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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一百三十三 势有分合难预料 夜半有人入梦来(上)

    “契丹来得如此之快?”大明安非常意外,这出乎他的意料,沉下脸来,他问这名游骑,“契丹来了多少大军?”

    契丹在辽东的军力,之前重点屯扎在建安城,大明白攻克建安城后,辽东的契丹军队便主力尽失,可以说已经伤了根本。而根据之前的军报,大明安等人还不知道耶律阿保机有出兵援助辽东的计划。目下的契丹,大军集中在西线,加之前段时间,李从璟在檀州利用耶律德光,吸引了耶律阿保机的视线,契丹援助辽东的反应颇慢,这让渤海**队得以顺利趁机在辽东取得丰硕战果。

    本以为按照渤海**队的眼下速度,在攻下整个辽东之前,契丹的援军都不会到来,但眼下来看,众人却是小看耶律阿保机了,别说攻下整个辽东还为时尚早,建安都才方入囊中,还未消化,而渤海**队在经历建安攻坚战后,人力物力损失都极大,现在也未来得及恢复,契丹军队就已经杀到了眼前,这让他们何以应对?

    “契丹先锋大军约在五千骑,距离建安城已经不足百里,一日后可至;后续大军五万有余,距离此地尚有两百里,其中大部为步卒,三日后可至此地!”这名游骑肯定的说道。

    他这番情报说得极有准确性,显然不是寻常斥候,事实上,他是经由桃夭夭麾下的军情处锐士训练出来的精锐。军情处这个组织在成立的时候,就有三分之一来源于百战军中的精锐斥候,对侦探敌情本就拿手,又历经这么多时日的发展,于此道就更加擅长。打探敌军行踪,估计敌军数目,再按照敌军脚程计算其到达指定地点的时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一日……三日……”大明安咀嚼着这两个字,一遍一遍的重复,感到一颗心如沉大海。

    在攻下建安城之后的这几日中,大明安自信空前高涨,他甚至生出了一种“中兴渤海,舍我其谁”的念头,面对莫离,他也不再如同之前那般唯命是从,因为他觉得他已经今非昔比了。连建安城他都能攻下,他还有何事做不到?

    攻下建安城,固然依赖莫离之谋,但谋略毕竟只是辅助,他自认为,能站在这座城中,他所起到的作用,才是最大的。况且,如今渤海国超过一半的机动军队都掌握在他手里,骤然间执掌大权到了这个地步,想要不高看自己都难。

    也正因此,在莫离说出方才那番话时,大明安虽然称其言之有理,但却“言重了”,这是因为他觉得他看得更准确,更深刻,他觉得他的见识谋略,已经能够胜过莫离,至不济也可以跟莫离比肩,所以他才会这样说,才敢这样说。

    卑微的人,在骤然取得一番成绩之后,往往会自信爆棚,蔑视苍生,觉得自己极为了不起,从而生出令人憎恶的傲气,并且他们往往会将这种傲气,表现的分外明显。

    “攻打建安城这么久,耶律阿保机都没有派遣援军到来,建安城刚下,契丹援军却已近在眼前,他们来得何其之快,何其蹊跷!”大明安喃喃自语,但是随即,他目中又燃气火焰,冷哼一声,“便是契丹大军来了又如何?便是他有五万大军又如何?我还怕了他们不成!往日我没有攻下半个辽东,没有据有建安如此雄城,姑且不惧契丹,今我有十万大军在手,难道还会被契丹吓退?契丹敢来,我难道不敢应战么?”

    他转过身,目色凶狠,向跟在身旁的军使下令,“传令下去,全军备战,与契丹在建安城一决雌雄!”

    “是,殿下!”军使很快应诺,对大明安的军令,他毫不迟疑。出战辽东以来,在大明安的“率领”下,他们攻下半个辽东,如今又攻下辽东第一城建安,这名军使和军中许多将领一样,对大明安这位统帅都由衷敬佩。

    军使的恭敬态度,让大明安自我感觉更加良好,他甚至没来由生出一股豪迈之情,言道:“我有雄师十万,又有如此坚城,别说契丹只来了区区五万人,便是面对十万、二十万契丹大军,他们也休想从我手中夺走建安!”

    李四平嘴唇动了动,看了莫离一眼,见莫离面无表情,没有反对大明安的意见,便道:“殿下所言甚是,我部大军经过连日征战,大部已成精锐,大可与契丹争雄,这场辽东会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这的确是他内心的想法,并不是恭维之言,与莫离这个“外人”不同,李四平在大明安还只是一介普通王子,空有志向、没有实力的时候,就已经跟随在他身边,可以说是看着大明安从一无所有,到如今手握大权,成为国中举足轻重的重臣的。这一步步走来,固然艰辛无数,但李四平对大明安的信心也早不同往日,他看到如今的大明安,就像看到渤海国的未来。对渤海国的未来,他有信心。

    大明安和李四平现在这副表情,称得上是一唱一和,莫离面无表情,对大明安和李四平的决定不置可否。他打开折扇,在胸前轻轻摇动,丝丝凉风扑打胸膛、面庞,让他的心也跟着平静。在这场决策中,他始终不发一言,恍若置身事外。

    帮助大明安夺权也好,攻打辽东也罢,甚至是登上渤海国未来的王座,莫离扮演的角色不过是顾问罢了,他本就不是渤海人,与大明安也素无交情,性子洒脱如他,在大明安恭敬问计于他的时候,他乐意出谋划策,但在大明安听不进去异议的时候,他却也没有“苦谏”的兴致。

    对于大明安,莫离是外人;对于莫离,大明安何尝不是外人?

    大明安不尊重莫离,莫离自然没有心思腆着脸去卖弄墨水,那是对他才学的侮辱。他肚子里的货,只在适合它们身份的场合,才会拿出来。这是他莫离的骄傲,也是他作为一个才子的骄傲。

    莫离不说话,此时的大明安也没有拉下脸向莫离问计的心思,他本想问问莫离的意见,毕竟莫离的意见一向直入核心,但眼下莫离神色清淡,大明安便觉得,他堂堂渤海国王子、渤海国大军统帅大明安,离了他莫离还能走不了路了?遂不复再问什么。

    “既然诸位都没有异议,此事便如此决定。”大明安道,沉吟一下,“守城守于野,守孤城如守死耳,今契丹大军先锋既然先至建安,那我大军便与之在野外会战,力求将其一举击溃,如此,不仅可以削弱契丹大军的力量,也好杀杀契丹大军的气势!”

    李四平想了想,道:“正该如此。”

    莫离懒得多言,向大明安微微拱手,径直转身而去。

    莫离虽然有些“傲”,但他平日全无“傲气”,他所有的是含而不露的“傲骨”,总体说来,莫离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因为他会平视每一个人,无论这个人是位居高位的掌权者,还是普通的军士、百姓。如今,莫离连与大明安呆在一起的兴致都没了,桃夭夭性子外懒内骄,就更不会继续留在大明安眼前,遂和莫离一同离去。

    他们俩一走,随在他们身后的军情处十数锐士,也皆都离开。大明安身旁的的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半,这让场中的景象看起来有些怪异。而现在留在大明安身侧的,除却李四平等极少数位文士,便都是军中将领,其中一人愤愤不平的对大明安道:“殿下,这些人竟然如此无礼,殿下没发话,他们就自行离去,实在是狂傲至极!请殿下下令,将这些人拿下,收入牢,以正殿下之威!”

    在莫离和桃夭夭离去的时候,大明安脸色很不好看,但他毕竟不是生性残暴的人,要他因为这点小事,将莫离和桃夭夭收押,他还做不出来。再者,这位渤海国将领不知,大明安却是知晓的清楚,要拿下莫离、桃夭夭,谈何容易?他们身旁那些如影随形的锐士,战力可不是一般的彪悍。

    事实上,直至今日,大明安都不知道,莫离和桃夭夭到底带了多少这样的人到渤海国,此番又带了多少人在身边。这话说来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为此,大明安曾特意问过莫离,护卫他们的军情处锐士有几何,但莫离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微笑道:“足以应对一切需要。”

    足以应对一切需要,这是一句狂妄的话。然而,无论是之前在渤海国,还是现下出征辽东,但凡有要用军情处的地方,他们的确能及时将事情处境完毕,这让大明安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大明安忽然想到,莫离口中的“一切需要”,是否也饱含了在特殊情况下,军情处有护卫莫离和桃夭夭,全身而退的力量?这些特殊情况,是否也包括如那位渤海国将领所言,大军要收监他俩,或者是渤海**败的情况?

    想到这,大明安骤然惊觉,并不是所有人所有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怕只是他自以为的掌握中。

    ……

章一百三十五 势有分合难预料 夜半有人入梦来(中)

    李从璟和图巴克的谈话,在图巴克否定了李从璟的数次提议后,陷入到短暂的沉默中。

    图巴克脸上焦急忧虑之色深重,而李从璟看起来云淡风轻,只是充满了疑惑。

    片刻之后,李从璟率先开口,“大汗,北部之草原,西部之广阔天地,南部之耕牧混杂之地,鞑靼部皆不欲往,本帅却是不知,大汗意在何方了。”

    两人之前的这些谈话,看起来如同废话一般,但实际上,双方此时都在试探对方的态度,试探对方心中的真实想法。对李从璟而言,他固然希望能联合鞑靼不共同对付契丹,在来日必要时候,鞑靼部联合其他受契丹征服的部落,从西起兵,给予契丹致命一击,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鞑靼部对待骐达的态度。若是鞑靼部已经失去了与契丹对战的勇气,或者是他们对契丹的恐惧,已经大过了他们心中的仇恨,那么来日起兵就是一句空话、笑话,即便是图巴克汗此时答应了李从璟的提议,李从璟也不敢真相信他们。

    对图巴克而言,他也需要知道李从璟对待契丹的立场、打算,也需要对李从璟对鞑靼部提供的帮助能到怎样的程度,或者说,图巴克需要知道大唐的态度。若是李从璟,或者说大唐有出击契丹,遏止契丹发展壮大的既定政策,愿意如同唐初那样,为平衡草原各部势力,甚至是为安定草原秩序,而大出其兵,那么图巴克就能毫无保留,或者说一定程度上毫无保留与李从璟联合,并且愿意在一定层面上,唯李从璟马首是瞻。但若是大唐没有这份心思,只是如同之前那样,在契丹入侵时,给予其有限的反击,并无打算深入草原,去下一盘大琪,那么图巴克宁愿继续西迁,也不会与契丹放手一搏。毕竟,现在的鞑靼虽然处境惨烈,但毕竟没有灭族,而若是此时回头,与契丹拼命,日后一不小心败得惨了,以鞑靼部现在的力量,那是极有可能举族全灭,被从地图上抹掉的。所以图巴克不能不小心谨慎。

    双方各有心思,而这份心思,又不能以“掏心掏肺”的方式,直接摆在桌面上,所以两人的谈话,才会看起来说了一大圈没有意义的废话,实际上,通过方才的对话,两人都在琢磨对方的心思。

    李从璟再度将问题抛出来之后,用意就已经很明显,那是要图巴克拿出“干货”来,进一步表明他的真实想法,毕竟那个问题的答案,从字面上来说已经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李从璟以这种方式让图巴克袒露一些底牌,也是谈话继续进行的必要。

    图巴克也知道这点,只不过他本想让李从璟先摊出一些牌,要不然在李从璟一次次提议被他否定的情况下,他不会不主动说什么。但经过方才一番对话,他却发现,眼前这个年轻的大唐节度使,言行处事实在是老道的很,想要不付出一些东西,就从对方身上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实在是没有可能。念及于此,图巴克决定吐露一些真言,同时,为了表现自己并非小家子气,是有诚意与大唐联合的,图巴克决定将话说得明显一些。

    图巴克道:“李将军,你是中原人,在你们中原,有一句俗话,叫做‘故土难离’,其实这句话不仅对你们汉人适用,对我们草原人鞑靼人,同样是适用的。”说着,长叹一口气,“鞑靼部远离故土,被迫西迁,实在是无奈之举。契丹军队强大,鞑靼虽然有心反抗,也的确拿起弓箭战斗过,但奈何技不如人,最终只能落得一个背井离乡的下场。不瞒李将军,在西迁途中,一路上我部落子民都在喊着要回去故土,每日不知有多少人为此落泪。”

    说着说着,图巴克眼中竟然也落下泪来。

    阿狸和巴拉西心有戚戚,巴拉西尚好,毕竟年轻,阿狸却是年长不少,对家乡这两字的理解和感情更深厚一些,在听到图巴克说出这些话,露出这样的神情后,阿狸心中刺痛,“父汗……”

    图巴克摆摆手,示意阿狸不必多言,他看向李从璟,脸上流露出浓浓的痛苦之色,道:“李将军,我的子民想要回到故土,我何尝不想?平心而论,我对那篇土地的感情,要比鞑靼部每一个人都要深厚。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是鞑靼部的大汗,我首先要做的,就是让我的子民好好活下去。眼下,虽然心中绞痛,我却也只能咬牙忍耐,带领部落西迁……唉,这份无奈和苦痛,日日夜夜不在折磨我,实在是叫我难以消受啊!”

