开打。眼下契丹军扑向渤海国西境,不日两国就将开战,我们要何时出兵,这却是得需要慎重考虑。出兵早了,契丹还未在渤海国手中磨掉太多锐气,兵力战力并没有怎么消耗,我们迎上去,这仗就要难打的多,所以最好的出兵时机,是在契丹消耗了最大限度的战力后,我们再北上。只不过也不能出兵晚了,若是太晚,渤海国被契丹彻底击破,没有了还手之力,我们去战契丹,他们有雄师二十万,却是没法儿打的。”
看向莫离,李从璟继续道:“这个时机一定要选择分外恰当才行,而选择时机的关键点,在于渤海国的战力,也即渤海国现有的军队战力,以及他们的潜力,能够抵挡契丹多久。”
莫离道:“经过辽东之战,渤海**队战力大有提升,如今大明安依照军帅之劝,将渤海军调离辽东战场,除却泊汋城的守军,其他都调去了西线防卫,大大充实了防御力。再者,大明安自掌权之日开始,便在为今日之战做准备,各方面蓄积的力量也小有成就,以我看,契丹要攻破渤海国西线重兵驻守的城池,怎么都得需要半年的时间。而契丹军在攻破渤海国西线后,要攻下龙泉府,最少又得半年时间。这半年到一年的时间内,是我们最佳的出兵时间。”
李从璟点点头,“此言甚善。”
当下,李从璟命令边境各镇严加防范,同时派遣军情处锐士,经由海路,绕过辽东契丹的势力范围,与在龙泉府的大明安保持联系,以求时刻掌握渤海国的战事进展情况。
卢龙的各项战事准备工作进行的有条不紊,而秋收也在深秋结束,不出意料,今日秋收的确是丰收,收上的粮食,大大填充了府库。
秋收完之后,有人找到了李从璟。
章一百六十六 郭崇韬争权有方 战事未起死斥候(3)
这个人是耶律敏。
耶律敏从下面回来,刚到幽州城,就马不停蹄来找李从璟,见到面,耶律敏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听说契丹已经发动对渤海国的灭国之战,而卢龙也在准备大战,这也就是说,你要再次对契丹动手了?”
或许是屯田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耶律敏这个人看起来都消瘦了不少,不过气色很好,整个人的气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加有大气和干练之气来,浑身上下散发的气息,不再是当时初到幽州的青春活力,而是一种沉稳、成熟的魅力。面对耶律敏的询问,李从璟没有隐瞒,直言道:“的确如此。契丹要灭渤海国,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为了防备契丹灭渤海国,我也准备了许久。这两年卢龙无战事,原因便在于此。”
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李从璟亲口承认这个事实,耶律敏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好看,她沉默下来,坐到椅子上,有些失神。
李从璟没有催促耶律敏说话的意思,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她说话。
良久,耶律敏苦涩一笑,“我在幽州这两年,所做的这些事,包括屯田所为你储存的粮食,现在都成了你手中的利器,挥向契丹子民的利器。攻打契丹,我竟然成了你的帮凶。”
李从璟默然,没有安慰耶律敏,因为不需要安慰,也无法安慰。
同时,李从璟也理解耶律敏。虽说路是耶律敏自己选的,无论是离开契丹,还是逗留幽州,以至于最后在李从璟手下为官,帮助李从璟屯田,这些都是耶律敏的选择。耶律敏也曾说过,自从离开契丹的那日开始,她不再是契丹公主。
那之后,她的确不再是契丹公主,但这并不能否定她的身上,流淌着契丹人的血。如今李从璟要攻打契丹,而且是拿她的心血来攻打契丹,去屠杀契丹的子民,若说耶律敏心中没有一点感触、想法,那才是禽兽了。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耶律敏或许也需要一个时间静一静,来让她想通一些事情。有些问题,不到临头,事先是无法完全认清它的,就像耶律敏之前以为自己已经跟草原上那个国都撇清了关系,再没有纠缠,但是此时此刻,她或许会发现,有些东西,并没有那么容易被割舍。耶律弥抬起头,问李从璟:“此番开战,你想要达到怎样的目的?这场征战,要打到什么样的程度?”
战事有大战有小战,就眼下来说,摆在李从璟面前的,就有两个选择。
一是单纯的帮助渤海国抵挡契丹对其发动的灭国之战,若是如此,则契丹停止对渤海国的进攻,从渤海国撤军,那李从璟的目的也就达到,他也就可以停止这场征伐。可如果不是这样呢?李从璟若是不满足于此,那么他就会在契丹攻打渤海失利的时候,趁机进攻契丹本土,将战争演变成卢龙军联合渤海军,对契丹发动的入侵作战。
当然,李从璟选择的是后者,这也就意味着,在这场战争中,要死更多的人。
李从璟坦诚相告,他说:“契丹对幽云侵略日久,让幽云无数百姓家破人亡,这份仇恨已经累积得太深,深到没有其他解决的方法,只有以血还血的选择。我想要为幽云百姓复仇,但更想日后不再出现契丹入侵幽云,屠杀我大唐子民的情况。而草原民族,一旦强盛起来,中原帝国稍弱的话,他们就会开始对边境进行劫掠,因为草原物资匮乏,他们需要我大唐子民的财物。若是有野心勃勃者出现,这样的劫掠,就便变成更大规模的战争,这是无法调节的矛盾,也是无法改变的历史。我节度卢龙,没有其他的想法,唯想还幽云一份安宁。要达到这个目的,就不能坐视契丹壮大,甚至是要让契丹不再如现在这般强盛。”
说到这,李从璟看着耶律敏,一字一句道:“因是,今番之战,不起则已,一旦起便是你死我活之战,我若不能挫契丹,灭其势,便是契丹攻破卢龙,而我生死军灭。”
“真的是这样。”耶律敏笑容惨淡,看着让人觉得揪心,她重复呢喃了几遍这句话,“真的是这样吗?真的是这样吗?”
李从璟站起身,“我是唐人,是唐军将领,护边卫国,这是我义不容辞之责,今既契丹要起战端,耶律阿保机要野心勃勃,征服天下,那我们就只能是敌人。既然是敌人,我们谁都没有选择,身份不同,决定我们立场不同,立场不同到对立,又碰到一起,只能分一分胜负,分一分死活。只有这样,矛盾才可能化解。”
看向耶律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耶律敏点了点头,“当然明白。”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且去征战吧。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普通到不能再平凡的人,大争天下也好,征服群雄也罢,入侵也好,自卫也罢,这些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东西。”
李从璟点头道:“你能如此想,自然是最好不过。”顿了顿,声音柔和道:“你吞天大半年,劳苦功高,现秋收已过,你不必急着回去,且在幽州好生歇息。”
耶律敏站起身,道:“今日来,也是想告诉你,屯田的事,我已经交代给卫子仁了,这回回到幽州,我想好生歇歇,秋收之后的事,你另外遣人去做吧,让我静一静。”
李从璟能理解耶律敏的感受,颔首道:“如此也好。”
平州。
新任刺史赵钟鸣,官衙完成一日的工作后,回到后宅,却没有立即休息,而是只身去了书房。在门口吩咐仆役,任谁来也不准打扰,这才推开门,走进书房中。
坐到书桌后,赵钟鸣掏出一封信,在油灯下打开。
看了一眼,赵钟鸣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南方,而是北方。平州已是大唐最北边的州府,再北的地方,就是营州了。信的页脚,署名是赵钟定。赵钟定,那是赵钟鸣的堂兄,也是契丹营州守将忽赤也速儿的谋主。
信的内容很简单,但信息量却很惊人。
赵钟定来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劝降。说劝降或许有些不太妥当,但是赵钟定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让赵钟鸣投靠契丹。
看完信,赵钟鸣狠狠将书信往桌上一拍,恼怒道:“匹夫小儿,安敢辱我?”
赵钟鸣这位堂兄,在卢文进窃据平州时,被契丹“礼贤下士”招揽,于是和很多契丹南院职官一样,在契丹“飞黄腾达”,现今赵钟定给赵钟鸣来信,信中说了许多契丹的好话,又说了许多大唐的坏话,最后劝赵钟鸣认清时务,为自己谋身。
蓟州。
信任蓟州刺史马怀远,和马小刀一起,带领百余精骑,离开蓟州城,向蓟州边境而去。
最近契丹在边境的游骑活动愈发频繁,并且开始出现成建制的契丹游骑十人队、百人队,蓟州边军在边境线附近的游骑,被契丹游骑捕杀了不少,觉察到气氛诡异的马怀远,意欲前往一探究竟。
边境线内外,尤其是像大唐和契丹的边境交接地,因为两者之前时常交战,所以即便是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边境游骑也会来往活动,这其中,就免不了捉对厮杀。
平州。
新任刺史赵钟鸣,官衙完成一日的工作后,回到后宅,却没有立即休息,而是只身去了书房。在门口吩咐仆役,任谁来也不准打扰,这才推开门,走进书房中。
坐到书桌后,赵钟鸣掏出一封信,在油灯下打开。
看了一眼,赵钟鸣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封信,不是来自于南方,而是北方。平州已是大唐最北边的州府,再北的地方,就是营州了。信的页脚,署名是赵钟定。赵钟定,那是赵钟鸣的堂兄,也是契丹营州守将忽赤也速儿的谋主。
信的内容很简单,但信息量却很惊人。
赵钟定来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劝降。说劝降或许有些不太妥当,但是赵钟定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让赵钟鸣投靠契丹。
看完信,赵钟鸣狠狠将书信往桌上一拍,恼怒道:“匹夫小儿,安敢辱我?”
赵钟鸣这位堂兄,在卢文进窃据平州时,被契丹“礼贤下士”招揽,于是和很多契丹南院职官一样,在契丹“飞黄腾达”,现今赵钟定给赵钟鸣来信,信中说了许多契丹的好话,又说了许多大唐的坏话,最后劝赵钟鸣认清时务,为自己谋身。
蓟州。
信任蓟州刺史马怀远,和马小刀一起,带领百余精骑,离开蓟州城,向蓟州边境而去。
最近契丹在边境的游骑活动愈发频繁,并且开始出现成建制的契丹游骑十人队、百人队,蓟州边军在边境线附近的游骑,被契丹游骑捕杀了不少,觉察到气氛诡异的马怀远,意欲前往一探究竟。
边境线内外,尤其是像大唐和契丹的边境交接地,因为两者之前时常交战,所以即便是在没有战事的时候,边境游骑也会来往活动,这其中,就免不了捉对厮杀。
章一百六十七 上阵父子死沙场 但留残躯祭英魂(1)
倒水沟是蓟州边境上一座普通小军堡的名称,堡子立在一座石山上,北面是刀切一般的峭壁,飞鸟绝迹,南面则山坡斜缓,有大道蜿蜒通于山下,一条小溪自山脚从东向西流淌而过,倒水沟由此得名。
站在山顶堡子往北而望,北面是地势和缓的丘陵,多有林木,若是碰到晴朗天气,将目光再放得长远些,便能看到丘陵之外,隐隐约约的草原地貌。倒水沟是蓟州最北的几座堡子之一,作为蓟州边境前哨据点,堡子里常年驻扎着十几个边军,不满一个队的编制里,队正周娄葑是个年过四十的老边军,也是这群边军中年龄最大的一个。
他年轻的时候与契丹蛮子交手时,磕掉了两颗门牙,堡子里的军士私下里都称呼他为周漏风。他最喜欢做的事,便是提着一杆老烟枪,坐在堡子楼顶,向堡子里年轻的军士,吹嘘他当年磕掉两颗门牙那一战,是如何的威风凛凛,手刃了多少个契丹蛮子,又是怎样让契丹蛮子胆寒溃逃。
有新到堡子里的愣头青,每每都会被老队正描绘的故事震惊到,无不佩服他的凌厉身手与不凡勇气,从而对这位老队正敬佩万分。但这样的敬佩往往不能持续太久,因为周娄葑对那一战讲述的次数多了,便会出现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说,前日他说那一战他手刃五个蛮子,今日这军功数量便会变成六个。有军士提出这个问题,表示质疑,周娄葑还会举起老烟枪去敲别人的脑袋,不羞不躁的说那是因为前日他没算他被砍掉一只胳膊,但没杀死的一个蛮子。
久而久之,这样的圆谎方式破绽越来越多,堡子里的年轻军士也就失去了听周娄葑唠嗑的兴致。不久之后,他们就会被老军士不屑的告知,他们当年进堡子的时候,周娄葑嘴中的军功那可是十几个。
“周漏风那张嘴,门牙都没有,说话能不漏风吗?”
“你们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瘦不拉几的,也能砍得掉几个蛮子的脑袋?你们进堡子这么久,谁见他露过两手?这老家伙,也就是仗着资历老,这才混上队正的位置。”
“也就是我们这一块还算太平,要是真有契丹蛮子来,希望他那副身板,不要被契丹蛮子的马刀,砍得漏风才好。”
堡子里老军士们冷嘲热讽,丝毫不掩饰他们对周娄葑的逼视。也难怪,当初他们进堡子的时候,可也是对周娄葑那些英勇事迹深信不疑的人。
周娄葑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在堡子里没人听他唠嗑的时候,就只能专心对付他那杆老烟枪,对下属们的轻视,从来没有显得愤怒过,只是会笑着骂一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一点尊老的规矩都不懂!”
堡子里最强壮的军士,体长八尺,肥头大耳,诨号黑牛,每当这个时候,都会将拳头捏的啪啪响,一脸挑衅,“周老头,既然你这么厉害,咱俩练练?”
“臭小子,有你这么跟队正说话的?信不信我抽你!”话是这么说,周娄葑却从来没动手过,这就愈发坐实了他没本事,只会吹牛的传言。
堡子里最年轻的军士周小全,是周娄葑的第三个儿子,现在还不到十六岁的年纪,他遗传了周娄葑身材精瘦的特点,在整个堡子里都是最矮小的那一批人,相貌英俊的周小全,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天下来,跟谁说话都不会超过三句。尤其是跟周娄葑,一个月能有三句话,那都是不寻常的事。每回周娄葑跟周小全说什么话,他都是冷冰冰的回一声、应一句而已。父子俩的关系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很僵硬,这在堡子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但是堡子里的军士瞧不起周娄葑,却没人敢小看周小全,在实力为尊的军中,这个道理很简单,周小全虽然身材精瘦矮小,但手上的本事却大的出奇,尤其是一手射术,百步穿杨,例无虚发,都是毫不费力的事。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周小全为何总对周娄葑冷冰冰的,堡子里私下也有议论,据年长的军士说,那是因为周娄葑前面两个儿子,都被周娄葑带上过战场,但却没有活着带下来,所以周小全很怨恨周娄葑。也正是在周小全的两个兄长都战死之后,周小全才到了堡子里。
这些都是闲事、杂话,虽然上不得台面,但对于远离人群,独自处在深山老林的倒水沟堡子里的军士而言,却是生活中为数不多可以消遣的话题。边地苦寒,夏日尚好,每到深冬,山顶风大,闻之如鬼哭狼嚎,虽说军士们不惧怕鬼神,却抵不住棉被单薄,半夜被冻醒都是常有的事。
不仅如此,因为距离最近的县城都远,附近更是没有人烟,堡子里的食物一向单调,万年不变的蒸饼。早上蒸饼,中午蒸饼,晚上还是蒸饼;春日蒸饼,夏日蒸饼,秋日蒸饼,冬日依旧是蒸饼。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两年来,边军的肉食供应多了许多,堡子里的军士们时常能吃得上肉了。
今日本是个普通的日子,入了秋,阳光柔和得多,在这极北之地,午后的日头暖洋洋的。周娄葑坐在堡子楼顶的门槛上,依着门框,有一口没一口砸吧着旱烟,抬头望天,很是享受。
这样一幅安享晚年的模样,让楼顶女墙后望边的值班军士很是不屑,不过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互相撇撇嘴,也都不说什么。
“今日巡边的是谁?怎么到了这个时辰都还没回来?”周娄葑忽然开口。
女墙后一名军士回答道:“今日巡边,是小哥带着阿力阿成出去的。”看了一眼天色,“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按理说应该早就回来了,小哥可是从来不曾错过时辰的。”
出于对周小全身手的敬佩,堡子里的军士都称呼他为小哥,由此可见周小全在堡子里的实际地位,并不低于周娄葑。
周娄葑在门槛上磕掉烟枪里残余的烟沫,看着北方的天空,双眼微微眯起。
如此又过去半个时辰,周小全还是没有回来。
周娄葑迈步走到女墙后面,望着悬崖峭壁后的重重丘陵,笑骂道:“这臭小子,莫不是遇着了谁家的小娘,忘了回来的时辰?这倒是个好事,臭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是可以考虑这事了……”
军士们望了周娄葑一眼,都被他满不在乎、毫不担心的面孔给气到,一名军士担忧道:“队正,听说附近几个堡子,最近可是都遇到了大股蛮子游骑,小哥他们,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不会!”周娄葑果断一挥手,用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语气道:“倒水沟这几日从未发现过蛮子游骑,一点异样都没有,他们怎么可能是因为蛮子耽误了脚程,这绝对不会!”
