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四十九 谋利有成志士归 去王称帝性未改(下)
费高章摆摆手,示意张一楼起身,提起茶釜,为张一楼将茶碗里的茶斟上,与张一楼各饮一口。饮罢,费高章望着张一楼,道:“你此番既然要投明主,在‘临行之际’,为师有一言相赠。”
“老师请说。”张一楼恭敬道。
费高章放下茶碗,目光越过窗台,投向更远的地方,他道:“先前说到陛下,你且说说,在你心中,陛下是一个怎样的君王。”
张一楼神色一凛,这样的话可是不宣之秘,人臣在背后议论人主,可谓是犯忌讳的举动,费高章此问,可以说是师生密语。张一楼不解其意,但还是中规中规的说道:“陛下雄才大略,可以称之为一代明主。然则……”
“然则如何?”费高章问。
张一楼微微叹息,道:“陛下本有经天纬地之才,受命于危难之际,在河东一片风雨飘摇之际,继位为王,于绝境中逢生,逆流而起,锋芒初露,即让天下英雄侧目,败朱温,挫强敌,保得河东之地不失。此后征战四方,无往不胜,以区区一地战一国,而能日益壮大,使伪梁不能制,最终成就‘时来天地皆同力,举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的大势,一举灭梁,创建霸业。陛下还是晋王时,说是天下最有作为的君主,当之无愧。”
“陛下入主中原后呢?”费高章追问。
“陛下入主中原后……所作所为,未免差强人意。”张一楼摇头道,满脸都是惋惜之色。说是‘差强人意’,那是含蓄之词。
费高章接着问:“如何差强人意?”
张一楼疑惑的看向费高章,不知对方为何明知故问,转念一想,这必是费高章往下有话要说,便顺着对方的问题答道:“以我大唐灭梁之势,若是励精图治,本可顺势取天下,然而陛下这一两年来,却是纵情享乐,不理朝政,赏恶法善,猜忌功臣,重用前伪梁的小人奸佞,使小人窃据高位,而有功者不能受其固有之位。大唐入主中原虽至一年余,但君臣颇有离心离德之意。”
听了张一楼这番话,费高章意味莫测道:“你当真如此想?”
张一楼怔了怔,这乃是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不知费高章为何如此问,眼中的疑惑更甚,“老师,此事朝野皆知,难道不是如此么?”
费高章摇摇头,正色道:“一楼,若是你当真如此认为,那你便错了。”
“错了?”张一楼一愣。
费高章肃然点头,那双历经世事沧桑,饱含智慧的双眸愈发明亮,“若说大唐功臣,有几人能与李从璟相比?若是陛下猜忌功臣,为何独独不猜忌李从璟?要知道,李从璟在幽州这一年多来,所作所为之事,颇多僭越之处,然而朝廷却没有丝毫微词传出,不仅如此,但凡李从璟需要朝廷支持的时候,无论是民力物力还是财力,他都能得到朝廷的支持,这又是为何?”
李从璟在幽州行事,无论是任命大小官员,还是去岁向朝廷要粮种、要农具,朝廷都没有半分阻扰,而是一路给其方便。之所以会如何,包括张一楼在内,很多人都认为那是有李嗣源、任圜、郭崇韬在朝中之故,因为有他们的支持,所以李从璟做起这事来,才能看似来丝毫不费力气。
张一楼正准备如此回答费高章,但见对方明知故问,悚然一惊,难道真正的根由并非如此?
见张一楼一时没有言语,费高章道:“你也不想想,以如今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力,若是陛下不愿意,这些事李从璟能够做成?若无陛下首肯,那些只知道揣测君意,奉承媚上,而又窃据高位的小人,又岂会放过这些机会,不对李从璟发难?李从璟之所以能在幽州成事,追根到底,那是有陛下的默许!”
这话颠覆了张一楼的一贯的认知,将他深深震住,他惊讶道:“老师,难道陛下并没有猜忌功臣?”
“这倒不是。”费高章摇头,“陛下不是不猜忌功臣,是没有猜忌到不分是非的地步。”他目光锐利起来,“卢龙事关北地边境安宁,在阻挡契丹南下这件事上,扮演的是至关重要的角色。在李存审老将军病重不堪留任之时,陛下谁也不用,唯用李从璟,岂是没有理由的?李从璟在独自领军之前,一直是陛下的亲卫,跟随过陛下很长一段时间,陛下对李从璟的了解,想必极深。也正是因此,陛下才敢将幽州重地,交给李从璟。说到底,这还是陛下对李从璟的信任啊!”
张一楼若有所悟,颔首道:“怪不得,学生听闻,朝中应对契丹之策,本是暂时和睦相处,为此,李从璟北上之初更是出使过契丹。但李从璟一到幽州,便擅动刀兵,先是葫芦里袭击契丹军,之后又克复平州,攻占营州,挑起莫大战事。按理说,李从璟此举,已经大大背离了朝中国策,但陛下却从未怪罪李从璟。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李从璟光复平州、屡败契丹的功绩,冲淡了他的罪责。现在看来,却是陛下根本就没有怪罪他的意思!”
“不错!陛下数与契丹交战,岂会不知契丹本性?何况先帝临终时,还曾嘱托陛下报一箭之仇。”费高章道,“若是一开始陛下就怪罪李从璟,之后李从璟在幽州所为的那些事,也就无法得到朝廷的支持了。”
这番话太惊人了些,其中包含的真相发人深省,张一楼沉默良久,这才叹道:“看来陛下并没有如世人所想,那般猜忌功臣呐!”
“不,陛下猜忌功臣,这件事却是不假!”费高章又摇头,否定了张一楼的结论,“若非猜忌功臣,这一年多来,陛下又岂会行赏恶罚善之事,让小人嚣张朝堂,而功臣寸步难行?”
“这……”张一楼有些糊涂了,“老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见自己的得意门生被自己两句话绕糊涂,费高章呵呵一笑,显得很是高深,他慈祥的看着费高章,道:“世人皆知陛下猜忌功臣,但又有几人知道,陛下为何要猜忌功臣?”
“这……”张一楼不知该如何回答费高章,心中暗忖,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陛下是怕功臣势力太大,尾大不掉,最后篡夺他的帝位!人主不都是这番心思么?
费高章仿佛能看穿张一楼的心思,他道:“安史之乱以来,天下始有节度使,因节度使统领一地军政,遂逐渐成为小诸侯,不奉朝廷诏令者,比比皆是。安禄山与史思明之徒,为何能祸乱天下?朱温为何能篡位自立,晋王为何能由人臣而为人主?这都是因为节度使权力太大,难以控制。灭梁以来,朝中-功勋卓著的武将,个个都是节度使,他们本就身居高位,又有大功,当此之际,陛下如何能对他们没有顾忌?”
“陛下入主中原之后,为何不趁势夺取天下?固然,大战之后需要休养生息,但更重要的,是陛下需要彻底掌控、稳固新到手的权力!”
张一楼惊奇道:“可陛下未入主中原时,对其麾下节度使,可从未有过如此之深的顾忌啊!”
费高章看着张一楼,目光因为锐利、深邃过甚,而变得有些可怕,“你要知道,晋王与陛下,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身份。陛下是晋王时,节度使叛乱,即便是事成,能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王;而在陛下是陛下之后,节度使再动乱,一旦功成,那得到的就是天下,是九五之尊的帝位!”
张一楼骇然,不敢再往下接话。
“人主驭臣之道,无非平衡二字。既然河东旧臣功勋太大,难以约束,那么为分散这些旧臣的权力,陛下便只有重用伪梁旧臣一途。利用伪梁旧臣,来制约河东旧臣,来达到平衡国中势力的目的,这就是陛下‘猜忌功臣,重用小人’的根由!”费高章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赏恶罚善’,不外乎如是。段凝这些伪梁佞臣,如今能身居高位,不是陛下不知道他们的脾性,也不是他们真有什么陛下看重的才能,更不是陛下为他们贡献的钱财所动——天下都是陛下的,天下的财物自然也都是陛下的,段凝他们献上财物,对陛下而言,不过是自家的东西,挪了一个地方而已。陛下之所以用他们,看重的,不过是他们的身份,与河东旧臣完全不同的身份!”
“这,才是陛下当下‘行事无度’的真相!”
张一楼愣在那里,完全忘记了应答,费高章方才的这些话,如晨钟暮鼓,深深撞击着他的心灵,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震撼。一阵冷风从窗外吹来,让张一楼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这才骤然惊觉,不知何时,他手心后背,已经全是汗水。
屋中再度沉寂下来,一时间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呼呼的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张一楼勉强稳定心神,他道:“老师,如此说来,且先不论陛下此举是否妥当,但至少可以说明,陛下并非就真的沉沦在享乐中,失去了往日的雄心壮志,陛下,仍旧还是那个一战灭梁的陛下!”
“此固然如是。”费高章沉声道,“一楼,为师跟你说了这么些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陛下纵情享乐,不理国事,其因为何?”
已经稳住心神的张一楼稍稍沉默,缓缓开口道:“沉迷往日功业,狂妄自大,因而纵情享乐,不理国事,这些,都只不过是陛下打压河东旧臣,提拔伪梁旧臣,平衡朝中势力的幌子罢了。若不如此,陛下此举就太明显了些,必然引起河东旧臣的不满,稍不留神,就可能适得其反,引起河东旧臣动乱。唯有以心性大变为幌子,变得‘昏聩’,再行这些‘昏庸’之举,才不会让河东旧臣看出这事情的真相来,从而人人自危,而抱团生出歹念!”
费高章赞许的点点头,“正是如此。”
话至此处,张一楼长叹道:“陛下初临中原时,常有英明之国策,轻徭薄赋,抚民重农,每有臣子进谏良言,无不应允。后来陛下行事无度,学生每每闻之,深感惋惜,却不曾想,真相竟是如此。陛下固然还是那个陛下,可陛下这番苦心,却是无几人能如老师一样,看得这般透彻了。不集中权力,不先稳固朝政,谈何征战天下?即便是征战天下了,怕是也会功亏一篑;便是征服了天下,也可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张一楼有此感慨,费高章虽然心思清明,却也不免感叹道:“幽州能有如今盛象,半赖李从璟,另外一半,却是靠陛下。只是不知,李从璟在为他的功业感到满意时,是否能够知晓陛下对他的信任?在如今大唐河东旧臣中,除却郭崇韬,就唯独他李从璟,能让陛下如此真诚相待了。只是,李从璟是否能够体会,陛下对他报以的厚望?”
张一楼默然。
屋中再度陷入沉默。
这回,沉默持续的时间更久。
辽东。营州与建安之间的某处。
莫离、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锐士,奔行在并不如何宽阔的大道上,风驰电掣,马蹄滚滚,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地杂乱的马蹄印。
道路上的积雪融化得差不多,道旁林木上的积雪却仍旧颇厚,下雪时比之降雪时更寒冷,这野外的温度低得吓人,军情处锐士们腰畔的横刀,有许多都被冻结在刀鞘中,一时难以抽出。
虽然如此,但在赶路的众人,无论是骑士还是马匹,皆都浑身是汗。只不过,脸上虽然密布汗水,但耳朵在凌冽的寒风中,还是被冻得生疼。
在今日上午,军情处遭遇了契丹骑兵,一阵激烈交战之后,军情处三百锐士硬生生杀穿五百契丹骑兵,没有停留半分。事实上,之前交手的这支军队,还是在大队被契丹马军围追堵截、避无可避的情况下,莫离‘精挑细选’的最小一股契丹骑兵。
军情处大队人马固然杀穿了契丹马军,继续奔驰在南归的道路上,但他们其中有很多人,却永远留在了这片冰天雪地里。
在过往几场与契丹马军、游骑的交锋中,安重荣、赵弘殷等几名演武院学生,被莫离“蛮不讲理”的放在队伍中间,没有让他们受到半分伤害。队列中,安重荣回头望了一眼,那些留下断后的军情处锐士,背影已不可见,但他们决然向契丹举刀奔驰的身影,却仿佛一只在眼前,只要安重荣回头,他就能看到。
眼圈通红的安重荣回过头,牙关紧咬,握住马缰绳的手被冻成青紫,却一直紧紧攥着。
就这样被放在队列中间“保护”,作为血性男儿,安重荣虽然不能改变军情处的处境,却也不想“躲躲藏藏”,眼睁睁看着同袍战死,他曾向莫离请命,要求站在第一线,与遭遇的契丹蛮子交战。
但是莫离毫不留情驳回了他的请求,在安重荣恼羞成怒的时候,莫离只是淡淡道:“你们演武院的学生,每一个都是军帅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寄托了军帅对我大军未来的希望,在你们学成归队之后,必将也必须成为军中中坚力量,到得那时,有的是你们上战杀敌、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建功立业的时候,但是现在,你们只是演武院学生,保护你们,就是保护大军未来的希望。你们可以死,但我们不会让你们白死,而你们自己,也没有资格让你们死得没有价值!”
这样的话,让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无法反驳。在同袍的鲜血中,在莫离表面淡然实则饱含期许的眼神中,他们感动着,也默默牢记了身上的责任。
因为契丹围追堵截的军力远远超过军情处的力量,这些时日,在避免交战的过程中,莫离不得不带着他们兜圈子,是以走了很久,他们仍然还在营州范围内,并且没有越过营州城。
入夜,大队停下脚步,选了一处被风的地方扎营。
为防被契丹发现,众人没有堆篝火,只是然起一堆堆勉强可以烤熟生肉的小火,就这样的火堆,还是在被遮挡严密的帐篷中。
夜深了,众人却都没有睡意,按理说在经过连日以来的奔驰后,大伙儿都应该很疲惫才对,但是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围在已经熄灭的火堆前,小声交谈着。
若有若无的火光中,莫离了过来,在众人身旁坐下,丢出一个酒囊给安重荣,对他们笑道:“这是我最后一点存货了,今日岁末,明日春节,是为除夕,这点酒,权当是我与你们一起过节了。大家为国家出生入死,过年都只能在这异国他乡的野外,实在是艰难,我代军帅谢过你们。”
“不敢当!”安重荣、赵弘殷等演武院学生莫不感动莫名,纷纷言谢,只不过他们都是军中汉子,却是不会矫情客气这一套,安重荣打开酒塞,先是闻了一口,赞叹道:“香,真香!”这才饮了一小口,咂咂嘴,将酒囊递给赵弘殷。
围坐在此的演武院学生和几名军情处锐士,眼神炙热,一一接过酒囊,迫不及待饮上一口,随着暖流入腹,直觉浑身暖和。酒囊在人群中走过一圈,最后又回到莫离手中。
接过酒囊的那一刻,莫离哑然失笑,笑骂道:“你们这些家伙,照酒囊里还剩的酒推测,你们每个人差不多就沾了一下嘴唇,平日都是军中豪爽汉子,这饮起酒来,怎生扭扭捏捏了?”
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赵弘殷道:“莫先生,酒我们都喝了,这年也算是过了,喝多喝少都没关系。但是那些战死和留下断后的同袍,却是喝不到这口酒,也过不了这个年了。剩下的这些,就留给他们吧!”
莫离愕然,随即认真地点头。
少顷之后,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在空地上集结,整齐列阵。
莫离、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蹲在地上,亲手在阵前垒起一抔黑土。
黑土垒好,众人回到阵中,沉默、肃然看着这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点的土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却都写满了神圣之色。
黑土无碑,烈士无名。
莫离的白袍上沾满泥土,已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他从安重荣手中接过那个酒囊,默然洒在那抔黑土前。
整个过程,只有水流滴落地面的声音。
倒空酒囊时,两百余将士,一齐轰然行军礼。
莫离抬头望天,在这不见星辰的夜里,他嘶声喊道:“大唐的英雄们,过年了!”
章一百五十 可笑蚍蜉撼大树 雄主不屑转顾之(上)
军情处两百余将士默然伫立在那抔土堆前,安静了许久。站在阵前的莫离,也抬头望天忘了许久。桃夭夭站在军情处军阵旁,任由冷风吹乱长发,也没有去理会。
时间在流淌,而有些东西却亘古不变,生命在消逝,而有些精神代代传承。护边击贼也好,保家卫国也罢,在人命贱如草的乱世,有的人为自己在战斗,说到底是在为财利流血,有的人因为财利去拼命,却厮杀在保境安民的战场上。
这就是军人,他们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拿生命作为代价,去向命运交换一些真实而又虚幻的东西。
军情处的军阵还未散去,有游骑从前路奔回,带给了众人一个并不好的消息,“前方二十里之外,发现大批马军,观其火把数,人数不下一千。”
这个消息意味着,众人这个年不仅过得不成样子,而且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莫离皱眉,“依照之前掌握的契丹军力布置情况来看,此时应该不会有契丹马军出现在这附近才是,怎么突然跳出一支千人骑队来?”不过因为军情处人少,能散出去的游骑更少,不能尽皆探查到契丹的行踪,也是正常之事。
桃夭夭说道:“今早已有一战,后面的契丹军若是追赶得快,距离我们不会超过五十里,若是回头东退,恐怕会陷于被两面围困的境地。到了那时再要脱身,恐怕就来不及了。”
这个道理莫离也知晓,他脑海中回忆着这周围的道路、地形,苦思众人遁避之所,然而这里到底是敌境,莫离不可能对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附近人烟稀少,前日抓来的向导又不幸死在今早的战事中,眼下莫离却是找不到出路了。
莫离久不言语,在场众人差不多也能想到自身面临的处境,一个个都面色严肃。
桃夭夭拢了拢鬓角的丝发,笑了笑,对莫离道:“反正这年也过了,既然今夜之战避不过,不如就拼了这一回。若是有幸活命,由此再向东百八十里,就能过营州城,过了营州城,一路南下,路程就要好走的多,我们布置在营州境内的人手也能接应一二,要回幽州就不难了。”
莫离微微点头,看向面前列阵整齐的两百余军情处锐士,说道:“战事不可避免,唯有拼力突围而已,生死由命成败在天,诸位各自珍重了。”
“反正年也过了,拼死就拼死吧,不亏!”安重荣接过话,大声道,又笑了笑,指着那抔黑土道:“今日坟都立了,死了也不至于做孤魂野鬼,怕个鸟!”
说罢,向莫离抱拳:“莫先生,之前我等演武院学生,一直为诸位护在中间,今夜之战,极可能是最后一战了,还请莫先生予我等一个机会,让我等不至于死得憋屈!”
“准!”莫离这回没有再拒绝安重荣,“我知你善骑射、甚为武勇,既然你一意求战,便在我身侧吧!”
安重荣大喜,“多谢莫先生!”
赵弘殷等人不甘落后,纷纷道:“我等请战于阵前!”
莫离一挥手,干脆道:“准!”
收起折扇,莫离翻身上马,和桃夭夭一起,带领这两百余军情处锐士,再度踏上大道,迎着西面的那股马军,奔驰而去。
启程之后,桃夭夭颇为不解的问莫离,“先前你一直将演武院学生置于军阵中间,严密保护,如今死战在即,却为何又准许他们奋躯在前了?”
莫离回答道:“演武院学生都是宝贝,在有生之境,自然要护得他们周全,但在必死之境,我却也要他们告诉演武院那些后进者,他们演武院的学生,在面对死战时,要有一往无前的气势!演武院的学生即便是死,也要死在向前的道路上,死在战斗的道路上!”