    李从璟默然,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图巴克这番话说得很入情,配合鞑靼部如今的悲惨遭遇,的确很有感染力,即便达不到令闻者落泪的效果,却也感人肺腑,让人在同情他们的时候,不禁为之愤慨。草原民族虽然是游牧民族,但这个“游”的范围是有限的,通常只会在几个草场间来回迁徙,或者是在气候大变,原居地不适合生存后,才会迁徙到其他地方,游牧民族对故土的情况自然不能与中原人相比,但也绝非就半分没有。况且,鞑靼部如今可不是主动-迁徙,而是在被契丹军击败,死伤无数的情况下,被迫离开家园,这情况就又不同了。是以图巴克的说辞,并非是空洞之言。

    然而,在政-治上,感情从来都是拿来利用的手段之一,是表而不是里,图巴克这番话说得动情动理,然而让李从璟动心的,还是图巴克在言谈中隐含的对契丹的仇恨,已经想要改变现状,重夺故土,恢复鞑靼昔日盛况的渴望。这便是李从璟希望看到的。

    李从璟先是对图巴克的遭遇表示了同情,随即道:“大汗,鞑靼部的遭遇让人同情,又为之愤慨,而您作为鞑靼部的大汗,心系百姓,处处为鞑靼部子民着想,叫人敬佩。”说到这,语气渐渐厚重、激昂,“契丹者,狼子野心之辈,自耶律阿保机建国之后,便一直不曾停止过对外征战,让原本和平安宁的草原烽烟不息,实在是草原罪祸。本朝自太宗以来,草原民族与汉人渐成一家,彼此感情深厚,大唐对草原兄弟,一向也是待之优厚,但凡有南迁之民,莫不妥善安置。归根结底,大唐也希望草原的和平能够长久。如今契丹趁乱而起,荼毒草原,不仅让草原诸部灾难深重,也屡屡寇边,让中原志士愤然不已。大唐欲击契丹久矣!只是先前中原内乱不宁,朝廷分身乏术,这才让契丹有了壮大之机。如今,中原既定,我朝陛下英明神武,坐拥中原,俯瞰九州,岂会缺乏吞吐八荒之志?当此际,契丹这颗毒瘤,便不可不拔出!”

    李从璟这番话,让图巴克眼前一亮,他最后道:“光复平州,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又言:“大汗只能不知,在本帅北上之前,为耶律敌烈窃取的胜州,已重归大唐矣!”

    图巴克惊讶的啊了一声,“胜州已为大唐王师收复了?”

    “正是。”李从璟点头正色道。

    因李从璟这番话,图巴克信心大增,他不无激动的向李从璟再度确认,“大唐皇帝陛下,真有出击契丹,以压制其发展之意?”

    李从璟庄严肃穆的点头道:“我王师相继光复平州、胜州,今我百战军又现身于此,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个问题吗?”

    李从璟这话半真半假,让人难以辨别,但李从璟最后那句话,却是货真价实存在的事情,特别是李从璟作为卢龙节度使,竟然出现这里,其意如何,是为先行探路,还是为先击契丹,这些固然难以揣度,但最起码,这就让人不能不相信,大唐的确是有出军草原之意的!图巴克欣喜起来,这个消息让他情难自禁,他连连说道:“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从始至终,大唐都是希望草原和平安宁的,并不希望看到有人打破这份平衡。”李从璟继续丢出重磅炸弹。

    这话让图巴克瞬间外焦里嫩,这才是重点。大唐为了自身强大,让中原能安稳,不受草原民族袭扰,自然是不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邻国的,对于草原而言,保持各方势力均衡,彼此牵制,实力又都不足以对大唐形成威胁,这才是大唐对草原最重要的国策。只有这样,大唐皇帝才能永远是那个高高在上“天可汗”,在草原事务上保持足够的影响力,甚至是一言九鼎的影响力。

    而如今,契丹强势崛起,打破草原平衡不说,还屡屡侵袭唐境,这就让大唐无法坐视,必定出手改变这种局面。而在李从璟的话中,有意无意中总在强调,当今的大唐皇帝是有吞吐八荒的雄心壮志的,大唐能从入主中原,也正说明了这一点。从常理上讲,大唐在入主中原后,的确是应该征服天下的!

    图巴克想道:“当年天可汗在位时,也是化家为国,从一地称王到入主中原,在他平定汉人国邦之后,立即就对草原动手,即便是当时强大如突利、颉利可汗,也只能在大唐的兵锋下被征服,难道,如今历史要重演了?”图巴克越往深处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再看李从璟,年纪轻轻,却手握雄师数万,在草原风云激荡之际,竟敢孤军深入,这份气度胆量与才干,岂不令人折服?而一个强盛的王朝,不就是因为有许许多多这样杰出的人吗?当年的李靖、李绩、薛仁贵等,都是如此雄才大略!

    想到这,图巴克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正在把握什么,这让近来一直处在焦虑、绝望中的他,顿觉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这种感觉,就叫做看到了希望!

    图巴克站起身,离开座位来到李从璟身前,庄重的说道:“李将军,鞑靼部不欲往北,不欲往西,不欲往南,唯所愿者,在东归故土也!望大唐,望李将军,能帮助我鞑靼部重拾尊严,重归故地,我鞑靼部十万勇士,愿为大唐王师先锋,与契丹对决阵前!”

    李从璟也走出案桌,一副激动的模样,抓住图巴克的手,动情道:“大汗,大唐等得就是大汉这句话啊!有大汗这句话,有我大唐雄师与鞑靼勇士联手冲锋陷阵,耶律阿保机何惧,契丹何惧?鞑靼何愁不能回到故地,草原何愁不能重拾和平?”

    图巴克紧紧握住李从璟的手,老泪纵横,“有大唐王师,有英才如李将军者,鞑靼重归故地有望,草原重归安宁有望矣!”

    话至此处,两人相视大笑,一副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模样。

    巴拉西早已经热血沸腾,激动难耐,在一旁握着拳头,看他那副模样,却是恨不得立即厉兵秣马,与李从璟一道,去冲杀契丹蛮子,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草原,建功立业了。他身后的莫西里等人,和他的神色如出一辙,皆是充满希望,直欲立即与契丹开战。

    唯一不同的,是静静坐在桌后的阿狸,她脸上也是密布笑意,眼眸里闪动的晶莹仿佛要溢出来,但是比之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她的神态却是最为平静的那一个,并没有太多的兴奋、激动之色流露出来。

    李从璟和图巴克达成共识,这是李从璟此行的最大目的,亦是图巴克、阿狸请李从璟至鞑靼部作客的最深层次用意,这个共识达成,最为关键的问题便得到了解决,接下来就是安排双方合作、兴兵等等一系列事宜。

    此事不是不急,但却不是能够立马就谈的。这样的军国大事,能讲究步骤,一步步来。当下,最重要的,是稳固双方达成的这个共识,同时各自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安排。毕竟合作、兴兵这样大事,具体实行起来,不可能像图巴克说得那样,鞑靼部会傻头傻脑真全部冲锋在前,为唐军鞍前马后,而李从璟自然也不能让百战军在任务分配中太吃亏,所以这需要双方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先各自好生谋划,然后再拿到一起讨论。

    当即,又是一次大宴,到了午后,双方才尽欢而散。

章一百三十六 势有分合难预料 夜半有人入梦来(下)

    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一脸喜气的除了图巴克的大帐,自去向族中勇士传达今日喜讯,当然免不了告诉这些鞑靼部的勇士们,他们重拾荣耀的那一日已经为时不远,他们鞑靼部重造辉煌的希望已经到来,当然,那些本来属于他们,却被他们的敌人夺取的女人、财物,那些属于一个草原战士的荣光,不日就要回到他们手中。

    在与会所有人都离开之后,阿狸并没有出帐,她留在最后,并且在他人都离开之后,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图巴克见阿狸留在帐中不走,心情格外舒畅的话,笑着问阿狸,“你怎么还不走,留在这里可是有什么话要对父汗说?”

    阿狸点点头,她走到图巴克身旁坐下,为图巴克体贴的捶着小腿,以驱赶图巴克身上连日来的疲倦,语调轻柔道:“父汗,今日之事,我还存有一些疑问,要和父汗说说。”

    “哦?你还有什么疑问?”图巴克看着眼前这个聪慧美丽的女儿,慈祥的问道。

    父女俩说话,自然不需要和李从璟谈判一样,步步谨慎、步步为营,阿狸直接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先前与父汗讨论草原局势时,父汗也曾言及,今日之大唐,早已不复当日之盛,若是‘天可汗’在时,契丹也没有可能趁势崛起,更不会坐视契丹点燃草原战火而无动于衷。耶律敌烈攻占唐朝的丰、胜二州,建立应天军后,唐朝也没有出动大军来收复,由此可见,当今的大唐,已经不足以让鞑靼报以厚望。既然如此,方才在与李从璟谈话时,父汗为何又突然肯定,大唐能够帮助鞑靼部夺回我们的草场,将契丹驱赶出去呢?”

    “原来是这样。”图巴克在理解阿狸的意思说,温和的笑了起来,“因为此一时,彼一时也。”

    “此一时彼一时,何解?”阿狸不解。

    图巴克长长舒了口气,认真地对阿狸说道:“在未见到李从璟之前,父汗的确如你所言,对唐朝能救助鞑靼,没有抱多少希望,但这个转变也不是突然的,一切都发生在见到李从璟之后。”

    阿狸好奇的双眸睁得更大,这说明图巴克越解释,她反而越糊涂了,“这是为何?”

    “如今的大唐,的确不复当年大唐之盛,甚至连王朝的建立者也不一样。但眼下不如,却不代表日后也会不如,因为如今的大唐,极有可能像‘天可汗’初临位时一样,处在勃发之初。当年‘天可汗’继位时,唐朝国内的烽火也并未停息,多地仍旧屡有战火,这和眼下的唐朝何其相似。当是时,唐朝国困民穷,兵甲奇缺,子民数量也是大为减少,当时草原的两位雄主,颉利、突利可汗,甚至一度合兵直至长安,‘天可汗’都不得不与之白马会盟,这才让唐朝有喘息之机。但其后,短短几年之内,‘天可汗’便让大唐焕然一新,不仅扫荡了中原其他群雄,也使得国力大增。数年之后,大唐王师出边关,入草原,平颉利、灭突利,不费吹灰之力也!”

    “李从璟说得的确不错。如今的大唐,已然入主中原,焉知其不会在短短数年之内,廓清宇内,再图草原,重演当年历史?若非如此,今大唐何以能既克平州,又复胜州,而契丹莫能奈何?今日之大唐,已露当日大唐强盛之相啊!”

    图巴克看着阿狸,“之前是父汗错看了大唐,错看了大唐之势,天下之势,如今幡然醒悟,故此愿与大唐结盟。”

    阿狸若有所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可是父汗,这与李从璟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若无李从璟,父汗焉能看清方才这些事?”图巴克道,见阿狸仍旧是一脸疑惑,他笑了,“你这孩子,平日都机灵得很,今日怎么这般迟钝了?”

    “父汗快说。”阿狸催促道。

    图巴克遂继续道:“今见李从璟,既感其雄姿英发,又识其雄才大略,不能不为之倾倒,其人固然令人折服,而起麾下将领,如那李绍城、郭威者,莫不是一时人物,当得英杰二字,再观其所领之百战军,军容严整,军纪肃然,杀气凛然,乃世间少见之精悍之师。其人能,其将能,其军亦能,李从璟可能称当世英雄?”

    阿狸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从初见李从璟,惊为天人,再到一路接触下来,为其才华所折服,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图巴克道,“若非强盛之王朝,焉能有如此英雄?既有如此英雄,王朝岂能不强盛?”

    阿狸骤然反应过来,很是赞同的连连点头,沉吟了半响,幽幽叹了口气,道:“设若我鞑靼部也有如此英雄,我们又怎会败给耶律敌烈那老贼?便是耶律阿保机来了,也可一战,而不会落到今日这境地!”

    图巴克很认同阿狸这句话,鞑靼部十数万大军,勇士不缺,但若论及雄才大略,他自觉无一人能及李从璟少许。

    说到这,图巴克眼中有了深深的忧虑,他沉默下来,一时不语。

    阿狸不知图巴克为何突然成了如此模样,关切的问:“父汗,既然唐朝日渐强盛,李从璟如此英雄,鞑靼部眼看有望走出绝境,您该高兴才是,却是为何忧虑?”

    图巴克叹息道:“我所忧者,在于两者。其一,唐朝固盛,李从璟固强,但鞑靼部眼下却太过弱小,没有能拿出手与之对等交易之物,国家邦交,在利不在情,讲究对等交换,而鞑靼无此物,父汗担忧唐朝、李从璟日后会有他念;其二,因无可对等交换之利益,便是唐朝、李从璟仍旧与鞑靼结盟,不离不弃,但在往后合作中,所得之利,必大部归李从璟,而鞑靼部有处风险、赴艰难而收获浅薄之忧啊!”

    阿狸也认识到这个现实问题,“那可如何是好?”

    图巴克摇摇头,深表无奈,末了道:“李从璟是唐朝使臣,又是边境大将,鞑靼日后所要依靠者,其占一半,若是能让他稍稍偏向鞑靼一些,鞑靼的处境便要好得多,可是,唉,可惜……”

    阿狸怔怔无言,半响,她那双妩媚妖娆的眸子里,仿佛跳出了什么东西,她看向李从璟方才离开的方向,抿了抿嘴唇。

    李从璟回到百战军营地,在军帐中翻看军情,永远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守在他旁边,为他整理案牍,有这样一朵鲜红在眼前,李从璟每每抬头的时候,心情都会稍稍明亮。

    放下手中军情,李从璟道:“孤军入草原,与幽州的消息断绝,对幽州、辽东之事,却是一时无法尽皆掌握了。看来是得早日将鞑靼部的事务处理完,结束这趟西行,尽快回幽州了。不在幽州坐镇,许多事到底有些不放心。”

    说起辽东,第五姑娘眸中闪烁着思念之色,“许久没见桃姐姐了,好生想念呢!”