“可是……”军士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周娄葑坚定不移的神情,识趣的没有多说。但在他心里,他可不认为前几日没有出现异常,今日就不会出现意外,任何事情,都有个开始不是?
“你们看,有人回来了!”旁边一名军士惊喜叫出声,“是小哥,小哥他回来了!”
周娄葑刹那间精神抖擞,没有人注意到,他眸底深深的担忧,在这一刻才烟消云散。
他不是不知道周小全可能遇到了麻烦,只是不愿意相信,并且说服自己不相信罢了。
“可是奇怪,为什么只有两匹马,小哥马背上坐着的另一个人又是谁?!阿力和阿成呢?”不等周娄葑放下心,军士紧接着的一句话,让他一颗心又沉到了谷底。他连忙向外看去。
山道上,一骑马背上,提缰骑士背后捆着另一人,他手中还拉着后面一匹马的缰绳,正火速朝堡子赶来。
“开门迎人!”周楼凤骤然厉喝一声,轰然转身,快步走下楼顶。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厉喝,让两名军士怔了怔,他们从未从那个掉了两颗门牙的老队正口中,听到如此严厉的声音。
“开门!小哥回来了!”两名军士,连忙招呼堡子前镇守山门的同袍。
周小全浑身是血。
他冲进山门,冲至堡子前,一把勒住战马,对迎出来的军士们大声吼道:“金创药,拿金创药来,快!”
他将另一匹战马交给迎上的军士时,众人才看见,他用披风裹在背后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倒水沟军士阿成。解开胸前的披风结,周小全和众位同袍合力,小心翼翼将阿成从马背上抱下来。
众人忙前忙后将阿成抬进堡子里去,周小全这才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精光骇人的双眸,在这一刻变得颓然无神。
周娄葑丢掉那杆不知从何时起,从不离身的烟枪,两步跨到周小全面前,却又突然停住,一双手不知道该去碰哪里,不知所措的看着浑身是血的周小全,“小全,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来人,给他治伤,快点!小全,让爹看看,你伤在哪里,伤得重不重,伤得重不重?”
“滚!”周小全一脚踹开狗一样黏在身前的周娄葑,“老子没事,用不着你治,老子没事,阿成有事,你站在我面前作甚,去给阿成治伤啊,他快不行了!”
周娄葑被周小全一脚踹得四脚朝天摔倒,一股溜儿爬起来,却没有任何怨恨之色,听到周小全的怒吼,他怔了怔,“阿力呢?阿力在哪儿?”
方才接着阿成进堡子的军士,这时候出来几个,他们刚好听到周娄葑的话,全都将目光投在周小全身上,“是啊,小哥,阿力呢?他跟你一起出去的,你和阿成都回来了,阿力人在哪儿?”
章一百六十八 上阵父子死沙场 但留残躯祭英魂(2)
周小全稚气未褪的脸庞,忽然间又成了死灰色,一抹极其痛苦的神色在他眼中闪过,他悲痛的捂住脸,狠狠地呜咽着,泪水刹那间从他指缝里流出来。
出来的几人中,有一个是阿力同胞兄长黑牛,他看见周小全这幅模样,顿时僵在那里,随即他一把抓住周小全的肩膀,将他提起来,拼命的摇晃,吼道:“阿力呢?我亲弟弟呢?他在哪儿,在哪儿,你怎么不说话!你们都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回来,为什么!”
任由黑牛摇晃着自己,周小全双目哀沉,脸上毫无生色。
黑牛拼命使劲的双手忽然不动了,有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
“滚开!”黑牛大骂,看也没看是谁,手臂用力一甩。
他本是堡子里最高大强壮的人,这一下用尽了全力,他本以为可以很轻易甩开对方的手,但他意外的发现,他的胳膊只是震了震,并没有能抬起来,而对方搭在他手臂上的手,稳如泰山。
黑牛吃惊的转过头,看到的是面容沉静的周娄葑。
周娄葑对黑牛摇了摇头。
然后黑牛的手就不由自主离开了周小全的衣领。
黑牛睁大不可置信的双眼,他怎么都不能相信,眼前这个缺了两颗门牙,只知道吹牛,对他的挑衅从不敢正面回应的老家伙,竟然有着这样的力量。这份震惊,让他一时间忘了做别的什么。
周娄葑脸上并没有格外的神色,他也没有理会周围军士看他的异样眼神,只是重新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周小全,沉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遇到了蛮子的游骑?”
周小全双手捂脸,任由泪水滂沱,哽咽道:“巡边……至三里河,骤遇蛮子百人队,交战,阿成……阿成不幸被流矢射中,当场死亡。我和阿力拼命回撤,边战边退,阿力也在途中重伤……”
他的叙述很简单,但每个人都能想象当时的场景,三名边军,遭遇契丹百人队,照面便被射杀一人,余下两人,要脱离这个百人队的追杀,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和艰难,又岂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尽的?周小全能够回到倒水沟,都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周娄葑向周小全的坐骑看过去,众人随着他的目光,这才惊讶的发现,周小全马鞍旁的箭囊,竟然已经完全空了!
“黑牛,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阿成……”最后,周小全的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黑牛嘴角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队正,有蛮子马军来了!”堡子楼顶,忽然传来一声大喊。
周娄葑和众军士走到矮墙后去看,果然就看见山下出现了契丹马军,正朝堡子奔驰而来,看他们的数量,竟是有接近百人之多!
周小全轰然起身,看到这群契丹马军,恨得几欲咬碎了牙,“就是这帮蛮子,天杀的狗贼,竟然敢追到这里来,老子要去剁了他们!”
除却恨意难抑的周小全和黑牛,堡子里其他军士脸色都在刹那间变得惨白。
本就只有十数人堡子,如今折了一个伤了一个,剩下的这十余人,要面对近百名契丹精锐游骑,即便是有堡子为固,结局如何,并不难想到。
“急什么!蛮子人多势众,我们这十几号人冲下去只能是找死!”周娄葑道,“听我号令,全员备战,各自进入防御位置!”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冷笑道:“天快要黑了,只要能坚持到夜里,这仗就好打得多!”
转过身,沉着的看着面前的十几号边军,“石块,木头,都给我搬出来,弓箭全部分发到每个军士手中,今日这一战,我们别无选择,唯有跟蛮子拼得你死我活!”
十几号边军,或者愤怒,或者沉静,或者焦虑,或者担忧,或者害怕,神情不一而足。但是他们也都知道,在契丹蛮子打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们都没有退路。
……
上到堡子的山道颇为狭窄,但能跑马的山道,怎么都能容得下两三个人并肩而行,况且山势也不是那么陡峭,悍勇一些、身手矫健一些的,还能攀岩而上,倒水沟堡子的这场仗,并不好打。
关键还是在于,他们人太少。
堡子前有围了一圈矮墙,矮墙下一二十来步的地方,是垒起的山门。说是山门,实则不过是在土、石混合的墙中空出的一个缺口,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墙外挖了一道深沟,这就使得进出山门,如果不想花费太大代价的话,便要通过那座小吊桥。
但是现在,小吊桥已经燃起了大火,被周娄葑下令烧毁了。
上山下山只有这一条道,烧毁了木桥,在给契丹造成麻烦的同时,也让堡子里的军士没有了退路。
周小全站在山门后面,身旁放着两个插满铁箭的箭囊。堡子里的铁箭存货,差不多一半都在他这里了,即便如此,那也不过百支。
周小全身旁,周楼凤和他并肩而立。在他们俩两旁,石块、木头堆积其几大堆,除却堡子楼顶的一位军士,堡子里其他军士,现在都到了这里。这里也将是他们战斗的第一条防线。
契丹马军已经到了山下,他们中半数下了马,他们并没有立即进攻,而是在砍伐树木,因为他们需要一些能够抵挡箭矢的盾牌。游骑是不配盾的,他们都是轻装上阵,衣甲都很轻,为的是追求极致的速度。
“这帮契丹蛮子诡异得很,按理说他们没有道理非得跟我们堡子死磕,攻城拔寨,向来都不是游骑的职责。”周娄葑盯着山下的蛮子说道,他眉头皱得有些深,“难道说契丹蛮子最近有大行动,这才迫不及待要拔掉我们这些边境堡子?”
周小全没有说话。
这在周娄葑的意料之中,他忽然笑了笑,“眼前有百十个蛮子,这一仗下来,能活的机会微乎其微,你再不跟老爹我多说几句话,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了。”
“闭嘴!”周小全冷冷吐出两个字。
周娄葑已经习惯了周小全的态度,没多介意,一笑了之。
战前的等待总是最折磨人的,那样的宁静让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更加清晰感知到自己内心的紧张、不安甚至是畏惧。还在这样的等待并不长久,天色已晚,契丹蛮子没有多少时间浪费,他们在匆匆打造了一些临时盾牌后,迫不及待冲了上来。
周娄葑眯着眼,沉声道:“都给我冷静点,石块、木头、铁箭数量都有限,等蛮子靠近些了再扔出去。”
几乎每个将士都屏住了呼吸,在契丹蛮子身后,他们的弓箭手开始发力,一**利箭攒射上来,落入山门内外,撞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周小全蹲在石墙后面,握着强弓的手微微颤抖,他拼命稳着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周娄葑看了他一眼,笑道:“倒是比老子初上战场的时候强多了,老子那会儿差点尿了裤子!”他好似有很多话要说,生怕说不完就再没有机会似的。
周小全瞪了他一眼。
周娄葑的目光从石缝中挪开,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吼,“迎战!”话音方落,举起手中的大石块,用力扔了出去。
十几号边军,纷纷从石墙后露出身来,一块块大石向山道上砸下。百十斤重的石头并不太大,但从山道上滚下去,势能却不小,砸在契丹蛮子身上,立即能将他们砸的吐血歪倒。这样的石块,他们手中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挡。只是石块滚落的方向无法控制,又无法做到密集式攻击,能砸倒契丹蛮子的只是极少数。
但契丹蛮子身后的弓箭手也不是白看的,他们遭受的石块威胁小上不少,能较为安心的弯弓引箭,一支支利箭飞射而上,也是不小的威胁。
双方你来我往,弓箭相交,石块横飞,契丹蛮子前排的军士,不多时就有数人被砸中,纷纷吐血摔倒,从山坡上滚下去。
这帮契丹蛮子的射术不错,虽然石门后的倒水沟军士露身只是一瞬间,但几波箭雨之下,仍然有人被照顾到。黑牛身高体胖,被打击的面积要大一些,才扔了没三块石头,就被一支铁箭射中了肩膀。
不过他浑不在意,根本就不去理会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铁箭,仍旧大声嘶吼着,疯狂的往山下丢石块,他力气大,动作也快,石块在他手中丢出去,力道都要大一些,威力自然不容小觑。
石块到底大,开始丢的时候尚好,一直不停的丢得多了,难免会手脚酸软乏力,气势就不复先前。在契丹蛮子付出十数人的代价后,石门后的倒水沟军士,渐渐没了力气,搬动石头的动作慢了不少。
周娄葑透过石缝往下看了一眼,铁箭不停从他脑袋上飞过,他扭过头,对周小全道:“到石门后去,好好照顾这些契丹蛮子!”
周小全默不作声提起弓箭,猫身身子潜行到山门后,箭上弦,弯弓如满月,骤然转身,一箭射出。铁箭飞射而出,撕裂空气,滑过一道平直的线,狠狠钉在一名契丹蛮子咽喉。血珠喷洒间,那契丹蛮子头向后一仰,身子就顺着山体滚落下去。
周小全一箭放出,也不看战果,将身子缩回山门内侧。准备好下一箭,又是如此射出,如是再三,被他接连射杀三个蛮子。
周娄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禁不住大声叫好,在周小全准备放第四箭的时候,他突然大声道:“换地方,换地方!别老在一个地方呆着!”
周小全皱眉,对周娄葑的话却没有丝毫怀疑,猫身潜行到石墙另一处。周娄葑解下背后的披风,卷成一团抓在手里,看了不远处的周小全一眼,“看好了,我让你放箭,你再放箭。”
石墙后的周小全没说话,微微点头。
咧嘴一笑,露出两个漏风的门牙,周楼凤将手中卷成一团的披风,向山门丢过去,同时大喝一声:“放箭!”
在披风掠过山门的时候,一簇利箭,从山下飞射而上,而同时,周小全探出身,手中铁箭再度出手。重新蹲下来的时候,周小全看到了石门后被数支利箭穿透的那团披风,活像一只刺猬。周小全心头一寒,看向周娄葑,却见对方只是微微露出两颗门牙。
布满皱纹的老脸,微露的笑容,缺了两个口的门牙。这个面孔,让周小全心中很不是滋味。他骤然拉开弓弦,在瞬息间对准周娄葑,在对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箭射出。
章一百六十九 上阵父子死沙场 但留残躯祭英魂(3)
利箭穿透躯体,一声惨叫从周娄葑头顶传来,周娄葑这才发现,不知何日,竟然有一个契丹蛮子爬到了石墙上来。
周小全冷冷瞪了周娄葑一眼,继续弯弓搭箭,周娄葑却笑得更加开心了些。
这一次契丹冲山,在周小全犀利的箭法,和黑牛不知疲倦搬运石头的过程中落下帷幕。当契丹蛮子丢下十几具尸体退回去的时候,他们中除了两三人之外,都没有摸到那座山门。
黑牛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道:“狗-娘养的蛮子,有种就别往后退,看老子不将你们一个个砸成肉饼喂狗!”两只手交替揉了揉胳膊,俨然还有余力的样子。
周娄葑却没有黑牛那么乐观,他看了一眼天色,距离天黑还早,这也就意味着,契丹蛮子若是不知难而退,接下来还有足够的时间,再发动一波攻势。而经过这一次试探,契丹蛮子必定会改进战法,下一次攻山,就比这次要难以应付得多。
“抓紧时间好生缓口气,契丹蛮子还会有第二波进攻,大家加把劲,撑到天黑,这仗就要好打得多!”周娄葑对石墙后满脸庆幸的十几号军士道。
说完这些,周娄葑看了一眼石墙后的石块、木头。石块已经消耗了大半,木头倒是有很多,但木头的威力明显比不上石块。他又看了看这十几号军士,其中有三个都挂了彩,被契丹弓箭给射到,有一个还伤势颇重,已经丧失了战斗力。
周娄葑让人将重伤的那个送回堡子里,没有多说什么。
山下安静了小半个时辰,随即又有了动静,契丹蛮子又开始攻山。
不出周娄葑所料,这回契丹蛮子聪明了许多,不再是一队人挤在山道上,顺着山道往上冲,而是各自散开,从整个坡面上往上攀爬。并且他们放弃了那些盾牌,只提了马刀就开始冲。
周娄葑双目凛然,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契丹蛮子散得开,虽然速度上会慢一些,但石块再要砸倒人,就要难得多,况且人分散开了,每个人都有躲避石块的空间,只要反应快些,是很有可能避过山下滚下的石块的。而不用盾牌,只提马刀,无疑大大增加了机动性,反正盾牌也挡不住石块,索性弃之不用。至于盾牌对弓箭的防御力,被他们暂时放弃了。
看到这里,周娄葑大声道:“都给我瞄准了砸,周小全,你带两个箭术好的,换位置放箭,他娘的,这回石块的威力作用小了,得用弓箭多发点力!”