桃夭夭微微一怔,随即了然点头。
奔行十来里,莫离等人发现了那股马军。这是一片地势开阔的地带,那股马军已经列好了阵型,摆在空地上,看样子是在等着军情处锐士过来。
对方以逸待劳,在看到他们的时候,并未立即动手,看样子是想堂堂正正交战。既然如此,莫离也不能让军情处以这种长蛇似的队列冲过去,他随即下令军情处锐士放缓马速,在空地这头,将阵型摆开。
黑夜视线不佳,虽有火把照耀,但双方皆不能看清对方阵中虚实,也不知道对方阵中有没有隐藏其他杀机。以不到三百人对阵千人,饶是以军情处的精锐,莫离也不敢想,今夜之战,能突围而出,顺利过营州南下的人,能有多少,这里面是不是有他自己。
阵型尚未摆好,对方阵中突然奔出数骑,直向军情处军阵而来。
这奔出的数骑近到数百步开外停住,其中一人又奔近了不少,用契丹话叽里呱啦喊了一通。
莫离叫来军情处中懂契丹话的人,问他对面的人在说什么。
那名军情处锐士侧耳细听之后,对莫离道,那是对方在请己方出战,他们要将领阵前单挑。
饶是以莫离的温文尔雅,也不禁啐了一口,骂道:“这帮蛮子,竟然还学起我们这套玩意来,真他娘的不是个东西!”三百人对战千人,对方主动提出将领单挑,这对军情处来说,并非一个坏消息。
莫离看了桃夭夭一眼。论个人武艺,桃夭夭无疑是军情处中最好的。
桃夭夭当仁不让,拔出横刀,就要出战。
然而有人快了她一步。却是安重荣在听到对方阵前邀战之后,大感受辱,又因连日来积攒了太多戾气,明知今日凶多吉少,竟然没先得到莫离允许,就冲了出去,“区区小贼,何劳桃统率动手,让铁胡去斩了那厮!”
安重荣马快,桃夭夭不欲与他相争,哂然一笑,“倒是个有血性的。”
桃夭夭虽不出战,但和莫离等人一样,都目不转睛看着冲出去的安重荣,关注他的战况。
安重荣骤然冲出,明显出乎对方意料,那名来喊话的骑士,连忙拔马回头。几乎是在同时,那过来的数骑中,奔出一骑,迎上安重荣。
莫离、桃夭夭等人,听到安重荣一声大喝,手中横刀迅猛劈斩下去。夜里视野不明,火把能照亮的范围有限,安重荣又冲出了两三百步,莫离、桃夭夭等人,却是看不清安重荣的每一个动作,只能看到他和对方交上手,杀得难解难分。
安重荣本事如何,经过这几日相处,莫离、桃夭夭却是知道的,他虽然年轻,但绝对称得上是一员骁将。但即便如此,十数招过后,安重荣竟然没能奈何对方,而且看样子,却是逐渐处在下风了。
莫离和桃夭夭对视一眼,眼神微凛。看来对面敢主动叫阵单挑,不是没有依仗的。
莫离忽然“咦”了一声,嘀咕道:“对方的身手好像曾今见过,有些熟悉。”细想之下,却是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去年在离开幽州之前,莫离也是随李从璟见过一些契丹将领的,不过那毕竟时隔已久了。
“不好!”桃夭夭忽然叫出声来。莫离举目望去,就见安重荣突然被对方击中,滚落马背,倒在地上,随即对方那员小将,长兵直指安重荣咽喉,伸出一只手来,将他抓起,虏回去了。
莫离惊讶不小,他原本以为安重荣骁勇,这一阵能胜过对方,为己方提升一些士气,不曾想,安重荣竟是一阵而败,还被对方俘虏了去,这可是大为不妙。
桃夭夭见状,将归鞘的横刀再度抽出,纵马一跃,杀了出去。
莫离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桃夭夭奔到场中。她这一去,莫离看到,对方那出来的数骑,纷纷踏出,竟是一同与她战在一处。
交手没两个回合,莫离就听见桃夭夭说了什么,隔得稍远,听不清,随即,他意外的看到,桃夭夭和对方竟然同时住了手,对方那几将,更是向桃夭夭抱拳,做出行礼的样子。
莫离怔了怔,思维一时有些堵塞,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须臾之间,被对方虏去的安重荣,竟然骑马回到场中,和桃夭夭碰了头,与其他几骑一起,向军情处军阵奔来。
看到这一幕,莫离心中陡然一动,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想起那个可能性,莫离竟然激动的身体微微颤抖。
果然,桃夭夭回到阵前,百无聊赖的挥挥手,走到一边去。而跟在桃夭夭身后的安重荣,则是一脸尴尬的笑,另外那几员对方的小将,同时下马,向莫离抱拳行礼,“见过莫先生!”
莫离看着眼前这几人,一时无言。
这几人,却是郭威、林英、林雄!
那方才将安重荣擒下的人,就是郭威。
一骑自场中奔来,悠忽而至,在距离莫离尚有十来步的时候,勒住马缰绳,在军马直立嘶鸣的时候,飞身下马,向莫离大步迎来。
“莫哥儿!”
莫离神色一动,这一瞬间,竟然喉咙生硬,他深深慢慢一礼,“莫离,见过军帅!”
来人,正是李从璟。
李从璟扶起莫离,仔细端详着面前的挚友,良久,感慨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余年不见,君竟已消瘦至此!此是我之罪也!”
北入渤海,这一年多来,历经无数艰险,饶是莫离素有英才,也难免心力交瘁,而说到底,莫离也不过刚过及冠之龄罢了。这样年纪,经历这样的凶险,并且最终将任务圆满完成,这其中的辛酸苦辣,别说一言难尽,就是千万言也难以说尽。而孤身离国,只带数百随从,不回头踏上渤海那片是非之地,为大明安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出生入死,这一切的根由,之所以如此,不过是为了李从璟的大业。
说到底,还是为了李从璟。
这样的情义,让李从璟如何能不动容?有至交如此,夫复何求!
莫离摇摇头,道:“北上余年,所求者,唯不辱使命。今日功成,莫离心安矣!”
……
在这个除夕夜,有人欢喜有人愁,在李从璟与莫离阔别重逢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神都洛阳,如今大唐至尊李存勖,正在大明殿大宴群臣,时近夜半,场中已无歌舞声,只有群臣相互交谈、饮酒的喧嚣。
身处其中的李嗣源,位次极为靠前,距离李存勖不过咫尺之遥。
在如今的大唐,李嗣源的威望少有人能及,尤其是在李存勖“倒行逆施”,让许多河东旧臣都开始与他离心离德时候,为人一向正直宽厚的李嗣源,在河东旧臣中的人缘,对比下来也就与日俱增。在如今的大唐朝廷中,郭崇韬固然受到李存勖的信任重用,但郭崇韬毕竟是文官起家,少有经历沙场厮杀,虽然经过灭梁一战,不乏军功,但对于向来都是马上征战的节度使、武将们来说,李嗣源无疑能让他们看得更顺眼一些。
然而,在人缘愈发好的时候,李嗣源的日子过得却并不舒坦,至少他自认为不舒坦,这其中的缘由没有其他,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的李存勖,对待李嗣源,已经再没有当初那样的信任。
当初李嗣源灭梁之后,迎接李存勖入城的时候,李存勖曾拉着李嗣源的手,对他道:“朕能取天下,都赖你父子二人之功,往后朕与你们共享天下。”这样一句话,可见那时李存勖对李嗣源的看重。
但是君主的天下,注定是不可能与人臣共享的。
在今日的宴席中,许多文臣武将都来跟李嗣源亲近,把酒言欢,李嗣源一一笑着应对,只不过眼见聚过来的同僚越来越多,李嗣源却不时将目光投向李存勖,显得有些担心。李存勖对他的猜忌,李嗣源作为当事人,自然能够体会得到,甚至能比别人体会得更加清楚一些。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面前的场景让李存勖不快。毕竟李存勖猜忌他,就是忌惮他的功高,如今他如此得“人心”,李存勖又如何能高兴?
李嗣源生性正直宽厚,为人正派,从来都没有丝毫僭越的想法,更没有恃宠而骄的习惯。他是人臣,便想做好一个臣子,从来不曾有过半分非分之想。
李存审自从回到洛阳之后,便辞去了身上一应职务,便是被李存勖拜相,他也推辞不受。但李存审毕竟是大唐老一辈功勋最为卓著的大臣,他的分量,只要他还活着,就永远不会失去。今日这样的大宴,李存审也在受邀之列,而且位置极为靠前,就在李嗣源身旁。
李存审察觉出李嗣源眼中的顾虑,在人群稍稍稀疏的时候,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桌旁坐下,笑着对他道:“今日本是大喜之日,老夫却怎么看见你眼中饱含忧虑?难道是担心李从璟那小子不成?”
李嗣源对李存审执礼甚恭,在此之前,李存审为内外番汉大总管,而李嗣源副之,李存审是李嗣源的直属上峰,而且李嗣源向来也敬服李存审的功绩,对于大字不识几个的李嗣源而言,饱学而有儒将之风的李存审,无疑是他极为尊重的。如若不然,李嗣源之前也不会让李从璟拜在李存审门下。
李嗣源眼中的忧虑不减,他见身前没有其他人,便直言对李存审说道:“从璟节度幽州,已经余年,整出了许多大动静,且不论这些动静本意如何,效果又如何,但其中颇多僭越之举,我怎么能不担心,他会因此而被小人进谗?”
“被小人进谗”云云,是委婉的说法,真正的意思是担忧李存勖猜忌。如今他们父子皆贵,面对一位猜忌人臣的君王,的确处境堪忧。
李存审没有去喝杯中的酒,他拿过来的酒杯,更像是一个摆设,“老夫近来听到一声风声,说从璟在炎夏时节,曾领百战军到过云州?还与契丹耶律敌烈交战,并且秦仕得能夺下胜州,就是因他之助。此事,不知是真是假?”
李从璟之前这个举动,的确没有公之于众,但他不可能不对李嗣源说实话,是以李嗣源却是对他这个举动的始末都很清楚的,眼下李存审问起,李嗣源也没打算一味隐瞒,叹息道:“从璟到底是年少心性,容易冲动,不够沉稳,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他激愤之下,这才有暗地帮助大同军克复胜州的鲁莽之举!”
李存审点点头,忽然问道:“你觉得从璟做得不对?”
李嗣源怔了怔,问道:“难道老将军认为,从璟此举可取?”
“为国尽忠,如何便不可取?”李存审问。
李嗣源不知该作何言。李从璟此举虽然是为国尽忠,但却犯了人臣的忌讳,作为藩镇节度使,没有君命,擅自离镇,这可是大罪。尤其是在李嗣源遭受猜忌,被李存勖日夜疏远的情况下,李从璟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这是李嗣源的看法,他相信李存审也能看得出来,所以他感到不解,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李存审。
李存勖知道李嗣源担心的是什么,但这些问题,在他看来,完全不是问题,他道:“你认为从璟此举,失之冒失,此固然不错。但老夫问你,在得知丰、胜二州被契丹攻占的时候,你是否也曾义愤填膺,向陛下请战,要出击契丹,收复丰、胜?”
“的确曾有过,但是陛下没有应允。”李嗣源回答道,这个问题他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在大唐疆土被契丹攻占的时候,李存勖竟然会视若不见。
“你可知陛下为何不应允?”李存审又问道。
“这……我却不知。老将军若是清楚其中缘由,还请教我。”李嗣源诚恳道。
李存审拿起酒杯,浅酌一口,望着面前大殿中姿态张扬的群臣,眼眸底处却没有这些人的身影,他以洞悉世事的智慧,淡淡的说道:“自上回耶律阿保机攻打幽州,被陛下亲自领军击败之后,契丹再不复大举南侵,而是转而将兵锋聚集在草原,东征西讨。耶律阿保机意欲先稳固草原,提升实力,以图将来雪耻,再与大唐一争雌雄,这样的心思,你可知晓?”
这事不是简单的事,事关契丹国策,非高瞻远瞩者不能看透,但对于位在李嗣源这样位置上的人而言,要看清楚却也不是难事,李嗣源道:“耶律阿保机野心勃勃,他这份心思,却是不难窥查。”
李存审看着他,“既然你我都能看出耶律阿保机的打算,陛下又岂会看不出来?”他接着道:“契丹攻占丰、胜,意在保证其西征、稳定草原的大策。这个时候,耶律阿保机需要时间来稳固后方,陛下不也需要时间做同样的事情?”
李嗣源一惊,他想起一种可能。诚然,李嗣源品性醇厚,但这并不代表他不识权术,他只是平日不屑于用之罢了。李存勖做同样的事情,不就是巩固君权?
李存审见李嗣源眼神清明,知道对方已经理解他的意思,这便继续往下说道:“在这种情况下,你说陛下会出兵丰、胜,与契丹大举开战吗?要知道,若是开战,那领兵主帅选谁?不用老夫多言,你自己也知晓,当今朝中,在陛下不御驾亲征的情况下,能堪当领大军出征如此重任的,最有可能便是一人。这个人,就是你李嗣源!但是,在这个时候,陛下会让你领兵出征吗?”
李存勖是肯定不会让李嗣源领兵出征的,因李嗣源功高震主,他本就忌惮李嗣源,且他又有分河东旧将权力的心思,此时又怎会再让李嗣源去立这份大功,让他的威望更盛?
“这就是陛下不出兵丰、胜的原因啊!”李存审最后道。
李嗣源心中不好受,他沉默了良久,说道:“可丰、胜毕竟是我大唐领土,如今被契丹夺去,却不出兵收回,难道陛下就不忌惮契丹成势,日后难以遏止吗?”
李存审看了李嗣源一眼,意味莫名,悠悠道:“看来,这么多年你虽常随陛下左右,但对陛下,你却还是不够了解!”
李嗣源大感不解,询问的看向李存审。
章一百五十一 可笑蚍蜉撼大树 雄主不屑转顾之(下)
李存审看了一眼皇位上身姿伟岸的李存勖,缓缓说道:“陛下自继先帝之位以来,短短十几年的时间内,平赵灭燕,使得我河东以一隅之地,成为当世强国,更是一举荡平中原,灭梁以君临天下,这样的功绩,当世谁又能望其项背?陛下自马背上靠双手得天下,他何曾将契丹放在眼里?对陛下而言,只要他稳定了国政,腾出手来,征服天下指日可待,廓清宇内不过是时间问题。到得那时,莫说区区丰、胜之地,便是整个北方草原,只要陛下愿意,他就能纵马驰骋!耶律阿保机?在陛下眼中,纵然如今再如何蹦跶,不过一跳梁小丑耳!灭之,何异于反手?”
李嗣源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存审望着李嗣源,“这就是陛下,这才是陛下!现在,你可了解陛下了?”
李嗣源微微低下头来,默然不语。李存审的话,在出乎他意料的同时,也让他深深被震撼,他没有想到,一切问题的核心,竟然是他没有认清李存勖这个人。
李存审也不勉强李嗣源说什么,他道:“陛下是真正的天才,是当之无愧的雄主,天下都在陛下的手里被改变,区区丰、胜之地,实在是不值一提。现在陛下不去理会,不是不能去理会,实在是不屑于去理会,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说到这里,李存审轻轻叹息道:“自幽州归来,老夫便辞官在家休养,不理会朝政,所为者何?固然,老夫重病缠身,已不堪重负,但更重要的,是老夫知晓陛下的志向,所以我宁愿为陛下的大业,让开一条道。以我之牺牲,换陛下向前一步,老夫何乐而不为?”
李嗣源戎马半生,经历何其丰富,早已心性沉稳,但今日与李存审一番对话,却让他一再被震惊。到最后,李嗣源怎么都不曾料到,李存审甘愿放弃高位,放弃一切到手的权力,竟然是在洞悉李存勖的心思后,心甘情愿为其让道。这样的胸怀,这样的担当,不能不让人敬佩万分。
“老将军胸怀宽广如海,叫人敬佩,我等自愧弗如!”李嗣源由衷道。
一阵冷风吹过,李存审咳嗽了几声,听了李嗣源的话,他淡淡笑道:“老夫老矣,我戎马一生,不过是依附在大唐这架战车上的一名卒子罢了,纵有些许功劳,不是老夫如能能干,而是大唐这架战车奔驰的够快、够稳。而这架战车之所以能奔驰的如此稳健、迅捷,不是因了老夫这个卒子,而是因为驾驭战车的人——陛下!”
他的眼神看向更远的地方,“老夫老则老矣,死不足惜,但只要大唐这架战车,能够稳健前行,老夫又还有何求?老夫戎马一身的意义,不也正是在此吗?正如从璟北上之前,老夫曾与他说过的那样,老夫这具残躯,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只能做到不后退,却也无法前行一步了。然则,将军白头,英雄迟暮,并不可惜,因为这大唐的天下,后继有人!”
李存审看向李嗣源,“陛下还年轻,他有足够的精力、智慧,带领大唐这架战车,继续前行;大唐还年轻,有你们这些大将,有从璟这样的后起俊秀,大唐何愁不能走得更远?在老夫暮年,还能推这架战车一把,让他前进一步,老夫死亦瞑目了。”
在整座大殿中,有大唐朝堂如今正身居高位、掌握极大权柄的众多文臣武将,然而在此时,他们的身影都变得模糊,唯独李存审这个已经是一介白身的老者,身姿挺拔,气度惊人。
末了,李存审在归去自己座位的时候,对李嗣源道:“陛下虽不将契丹放在眼里,但契丹蝼蚁撼大树,竟然猖狂攻占丰、胜二州,这让陛下即便是有心不去理会,也会面子上过不去,心中气息不顺。陛下虽不准你出征,但在内心深处,陛下却也是希望有人能替他分忧,还击契丹,夺回丰、胜的!如今从璟替陛下做成了这件事,既回击了契丹,又没有引起更大的战端,陛下高兴尚来不及,又怎会责怪从璟?只要从璟仍受陛下重用、信任,你这个做父亲的,便是处境再难,又能难到哪里去?你这一门的天,塌不了!”
最后,在李嗣源沉思的时候,李存审犹豫了半响,还是推心置腹道:“嗣源,从璟虽然年轻,但却比你聪明得多,你从来都是行事谨慎,生怕触犯陛下忌讳,让他忌惮,但是从璟却不同,他懂得恃宠而骄!君主并不会忌惮臣子举止放纵,因为会犯错的臣子,才是君王自信能够轻易掌控的;而不会犯错的臣子,有厚宠而不骄的臣子,不禁让人想问,位高权重,还在拼命蓄积人望,你到底是想作甚?”
李嗣源悚然一惊,后背冷汗直冒。
……
李存审离开后,李嗣源一直在反复咀嚼对方方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这些话,让李嗣源一度深入沉思。
李嗣源与李存审虽然交情不错,但李嗣源之前从未和李存审如此推心置腹过,尤其是李存审最后那一番话,可是只有关系极度亲密,互相信任的人,才会谈这些秘而不宣的问题。李嗣源自认为他和李存审的交情并没有到那个份上,而今日李存审却对了说了那些话,其因在哪里?
这并不难想到。
李嗣源的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一幕。灭梁之战中,李嗣源曾与李从璟酒后夜入高楼,纵论天下。彼时星高月明,云淡风轻,而他的儿子,风采折人。
李嗣源知道,若不是因为李从璟,李存审今日不会对他说这样一番话。
想起李从璟,李嗣源心中感慨万千。父子情深,他此时也对李从璟颇为牵挂。别人时常都会忽略李从璟的年龄,然而李嗣源却记得无比清楚,身在幽州,为大唐坐镇边境,防御契丹,经受北地苦寒的李从璟,如今,不过是刚过及冠之龄。
李嗣源呢喃道:“从璟……这个年,你过得如何?”