    李从璟笑笑,没多言。

    天色渐晚,入夜之后,李从璟让第五姑娘下去歇息,他在思考过一些问题和谋划之后,也熄了灯,早早入睡。

    草原上风大,好在现在不是西风盛行的时节,夜里周遭倒也清净,李从璟很快进入梦乡。

    也不知睡了多久,黑暗中,床榻上的李从璟突然睁开双眼。多年习武,耳聪目明,长年征战,警惕性和知觉都异常发达,李从璟听到了帐篷内传来的异响。响声很轻微,几不可闻,但李从璟是个连老鼠进屋都能察觉的人,又岂会不能感知到有人在靠近他的床榻?

    李从璟没动。在帐篷外,且不言有百战军、军情处卫士把守,便是图巴克,都派了心腹在护卫他的帐篷,这个时候,谁还能走进他的帐篷?

    李从璟很好奇,他决定等等看。

    来人轻手轻脚走到李从璟床榻前,忽然没了动静,李从璟蹙蹙眉,正欲有多动作,突然间他的毯子被掀开,接着,一条人影就钻进了他的被子!

    李从璟大惊,再也顾不上其他,连忙睁开眼,双手向前一推。

    这一推,好似握住了两团分外饱满柔软的所在,因他用力不小,那两团肉棉立即凹陷下去不少,不等李从璟反应过来,被子里已经响起一声蚀骨**的呻吟,“嗯!”

    李从璟可没有夜盲症,他几乎是一跃而起,“阿狸公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面前的阿狸身无一物,曲线毕露,前凸后翘,她睁大一双吃惊的眸子,好似是意外李从璟怎么跳起来了,听了李从璟的话,阿狸吃吃一笑,“李将军的反应好有力,尊贵而美丽的公主殿下,来见识一下你的勇猛……”

章一百三十七 东归再会秦仕得 北上吴使徐知诰(上)

    到鞑靼部这两日,李从璟已经知晓,阿狸是新婚少妇,而且还是让人遐想连篇的寡妇。别人的东西总是比自己的有吸引力,何况是别人家的媳妇,每一个成熟男人,稍微正常一些的男人,应该都曾对那些风情万种又美到极致的人妻,多多少少有过想法。而现在,如阿狸所言,面对一位美丽而又尊贵的公主,这样一位世所罕见的尤物,她就这样一丝不挂的躺在自己面前,拿勾人的眼神,撩拨人心弦的话挑逗自己,吸引力尤甚。

    但李从璟还是稍稍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是一个正常男人,但却不是一个被下半身支使的男人,他在思考阿狸出现在这里的用意。

    这并不难理解,简而言之,阿狸就是白送到嘴边的肥肉。

    见李从璟久久不动,阿狸嘤咛一声,手指伸进自己樱红的嘴唇里,眸子里仿若要滴出水来,就如一只盼人怜爱的小猫,她扭动了一下曲线完美的娇躯,嘴边流下一滴晶莹的啖液,搔首弄姿的模样,如同一只发情的母狗,“怎么,李将军,我不够美么?”

    李从璟一把掀开毯子,将阿狸扯到自己怀里,压在身下,恶狠狠的道:“在这三尺榻上,光美怕是还不够!”

    感受到面前男人对自己的上下其手,阿狸浪笑着呻吟,“那李将军就来见识一下咯!”

    清风不入帐,春风不出墙,当下两人颠-鸾-倒-凤、大战三百回合不提。

    此处省略一万字。

    天欲破晓时,帐中终于消停下来,狼藉的床榻上,李从璟大马金刀横躺着,放纵过后,犹有余味,细细咀嚼之下,更能深味其中之妙。阿狸浑身香汗淋漓,披头的长发将她半个身躯裹在李从璟怀里,那便是她唯一的遮掩,温顺乖巧的枕在李从璟臂弯里,脸颊绯红,她那双娇艳欲滴的眸子中,此刻都是满足、疲倦的神色。

    修长的手指在李从璟胸前画着圈,阿狸再无力气有其它动作,休息了好半响,嘤咛一声,她望着李从璟刚毅的侧脸,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李将军,现在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最尊而美丽的公主殿下,中原虽与草原有差异,但在行房之事后,你应该称呼我为‘我的男人’。”李从璟在阿狸胸前抓了一把,笑道。

    阿狸嗔怪瞪了李从璟一眼,拍掉对方在手,又将李从璟抱得更紧了些,痴痴道:“那你会保护我吗?”

    李从璟哈哈一笑,“我的女人,永在我的保护下,天下虽大,再无可伤其分毫者!”

    阿狸眸中闪烁着溢彩,那里面有欣喜、亦有依恋,作为一个女人,此刻她像是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天一般,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深深埋进眼前这个给她莫大安全感的男人胸前。

    ……

    往后数日时间,李从璟与图巴克就大唐与鞑靼部合谋之事,进行了细细探讨。

    李从璟告诉图巴克,当下鞑靼部方经历大战,损失大,且人心不稳,军力也弱,不应着急与契丹决战,而应该先谋得喘息之机,恢复实力。再者,眼下也不是向契丹发动大战的时机,李从璟也需要时间准备,待到来日契丹征伐渤海,军力消耗一些,耶律阿保机丧命的时候,才是起事之机。这其中的理由,李从璟自然不能尽数直白告知图巴克,不过要让图巴克相信他的话,却也不难。最后,李从璟让图巴克派遣使臣入朝,这也是必不可少的程序。李从璟在朝中多有臂助,想要李存勖同意这么一件对他而言,不费力不费神,不用付出什么,而能有所收获的事,向来以李存勖现在的性子,不至于不答应。

    图巴克固知当下非与契丹决战之机,鞑靼部先要恢复元气,才是当务之急。对李从璟的提议,他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自打阿狸“自荐枕席”后,图巴克对李从璟又信任了几分,对李从璟的话没有多少怀疑。不过他还是问李从璟,“眼下固非与契丹决战之时,然则依照李将军的谋划,这个时机何时能够到来?”

    这却是非常重要的问题,若是时间太长,鞑靼部也等不起,临时栖息地也不好找,还不如西迁来的实在。

    李从璟道:“依朝廷布局和本帅的谋划,三年之内,此事必起!”其实不用三年,但李从璟总不能将准确直接说出来,所以约定三年为期。

    这个期限不长,图巴克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经过几日磋商,诸事议定之后,鞑靼部继续西行,去寻找他们暂时栖息的地方。李从璟与图巴克选定的地方,在金南南麓,西州回鹘东部。这里水草条件不错,处在契丹兵锋之外,但却又未完全脱离契丹大军威胁。在此地栖息,相当于是为西州回鹘稍稍抵挡西征契丹军,有这个前提在,西州回鹘也不至于有过激行为。

    李从璟初至此地时,灭了一支契丹监视鞑靼西迁的契丹军,之后契丹的大军一直未曾露面,这里面固然有耶律敌烈在桑亁关损兵折将的缘故,但这并不意味着契丹会放弃派遣大军继续前来。李从璟与图巴克将诸项事宜商议完后,鞑靼部离开居延海,继续西行。

    李从璟本欲去西域看一看,顺路也探查一下沙州瓜州一带的情况,但一封经由胜州,突兀传达到他手中的信件,让他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不仅要放弃这个打算,李从璟还准备立即动身东归幽州。

    百战军孤军深入,与幽州信息传递不便,这封信件到李从璟手中时,距离发出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所以李从璟几乎是在看完信后,就面见图巴克,提出东归。

    这封信,源自幽州。或者,更准确的说,他源自辽东。

    莫离和桃夭夭自去年秋随同大明安入渤海国,时已近一年。前不久,渤海国出兵辽东,一路连战连捷,但在其攻下建安城后,面对契丹五万大军,大明安踞城而守,与之激战,终因城防不固,城防器械、粮草缺乏,为契丹大败。

    信是莫离所写,他在心中提到,渤海**队在败走建安城后,不得不退守东部泊汋城,原本良好的形势急转直下,辽东危急。不过好在南部都里镇尚在渤海**队手中,渤海仍能据守辽东半壁江山,只不过面对契丹雄师,渤海**队能否守住这半壁江山,实在没有把握。莫离在信的结尾说道,因屡有胜绩,半下辽东,大明安者滋生骄狂之气,建安之败,未因天时地利,乃因人为。今大军败退,大明安方知悔之晚矣,然辽东大好局势,几乎付之东流。辽东若要坚守,必须得援军,否则断无战胜契丹大军之理。是弃是守,请速定夺。

    契丹大军虽在百战军手中屡吃败仗,但其毕竟是久战精锐,岂是渤海**队可以相提并论的?渤海**队以绝对优势兵力,辅以奇谋,或可战胜,而一旦失之大意,必败无疑。

    李从璟要走,图巴克无法挽留,只得相送。

    当日,百战军拔营,李从璟令大军先行,自与图巴克、阿狸等人作别。

    自打那日阿狸半夜入梦后,这几日来,她与李从璟夜夜缠绵,两人之间虽不说如胶似漆,却也都深陷其中。毕竟阿狸已为人妇,风情不同,李从璟这几日深解其趣。而今分别,再见便不是朝夕之事了。所以在送行众人中,阿狸却是最为幽怨的。

    但两人之间并无名分,这件事也没有公开,一直都是“隐蔽”进行,是以在众人面前,两人也不好太过纠缠,然而阿狸那副欲语还休的神情,却让李从璟心中多了几分不舍。

    最后,李从璟只能告诉阿狸,“来日方长,今日虽别,来日相会有期,公主殿下不必太过挂怀。”

    阿狸嗯了一声,依恋道:“将军保重。我和鞑靼的未来,就寄托在将军身上了。”

    李从璟点头,再与图巴克等作别,随即跃上马背,扬鞭一挥,踏风而去。

    目送李从璟的背影离去,众人身色不一,图巴克目中饱含希望,莫西里则是一副送别英雄的神情,而巴拉西,脸色却有些异样,他看了神色黯淡的阿狸一眼,眸底不知在流淌什么情绪。

    在送别李从璟之后,图巴克等人陆续西归,赶上鞑靼部大队人马,继续西迁的征程。当然,为与鞑靼部保持联系,李从璟也留了人跟在图巴克身侧。

    回到西行队伍中,巴拉西走到阿狸身旁,神色复杂的问她:“阿姐,我听说这些时日来,你曾夜入李从璟的大帐,此事是真是假?”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虽不至于让鞑靼举族皆知,但要瞒过所有人,却是不太可能,巴拉西就是知晓此事的人之一。

    阿狸笑了笑,不在李从璟身侧,她全无那副温驯小兽之态,眉眼里除了一成不变的妩媚,就是浓浓的英气,自有一股尊贵,“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听到这个回答,巴拉西感觉到胸中腾地生气一股怒火,他沉着脸道:“李从璟是唐人,你怎么可以进他的帐篷?”

    “我要进谁的帐篷,谁又管得了呢?”阿狸咯咯笑着走开,将巴拉西留在原地发愣。

    这一幕恰好被图巴克看在眼里,他走过来,拍了拍巴拉西的肩膀,追上阿狸,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愧疚之色,“让你为鞑靼部作出如此之大的牺牲,是父汗没用啊!”

    阿狸展颜道:“父汗这话错了。李从璟是世间英雄,委身于他,怎么能说是牺牲呢?若说是牺牲,只怕世间万千女子,求都求不来这份牺牲呢!”

    图巴克怔了怔,“你当真这么想?”

    “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男人,是有雄心壮志,又有与之相匹配实力的豪杰?在这一点上,我与寻常女子并无什么不同。”阿狸道,“唯一不同的是,我比他们都幸运。”

    图巴克错愕之后露出祥和的笑容,“如果真如此,那父汗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说完,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只不过,李从璟是唐人,又身居高位,你要与他长相厮守,只怕是不容易。就如眼下这一别,来日再见不知是何时,这份相思之苦,倒是累了你了。”

    阿狸抬头望天,长长吐出一口气,笑道:“有些事情,不一定要死盯结果,过程才是最美好的。有些人,不一定要日夜厮守,相互守望,也是一种幸福。”

章一百三十八 东归再会秦仕得 北上吴使徐知诰(中)

    李从璟从胜州出发,到回到胜州,这一路历程,除却少数几人,其他人并不知晓,就连耶律敌烈也不能得知,他可能会发现蛛丝马迹,但要确认下来,却非是易事,也不知是何日的事情了。

    这回西行云州,再去鞑靼部,李从璟的行踪,除却大同军和耶律敌烈外,其他人也不知晓。只要秦仕得能够管住大同军的嘴巴,这件事短时间内就不会被传出去,虽说这件事无法捂得长久,但李从璟本就不奢望它瞒过多少年。因为李存勖在位的时间,也不长了。

    回到胜州,带上王朴等人,李从璟东入桑亁关。

    当日之战,李从璟离开桑亁关时,没有与秦仕得相见,这回归来,虽然时间仍旧紧迫,辽东之事还在等他安排,但过云州而不入,于情于理却都说不过去,李从璟遂前去拜会了秦仕得。

    见到李从璟,秦仕得很是高兴,他大笑着将李从璟迎进府,吩咐人去叫来张大千等人,要与李从璟畅饮,兑现当日两人之诺。当日李从璟离开胜州去草原时,曾让人转告秦仕得,来日相会,必定一醉方休,而秦仕得也让人告知王朴,他在云州温酒等候李从璟,等他来浮一大白。

    两人算得上忘年之交,不过却没有半分不自在,李从璟敬佩秦仕得治军章法严明,秦仕得也佩服李从璟征战有道,两人这一见,却是有相见恨晚的味道。

    是以李从璟见到秦仕得之后,第一句话便是“我来兑现当日酒约了,秦将军可得当心家里的酒,若是没有几大缸,最好早些去买。”。

    秦仕得哈哈大笑,拉着李从璟进门,“老夫家中别的不多,唯酒多,不过老夫酒量一般,也就两坛,但是跟李将军对饮,老夫舍命相陪!”