不出周娄葑所料,这场战斗打的要艰难得多,山门后的倒水沟军士们累弯了胳膊,也没砸到几个契丹蛮子。倒是周小全,还是战果辉煌,手中铁箭虽然没能例无虚发,但斩获颇多,将四五个蛮子送下了山坡。
山体不光滑,下面的契丹蛮子也能找到遮蔽物,在他们靠近山门后,立即取下背后的弓箭,对着山门狂射。在十数名契丹蛮子的配合下,山道上冲上来几名带着木板的契丹蛮子,他们抬着木板,是要架设木桥,攀上山门、石墙。
战事进行到此处,俨然成了一场小型的攻城战。倒水沟的军士吃亏人少,火力有限,打击面小,要不然凭借这样的地利,契丹蛮子也不至于能够攻上来。
当这一波的第一个契丹蛮子攀上石墙的时候,周娄葑一把抽出横刀,向来人迎了上去。他这一冲出去,也就意味着,这场攻山战,发展到了短刃相接的地步。
一名契丹蛮子出现在刚好举起石块的黑牛面前,对方一声大吼,纵身向黑牛扑过来。黑牛双眼一瞪,猛地一声大喝,双臂骤然发力,将手中石块狠狠掷出去,直接砸在腾空的契丹蛮子胸前。那名契丹蛮子前扑的身子骤然一僵,猛地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就倒飞出了石墙。
周小全向后退了十来步,离开石墙,站在更上面的地方,半蹲在地上,箭囊放在脚边,不停从里面抽出箭来,一支一支射出去,将攀上石墙露头的契丹蛮子一一射杀,片刻间,他就射杀射伤了好几个蛮子。
周娄葑偶然看到这一幕,骇得目疵欲裂,顾不得面前冲上来的契丹蛮子,大声吼道:“小全,挪地方,挪地方!”
周小全正向他看过去,一只铁箭迎面而来,死死钉在周小全胸前!周小全怔了怔,双目逐渐失去了神采,身子晃了两晃,就倒了下去,从上面滚下来。
“啊!”周娄葑骤然一声嘶吼,凄厉之极,他挥动手中横刀,将冲到面前的一名契丹蛮子一刀斩成两半,喷涌的鲜血中,周娄葑冲到周小全身前,赶在周小全撞上石墙的时候,将他拦了下来。
“小全,小全!”周娄葑一把抱起周小全,焦急的大喊。
周小全费力的睁开眼,嘴角溢出一股鲜血,咳嗽了两声,他忽然双眼瞪得老大,惊恐的看向周娄葑身后,来不及发生,他猛地一把推开周娄葑!
一名契丹蛮子,正从周娄葑背后,一刀向他斩下!
周小全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冲起来,在对方手中刀落下来之前,一把抱住了这名契丹蛮子的腰,狠狠撞在石墙上。
轰的一声,契丹蛮子顾不得疼痛,一声怪叫,马刀竖斩变竖刺,向周小全背心孟刺下来!
但周娄葑哪里会让他得逞,稳住脚步的他迈步跟上来,一刀横斩,将这名契丹蛮子的脑袋搬了家!
契丹蛮子倒下的时候,周小全也无力的跟着倒下。周娄葑双眼直欲滴血,他刚想过去扶起周小全,又是一名契丹蛮子跳进墙来,眼看着周小全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周娄葑几欲疯癫,他嘶吼着,手中横刀横劈竖斩,和眼前的契丹蛮子战在一处。
周娄葑不要命也似,完全不顾自己受伤,一边砍杀不停出现在眼前的契丹蛮子,一边泪流满面,他每挥出一刀,就要喊一声周小全,只是周小全完全没有声息的躺在地上,已经没了能够站起来的意思。
和周娄葑一样发狂的,还有黑牛,他仗着人壮力大,手提两把横刀,如一座石山一般,守在山门,凡是冲到山门的契丹蛮子,竟然没一个能越过他。刀光中血雾不停喷发,一片血肉横飞,格外惨烈。
只不过,当一支铁箭穿透黑牛的小腿后,他还没能继续稳站下去,被一名暴起的契丹蛮子冲上来,一刀砍在了脖子上。刹那间,黑牛双目滚圆,鲜血从最终疯狂涌出,他一把死死拽住这名契丹蛮子,手中横刀狠狠送进对方胸腔。
眼看还有两名契丹蛮子冲上来,脖子不停往外冒血的黑牛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大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抱着眼前的契丹蛮子,狠狠向山门外撞去,连带着两名契丹蛮子,一起滚下了山门。
最后几人在山门下一二十步的一块大石头上被挡住,脑袋撞在大石上被开瓢、血染灰石的黑牛,临死时犹自瞪大了双眼,双手死死拽着那两名契丹蛮子的衣袍。
“黑牛!”在黑牛冲出门的那一刹那,周娄葑就看见了对方,然而他已经来不及拉住黑牛。
“啊!”满脸皱纹被鲜血染红的周娄葑,疯狂冲向山门后一个个契丹蛮子,手中横刀放肆挥斩在对方身上,但凡横刀碰到对方身体的,对方不是断胳膊就是掉脑袋,在他面前倒下的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天将黑的时候,契丹蛮子终于再度退了回去,这回,他们丢下了二三十具尸体。
但是倒水沟的十几号军士,现在还能够站着的,也不过七八人,且人人带伤。
周娄葑将周小全从尸堆里刨出来,抱在怀里,坐在地上嘶声大哭。
这位老得已经不适合继续在边军呆下去的老军士,此时哭得如同一个孩子。
倒水沟的军士们看到周娄葑的模样,都神色凄然。在方才的两场战斗中,周娄葑已经用实际行动向他们表明,他就是倒水沟的队正,而且是绝对当之无愧的队正。无论是他的战法部署还是个人武力,甚至都远远超过了一个队正的标准。如若不然,在契丹蛮子第二次攻山的时候,他们就都得死。
一把老骨头浑身是伤的周娄葑,此时已经忘记了身体的疼痛,更忘了去为自己包扎那些不处理、就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的伤口,怀抱着自己的第三个儿子,周漏风老泪纵横,“每一次你出巡,我都担惊受怕,掐着时辰等你归来。每回你平安归来,那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小全,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还是我亲手把他们葬送在战场上,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我最后一个儿子有什么不测……可是现在,我最小的儿子,身手最好的儿子,竟然又是为了救我而死,我这把老骨头,死不足惜,苍天哪,你为何总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他还不到十六岁啊,不到十六岁啊……”
七八个倒水沟伤员,眼见此情此景,皆不由得眼圈通红。
良久,有一名军士出声,他将横刀狠狠丢在地上,不忿的朝周娄葑吼道:“周漏风,今天咱们谁也活不了,横竖是个死,老子也豁出去了!可是周漏风,周队正,你能告诉我,我们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战?我们边军,守着这么一座什么都没有的堡子,吃最差的粮食,住最漏风的房子,整年见不到一个外人,我们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他这话说出来,其他军士不由得都面色茫然,其中有的人,不由得露出不甘不忿的神色来。
周娄葑放下周小全,站起身,眼神渐渐变得凌厉起来,他盯着这名军士,沉声道:“我周漏风不能告诉你,你为什么而战,但我能让你们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死!”他指着石墙后的尸体,又指向周小全,语气愈发凌厉,“他们,你们的同袍,这些先你们一步战死边境的人,就是你们战死的理由。你们要让他们死得值,你们要为他们报仇,你们要取下让他们死在这里的契丹蛮子的人头,这就是你们战斗到死的理由!”
说完这些话,周娄葑在周小全面前跪下来,凄然的摇头,“我周娄葑这辈子,有三个儿子,每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儿郎,他们是我全部的指望,也是我全部的寄托。但是现在,他们都战死在了这里,也要埋骨在这里。你们说,不为他们去杀契丹蛮子,我还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他将一张披风盖在周小全身上,杵着横刀站起身,望向山下契丹蛮子打出的灯火,干瘦的身子在夜风中站得笔直。
“为死去的人而战,哪怕是战死,我也绝对不会回头!我周娄葑死了两个儿子,还要拉着第三个儿子守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看到,也让那些蛮子看到,在这块地方,在大唐的边境,边军,永远杀不完!”
章一百七十 军堡军堡何安在 边境边境局若何(上)
“说得这么壮烈,好像我死了一样……”周漏风正慷慨陈词的时候,他耳边忽然想起一声哂笑,夹杂着两声咳嗽。周漏风的神情刹那间变得极为精彩,狂喜、震惊、意外,情难自制,向周小全看去。
周小全捂着胸口,血丝不停从嘴角溢出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浑身使不上劲。周漏风连忙跑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小全,我的儿,你醒了?太好了!他娘的,你没死!”
周小全欲哭欲笑,最终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吐出一口血。
周漏风将周小全包扎好伤口,抱到堡子前的台阶上当下。两人并肩而坐,周漏风又将那杆老烟枪提在手里,点燃,砸吧两口,吐出一团呛鼻烟雾。
山下燃起大火,火帘卷山峦。
“队正,起火了,蛮子在放火烧山!‘’
几名军士跑上来,在周漏风面前大喊。
周漏风吐出一个烟圈,瞥了他们一眼,淡淡道:“我看到了。”
“那……那我们怎么办?”
周漏风看着眼前的数名倒水沟军士,他们每一个人都带着伤,衣甲不全,周漏风没有多说,摆了摆手,“将战死的弟兄抬进堡子。顺便,也给自己立块碑吧。”
周小全挣扎着想要坐起,“黑牛在山门外,我去将他接回来!”但他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一个和周小全年纪差不多的军士见状,喊道:“小哥,我去!”
大火渐渐包围上来,倒水沟堡子里的军士已经无路可退,火兽也终将吞食他们,还有他们生活多年的堡子。
最后几名倒水沟堡子边军,在把死去的同袍安葬好后,一起做到堡子门口的台阶上。阿成和另一个伤员也在其中,他们都沉默着,在这生命的最后时刻。
堡子后是百丈悬崖,更远处是一望无际的丘陵草原,还有那仿佛可以触摸到的璀璨星河。
熊熊大火绵延不绝,火海已成囚笼,在这个囚笼中间,倒水沟的军士们,手握横刀,背靠残堡,面对大火。
周娄葑知道自己快死了,他也知道所有人都快死了,即便是堡子前没有柴草树木,但在大火之中,他们难免受创,一旦大火熄灭,契丹蛮子再度冲上来,他们将没有丝毫还手余地。这个时候,周娄葑的心情是复杂的,但这些复杂交织在一起,又化为一个极其简单的念头,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周小全,心里想,直到此时,儿你还是不愿跟老爹多说两句话么。
其实在周娄葑心底,一直埋藏着一个疑问,在他前两个儿子战死沙场的时候,他本是不欲周小全入伍的,但最终的结果却是,周小全执意要到堡子里来,而且是在他两位兄长方死之际。
“大概是因为对契丹的恨吧,小全想要为他的两位哥哥报仇。”周娄葑以前总是这样想。
大火的温度很高,扑面而来,让人觉得难受,有种快要被烤熟的感觉,这样的感觉无疑很不舒服,没人想要被做成烤肉。
“我们,都快要死了吧?”周小全忽然低声问周漏风,自嘲的笑了笑,好像对死并不畏惧。不惧死,是因为对生不留恋么?
周娄葑看着自己的儿子,欲言又止,他有心想说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很愧疚,今日,他的第三个儿子,还是要死在战场上,他这个做父亲的,怎么看都不算称职。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不能保护自己儿子的父亲,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没用。
周小全的声音显得很虚弱,他的神色有些凄然,说道:“老爹,我很没用吧?”
“怎么会?”周娄葑立即出声否定,他有些急,“你是堡子里身手最好的军士,谁不敬佩你,叫你一声小哥?”
火光中的周小全抬起头,浩瀚星海落在他眼眸,银河是一条忧伤而有悲哀的束带,他在这头,仰望着那头。沉默了好久,周小全目光恍惚的说:“老爹,你知道我恨你么?”
周娄葑默然,“我当然知道。”
周小全笑了笑,“那你知道,为何大哥死后,二哥还要跟着你从军么?”
周娄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似乎答案很简单,在这个霍乱的世道,在这个烽烟不息的边境,死人跟吃饭一样平常,战争像下雨一样频繁,每个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边军虽然风险不小,但好歹也能吃上一碗饱饭。但对于周娄葑而言,因为他从了军,在他大儿子战死的情况下,他稍小些的两个儿子,完全不用从军,都能分到不少良田的,饱暖不是太大问题。
“大哥死后,二哥跟我和老娘说,你从军拼命,用刀口舔血的日子,为这个家换得几亩薄田,让我们能有饭吃,他一直都很崇拜你,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腿脚也没年轻人那么利索,他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会死在战场上,所以他要从军,要跟在你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伤,不让你马革裹尸……”周小全断断续续的说着,他的眼中饱含着某种深情之色,在头顶那片似乎伸手可及的星海中,他似乎看到了当时对他说这番话的那人的脸,“大哥走的时候,告诉我和二哥,老爹就交给他了,让我们放心,好好照顾老娘……后来,就是你带着他巡边,然后他战死,你活了下来。他死了,但他是没有怨言的,因为他做到了他想做的事情,他将你保护了下来,也保护了我们这个家。”
周娄葑布满皱纹的脸,流出两条滚烫的热泪,他想起了当日那场遭遇战,或许和今日周小全遭遇契丹游骑是一样的,那天,在被契丹蛮子围攻的时候,是他的大儿子,为他挡下了从背后斩来的马刀。他回头时,他的大儿子,已经没了脑袋。
周小全声音沙哑的继续说道:“大哥死后,二哥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他该去顶替大哥的位置了,让我好好照顾老娘,他和你一定会平安的,让我相信他。我当然相信他,二哥的身手是我们三兄弟中最好的,他一定能够保护好你。”周小全惨淡的笑了笑,“但是身手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面对千军万马,能斩下几颗蛮子的脑袋?”
周娄葑已是泪眼滂沱。
周小全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像一个故事,还没有结束,一个没有到达结局的故事,总是要继续发展下去的。周小全继续讲述着,他的声音很微弱,因为他所剩的力气已经不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戍卫在这座堡子里,很少说话,今天突然说出这么多话,他都觉得有些不太习惯,“后来,二哥也死了。老娘听到二哥的死讯,大病一场,几乎丧命。从那个时候其,我恨你,为什么,我两个哥哥都因你而死,他们是那样的让人敬重,又有着那样的热枕,尤其二哥在离家的时候,已经说好了隔壁村的一个小娘,那个小娘是那样可爱,那样喜欢着二哥……是你,周娄葑,是你毁了大哥,毁了二哥,我恨透了你!”