……
没多久,李存勖端着酒杯,来到李嗣源座前,与他把酒言欢。
君臣两人,一个神态恭敬,恪守人臣之道,一个言谈随和,与臣子亲密无间。
好一副君臣相宜的画面。
宴席完毕,君臣各自散去,李存勖也离开了大明殿,在皇后刘氏陪伴下,前往后宫。两人一起乘坐玉辇,在前后侍从、官吏、卫士的拥簇下,在灯火通明,一片喜色的皇宫中缓行向那处深宫。
李存勖饮酒颇多,这会儿靠在玉辇上,闭目养神,气息稳沉。刘氏依偎在李存勖身侧,白嫩的纤手抚着李存勖的胸膛,温顺乖巧的如同一只小猫,满脸幸福自得的神情。
在今日这个分外重要的日子里,李存勖在大明殿大宴群臣,后宫嫔妃无数,却只有贵为皇后的刘氏,能够陪坐在李存勖身侧。那些个或者年轻、或者娇美的嫔妃们,却连靠近李存勖的机会都没有。晚宴时,享受了整整一晚文武官员、诰命夫人们敬畏眼神的刘氏,觉得分外满意。
这就是她想要的东西。
在后宫争斗中,她始终死死抓着李存勖,用尽手腕,拴着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男人的心,不让他有恩宠其他嫔妃的机会,同时,也不让这个男人因为江山社稷而冷落了她。她做到了,如今的李存勖,日日与她相伴,莫说嫔妃,便是江山,都也忘记得差不多。而但凡能讨她欢心的事,无论是昏聩之举也好,还是让人诟病也罢,李存勖向来都是毫不犹豫的去做。
做一个帝王的妃子,能做到让帝王费尽心思,不顾江山社稷讨她欢心的地步,无疑是成功到了极处。
刘氏对自己很满意。
她才不管什么社稷,什么黎民百姓呢,那跟她有什么关系?天下都是李存勖打下来的,难道还会跑掉不成?她与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理所应当享有天下、挥霍天下。若不能使天下结己之欢心,这样的天下,辛辛苦苦挣来作甚?
歌姬出生的刘氏,曾今卑微如蝼蚁,而现在,她是时间最高贵的女人,世间一切荣华,都只是她的胭脂水粉,是她的陪衬。
李存勖忽然挣开了眼睛,刘氏不失时机的腻声道:“陛下,臣妾还以为你睡着了呢,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臣妾还以为你要丢下臣妾不管,让臣妾做不好美梦呢!”
她这番娇柔作态,暗示很明显。今夜的鱼-水-之欢,她已经准备了良久,可是费尽心思,折腾出不少新鲜玩意儿,为的就是牢牢拴住眼前这个男人的心。每每刘氏有如此作态,李存勖都会兴致勃勃,急不可待。
李存勖坐直身子,没有搭刘氏的话,问:“这是何处?”
“勤政殿。”李存勖问起地点,刘氏心想李存勖是迫不及待要到宫闱中,与她寻欢,故而掩嘴娇笑,想都没想便答道。
“勤政殿……”李存勖低头沉默了一阵,突然抬头道:“停驾!”
“陛下……”刘氏不解其意,眨着无辜的双眸,“停在这里作甚?”
御驾停住了脚步,但没有刘氏说话,他们竟然没有立即放下玉辇来。
李存勖纵身跃下玉辇,头也没回,径直离开,摆手道:“卿且回去歇息,朕要去勤政殿坐坐。”
刘氏阻拦不及,而李存勖已经走远,“陛下……”
眼见李存勖如此决然,竟然破天荒没有征询她意见、顾及她感受的意思,刘氏意外之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愤愤一甩衣袖,恼羞成怒,冷喝道:“回宫!”
李存勖在一众侍从、护卫的跟随下,走进勤政殿大院。来到大殿正门前,却看见大门紧闭,一只金锁挂在上面,锁着门。
李存勖走到门前,伸手搭上金锁,骤然发现,金锁上已经落满灰尘。他沉静的眼神,在这一刻变得各格外凌厉。
“陛下……”跟在李存勖身后的侍从,皆不解其意,面面相觑,都觉得今日的陛下似乎有些奇怪。敬新磨走上前,轻声呼唤,但终究是话到嘴边,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打开它。”李存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敬新磨连声应是,回身赶紧向那些侍从招手,让他们去找钥匙来打开门。
但是钥匙这些侍从又岂会带在身上?这一阵手忙脚乱,却没有半分结果。
伫立门前的李存勖,眉头渐渐皱起来,他忽然抬起脚,猛地一脚踹在门上!
他本是世间英豪,一身勇力非同小可,这下全力施为之下,大门立即松动。
但也紧紧是松动而已,并非出现锁崩门塌的场景。
李从璟怔了怔,显然是没料到,他奋力一脚之下,竟然没有将门踹开。不仅如此,他刚刚猛然出脚,脚趾竟然被震得生疼。
“陛下,请保重龙体!”敬新磨大骇,和一种侍从、侍卫,尽皆跪倒在地。
出乎他意料,李从璟并非发怒,而是在门前发起呆来。
过了许久,钥匙终于被找来,敬新磨忙不迭接过,将锁打开,和侍从们推开门,迎李存勖入内。
门一开,站在门口的李存勖,立即闻到一阵浓浓的霉味。但他面色不改,踏步走进殿中。殿中空旷异常,正中最上面的位置,九步台阶上,一座威严的皇案静静伫立,轮廓森然。然而,皇案落在李存勖眼中,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落寞。
敬新磨让人去找钥匙的时候,也找来了烛台,李存勖进门之后,他们慌手慌脚将烛台点燃。原本漆黑、只有月光的大厅,顿时烛火依依,黑暗被驱散了不少。
“都出去吧。”李存勖走向皇案,吩咐道。
侍从们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意外,不知为何今日皇帝性情大变。敬新磨朝他们使了个眼色,带着他们恭敬退出殿外。
空旷的大厅,就只剩下李存勖一人。
他走到皇案前,手在皇案上抚过。皇案上,两叠奏章上,灰尘厚的已经看不清书册原本的颜色。
李存勖在皇案前的九级台阶上坐下来,十指交叉,放在鼻梁下。面对这座空无一物的大殿,他沉默了许久。
月光与烛火纠缠不清,李存勖思维也杂乱不堪。
良久,这位功盖当世的帝王,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自言自语道:“果然,面具戴的久了,自己都会认不清自己,做别人做的久了,自己都会忘了自己。”
章一百五十二 来日取城馈送别 他乡何曾遇故知(1)
当夜,李从璟接上莫离和桃夭夭,即刻返回。及至翌日上午,众人才稍作歇息,吃着干粮补充体力。
久别重逢,李从璟和莫离自然有许多话说。之前两人虽分隔两地,但书信往来却十分频繁,李从璟在幽州行“变天”之举时,莫离虽不在身侧,但各项大政,莫离皆是主要参谋者,两人毕竟十多年的交情,莫离是当世最为了解李从璟之人,两人尚是少年时,莫离就对李从璟的军政思想一清二楚,并且也深受影响,甚至于像“逻辑”“国防”这些词汇,莫离也都运用自如。而莫离在渤海国的所作所为,李从璟也都完全了然于胸,并且居中谋划,以旁观者的视角对其指导。可以说,对彼此这逾年来的经历,事无巨细,两人都分外了解。
虽然如此,书信毕竟简短,不可能说尽所有事,也不可能详尽去说每件事的经过。
两人言谈许久,多有感慨,说到心怀激荡处,李从璟抚剑,莫离摇扇。末了,李从璟笑道:“之前老见你拿把折扇在面前晃荡,还觉得碍眼,如今余年不见,再看时,却是有了不同感受。”
“之前如何,而今又如何?”莫离笑问。
李从璟道:“小小年纪,使一把折扇,未免有附庸风雅、故作老气横秋之嫌;如今,”李从璟喟然一叹,“却是真有那么几分书生意气、天下在握的气度了。”
说罢,李从璟看向狂野,“时光荏苒,你我都已不复年少,也不再能如少年是,在晋阳横冲直撞只图一时畅快了。岁月无波,却在我们身上留下了不可抹去的痕迹,你我的生命中,也逐渐沉淀下许多沉重的东西。在大唐这个边境,当年那两个少不更事的家伙,如今已经担起抵御外敌的担子,率领千军万马为国家而战,抛头颅洒热血,纵意人生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
莫离微笑道:“纵意人生已不可拾起,快意人生却正当其时。”
“说的不错。”李从璟微微颔首。
他问莫离:“你在渤海国余年,艰难险阻固不能言尽,不过,渤海国有无让你快意的地方?”
莫离轻摇折扇,“龙泉府的鱼倒是不错。”
“比之洛阳的细子鱼如何?”李从璟饶有兴致。
莫离哈哈大笑,“不同风物,自然风情各异。”
“便没想带一条回来?”李从璟饶有深意的问。
莫离揶揄道:“尝一时之鲜尚可,若是长久食用,我还是习惯细子鱼。”
两人相视大笑。
莫离忽然朝李从璟挤挤眼,“说起来,你我虽然自小为伴,情过兄弟,然则余年未见,你最牵挂的,怕不是我这个发小吧?”
“何以见得?”李从璟挑了挑眉。
莫离看向坐在一旁吹风的桃夭夭,叹息道:“自古新人胜旧人,谁不是如此?”
李从璟怒道:“鸟!我李从璟岂是这样的人?”
莫离一脸不信任,努努嘴,“那你到底是过去,还是过去?”
李从璟自然站起身,很不情愿的说道:“既然你没给我选择,我也只能选择过去了。”
莫离鄙夷的竖起中指。
李从璟哈哈大笑,走向桃夭夭。
距离桃夭夭尚有五步的时候,坐在地上,被冷风吹乱头发的桃夭夭,突然暴起,横刀自腰间出鞘,闪电般向李从璟斩来,那一瞬间的凶险,让人目不暇接。
俗话说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可两人却还对半个字都未说,李从璟刚准备开口,没料想桃夭夭竟然突然向他发难,而且一动手就是横刀斩向他咽喉。
心中暗骂,李从璟翻身后撤,拉开与桃夭夭的距离。然而桃夭夭却如影随形,不等李从璟站稳身子,合身又向李从璟扑过来,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仅是这驱步骤进的身后,已不是当日两人初见时可比。
可想而知,桃夭夭虽然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实则不知道在武道上下了多少功夫,其在渤海国,又可曾经历过生死一线间的险恶厮杀?
李从璟再度后撤,身影晃动,举手抬足间,连连避过桃夭夭数次攻来的杀招,虽然看着凶险万分,实则李从璟半分没有陷入险境。
桃夭夭娇叱一声,身影陡然加快,出手也能加凌厉,横刀撕裂空气,发出如鞭炮般噼里啪啦的一项,只不过这样的声响太过猛烈,以至于连成一片,完全没有间隙,可由此可见桃夭夭出手是何等的快。
在桃夭夭疾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李从璟一退再退,已经快要退回莫离身旁,青袍在极小的范围内挪腾转移,舞出道道残影,一次次在桃夭夭刀锋触及他衣面的时候,及时避开对方的刀势。
莫离在一旁看的直摇头,对和他一同兴致勃勃观战的郭威道:“这碎女子太暴力了些,要是我身边有个这样的人,我还不得疯掉!”
郭威嘿嘿一笑。
桃夭夭眉头微蹙,并没有因为将李从璟逼得一退再退而得意,因为她发现,直到此时,李从璟的横刀,都不曾出鞘!
李从璟嘴角忽然勾出一抹诡异的笑意,他一直在后撤的身影,骤然一转,在桃夭夭一刀斩空的时候,欺身而进,手臂抬起,架住桃夭夭来不及收回的手,肩膀在对方胸前用力一撞,就将桃夭夭逼得连连后退。
桃夭夭稳住身形的时候,察觉到手上的异样,低头看时,才发现握刀的手已经空空如也!
刀在李从璟手里。
李从璟恼火的瞪着桃夭夭,怒道:“碎女子,你疯子?!”
桃夭夭莞尔,拢了拢凌乱的长发,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么久不见,我只不过是想看看,你这身子是否还如当日一样健壮。”
听了这话,李从璟怒火更甚。因为桃夭夭这话的潜台词,分明是在嘲讽他在某人身上纵欲过度。
李从璟二话不说,过去拉起桃夭夭,蛮横的将她拖走。
离开看热闹的众人,李从璟这才松开桃夭夭,本欲将横刀交换给她,但目光触及到对方怪异的眼神,生怕她再次发难,手伸到一半,明智的选择了收回来。
经年不见,或曾朝思暮想,眼下美人在前,李从璟纵然铁石心肠,也不好责怪对方,不过脸仍旧绷着没有缓和下来,毕竟这不可是他想象中的冲锋场面,“你这身手可是大有长进,出手可是半点也没留情。”
桃夭夭嫣然一笑,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在李从璟面沉如水的时候,哼了一声,道:“那也不及你铁石心肠,一丢,就将我们丢到渤海余年。”
李从璟心中立即如同被什么击中,念及桃夭夭此行艰难,再也兴不起半分怒意。
莫离义无反顾踏上渤海,是为大功业,也是为他与李从璟自小的感情,可对于桃夭夭而言,她一介女儿身,远去异国,历经余年凶险,又是为了什么?
李从璟心怀歉疚,有心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那些胡太苍白无力了些,最终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看了半天风景的桃夭夭,在李从璟正纠结的时候,忽然迎过来。李从璟只觉得一阵清香扑面,接着就感到胸前被两团柔软顶了顶,随即,脸上传来一阵温热,一触即分。
再看桃夭夭时,对方已经面如红果,低着头,声若蚊蝇道:“一码归一码,这是对你来接我的奖励。”
李从璟喜上眉梢,腹中涌起一股邪火,然后他问了一句让桃夭夭瞬间火冒三丈的话,“这是你的初吻么?”
桃夭夭狠狠盯着李从璟,目中杀意爆闪,咬牙切齿道:“你说呢?”
李从璟啊了一声,感叹道:“那你还真是有勇气啊!”
桃夭夭脸黑如墨,先前的迤逦气氛一扫而光,她手向背后伸去,冷风中飘舞的长发,恍若激荡的杀气。
军情处的人,身上自然不可能只有一把刀。
然而不等桃夭夭将藏在背后的刀拔出来,李从璟忽然一把将她抓到怀里,低头封住了她的唇。
桃夭夭双眼顿时瞪得老大,耳边嗡的一声,脑中一片空白。
……
李从璟松开桃夭夭的时候,快要窒息的她已是满面绯红,也不知是给气憋的,还是因为羞涩。桃夭夭这幅模样,楚楚动人,李从璟好歹忍住再次祸害她的冲动,舔了舔嘴唇,满是回味道:“果然香甜可口,不枉我朝思暮想。”
桃夭夭瞪了李从璟一眼,在李从璟尚在自我陶醉的时候,一拳狠狠击中对方小腹。
这一拳力道不小,李从璟立即弯腰如虾米,“桃夭夭,你……”
桃夭夭潇洒的一甩长发,得意满满的走开,留下此时也一张脸憋得通红的李从璟。
众人终于再度踏上归途。
章一百五十三 来日取城馈送别 他乡何曾遇故知(2)
李从璟带领千骑出扁关,过营州而与莫离、桃夭夭等人会和,如此动静,不可能一直瞒过营州守将,此时,营州的契丹守将,就得知了李从璟的行动。
如今坐镇营州的契丹守将,说起来身份也是显赫异常,虽然不是契丹八大将,但论起功劳来,却也只比那八大将稍逊一筹而已,在契丹军中,那也是名扬一方的重将。之前,营州被李从璟攻占,耶律敌刺率数万契丹大军前来,却未能收复,之后还是在耶律倍及时增援的情况下,以绝对优势兵力,让李从璟“不战而退”,营州这才又重归契丹控制。
平州已失,营州的地位便突出了起来,而经由此役,耶律阿保机也不会再派遣一个才能不足的人,来镇守营州,时刻提防平州、扁关的唐军。
作为契丹国内难得的异姓大将,忽赤也速儿在契丹军中以谨慎持重闻名,相比之那些部卒侵略如火的大将,他的部落战士在锐气上似乎显得不足,向来不以善攻闻名,而是擅长防守。这在契丹国中,不能不说算个异数。
忽赤也速儿得知李从璟行踪的第一个消息,是李从璟于数日前率领千骑,出扁关,向北而行。听到这个消息,忽赤也速儿大惊,他连忙找来自己的谋主赵忠定,商议对策。
“李从璟忽然北上,难道是想攻打我营州?”忽赤也速儿脑海中首先冒出来的,便是这个疑问,那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而且越想越觉得可能,他对赵忠定道:“先生,我听闻李从璟自去年被耶律敌刺和耶律倍殿下率领数万大军逼迫,不得不退出营州时,曾今告诉留在营州的百姓,他日后还会回来的!这话说明了什么?说明李从璟在我大契丹数万勇士军威面前,被迫屈服,只能从营州撤军,但实际上他内心是不服气的!他既然不服气,时过一年,再度出兵营州,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赵忠定示意忽赤也速儿莫要惊慌,他稳住心神,沉声道:“我听闻李从璟这一年来,在卢龙有颇多大举措,精兵强军,屯田蓄粮,前不久又招募士卒,提升边军俸禄,他这一系列举措,用意很明显,那就是积蓄自身实力。而李从璟积蓄实力为了什么?显而易见,以他初北上便迫不及待对契丹开战,先攻平州,再攻营州的事迹来看,他是唐朝中最为坚定的主战派!我又听闻,李从璟还是李存审的学生,李存审在离开幽州之前,明确表示要李从璟来节度卢龙,如此她才能放心南归。本身是主战派,又有李存审这层关系在,李从璟要擅起刀兵,倒并不是不可能!”
听赵忠定如此说,忽赤也速儿心中的担忧更甚了,他忧虑道:“我倒并非是怕了他李从璟,只是如今营州兵少,又要支援辽东战场,辽东战事胶着,眼看一时片刻不能结束,李从璟在这个时候出兵营州,对我营州的威胁,实在是太大了!”
“的确如此。”赵忠定道。
忽赤也速儿叹息道:“如今我大契丹国精锐大军,皆在西线,能投入到东线的战力很少,一旦李从璟大举来犯,单凭我营州,恐怕守不住也!李从璟手握百战、卢龙梁军,可以随时动用的兵力,本就不下三万,战力悍勇,如今他又招募了许多新卒,若是倾力而出,我营州这点守军,怎么看都免不了一场恶战。”
说着说着,忽赤也速儿渐渐已经认定了李从璟要举兵来犯的事实,他道:“况且李从璟之前攻打过营州,对营州城防情况,了解的一清二楚,虽说我这些时日,已经大大加固了各种防御工事,但也远未达到高枕无忧的境地!”说罢,狠狠击节,“李从璟这小儿,在卢龙折腾那么多事,本以为他小小年纪,定难事成,我也做好了看他笑话的准备,却不曾想,这些事竟然都叫他做成了!如今,他养精蓄锐多时,以其征战风格,不动则已,动若雷霆,营州堪忧啊!”
赵忠定见忽赤也速儿越说越严重,忍不住提醒道:“可李从璟只带了千骑北上,这点兵力,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攻城的!”
忽赤也速儿道:“我闻李从璟麾下,有一支百战军精骑,号为君子都,没临阵,攻无不克,虽只千骑,亦不可小觑。况且,焉知李从璟不是先派遣这千骑,来我营州探路,以为大军先驱?”
赵忠定也觉得此言有理,他严肃道:“即便如此,但将军素来擅守,那李从璟要来攻下营州,却也不是轻易能够得逞的事。”
“我虽擅守,奈何李从璟善攻?”忽赤也速儿道,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李从璟前些时候跑到了应天,和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大战了一场,那场大战,不仅让耶律敌烈丢了胜州,更让应天军损失惨重,听说伤亡不下万人!连耶律敌烈都不能奈何李从璟,我等岂能掉以轻心?耶律敌刺、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敌烈,哪一个不是我大契丹国声威赫赫的大将,但在李从璟面前,为何屡屡受挫?我不是耶律敌刺,没有他那样的狂妄,我征战这些年,之所以屡有胜绩,所重者,唯在两个字,那就是谨慎!”
赵忠定也觉得忽赤也速儿说得对,他想了想,忽然心中一动,对忽赤也速儿说道:“这段时间,不是有支两三百人的骑兵,从渤海国到了辽东,近日又到了我营州边界?”