    当下,李从璟又问及秦仕得伤势,秦仕得豪气言道无妨。待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到了之后,众人开宴,当日饮至深夜而不知疲,天明时分方才散去。

    在这之前,李从璟就胜州之事,与秦仕得交换了意见。依照李从璟的想法,桑亁关之胜,是大同军之胜,胜州攻克,也是大同军手笔,他这样做,是想将他自身和百战军摘离出来,免得被人攻讦,说他擅离藩镇。至于那份军功,李从璟却是浑不在意,日后天下都是他的,区区一点军功算什么。

    秦仕得不高兴,觉得这样李从璟和百战军太吃亏,但拗不过李从璟入情入理的游说,最终只得同意,但又觉得亏欠李从璟,遂豪迈饮酒。当日夜,秦仕得却是最先醉倒的那一个,醉了还不忘拉着李从璟,一个劲儿说“李将军真乃英雄人物,如此胸襟,来日必将扬名天下,我老秦素少服人,对李将军我却是服气到底了!”

    离开云州,马不停蹄,李从璟率先赶回幽州,而百战军则按照他们来时的隐蔽路线,继续潜回卢龙。

    回到幽州当日,李从璟将幽州文武官吏召集起来,针对他离开幽州之后发生的事,以及辽东情况,进行了解和安排。

    卫道、杜千书、费高章、章子云等一应文官,以及蒙三、孟平、李彦超、李彦饶等人,俱都赶来节度使官衙,面见李从璟,向他汇报各部近来之事。

    作为李从璟留在幽州的嫡系最高官员,卫道率先开口,他道:“军帅离幽州,击耶律德光后,幽州一应事务大体正常,并无特别险难之事。屯田、兴修水利、补造农具之农事,已经完成第一阶段的任务,四大屯变之所,农事之务正在如火如荼进行,预计今年秋收,所产粮食将会是去年两到三倍;开矿炼铁、作院制造军械之事,也大有进展,目前府库充足,已有万余常规甲兵,可随时装备军中;军中因裁汰老弱留下的空额,现已完全补齐,新卒训练阶段也已结束,随时可上战场,至于秋后扩军募兵,具体要招募多少士卒,还需的军帅拿定主意,依照卢龙目前物力,若是扩军在万人以内,当没有顾虑;至于商事,商队已组建百余,大小不一,日前已开始各自行商,所抽第一批捐税,三日后就能汇总入库。”

    说完这些,卫道总结道:“这便是各项事务的大体情况了。”

    李从璟点点头,这些事情在他离开幽州前,就已经都步入正轨,如今他离开幽州虽然有些时日,但并不长,这些事情自然也没有太大的变化,一切都在正常发展而已。

    但这却是李从璟北击契丹的大业根基,它决定了李从璟是否有实力,在时机到来的时候,给予契丹国致命一击。说到底,无论是利用耶律倍内乱契丹,还是联合鞑靼部攻伐契丹,这些都是辅助,只有在自身实力这个大基础存在的情况下,他们才有存在的意义。

    说完这些事,李从璟又问辽东最新战况。

    辽东战事的情报,皆在军情处之手,在第五姑娘陪同李从璟北行之际,留在幽州主事的军情处统领是李荣,他此时出列言道:“渤海国经由建安城之败后,一溃百里,现今据守泊汋城、都里镇,在东、南两线与契丹鏖战。最新军报,渤海**队伤亡惨重,近十万大军损伤接近一半,军力已由绝对优势,到而今只是与契丹大致相当了,且莫先生在信中言道,都里镇恐怕已坚持不了太久,不日就会被契丹攻下,请军帅速作决断。”

    辽东全境,大城三座,分别是建安、都里镇、泊汋城。泊汋城在东,靠近渤海国边境,都里镇在南,位近大海,建安城在西,位近辽水。之前渤海**队先后攻下三城,掌握了大半个辽东,可以说只需再西进一步,攻克一些小城,便能联通营州了。但就是在此时,建安得而复失,致使大好局面付之东流,而渤海**队陷入困境。

    对此,李从璟也是很恼火的。

    不过李从璟向来不是一个对别人要求太多的人,大明安虽然做得不是太好,但毕竟在短短时间内,他掌握了渤海国很大一部分权力,也出兵攻下了半个辽东,这已经是非常人能立的功业了。如今,因为历练不足,心性不稳,大明安遭受挫折,致使李从璟的谋划面临危局,李从璟虽然有责怪之意,却也并不打算放弃他。

    再者,李从璟也知道,在原本历史上,明年就是耶律阿保机对渤海国出兵的时期,渤海国随即灭亡,那么现在,辽东战火蔓延,只不过是让这场战争提前了而已。

    蒙三气呼呼的骂道:“这大明安也太不是个东西,有莫先生相助,让他执掌大权,又攻下半个辽东,他倒还,辽东还未全部攻下来,就滋生了骄傲轻敌之心,导致如今战事危急,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渤海**队也是饭桶,正面交锋,又据守坚城,十万人打不过契丹五万人,有个鸟用!依我看,这种人,就不应该理他,让他自生自灭去呗!”

    李从璟横了蒙三一眼,触及到李从璟的眼神,蒙三悻悻闭嘴。

    李从璟道:“若是大明安可弃,或者说可以如此轻易放弃,当日本帅又何必让莫离入渤海,还给予他钱财支持?来日若不想战事发生在卢龙,涂炭卢龙百姓,就得将战火控制在国门外,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本帅多言?”

    蒙三扰扰头,自知失言,不说话了。

    孟平开口道:“此事看上去是坏事,但却未必不能变成好事。”

    “如今大明安被契丹打得满地找牙,还得我们去帮忙灭火,这也能是好事?”蒙三惊奇的看向孟平,一副“你没病吧?”的表情。

    孟平瞥了蒙三一眼,他职位比蒙三稍低,却是不好当面嘲笑他,在李从璟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后,道:“辽东若失,固为坏事,但若仅是战事拖延,而辽东可以保证不失,却也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契丹军力被东西两线战事拖住,抽不开身,耶律阿保机便无暇再对我们卢龙用兵,我们卢龙正好韬光养晦。这是其一。其二,如蒙将军所言,渤海国十万军队,尚且不能抵挡契丹五万大军,来日若是契丹举国入侵渤海国,开战灭国之战,渤海又当如何?军队不精锐,一半原因是缺少战事磨练的缘故,若能借辽东战事,养渤海国精兵,则来日契丹攻渤海时,我大军的压力就能大大减小。因此,末将说此事未尝不是好事。”

    卫道也同意孟平的观点,他道:“孟将军说得不错。况且,无论是大明安心性不稳,还是他固有一失,如今出现,总比日后契丹发兵攻打渤海时出现要好,早出现尚可弥补,要是到时再发生,则就是灭顶之灾了。”

    李从璟之所以要帮助大明安,就是希望借助渤海国之力,在来年消耗契丹大军的有生力量,这样,在耶律阿保机归天,而他联合各方出兵草原时,才能减少压力,增加谋划成功的可能性。若是渤海**队太弱,太不经打,起不到这个作用,那却是白忙活一场了。

    李从璟道:“契丹与渤海国之战,迟早要发生,现今辽东战事胶着,不过是让这种正面交锋早来了一些而已。早来有早来的好处,至少如今契丹西线战事未停,契丹无法倾尽全力出兵辽东、渤海,那么我等现在应付起来,也要简单得多。既然如此,我等又何尝不可将辽东之战,作为来日大战的演练,也来磨练我大军的兵锋?”

    闻听李从璟此言,卫道察觉到了李从璟的弦外之音,于是问道:“针对辽东之事,军帅已经有了主意?”

    “不错。”李从璟点头,“辽东定当要助,只不过怎么助,却是有讲究的。首先,不可令大军前往,否则耶律阿保机不会坐视不理,既然我等要用辽东作为练兵场,也不必急于赢下这场战事,所以对辽东的援助,应该以小股力量,去援助它的核心点。”

    “具体如何施为,本帅姑且卖个关子。数日后,各位便会明白。”李从璟道,“现在,诸位将军可回营中,对部卒严加操练即可。”

    诸将应诺,皆都散去。

    李从璟就民政之事,与留下来的文官细细谈论了许久。

    期间,军情处送来一份情报,这份情报,再次让李从璟感到吃惊。

章一百三十九 东归再会秦仕得 北上吴使徐知诰(下)

    李从璟在处心积虑对付契丹,耶律阿保机虽然不会在当下专门来对付李从璟,但为应对大唐,他一向是有所谋划的。这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谋划,和李从璟如出一辙,也是联合其他力量,牵制大唐。

    当今天下,未臣服大唐、向大唐称臣的诸侯,已经不多。蜀国,吴国(杨吴),算是其中国力最为雄厚的两个,而蜀王和李存勖一样,向来沉迷享受,对大争天下这种事不太关心,那么唯一剩下的诸侯,就只有吴国一家了。

    和契丹联手,共同牵制大唐的,就是吴国。当今的吴国,虽然吴王是杨渥,但实际掌权的却是徐温父子。吴国为何要牵制大唐,原因很简单,吴国对大唐不放心,徐温父子也是有野心的人物。

    因固知吴国之实力,也知道徐温、徐知诰父子的野心,李从璟一直很重视他们。他表达重视的方式,就是派遣大量军情处锐士,常驻金陵、广陵、团州这些地方,严密监控吴国朝堂的一举一动。

    军情处这份情报,源自于金陵,信中提及吴国刚派了人来,要出使契丹。这样的事并不稀奇,吴国之前就如此做过,但这回之所以引起李从璟的重视,却是吴国这回派来的人不一样。

    徐温让其义子,也就是日后南唐的开国皇帝徐知诰(李昪),北上了。

    依照当今天下大势,吴国暂时对李从璟威胁不大,但日后吴国必是大唐劲敌。原本的历史上,柴荣、赵匡胤攻打吴国时,徐知诰已死,老一辈开国功臣、名将都已不在人世,吴国国中无人,加之无论是南唐中主李璟,还是后主李煜,那都都是才子诗人,不是当皇帝的料,所以柴荣和赵匡胤攻南唐打得并不太难。但这并不能说明吴国国力不行。在原本历史上,即便是在徐知诰早逝,李璟继位后,仅凭徐知诰留下的遗产,李璟就轻而易举攻下了闽国、楚国。其国力如何,由此可见一斑。

    何况,日后李从璟登位时,他要面临的,是正如日中天的徐知诰,是吴国人杰都健全,国力也经由这些年韬光养晦蓄积到了一个顶点的吴国,那可是一个庞然大物。

    所以这回听到徐知诰北上,李从璟当打定主意,让军情处严密监控海上航线,尽最大的可能抓住徐知诰。

    不过这件事却是急不得,在安排下去之后,李从璟就没再多想。

    奔波檀州、云州、居延海这些日子,数经搏命、大战,李从璟也很疲乏,待幽州众文武官吏散去之后,李从璟本想回到后院,和任婉如好生说说话,再作休息时,门子来报,有人求见。

    要来见李从璟的,是木哥华。

    木哥华本是黄头部酋长之子,在黄头、臭泊两部反抗契丹,被耶律倍率军平定后,木哥华便一直在被契丹追杀,之后逃出草原,被军情处寻得,于是带到了幽州。李从璟将木哥华留在幽州,打得是借用他的身份,让他在日后时机成熟的时候,深入契丹国内,联合那些如同黄头、臭泊两部的部落,在李从璟发兵草原时,与之里应外合,共谋契丹。上回木哥华来幽州时,并未深谈这个问题,一因时机不成熟,二来也是因为李从璟尚需观察木哥华。只不过李从璟事务繁忙,几个月过去,竟是将木哥华放在一边,差些忘记了,再没跟他提帮他杀回草原的事。这回归来,木哥华如此着急求见李从璟,可见他的心态变化。

    木哥华见到李从璟之后,客套寒暄一番,随即将话题引入整体,他正色道:“李将军,此番求见,乃是来向将军辞行。”

    “辞行?”李从璟眉头一挑,故作了然的说道:“也是,幽州毕竟地处边境,繁华不及中原,你想去中原看看,亦或是想去中原定居,也是应该的。”

    木哥华摇头,“在下非是欲去中原,而是要回草原。”

    “回草原?”李从璟露出吃惊的神色,“你要回草原作甚?前番你好不容易逃脱契丹追杀,到了幽州,这才数月,便欲回草原,可是本帅招待不周?”

    “李将军这是哪里话,要非李将军相助、收留,我等岂能在契丹追兵下保全性命?来到幽州,李将军对我等照顾的无微不至,让我等族人莫不感激莫名!”木哥华说到这,神色一暗,“只是李将军大恩,恐怕得来生再报了。在幽州这些时日,眼见将军麾下将士,莫不精锐彪悍,我等深为敬佩。但这也让我等记起我们的身份、使命。我是黄头部的族人,我黄头部已几乎被契丹全灭,如此深仇大恨,不能不报,今番我等欲归草原,便是要向契丹复仇!”