“但是老娘说,你的身边不能没人,老娘说,你一天比一天老了,一天比一天需要人照顾,让我从军。我不愿意,老娘就拖着扫帚追着我打,我哭着喊着,说老娘你也需要人照顾,老娘却说,你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娘还说,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所以我被逼无奈,只能来到这座让我痛恨的堡子,和你朝夕相处,守着这块边境之地,日复一日的巡边。”
周小全咳嗽了几声,他的话说得太多,他孱弱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但他仍旧要说,因为有些话,现在不说,就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我恨你,这种恨从未消减过。直到……直到今日,我带着阿成阿力巡边,当我们遭遇契丹游骑,当我想要带着他们平安归来,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阿成被射成刺猬,看着阿力马刀剖开胸膛,我却无能为力的时候,我终于能够体会到,当年,你是怎样一种心情。老爹,大哥二哥相继战死,最伤心的那个人,最痛心的那个人,还是你吧。所以我想,我应该像他们一样,保护你,让你从接下来的战斗中活下来,活到回去跟老娘团聚。”
他的泪,从他的眼中滚珠般落下,“但是很可惜,我是三兄弟中最没用的一个,他们都做到了,都保护好了你,而我却不能。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山,看着你即将葬身火海,却没有一点儿办法。我是个没用的人,即便是下到黄泉,也没脸去见大哥二哥,没脸……”
他呢喃着,一遍一遍的重复,眼神涣散,失了魂一般。
周娄葑一把将周小全搂住,老泪让他面目全非,他苍凉的喊声悲痛欲绝,“儿啊,我的儿啊……”
大火终究是烧上了山门,烧上了堡子,在夜风面孔狰狞的火兽,放肆的大吼着,漫天飞扬的灰尘与飘散的黑烟,毁灭了这人间最珍贵的存在。
火海中央,那座饱经岁月侵蚀,在山顶经历数十年雨打风吹的堡子,终于沉没在翻滚的巨浪中。而堡子前坐立的边军将士,犹如一尊尊面无表情的雕像,无声无息,渐渐被吞噬。
章一百七十一 军堡军堡何安在 边境边境局若何(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百余骑,赶到大火冲天的地方时,火势已经不剩多少,整座山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化成了灰烬,在晚风中灰飞烟灭。在山脚下,几十个契丹蛮子正指着残山大声说笑,一个个姿态张狂而得意。火势尚未完全散尽,这帮契丹蛮子已经准备上山,却还没有行动。
看到山上火光中堡子的轮廓,在看到山脚下放声大笑的契丹蛮子,马怀远和马小刀目眦欲裂,两人同时拔刀,连弓箭都没有拿出来,瞬间将马速提到极致,也不理会什么阵型,从山道上冲杀向这些罪魁祸首。
正在弹冠相庆的契丹蛮子,明显没有料到,在这个夜里,竟然会有唐军精骑骤然出现在这里,并且杀气滔天直接向他们冲杀过来。他们中一部分下了马,正准备攻上山去,将那些大唐边军的脑袋砍下来,回去充作军功,另一部分也在马旁休息,在马背上的人寥寥无几。骤然发现这支唐骑,他们慌忙上马的上马,四处逃散的逃散,乱作一团。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领身后百骑,悠忽冲至,杀入契丹军中,手起刀落,将这帮契丹蛮子冲得七零八散,又围而歼之。
没片刻,契丹蛮子就被杀伤了大半,满地尸骸,剩下的仓皇逃遁,顾不得黑夜视线不好,向林子、山沟、山上、山道到处逃亡。
马怀远怒火中烧,在马背上大吼道:“一个都不许放过,一个蛮子都不许留,不接受投降,杀!”
精骑们轰然应诺,各自结队,或纵马追击,或下马追杀,或弓箭远射,誓要将这些生死仇敌一个不留的杀尽。
马怀远和马小刀,带着一队人马,向山上的堡子赶去。
一路赶上堡子,距离堡子越近,马怀远和马小刀就越是心惊,在山道上、山坡上,到处是滚落的石块、木头,烧成焦炭的尸体,越临近山门,尸体、残兵的数量就越多。在山门内外,尸体明显有累积的景象,仅是这里的尸体数量,就赶得上下面山坡上所有尸体的总和,甚至还要多上不少。
两人相视一眼,都看了彼此眼中的震惊,路上的尸体数量太多了些,加在一起不下四十来具,而这种堡子里至多三伍军士,也就是说,这个堡子里的军士,在昨日给他们的对手,造成了几乎三倍于己的杀伤!这还是在契丹蛮子有百人上下的情况下。
堡子的墙壁都烧成了黑色,不少地方都已经坍塌,一片断壁残垣,马怀远和马小刀怀着悲愤的心情走进尚有余热的堡子,虽然明知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能找到一两个幸存下来的军士。
堡子里有一处连体床榻,那应该是堡子军士睡觉的地方,现在床榻已经面无全非,而在床榻上和床榻前,七八具被烧焦的尸体倒在一起,他们身体中插了横刀,甚至有的刀,还握在人手中。
马怀远和马小刀对视一眼,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最后大火逼近堡子的时候,因为不堪忍受灼烧之苦,这些朝夕相处,并且并肩战斗,才经历过一场与蛮子激烈战斗的幸存者,他们互相喂了彼此最后一刀,结束了这种痛苦。
马小刀眼眶通红,他拔出刀,狠狠斩在墙壁上,面对焦黑的墙壁,他低着头,咬着牙,泪水从眼中掉落下来,“就不该让山下那群蛮子死得那么简单,就不该!应该把他们抽筋扒皮,折磨他们三日三夜,再将他们丢去喂狗!”
马怀远没说什么,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些死状惨烈的军士,默默攥紧了拳头,浑身微微颤抖。
忽然一声呻吟在墙角响起,众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在那个极为逼仄的不起眼角落里,乱石堆里,竟然还趴着两个人。说趴着两个人不太准确,因为一个人双手撑着墙角,背后顶着砸下来的乱石土,为他身下撑起了一小片空间,而那个空间里,卷缩着另一个人,方才的声音,就是从那个人口中发出来的。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连忙惊喜的奔过去,看见眼前这一幕,立即被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墙的人已经死亡,但他哪怕是死,也没有倒下,他背后的土石,垒起了一座小土山。他的衣袍几乎都被烧焦,露出里面的焦黑的皮肤、骨头。
不同于床榻前了结自己生命的军士,这个人,临死都没有放弃挣扎,而他挣扎的目的,只是为了胸前那个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等人,在短暂的震惊过后,连忙小心翼翼而又极为迅捷的帮手,将那个卷缩在墙角的人拉了出来。
这是个面容尚有些稚嫩的少年,黑乎乎的脸上看不透彻本来面目,他眉头紧皱着,似乎在忍受某种莫大的痛苦。
“救人!”
马怀远和马小刀不知道这人是谁,他们将他抬出来,为他治伤的时候,抬头的马小刀,看到这人的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
马小刀再次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黄昏的太阳。
他躺在担架上,已经远离了倒水沟军堡,斜阳西下,温煦的阳光在山间流淌,四野都显得安详平和。然而,马小刀却感觉到寒冰,感觉到痛彻心扉的疼。
他睁开眼只是一刹那,这一刹那,他想起了大火中最后的场景。
周娄葑将伤重的他报到堡子里,将最后一点水倒在墙角,周小全本能的抗拒这样的举动,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做什么。
在最后,土石落在跪在他面前的父亲干瘦的身板上时,他的父亲脸上的痛苦一闪而过,然后祥和笑了笑,说了他今生最后一句话。
他说:“以前都是你们保护我,现在,我要保护我的儿子。”
周小全眼前再度陷入黑暗,他偏了偏头,再次昏迷过去。他不知道,他眼角的泪,一直在不停流淌。
马小刀一直在看着周小全,他看到了对方睁眼一刹那,目中深入骨髓的哀伤。也看到了周小全眼角的泪,他不知道为对方献身的人是对方什么人,但他知道,那一定最爱他的人。
……
中间又迷迷糊糊醒来几次,记忆中还喝过一些稀粥,再度神志清醒的挣开眼,周小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屋子不小,但陈设简单,明亮的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让周小全看到了屋中坐着的人。
“这是哪儿,你是谁?”马小刀听到床榻上的人出了声。
本在擦拭横刀的马小刀立即放下刀,跑到周小全窗前,惊喜不小,哈哈大笑道:“你小子真是命大,伤这么重都能活下来,啧啧,说不得日后是个人物!”
说完,才想起对方的问题,马小刀道:“这是蓟州城刺史府,我是马小刀,救你的是蓟州新任刺史马怀远——那是我哥。”
“堡子呢?堡子里的人呢?”周小全一句话,将马小刀从喜色中拉回沉重。
马小刀沉默了一会儿,“倒水沟军堡已经毁在大火中了。当日我随刺史大人巡边,本在野外宿营,是看到你们那里燃起的大火,这才赶过去。堡子里……没有其他活人了,我们安葬了他们,只救下了你。”
说完这些话,马小刀看到周小全脑袋偏向里侧,他知道,那是周小全不想自己看到他流泪。
马小刀叹了口气,说道:“这段时间以来,契丹游骑奇袭了蓟州边境许多堡子,你们倒水沟,已经是沿线仅剩的堡子了,本来我和刺史是要通知你们撤离的,但没想到,还是去晚了一步。”
周小全缓了缓神,问马小刀:“契丹游骑突然大肆攻打边境堡子,还是用这种雷霆手法,分明是意欲控制边境线,莫不是边境将有大战了?”
“这个倒是不清楚。”马小刀摇摇头,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如今契丹国内,耶律阿保机正率二十万大军亲征渤海国,按理说契丹是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对我大唐用兵的,但契丹在边境的这一系列动作,若说不是为了准备大战,的确说不过去……算了,你好生歇息吧,这些事,待你养好伤再说。至于边境是否有战事,刺史已经将这里的情况禀报给了军帅,军帅自然会有定夺。”
那是离周小全还太远的高层面的东西,他触摸不到,点了点头,“谢谢你们救下我,谢谢你们安葬了倒水沟军堡的将士,他们……都是汉子!”
……
幽州。
李从璟在接到马怀远的快马加鞭递来的消息后,对着书信沉思了许久,中间又特意将桃夭夭叫来,询问他军情处眼线在契丹的处境。
“并无异常。”这是桃夭夭的回答。
得到这样的答案,李从璟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再问契丹在蓟州之北屯兵的动向,得到的回答是这些契丹蛮子戒备性极强,军情处好几次试图接近,都被拦了下来,以至于现在无法掌控这支契丹大军的动向。不过军情处还是从其他地方得知,这数万契丹大军并没有大的调动。
寻思良久,又将军情处汇总整理的情报看了数遍,没有发现什么端倪,李从璟遂叫了参谋处过来,一起议论当下蓟州边境出现的异常。
“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国之后,蓟州边境突然出现大规模契丹精锐游骑活动的迹象,不仅我边军的斥候被大肆捕杀,便为严重的是,蓟州北线的军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契丹游骑连拔近二十座,此举,差几让蓟州彻底失去了对边境情况的控制权。”李从璟将马怀远上报的消息,告诉给在场的参谋处人员,“契丹突然如此行动,意欲如何,诸位可有见解?”
莫离寻思着道:“蓟州不同于檀州、平州,檀州、平州边境多在长城沿线,有雄关作为依仗,契丹大军要破关而入,难度颇大,而蓟州则不同,北境越过长城较远,没有长城作为屏障,又无雄关,向来都是契丹南下入侵经常选择的道路。也因此,蓟州边境多军堡,尤其是近两年来,卢龙增加了近乎一倍堡子的数量,为的就是防备契丹南侵的时候,我们发现端倪不及时,应对仓促。军堡,已经成为大军立在边境的前沿防线,堡子里的巡边军士,就是我卢龙盯着边境、草原的眼睛。这回契丹游骑袭扰边境,拔出军堡,让蓟州北境的堡子体系几乎在一夜间瘫痪,这看起来,的确是发动大战的前兆。”
莫离这一席话的意思,却是推测契丹有可能从蓟州入侵,所以他接着道:“当此之际,要应对契丹,有三件事必须要做,首先,应该令马怀远重夺军堡;其次,令马怀远集结蓟州军,前往边境重镇驻扎,以拦截契丹大军;第三,让百战军整军备战,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支援蓟州。”
李从璟点了点头,基本同意莫离的观点,无论契丹是否南下,此举都是最保险的谋划。
然而王朴却不赞同王朴的意见,他道:“现今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几乎是倾举国精锐,当此之时,契丹征战的重点,当在渤海国。在渤海国还未攻取的情况下,耶律阿保机是绝对不会再开辟一个战场的。契丹游骑袭击蓟州军堡之举,更像是障眼法,为的就是吸引我们的注意力,让我等不能及时支援渤海国。因是,依在下之见,蓟州北境的变故,虽然不能不理会,但不需要花大力气。我等当下瞩目的重点,还是应该在渤海国。”
章一百七十二 军堡军堡何安在 边境边境局若何(下)
这番分析也有道理,立即得到不少人的支持,李彦超也赞同王朴的观点,“两线作战,此兵家之大忌,耶律阿保机攻渤海还未有功,谅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挑起与我卢龙的战争。”
“兵家之道,实则虚之,虚则实之,虚虚实实,不可臆断。焉知耶律阿保机此举,不是在看穿我等知道他不会两线作战的情况下,突然进攻蓟州?要知道,契丹攻打渤海国,胜算很大,唯一的危险,就是我们卢龙。而一旦契丹大军能够重创卢龙,甚至说不需要重创,只要给我们造成麻烦,让幽州各军无法支援渤海国,那耶律阿保机便能心无旁骛专攻渤海!”李彦超出声后,李绍城接着说道,“若是如此,我卢龙岂非自困危局?”
孟平赞同李绍城,他补充道:“用兵之道,唯在谨慎。无论耶律阿保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契丹游骑既然南下蓟州,拔出了我们许多军堡,控制了边境线,大大限制了我们斥候掌控边境情报的能力,给我们造成了麻烦,当下,这个麻烦就不能不理。重夺军堡,重新掌控边境线,无论之后我们要采取什么行动,这都是当下我们必须要做的!”
这是老成之言,考虑颇为周到。既然契丹已经出手了,并且实实在在对卢龙产生了威胁,那卢龙就不能不去应对。若是此时因为看不清情况、没有把握,而不作应对,那么下一次契丹再有行动的时候,是否还是不动作?如此往后,会不会契丹打到家门口了,幽州诸军还在睡觉?
一直在旁边沉思,没有说话的杜千书,这时候缓缓说道:“孟将军的话固然有理,然则,孟将军是否想过,耶律阿保机此举,目的就是在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此话何解?”孟平皱眉问。
“契丹游骑骤然突袭蓟州边境,在极短的时间内,让蓟州军堡斥候体系瓦解,不可能不是早有预谋的事。既然如此,若是其本意,就是在蓟州边境与我等开战,拖住我们大军无法增援渤海,那么一旦蓟州军出动,边境的战事,就可能在短时间内扩大,到时,百战、卢龙军都可能无法不去增援。而以契丹屯驻在蓟州之北草原上数万大军,是完全可以在缠着我百战、卢龙两军的。”杜千书娓娓道来。
孟平想了想,也有这种可能性,但要他同意对契丹的出手不予反应,他却是不会同意,索性问杜千书:“以别驾的意思,卢龙该当如何?”
杜千书向李从璟拱拱手,“以下吏之见,动则无法避免不出错,然而不动就不会出错,因是,下吏觉得卢龙应该静观其变,再待其时,不必着急行动。”
意见分成了两派,各有道理,并且各自都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彼此争论不休,最终也没能统一答案。
桃夭夭看了一眼坐在案桌后的李从璟。李从璟撑着下巴,静静听着场中诸人议论、争辩,面上并没有太多神色变化,只是眼中的思索之色却越来越深。
桃夭夭揉了揉头发,替李从璟感到犯难。有些时候,麾下的能人多了,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对待同一件事,大家都会有各自看法,并且怎么看都怎么有道理。意见大致类似还好,若是大相径庭,如同眼下这般,要如何抉择,却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是两种意见都是对的,也不是一件让人轻松的事,若是专一从其一个,都能成功解决问题,而如果主事者不能看清局势,或者用计不专,今天认为那个对,明日出了什么事,又觉得那个对,朝三暮四,最终只会让计策面目全非,而落入失败的结局。
李从璟沉思良久,将思路理了一遍又一遍,忽然站起身,“诸位稍安勿躁,本帅已有定计矣!”