“的确如此,为剿灭这支骑兵,我还派遣了许多人手,只不过说来奇怪,就这么点军力,我围追堵截多时,竟然都未能将其彻底歼灭。不过那又如何?难道他们还能与李从璟有什么关系?”忽赤也速儿问。
赵忠定寻思着道:“若是这支骑兵,并非一支寻常骑兵,而是其中有着某些重要的东西,或者某些重要的人,那李从璟此番北上,只带千骑,会不会是为此而来?”
忽赤也速儿闻听此言,振奋道:“先生的意思是,这千骑很有可能不是为了图谋我营州而来?”
赵忠定心中叹息,暗想即便是对方真就是为营州而来,可你据有雄城,又手握重兵,何必失态至此?“这并非没有可能!”
“如是果真如此,那便甚好!”忽赤也速儿松了口气,“若是这千骑果真为图谋我营州而来,那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要将其留下,不使其一人得以南归!但若是这千骑不是为营州而来,只是为接应那两三百骑,我确实不必擅动刀兵,与李从璟结怨了!”
赵忠定点头称是,心道你与李从璟结怨不结怨,区别又有多大?李从璟若是果真要图谋营州,即便是你对他示好,他也会提兵北上的。不过这话他却是不会说出口,“如今辽东战事胶着,作为我大契丹国最靠近辽东的城池,营州肩负支援辽东战场的大任,这也是皇上派遣将军来营州坐镇的重要原因,辽东重要,不容有失,至于其他,则可暂时不用考虑了。”
忽赤也速儿连连点头:“正该如此。只不过,这千骑既然来了,却也不能不妨,且待我盯紧他们,若是他们没有异动尚可,若有异动,我必亲提大军,前往击之!”
“将军英明!”赵忠定称赞道,心想忽赤也速儿虽然方才表现的过于焦急了些,但应对之举并无不妥,也有与李从璟一战的雄心,倒不负他善战善守的声名。
……
临近营州时,有游骑回来向李从璟禀报,有一支契丹马军,出现在远处,远远遥望之,意图不明。
“只是远远相望,没有靠近的意思?”李从璟问这名游骑。
游骑肯定的回答:“没有!”
李从璟点点头,招收叫来从幽州带来的随行军情处锐士,“营州守将现为何人?其人如何?”
一名军情处锐士奔上前来,答道:“契丹如今的营州守将,是在辽东战事陷入胶着,方才换防到此地不久的忽赤也速儿,此人心性沉稳,以善守闻名。”
“善守?”李从璟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倒是有些意思。”
“善守不能善攻,这不就是胆小么,有什么好顾忌的。”桃夭夭表示不屑。
李从璟笑而摇头,“善守并非就是胆小,胆小者不善攻,可也未必善守,防守作战,也是需要大勇气的,尤其是局面不利的时候,能够坚守不退,也是一种大能耐。”
莫离上前来问:“既然忽赤也速儿出招了,李哥儿意欲如何应对?”
李从璟想了想,道:“既然契丹蛮子不动手,连靠近也不靠近,我等不理会他们便是。”
莫离点头道:“以不变应万变,此举正当其时。”
计议已定,众人果真没有理会这支契丹蛮子,继续前行。所谓不理会,便是一切如常,该赶路的时候赶路,该休息的时候休息,该扎营的时候扎营,全当对方不存在一般。
而无论君子都、军情处是阵型严密的行军,还是防御相对松懈的歇息,这支人数不小于他们的契丹马军,却连靠近十里之内都没有过,只不过远远掉在后面。李从璟停下他们也停下,李从璟揍他们也走,这样的做派,让莫离调笑道:“这些契丹蛮子,倒像是陪玩的。”
“有几分护卫的意思。”李从璟笑道。
就这样,最后李从璟等人出离了营州的控制范围,正式踏上南归的大道时,这支契丹马军也就在道上彻底停了下来,远远望着李从璟等人,目送他们离去。
莫离起了嘲弄对方的心思,在离开之前,让郭威过去给他们射去一封信。
看到郭威等人忽然调转马头,相向而来,那支契丹马军立即有些骚动,整个阵型也变成了交战阵型,刀出鞘箭上弦,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如临大敌。
郭威行到距离对方两百步的位置,施施然拿起长弓,将信件挂在箭头上,弯弓如满月,将铁箭射出。两百步的距离,利箭在空过滑过一道弧线,转瞬而至,稳稳插进契丹马军最先一骑马蹄前不到三尺的位置。
那名契丹骑士,惊得将战马拉得直立而起。
郭威仅是露这一手,就已经小展其威。
郭威撇嘴轻笑,策马而归,融入到南行阵中。
不久之后,那封信摆在了忽赤也速儿面前,他将信件拆看,看了一眼,立即脸色铁青,满眼怒火。
赵忠定不明所以,凑上前来看,就见信中写道:“承蒙一路护卫,让我等得以平安南归,此情本帅应了。你且看到营州,来日,本帅必定偿还这份人情,夺下你的城池!”
……
章一百五十四 来日取城馈送别 他乡何曾遇故知(3)
在距离幽州数千里之外的中原,某处风景甚佳的小城中,今日流传着一个剑客的传说。
这座名为柳城小城虽然不大,但却名声颇大,这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城中却有两个武学世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两个武学世家,一个绝学为刀,一个绝学为剑,成为江湖顶尖武学圣地,已经近百年。
用刀的武学世家为孙姓,用剑武学世家为吴姓。在此之前,两家实力相当,虽然彼此之前多有切磋,但到底谁才是柳城武学第一,却是一直没有答案。在最近十数年来几次引人注目的比武中,两家都是伯仲之间,谁也不能压谁一头。两家鼎立的局面,也一直保持着,一时传为武林佳话。
但到今日,一切都有了变化,两家到底谁更强,也有了答案。这个答案,便是源自那名剑客。
不久前,这名剑客单骑入城,一袭青衫,一柄古剑。
他先去了用刀的孙家。没有人知道,这名用剑的剑客,为何会先选择用刀的孙家,而不是同样用剑的吴家。但也正是这个不解的谜题,铸就了今日流程刀剑高下相分的格局。
作为江湖顶点的武学之地,孙家不仅有许多慕名前来学艺的刀客,同样,每年也有无数自以为武艺非凡,前来挑战,想要一战扬名的各种武人。但是无论来人抱有怎样的目的,最终的结局都拜在了孙家门下,甘愿为仆。为的,就是一窥孙家绝学。
这回,这名剑客到孙家挑战,依照规矩,他要先签生死状,再挑战外门弟子,再内门弟子,最后才是孙家子孙。然则,这名剑客却没有遵循这样的规矩。这也正是让柳城人津津乐道的地方。
话说当日,北风呼啸,大雪漫天,这名剑客到了孙家门外,抬头看了一眼孙家牌匾,沉默少顷。在孙家门子就要上前时,忽然一跃而起,直接踏上孙家门楼。大雪中,一袭青衫的剑客,跃入孙家,竟然是一路直接冲进孙家。
一路上,无数孙家外门仆役,内门弟子出来阻拦,当在这名剑客面前,竟然没有一个人能挡住他的脚步片刻。据目睹当时情景的孙家人言,那青衫剑客,出手实在是太快,身法实在是太迅捷,他们冲出来,却都来不及出手,但凡挡在青衫剑客面前的人,全都被击倒。
更令人叫绝的是,从始至终,青衫剑客手中的剑,都没有出鞘。
青衫剑客就这样一路前奔,让孙家上下的人震惊不已,那一刻所有人脑海中都冒出一个念头,这人要“杀”穿孙家!
在孙家当代子孙纷纷迎出来,但又自持身份,不肯围攻这名剑客,最后,竟然被这名剑客一一击破。
到最后,青衫剑客到了孙家现任家主院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在青衫剑客越墙而入的时候,孙家家主从房中冲出,大喝一声“来人休得放肆!”提刀迎上青衫剑客。正是在那一瞬间,剑客手中的剑,出鞘。
一刀一剑相遇,两人相会仅一个照面,便擦身而过。
很少有人看清两人是怎样交手的。众人只记得最后那个画面,孙家现任家主,伫立在积雪深厚的院中,而那名青衫剑客,越过屋顶,身影消失在纷飞大雪中。
孙家家主,竟然也没能拦住那名青衫剑客。
这名剑客,以这样一种方式,打破了孙家十数年来不可战胜的神话。
他疾风骤雨的来,风轻云淡的走,没有人能拦住他。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事后听孙家的刀客们讲起,只是说那名剑客面容沉静,眼神深邃而沧桑。有的人说他已年过五十,而有的人说他最多不会超过而立之年。
孙家落败之后,柳城所有武者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吴家身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名剑客,下一步必定会挑战吴家。这件事没有证据,但所有人都觉得理应如此,也一定会如此。
传闻,那日夜,吴家现任家主,亲自到了孙家家中,直到夜半才离去。
那天,整个柳城,因为他一人而地动山摇。
翌日,几乎整个柳城全部的武者,都聚集到了吴家府外,等候这名青衫剑客出现。
不出众人所望,午时,青衫剑客踏马而来。
那一刻,至少所有人,都看清了对方的容貌。但是在场的人议论纷纷,都不知道这名剑客,到底是多大年纪。说他只有二三十岁,但他的眼神太沧桑了些,也太平静了些,完全不像是一个二三十岁的人,会拥有的气度。说他已有五六十岁,那就更加不可能,因为他的面容,并没有那么苍老,他的身板,挺直的如同傲立的寒梅,如同笔直的刀枪。
有人说,这个人绝对出自军中,因为他身上有股军人的凌冽气势。
有人说,这个人应该出自深山古刹,因为他身旁那份淡然从容,超脱的没有人间烟火气。
还有人说,这个人,或许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的眸底深处,总有淡淡的忧伤在流淌。当然,这个说法并没有得到大多数人认同。这样一名出入孙家如入无人之境的一流剑客,怎么可能时刻带着忧伤?
然而无论如何,青衫剑客站在了吴府外。
与昨日一样,他在吴府门外静立,抬头,看向那块象征着至上武道的牌匾,沉默。
吴家大门洞开,吴家当代家主之子,亲自出迎,请青衫剑客入府。并说,吴家愿与他切磋武艺,砥砺武道。
能让武林泰斗吴家这样相待,无疑是能让江湖武人倍感荣幸的事,然而,让围观感到意外的是,青衫剑客没有选择受邀入府,而是举起了他手中的剑,平平指向吴家少主,轻轻说了一句话,“出手,你有三息的时间准备。”
吴家少主也是个性子直率的,他飘然后退,手一招,立即一柄长剑入手。
而在吴家少主长剑入手的那刻,青衫剑客动了。
这一回,所有柳城的武者都看到了青衫剑客动手的身影。然而看到,与没看到,并没有太大区别。因为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并不能体会青衫剑客出剑的玄妙,他们只能看到,一道虚影骤然出现在吴家少主面前。
然后,吴家少主的身子就飞了出去。
真正的高手交手,胜负往往就在一招之间,青衫剑客将此道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当吴家少主身体落在雪地里的时候,青衫剑客手中的剑,一如昨日,还在鞘中。
在柳城武者来不及惊讶、喝彩时,吴家院中突然冲出十数人,从各个不同的方位,挥剑迎向青衫剑客。
见到这一幕,围观的武者中,有见多识广的,立即认出,那就是吴家久负盛名的吴家十三剑阵。组成剑阵的十三名剑客,都是吴家内门弟子中的绝对翘楚,每一个凝宁出来,都足以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而现在,他们合力成阵,威力自然不仅是简单的十三人相加。
一声响亮短促的轻吟,青衫剑客手中古剑出鞘。
一片刀光剑影,在空中绽放,绚烂的如同百花齐放。
一阵金属交碰声中,青衫剑客脱阵而出,直奔吴家内院!
无异于镇山之宝的吴家十三剑阵,竟然也没能困住这名剑客。相反,倒是数名剑客倒飞出去,倒在雪地里、草木丛中。
青衫剑客跃上屋顶,长剑在手中,如同昨日在孙家一样,一往无前。
而就在这时,两个人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一人是吴家家主,他在青衫刀客出现的时候,从那栋高屋背后现出身影,面向青衫剑客,一剑斩下。
比他稍晚一步的,是一名绿裙少女,从屋顶另一侧奔上来,娇叱一声,同样一剑刺向青衫剑客。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吴家家主的剑,才是威力绝伦的一剑,而那名绿裙少女,顶多算是搅局着罢了。
吴家少主看到绿裙少女,满脸意外、震惊、惊慌,“小妹,不要!”
青衫剑客本事如何,吴家少主已有体会,吴家家主剑道如何,他更了然于胸,他两人交手,哪里有旁人插手的余地?旁人别说帮忙,实力弱些的,能不被殃及池鱼都难!
剑势已成,收手不及的吴家家主,看到绿裙少女,大惊失色。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他更吃惊。
青衫剑客瞥见绿裙少主,手中古剑立即稍微一僵。
除却吴家家主,没有人看到他眼中,在这一刻闪过的那抹神色。
是悲痛欲绝,是恍然如梦,是如归故里,还是午夜梦回?
也只有吴家家主,听到了青衫剑客最终露出的那声惊呼。
青衫剑客手中动作这一愣,吴家家主一剑斩下,饶是他及时回神,立即挥剑相迎,终于来不及,被吴家家主一剑斩落屋顶。
半空中翻身,稳稳落地的青衫剑客,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这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包括那位僵在屋顶的绿裙少女。
这位神秘莫测,之前气势如虹,佛挡杀佛神挡杀神的剑客,竟然就这么败了?
青衫剑客站起身,抹去嘴角的血迹,深深看了屋顶上茫然不知所之的绿裙少女一眼,转身,跃上院墙,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前来观战的柳城武者,在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他们都知道,今日这战,是吴家家主胜了。虽然他们中间有的人,已经看出来青衫剑客最后一件动作有些怪异,他们不知道剑客那一刻动作为何唯有微小的停滞,但他们愿意相信,那是吴家家主剑势骇人,震住了青衫剑客。
毕竟,吴家胜,则代表着,在这位强势闯入的青衫剑客面前,柳城胜了。吴家,捍卫了柳城武道的地位和尊严。
接受柳城武者恭贺的吴家家主,一脸随和的笑意,谦逊应和,没有多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青衫剑客离去的方向,脑海中回想起青衫剑客剑势稍滞时,对方最终的那句话,这让他不得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那位正如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局促站在一旁的绿裙少女。
那是一句呼喊,或者说,应该叫做呼唤。
他说:“小青……”
……
有武道的江湖,是只属于江湖人的江湖,寻常人的江湖,是他们的柴米油盐。
青衫剑客在柳城江湖中掀起的滔天巨浪,并没有影响寻常百姓的生活,他们或者听闻了那个传说,但也不过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在此之上,他们该过什么样的生活,还得继续。
就如开酒楼的人,仍旧在一如既往营业,而在酒楼中用餐的人,还是在品尝大厨的美食。今日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这在冬日无疑是个让人愉快的事,街上行人都多了不少。柳城最高的酒楼里,一位青衫男子坐在窗前,一杯酒一筷菜,望着窗外的柳城大街。
他就是那位横跃孙家,却折戟吴家的剑客。
他的名字,叫做丁黑。
他以前用刀,穿黑衣,现在,他用剑,着青衫。
饮下一杯石冻春,丁黑突然放下筷子,他那双一直望着窗外的眸子里,此时溢出浓浓的莫名情绪,他的嘴角,开始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人来人往的繁华大街上,有一位绿裙少女,踩着明媚阳光,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章一百五十五 闻君欲行来相别 大势将成起异变(1)
从营州归至扁关,再一路南回幽州,李从璟等人抵达幽州城时,文官武将出城三十里相迎,车驾仪仗随从,塞满官道,一眼望去不见尽头,粗略估计,也有数百人之多。
李从璟不是个讲究排场的人,他之所以让幽州文武官吏出迎,却是为了莫离和桃夭夭。两人为他远去渤海国,出生入死余年,如今攻成归来,李从璟自然要幽州像迎接英雄一样,来迎接他们。
被文武官吏拥簇,莫离笑容淡然,但李从璟却能看得出来,对这样的待遇,无论是莫离、桃夭夭,还是随行的军情处锐士,都十分受用。无论是为国征战也罢,还是为卢龙为李从璟搏命,在付出艰辛和努力之后,总是希望被承认、被尊重的。
李从璟不仅要自己认可、尊重他们,也要整个卢龙都敬畏他们,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达到这样的效果,他都要让卢龙军民记住,有那么一些人,在为了这片土地的安宁,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能幸福安稳,付出血和泪,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英雄应该被仰望。
这就是李从璟的想法。
在隆重出迎的文武官员背后,是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他们披甲持戈,肃立在官道两侧,为莫离等人铺开道路。在百战军将士之后,才是赶来观望的幽州百姓。
在文武官员迎上来的时候,李从璟和莫离等人下马,和他们见礼、寒暄。客气完,李从璟让人将战马再度牵过来,对莫离、桃夭夭,甚是是安重荣、赵弘殷等人道:“君等皆壮士,为国奋战在外,舍身忘死,屡立功勋,扬我国威,今归,请上马先行!”
莫离和桃夭夭望了李从璟一眼,见他一脸正色,知他用意,也不矫情,翻身上马。安重荣、赵弘殷等人,虽之前也曾上过战场,但毕竟经历的场面小,更不曾被万人瞩目,尤其是在卢龙权势最大的一群文官武将面前,更觉自己渺小,但而今,他们竟然要在众人的恭候中,扬马踏风,几名演武院学生都有些忐忑。
但在莫离、桃夭夭以及一种军情处锐士纷纷上马的时候,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却发现他们连谦虚的余地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在众人之后跨上战马,跟在队伍后面,缓缓前行。
李从璟站在道旁,和卢龙文武官员一起,为他们让开道,让他们先行。
莫离、桃夭夭从李从璟身前离开的时候,尚能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而他俩身后的军情处锐士,在李从璟的注目下,经过他身前时,无不侧身,以拳击胸行礼。
轮到安重荣、赵弘殷从李从璟身前走过时,看着这位带着他们从一场场激战中全身,又让他们得以有机会立下让世人倾羡的军功,如今更是让他们进入演武院修习,以备将来成为大将的军帅,他们激动、忐忑、紧张、奋然行礼,眼神炙热。
在他们眼中不加掩饰的流露出感激、崇拜之色的时候,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起,眼前这个卢龙主人,实则不过是和他们年龄一样的年轻人。甚至,他比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要年少一些。
李从璟转身面前前方,振臂高呼,“壮士凯旋,迎英雄入城!”
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一齐行礼,齐声吼道:“兵革不息,奋战不休!百战为雄,壮哉!”
道中的两百余军情处锐士,闻声莫不振奋,他们在异国流血余年,如今踏上故土,终于是有了归家之感。面对这些浴血同袍,两百余军情处锐士纷纷回礼,大声道:“大唐威武,军帅威武!”
李从璟翻身上马,带着卢龙文武官吏,随同军情处锐士一同行向幽州城。
道旁赶来观瞻的幽州百姓,无不神色激昂,他们仰头看着这些幽州的顶梁柱,眼中满满都是崇敬。
临近幽州城,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心情才稍稍平复,两人并列行在队列中,安重荣咧咧嘴,凑过身低声对赵弘殷说道:“老赵,他娘的,这做英雄的感觉,还真是不错!”
幽州城外,有百战、卢龙两军千名将士相迎,遥望巍峨雄城、煌煌边军,赵弘殷若有所思,他对安重荣道:“做一时的英雄算什么,要能一直做英雄,那才叫快意!”
安重荣双眼一瞪,怪异的看了赵弘殷一眼,啧啧赞叹道:“看不出来啊,老赵,你竟然有这样的大志。做一辈子的英雄,你还真敢想,你以为英雄是那么好做的么!若不是莫先生、桃统率相救,若不是军帅亲自率千骑相迎,你我可是早就成了孤魂野鬼!”