    “向契丹复仇,这是大志,自当行之。”李从璟道,“只不过,现黄头部族人不过数百,你意欲如何复仇?”

    木哥华道:“我黄头部战士,虽被契丹攻杀许多,但并非没有存活下来的,而我黄头部的族人,更是如此。此行我回草原,当先便要联合黄头部的族人,共同举事!”

    契丹镇压黄头、臭泊两部叛乱,固然会杀很多人,但杀的多是贵族和反抗的战士,对于平民和放弃反抗的勇士,他们自然不会斩尽杀绝。

    李从璟认真的说道:“黄头部固为大部落,然而只靠黄头部的力量,未免显得有些弱小,不足以抗衡契丹。”

    “此事我也知晓,所以此番回草原,我还会联合其他被契丹镇压,而欲反抗的部落,说服他们和黄头部一起举事!”木哥华显然早有打算,这时候很流利的说道。

    李从璟沉吟着,“若能如此,固然再好不过,成事的可能性也大了许多,只不过,依照契丹目前的国势,仅此还是显得力有不逮。”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必要再装下去了,试探也到此结束,木哥华于是起身,向李从璟深深一礼,语气真诚道:“李将军,我等知晓契丹势大,难以对付,即便是我联合诸部,也未必可以成事。但将军麾下,兵精将足,若能得将军相助,则事有可为,请将军助我!”

    与鞑靼部不同,对于契丹而言,他们是外族,黄头部则不同,他们是契丹内族,这就如同契丹与鞑靼的关系,与鞑靼内部九姓的不同一样。所以联合鞑靼部的意义,与联合木哥华的意义,又是不同的。联合木哥华,在一定程度上而言,是从内部去击破契丹。

    耶律倍、木哥华、图巴克,由里到外,这是李从璟从草原攻破契丹的三层布局。

    李从璟扶起木哥华,笑着对他说道:“赤子之心,日月可鉴,君既有此雄心,又甘愿以身犯险去将它们实现,作为你的朋友,我有什么不帮助你的理由呢?”

    木哥华虽然早就料到李从璟将他请到幽州,又对他待之深厚,本就存了要帮助他的打算,但在今日,在他在幽州呆了太久,已经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向李从璟请求帮助,被李从璟毫不犹豫的答应时,木哥华还是激动的无以复加。

    对于一个曾今拥有过权势而又失去权力的人而言,没有什么比让他再度拥有这种权力,更能得到他的感激了。

    “打算何时动身?”李从璟问木哥华。

    木哥华精神抖擞道:“将军既然答应了在下的请求,事不宜迟,在下想明日便启程。”

    李从璟报以鼓励的眼神,“你这回回草原,本帅会派人协助,在你联合草原其他部落之后,要约定举事时间。当然,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保密,一旦消息走漏,被耶律阿保机得知,则一切都将成为梦幻泡影,因是,此行务必慎重,选择盟友无比小心。在事成之后,你从内,本帅从外,共击契丹!”

    接下来,李从璟和木哥华又就具体事宜,深入讨论了一番,直到所有的问题都定下来之后,木哥华才告辞。

    木哥华离开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李从璟回到幽州,在卫道、孟平等人到来之前,并不是没有见过任婉如,只不过没说上什么话罢了。况且两人分别这许久,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小别胜新婚,遑论李从璟千里转战,在生死线上游走了。

    回到后院,躺在床榻上,怀中抱着任婉如,两人在睡前轻声说着话,虽然没有天下大势,也没有邦国大事,但李从璟却无比重视并且珍视这样的时刻。在历经喧嚣、奔波之余,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与所爱的人安静的在一起,细声夜话,李从璟感到分外安宁、踏实。

    翌日,李从璟难得睡了一个懒觉,或许是有任婉如陪伴,给他安心之感的缘故,他竟没有在佛晓时醒来。艳阳高照时,李从璟在任婉如的服饰下洗漱,连日的疲惫一扫而空,精神又格外振奋起来。

    上午,李从璟叫上杜千书,带着一帮随从官吏、近卫,直接去了城中演武院。

章一百四十 游演武院有三望 说耶律敏待一言(上)

    在卢龙,为变边境之天,李从璟开展了许多建设,军农商各有规划,但这些建设中,大多是立足幽州,是为应对契丹,然而演武院不同,他是李从璟为了日后长远发现而建设的,是为李从璟的大业奠定基础。

    “天下自安史之乱以来,烽烟不断,尤其是黄巢祸乱唐室江山以来,神州四分五裂,天下遂进入诸侯割据的局面。当今之世,要征服各地诸侯,一统天下,实非易事,要历经数不清的征战。在这种情况下,建立演武院,就显得分外必要。演武院之所在,不仅可以为持续战争提供源源不断的将校支持,同时亦能极大提升将校素质,提高军队战力。””与李从璟同行的杜千书说道,“卑职自领军帅之令,组建演武院以来,日夜深思,恐有不及军帅之意者。今军帅既来,演武院是好是坏,终于可有一个评判,卑职这心无论是沉到肚子里还是飞到天上,都好过提在嗓子眼。”

    李从璟笑道:“演武院的确事关重大,但你却也不必如此如履薄冰,此事无旧例可循,无异于摸着石头过河,一时做得不够好不要紧,渐次改进就是了。”

    说到这,李从璟和杜千书已临近演武院牌楼。牌楼三门,中间最高门上的牌匾,书写有“演武院”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风格简朴,笔力千钧,自有一股杀伐之气,典型的军中风格。李从璟虽差几可以说的上是饱读诗书,但对书法一道却无半分修为,这字也非是出自他手。

    杜千书抬头仰望那三字,感叹道:“每观此三字,如见沙场厮杀,金戈铁马之气迎面而来,让人不觉凛然。费大人这三个字,可见其笔力深厚,亦可见其胸中情怀。”

    原来,这块牌匾,却是出自费高章之手。

    “费大人久居幽州,每随老师与契丹战,毫无惧色,我曾听老师说起,幽州数次被契丹十万大军围攻,而能屹立不倒者,卢龙军死战之力占一半,而费大人集全城民力物力之支持,占另一半。”李从璟说道,他口中的老师,自然就是李存审,李存审对费高章的这个评价,可以说非常之高了。

    杜千书点头,肃然道:“费大人的确能当得其此赞。”

    两人说话间,已至演武院门前,演武院是军中重地,自有军士把守,门前站岗的是两名身着演武院服饰的年轻儿郎。演武院学生的服饰青色打底,胸前纹有一盾一剑,这两名儿郎身板挺直,目视前方,面无表情,浑如雕像一般。直到李从璟等人接近到院门十步的位置,两人同时将视线投放过来,那目中闪烁着的精芒,自有一股朝气和不可侵犯的气势。

    李从璟离开幽州之时,演武院尚才开始运行,处在一个雏形阶段,在任何一个新事物开始出现的时候,它的发展都是无比迅速的,演武院也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这两名儿郎看到李从璟,竟然不认得他。

    他们不认得李从璟,却认得主持演武院建设工作的杜千书,见到杜千书,纷纷行礼,“杜大人。”

    杜千书现在在幽州的官职并不是很高,所以两位儿郎看到他站在李从璟身侧,并没有太过好奇,无论是在百战军,还是卢龙军,能让杜千书随行其后的人物都不少。看过李从璟一眼后,这两名儿郎就恢复了目不斜视的姿态,并没有多注意。

    杜千书点点头,没有多言,和李从璟踏步进门。

    就着先前的话题,李从璟对杜千书言道:“培养基层将官,提升中高层将官素质,固然是演武院之责,然而这却还不是演武院的全部意义,甚至不是最大的意义。”

    演武院中绿树成荫,环境雅致,这点值得称道,但是除此之外,占地面积甚至接近节度使官署的演武院,再无其他装饰,内里的建筑、摆设,无不简朴直接,线条硬朗,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杜千书和李从璟领头,走在青石板铺陈的道路上,他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李从璟,“培养基层将官,作为军中基石,提升中高层将官素质,以为军中柱石,此两者,必能大大提升军队战斗力,甚至有望塑造一支从未出现在历史上的军队。这还不是演武院最大的意义,那么演武院最大的意义在何处?”

    李从璟这回巡视演武院,类似于微服私访,除却杜千书和跟在身后的官吏、护卫,演武院并不曾被告知,众人走在路上,难免碰见行走的演武院学生,这些学生大多来自军中底层,对李从璟认识得不多,这一路行来,学生们都只是向杜千书行礼,却不曾有向李从璟打招呼的。

    李从璟道:“演武院最大的意义,总结起来四个字,强化国防。”

    “国防?”杜千书为这两个未曾听闻的名词惊奇到。

    李从璟点点头,“的确是国防。一个国家,赢得战争的本事如何,不仅在于军队战力,综合而言,可以称之为国防实力。国防,包括将士素质、军备强弱、军事学术——军事知识、战术思维、战争思想等等,这是一个体系。总而言之,就是一**队打赢战争的能力。”

    说到这,见杜千书似懂非懂,李从璟笑了笑,继续道:“当然,国防实力并未紧靠演武院就行,它需要一个国家在整体上的支持。就目下而言,演武院除却培养军中将官之外,还有三件事要做。第一件事,研究敌军,包括敌军战法习惯、战备体系、征战之道、优势弱点等等,甚至是敌军主要将帅,这算得上是‘庙算’的范畴,有此,在战端开启时,能针对性应对,能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打赢战争。第二件事,研究军备,昔年汉武欲对匈奴用兵,感汉军兵甲不利,遂得精钢炼铁之法,得环首刀。汉军之后之所以能屡败匈奴,不仅在于卫霍将才,环首刀之利,亦有大功。今我欲征战天下,军备不可不利。无论是攻城利器,还是对阵利器,亦或是守城利器,都需要改进、研制,力求夫未战,而已在军备战胜对手,先拔优势。”

    这两件事,杜千书听闻之后,大为惊艳,细想之下,更觉其中利害,前者对阵下药,后者提升自身战力,皆是征战取胜之正道,分量不可谓不重。尤其后者,凭借装备之优势,从而战胜对手,在历史上也是有章可循的,杜千书饱学,自然能体会其中分量。

    在李从璟说完这两件事后,杜千书迫不及待的问:“第三件事为何?”

    “第三件事,立足前两者基础上,是为改进我军征战、战阵之法。兵种配合,步骑协作,攻坚与守城之术不同,则攻坚与守城之军亦应该不同,唯其不同,可优化资源配置——区别军力,让好钢用在刀刃上。”李从璟说道。

    在李从璟的规划中,军队战法也是随着军备改变而改变的,世界军队的发展演变史,追根揭底,是武器装备的进化史。自后世来,李从璟自然清楚火器的威力,对火器他心不可能没有想法。之前不言,是没有那个资本,现在他节度一方,是为小诸侯,他胸中的墨水,也终于有了能稍稍挥洒的地方。

    即便是打造火-枪不太现实,那么大炮呢?便是打造大炮也难,那么改进火药,造个炸药包可不可以?若能得如此,攻城时,无论是用投石机,还是人力,往地方城头抛百十炸药包,那场面是不是很美?在城门下埋一堆炸药点燃,轰的一声,城门是不是就能被炸毁?

    当然,这些都是李从璟的设想,具体能不能实行,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但至少这是一个方向,是一个正确的思想,他愿意为此去努力。

    杜千书细细思考之后,由衷道:“此三者皆大有可为之事,事若能成,我军战力——我大唐国防实力,必定能够傲视天下,届时,别说征战草原,便是一统天下,也指日可待矣!”

    想想这件事做成之后的景象,唐军所到之处,敌军皆溃,万里神州,在唐军兵锋所指下,一城一城被插上大唐的旗帜,最终,那副天下舆图,成片成片被染红,最后重归一统,汇聚成一个大大的“唐”字,杜千书就不能不热血沸腾。

    按照李从璟这个构思,即便是唐军日后征战天下,重现太宗玄宗时期的版图,将大唐军队拉到中亚去,再与西方争雄,也不是可不能。

    越往深入想,杜千书越是被他自己勾画出来的画面所震撼,最后,他几乎是声音颤抖道:“天下之大,但凡梦想所到的地方,就是我大唐所在!军帅一番苦心,千书今日方知矣,千书能主持演武院之事,实是莫大-荣幸,日后殚精竭虑,必不负军帅所望!”

    相比之杜千书此时的激动,这一切构想的“始作俑者”李从璟就显得淡然得多,毕竟他不是初闻这些事,也不是初次想象那些画面了,十多年来,这些东西日夜萦绕在他脑海中,不知被他想象、构思了几百几千回,在构思还未实现的时候,李从璟已不会情绪起伏。

    摆摆手,李从璟问杜千书:“千书,你且说说,要做到这三件事,最大的难处在哪里?”凡事先问难处,这早已成为李从璟的习惯。做事情说到底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困难,困难都解决了,成果便会顺理成章。

    杜千书沉吟道:“要做成这三件事,固然千难万难,但最大的难处,千书窃以为在两个字。”

    “哪两个字?”

章一百四十一 游演武院有三望 说耶律敏待一言(中)

    杜千书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两个字:“人才!”