……
渤海国西部,扶余府扶州。
城外,契丹大营连绵数十里,巍峨壮观。
城墙内外,激战正酣。契丹大军猛攻眼前这座雄城,而扶州上的渤海军将士,则在奋力抵御。杀声震天,尸横遍地。
契丹大军营地中,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德光坐在大帐中,正在举子对弈。
营外震天动地的大战,而帐中却是一片安静平和。耶律阿保机落下一子,立即让耶律德光陷入苦思中。看着耶律德光思索的模样,耶律阿保机并不着急,他向来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趁着这个空档,他问耶律德光:“攻打扶州已经多日,依你看,这城池还有多久能够拿下来?”
耶律德光终于落子,闻言不假思索的回答道:“扶州城高沟深,防备又很充足,加之城中守军,半数为大明安从辽东老兵中调来的精锐,这一战,扶州城战力很强,我军要攻下扶州城,非是短时间可以达成的事。”
他这话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嫌疑,然而耶律阿保机听了之后,没有半分不快,反而露出赞赏之意,“扶州渤海军战力之强,的确让朕刮目相看,事前还真没想到,这一仗会打得如此胶着,看来大明安也并非饭桶,他在渤海国折腾了两年,的确是有些建树。”
耶律阿保机又落下一子,耶律德光又陷入深思中,他道:“大明安在西楼时,空有大志,却无雄才,顶多算个心高手低之人。这两年来,大明安比之前先前,强了太多,有脱胎换骨的意思。时间和经历,的确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能够改变很多事,也能改变很多人。”
“不错,你这话说得对极。”耶律阿保机笑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大明安纵然有些进步,毕竟起点太低了些,要成长到能威胁我大契丹的地步,那还早得很。他能有今日的成绩,说到底不过是走了捷径。”
耶律德光落子,点头道:“李从璟的确是一条捷径,这不可否认,若是没有李从璟,大明安、渤海国,都不会是如今这面貌。”
“如此说来,之前朕倒是显得太不重视李从璟了些。”耶律阿保机笑容不减,“倒是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凭空出现在幽州,虽只两年,细数下来,给我大契丹造成的麻烦已经不少。
“之前不重视无妨,当下,父皇却是很重视他了。”说起李从璟,耶律德光脸色全无半点变化,似乎当日李从璟给他造成的巨大创伤,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耶律阿保机落子如飞,有几分倚老卖老的说道:“朕在雁南、营州,共布置下不下于五万大军,对阵李从璟百战、卢龙两军四万人,还多出来一万,这已经是各位优待。这回让耶律欲隐主动在蓟州动作,吸引李从璟注意力,更是将他高看了太多。”
耶律德光落子渐快,笑容深邃,“李从璟要支援渤海,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而他之所以现在还按兵不动,明摆着就是在等待时机。时机是什么?等我大契丹与渤海国撕斗日久,兵成疲惫之师,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盘算,虽然不失为精明,但却太明显了些。”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既然明知李从璟是在待机而动,朕又怎会让他得逞?虽说即便李从璟领兵北上,支援渤海国,朕也不会担忧,但用兵之道,谨慎为先,灭渤海国事关重大,朕给他几分颜面,陪他玩玩又如何?这回耶律欲隐在蓟州边境挑起战事,朕倒要看看李从璟如何应对。”
耶律德光笑意浓郁,“而无论他如何应对,都逃不出父皇的布局。”
“如此说来,之前朕倒是显得太不重视李从璟了些。”耶律阿保机笑容不减,“倒是也不曾想到,这个年轻人会有这样的本事,凭空出现在幽州,虽只两年,细数下来,给我大契丹造成的麻烦已经不少。
“之前不重视无妨,当下,父皇却是很重视他了。”说起李从璟,耶律德光脸色全无半点变化,似乎当日李从璟给他造成的巨大创伤,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耶律阿保机落子如飞,有几分倚老卖老的说道:“朕在雁南、营州,共布置下不下于五万大军,对阵李从璟百战、卢龙两军四万人,还多出来一万,这已经是各位优待。这回让耶律欲隐主动在蓟州动作,吸引李从璟注意力,更是将他高看了太多。”
耶律德光落子渐快,笑容深邃,“李从璟要支援渤海,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而他之所以现在还按兵不动,明摆着就是在等待时机。时机是什么?等我大契丹与渤海国撕斗日久,兵成疲惫之师,他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这样的盘算,虽然不失为精明,但却太明显了些。”
耶律阿保机哈哈大笑,“既然明知李从璟是在待机而动,朕又怎会让他得逞?虽说即便李从璟领兵北上,支援渤海国,朕也不会担忧,但用兵之道,谨慎为先,灭渤海国事关重大,朕给他几分颜面,陪他玩玩又如何?这回耶律欲隐在蓟州边境挑起战事,朕倒要看看李从璟如何应对。”
耶律德光笑意浓郁,“而无论他如何应对,都逃不出父皇的布局。”
章一百七十三 庙算正紧揣敌意 攻蜀有成扶州急(上)
“这也简单。若是只为护边自保,面对契丹游骑拔军堡,军帅就无需多做什么,只需要让蓟州军自行应变便可,若是其后再有契丹大军动静,军帅再针对应对之。”卫道气定神闲,“而若是军帅意欲吃掉这支契丹大军,却也简单,四个字足以概括之,谓之曰‘将计就计’。”
卫道说到“将计就计”四个字的时候,李从璟眼前一亮,心中尚存的一团迷雾,犹如被灯光点亮。他看着卫道,渐渐露出笑意。
卫道说完,李从璟道:“临战对敌,所谓庙算,无非是揣摩对手的心思。揣摩的准了,就有机会通过对方的行动,得知对手的意图,从而能针对性破之。‘将计就计’,此言甚合我意,然要‘将计就计’,首先得对对手的打算了然于胸。我等意欲增援渤海,这个不难被耶律阿保机预料到,今番耶律阿保机遣数万大军在雁南、营州,原因也在于此,这是众所周知之事。然则,这却还不够,至为关键的一点,我等要弄清楚的是,耶律阿保机以雁南、营州之军,如何防备我们?眼下看来,这个防备,无非两种方法。”
“哪两种方法?”有人问。
“主动出击,或者被动防御。”李从璟对这人说道,忽而笑了笑,“至于耶律阿保机如何选择,由参谋处对耶律阿保机过往征战、事迹的分析,得出的耶律阿保机这个人的性格、行事习惯,不难得知。有句话不知各位可曾听说,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此言放在耶律阿保机身上,正合适不过。”
“耶律阿保机意欲两线作战?”有人惊讶起来。
李从璟道:“有何不可?常理不能两线作战,那是兵少将寡,实力容易被牵制。但以契丹目下情况来看,数十万大军,足以同时应对卢龙、渤海。”
众人闻言都默然下来,的确,契丹发展到如今,确实累积出了这样的实力。
“进一步言之,便是雁南、营州契丹军,不能胜我卢龙,但只要拖住我们够久,让我们无法及时增援渤海国,以耶律阿保机的雄才大略和他麾下精锐的战力,就有充足力气将渤海国拿下。”李从璟继续说道。
孟平寻思着问:“既然如此,公子预备如何‘将计就计’?”
李从璟微微一笑,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众人闻之,皆以为大妙。
当下,布置行动,姑且不提。
又说蓟州,马怀远在将蓟州北境的变故详细报知给李从璟,并且询问应对之策后,不久,幽州的指令就下达到了他手中。而这个时候,在刺史府养伤的周小全,恢复得颇为顺利,已能下地走路。
对于文人雅士而言,秋日是个好时节,在这个丰收和萧瑟并存的季节,无论文人骚客们心中有什么感慨,都能很轻易找到诉之笔端的景致,找到可以咏唱的对象,借景抒情,借物言志,天地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大门。
但是周小全既不是文人,也不是君子,他写不出来让世人见之惊艳的词句,哪怕他心中有翻滚汹涌的巨浪,有厚重的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过往。他站在院子中,对着一棵飘散着落叶的大树出神。
良久之后,周小全攀上屋顶,站在砖瓦顶端,负手望着北方。北风卷动他的衣袍,他并不如何雄壮的身姿,在这一刻潇洒而又落寞。他静静站在屋顶,不言不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小全轻声呢喃道:“老爹,大哥,二哥,你们且在那边安息吧,你们虽然走了,但这里还有我,我会继续做你们没有做完的事。老爹,你用性命救下了我,我会倍加珍惜这条性命,我会照顾好老娘,会给咱们老周家传宗接代,会让你知道,你没有白生白养我这个儿子。”
负于背后的双手握起,周小全最终还是狠狠的说道:“你们没杀完的蛮子,我代你们去杀,你们留下的仇恨,我还替你们去报!你们的,加上我的,我定会让蛮子付出他们该付出的代价!”
马小刀从府中走向周小全所在的院落,因为有些心事,一路来都在低头看着地上,他没有注意到屋顶的周小全。周小全看着马小刀从远处走过来,在小道上七拐八拐,最终在他的注视下走进院落。
马小刀察觉到异样,抬起头,看到伫立在屋顶的周小全,有些讶异对方怎么跑到了那么高的地方。他向周小全招手,“小全,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周小全没有从屋顶径直跃下,他从屋顶下到院墙,又从院墙下到院中,走到马小刀面前,抱拳,“马兄,何事?”
马小刀看着眼前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家伙,露出一口好牙,“军帅有令,让蓟州军赶赴边境,刺史已经在集结军队,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就不在府上了,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刺史大人让我告诉你,你且在府上好生休养,不用担心其他,府上自有人照顾你的衣食。”
说完,马小刀掏出一个钱囊,丢给周小全,“这里面的钱,足够你在蓟州玩好一阵子了,若是在府中闷得慌,大可出去走走,但最好不要出城,现在城外可不太平。”
“城外不太平?”周小全敏锐的捕捉到这个信息。
马小刀点了点头,“自打契丹游骑袭击边境军堡之后,蓟州境内凭空多了许多行踪可疑之人,最近城中的军情处已经散出去不少人手,逮着了许多,正在严加拷问。初步可以断定,这些人都是契丹蛮子的眼线,他们混入蓟州,自然没安什么好心思。”他的语气仍旧是不经意的,仿佛这样的事情并不值得他担心。
“军情处?那是谁?”周小全疑惑的问,他发现他对很多事情的了解,实在是有限得很,之前在倒水沟,整日的生活便是习武、巡边,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吃饭睡觉,远离蓟州城的地方,实则是也是封闭的地方。
正儿八经提及军情处,马小刀脸色有些不太自然,他眼中闪过一抹别扭之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扰扰头,哈哈笑着掩饰,“军情处么,你只需要知道,那是军帅麾下一群很厉害的人就行了。”
“哦。”周小全应了一声,马小刀不愿多说,他也不好怎么问。他的身份实在是太低了,一个普通的边军而已,而马小刀和马小刀背后的马怀远,对周小全而言,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大人物身边,总有很多东西是小人物无法触及到的。
马小刀迟疑了一下,转而神色严肃的对周小全道:“不过有件事你却得牢牢谨记,千万不要去招惹军情处的人,若是碰到,远远绕道是最明智的选择。”说这话的时候,马小刀脸上明显闪过揪心的神色。
周小全没有按捺住心中的好奇,问:“为什么?”在他看来,既然是军帅麾下的人手,那就是自己人,对自己人,为何要如此逃避?
马小刀嘴角抽动,“因为,他们都他娘的太可怕了!你要是不想莫名其妙被教训,最好是记住我的话。”
周小全依言将这事认真记在心底,不过对马小刀对他说的话,有些地方他有异议,他道:“大军北上,我请求随军同行。”他没有提及钱的事情,也没有提及在府中享受的待遇,更没有说一个谢字,可见他对这些事,并没有疑问。
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记住了这些,然后默默下定决心,来日加倍偿还。至于当下这个时候,却是不需要提及,包括谢字,都显得苍白无力,而且虚无。
马小刀讶异道:“你伤势还未稳定,随军风险太大,我劝你不要这样做。”
周小全看着马小刀,认真而坚定的说道:“马兄,请让我上战场,让我杀蛮子,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触及到周小全的眼神,马小刀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心中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这样的眼神纯澈、固执、饱含期盼,让他不能拒绝。谁能拒绝一个满怀期望的赤子之心呢?
马小刀严肃的说道:“以你现在模样,随大军上了战场,你很有可能会死。”
周小全笑了笑,带有纯真之色的笑容没有任何畏惧,“我没上过私塾,却听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民不惧死,奈何以死惧之?”
……
和参谋处商议完应对蓟州北境动乱的计策后,李从璟回到书房,继续处理卢龙各项军政事务。在北上卢龙之前,李从璟从未有过处理政事的经验,包括在前世时,他都没有这方面的经历。但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再漫长的征途,再显赫的功绩,都有它的第一步。从第一次处理政事开始,李从璟面对这些东西,就没有丝毫恐惧。
如今两年过去,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练,他在处理政事上的能力已经得到很大提升,应对各项疑难杂症,都能应对的手到擒来。他不是典型的武将,不会除了治军打仗外其他的一窍不通。相比较而言,很多时候,文事比武事更需要才能,甚至更不能容许错误,也更加考验人。
好比烧菜,武事可比之于爆炒,而文事大抵类似于炖汤,需要在文火慢炖中掌握火候。很多适应沙场轰轰烈烈的人,并不能适应书桌的宁静枯燥,能动不能静,这样的人,或许在某一方面能有成就,但绝对不会成为掌控全局的人,更不会成为真正的上位者。
能动也能静,才是人杰。
处理政事是件需要耐心的事,李从璟深入其中,却已得乐趣。身在他这个位置,一笔一划,既能兴一方也能败一方,能叫高位者一夜变为平民,也能叫贫穷者一夜暴富,什么叫权势,这便是权势。
桃夭夭飘进屋子里来,将自己丢进座椅的时候,腾空将一本册子扔到李从璟桌前,她人落座的时候,册子也稳稳停在李从璟UU小说。这个身手,不能不让人叫一声好,但用在这样的地方,难免让人哭笑不得。
李从璟抬起看了桃夭夭一眼,没等他开口,桃夭夭用手梳了一把长发,出声道:“最近契丹的探子活动日益猖獗,我们在蓟州抓了很多人,但颇有割草之感,割了一波又长一波,竟然割不完。这是从那些探子口中挖出来的情报,让我感到头痛的是,他们的供词竟然大相径庭,怎么都对不上。而且我敢肯定,在军情处的刑罚下,他们都没有说谎。”
章一百七十四 庙算正紧揣敌意 攻蜀有成扶州急(中)
李从璟打开那本书册,细细查看其中的内容。果如桃夭夭所言,契丹探子的口供很不一样。例如说对雁南契丹军的数量,有人说是两万,而另外有人说是三万,并且口吻都很肯定。对于契丹军派他们前往蓟州的目的,有人说是为大战做准备,探听蓟州虚实,有人则说是了解蓟州屯田、粮仓所在,契丹预备发动精骑突袭。
这样的情报,有比没有更加让人头疼。
李从璟放下书册的时候,桃夭夭双手一摊,“怎么样,李大将军,这种情况,你怎么看,我们该如何应对?
李从璟想了想,没有在蓟州探子身上纠结,而是转问另外一个问题,“你放在契丹境内,尤其是西楼的眼线,最近情况如何,有没有被针对挖出来?”