赵弘殷神色不变,双拳紧握,沉声道:“人生若能长做英雄,受世人敬拜,也不枉我等生得男儿身、七尺躯,在这世上走一遭!”看了安重荣一眼,道:“大军三万人,你我能入演武院,此番又在辽东立国功勋,焉知日后便不能扶摇直上?若没有长做英雄的大志,今日这番受万众瞩目,军帅让道,岂不是白费了!”
安重荣啧啧道:“日前别人都说我铁胡胆大心野,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才知你别我胆更大、心更野。不过,我喜欢,老赵,咱们走着瞧,你可从来没赢过我,往后我也不会让你有走在我前头的机会。”
赵弘殷眉头轻扬,“走着瞧!”
大队人马很快行至恭候在幽州城外的千名将士前,千名百战、卢龙将军将士,与之前一个指挥的百战军将士如出一辙,让开道,肃立两旁,让大人人马入城,在莫离、桃夭夭领军情处锐士行至身前的时候,千名将士,同样齐声大喝。
一时之间,幽州城为之一动。
……
自去年莫离在平州与李从璟分别,李从璟去攻平州,而莫离与大明安等人北上,说起来,莫离还未到过幽州。如今进了城,一切都要重新开始。李从璟早已为莫离、桃夭夭准备好了居处,只不过两人待遇有差别。
李从璟给莫离在幽州城立了一栋大宅子,就在节度使府邸旁,仆役丫鬟一应俱全,在李从璟的陪同下,莫离推门而入的时候,看见院中的莺莺燕燕,脸色刹那间有些怪异,他回头瞪了李从璟一眼,沉着脸道:“人太多了!”
李从璟连连摆手,“不多不多,你现在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多少人都不多。”
莫离黑着脸,将李从璟赶出府门。李从璟哈哈大笑而去。
走了几步,李从璟正准备回府,忽然感觉有异,转头一看,就见“被忽视”的桃夭夭正一面杀气盯着他,冷冷地道:“你这就打算回府了?”
“不回府还能去何处?奔波千里,人困马乏,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李从璟说完,打了个哈欠。
桃夭夭强忍住暴起杀人的冲动,“那我的院子呢?”
李从璟嘿嘿一笑,理所当然道:“在我府中。”
桃夭夭的脸色,瞬间跟莫离如出一辙。
眼看着桃夭夭的手向腰间的横刀摸去,李从璟连忙挥手,“你听我说,你是军情处大统率,而我是百战军主帅,是也不是?”
“那又如何?”桃夭夭冷着脸咬出几个字。
李从璟一脸理所当然,“作为军情处,当然要虽是护卫本帅周全,将你的院子安排在节度使官衙,那也是为了本帅……为了整个卢龙中枢之地的安全着想,你也知道,卢龙现在不太平,我得为同僚们的生命安全负责。”
桃夭夭深吸一口气,“卢龙现在不太平?”
李从璟连连点头,“你刚回来,还不知道,其实卢龙现在暗流涌动,无数契丹暗子各处活动,对我卢龙文官武将虎视眈眈,大有图谋不轨之意!这绝非我信口雌黄,你应该相信我的人品。”
“人品?”桃夭夭呵呵冷笑。
李从璟肃然起来,脸色也沉静下来,他迎上桃夭夭杀人般的目光,丝毫不作回避,坚定道:“人品!”
两人互相对视良久,眼神交锋无数次。
少顷,桃夭夭挪开脚步,从李从璟身旁走过,淡淡的说道:“那就节度使府邸吧!”
李从璟喜上眉梢,小声嘀咕道:“女人就是矫情,明明心里面愿意得很,总要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以为这样就能说明什么?”
当日,为莫离、桃夭夭安排好住处,李从璟命人在府中备下宴席,在当日夜为莫离、桃夭夭和军情处两百余锐士接风洗尘,也是为他们庆功。幽州文官武将,悉数前来捧场。
在当夜的宴席中,李从璟宣布了对莫离的任命,幽州别驾。
莫离来赴宴的时候,脸色并不是太好,也不知他方才在府中发生了什么,这让李从璟有些不解,他自认为他为莫离挑选的佳丽,都是花了心思的,个个姿色不凡,皆风情各异,按理说,要满足一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已经足够了。看着莫离怪异的脸色,李从璟不由得纳罕,难道莫离去了渤海国一趟,已经习惯了异域风情,对大唐女子看不顺眼了?
也是在这场宴席中,莫离第一次见到了王朴。
莫离虽然后来幽州,但他跟随李从璟的时间,若是往前推算的话,恐怕卢龙只有孟平、章子云能与之相提并论,是以王朴虽现在被李从璟破格提拔,位在中枢,手握整顿卢龙吏治的大权,但在莫离面前,却十分谦逊,主动前来敬酒。
杜千书与莫离可算是旧识,两人在西楼时就已经结识,同为有才之人,颇多相似之处。这回,杜千书和王朴联袂而来,向莫离举杯。
本来脸色就不太好看的莫离,在见到王朴之后,脸色又沉下去几分。他看看杜千书,又看看王朴,饮下杯中酒,心中不无郁闷的想,“他妈的,又来一个抢饭碗的!”
章一百五十六 闻君欲行来相别 大势将成起异变(2)
柳城。
丁黑坐在酒楼二层窗前,望向楼外的大街。大街上人来人往,那位绿裙少女踩着阳光,姿态张扬,活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看到这一幕,丁黑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没有人知道,在连续挑战孙家、吴家,一战成名后便在柳城销声匿迹的剑客,此时竟然端坐在距离吴府很近的一座酒楼上,对着吴府的大小姐出神。
现在,整个柳城都在流传关于他的传说,而作为当事人本身,丁黑却出离了这个传说,站在它的外面,关注着一个与之毫不相干的人。
在柳城,人人都知道,吴家现任家主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名叫吴青青,她的剑术如何不好评说,毕竟她有两个天赋卓绝的兄长,但为柳城人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美貌与善良。如今不过二八年华的吴青青,在柳城,乃至在柳城附方圆几百里之内的江湖中,都有些小侠女的称呼。
这些,丁黑并不知晓。对他而言,他也无需知晓。他并不关注对方的身份,不关注对方的为人,他远远的看着她,只是为了看见故人的影子。那个依着村口大树,守望了他十年,经历无数辛酸,固执的不肯嫁人,最终在某个夜晚,再等了许多年却来不及见上一面思念的人,却被梁军残杀,葬身大火前的乡下女子。
她没有大名,只有一个乡下人用来称呼的小名,她就叫小青。
在他还是富家公子,看见同样小小年纪的女孩时,他就那样称呼她。之后无论是他落魄潦倒,饿得只剩下一口气,被女孩送来的清粥喂饱,还是离乡归来,与伊人深深相拥时,他都那样称呼她。这个称呼,持续了十多年,一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
在他这只有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他走过很多桥,看过很多风景,却只遇到了那么一个正当最好年华的人。她将她的整个一生,都献给了她,而他,不过是在最后,为她垒起一抔黄土,让她归入尘土而已。
丁黑为自己斟满一杯酒,饮下这杯石冻春,在这天寒日暖的日子,他的心始终平静如水。那位他还不知道性命的绿裙少主,的确与当初的小青,生得近乎一模一样。但是眼前人不是当时人,当时人已逝,当年情拾不起。
他心中,只有对斯人的追忆,没有对此人的妄想。
丁黑在桌上留下一颗碎银,站起身,拿起桌上的剑,离开了这里。
在丁黑起身离开的刹那,街上的绿裙少女,忽然抬起头来,刚好看到转身消失在窗前的剑客。她微微怔了怔,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当日丁黑悍然入府,连挫吴家少主、吴家十三剑阵后,剑势大成,在屋顶迎上吴家家主。两人两剑,相向而至,本应该是一波惊天动人的较量。然而,在绿裙少女出现的那一刻,一切都被改变了。
那位青衫剑客,在动作微滞的时候,轻声喊出了两个字。
其他人离得远,没有听见,但在那一刹那,和青衫剑客距离不过咫尺,目光被对方莫名的眼神刺到的绿裙少女,却是和吴家家主一样,清晰听见了那两个字。
小青,那是她的名字。
他为何会轻唤自己的名,为何会在看见自己的刹那,露出那样摄人心魄的眼神?
吴青青不了解。但是少女心性,她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异样,同样,她希望看破那个疑团。
丁黑走出酒楼,收起剑,轻步走在酒楼后的小巷中,沿着只有枝条、没有枝叶的河畔柳树,默默前行。
他离开李从璟,只身南行,不为别的,只是砥砺自己的武道。当日与剑子一战,在击碎他心中骄傲的同时,也让他认识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是一个武者,武道就是他的生命,他希望他的生命长远一些。在经过李从璟一番话开导之后,重拾信心的他,毅然决定去追寻自己的道。
踏上南行之路的丁黑,弃刀用剑,并非是要抛弃自己之前一直在磨砺的刀意,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养刀意。以剑养刀,以它山之石,来攻此山之玉,这就是丁黑为自己选择道路。
他的刀,留在芙蓉镇。而他的道,却在他的脚下。终有一天,当他走到这条路的尽头,他会重新拾起他的刀。
到那时,他或许会去挑战李从璟、挑战剑子,或许也不会。
他来到柳城,是因为柳城有两个武道世家,他想来看看。
城中的小河绿波荡漾,清澈见底,河畔杨柳依依,枝条千万缕,清风佛面,长发如墨飘洒。
丁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淡淡的道:“你跟我这么远,是想看什么?”
旁道的小巷中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来,正是吴青青,她不好意思的比着手指,微微低头道:“我想看看你是谁。”
“现在你看到了,可以回去了。”丁黑仍旧没有回头,平静的说道。
“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怎么能算看到了?”吴青青嘻嘻笑出声。
丁黑道:“这并不重要。”
吴青青叫起来,“这很重要啊,对你或许不重要,但对我真的很重要!”
丁黑稍稍默然片刻,语调清冷的说道:“对你重不重要,跟我都没有关系。我就要离开柳城了,这个问题就更加不重要,你还是回去吧。”
“你要离开柳城了?”吴青青很意外,面前的背影很萧索,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落寞,仿佛他行走的世界,一直都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感知让正处于敏感期的少女很揪心,她道:“可是你都还没有赢下我父亲,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
丁黑迈开脚步,继续前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回头,就如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他也不曾回头过一般,“我与你说的话已经够多,我要说的话也已经说完,我停下来,不过是要告诉你,不必再跟着我。出于礼节,我告诉你这些。现在我的话说完了,你便是想再跟着我,也未必跟得上。”
这样的拒绝未免显得无情了些,尤其是对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而言,在这样的年纪,她们的自尊心往往连她们自己都不能理解。然而在短暂的气愤之后,吴青青忽然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起来,“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回头,你是怕看到我,还是你根本就不敢看我?”
丁黑的脚步僵住,他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
吴青青嘿嘿笑出声,“方才你在酒楼上,可是偷看了人家许久,但当人家与你近在咫尺的时候,你却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还有,你为何会知道我的名字,那日你见到我的时候,为何会那般失神,难道你……”
丁黑转过身,直视着吴青青,打断她的话,冷冷的说道:“我不回头,是不想与你过多纠缠,我在酒楼上的确看到了你,但那不过是你恰好闯进了我的视野,你千万不要自作多情的以为那有什么。还有,那日的事,希望你忘了它,记住它,对你并没有半分好处。”
吴青青俏丽的笑脸在这一瞬,变得煞白,她惊愕的看着丁黑,在这个武艺非凡、面容沧桑、眸底似乎总在流淌着挥之不去忧伤的男人面前,吴青青的怒意终于被激发起来。
丁黑摆摆手,“你的确天生丽质,但若是你以为这样,天下男人见你都会给你有非分之想,却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些。我入吴家,只不过是为了吴家的剑,而你手中的剑,还不足以让我正视。你出现在我面前,真的没有任何意义。”
说完,向娇躯微微颤抖的吴青青一抱拳,“告辞。”
丁黑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僵立在原地的吴青青气得银牙紧咬。
回到在柳城寄宿的客栈,丁黑并没有立即动身离开,在放下手中的剑,在矮榻上盘膝而坐,闭眼打坐。
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但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某些固执的拒绝阳光的角落,阳光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道明媚的伤。那不是阳光,那只是一个痛。
夕阳西下,日暮降临之前,丁黑推开房门,在客栈大堂挑了一张僻静的桌子坐下,要了一份饭菜,守时的开始装填肚子。他知道自己的路还很远,所以他必须养好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路只有自己一个人,所以他要冷暖自知。
吃完饭,丁黑走回房间,在窗前默默静立,望向柳城的双眸,不知有什么样的神采在跳动。柳城的人家和灯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里,像一幅画。他一动不动站立了不知多久,在这期间,他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直到柳城所有的灯火都熄了,整个柳城成了漆黑一片,清辉下的柳城是水墨色,轮廓清晰,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整座城并没有白日看起来那么大。
丁黑躺在硬木床榻上,望着头顶的屋梁,缓缓闭上眼睛。
翌日一大早,丁黑离开客栈,牵了马,走出柳城。
这个如漂泊的云一般,悄然来到柳城的剑客,在柳城掀起滔天巨浪之后,又这样单人独骑,不留痕迹的离开。直到这时,市井间流传的那个传说,主人公的名字还不为人所知。
凄冷驰道,丁黑策马缓行,马蹄声哒哒哒的响起,很有节奏,城外的古道、离亭,在这个阴沉沉的天色下默默无言,路上行人稀少。
长亭外,古道边,丁黑忽然停住马,因为有人挡在了路中央,阻断了他前行的路。
路中间的人绿裙细剑,长发飘飘。
“你挡住了我的路。”丁黑看着吴青青,话语中没有丝毫感情。因为没有感情,所以显得无情。
吴青青莞尔,指着道旁的长亭,认真地说道:“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送别?”丁黑脑中,又浮现出多年前,他回到那座小村,因不忍离别情苦,而在某个夜晚悄悄离去,而当他走到村口那棵大榆树前,他忽然看到,已经有人等在树下。树下的人微笑向他走来,轻声说:“知君今欲行,故来相送别。”
亭中有石凳,凳前有石桌,桌上有酒一壶,杯一双。
丁黑和吴青青相对而坐,吴青青为两个杯子斟上七分酒,推一杯到丁黑面前,揽一杯倒自己胸口,微笑着说:“当日一战,你与家父剑势皆已大成,硬拼之下,胜负或许难料,两败俱伤却是不可避免。你退,家父进,此局得解,两伤得免,这一杯,为家父,谢你!”
吴青青举杯饮尽,姿态颇为豪迈。
丁黑没有推辞,饮了这杯酒。
吴青青再次为两人斟酒七分,举杯言道:“吴家与孙家相斗十数年,高下难分,因有君来,吴家得以居上,盛名日涨,这一杯,同样谢你!”
第三杯,吴青青说道:“这第三杯,却是敬你。”
丁黑没问为何,同样满饮。
三杯酒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已不见尴尬,丁黑道:“吴家有女如此,不兴也难。”
吴青青展颜而笑,她站起身,正正经经向丁黑抱拳行礼,“多谢阁下盛赞,小女子愧不敢当。”这时,她脸上已飞起两抹绯红。
丁黑好心提醒道:“小娘子,你不能再喝了。今日相送盛情,丁某心领。”
吴青青豪迈一挥手,重新坐下,再次倒酒,大着舌头道:“这最后一杯,你无论如何得喝。当日误你,是我之过错,这杯酒,算是赔罪!”
丁黑失笑,“小娘子何错之有?”