    这与李从璟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道:“你且说说看。”

    “是。”杜千书应道,在脑海中整理了一番思路,他慎重的说道:“研究敌军,研究军备,改进战法,都非常人所能为之事,万事开头难,这三件事在当下而言,无异于开天辟地,其中一些内容,甚至可以说当世从无人做过,而事情都是人之所为,要使事成,便得需要各方面的人才。研究敌军,固然需要军中宿将,不是军中宿将,不深解军事里外,不能行此事,但仅是军中宿将还不行,更需要饱学之士,最不济也需要腹有学识之士,最有这样的人,才能认清敌军,也才有可能研究出针对性的战法。研究军备,则需要工匠,一般有经验的工匠不行,得需要大工匠,还得是思维开阔的大工匠。第三件事也是如此。因此,千书说人才最重要。”

    “不错,人才的确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寻得的。”李从璟点头,此时他们来到了学院中的一处校场,较场上有先生在带着学生修习六科技艺,中间的大场地上,却是两帮学生在演练战阵。停步远望校场,李从璟说道:“所以这首要的事,就是搜集人才,从军中,从官府中,从作院,从民间,不吝啬丰厚条件,务必求得这些人才。这件事虽然难,但眼下我们已有演武院,有了这一处根基之地,再集中了人才,此事便可以为之,这也是我迫不及待将演武院办起来的原因。”

    看向杜千书,目光炯炯,李从璟问:“千书,此事交给你,你能给我办妥否?”

    杜千书拱手行礼,“千书必尽全力!”

    李从璟微微颔首,“当然,这副担子也并非甩给你,我就不理会了。这几方面的人才,我亦会帮你搜集。”

    “谢军帅!”杜千书松了口气。

    李从璟继续道:“第一难在人才,第二难在信息,在方向。第一难要解决虽然难,但有章可循,第二难却不是那般容易了,这涉及到事情开展后,从大方向、全过程,再深入道细节去掌控。相比之第一难,这是更为精细,也是更难的事情。千书,我欲让你在节度使官衙另外组建一署,以别驾身份,统带这般官吏,对此事进行全方位管控。”

    杜千书现今身份低微,骤然升至别驾,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不禁吃惊道:“军帅,千书才疏学浅,资历又不足,骤居高位,恐有不妥!”

    李从璟挥挥手,示意他不必在意这些细节,道:“高位者以能居之,本帅用人,向来如此。我能有今日这番还说得过去的功业,大部分便得益于此。”说罢微微一笑,“当然,你若是还觉得不妥,我可以将你这别驾前加个限制,就命你为演武司别驾,可否?”

    杜千书感激道:“谢军帅体谅。”骤居高位,容易引来嫉妒,不利于办事,提拔过快,甚至为适得其反,有“捧杀”之虞,这也是李从璟和杜千书都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若是莫离、卫道两人出任这个位置,别人不会说什么,毕竟莫离、卫道资格够老,很早就是李从璟心腹臂膀。但是杜千书不同,他去年秋才跟随李从璟,在此之前,他不过一介白身而已,在平州那一州之地折腾,尚可,但要在节度卢龙九州的节度使官衙任高职,情况就又不同。

    李从璟叹道:“如今莫离远在辽东,卫道又必须坐镇中枢,统理军政之事,本帅身边,能担当如此大任者,唯有千书你了,担子的确重了些,我也体谅你,但你切记不可让我失望。”

    千书又是感念李从璟的厚恩重用,又是感念李从璟对他的真诚体谅,凛然道:“千书在,演武院兴;演武院颓,千书死!”

    两人离开校场,向演武院的授课教室行去,头顶烈日炎炎,参天大树下绿荫成片,偶有丝丝清风吹拂,带来些许清凉。

    “去年我在契丹碰到你,将你带回身边,这一年来你兢兢业业,足以证明本帅去年没有看错人。”李从璟道,“只不过,为官之责,举贤也是一方面,你可有人才举荐给我,能让我委以重任的?”

    杜千书道:“说到人才,听闻军帅此番出行,收了一位妖才?”

    李从璟笑道:“王朴的确能称之为妖才,只不过他比你还要年轻,你年少持重,他却是跳脱得很,不是说不能委以重任,总还需要一些时候考察,骤然让其领事,不仅我不放心,也可能害了大事。要大用他,还需得让他先沉静、磨练一番。”

    杜千书点头表示了然,犹豫了一下,随即道:“军帅若是要用人,千书倒是有一人可以举荐,只不过要用此人,颇有约束,但若军帅能不计较世俗限制,则此人可以大用。”

    “哦?”李从璟有些意外,“此人是谁,在何处?”

    “此人就在幽州,军帅亦与之相熟。”杜千书道,神色有些怪异,似乎是想要直言,又有所顾虑。

    见他这番模样,李从璟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想,他问:“你是说耶律敏?”

    “军帅明见。”杜千书道,“千书欲举荐者,的确是敏公主。自军帅答应敏公主之情,放其出职任事后,这几个月来,在卫大先生身前,敏公主成绩斐然,颇受卫大先生称赞。敏公主固有实干之才,只是之前在契丹时不曾用事罢了,若是军帅不计较她的身份,或可一试。”

    李从璟摇摇头:“我并不介意她是什么身份,况且从她离开契丹,只身到幽州来那一刻开始,她就已不再是契丹公主,而只是一个有着并不美好过往的普通人,本帅之前之所以答应她出职任事,也是看透了这点。但是,千书……”李从璟目光微微凛然一些,“在这个世界上,女人有她们固不如男人的一面,尤其是在掌控全局方面,今我欲用之人才,虽是各谋一域,但却非得有谋全局之能者不可。你当真以为,耶律敏可行?”

    杜千书咬咬牙,坚定道:“可行!”

    李从璟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试试,容人之量,本帅还是有的。武帝临朝时,高位者匈奴人有之,本朝初,在我大唐为官者,突厥人有之,夷族更是多不胜数。这不算什么,任人唯贤而已。”

    杜千书怔了怔,没想到李从璟就这么答应了他的请求,意外之余,不能不感念李从璟的胸怀,和对他的信任。

    到了授课区,李从璟留下随行的官吏、近卫,和杜千书两人,缓缓来到一间屋室外,查看屋中的授课情况。出乎李从璟意料,屋中的先生竟然是蒙三,他满嘴脏话,在一帮学生面前唾沫横飞,却是在讲述他过往征战的功绩,或许是蒙三讲得很投入,故事也的确精彩,满屋的学生竟是都听得分外专注。

    蒙三毕竟是百战军两位副帅之一,在军中地位仅次于李从璟和李绍城,他虽然毛病不少,缺点明显,但却是胆大心细的人,治军也颇有一套,冲锋陷阵更是不要命不怕死,他带出来的将士,敢拼敢战,在以悍勇闻名的百战军中,也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雄师,若非如此,李从璟也不可能让他担任百战军副将。因久在高位,蒙三自有威势、威严,亦有属于他自己的管理、授忆之术,这会儿站在大案后,虽然仍旧跟儒雅扯不上半毛钱关系,举止粗狂,但也卖相十足。

    故事讲完,满屋演武院学生皆大声喝彩,蒙三却是大手一挥,“故事说完,你们也不必忙着喝彩,奉承老子的话更不必说,老子不缺这点谄媚,来些实际的,尔等都说说,通过这场应对戴思远游击战的战争,尔等看到了什么,又学得了什么?别他娘的给老子低头,都把头给老子抬起来,看着老子,谁也不许眨眼!都给老子挺直胸膛,我军中儿郎,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曾畏畏缩缩过!尔等日后是要上战场的,要带领你们的部卒,冲锋陷阵,虽石如林、箭如雨,不可后退半步,怎可低头?”

    看到这,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这蒙三粗是真粗,但的确有一套,李从璟不再逗留,和杜千书继续向下一间屋室走去。

    在李从璟转身的时候,身后骤然响起一声“军帅”,接着就是端正行礼发出的声音。李从璟回过身,看到的是蒙三在恭敬行礼的身姿。屋中的学生们,看到蒙三的动作,全都回过头看,他们中绝大部分是军中的普通军士,因年轻、军功卓著,被选入演武院修习,正是热血冲动,崇拜偶像的年纪,看到李从璟,无论是之前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纷纷起身,向李从璟行礼。

    这些年轻儿郎们气势足,嗓音大,一时间,屋中的学生们拜成一片,“见过军帅”的呼声仿佛要掀掉屋顶。

    这里的喧闹,立即传到隔壁的屋室中,在其中授课或者被授课的先生、学生,皆都奔出来,向李从璟身旁涌来。没多久,整片授课区都沸腾起来,走廊上、院子中,到处都是奔来的学生。他们看到李从璟,无不眼神炙热。

    那是他们的统帅,那是带领他们创造了无数辉煌的男人,是给了他们现今生活和前程的人物。

    “见过军帅!”在嘈杂之后,所有的先生、学生齐齐向李从璟行礼。

    被人群包围其中的李从璟,微微笑了笑,道:“演武院是本帅所建之学院,在演武院落成之日,本帅亦曾来给你们有过寄语,现在我倒是更希望你们叫我院长。”

章一百四十二 游演武院有三望 说耶律敏待一言(下)

    “见过院长!”不知是哪个机灵的,立即大声喊了一句,一时间,人群立即改口,纷纷称呼起院长来。

    天可怜见,前世李从璟不过是一所省重点高校的普通学生,而现在,他竟然被无数军中后起之秀称呼为“院长”,并且是心甘情愿,带有崇拜之意的称呼,这让李从璟一时都有些恍惚之感。

    授课区的喧闹,立即传到附近其他区,再经由其它区传到整个学院,没多久,整个学院中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涌向授课区。只不过演武院目下的学生虽然不多,但一个授课区却也挤不下这么多人,更多的学生被挡在院墙外,俱都翘首观望。

    演武院内里的轰动,同样波及到了院门外当值的那两位儿郎,他们拦住一位学员,当得知军帅已至授课区,并且方才还从他们面前经过的时候,这两位儿郎面面相觑,脸涨得通红,大骂自己方才竟然没有认出军帅,都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李从璟今日本没有打算惊动演武院的学生,轻轻地来,巡查一番演武院的现状,再轻轻地离去,不曾想因为蒙三的异动,让他现在被众多学生围在中间,半步都挪动不得,也算是享受明星待遇了。

    既然如此,李从璟索性抛开之前的计划,他环视围在四周的学生们一眼,忽然笑道:“辽东有大战,本帅欲选调两百名学生前往助战,以驱逐契丹,建功立业,尔等谁愿学以致用,为本帅拿下这个大功?”

    仅是李从璟出现,就已经引起全院轰动,现在听闻如此消息,学生们立即炸开了锅,纷纷请战。

    李从璟遂道:“演武院学生数百,而辽东战场虽然不小,却也不必尔等都去,本帅只欲取两百人。这两百人,便以尔等平日成绩来定,综合排名在前两百者,可得此机会!”

    此话一出,场中喧闹声更大,学生们表情不一,或者激动兴奋,那是自知成绩优异者,或者大为沮丧,后悔不已的,那是平日各科修习成绩不佳的。不过能入演武院的,都是军中英杰,不甘人后,虽然反应不一,但却都不乏战心,入选者固然兴致高昂,落选者遂下定决心,要奋起直追。

    李从璟此举,用意很明显。能入演武院修习的,都是军中骄子,但仅入院修习还不够,还得学有所成。但凡学有所成者,往后必定不缺建功立业之机,但若是修学不用心者,亦尝不到甜头。

    相助大明安之策,李从璟没打算派遣大军前往,他的打算,本就有挑选演武院精英,自称一营,投入辽东这片局势复杂的战场。这一营演武院精英,自然不是当寻常军士用,而是让他们发挥特长,去寻找破敌突破口。

    此举,有研究敌军,研究战场,然后寻机破敌之机,配合大明安之大军,将契丹赶出辽东,或者是给予其重创。这也算是李从璟对演武院办学要义的一次提前实践。

    此事之令下达之后,李从璟没再多做停留,从演武院出来,杜千书相送。

    出院门的时候,李从璟发现门口那两位儿郎看他的眼神明显不同了,双目中此时饱含热切、尊敬、崇拜之意,两人一齐行礼,声音洪亮道:“见过军帅!”

    李从璟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在门屏外,李从璟对杜千书道:“要成就不一样的国防,固非演武院一己之力可以达到,要成就一个强盛邦国,能重现盛唐辉煌,也非有军力强盛便可,但是演武院是一个起点,只有演武院做好了,我下面的谋划才有机会去实现。演武院既是先行者,也是标准,一定要把它办好。”

    杜千书恭声应是。

    离开演武院,李从璟马不停蹄,向城外军营赶去。

    前番离开幽州毕竟有些时日,而这个阶段,又是幽州军政都在大变的时候,演武院重要非凡,军队更是李从璟立身之本,是以在看过演武院后,李从璟随后便要去军营一趟。

    幽州城如今一派生机勃勃之相,在城中大街上走过,固可见城中市井繁华,商贩云集,但更重要的是,往来的幽州百姓,神色中有一抹不加掩盖的浩然之气,这是李从璟最为满意的。

    作为边境腹心,幽州历来多战争,昔年契丹屡次入境,攻打城池,给幽州带来深重灾难。而自打李从璟北上之后,幽州再无战事,不仅幽州,边境也比往先安宁不少,作为节度使直辖之地,幽州百姓精神奋然、神色自信从容,也就不足为奇了。

    城门外有大片耕田,官道从耕田中间直插而过,直通军营。李从璟策马在大道上行过的时候,自然而然打量起耕田景象。如今这个时节,正是田中庄稼生长的关键世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田地,统一种植的作物长势茂盛,看着就喜人。

    李从璟不由得放缓了马速,静静欣赏这片祥和而勃发的景象,心中自有一股喜悦和豪情。

    距离官道不远的农田中,搭有一个大棚,有数名身着文官服饰的官员,在田间与农夫们正在协作、说话,李从璟定眼瞧了瞧,从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有些特别,虽然身上的文官服饰品阶并不高,看着也没什么两样,但那婀娜的身姿,还有鬓角的长发,却是显现出她与别人的不同。

    骄阳下,官吏与农夫一同挥汗如雨,这幅场景让李从璟感慨万千。

    他索性停下马,沿着田间小道,向那座棚子走过去。

    棚子里的官吏、百姓,很快发现了李从璟等人,毕竟百十青衣荷刀近卫停马在道旁,想要不惹人注意都难。

    棚子中的百姓不知来者何人,官吏们看到这排场,却大多已经知道来者身份。

    “见过军帅!”耶律敏和一种官员迎上来,向李从璟行礼,如今她在李从璟治下任职,有官职在身,正儿八经是李从璟麾下了,所以对李从璟规矩行礼。

    面前的耶律敏稍稍黑了些,身上的官袍也沾了不少泥土,但这仍旧不能掩盖耶律敏原本的天生丽质,经过数月出官任职的磨砺,褪去当初疯疯癫癫、大大咧咧之色的耶律敏,气质内敛从容了不少,让人一看过去,觉得很踏实、很安稳。

    李从璟笑道:“看来你在这里,找到了你生活的意义。如你当初所言,你意欲帮助一方百姓,为生民立命,如今看来,你做的不错,的确没有辜负你当日许下的诺言。”

    耶律敏拢了拢鬓角的丝发,轻笑道:“如此便足够了,不是么?”