桃夭夭笃定的摇头,“没有,一个都没有。昨日接到情报,可以看出一切如常。”
李从璟脸色并不像桃夭夭那么轻松,他接着问了一个让桃夭夭恼火的问题,“军情处在契丹境内的活动,有没有可能被契丹尽数掌握了?”
“这不可能!”桃夭夭果断的否定,斜眼看着李从璟,哼了一声,颇有些不服气,“我们军情处行事周密而且隐蔽,不仅理念超前,而且军情处锐士个个身怀绝技,要说被契丹发现一些还有可能,怎么会出现行踪尽数被掌握的情况?这也太离谱了些!而且这还是在我们没有察觉的前提下,那就更加不可能了。”
李从璟沉吟着,半响才缓缓说道:“比之边军斥候,军情处在情报收集方面的重要性更加突出,尤其是深入敌境的这些人手,不仅是我们窥探契丹蛮子动静的眼睛,更是我们依仗的重要利器。一旦其在关键时候被契丹拔掉,已经习惯军情处锐士提供情报,作为大军谋划、行动依据的我们,必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桃夭夭坐直身子,胸脯挺得很高,严肃地说:“但这明显是不可能的事!”
李从璟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想到这种可能性,觉得脊背有些发寒,所以拿出来提醒桃夭夭罢了。桃夭夭方才说得不错,军情处不仅行事理念出自李从璟,在这个时代属于先进的东西,而军情处的人手更是个个经过严格训练,他们可能会行动失利,但绝对不可能出现被契丹掌握行踪而不自知的情况。
揉了揉发酸的眉心,李从璟道:“蓟州的契丹探子继续抓,该拷问的东西还是要丝毫不放松的拷问,契丹探子虽然这回行事诡异了些,但探子的口风不一,很明显是主事者故意为之。我在想,甚至是这些契丹探子被抓,都有可能是他们‘主动’暴露了行踪。对方如此行事,想来无非两种可能性。其一,欲借此乱我判断,让我们无法得知雁南、营州契丹军的真实意图;其二,欲盖弥彰,先用这些探子麻痹我等,让我等放松对这些探子的警惕,以备其在关键时候派出真正的探子,刺探他们想要的信息。”
桃夭夭听李从璟说完,冷静的分析其中的可能性,“若是第一种可能性,不难应对;若是第二种可能性,那这个契丹主事者,能接受契丹探子如此大规模的折损,心思也太可怕了些,而且也太毒辣了些。”
“这回的两国交战,数十万军队纵横沙场,最后的伤亡岂是千人、万人?便是几万、十万人的伤亡都有可能。为了后面这个更加庞大的数字,牺牲百十探子的性命,代价虽然不小,却也可以接受了。”李从璟道,“任何事情从来都是对比才凸显差距,才能更容易看清轻重。”
桃夭夭默然无言。
李从璟最后道:“大战之前,先死斥候,大军交锋,先比探子,要赢大战,先赢情报,这一直都是征战不可打破的法则。耶律阿保机是打大战的老手,经他的手,布置下的征战大棋,怎么都不会简单了,一时看不清棋局,也属正常。耗时持久的大战,走一步看一步,并没有什么不妥,步步为营就是了。”
“传令下去,在契丹境内的军情处,在搜集情报的同时,要时刻注意隐蔽自己,同时,也要格外注意甄别所获情报的真实性。耶律阿保机既然是大战老手,极有可能故布疑阵,让我们的探子,千辛万苦探到的却是假情报,那样一来,即便我们不落入他布置好的圈套,也会得不偿失。”
桃夭夭点点头,“知道了。”
……
蜀主王建,算是当世不可多得的人杰,他割据一方,筚路蓝缕,在中原烽火连天,梁晋争霸的时候,趁机建立蜀国,立下了偌大家业。但王建却不是个好命的,成为九五至尊没多久,便一命呜呼,保全、兴盛蜀国的重担,由此便落到了他的继承者,王衍的身上。
五代乱世似乎有个魔咒,雄主们的子嗣们大多不济事,他们的老父亲辛辛苦苦打下江山,积攒下来偌大家业,往往很容易在他们手上被败坏。那锦绣千里的山河,最终也会沦为嫁妆,嫁给别家的儿郎。
江山代有人才出,各有风骚,尤其是在这个礼崩乐坏、道德沦丧的年代,兵强马壮者皆可为天子,铁打的江山,却有流水一般的主人。
建立梁朝的朱温,何等英雄,虽然性格有缺陷,但不失为英主,奈何他的子嗣就差了太多,朱友贞跟李存勖交手多年,竟然让偏居一隅的李存勖日益壮大,开疆扩土,最终不得不将中原也拱手相让。割据淮南的杨行密,那是曾让朱温吃瘪、不敢南下用兵的牛人,但他的儿子杨渥却被权臣朱温耍的团团转,眼看江山就要易手。
这是草莽英雄的悲哀,立业者或者雄才大略,能打下一片江山,但却敌不过后来者昏庸无能,要将江山断送。这也是无奈,与盛唐之前那些底蕴深厚的门阀世家相比,在子嗣教育、培养人才这方面,草莽人物的确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此,李从璟曾有过感慨:江山打得好,不如儿子生得好。那朱温、杨行密姑且不言,李克用虽然有些本事,也立下一些功业,但后半生基本都在吃亏,要不然也不会临死时留给李存勖三个死敌。但这些艰难困苦,都敌不过李存勖才气逼人,他不仅硬生生将晋国从悬崖边拉了回来,最终更是成就了五代君主数一数二的大功业。
王衍接王建的班,继位好些年,不思子承父志,整顿社稷,问鼎中原,却被俗世繁华给迷了眼,整日纵情享乐,并且于此道成就不小功绩。
王衍性喜奢华,钟爱女道士,他常命宫女们戴金莲冠,身着女道士服,对坐畅饮,每每兴之所至,邀请近臣同乐,往往不分男女,脱冠露髻,肆意喧闹,毫无顾忌。这厮还喜欢浓妆艳抹,并且谓之醉妆。他带后妃们游览青城山时,后妃们的衣服上绘有云霞,飘飘绕绕,如天仙下凡,以至于整个蜀国上行下效,纷纷模仿起来,竟然形成一种风气。
今年为了出游秦州,王衍竟然改元咸康,带着数万将士,周游全国,寻欢作乐。
却说王衍行至汉州,忽闻武兴节度使王承捷急报,说是唐军西来。
王衍闻听此言,压根儿不信,他自以为跟唐朝交好,李存勖不会无故来攻打他。对着随行官吏,王衍大言不惭的说道:“蜀国兵强马壮,我正欲炫耀我军威风,唐军来得正好,怕他们作甚?”
直到行至利州城,王衍接到消息,称威武城守将唐景思已经投降郭崇韬,王衍这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大发了,连忙派军增援前线。
唐军西征,兵锋所至,势如破竹,蜀军根本无法抵挡。唐军先锋是李绍琛,领郭崇韬之令,收降威武城,随后攻下凤、兴、文、扶四州,又以降将为向导,连克兴州、邵州、成州,兵锋直达三泉。
在三泉,李绍琛与来援前方的三万蜀军相遇。两相遭遇,唐军兵力处在劣势,但是凭着一股连战连胜的锐气,在李绍琛带领下,横冲直撞,杀向蜀军,竟然势如破竹,那多年未曾经历战事,平日疏于操练的蜀军,哪里是唐军对手,当下被杀得大败,丢下五千多具尸体,狼狈败走。
郭崇韬接到李绍琛在三泉战胜蜀国援军的捷报,当即将这事告诉了李继岌,李继岌得知后很是高兴,大大将李绍琛夸赞了一番,并且对郭崇韬道:“郭将军真乃国家栋梁,西征不足一月,已经连连克城,所到之处蜀军莫不溃散,看来此行功成,已是大大在望了!”
郭崇韬脸上无悲无喜,丝毫不为眼前战功所动,听了李继岌的话,他掏出一封信,递给对方,抱拳道:“这是武德留后宋光葆派人递给臣的信,他在信中说道,请求我大军不要进入武德辖地,他会劝说各地投降,否则就背城决战。”
李继岌将信看完,的确和郭崇韬所说的分毫不差,他沉吟着问郭崇韬:“宋光葆这封信,郭将军怎么看?”
章一百七十五 庙算正紧揣敌意 攻蜀有成扶州急(下)
郭崇韬道:“我大军西征,意在直捣黄龙,攻灭蜀国,因此速战破其国都、擒杀王衍才是最重要之事,至于沿途各境,既然他们愿意归顺大唐,能让我军兵不血刃拿下领土,又有何不可?臣以为,当同意宋光葆的请求。”
李继岌微微颔首,“郭将军所言甚是,正合我意,就按照郭将军的意思办,准许宋光葆投降。”
“殿下英明。”郭崇韬抱拳道,“臣这就给宋光葆回信,派人送去。”
郭崇韬给宋光葆回信没多久,宋光葆便领梓州、绵州、剑州、龙州、普州等五地投降。
宋光葆投降之后,与之临近的武定节度使、山南节度使、阶州刺史,因畏惧唐军兵威,各派使者前来唐营,求见郭崇韬、李继岌,表示愿意举城投诚。李继岌、郭崇韬一一应可。
秦州节度使王承休是王衍的宠臣,素受其信任、倚重,当他听闻唐军一路势如破竹,攻城拔寨如入无人之境时,立即大恼,召集秦州军,准备出兵袭击唐军。
秦州节度副使安重霸,在军中素有威信,为王承休所倚重,王承休找他来商议此事,他领命去见王承休前,其心腹对他道:“唐军威不可挡,蜀国恐怕难以幸存,即便蜀国能够苟延残喘,但我秦州军此时袭击势头正盛的唐军,无论胜败,都会遭受莫大损失,而一旦战败,更会城毁人亡,将军应该早作打算。”
安重霸问自己这个心腹,“你意是让我投降唐军?”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今唐朝强盛,而蜀主昏庸无能,投降唐军,不失为明智之举。”心腹道。
安重霸寻思了一会儿,“你说的有道理。只不过王承休袭击唐军的打算似乎很坚决,他必定不肯投降唐朝,而若是你我只身前往唐营投诚,只怕即便是被郭崇韬收纳,地位也不会搞,而手里没有军队,日后的日子怕也不会好过。”
“的确如此。”心腹道,“将军可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疑难?”
安重霸沉吟片刻,计上心头,笑道:“你且稍待,我已有定计。”
见到王承休,安重霸对他道:“唐军连战连胜,而我军连战连败,大势已去了。但我等累受国恩,国家有难不能不管,末将愿随军帅一道,去支援我大军,抗击唐军。“
王承休本是个没什么本事的,秦州军大多愿听从安重霸的命令行事,眼见安重霸如此言语,王承休大喜,当即传令,整军出城。
待安重霸跟着王承休带着一帮心腹幕僚、官吏出到城外,他突然勒住战马,停下脚步,在王承休面前说道:“国家取得秦陇何其费力,末将若随军帅远行,谁人来镇守此地?安重霸愿替军帅留守!”说完,不理会王承休,竟然带着亲军直接回头。
进到城中,关闭城门,完全不理会城外跳脚大骂的王承休。
王承休无奈,只得悻悻离开。
数日后,安重霸带着亲军,以秦州作为献礼,投降了唐军。
李从璟得到唐军在蜀地接连大胜的消息,尤其是在得知安重霸率众投降唐军的经过后,笑着对莫离道:“这个安重霸倒是有趣,如此做派,当真是真小人。大军在蜀地势如破竹,看来我军要灭蜀国,据蜀地,已经为时不远了。”大唐伐蜀,是一件大事,李从璟对其不可能不关注。而现在,凡是他想知道的事情,只需要下达一个指令,就有人去为他获得详尽的消息。
莫离轻摇折扇,也笑道:“蜀国本是当世强国,钱粮不缺,兵甲不缺,更有山河之险,奈何蜀主昏庸。在我大唐军威下,蜀国不能抵挡,识时务者竞相投诚,也是大势所趋。”
李从璟来了兴致,“如今西征已经一月,你我何不就灭蜀之事对赌一局?”
“依照目下形势,大军灭蜀,乃是必然之事,这还有什么可赌的?”莫离兴致缺缺。
“倒不是赌我大军能不能灭蜀,那也太无趣了些。”李从璟摇摇头。
“哦,那你要赌什么?”莫离来了兴致。
“赌灭蜀之期限。”李从璟笑道。
“灭蜀期限?”莫离摇动了两下折扇,啪的一声收起,“这倒是有些意思。依我看,灭蜀之期,不会超过三个月。”
李从璟道:“三个月?那太久了些。照我看,两个月左右,大军必定灭蜀!”
“好,一言为定,就这么赌了!”莫离生怕李从璟反悔一般,定下赌局,然后又问:“既是赌戏,就不可没有彩头,你准备拿什么出来赌?”
李从璟看了莫离一眼,早有打算,悠悠道:“若是此局我胜了,你便为我走一趟蓟州,亲自坐镇蓟州,指挥战局,如何?”
“这有何难?”莫离毫不介意,“但要是你输了,那又如何?”
“你意如何,便如何。”李从璟大手一挥,大度道。他可是知道此战结局的,是以丝毫不在意莫离要求什么。换句话说,这个赌局,本就是李从璟坑了莫离一把。
莫离却不知道这些,反倒是认真地说道:“我若胜了,也不求其他,你将我府中那些小娘尽数接走!”
这下轮到李从璟诧异了,他看怪物一般看着莫离,“莫哥儿,这么多沉鱼落雁,竟然都不能入你法眼?你到底是不喜欢小娘子,还是另有口味?”猛地一拍额头,作恍然大悟状,惊恐的看向莫离:“你该不会……”
“滚!”莫离发出一声怒吼。
在李从璟和莫离就蜀国之事约赌的时候,大明安已经亲自带着援军,到了扶州。扶州会战,开始已经逾月,战事虽然激烈,但看形势,还未到分胜负的时候。大明安亲自坐镇扶州,一方面固然是想守住扶州,但在他心中尚有一个秘而不宣的想法,那就是在扶州一举挡下契丹马蹄,甚至是击败契丹,送耶律阿保机归国。
扶州会战,双方共投入兵力接近三十万,方圆数十里的地方,都化作地狱,这里成了名副其实的修罗场、绞肉机。
如在辽东战场亲临前线一样,大明安浑身披挂,在战斗间隙,走上扶州城头,在扶州诸位大将的陪同下,眺望城外。
城外景致,无非战场与契丹大营。战场固然惨烈,尸骨横陈,而契丹大营,绵延数十里,虎踞龙盘,坚不可摧,放眼望去,一片雪白帐篷。
“契丹军队初至扶州时,我军列阵城外,与其阵战,旬日内交战十余场,斩获颇多。后因敌众我寡,不得不退入城中,踞城而守。连日来,契丹大军猛攻城池,虽其用力甚孟,但却始终无法站上城头一步。”扶州守将对大明安说道,简单汇报了之前的战况。只不过言语间,总有些避重就轻。
大明安不出声,随在他身旁的李四平冷哼道:“契丹大军来攻扶余,这是殿下很久之前就曾告知过将军的事,及至契丹大军现身于此,这中间有许多时间,将军理应准备充分才是。然而扶州守军,既不曾出城于半道伏击契丹大军,也不曾在对方扎营的时候袭击之,平白错过许多战机,只是一味选择固守。城前阵战,交战十余场,我军以逸待劳,而却几无一胜,不仅如此,更是丢了城外的营寨,被迫撤入城中防守。这月余大战,说起斩获,固然会有,但是作为守城一方,本就战局地利,然我军伤亡竟然还高于契丹大军!将军言语中颇有自得之意,在下却不知,将军这些自得之意,从何而来!”