“从旁偷袭,还不算错吗?”吴青青一脸严肃,举杯,不等丁黑劝阻,就已经将酒倒进了肚子里。
丁黑无奈,只得陪饮。
吴青青眼睛眨了眨,“今日相送,后会无期,小女子特带剑而来,欲领教……”话未说完,脑袋晃了三晃,直接栽倒在石桌上。
丁黑一惊,“小娘子……”
吴青青却是已经醉了。
丁黑站起身,左顾右看,这才意识到,吴青青是孤身前来。
无奈,丁黑只得将吴青青抱上马背,拉着马缰绳,回走柳城,行向吴府。
入柳城时,丁黑没发现,趴在马背上的吴青青,嘴角勾起一抹阴谋得逞的笑意。笑容很得意,有种打赢一场战争的快意。
章一百五十七 闻君欲行来相别 大势将成起异变(3)
同光二年终究是成为昨日云烟,同光三年开春,卢龙又进入到春耕的大动作中。比之同光二年,今年卢龙新增三块屯田之所,热闹景象较之去年更甚,而作为这三块新增屯田耕种工作的管事,耶律敏也早就下到了地方,去亲自督耕。
有了去年的积累,到了新的一年,不仅是屯田,在其他各项事务上,卢龙都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盐铁之工,在去年基础上又扩张了一倍,沿海渔场的规模也有大幅度增长,在幽州粮仓已经极为充实的情况下,李从璟早早在平州、檀州分建了数座粮仓,用来储存今年的军粮储备。
除此之外,章子云率领的商队,经过去年一年的摸索、发展,今年正式有了兴盛的局面,无论是卢龙本地的商队,还是来自中原的商队,在有卢龙边军、军情处护卫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发展迅猛,西域奇珍,高丽特产,中原茶、瓷器等,相互之间交易规模逐渐扩大,随之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商利。
在充盈铁矿、财物的支持下,卢龙各大作院军备产量和质量都大大提高。军中虽然不能再增加兵员,但在武器装备上,较之以往无疑有了很大改进,将士们装备之精良,已经跨过安史之乱后藩镇军军备良莠不齐的层面,直追盛唐之象。与之相应的,卢龙军库中积攒的大型攻城、防御器械,也在逐渐累积。
在同光三年,整个卢龙每一日都在改头换面,无论是物力财力还是军力的蓄积,都在逐日提升,整个卢龙,从战备上而言,已经进入到蓄势待发的阶段。虽然从邦国层面上而言,卢龙蓄积的力量仍然有限,但对于藩镇来说,卢龙现在的军力,已经可称雄厚。
除却这些死板的物力,李从璟在“人力”方面,同样下了大力气。虽然因为顾及朝廷感受,李从璟不可能真在卢龙推行府兵制,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构想,李从璟一直不曾放弃。至少在强身健体、熟悉刀兵军械这些方面,李从璟以他如今在卢龙无人能及的威望,一声号召,立即让边地儿郎群起响应。
并且李从璟发动舆论攻势,通过宣扬“护边击贼”“报仇雪恨”等思想,成功煽动了边地儿郎们保家卫国,誓与契丹斗争到底的情绪。
总而言之,李从璟在“人力”这块下的功夫,都是在为日后大战开启做的一些准备,虽然不可能立即组织起军队来,但却打下了足够的铺垫,到时候战端一开,再要补充兵员、战力,有了这些基础,就要容易得多。
莫离自打回到幽州后,领别驾之职,在事实上成为李从璟的副手,对卢龙军政各项事务,总领其责。同样是在同光三年上半年,王朴整顿吏治颇有成效,他以卢龙各地案件为突破口,通过审查各种案件,揭露官吏不法行为,从而为整顿吏治打开突破口。
相比之其他事,整顿吏治向来得罪人、不讨好,有远利,但也有近忧,本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王朴虽然有李从璟的老虎皮,但在具体行事过程中,却还是碰到了不少麻烦,很多官员抱团抵触。出乎李从璟意料的是,在这个时候,费高章和张一楼站了出来,前者以其在卢龙文官中崇高威望,毫不留情打压不法官吏反弹,后者则是自请为王朴副手,亲自冲锋陷阵,奋战在第一线。因有以他两人为首的官吏集团的支持,李从璟整顿卢龙吏治的事情,竟然在最后开展的颇为顺利。
也正是因为整顿吏治,让卢龙吏治一夜清明,边地数十万百姓中的大多数,被李从璟赐以丰衣足食的生活后,从此尽皆附心,也是由此,李从璟一句“护边击贼人人有责”,让无数边地儿郎,甘愿自发组织起来打熬身体,以备来日征战。
时光悠忽之间过了半载,边境局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骤然变得紧张。
这一切的源头,在于耶律阿保机调回已经取得不小战果的西征大军,这个消息最先告知李从璟的,不是西楼的军情处眼线,也不是潜入西线草原的探子,而是鞑靼部图巴克汗。
鞑靼部如今“借居”在金山南麓,是契丹西征大军兵锋堪堪触及的地方,在契丹大军从西线撤军的时候,对其日夜监视的鞑靼部,最先得知了这个消息,图巴克汗当即令人给李从璟送来信件,告知他这一事情始末。
当然,随之而来还有阿狸寄来的相思书。
对风韵成熟的阿狸,李从璟这些日子以来还是颇为挂念的,二人没少通信,诉说情意。
图巴克汗在书信末尾写道:“以李将军先前之推断,耶律阿保机从西线撤军,完全有可能是为其东征渤海国作准备,而李将军之谋划,又尽在渤海国之战,我族希望之所系,亦在于此矣。往后如何心动,请李将军告之,鞑靼部必定倾力配合。”
对此,李从璟给图巴克汗回信,让他不要着急,且耐心等待,厉兵秣马,联合其他势力,一旦时机成熟,便令其东行,与其合力进攻契丹本土。
而在李嗣源给李从璟的来信中,所提及的朝堂风云,亦让李从璟精神一震。据李嗣源所言,近些时日来,之前一直杳无信讯的伐蜀之战,现今又为一些核心大臣重新提出,据说李存勖更是召见郭崇韬,来商议此事。只是到底结果如何,大唐是否出兵,何日出兵,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大唐朝廷对伐蜀之事重新布局,而契丹国在辽东战场上的行动,则又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辽东契丹大军,连日来忽然大动作不断,调兵遣将,以合围之势,猛扑辽东南部重镇都里镇,并且以大军横攻破泊汋城与都里镇之间的防线,将一支精锐大军布置于此,阻绝了泊汋城与都里镇的联系。
辽东局势骤变,坐镇朝中的大明安,不得不派出李四平,带领数位大将赶赴辽东战场,应对辽东局势。
就在各方局势千钧一发之际,从草原腹地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李从璟皱了眉头,这个消息,给李从璟带来了不小麻烦,让他一时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此事。
当然,随之而来还有阿狸寄来的相思书。
对风韵成熟的阿狸,李从璟这些日子以来还是颇为挂念的,二人没少通信,诉说情意。
图巴克汗在书信末尾写道:“以李将军先前之推断,耶律阿保机从西线撤军,完全有可能是为其东征渤海国作准备,而李将军之谋划,又尽在渤海国之战,我族希望之所系,亦在于此矣。往后如何心动,请李将军告之,鞑靼部必定倾力配合。”
对此,李从璟给图巴克汗回信,让他不要着急,且耐心等待,厉兵秣马,联合其他势力,一旦时机成熟,便令其东行,与其合力进攻契丹本土。
而在李嗣源给李从璟的来信中,所提及的朝堂风云,亦让李从璟精神一震。据李嗣源所言,近些时日来,之前一直杳无信讯的伐蜀之战,现今又为一些核心大臣重新提出,据说李存勖更是召见郭崇韬,来商议此事。只是到底结果如何,大唐是否出兵,何日出兵,现在还不能下定论。
大唐朝廷对伐蜀之事重新布局,而契丹国在辽东战场上的行动,则又进入了一个全新阶段。辽东契丹大军,连日来忽然大动作不断,调兵遣将,以合围之势,猛扑辽东南部重镇都里镇,并且以大军横攻破泊汋城与都里镇之间的防线,将一支精锐大军布置于此,阻绝了泊汋城与都里镇的联系。
辽东局势骤变,坐镇朝中的大明安,不得不派出李四平,带领数位大将赶赴辽东战场,应对辽东局势。
就在各方局势千钧一发之际,从草原腹地传来的一个消息,却让李从璟皱了眉头,这个消息,给李从璟带来了不小麻烦,让他一时不得不集中精力,来应对此事。
章一百五十八 万事俱备东风起 终是离人盼归人(1)
哥华既然行踪已经暴露,且有被耶律阿保机俘虏的危险,那么为了保证李从璟的谋划不被契丹所察觉,从而引起耶律阿保机的怀疑,为日后行动平添不必要的麻烦,让木哥华永远闭嘴无疑是最保险的选择。虽说木哥华不可能知道李从璟的全盘谋划,但他本身就是个引子,若让耶律阿保机知道李从璟有趁他东征渤海国而击之的打算,说不得后面耶律阿保机会做出怎样的应对来。而李从璟虽然局布得不小,但能用的棋子却不多,与契丹实力差距甚大,容不得有太多意外。
桃夭夭话说完,又面向李从璟补充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的话姑且不言,此番北上,木哥华有你相助,又兼我军情处锐士辅佐,却仍旧深陷险境,功败垂成,其人一看便知不是个能成事的人。如今面对不利局势,又不知进退,可见其不仅才能不足,心性亦是欠佳。这样的人,便是我等此番冒险去救了,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会大过收获,得不偿失。”
莫离、王朴、卫道、杜千书等人闻言,接颔首称是,对李从璟道:“事已至此,局面无法挽回,前事不可改变,不使之后遭受更大损失,才是当务之急,请军帅决断。
李从璟是个果决的性子,说他杀伐果断也不为过,这件事发现成当下面貌,他自然知道该如何应对。事实上,在借到书信的那一刻,他心中就已有了决断,如今听得众人意见一致,便道:传令李荣,暗杀木哥华,做好收尾,即刻南归。”
木哥华毕竟关系到李从璟的大计,是其中颇为重要的一环,与其他环节都有关联,如今这一环节出了问题,自然也会影响到其他环节,其危害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赐死木哥华,李从璟同样需要对其他相关环节甚至是整个布局做出调整。
不过棋下得大了,难免会有差错,何况是本身就是莫大变数的人,问题来了解决便是。当下,李从璟和众人对此事涉及的其他环节,做了一些研讨和布局改变。
这件事议定之后,便暂时告一段落,李从璟抛出今天召集诸人的第二个议题。
“辽东战事突变,契丹骤然大起援军予之,攻势一时极为猛烈,渤海**队节节败退,都里镇周边城池中的渤海**队被一扫而空,都里镇已成为孤城。前日大明安派遣李四平领援军赶至,历经数次大战,仍旧没能击退契丹包围都里镇的大军,都里镇之围至今未解。辽东局势危急,你等有何看法,都且说来。”李从璟将辽东形势最新进展,告之众人,并询问应对之策。
在谋划对策之前,莫离先沉吟道“李四平不是平庸之辈,颇有才干,是大明安麾下第一智谋之事,我在渤海、辽东之时,与他颇有交情,对其尚算了解。此番他既然带了援军赶到辽东,按理说不应该数战未得寸进,一分功劳没有。不知他到辽东后,是如何应对眼下局势的?”
“李四平领援军至辽东后,先是令精锐大军长驱直入,猛击合围都里镇的契丹军的后背。”李从璟道。
莫离颔首道:“援军骤至,的确应以雷霆之势,以力破敌,不给对方应对、防御之机。李四平此举不错。战果如何?”
“渤海**队连续猛攻三日,未能突破契丹防线。”李从璟看着莫离道。
莫离有些吃惊,“契丹军久战成疲,渤海**队驰援首战,锐气正盛之时,竟然连战三日未能破敌?”
李从璟肃然点头。
莫离寻思片刻,又问:“之后如何?”
“渤海军初战不克,战事陷入焦灼,然因李四平牵制了大批契丹军,致使其对都里镇攻势减弱,都里镇幸能得撑一时。”李从璟道。
“便纵能得撑一时,围攻都里镇的契丹军仍旧数倍于都里镇中的渤海军,若不解围,都里镇破只是早晚之事。”莫离对渤海军的战力了如指掌,他对辽东战事的判断,自然很有权威性。事实上,渤海军目下能挡住契丹军进攻,还是得益于他们经过了一年多的战场磨练,自古沙场出精兵,这是毋庸置疑的。
李从璟继续往下说道:“仅四日后,李四平使了一出妙计。”
“什么妙计?”
“围魏救赵。”
“哦?”莫离微微一笑,“莫不是李四平以奇兵奔袭建安?是了,李四平是个有本事的,他亲领渤海军精锐前来救援都里镇,却被挡在半路,这是他怎么都不会接受的。如今契丹军多在都里镇,或在阻击他本人,其对建安的防御,势必薄弱。此举,有避重取轻的神妙。”
“的确如此,李四平此举堪称精妙。”
“结果如何?”
“卿以为结果如何?”
莫离脸色稍变,惋惜轻叹,“如今都里镇之围未解,可想而知李四平此举却是没能得手。”
“的确如此。”
“李四平为何没能得手?”
李从璟也有些惋惜,看了在座诸人一眼,问道:“诸位可知李四平为何没能得手?”
众人稍稍沉默,皆陷入沉思,王朴想了想,率先开口道:“渤海军奇兵突袭,围魏救赵,而契丹能不为所动,不是事先就对此有所准备,便是建安防备甚严,让渤海军徒劳无功。”
李从璟微微颔首,道:“却是这二者兼而有之。李四平围魏救赵,未至建安,便被契丹游骑得知,其至建安时,望见的是一座铁桶一般的巍峨雄城,渤海军数攻而城不动,只得无奈引退。”
卫道吃惊道:“此番坐镇辽东者是谁,竟然有如此本事?”
“契丹八大将,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李从璟道。
“难怪如此!”杜千书恍然,对众人说道:“耶律欲隐在契丹八大将中独树一帜,攻守兼备,作战风格刚柔并济,最是难缠。若是此人现今坐镇辽东,渤海军不能应对,倒也说得过去了。”
“耶律欲隐?”李从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此人怎么听着如此熟悉?”
“军帅克平州后北上攻打营州时,曾令契丹营州守将身死军灭,彼时的营州契丹守将,耶律术赤,正是这个耶律欲隐之子。”杜千书回答道。
“原来如此。”
“李四平攻建安失利后,又采取了什么行动?”莫离继续问道。
回到这个话题上,李从璟道:“围魏救赵之策失利后,李四平又数使奇计,或声东击西,或瞒天过海,皆被契丹军看清意图,而一一落空。时至今日,大明安、李四平先后给本帅递来消息,请求本帅相救,渤海军仍旧没能解了都里镇之围。”
“依照眼下形势,都里镇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若是都里镇失陷,则渤海在辽东再无要地可守,唯一的泊汋城,也已临近渤海本土,在战略上无法影响辽东太多地方,如此,渤海在辽东多时鏖战,到最后只能是功亏一篑了。”
听到大明安、李四平向李从璟求援,卫道问道:“如今辽东形势危急,渤海又来求救,军帅如何打算?”
“辽东局势虽然危急,但还未到我等出兵的时候。”李从璟摇摇头,笃定道,
“这却是为何?”杜千书不解。
李从璟道:“我卢龙大军,不动则已,动必雷霆,是以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战场形势对我最有利时出手,而现在,辽东虽急,但辽东急,与我等等待的战机,却是关系不大。我等既有谋划,便不能因其他原因,而自乱阵脚。”
“何时才是我大军出征的最佳时机?”
李从璟眼中闪过一抹精光,“耶律阿保机不动,则我等不动。问我等出兵之日在哪日,那就是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之时!”
这件事商定的时候,时节还是夏日,在李从璟的记忆中,距离耶律阿保机亲征渤海国,尚有一段时间,在这最后的几个月,就是李从璟为此最后一战的最后准备时间。
破契丹十数年所累积之国势,让契丹不复有马踏中原,贻害中原苍生之机,这是李从璟的大志,但这个大志并非就是单纯抵御外辱,不让契丹入侵中原那么简单。
中原经过连年烽火,民生凋敝,国力大损,早已不复盛唐之象。对于神州这片土地而言,这是深重的灾难,在原本的历史上,耶律德光入侵中原,先灭后唐,再灭后晋,更是逗留中原大半载,危害之大,不仅使得中原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更让中原人力物力财力为之一空。而李从璟要征战天下,首重便是国力,没有强大的国力作为后盾,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统天下。
如今,南有吴国,是为江南鼎盛之邦,西有蜀国,素有雄厚国力,马楚之地更是民风彪悍,其他诸国,如吴越、荆南节度,南汉,亦是一方强大诸侯,要在与他们的征战中获胜,最后缔造一个盛世强邦,绝非一件简单的事。
章一百五十九 万事俱备东风起 终是离人盼归人(2)
在给李荣下达“赐死”木哥华的指令,与莫离、王朴、杜千书、卫道、桃夭夭等人商议过应对辽东局势之策后,卢龙再次恢复平静,在外界风云诡谲的时候,处在风暴之中的卢龙,愈发显得平静异常,甚至是平静的可怕。这份可怕,是因为卢龙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这日,李从璟来到演武院,例行查访演武院教学、研究工作。自打参谋处成立之后,在演武院驻扎的时间已经颇为长久,参谋处众人,这些时日更是多聚集在演武院,完成李从璟交代给他的研究敌军、研究敌情、改善自身、制定作战计划的任务,在如今大战将要启之时,参谋处的工作就显得愈发重要且有现实紧迫性来。
为此,李从璟自然要分外关注参谋处的任务进展,以及阶段性成果。不仅如此,在方向上,李从璟依旧是唯一的掌舵人,他要时时刻刻对参谋处的任务进程进行控制。
这段时日,参谋处的研究重心是契丹八大将。这包括契丹八大将的个人风格,作战习惯,部曲情况,战术优势及弱点等等,要分析这些因素,离不开绝对的情报支持。桃夭夭自渤海归来之后,重新坐镇军情处中枢指挥,在她的亲自操刀下,在契丹境内的军情处锐士,将契丹八大将的人生履历,甚至祖宗八代都给拔了出来,逐条对其进行研究分析,最终,他们会形成一份作战指导,下发到百战、卢龙两军各军主将,甚至是各边军重镇的守将手中,作为他们应对这八大将的指导原则,并且在战术布置、兵力分配、战阵布置上,给予他们稳重的标准型安排,在确保不犯错误,不被对方有机可趁的情况下,追求提升战果。
毕竟往后的战事,是全面性的大战,李从璟作为最高统帅,指挥全局,但在各个战场上,拿主意的仍旧是各部主将,李从璟能胜八大将还远远不够,还得保证百战、卢龙两军主将,边军重镇主将在与其对阵时,也能不被对方击败。
“今日所研究者,是契丹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此人的人生可称传奇,据说他小的时候,一次随父狩猎,为狼群所围,差几葬身狼腹,是耶律欲隐以刀、镫相击,配以火把,又点着了马尾,这才让他们得以突出重围。”莫离为李从璟介绍参谋处的研究成果,“耶律欲隐性子稳重,但因为年少时,部落困顿,经历过很多欺辱,最后使其凡事锱铢必较,在契丹国内,人人皆知,耶律欲隐或许不是最有实力的大将,但绝对是最不能得罪的大将,但凡被他记恨、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会被他报复。”
说完,对李从璟挑眉道:“同光元年,你初北上,便在营州斩杀其子,他对你必定恨之入骨,他日在战场上遇到,以耶律欲隐的性子,说不得就会跟你死磕到底,拼个你死我活。”
李从璟淡然一笑,毫不在意,“就算没有这层‘私人恩怨’,我跟他在战场上碰到,也不可能彼此手下留情,你死我活,那是必然会有的局。”心中对军情处能将对耶律欲隐的情报,打探到他小时候的经历,很是满意,也只有这样,参谋处才可能真正将八大将研究透彻。
李从璟与莫离正说起耶律欲隐的征战风格,惯用战术套路,杜千书一脸急切的跑过来,满头大汗,喘着粗气的对李从璟道:“军帅,成了,成了!”
杜千书向来持重,绝少出现这种举止失措的情况,李从璟见他手舞足蹈、语无伦次,就知必然是有大事,又听闻他连道“成了”,心中一动,问道:“是火-药成了?”
“是,是!”杜千书稳住呼吸和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眼眸中闪动着狂喜之色,“依照军帅之意,演武院大工匠们连月来改进火-药配方,历经无数次尝试,终于在方才,得到了成果。火-药的威力,提升了不止三成!”
闻言,李从璟也不由得大喜。火-药之改进,威力之提升,功用如何,他再清楚不过,那是能引起武器变革的基础,他连忙让杜千书带路,急匆匆赶去演武院匠作坊。
如今在演武院主持匠作坊的工匠,是位人称徐半仙的老者,之前是幽州作院的大工匠,演武院成立后,李从璟为充实其“科研”力量,以丰厚条件,从各地作院和民间请来大批工匠,一面来改良军备武器,一面来研制改进火-药。
如今时过近年,终于有了成效,李从璟心中也是大受鼓舞。
李从璟感到匠作坊的时候,一帮工匠们正围在一起,在院中空地上对着一堆散乱土堆指指点点,李从璟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发现。
火-药作为华夏古代四大发明之一,本是上天赐给华夏子民最珍贵的礼物,但在漫长的历史上,华夏子民一直都是用火-药来作为烟花爆竹,以为取乐,而将火-药的真正用途弃之不顾,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直到明朝,才有火-枪队出现,并且制枪工艺一度位在世界前沿。那个时候,华夏本是有机会将枪炮作为军备利器的。
但一来因为明朝的军事制度的确不怎么样,缺乏那份活力,二来在明朝灭亡后,清朝更是奉行所谓“骑射为本”的策略,蔑视火-药枪炮,虽也有用一些大炮、土枪等物,但在制作工艺上,早已落后世界潮流。
如今,眼见火-药有机会在自己手里大放异彩,来引领这场具有时代意义的军备变革,李从璟如何能不激动。
好歹分开人群,让工匠们知道李从璟来了,于是在演武院好吃好喝,待遇极度优厚,并且受到之前不敢想象之尊重的工匠们,立即拜倒,对李从璟行礼。
李从璟扶起他们,关切的问:“如何,火-药爆炸威力,果真提升了三成?”
徐半仙捻须道:“的确如此,方才我等已经做过一次,这就是成果。”指着院中杂乱的土堆,颇为自豪,又朝李从璟拱手,“军帅真乃大才也,若非军帅提醒,之前我等绝对想不到,火-药配方改良之后,其爆炸威力,竟然可以达到这种地步。”
李从璟有些迫不及待,他对徐半仙道:“徐老,可否再试一次,让本帅亲眼见识见识?”