    李从璟扶起下拜的百姓,让他们自去忙活,他走进木棚坐下,在耶律敏跟进来后,说道:“如你所见,如今幽州诸事待兴,军、民、政、商都在蓬勃发展,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跟在卫行明身旁这些时日,在屯田一上做的不错,我欲让你再领大任,你可有想过要往何处去?”

    出乎李从璟意料,耶律敏淡淡道:“我在屯田上的事还未做完,哪里也不想去。”

    李从璟失笑,“屯田之事,由卫行明统筹,你在这里历练尚可,但想要有大作为,还需得去到别的地方,才能施展你的才华,做出更大的功业来。”

    耶律敏从茶壶里倒了两碗清水,递给李从璟一碗,自己捧了一碗在手里喝了,闻言她反应依旧平淡,“什么样的作为,才叫大作为?什么样的功业,才叫大功业?我从未想要要有大作为、大功业,我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看着李从璟,认真地说道:“而现在,与土地与农夫相处,我觉得很快乐,很安心,我能通过我的努力,看到他们真诚幸福的笑脸,我很知足。这就是我想要的,至于你说的那些,或许别人热心,但对我而言,真的没有太大意义。”

    说到这,见李从璟面无笑容,耶律敏轻轻笑了笑,一口气将碗中的水喝完,道:“你活着,就是找寻她认可的意义,这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你这人生境界,提升的有些快。”李从璟不无自嘲道,但作为如今幽州最大的上位者,他心中所求的,是将他手中的“功业”尽量做到最好,要成就这个,就不能放过一个人才,耶律敏若是功利心强,李从璟或许还会认真思量,但耶律敏如此恬淡,反而让李从璟能够放心用她。

    李从璟直视耶律敏的双眸,循循善诱道:“你想帮助更多的人吗?你想要更多的人,因为你的努力,而收获他们求之不得的幸福安稳吗?你想将你心中的安宁、快乐,传达给更多人,感染更多人吗?”

    “如果我想,那么我就应该接受你的建议,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任职?”耶律敏笑得灿烂了些,“不错的游说。”

    李从璟脸色有些发黑,“这难道不好吗?”

    耶律敏目中闪过一抹狡黠,她近乎找茬的说道:“你所说的那些,的确够诱人,可是我已经跟这里的人有感情了啊,我不想离开这里了,这可如何是好?”

    对方的戏谑李从璟如何听不出来,他恼火的放下手中缺了一个口的水碗,道:“耶律敏,你不要如此顽皮!”

    “哈哈……”耶律敏大笑出声,她笑得很开心,到最后竟然捂住了肚子笑个不停。李从璟黑着脸看着她,等她笑完。

    好不容易止住笑,耶律敏眼角都溢出了泪,她身手抹了一下,收拾好神态,正色道:“要我接受你的安排,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犯不着拿那些大义凛然的话,或者是那些诱人的话当说辞,那样太费劲了,其实有个更省力的方法,能很简单的让我接受你的安排。”

    “是什么?”李从璟不跟耶律敏一般计较,只当她是个未成年的少女。

    耶律敏却又没直接回答,她站起身,走到大棚外,伫立在骄阳下,望着身前广阔的田野,长势喜人的庄稼,然后说了一句有些莫名其妙的话,“李从璟,在某些时候,你真的是很白痴!”

    望着耶律敏的背影,在田野中的背影,李从璟这才发现,原来耶律敏的身板一直都很瘦小,那件明显改小过的官袍,穿在她身上,仍然显得很大、很宽松。那身官袍,就像这个世界,很华丽很贵气,但身在其中的耶律敏,身形的确太过瘦小了些,这让官袍显得空荡荡的,就如这个世界在她面前,从来都是空旷的,从来都不能紧紧包裹她一样。

    李从璟脑海中浮现出耶律敏从始至终的遭遇,她生长的环境,她的命运,她的抗争和她最终的选择。

    站起身,李从璟走到耶律敏身旁,和她肩并肩站着,默默无言望着这片在耶律敏手中,散发出朝气蓬勃之气的田野。

    耶律敏忽然轻声道:“还记得在西楼,彼时日暮,我失足落入河中,你将我救起,抱着我跑过一整条街道的事吗?”

    李从璟微微点头,“当然。”

    耶律敏笑了笑,两个浅浅的酒窝一闪即逝,“那你知道,在见到你之前,我经历过什么吗?”

    李从璟默然。

    一阵短暂的沉默,耶律敏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异国他乡之地的盛景,深呼吸了一口气。放下手的时候,她神色轻松许多,脸上的笑意纯粹了些,她看了身侧与她并肩而立的李从璟一眼,说出了那个答案:“其实只要你说,你想要我去做别的事,那就行了啊,这很简单的。”

章一百四十三 立参谋处全军制 屯田有成再扩军(上)

    之前在淇门时,镇治就在军营,李从璟吃住也可说都在军营中,那时他是百战军都指挥使,一门心思就扑在百战军上,练兵、练兵、练兵,那就是李从璟整日需要考虑的事情,需要进行的工作。除此之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李从璟再不用去想其他。

    然而自打离开淇门之后,攻克怀州,成为一州刺史,李从璟虽也常去军营,甚至是常住军营,但无疑,他的精力已经分了很大一部分在怀州政事上。而今,节度卢龙,更是肩负大唐北境防御契丹绝大部分责任,需要李从璟处理的事务也越来越多,军队,甚至说军事,都已只是李从璟需要照顾的各方面中的一个方面,虽然在当下而言,那仍然是最重要的方面,但李从璟再也无法住在军营。节度使府邸,成了他日常办公、生活的所在。

    从以军营为家,到以官衙为家,这是一种超越,是一种蜕变,也是一种升华。成为一名将帅,那只是李从璟初临世需要达到的高度,而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这种高度。位置高了之后,所要处理的问题,就不会再是单个一方面,而是全局。

    与耶律敏分别之后,李从璟来到城外军营。

    如今幽州的军队,卢龙军和百战军,虽然军旗不一样,但都在李从璟统辖之下,建制却是一样的。两军的营地在同一地方,只不过在营中分南北两区而已。

    在百战军、卢龙军,主将大帐不止一两个,但在整个幽州军营中,主帅大帐的位置永恒不变,因为主帅的位置只有一个。李从璟进帐之后,百战军将领,除却临时在演武院授课的将领,李绍城、孟平、郭威、皇甫麟、吴钩、彭祖山、荆任重、陈青林、丁茂等,卢龙军的李彦超、李彦饶等将,俱都到了帅帐。

    主帅大帐很宽敞,比之节度使官衙中的大殿还要宽广,一二十位幽州军中的各军主将站立其中,只不过占据了极不起眼的一块地方而已。

    李从璟例行公事,询问将士训练情况,新卒分配情况,又问及军备、伙食等事。和众将谈完这些事情,已是两个时辰过去。主帅治军,在治将,治好将,也便治好了全军。

    在例行公事说完之后,李从璟说出了此行军营的真实目的。

    “参谋处?”

    从李从璟嘴里听到这个新名词,诸将莫不惊奇,面面相觑,皆不解其意。

    帅按后端坐的李从璟微微颔首,为众将解说道:“参谋处,即军中战事研究之所在,无论是战前,还是交战中,参谋处为将帅分析敌情,提供决策依据,并且承担一部分战术布置工作。简而言之,参谋处为将帅臂膀,更是全军庙算核心。往后,但凡征战,不再是将帅一人决定大军布置、行动,而是由参谋处合力为之。此举,不仅可以集思广益,更加深刻、全面分析敌我双方实力、研究战场局势,也能保证决策的正确性。”

    参谋处的功用如何,毋庸多言,来自后世的李从璟再清楚不过,与组建军情处一样,这是他建军的最初构想之一,只不过之前位卑职小,一是手中军力不够,面对的战争局势也纯粹,无需参谋处,二是手中权力还太小,无法对军队进行大规模建设。现在成了节度使,李从璟自然要着手处理这件事,去年战事频繁,上半年又有其他事情占据时间、精力,如今终于得暇,最重要的是,演武院已经组建起来,李从璟遂决定组建参谋处。

    也就是李从璟现在还只是一个节度使,还未掌握国家大权,凡事还有众多约束,他目下能触及的事情不多,如若不然,他心中的谋划一一展现出来,足以改变如今这个国家的整体面貌。这些姑且不言,眼下李从璟的重心,仍在军务上,是以还是先改进军队。

    李从璟将参谋处的情况详细跟诸将说明之后,诸将反应不一,李彦超就说道:“军帅此举,固然有利,只不过军中将领从未听闻此种事物,之前历史中也无旧例可循,要施行起来,末将担心,不能与当下军中情况相合。”

    参谋处固然有种种好处,但在当下而言,却有分散将帅权力的嫌疑,所以大部分将帅心中有所顾虑也属正常。李彦超这话还是说得委婉的,但意思却很明显。

    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李从璟之前与王朴研究过,甚至是在很久之前,就和莫离有过讨论,王朴的建议和莫离如出一辙,两人都言:“参谋处固然是良善之举,长远观之,于军队而言,有莫大益处,且要见成效也不太难。但军中将领素来习惯大权集于一身,要分其权,非易事。欲行此事,有两法,可稍解其难。其一,军帅固有威信,以此威信,可威压众将,使得诸将不能反对;其二,便是在参谋处用人上,要循序渐进,首批参谋处组成人员,可用军中上-将,如此,上-将之权被分不多,大多可以接受,其次,以上-将为参谋,下级将校也再不能有怨言。待军中接受、习惯参谋处之存在,再用其他将校,或者用文士,军中也不会有太大不满。”

    想起之前的这两个谋划,李从璟遂对众将道:“本帅自领兵出镇幽州以来,常常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呕心沥血,所思者何?唯在‘护边击贼’二字。契丹势大,举国数十万精锐大军,横扫草原,无人能挡,之前我等数与其战,而能胜之者,固然依仗众将士心怀复仇之志,拼死力战,然也因其未大举出兵。但契丹一日、一年不发大军,不代表其十年不发大军,若是如此,届时该当如何?幽云为契丹蛮贼荼毒数十年,无数热血儿郎惨死于马刀之下,百姓妻离子散、十室九空,这些都是诸位固知之事。而今,本帅欲强兵护国,先是精兵简政,后又组建军情处,非为一己之私,而在为国精忠!本帅之心,尔等可知?”

    百战军诸将都是李从璟一手提拔的,跟随李从璟时间也长,军功无数,早已习惯对李从璟言听计从,对参谋处之事,虽然有些将校有些异议,但这并不会妨碍他们不折不扣执行李从璟的命令。卢龙军虽然跟随李从璟时间尚短,但也尝到过甜头,尤其光复平州、屡败契丹,他们对李从璟也是心服口服,当下李从璟这番话,他们无法反驳,都抱拳道:“军帅精忠报国,一片公心,我等固知矣!”

    “很好!”李从璟点点头,“那么组建参谋处之事,尔等可有异议?”

    诸将面面相觑,只得道:“我等无异议。”

    “很好!”李从璟再度点头,“那此事便如此定了。自此刻起,参谋处组建,本帅亲领参谋长,李绍城、李彦超,你两人为副参谋长!”

    李从璟领头,百战军、卢龙军两位职位最高之将,为李从璟之副,诸将也无法有异议,李绍城、李彦超遂出列领命,“我等领命!”

    李从璟站起身,环视众将一圈,道:“参谋处身系重则,事关重大,又因其职责特殊,固所用之人员,非得文武双全不可。除却本帅与两位副将之外,本将欲再用五人,组成参谋处第一批核心成员,再用二十书吏,为参谋处之辅,职司情报、文牍处理。”

    相比之几位核心成员,二十书吏才是李从璟真正看重的,不出意外,这二十人中,将出现未来李从璟麾下总参谋处的机要成员。当然,这并不是说除却李从璟等人,另外四人就不重要,相反,作为第一批参谋处成员,他们的身份和日后作为,将会为参谋处树立标杆和标准,因此亦十分重要。

    李从璟的目光从众将脸上掠过,开始点将,“孟平、郭威、皇甫麟,本帅令尔等入参谋处,是为参谋处八参谋之一!”