守将脸色顿时有些难看。扶余乃是渤海国西部重镇,在军事上是抵挡契丹的前沿阵地,若是让契丹攻破扶余,则龙泉府几乎无险可守;同时,扶余也是渤海国辖下的富裕之地,境内物力财力都是扶余国政的基石。综合起来看,扶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正因如此,大明安才没有将扶余作为此战缓冲地带的想法,没有想着要凭借扶余去消耗契丹大军,迟滞契丹马蹄。他这回亲率援军赶来,就是希望能保证扶余不被契丹夺取,因为一旦失去扶余,对渤海国来说,打击太大。即便是最后渤海国在契丹此次征伐下得以幸存,一个被毁掉的扶余,也会给渤海国造成巨大的压力。不仅是渤海财政受损,复建扶余也会很艰难。
如今渤海过内忧外患,国政经有大明安治理,已有起色,但在经济上,渤海国现下的情况依然很混乱,国家仍旧处在一个入不敷出的局面。大战本就是件极度消耗钱财的事,必定给渤海经济带来巨大创伤,这个时候若是扶余被毁,对战后的渤海国而言,无异是雪上加霜。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战争为政治服务,向来如此。
李四平作为大明安绝对心腹,如今在渤海国也是身居高位,他对这其中的是非曲折自然清楚得很,而作为看着大明安一步步走来的见证人,他很清楚大明安这几年来走得有多么辛苦,为这个行将倒下的国家付出了多少血汗,所以在面对作战不力的扶州守将时,大明安作为统帅不好发怒,李四平却不能不表达不满。
扶州守将也是知道大明安在辽东的战绩的,他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战争,但对大明安能够从契丹手中夺下半个辽东,也不免钦佩、敬畏。虽说后来辽东被契丹几乎完全重新夺了回去,但那却是发生在大明安归国之后,身在龙泉府而不是辽东的大明安,不必对辽东战事后半段的失利,背负太多责任。是以在面对大明安时,扶州守将的心情有些忐忑。
但虽然如此,契丹军威却也是他不能不考虑的东西。且不说这些年契丹军在草原所向披靡,此番带领契丹军东征的,可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本人,那是草原上如今的绝对雄主,让人望而生畏的存在。面对这样的军队、统帅,扶州守将如何能不畏手畏脚?
半道伏击契丹军,在其扎营时袭击契丹军,这些扶州守将并非没有想过,只不过他没有胆量去做罢了。作为扶州守将,守住城池才是第一要务,至于主动进击,斩获军功,那是在确保城池不失的情况,才会去争取的东西。
大明安开口道:“契丹军强,耶律阿保机名显,你此战求稳,不擅自行动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些本王能理解。过去的事无需再提,现在本王既然亲至扶州,还希望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诸位能齐心协力,也希望尔等不要再畏惧契丹兵锋,能勇武敢战!唯有如此,我等方有一线胜机。”
扶州守将凛然,连声应是。
李四平的话是敲打,大明安的话则是安抚,两人角色、地位不同,故而言语不同,两人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一唱一和,才是恩威并施之道。
章一百七十六 新弩有成三百步 求战需得有力为(上)
兵器装备和兵器装备下的兵种配合,一直以来都是引领军队变革的重要力量,前者的变化无疑也会带来军队战力的变化。李从璟在演武院召集大量能工巧匠来研究改善军备,并非是放养,而是对其有着严格的指导纲领,在这个日益被称为“军备研究处”的地方,李从璟不仅让徐半仙等人紧锣密鼓研究改进火药这类“奇怪的军备”,而因为火药的改进不知何时能见效果,相比较而言,对寻常装备的研究,李从璟显得更加上心。
“目下卢龙的敌人是契丹,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精锐骑兵,在弓马娴熟这方面,单个拧出来比拼个人技艺,自小便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战士有着天生的优势,因是历朝历代以来,中原军队战胜草原民族,关键在于两个方面,一为战法战阵,比如战国李牧,汉武卫霍,刘宋刘寄奴,甚至是前隋,都是以征战方法与排兵布阵的优势,将草原骑兵击败;二者,即是利用中原王朝一直以来在技艺方面的优势,建造强大的武器装备,在军备上碾压对手,或者针对性克制对手。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只说一例,大秦军队,以闻名于世的流水线作业,生产出大量工艺精绝的强弩,一战即将匈奴远逐,只可惜秦亡之后,流水线工艺也随之消亡,竟是至今不曾复现于世。”莫离陪同李从璟去往演武院的路上,说起“军备研究处”的情况,李从璟感慨万千,“其实无论是卫霍,还是隋初唐初,我中原军队之所以能屡胜草原骑兵,甚至包括之前陛下每每北上亲征,都有中原军备领先草原骑兵的缘故。草原缺铁,也缺工艺,在甲胄、刀兵、箭矢等物上,向来是落后中原军队的。”
莫离之前随李从璟到过西楼,见过耶律倍所率西征之精锐军,也在辽东与契丹鏖战多时,对契丹军队的兵器装备,可以说了如指掌,他点头道:“契丹军备,除却那些精锐,大部分的确稍弱于中原,很多部落的马军没有铁甲,都是皮甲,甚至没有甲胄。现今契丹军中的甲胄,很大一部分都是来源自与中原军队交战所得。但自打耶律阿保机在建立契丹国,大兴城池以来,对铁愈发重视,这也是现今那些契丹精锐骑兵,都能装备精良的原因。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之所以自认为胜券在握,一方面固然是契丹军久经沙场,已成精兵,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契丹为此事准备良久,累积了大量重铁兵器装备,包括攻城器械,渤海国不乏坚城,扶州更是军事重镇,契丹要正面攻下扶州,没有强大的军备,不会轻易动手。”
言谈间,两人已到了“军备研究处”,徐半仙依旧在折腾火药,披头散发不说,一张脸都成了黑炭,李从璟对他安慰勉励一番。
不同于徐半仙的仙风道骨,主持寻常军备研究改进工作的,也是一个老者,人称刘老实。在被李从璟发掘来演武院之前,刘老实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工匠,甚至是有些怪异的工匠,因其时常一人对着一件物什摆弄,嘴中絮絮叨叨,作院的东西一年下来,不知要被他弄坏多少,虽然也有些成果,单多是不被承认的东西,大家都认为他神志不清。
只有李从璟知道,这是很多科学家共同的“潜质”,在对其经过一番了解之后,李从璟为刘老实娴熟的技艺和出奇的想法所震惊,遂让刘老实来主持军备改进工作。
见到李从璟,刘老实第一句话便是瓮声瓮气道:“新弩射程已延长到三百步,请军帅过目。”
正面阵战,对付草原骑兵,弓弩无疑是最有利的杀器,没有之一。前隋杨素,尝与突厥战,其率步军数万,突厥骑兵亦数万,临阵时,突厥骑兵冲阵,杨素以步军弓箭手,用弓箭攒射之,数矢后,突厥死伤惨重,遂溃退,杨素乃掩杀之,大胜。在此战中,杨素之所以能胜,依仗的就是弓箭之利,弓箭之威如何,就此可见一斑。问题在于,能否将其威力有效发挥出来。
“弓弩大阵,要在骑兵接阵前,给与其巨大杀伤,重在三者。其一,箭矢锋利程度,只有箭矢足够锋利,才能穿透皮甲甚至是一般薄铁甲,遇马杀马遇人杀人;其二,弓弩力度。弓弩足够有力,不仅能增加穿透甲胄的可能性,给予骑兵重创,重要的是,他能延长射程。其三,数量。即弓箭手多寡,箭阵大小。第三者姑且不言,只说前两者,寻常弓箭,临阵三矢已是极限,但军中也不乏臂张弩等射程能达到三百步的强弩,只不过这些弩太大了些,制造、使用起来也不方便,难以大规模量产,若是能增加强弩射程,又不必太增大本身架构,则有显著效果。姑且不言强如韩国强弩,能摄六百步,能达到三百步,就足以将临阵三矢大大提高,由此带来的杀伤增加,是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在它初临战场的时候,可想而知会给敌军带来怎样的恐慌。”李从璟说道,“中原军队,马军少,在机动性上远不如草原军队,每每与草原名族征战,其骑射战法,让中原军队苦不堪言。他日我等与契丹交战,草原乃是主战场,草原地势广阔而平坦,十分有利于草原骑兵发挥机动性。骑兵不与步军接阵,百步外以弓箭攒射,来回奔走,足够让步军大阵溃败。当此时,以我军之利箭,以射程优势,将其阻击在外,就能占得便宜。再辅助于盾牌等防御物,在军阵外围防御,步军便不再畏惧契丹骑兵,甚至能重演李陵故事。”
李陵以五千军,在草原面对数万匈奴骑兵围攻,结阵自固,以弓箭相射,打得有声有色,还能边战边走,这其中的奥妙,一部分就在当时汉军的弓箭,较之匈奴要锐利得多。而这样的故事,只有李陵有,之后就几乎不曾出现过,究其原因,便在于草原骑兵兵器工艺提升,箭镞都成了铁箭头,再没有骨质、青铜箭镞,中原军队的弓弩,对其失去了压倒性的优势。
李从璟等跟着刘老实来到铸造台旁,从台上拿起一柄刘老实口中的改良强弩,强弩一般用黄木为曲,牛筋为弦,要追求极致的射程,除却需要在制造工艺上下功夫,原材料的选用也很关键。上好的黄木,经过风干、淬炼再加工,形成如今的弩身,牛筋的制作同样需要诸多纷繁复杂的步骤,这些都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这也是为何演武院成立多时,军备研究处成立许久,而方出现第一个成果的原因。不过如今强弩能够有所改良,李从璟打心里感到高兴。
他拿着弩箭,问刘老实:“三百步已确无问题,对弩手有何要求?”
刘老实木讷道:“三百步确无问题,弩手需要臂力卓越者,此弩要开,需得两石之力。”
“两石。”李从璟沉吟片刻,说了一个字,“可。”
两石连射,固非一般军士能够胜任之,然若拣选精锐,不难做到。换句话说,以两石之力,开三百步之弩,已是很优的力量转换了,有很高的“性价比”。
“李哥儿何不一试?”莫离笑着说道。
李从璟开两石弓自然没有问题,他也想试一试这新弩的威力,便和众人走出铸造房,来到外间院中,试了试新弩的威力。
新弩的铁箭同样是四棱铁箭,只不过型号上大了一些,相应的重量和杀伤力都有所增加,李从璟先是掂量了一下分量,随即引弓搭箭,对准院中树立起来的临时箭靶,一箭放了出去。
一声嗡响,四棱铁箭穿透箭靶而过,尾巴犹在颤抖不停,仅是这一下,确有三百步之威力,只不过,便是以李从璟的箭术,箭头竟然没有钉在靶心上,而是偏离了不少,射在靶外环。
李从璟怔了怔。他的箭术如何,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三百步的距离固然很远,但还没有远到让他失去准星的地步。他和莫离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刘老实,很显然都是在质疑新弩的准确度。
刘老实面上没什么额外的表情,“新弩力度虽然已能达到三百步,但在准确性上确有不足,这也是为何下吏没有将新弩提交给军帅审核之故,只不过今日军帅来了,这才拿出来让军帅看看成果。”
“原来如此。”李从璟掂了掂手中的新弩,的确感到弩身还有些粗糙,没有细细打磨,将新弩交还给随行工匠,“虽说战阵之箭,重覆盖而不重准确度,但新弩之用,不可能尽在战阵,因是准确性不达到标准,却也不能冒然拿上战场。”说完,又对刘老实道:“新弩工艺之改良,已有所成,此本帅所欣慰者,但本帅之所望,是在新弩能在此战中派上用场。刘老,务必赶在大战之前,将新弩改进完毕,付诸量产,以装备我大军。”
与契丹大战,这是卢龙当下的大局,虽然卢龙与契丹还未大规模交战,但实际上各方面的较量早已在进行当中。如今李从璟与耶律阿保机的对弈,是“运筹帷幄”的博弈,比拼的是智谋与布局,而在不久的将来,随着棋局的深入,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多,矛盾激化,两人的对阵也必定会转移到战场上,最终在真刀战枪中拼出胜负。而兵器军备,作为李从璟决胜于沙场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之一,其意义如何,毋庸多言。刘老实的担子有多重,亦不需要多言。
刘老实不善言辞,闻言神色肃然几分,拱手领命,“军帅有令,必当效命,不敢贻误军帅大局!”
李从璟放心点头。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为准备接下来的大战,李从璟已令彭祖山为粮草转运使,全权督运粮草、军械、药材等后勤物资于檀州、蓟州、平州等地,数万人的辎重运输,根本无法隐蔽动作,李从璟也没想这件事能瞒过耶律阿阿保机。李从璟要支援渤海国,与契丹交战,这在李从璟和耶律阿保机之间,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无需为此遮掩。不仅如此,无论是耶律阿保机,还是李从璟,都在这件事做准备,两人皆都布下了局,前期较量都是早已经开始。最终决定胜负的方式,已经无异于正面交手。
无论是火药、还是新弩,包括后续兵员的补充机制,这都是李从璟的后手,是李从璟为取得接下来大战胜利而准备的后劲,有正有奇,除此之外,便是棋盘上的棋局的进展。
这一日,李从璟正在与莫离、王朴等人商议眼前事,马怀远的军报到来。
章一百七十七 新弩有成三百步 求战需得有力为(中)
马怀远的军报中说,他领蓟州军千余精骑,突袭蓟州边境,以契丹百人队的游骑为目标,为斥候和军情处锐士提供的情报为根据,历经十数战,捕杀契丹游骑近千,将蓟州边境的契丹游骑、斥候,差几杀尽,没有杀尽的,也皆尽驱赶出境,重新夺回了蓟州北部边境的掌控权。
以集中行动的蓟州军精骑,一口一口吃下契丹游弋在蓟州北境的游骑,这个战法、行动,是李从璟给马怀远下达的指令。如今战果出现,首先能够了解其中意义的,便是李从璟本人。
莫离、王朴等人,以及参谋处,作为李从璟的心腹幕僚和谋战机构,对李从璟此令事先也都知晓,这份行动谋划,本就是出自众人之手。
看完马怀远的军报,王朴嘿然笑道:“虽说我军情处与契丹境内情报交换、人员联系,不独依赖蓟州通道,但因为契丹屯军蓟州北方雁南的关系,自打蓟州北境自被契丹掌控,这些时日凭空多了许多麻烦,如今蓟州北境重入我手,这个通道又恢复畅通,这可是好事。”
莫离以为然,接话道:“为给我们卢龙添麻烦,耶律欲隐以游骑攻袭蓟州北境,想要蒙蔽我等视线,让我等失去对雁南契丹军行踪的掌控,更是为了给眼下本就不清楚的战局再蒙上一层面纱,自蓟州北境失手以来,在战局分析、谋划上,的确给我们造成了许多麻烦。当日耶律欲隐轻轻挥手,让契丹游骑夺取蓟州北境时,一个小举动,立即让我参谋处陷入混乱中,连对战局的分析,都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其意图可谓已然得以实现。如今蓟州北境重归我手,我们也算是破了耶律欲隐这一狠招了。”
“我大军要北上增援渤海国,营州是必经之地,是以横亘在雁南、营州的契丹军,可谓眼中钉肉中刺,不能不拔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此一战,如何打掉雁南、营州的契丹军,便成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卫道笑道,“耶律欲隐在耶律阿保机授意下,给我们制造麻烦,扰乱卢龙局势,意图让我等疲于应对,而达到拖住我大军步伐的目的,这也是母庸置疑,并且需要解决的问题。”
“耶律欲隐千方百计给我们添堵,在蓟州小打小闹,上蹿下跳的厉害,殊不知,我等对这些小打小闹毫无兴趣,打得就是吃掉他手中那数万契丹军的主意。”孟平呵呵笑了一声,“之前我们行动,这回一出手,便是将蓟州北境的契丹游骑皆尽捕杀、驱逐,让耶律欲隐吃痛不说,更将他之前扔给我们的难题,反手丢给了他。现在也该是让他尝尝,失去眼睛,看不清局势,捕捉不到前方消息的滋味了。”
待诸人议论罢了,李从璟才缓缓开口,气定神闲道:“耶律欲隐先下了一步棋,现在我等反手针对,就看他接下来如何应对了。骤失近千精锐游骑,失去对蓟州局势的把握,耶律欲隐此时对我们用意的揣度,想必很是费脑筋。但是不管耶律如何应对,这局棋我等既然开始落子,就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说到这,他站起身,环视众人一圈,“蓟州北境已重入我手,这还不够。之前耶律欲隐派遣了大量探子混入我蓟州,所谋为何一直不甚清楚,让我等一直深为其忧,现在,无论耶律欲隐意欲如何,是时候让这个忧虑不存在了。令,军情处精锐大出蓟州,将契丹探子尽数拔出!”