“当然可以!”徐半仙呵呵笑道,招招手,让工匠们按照方才的配方,再度配置出一批火-药出来。
忙活了好长一段时间,李从璟就一直在一旁看着,没有出声打扰。他来自后世,清楚知晓火-药的威力,开山碎石,都是举手之劳,然而作为非专业人士,他对火-药的具体培养却是不知晓的,要不然,也不用徐半仙他们历经这么长时间尝试,而只能将火-药爆炸威力提升三成,他直接将火-药配方甩出来,就足以批量生产炸药包了。
火-药总算再度配制完毕,徐半仙亲自将那包火-药埋在院中垒起的土堆底下,然后将火-药洒出来一些,练成一条细线,延伸到三丈开外,这才吹燃了火折子,点燃火-药。
为避免被爆炸迸射的沙土溅射到,李从璟等人早早退到了院门处,眼见徐半仙将引线点燃,李从璟的一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上。在引线噗嗤的燃烧声中,李从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那燃烧的引线,看那火星最终钻进了土堆。
因为土堆中间被挖了一个大洞,在火星钻进土堆后,李从璟犹能看到,洞里光芒一闪,瞬间红亮成一大片。
饶是见惯了沙场惨烈场面,此时,李从璟还是瞳孔一缩。
火-药爆燃,发出轰的一声异响。
但是,虽然土堆因为火-药爆炸,的确一震,但沙土被炸上天的场面并没有出现。爆炸声吼,土堆松塌下去,像是垮塌的房屋。
但也仅此而已。
很显然,眼前火-药爆炸的威力,并不能形成之前李从璟进院时所看到的,沙土遍布院落的场景。
这次爆炸尝试,却是失败了。
徐半仙本来充满喜气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愣了一会儿,他不安的看向李从璟,连连致歉,并且请求李从璟再给他一次机会,下一回,他一定能让土堆爆开。
李从璟心中有些失望,同意了徐半仙的请求。
这回,徐半仙亲自上阵操刀,一分一毫的配置火-药。
最后将火-药装填在竹筒里,封得严严实实的。徐半仙一半期许、一般忐忑的将竹筒放进再度垒起的土堆下,按照先前的方法,再度点燃了引线。
这回火-药-爆炸的时候,威力的确大了些,但要说有提升三成威力,却是远远未达到。
至此,杜千书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了。
李从璟制止了一脸愧疚,已过半百年纪,却急得差些哭出来的徐半仙再尝试一次的冲动,真诚的对他说道:“要改进火-药配方,提升火-药威力,并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事,你们努力了这么久,虽然没有让火-药威力大幅度提升,但至少触及了那道门槛。这件事急不得,得慢慢来,一分一毫去摸索,本帅相信,最后你们一定能讲火-药改进成功!”
徐半仙感激涕零。其他工匠都是面露愧色。
好生安慰了一番,又吩咐杜千书照顾好他们的衣食,李从璟完全没有因为这一时失利,而对他们产生怨言。只因他知道,科研工作的确不是一日之功,而且他也知道火-药的威力能够达到什么地步,是以并不急于它一时能有多大改善,只要最终能做成,也就不复他厚望了。
章一百六十 万事俱备东风起 终是离人盼归人(3)
在看过徐半仙的火药成果之后,李从璟又去看了演武院学生的修习情况,从演武院出来,李从璟又去了军营。来到军营,李从璟没有召见军中各位主将,而是径直去了新卒营区。说是新卒,实则这批新卒自去年秋日入营,至今也已有大半年。李从璟今日来,就是要查看新卒的训练情况。大战将启,作为百战军、卢龙军之后的心生力量,新军也将是来日战场上的主力,是要奋战在第一线的。木桶原理李从璟自然知晓,现在新军就是卢龙边军中的短板,对他们的战力到底已经达到了什么程度,李从璟需要了解,以备来日划分作战任务时,不出现差错。
彭祖山为李从璟领路。
李从璟今日前来军营巡查,并非是临时起意,早在几日前,李从璟就通知了彭祖山,让他做好准备,今日他来新军营中,要见识新卒的阵战能力。也就说,新军要举行一场演习。
新卒已经准备完毕,陪在李从璟身侧的彭祖山,神色从容,显得很有自信,李从璟问起新军战力,他信心满满道:“之前公子让我练军,向来都是规定一段时间,要达到一定战力,长则如淇门时,有两三月之期,短则如在怀州时,仅有半月之时。但是如今不同,且不说这些将士都是新卒,在入营都是一张白纸,可以仍由末将折腾,而这回公子更是没有定死期限,这就让末将有了更大的余地。如今,大半载过去,这一万新卒,末将已经将其操练得如臂指使,无论是个人武艺,六科技艺,还是战阵演练,都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准。公子今日一看便知。”
李从璟笑道:“依你的意思,新军战力已不弱于百战、卢龙两军?”
彭祖山嘿嘿道:“比之百战军,自然不如,但要说比之卢龙军……”彭祖山撇撇嘴,“当下或许不如,但只要上得几次战场,新军战力,必不输给卢龙军多少!”
“你倒是有底气,之前可不曾见你如此傲气过,一直以为你谦逊持重,想不到,你竟也有如此狂妄的时候!”李从璟笑着打趣。
“那是因为之前练军没处什么成果,自然没有底气,如今这一万新军,末将折腾了这么久,战力如何,公子且先看看就是!”彭祖山道。
李从璟点点头,走上点将台。
彭祖山一声令下,新军演习便宣告开始。
诚如彭祖山所言,这一完新军,的确军姿不凡,一动身,李从璟便可看出他们至少在演练上,已堪称精锐。且因是新卒,朝气蓬勃,热血阳刚。李从璟暗自点头,心中已经同意了彭祖山的说法,这一万新卒,只要稍经战场磨练,的确可以迅速成为精锐之师。
万事俱备的时候,东风起。
大唐伐蜀,契丹攻渤海。
……
柳城。
柳城今日凭空热闹了几分。
因为如今稳坐柳城第一武道世家的吴家,在今日举行比武招亲之会。
吴家现任家主只有一个女儿,所以招亲的彩头,也就是吴青青本人。
吴府演武场所在的前院,这里是供吴家弟子平日修习剑术的地方,而今日,偌大的空地中央架起了一座高台,作为比武招亲的擂台,而在擂台四周,已经或坐或站满了远近的武林好手。
吴家家主坐在东侧临时搭建出来的另一座有棚高台上,风采怡然饮着茶,观看擂台上的后生们比武。在他身后,吴家两位少主肃然而立,而他身侧,则是孙家家主和另外几位其他地方来的武道巨头,他们时而交谈,面带笑容,皆有喜色。
而吴青青本人,亦是盛装坐在高台上。
今日-比武招亲,站到最后的人,只要能胜过吴家两位少主中任何一个,便能迎娶吴青青,成为吴家女婿。
丁黑站在人群中,淡淡看向擂台上你来我往拼斗的江湖侠客们,兴致索然。他转头看了东侧的高台一眼,吴青青朝他做了一个鬼脸,笑意盎然。丁黑心中暗自叹息一声,默念了一句“遇人不淑”。
前日,吴青青找到丁黑,请丁黑帮她一个忙。由此,丁黑知道了今日-比武招亲之事。
“你要我去参加比武招亲,还要技压群雄,站到最后?”当日,丁黑听了吴青青的话后,惊讶的重复了一遍。
吴青青拼命点头,“你剑术这么好,身手这么强,那些所谓江湖少侠们,肯定都不是你的对手,你只要出手,必定能够轻而易举赢下那些人的。”
丁黑脸一黑,道:“可是赢了所有人之后,就要成为吴家的女婿,而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念头。”
当面被丁黑这样拒绝,吴青青非但没有生气,而是一脸幽怨,可怜兮兮道:“自打你胜了孙家,而‘败’给父亲,让吴家成为柳城第一武道世家后,父亲野心也日剧增,成天想着如何将吴家在江湖上的影响力再提升一个台阶。正因如此,父亲才想出这比武招亲的戏码,为的就是进一步提升吴家在江湖上的地位,而依照常理而言,能技压群雄的,必定也是江湖上有名世家大派子弟,与其结成姻亲,对吴家的确是大大有利的!可我怎么办,我还这么小,我不想嫁人,你得帮我!”
“我怎么帮你,用娶你过门的方式帮你?”丁黑继续黑着脸。
吴青青气得跺脚,“你怎么这么笨,你赢了比武招亲,却不一定要娶我啊,你大可一走了之,又没人能够拦得住你。而你走之后,那些败在你手下的人,必定也再没有脸面来娶我,这样我就可以不那么早嫁人啦!”
弄清对方的盘算,丁黑恨得有些咬牙,“你倒是会打算盘,当初你就是如此将我留在这柳城的!”
吴青青嘻嘻一笑,并不作答,因为这问题本就没法回答,所以她只是紧紧望着丁黑,祈求他打赢自己。
当日,丁黑出走柳城,被吴青青在本路拦下,饮酒四杯,然后吴青青佯装醉倒,让丁黑不得不将他送回吴府。
吴家人再度见到丁黑,自然不会轻易让他离开,吴家家主亲自出迎,将丁黑迎进府内,与他把酒言欢,并且提出要再切磋。
丁黑来柳城,本就是为武道而来,他已经败了孙家,自知孙家家主的确非他对手,但吴家吴家虽与他交手,但当日情景,并非一次正常较量,丁黑也想再与吴家家主正式较量一场。
原本丁黑打定主意,与吴家家主切磋完就走。但事情哪有他想得那般容易,吴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势力,自然对丁黑热情招待,丁黑却之不恭,一留就是数日。
之后丁黑每回想离开柳城,竟然都被吴青青以各种理由拦了下来,随着两人逐渐熟悉,交情日渐深厚,到后来,丁黑竟然没能逃脱吴青青的魔掌。在柳城这一留,就是半载,直至今日。
眼看擂台上的局势已经逐渐明朗,丁黑知道该他上场了。他最后看了吴青青一眼,纵身跃上擂台。非是他多么想多看吴青青几眼,而是两人在事先就已经约定好,丁黑帮吴青青赢下今日擂台的代价,就是吴青青不得再以各种理由、闹剧,阻拦丁黑离开。
他毕竟是个善良的人。
吴青青答应了。
她毕竟是个有骨气的人。
当丁黑出现在擂台上的那一刻,在场的柳城武者,都震惊了起来。他们多大都见过丁黑,但他们怎么都不曾想到,丁黑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这座擂台上。
丁黑的剑未出鞘,便将对手踢下了擂台,他不费吹灰之力,赢下了这场擂台。
当丁黑被喝彩声淹没的时候,他的心情仍旧是平静的。
然后他又赢下了当日便赢过一次的吴家少主。
最后,他成了这场比武招亲的男主角。
东侧高台上,终究是看到自己想要结果的吴青青,脸上挂着笑意,但眼中却流淌着挥之不去的忧伤。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柳城外,同样的离亭,吴青青为丁黑送别。只不过,这回,是真正的送别。
夕阳落入山后,夜色飘上天空。
也唯有在这样的时候,今日赢下擂台的丁黑,才能悄无声息的离开。
吴青青换下了白日所着的盛装,穿上她平日最钟情的绿裙。
寒蝉凄切,丁黑向吴青青微微笑了笑,心平气和的说:“还是要多谢你来相送,现在,我要走了。”
吴青青眼神凄婉,抿了抿嘴,也露出一个笑容,“你这回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丁黑点点头。
“这一别,便是一生。”吴青青笑容也带上了凄婉之色,沉默了片刻,她抬起头,忽然道:“既然要永别了,有个问题,你可否如实回答我?”
“你说。”丁黑颔首,在对方还未问出问题的时候,便给出了肯定的表示。
青丝被轻风吹拂,吴青青问:“在我之前,是否也有一个叫小青的女子,曾今遇见过你?”
丁黑一愣。
吴青青的笑容被淹没在暮色中,这让丁黑看不清这笑容的颜色,她轻声道:“当日你闯进吴府,与父亲交手,却在看见我的时候,唤出了这个名字。起先我还以为你是在叫我,但经过这么久,我终于知道,其实,你是在呼唤另一个女子。”
丁黑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如同这黑夜一样深沉。
“那应该是个很幸运的女子。”吴青青道,“至少,她比我幸运。因为,她在我前面遇见了你。”
丁黑还是没有说话,在这样的时候,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面孔,他不能说话。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丁黑的回应,吴青青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侧身,让开道,咬着嘴唇,不让眼中泪珠落下来,“你走吧。反正你始终是要走的,无论我怎么留,你都要离开这里。你走吧。”
丁黑默然,向吴青青抱拳,牵起马缰绳,从吴青青面前走过。
吴青青侧过头去,不去看丁黑。
人的脚步声,马的脚步声,在这一刻都格外轻。但它们再清,也会消失在夜里,永远消失在夜里。
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了,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吴青青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下,仍由肩膀放肆的颤抖。
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丁黑的回应,吴青青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侧身,让开道,咬着嘴唇,不让眼中泪珠落下来,“你走吧。反正你始终是要走的,无论我怎么留,你都要离开这里。你走吧。”
丁黑默然,向吴青青抱拳,牵起马缰绳,从吴青青面前走过。
吴青青侧过头去,不去看丁黑。
人的脚步声,马的脚步声,在这一刻都格外轻。但它们再清,也会消失在夜里,永远消失在夜里。
直到什么都听不到了,确定什么都听不到了,吴青青蹲下身,将头埋进膝盖下,仍由肩膀放肆的颤抖。
章一百六十一 历经磨难终成凤 多年对弈收官始(1)
契丹,西楼。
清晨,夏日阳光从院外洒进来,照在刚打开房门的耶律德光身上,将他手捧书卷的身影衬托得轮廓耀眼。耶律德光一身汉式素色长袍,挺拔的身子多了几分儒雅,满头长发用一条蓝色布条束着,随意仍在脑后。他抬头看了一眼晨阳,干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这样的天色总是让人心情舒畅,因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
院中有一棵从南方整棵移植过来的大树,枝繁叶茂,绿意葱葱,树下有一张圆形石桌,桌前有四张石凳。耶律德光信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摊开手中的书,安静的读着。书名《大学》,是耶律德光前不久托人向南院一位汉人职官所借,这些日子以来,耶律德光便一直在读这本书。
房屋的门没有关上,从院中看过去,清晰可见屋内拜访着一层层书架,书架上满是书册。这些书册半分也不新,倒是显出陈旧的模样,明显是被翻阅的次数很多。在书架前,有一书桌,桌上也摆有数本书册,在一方砚台前,压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清风随阳光进屋,翻起书页,可见其上字迹密密麻麻。
一个宁和的早晨。
这样的宁和早晨,耶律德光已经过了不知多少时日,在这一年多的日子里,他仿佛已经遗忘了时间是什么。这座府邸,这座院子,这屋中的这些书,便是他这一年多来朝夕相伴的东西。
这一年多来,耶律德光踏出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这对拥有他这种身份地位的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的事。身为契丹兵马大元帅,又是耶律阿保机最有作为的两个皇子之一,各种各样的事务,各种各样的是非,向来都是耶律德光需要周旋的。
但早在一年前,耶律德光就卸下了肩上兵马大元帅的职位,同样也卸下了担子,卸下了是非。他在闹市结庐,在权力中心隐居,闭门谢客,只是与书为伴,偶尔出府,也不过是策马驰骋于草原上,连游猎都不曾有过。
这样清心寡欲的日子,常人尚且难以做到,遑论是他耶律德光?但是他做到了。如今的耶律德光,若是置身不知他身份的人面前,别人只会以为他是书生、是居士,是个心境平和的平凡人,而绝对不会想到,他是耶律阿保机的皇子。
家老进来向耶律德光禀报,有客人来求见。
耶律德光的目光从书页上离开,他看着家老,露出温和恬淡的笑意,并没有因为被打扰而有丝毫不快,“家老,府中不待客已经很久,平日来的客人也都是你出面招呼、婉拒,现在你既然来替客人传话,想必来的是我相见的人?”
“的确如此,殿下。”家老微微躬身,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眼中露出关切和慈祥的神色,这位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现在与人相处时,总能让人感觉到平静宽和,像草原上的微风,像原野上清澈的河水,“殿下这些日子只接见儒士,今日来拜访的,正是一位大儒士。”
“哦?是谁?”耶律德光来了兴趣。
“韩延徽。”家老道。
“原来是韩先生,快请他进来。”
这不是韩延徽第一次造访耶律德光的府邸,只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一年以来,韩延徽已经不曾踏足过这里,今日他前来拜访,本为对方所拒绝,在他说出来拜访的不是南院官员,而只是一位士子的时候,家老才进去通报。
走在府中,虽然高台楼阁一如既往,但韩延徽却发现空气中流淌的气息不同了,往先这府上的人个个神色倨傲,看人都是俯视,让人觉得刺人,但今天,来来往往的人,都神色平和,见到他的时候,还会停下来,对他行礼,容他先过。
韩延徽有些感慨,同时也更加好奇,他突然很想快些见到耶律德光,想看看这个原本是契丹最有希望的年轻人,在经过一年销声匿迹般的沉寂后,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家老将韩延徽带到院子外,便躬身而退,示意韩延徽可自行进门。韩延徽在院门驻足片刻,整了整衣襟,迈步走进院中。
他看到院中的大树下,一位气质淡雅的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读书,举止淡然而从容,平常的像个普通人家的公子,却又优雅的像是世间最有学识的读书人。韩延徽眼神有刹那的恍惚,即便是已有心理准备,但巨大的对比反差下,他还是差些不能相信他所到看到的一切。
耶律德光察觉到韩延徽进门,站起身来相迎,“韩先生,快请进来坐。”
韩延徽躬身行礼,“怎敢劳殿下亲自出迎?”
耶律德光拉着韩延徽在石桌前坐下,举止随和,丝毫不做作,那份亲近显得极为自然,微笑道:“此处既没有韩大人,便也没有皇子殿下,有的只是两个读书人罢了。”
韩延徽不再拘泥身份,看向石桌上的书,打开话匣子,“殿下在读《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殿下胸怀宽广,读此书必有所得,不知可否赐教?”
耶律德光谦虚道:“契丹南北院,谁不知韩先生是治《大学》的大家?在先生面前舞文弄墨,何异于班门弄斧,韩先生就不必嘲笑我了。”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我在读《大学》时,的确碰到很多疑惑,希望韩先生不吝赐教,为我解惑一二。”
家老奉上茶水糕点来,耶律德光请韩延徽随意。
韩延徽道了谢,和耶律德光就茶研书,越谈越深入,不知不觉间竟然忘了时间流逝。
直到日到中天,家老来劝饭,两人这才如梦初醒。
耶律德光笑道:“今日与韩先生坐而论学,不期竟兴浓至此,惜乎韩先生不早来,要不然我就不用老为不能理解书中奥义而抓耳挠腮了。”
韩延徽感叹道:“殿下天资过人,读书一年,已抵得过常人十年之功。殿下读书这份心境,恬淡平和,我之前却是如论如何不曾想到的!”
韩延徽这说的是实话,在人的生命当中,很多时候我们上路,便再也没有办法停下来,虽然在某些时候,我能能够强烈的感觉到,甚至是清晰的认识到,唯有停下来,才能更好的往前走,但总有太多的干扰,让我们无法停下脚步,只能拖着沉重的身躯,背着沉重的包袱,一步步继续迈向前。多年以后,当我们面对更加困苦的情况,再次想要停下来休整,再行出发的时候,我们会悔恨,会懊恼,会责怪自己,当初为何没有停下来,如果当时停下来了,现在的路就要好走的多。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在悔恨之后,还是要继续往前走,却也没有在这个时候给自己一个停下来的机会。到了这时,我们才会认识到,原来当初以为的艰难险阻,那些阻碍我们停下来的东西,跟后面漫长而辉煌的路比起来,是那样不值一提。但是很可惜,我们没有重头再来,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并且在这个时候,即便是我们在意识到,在将来某个时候,我们可能会同样责备现在的自己,责备自己现在为何没有停下来。但我们愈发感觉到无力,愈发感觉到无法停下脚步,因为我们身边的干扰,比之先前,又更加严重了许多。
韩延徽敬佩的耶律德光的地方,就在于处在他那样的位置,能在去年经受挫着之后,没有因败而溃,更没有恼羞成怒的“奋起直追”,而是以莫大毅力,以极为长远的见识,卸下了让整个契丹,除却耶律阿保机之外,都眼中的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职衔,独守空楼,在几排书架与三尺书桌前,将自己沉静了下来。
而经过这一年的沉静,现在的耶律德光,已经锋芒内敛,整个人再不复当年的浮躁和轻狂。当年的耶律德光有弱点,并且有的弱点很明显,很容易被对手利用,李从璟在檀州让耶律德光吃瘪时,之所以能破局,之所以能讲耶律德光逼入绝境,最大的依仗,就是因为李从璟知道,耶律德光不甘吃亏,不愿认输,太想要赢他李从璟了。所以李从璟才能看透耶律德光的布局,最终反败为胜。但是现在则不同,眼前的耶律德光,已经让人看不到他的弱点。甚至此时此刻,韩延徽觉得耶律德光已经没有弱点。
这是一个近乎没有道理的认知,韩延徽甚至都有些不愿意承认,这世上绝对不会存在没有弱点的人。好在韩延徽手中有一张能够试探耶律德光的牌,他看了一眼天色,觉得是时候将这张牌放出来了。
韩延徽微微欠身,对耶律德光道:“殿下,下吏此来,是受皇命,有事要通知殿下。”说着,韩延徽很无礼的盯着耶律德光,一字字道:“耶律倍殿下西征功成,领皇命凯旋,今已至城东三五十里,皇上下令,让殿下领文武百官出迎。”这话说完,韩延徽希望能从耶律德光了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但是他失望了,耶律德光脸上并无异样,不仅如此,耶律德光甚至是很赞同的点点头,道:“皇兄为国家征战余年,在细线为我大契丹立下赫赫战功,不仅扬我国威,更在实际上为我大契丹国谋下数不清的利益,乃是我大契丹的莫大功臣。如今英雄凯旋,我等作为契丹子民,正该出城相迎。”
耶律德光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韩延徽的意料,“殿下这是答应了?”