桃夭夭抱拳应诺。
“趁他病要他命,马怀远既已得手,第二步行动便该立即展开。令,百战军整军集结,发兵北上!”
李绍城出列,抱拳道:“得令!”
运筹帷幄良久,前期交锋也已多时,现如今,终于到了大军出动的时候!
军情处向来隐匿于无形,莫说他们的对手向来难以发现他们的行踪,便是连他们的同袍,也很少知道他们的行动。如今,除却李从璟、莫离、桃夭夭等极少数人外,其他人甚至都不知道军情处到底有多少人,包括军情处下辖的四个统领编制,多不能清楚知晓整个军情处到底有多少人。
李荣、吴长剑、赵象爻,是军情处辖下的三个在外编制,主情报,主掩护,主杀,职责各不相同,但都是奋战在第一线的群体,而第五姑娘统领的军情处第四个编制,则驻在幽州,随着军情处日益壮大,每日从四面八方汇集起来的情报,如同江河汇集于-大-海,多如牛毛,这都需要第五姑娘带领她的人手去分析整理。除此之外,李从璟的安全,如今也是第五姑娘的职责。
军情处锐士大出蓟州时,幽州尚且动静不大,但百战军的集结开拔,则是暴露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的事,很快便为众人所知。
自打演武院先前派遣出两百名学生赶赴辽东战场,并且立下一些足以拿到台面上讲的功绩之后,演武院逐渐为众人所知,虽说如今当时那两百名学生,早已在辽东战局失利的时候,被李从璟撤回幽州,但是演武院的学生,在经过那次磨练之后,其中的精英不仅素质得到提升,他们也在演武院被立为榜样,受到全院学生的敬仰。
演武院成立一年多来,各项事务逐渐走上正轨,不仅各个“研究处”如雨后春笋,其中的重中之重,也即学生本身的教学工作,也得到了质的提升。尤其是在经历过辽东之战,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以他们的亲身经历,告诉了这些演武院的学生,他们在学院中受到的系统军事教育,各种与征战有关的技能,是多么实用而且重要。某些时候这些来自李从璟,超出时代的技能,更是能发挥堪称逆天的效果。
也因此,在演武院二度招生之后,演武院的秩序不仅没有变得混乱,反而诸项事务都进行的愈发井井有条。
百战军出幽州的消息,很快传到演武院,被如今已是演武院“老兵”的安重荣、赵弘殷等得知。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安重荣便去了赵弘殷的宿舍,去找他说话。
“赵弘殷,你可知晓,我百战军出征了!”进门之时,安重荣看到,赵弘殷正坐在桌前,专注的擦拭他的横刀。演武院学生进入学院,所有的杂物都不准许携带,唯独随身横刀除外。此举意在提醒演武院学生,他们进入学院修习的目的,正是为了“厮杀”,为了他日再度踏上战场,建立功勋。
赵弘殷头都没有抬一下,安重荣在他对面坐下来,热切的看着赵弘殷,“老赵,你装什么犊子,百战军出征,你竟然会没事儿人一般,在这里静坐?”
赵弘殷将横刀擦拭好,归入刀鞘,放到桌上,这才去看安重荣,平静的说道:“你听到消息,便跑到我这里,我不知你意欲为何,但如你所见,我接到消息后,第一件事,是擦拭我的横刀。”他看着安重荣的眼睛,“你可知这是为何?”
“擦拭横刀,还能是为何?”安重荣撇撇嘴,“你老赵这是想上战场了!”
安重荣虽然有些时候风风火火,如雷似风,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是个心思细腻,思维运转极快的人,他这话,正中赵弘殷下怀。赵弘殷点头道:“的确如此。”
“既然如此,为何不见你行动?”安重荣接着问道。
“行动?如何行动?”赵弘殷反问。
“自然是向杜大人、军帅请命,让我等再上沙场了!”安重荣理所当然的说道,“你都已经手痒到要用擦拭横刀,来平复心境了,这不正说明你求战心切?既然是求战心切,就不应该静坐在此!”
赵弘殷这回却是摇了摇头,“征战之事,自有军帅下令,若是需要演武院出动我等,何须你我请战?”
从始至终,赵弘殷都表现平静,平静有些不合情理,这让安重荣有些不满,他非是不满赵弘殷,而是不满赵弘殷如此被动,他道:“老赵,你这话可是不对。临战之际,大将请命,方有沙场建功之机,如何能坐等机遇到来?逢战必先,这可是上进之道。”
“你说我不求上进?”赵弘殷的平静,并不代表他真是个温和的慢性子,相反,他同样有争心,否则当日也不会对安重荣说出那番“若能得一世为英雄,守世人敬仰,方不枉活此一遭”的言论,听了安重荣的话,正是热血年纪的赵弘殷看着安重荣,反问:“你可知道,此战局面有多大,大军出征的目标是什么,要征战的沙场都在何处,军帅的打算又是什么?”
安重荣怔了怔,他虽然有急智,但毕竟年轻,却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这些问题都想到,即便是想到了,也不可能都想得透彻,听了赵弘殷的话,安重荣纳罕道:“难道你知道?”
赵弘殷淡淡一笑,“我不知道。”
安重荣额头上冒出一条黑线,“……”
“既然你不知道,你说这些作甚?”安重荣不乐意。
赵弘殷性子沉稳,颇有种八风不动的意思,他认真地说道:“但我却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安重荣急切的追问。
赵弘殷老神在在的说道:“此战所有事,都在军帅谋划、掌控当中。”
安重荣怒了,“这不是废话么!”
“这不是废话!”赵弘殷冷静的说道,他严肃的看着安重荣,“这意味着,如何应对此战,军帅心中自有布局。包括演武院该在此战中扮演什么角色,演武院的力量什么时候出动,以什么样的方式出动,都在军帅的计划当中。”
安重荣自知想得没有赵弘殷那么深入,闻言承认道:“有道理。”
赵弘殷笑了笑,“既然如此,你我何必心急?该我们出场的时候,我们自然就会出场,不到我们出场的时候,便该沉下心来,为出场作准备。”说到这,赵弘殷神色严肃了几分,他直视着安重荣的眼睛,“因为一旦上沙场,面对种种风险,生死难以掌控,若是没有周全的本事,别说建功立业,连报名都难。因是,在这之前,提高自身的每一个技艺,哪怕是只提升一丝一毫,都是好的。因为那可能意味着,你到了战场上,能从一个必死之境走出来。”
章一百七十八 新弩有成三百步 求战需得有力为(下)
赵弘殷的话发人深省,安重荣陷入沉思。
赵弘殷拿起桌上的横刀,抚摸着剑身,仔细端详,悠悠叹息道:“当日在辽东,你我冒然深入敌境,意图查探建安城,若非莫先生相救,你我早已命丧黄泉。从那之后,我时常想,这样的事,不应该再发生了。至少,不能是因为我们本身的过失,让它发生。”
安重荣从沉思中抬起头来,“老赵,你的话的确很有道理,但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赵弘殷问。
安重荣严肃道:“若是此战,军帅的谋划中,没有演武院学生出战这一环,或者说,在军帅的谋划当中,本就不打算让我等出战,那你我在此静候,岂非是平白消耗了时间、坐失了机会?”
赵弘殷微微一愣,显然之前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安重荣的提醒,让赵弘殷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的现实性。诚然,赵弘殷希望在出战前多作准备,但那是在日后必定会出战的前提下,若是此战不能融入其中,即便是以赵弘殷沉稳的性子,也坐不住,他毕竟是有争心的。
安重荣道:“老赵你方才说的那些都对,但局势如何发展,谁也说不清楚,眼前事,身后事,有太多是我们无法掌控的,包括生死。但是有些东西,我们却可以去尝试去把握,至少是争取,比如说参加这次征战的机会。如你所言,这是大战,大战意味着大机遇,许多机遇,我不能坐等机遇降临。”
最后,安重荣站起来,俯身望着赵弘殷,“所以,这回征战,我还是会请求杜先生、军帅,让我等出战!”
雁南。
诚如李从璟所言,在马怀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蓟州北境的契丹游骑一股股捕杀、驱逐之后,耶律欲隐丧失了对时局的把控。李从璟如此作为,意欲如何,耶律欲隐半分把握也无,他苦思良久,不得头绪,这让他很是愤怒。
因为小时候的坎坷经历,耶律欲隐性情多变而且暴戾,在终日思索李从璟的行动目的而不得之后,耶律欲隐骤然火大起来,他先是一脚踢翻帐中的桌椅,拔出佩刀将案桌一斩为二,由此还不解恨。
走出大帐,耶律欲隐叫来在帐外候命的亲兵,双目阴沉很戾的说道:“去将唐军俘虏带过来!”
亲兵熟知耶律欲隐的脾性,见对方面色恐怖,连询问带多少人的勇气都没有,只敢连声应诺,赶紧去照办。
先前,契丹游骑在突袭蓟州北境时,曾今攻下许多军堡,也俘虏过一些军堡中的唐军边军。耶律欲隐口中的唐军俘虏,便是这些人。
须臾,亲兵带着十来个五花大绑、浑身是伤的唐军边军来到大帐前。耶律欲隐在看到这些唐军的时候,恐怖的双眸中露出凶狠的神色,他几乎是一个纵身扑出,如同一只饿狼一般,冲入唐军群中,也不用兵器,直接用双手,对这些个唐军狠狠殴打。
说是殴打不太妥当,因为耶律欲隐的手法太残忍了些,他碰到的第一个唐军,被他一拳轰击在小腹上,接着抓住对方的头发,提起对方的脑袋,几根手指戳进对方眼中,在对方的惨叫声中,活生生将对方的眼珠子扣了出来。
他又抱住第二个唐军的脑袋,将其狠狠扭转,硬生生将其扭成了麻花状,对方在口吐血沫的时候,倒在地上气绝。
他又冲向第三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唐军,将他放倒,将他的两支胳膊拉扯出来,在脚下一寸寸踩碎,刺耳的骨裂声中,对方的手臂完全成了一摊疲软的肉泥。而听着对方的惨嚎声,耶律欲隐眼神极为快意。
大帐前,便是行事向来可称残忍的耶律欲隐亲兵,也都微微撇过头,看向别处,不忍心再看眼前的场景。
在折磨完一般的唐军后,耶律欲隐终于怒气消减了不少,停下手来,但这也仅仅是让他不再亲自动手了而已,他挥了挥手,让亲兵将他豢养的饿狼拉出来,狰狞一笑,松开饿狼的绳带,让饿狼扑向那些被反绑的唐军。
眼见唐军被饿狼扑倒,撕咬下一块块血肉,耶律欲隐眼中的快意快要溢出来,他哈哈大笑,放肆的如同一个疯子,直到那个唐军血肉完全模糊,在饿狼的嘴下成了一具不完全的尸体,耶律欲隐仍旧没有拉回那只目露凶光,正在吞咽从唐军身上撕扯下的血淋淋肉块的饿狼。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耶律欲隐这才感觉到怒气稍稍消减了些。唐军还剩下两人,一个吓得晕了过去,一个则对他破口大骂,虽然听不懂对方在骂什么,但这也让耶律欲隐极度不快,在进帐之前,耶律欲隐轻描淡写的说:“架口锅,将他煮熟,让他吃自己的肉!”
亲兵们不敢违命,只得乖乖照做。
重新走进大帐,帐中已经被收拾干净,新的案桌和小几重新拜访在原为,一切都是未经破坏的模样。
耶律欲隐叫来他的亲信大将们,对他们说道:“蓟州的马怀远疯了,他竟敢率领千骑来偷袭我大契丹的精锐游骑,给我们带来如此严重的伤亡,简直应该被千刀万剐。只不过李从璟此举,看似是恼羞成怒的报复之举,是为夺回蓟州北境的控制权,但其深意如何,却不能不考量。这厮是个心眼极多且极度残暴的狼崽,不能不重视。如今我在蓟州安插的人手皆没了动静、回应,可想而知也遭受了一些麻烦,李从璟这回是有备而来,诸位姑且说说,李从璟意欲如何,我等又该如何应对?”
帐中当即有人说道:“李从璟狼子野心,马怀远不知天高地厚,唐军杀我游骑,夺我边境,不能不给予报复。末将建议,应该雷霆出兵,将马怀远这千骑屠了,不如此不足以消减我等心头之恨,不如此不足以安慰我军将士之心!”
“放你娘的屁!”积极请战的态度并没有得到耶律欲隐的赞赏,反而引来他的怒骂,“你那颗脑袋就是根臭木头,沾上了母羊的屎!你也不想想,李从璟派遣马怀远出击的目的尚不明确,后手也不明确,他此举是不是引蛇出洞,后面埋伏有重兵,也不明确,贸然出战,你是长了几颗脑袋?”
那人遭了骂,唯唯诺诺,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耶律欲隐这一骂,让其他将领也不敢再轻易说话了。
见诸将无言,耶律欲隐又是一阵火大,“你们都是木头,都是饭桶吗?临战之际,只言片语都没有,连一个应敌之策都拿不出来,尔等是想被李从璟打上门来,坐看大军败亡吗?便因为尔等不是主帅,尔等便自认可以不为大军谋划?尔等心中还有无我这个主帅,还有无数万勇士的生命,心中还有无皇上的圣命?”
积极求战不行,消极不言也不行,诸将额头冷眼直冒,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了。
不过耶律欲隐作为此次应对李从璟的契丹军主帅,本身才干不俗,他原本也就没指望眼前这些榆木脑袋拿出什么有用之策,在发泄过情绪之后,他早已有了对敌之策,此时冷声说道:“李从璟既然遣马怀远北上出战,首先必须要弄清他的战略意图,而游骑遭受重创,这个亏不能不理。耶律格孟,你带领三千精骑,去会一会马怀远。记住,务求一击打痛马怀远,让他为先前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也要引出他背后,李从璟布置的后手!”
那人遭了骂,唯唯诺诺,不敢多言,低头退下。
耶律欲隐这一骂,让其他将领也不敢再轻易说话了。
见诸将无言,耶律欲隐又是一阵火大,“你们都是木头,都是饭桶吗?临战之际,只言片语都没有,连一个应敌之策都拿不出来,尔等是想被李从璟打上门来,坐看大军败亡吗?便因为尔等不是主帅,尔等便自认可以不为大军谋划?尔等心中还有无我这个主帅,还有无数万勇士的生命,心中还有无皇上的圣命?”
积极求战不行,消极不言也不行,诸将额头冷眼直冒,更加不知道该如何了。
不过耶律欲隐作为此次应对李从璟的契丹军主帅,本身才干不俗,他原本也就没指望眼前这些榆木脑袋拿出什么有用之策,在发泄过情绪之后,他早已有了对敌之策,此时冷声说道:“李从璟既然遣马怀远北上出战,首先必须要弄清他的战略意图,而游骑遭受重创,这个亏不能不理。耶律格孟,你带领三千精骑,去会一会马怀远。记住,务求一击打痛马怀远,让他为先前的愚蠢行为付出代价,也要引出他背后,李从璟布置的后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