耶律德光失笑,“我为何不答应?”
韩延徽默然,片刻之后,他起身离座,向耶律德光深深下拜,“今日之殿下,历经洗礼,已羽化成凤,下吏先行贺过殿下!”
耶律德光示意韩延徽起身,笑意愈发温和,“韩先生美赞,我姑且受了,多谢先生一番好意。”
随即,耶律德光换上盛装朝服,和韩延徽出府,在皇宫前汇合了文武百官,一起出城,向西迎去。
章一百六十二 历经磨难终成凤 对弈多时收官始(2)
离城三十里,耶律德光等一众文武百官、依仗、随从,浩浩荡荡,停在草原上,面西而待。
不久,先是先锋游骑前来接头,再往后,耶律德光等人就看到地平线上冒起的一条黑线,没多久,潮水一般的西征大军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气势威严的向众人靠近过来。
耶律倍带领数位大将,行在队伍最前。
作为此行西征的统帅,耶律倍依仗契丹军队的精锐能战,加之各位大将的尽力辅佐、征战,在西线立下赫赫战功,将西行前耶律阿保机定下的任务圆满完成。而今凯旋的耶律倍,在此时,就是契丹国最耀眼的英雄,是无数人敬仰、崇拜的对象。
而高坐马背上的耶律倍,的确对得起这样的瞩目,一年征战,本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情,无论大军胜利与否,要经受的压力和各种事务的冲撞,长距离的行军,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然而此时的耶律倍容光焕发,气态威严而不失潇洒,一身华丽衣袍铠甲,将他衬托的愈发如同战神。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那些契丹的文武官员中有年老的,仿佛看到了耶律阿保机年轻时候的风采。
耶律德光是领头,他步行快步迎向耶律倍,高兴的说道:“皇帝带领南北院文武百官,恭迎皇兄西征凯旋!”
看见耶律德光之初,耶律倍心中就有一股莫大的气流在腾飞,那是扬眉吐气,也是得意,见耶律德光规规矩矩出迎,耶律倍滚落马鞍,来到耶律德光面前,哈哈笑道:“怎么好意思让皇帝亲自出迎?”
“皇兄西征功成,让我契丹国势再上一个台阶,是我大契丹国的不朽功臣,莫说是我,便是所有契丹子民,都应该出来相迎。”耶律德光真诚的说道,“英雄,就是应该被敬仰和尊重的!”
耶律倍心中舒坦,又是一阵大笑,“此番西征能胜,一赖父皇谋划周到,二赖诸位将军身先士卒,三赖我大契丹国内大力援助,四赖前线将士拼死力战,我不过是随行而已,谈不上有什么功劳。”
耶律倍嘴上谦虚,一席话也说得得体,让前来相迎的文武百官尽皆俯首称是,耶律德光也笑道:“皇兄说得对,行赖我大契丹国众志成城,才有今日大功。皇兄,快请入城!”
“好!”耶律倍看了耶律德光一眼,突然察觉到,今日的耶律德光,气质有些怪异,与往常不同,这让他有些纳闷,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不明所以。
当日耶律阿保机在太一殿接见耶律倍与西征数位大将,又在当日夜举行大宴庆功,这些且都不提。
且说三日后,耶律阿保机召集朝中重臣于太一殿,将出征渤海国一事的谋划,正式公之于众,并且询问良策。一时间,朝堂上群臣激昂,战心满满,纷纷献策。耶律阿保机将这些计策让人一一记下。
散朝后,耶律阿保机将耶律倍、耶律德光两人,召至御书房,商议国事,直到深夜。
次日,耶律阿保机独召耶律德光至御书房。
看着眼前气质变化甚大的耶律德光,耶律阿保机满意的点头,对他说道:“这一年来,你闭门不出,既不见客,也不出猎,可谓是沉静如水。这几日我观你之举动,已经温润如玉,看来这一年来,你的确没有白过。当初你主动卸下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担子,朕还担心你心灰意冷,如今看来,这确实朕多虑了。听说这一年来,你除却读书习字,便再没有做其他事?”
耶律德光坦然迎上耶律阿保机审视的目光,道:“读书习字,的确是儿臣整日所为之事,但读书习字只是手法,最重要的,儿臣是希望通过这两件事,来修身养性。”
“修身养性?”耶律阿保机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带有询问的意思。
耶律德光点头道:“的确是修身养性。”淡然笑了笑,“回禀父皇,儿臣自去年在檀州残败之后,痛定思痛,一直在问自己,儿臣为何被败给李从璟?”
“为何?”耶律阿保机饶有兴致的问。
耶律德光答道:“儿臣自认为才能不输给李从璟,儿臣之所以败,都在‘心性’两个字上。心性不稳,所以举止失措,露出破绽,这才让李从璟有机可趁,最红为他所败。所以这一年来,儿臣一方面熟读诗书,蓄养学识,另一方面,便是打磨心性,希望能让儿臣变得没有缺点。人无缺陷,行事才能没有破绽。”
饶是耶律阿保机,听了这番话也是眼前一亮,他微微点头,“现在看来,你的确是做到了。”
“能不负父皇所望,才是儿臣最为高兴的地方。”耶律德光道。
耶律阿保机摆摆手,“既然如此,朕可以放心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权力,再次交到你手中了。不过在此之前,朕且问你,你是否已有把握,能够胜任此职?”
耶律德光坦然道:“至少在当下契丹国,除却父皇,无人比儿臣更适合执掌此权。”
“好!”耶律阿保机终于发出一声赞叹,“锋芒内敛,坚而不刚,柔而不弱,既温润如玉,又杀气凛然,既温和谦虚,又饱含锐气,能知退,更有谋进之雄心。德谨,你终不负朕之所望。”
“谢父皇!”耶律德光诚挚的说道。
耶律阿保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对耶律德光道:“渤海国虽小,但毕竟不是鞑靼、党项等部落可比,他是一个完整的邦国,有朝廷,有雄城,更有广袤的土地,国力虽然不如我大契丹,却也不能小觑,此番进攻渤海国,不战则已,求战必胜,朕预备倾举国之兵,御驾亲征,以雷霆手段,将其灭之,不给其挪腾转圜的余地。你既重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权,当知晓朕之用意。”
“眼下南有大唐虎视眈眈,西有草原诸部不甘失败,我大契丹攻打渤海,务求一战灭之。若是让其缓过劲来,让我大军陷入久战,则各方势力必定不会坐视,只有雷霆灭国,才能不给他方趁机闹事的机会,才能震慑宵小,也才最能有利于我大契丹国!”耶律德光道。
“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耶律阿保机点头,“但是眼下攻打渤海国,虽然胜券在握,却也不是没有麻烦。”
耶律德光知道耶律阿保机指代的是什么,沉吟着道:“只要我等雷霆灭渤海,南之大唐,西之诸部,皆不足为虑。唯一不会坐视我大契丹出兵的,只有李从璟。而现在大明安执掌渤海国大权,经过这段时间磨练,也变得颇有能力,能给我们造成一些麻烦。”
耶律阿保机颔首道:“大明安终究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便是他有几分能耐,渤海国却不是他一人能撑起来的,若无李从璟,他又能成什么事?此战,最为关键的障碍,便在李从璟。这几年来,李从璟在幽州韬光养晦,又是屯田,又是扩军,备战之迹再明显不过,以他的性子,一旦我契丹与渤海开战,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必定会支援渤海国。”
“因是要攻打渤海国,李从璟不可不防。”耶律德光道,“父皇,如何应对李从璟,父皇可有谋划?”
耶律阿保机不答,反问耶律德光:“你可有谋划?”
耶律德光露出一个恬淡的笑意,笑容里蕴含深重的杀机。
耶律阿保机也露出老狐狸一般的笑容。
……
不知不觉间,炎夏散尽,时入浓秋。
幽州。
李从璟召集了如今卢龙最有实权的众多文官武将,将耶律阿保机将欲出兵的消息,告知了众人。这个消息是军情处从西楼递回来的,准确性毋庸多言。
“耶律阿保机图谋渤海国已久,早在本帅初至幽州,出使契丹,在西楼时,便窥知了阿保机的这个打算。当时渤海国王子大明安正好也出使契丹,当年之行,本帅与大明安结识,大明安以他渤海国王子的身份,将耶律阿保机图谋其国的意图,看得清清楚楚。因有契丹这个共同敌人,本帅遂与大明安结为莫逆之交,你们也都知晓,之前莫离和桃夭夭带领军情处随大明安归国,帮其掌握渤海**政,都是出自本帅谋划。辽东之战打响后,演武院两百学生入辽东,也是本帅亲自授意。之所以有凡此种种举动,为的就是应对今日,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发动攻灭渤海国之战。目下,耶律阿保机出征渤海国之事已定,整个契丹国,都在为此事做准备,每一日,都有源源不断的军队开至西楼驻扎,现在,不仅是西楼,在我大唐与契丹边境,在契丹国内各重点屯兵地,都有契丹大军身影。局势如此,大战一触即发,已是毋庸置疑了。今日请各位前来,为的就是一件事,如何应对耶律阿保机攻灭渤海国。”李从璟看着众人说道,“契丹出兵之期日近,此事容不得耽搁,各位但有想法,今日尽管言之。因为过了今日,诸位可能会忙得再没有在本帅面前说话的机会。”
在李从璟面前,幽州一应文官,各着官袍,坐在左侧,这其中以莫离、费高章为首,包括耶律敏、卫道、卫行明、卫子仁、王朴、杜千书、王不器、张一楼以及幽州其他高位文官;坐在右侧的,则是幽州手握实权的军中将领,他们以李绍城和李彦超为首,包括蒙三、孟平、李彦饶、郭威、皇甫麟、彭祖山、吴钩、陈青林以及军中各位主将;除此之外,便是桃夭夭、赵象爻、第五姑娘等军情处高级统领。一厅之中,人才济济,满堂辉煌。
听了李从璟的话,这些人也都知道,李从璟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契丹对渤海国用兵,卢龙无论如何也是要支援的,现在李从璟召集众人,要讨论的问题,是在如何支援这个问题上。
征战之事,涉及各个方面,文武皆在其中,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所以在座各位,都有各自职责范围内的事务。方才李从璟有句话说的没错,战事未开还好,一旦战事开启,且不言征战开始,便是只要卢龙开始为此做全方位的准备,在座所有人,卢龙这架机器,都会高速运转起来。
章一百六十三 历经磨难终成凤 多年对弈收官始(3)
费高章是在座年轻最长之人,又是幽州本地文官之首,他率先开口道:“自耶律阿保机在西楼建立契丹国,这些年来,从未停止过对我幽云之地的侵扰,幽云深受其害已经数十年。边境之地,且不说为其损失了多少财物,便是人口,也被契丹蛮贼掠夺了无数。在李存审老将军节度卢龙时,卢龙便有出击草原之志,只是彼时卢龙乏力,无法做到这点罢了。自从军帅带领百战军入主幽州,不仅为我大唐克复平州,更是屡败契丹,让契丹蛮子这两年不敢再南下而牧马,卢龙得有一时安宁,能大兴屯田,开矿扩军,如今卢龙韬光养晦多时,正是可以一雪前耻的时候。又因渤海国固为军帅外盟,今耶律阿保机攻打渤海国,只要军帅一声令下,卢龙必定全力以赴,支持军帅大业!”
有了费高章的表态,幽州各级文官皆应和称是。
文官中,除却以费高章为首的幽州本地官员势力,再就是李从璟带来的心腹集团了,莫离、卫道等人,早就知晓李从璟的谋划、打算,并且也为此准备了很久,他们倒是真如费高章所言,只要李从璟一声令下,必定前赴后继。现在得了费高章等的应和,文官这便算是没有问题了。
武将这边,百战军、新军不用多言,只说以李彦超为首的卢龙军。自李存审卸下幽州节度使之职,辞官养老之后,卢龙军便是李从璟麾下的军队,他们跟随李从璟历经平州、营州之战,对李从璟早已归心。若说文官可能还有什么心思,对军人而言,向来是只要主帅军令下达,便能出征作战的。所以李彦超当即表示,卢龙军愿为先锋。
众人没有反对意见,这是在李从璟预料之中的。李从璟节度幽州这么久,若是在这种临战之时,还有人站出来反对他的主张,那只能说明他这个节度使做得很是失败,这明显是当下不可能出现的情况。
出兵的意见得到统一之后,接下来要商议的,才是今日会议主题,那就是如何支援渤海国。这关系到李从璟在军事战略战术上部属,此时却是无需告诉在场诸人,况且契丹大军还未开拔,李从璟如何布置兵力,也得等到那时再说。当下要确定的,是后勤之类的事。
“秋收将近,今岁天时较之去年更好,又因有了去年屯田的基础,今年的秋收应该没有问题,秋收能够贮备下来的粮食,想必足够支撑我大军征战了。”李从璟看行卫行明、耶律敏,“卢龙七大屯田之所,包括各地小屯田、渔场,今秋粮食收成,预计能够达到几何?”
卫行明、耶律敏道:“至少也是去年两倍。”
“如此甚好。”李从璟颔首,去年卢龙秋日收上来的粮食,就装满了幽州粮仓,还迫使李从璟不得不临时加仓,今秋粮食收成既然是去岁两倍,想必战事即便是持久一些,卢龙也能供应得起。
“粮食之外,便是军械军备。”李从璟又看向卫道,“卢龙府库中的军械军备存量有多少?”
卫道起身离座,拱手说道:“常规铠甲、兵器,足以能让卢龙再扩军三万。大型守城器械,足以能让边关重镇,增添五成战力,大型工程器械,足够百战之消耗。”去年卢龙累积的常规铠甲兵器,就足够李从璟募兵两万,但李从璟只招募了一万将士,这就剩下一万的量,依照卫道的意思,今年卢龙新增的铠甲兵器,又是能装备两万人的了。这说起来并不多,看似没有增产,实则不然。因为去年那能两万套军备,有很大一部分,是卢龙府库中原本就有的。但是今年这两万套,却是实打实新增加的了。
对此李从璟也是很满意,虽然卢龙现在不能再扩军,但那是战事未开启的时候,一旦大战开始,前线将士有伤亡,便需得兵员补充。再者,凡战,军备军械将出现大规模损耗,这些也是需要替换的。有这三万套军备,李从璟发动大战的底气无疑就足了很多。
说完军粮、军备,李从璟问章子云,“两年之商利,累积了多少?”
章子云起座说道:“足够五万大军征战余年消耗,一万将士抚恤。”所谓抚恤,是指将士阵亡之后,给予其家人的钱财补偿,而战争消耗,那就包括征战中的衣袍、药品等等物品了。
这个价钱若是折算成具体数次,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由此可见,如今的李从璟,手里不仅有权有军队,他也是非常有钱的。
以上这三者,是后勤保障的重中之重,但后勤保障又不仅仅包括这些方面,接下来,李从璟又就其他方面的后勤物资,进行了统计。
在统计完成之后,便是后勤物资的调拨、发放。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还未开出幽州,但是各种后勤物资,却得提早运到前线去。在如今的卢龙九州,这些物资运送到那些城池、边关,各个城池、边关各运送多少,以及战事开启之后,彼此之前用度不符合物资分布,又该如何调配,而当物资消耗殆尽后,又如何从各地再筹集、再运输,这些都是需要在战前规划清楚的问题。
这些问题涉及无数物资流动、各官衙之间的配合、协调,要具体计算、分配清楚不是简单的事情,当下李从璟也不过是大致上与在座众人定下方案罢了。待解决完这些问题,已至深夜。
无论如何,今日的目的达成,李从璟也就放了这些文官武将们回去。
大部分人都走了,李从璟留下了莫离等人。
大战将起,诸事繁杂,现在不仅是李从璟,莫离这些李从璟左膀右臂,也都奢望不起完整的休息时间,他们作为站在这场大战最到处的领头者,自然是有做不完的事。
“今早得到消息,都里镇被契丹攻下了。”李从璟坐回原位,示意莫离、王朴、桃夭夭等人随意坐,揉着发酸的眉心道,“渤海国在都里镇的军队,被契丹尽数围歼,几无一人逃脱。李四平领军北退,转守泊汋城。”
这不是个好消息,气氛有些沉重,莫离道:“都里镇被围数月,而李四平不能攻破契丹军救之,城破本就是早晚的事。况且现在耶律阿保机准备倾举国之兵攻打渤海,坐镇辽东的耶律欲隐自然要发力,攻下瓮中之鳖的都里镇,实在是局势发展的必然。”
李从璟活动了一下手脚,“都里镇被破,渤海国在辽东的战果化为乌有,只剩下靠近国境的泊汋城,勉强还能守得住。我倒不是可惜渤海军在辽东的战果,毕竟无论是大明安,还是渤海军,经由辽东一战,已经得到的够多。现在我想的是,往后如何下辽东、渤海这盘棋。”
“扶持渤海国,于我等而言,最大的意义之一在于,当战事开启的时候,将战场控制在国境之外。如今辽东失去与不是去,于我等而言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大明安如何处置眼下的情况。”王朴接过话。
李从璟见王朴话里有话,遂问道:“如此说来,文伯你已有定计?”
王朴微微颔首,“以我之见,大明安已经将投入辽东战场的兵力收回,布置往渤海国西线,以应对契丹的大举来犯。毕竟对于渤海国而言,他们最精锐的军队,就是经历过辽东战事的大军,好钢用在刀刃上,辽东的渤海军,理应去应对契丹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问莫离:“你觉得呢?”
“我也是此意。”莫离表示同意。
“既然如此,我便修书告诉大明安,将契丹国内最新动静告诉于他,让他准备应对耶律阿保机亲征。”李从璟道。
话至此处,已可见当下形势发展之紧迫。契丹与渤海之战,终究是近到了眼前。
李从璟自当年在契丹与大明安相遇,两人以为共同利益结盟,李从璟帮助大明安谋国,至今已过数年。两人的一切谋划,无论是帮助大明安执掌大权,还是帮助渤海军增强战力,都是因为知道契丹要攻灭渤海。
王朴微微颔首,“以我之见,大明安已经将投入辽东战场的兵力收回,布置往渤海国西线,以应对契丹的大举来犯。毕竟对于渤海国而言,他们最精锐的军队,就是经历过辽东战事的大军,好钢用在刀刃上,辽东的渤海军,理应去应对契丹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问莫离:“你觉得呢?”
“我也是此意。”莫离表示同意。
“既然如此,我便修书告诉大明安,将契丹国内最新动静告诉于他,让他准备应对耶律阿保机亲征。”李从璟道。
话至此处,已可见当下形势发展之紧迫。契丹与渤海之战,终究是近到了眼前。
李从璟自当年在契丹与大明安相遇,两人以为共同利益结盟,李从璟帮助大明安谋国,至今已过数年。两人的一切谋划,无论是帮助大明安执掌大权,还是帮助渤海军增强战力,都是因为知道契丹要攻灭渤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