    孟平自小在李从璟左右,不仅是李从璟绝对心腹,同时也是文武双全,又因陪伴李从璟日久,对李从璟的诸多想法有所了解,故而是第一合适人选。郭威文武兼备,那是原本历史上的一代明君,资质如何,毋庸多言,李从璟有意培养,使其日后能担当大任,故而点其名。而之所以用皇甫麟,理由也差不多。

    孟平、郭威、皇甫麟俱都出列,在李从璟面前领命。

    诸将有反应快些的,已经发现蹊跷之处,因而出列相问,“军帅,有孟、郭、皇甫三位将军,参谋处尚缺两人,敢问这两人是何人?”

    “这余下两人,本帅自有安排。”李从璟微微一笑,将他心中的谋划说了出来,“行军打仗,非专为将领之事,比拼的还有后方民力、物力支持,故而参谋处成员,不能尽是军中将领,这另两人,不出自军中,而出自文官中。”

    此言让诸将都感到惊愕,军中大多数将领都认为,行军打仗就是将领之事,没文官太多屁事,所以从未想过文官。但细想之下,又都觉得李从璟此言不无道理。

    “另外这两名文官,诸将也都熟悉。”李从璟道,“其一,莫离;其二,章子云。”

    李从璟接着道:“除此之外,另有二十书吏,这二十书吏,因其职责文事,故而必须用读书人。本帅欲在幽州官府中选调十人,另外十人,则从演武院抽调!”

    相比之八大参谋对于二十书吏,将领们兴致明显缺了一大截,经过李从璟方才的话,他们都以为,那就是些打杂的伙计,没什么实权,故而不怎么上心。他们自然不知道,李从璟对这二十吏,抱了怎样的期望,又因其接触中枢,直接与军中核心大将面对面相处,平时位在机要,日后的用处,又岂是寻常二字能够能衡量的。当然这些李从璟当下是绝对不会说的。

    由此,参谋处宣告组建完成。

    抛开李从璟方才说的那些意图不言,通过此举,额外的最大用处,就是李从璟分了军中上-将们的权力。

    赵太祖为加强中央集权,将军队牢牢控制在手中,有杯酒释兵权。

    而李从璟却不用在日后去考虑这出戏码,因为他稀释上-将权力的尝试,现在就已经开始。

章一百四十四 立参谋处全军制 屯田有成再扩军(中)

    一个机构既然组建,就该立即投入工作,若是没有实务,便形同虚实,长久难免就没了用。李从璟组建参谋处后,第一次召开参谋处军议,便是将他们召集在演武院。而李从璟交给他们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李从璟跟杜千书说过的,研究敌情。

    研究敌军,改善军队,非得腹有学识的军中宿将不可,而参谋处,恰好符合这个要求。演武院、参谋处的组建,本就是一脉相承的关系,没有前者,后者如同无源之水,再如何折腾,也不能成为李从璟计划中的那个机构,只有学院和军队融合,才能达到李从璟心目中给他们划定的标准。

    甚至可以说,李从璟组建军情处,也是在为组建演武院、参谋处作准备,而演武院、参谋处的组建,更是军情处的发展。没有军情处搜集敌我双方各种情报消息,演武院、参谋处研究敌军也就无从谈起,而演武院、参谋处研究敌军、改善己方军队,也是对军情处情报的另一种程度上最大限度的利用。

    这条线,就是李从璟谋划的一条军事“产业链”,是会良性循环,最终不断向前发展,给他的军队带来蜕变的一条线。

    也由此,加之军备改进、战术演变、文武相合,李从璟的军事思想,粗略成了一个体系。

    当然,李从璟那颗脑袋中,思想不仅仅局限于军事,只不过另外一些思想体系的实践,却是得等到李从璟位置再度升高,掌握更多的权利后。

    别的且先不言,仅说李从璟的这个军事思想,如果能够顺利成为现实,将会对这个时代,甚至是对历史,对天下军事史的发展,起到一个怎样的推动作用,那是现在无法估量的。

    李从璟暂时也没想那么多,如果说他现在野望,那就是“护边击贼”,破契丹长久以来蓄积的国势,再往远些说,不过是争霸天下,征服诸侯,一统神州罢了。

    组建参谋处之事,杜千书是知道的,李从璟从演武院抽调的十名学生,那是他费了很大心思,从数百学生中选拔出来的绝对精英。但是当他看到参谋处刚组建,便被李从璟带到演武院,一把丢在这里之后,还是大吃了一惊。如今的杜千书虽然有个“演武司别驾”的头衔,但他并不认为他的地位就很高了,演武院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大人物常驻,让杜千书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不免感到有些紧张、拘束、忐忑。

    李从璟宽慰他道:“参谋处如今丢给你演武院,那就是你这位演武院实权院长麾下的士卒,你要带领他们,完成他们该在演武院完成的演武院职责。若是有人不服,或者是坏了本帅的大事,别说我不会不饶他们,也不会饶你。”

    杜千书苦笑道:“千书领命就是。”

    “你给参谋处腾两个院子,供其饭食,对其他事,有求必应即可,也不必多做什么。”李从璟接着道,“这研究敌军、改善我军的任务,辅以军情处之情报,有参谋处在,差几可以完成一半,就看成果了。不过今年幽州不会有战事,倒是有时间给他们折腾。另外,本帅再跟你说说工匠的事,工匠你都搜集得如何了?”

    杜千书如实道:“领军帅之令,在作院召集了一些经验丰富的工匠,的确都是有些真本事的,而自从军帅张榜,重金求匠后,每日来演武院的工匠不计其数,只不过其中滥竽充数的极多,甄别起来倒是煞费苦心。好在如今演武院的工匠,已经初具规模,军帅安排的事,可以着手开始施行了。”

    李从璟点点头,对杜千书的工作表示肯定,随即道:“工匠分作两部,一部让其改善现有战甲、兵刃、器械,另一部,只给他们一个任务,那就是改良火药。”对埋炸药包炸城门这件事,李从璟还是很有感觉的,所以他这一安排,就是用一半的工匠来做此事。

    “千书省得了。”杜千书拱手道,随即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有些尴尬、腼腆,最终还是道:“军帅,这演武院一下子增加这么多张口,那经费……”

    “给!”李从璟大手一挥,“要多少,给多少!不差这点钱!”

    杜千书喜上眉梢,一揖到底,“谢军帅!”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一点小事,杜千书不必放在心上,又道:“派往辽东的两百学生,已经选拔好了没有?”

    “已经选拔好,只待军帅一声令下,随时可以出发!”杜千书道。

    李从璟点点头,“给他们一日时间准备,后日随军情处出发,开往辽东!”

    杜千书应诺,随即好奇的问:“此番演武院学生赴辽东,谁人为将?”

    “孟平。”李从璟道。

    在一千年后,有一支革命军队,以军校学生为骨干,一路北伐,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李从璟不奢望如今的演武院学生有那么大能量,毕竟两者还没有可比性,但对演武院学生,在孟平带领下,开赴辽东,汇合莫离、桃夭夭后,能改变辽东战场局势多少,他却是很期待的。

    其实李从璟要求的不多,能够止住渤海**队的颓败之势,让他们不被赶出辽东就行。

    离开演武院,李从璟回到节度使府邸。现在幽州的主要工作,在政事改进已经步入正轨,其工作逐渐变成却日常性质的军、农、工、商等事务后,李从璟要处理的事情已经不多。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坐后方,在一步步将他的思想变为现实的同时,韬光养晦,进一步蓄积实力,以待明念契丹发动对渤海国的灭国之战时,能够破除契丹之势。

    蓄积实力,这里面最常规,也是最重要的两点,还是在于军队和钱粮。

    军队,在府库充实的情况下,扩军、练兵便是第一要义。

    钱粮,说到底还是粮食、军械、医药等军事物资的囤积。

    夏日过去,秋日来临。

    今年天时还不错,加之水利设施兴修到位,卢龙四大屯田之所的庄稼,绝大部分都获得了丰收。源源不断的粮食,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幽州,充入粮仓中。原本的粮仓已不能容下这么多粮食,为了储存这些命脉之物,李从璟不得不赶在秋收之前,在幽州新挖了两个大粮仓。

    今秋仅四大屯田之所产出的粮食,就超过了往年整个卢龙的粮食产量,况且这些粮食因为是屯田所产,所以除却留下百姓的口粮外,其余尽数到了李从璟手中,没有被各级地主、官僚剥削,这中间不知道省了多少量。除却四大屯田之所,在卢龙九州,还有其他数不清的零星小屯田,又加之此前,李从璟在卢龙大面积修整农田,将废弃的农田重新耕种,又开垦荒地,所以粮食产量着实可惜。

    到最后,粮食总量统计出来后,饶是以李从璟的沉稳心性,也是笑开了花。

    今年新入粮仓的粮食,是去年的四倍还多。这也就意味着,李从璟不仅可以不用朝廷支持,自己就能养活新驻扎到幽州的百战军,还可以扩军两万。

    粮食到位之后,李从璟接下来的确就开始扩军,于是幽州新一轮的募兵热潮,再一次被掀了起来。这回,李从璟募兵一万。之所以不直接募兵两万,却是要留有余地。另外,李从璟不能募兵太多的原因,是因有朝廷的限制。如今他麾下,卢龙百战军加在一起,机动部队就超过三万,再加上九州边境守军,手握五六万大军之权,足够让人忌惮了。

    这一万新招募的军士,李从璟没有让他们充入百战军或者是卢龙军,毕竟百战、卢龙军在经过一轮裁汰老弱,补充新卒后,战力还有待磨合。况且,李从璟之所以实行精兵裁弱之事,就是了提高军队战力,在这种情况下,他自然不会去稀释百战、卢龙军的战力。相反,只会去提高他们的战力。

    因是,在其完成新卒训练后,李从璟只是从百战军、卢龙军中调拨了各级将官,来对其加以统领。而总领这一万新卒的大将,就是彭祖山。彭祖山有练兵之能,让他带统带很适合。另外,在名义上,李从璟给彭祖山添了一位副将,让吴钩协助他统带这一万新卒。

    一轮屯田、募兵之事结束后,理所当然就要进入下一个轮回。趁着秋收后的空档,李从璟在卢龙又新建了三大屯田之所,使得卢龙的军屯之地达到了七个,同时,继续深化一般耕地的改善、垦荒。

    而这回统领新增三大屯田地之事的,就是耶律敏。

    在幽州喜获丰收,新卒入营的时候,李从璟得到辽东传回的消息,渤海**队于都里镇,经过与契丹数月鏖战,各损失将士过万,在都里镇数次易帜的情况下,终于遏制住了契丹大军前进的步伐,保得都里镇没有被契丹重新夺回去。

    这也就意味着,整个辽东战场,现在仍旧有半壁江山,牢牢抓在渤海**队手中。

    莫离在给李从璟的信中言道,大明安在经历先前之败,被迫退守泊汋城后,痛定思痛,一改因战事顺利养成的骄狂之态,重新请莫离为渤海**队谋划战术布局。而其本人,更是亲披重甲,冲上战场,与渤海国将士同进同退,为此,大明安数次负伤,一次更是差些被冷箭射中咽喉,即便如此,发狠的大明安仍旧没有下战场。

    也正是因此,渤海**队才能重拾战心,与契丹血战不溃,最终取得都里镇保卫战的胜利。若非如此,纵然莫离再有锦囊妙计,也无法拯救辽东局势。

    莫离在信中还提到,被李从璟派往辽东的演武院两百学生,在这次大战中,发挥了不小的作用。他们不仅深入敌境,探知敌军虚实,甚至还曾伪装成契丹人,混进契丹大营中,并且险些被他们烧掉了契丹大营的粮草;他们更是通过对各个局部战场的深入探查,看到了许多战机,帮助渤海**队取得了一次次小规模的胜利,终于积小胜成大胜,奠定了胜局。

    以至于最后莫离不得不感叹,演武院学生,的确是李从璟麾下军队,未来希望之所在。

    对此,李从璟也是颇为自豪的。

    毕竟他投入的精力、财力都很巨大,为演武院教学之事,他这些时日来,可是没少茶饭不思,就是为了在演武院立学之初,为演武院树立起一个应该有的面貌。

    虽然现在还远谈不上开花结果,但李从璟至少已经看到了结果的希望。

    不过最后莫离也在信中提到,渤海**队虽然保住了都里镇,但接下来会面对契丹军队的反扑,而渤海**队,并不具备完全战胜契丹的军力,无论是从将士素质、甲兵配置,还是资源支持来说,要攻占整个辽东都很难。辽东战事很可能会陷入僵局,辽东也将成为渤海国与契丹长久厮杀的沙场,要打破现下这种微妙的平衡,很难。

    简而言之,辽东战事,不会很轻易就结束了,战事会旷日持久。

    对此,李从璟没有太多看法,渤海国能够打下辽东,连通营州自然最好,但在营州还在契丹军队控制的前提下,渤海国只能控制半个辽东,也无太大紧要。毕竟这场战争,最大的目的,原本就不在于土地之争。

    对于大明安来说,他要通过这场战争,掌控渤海国更多权力,尤其是军权。在军权到手之后,他才能掌控渤海国朝政,在未来契丹攻打渤海国时,能成为主事者,带领渤海国挡住契丹兵锋。对于李从璟而言,辽东能够磨砺渤海**队战力,让他们能在未来挡住契丹马蹄,不至于在耶律阿保机逝世之前亡国,那就够了。

    而这两个目的,就眼下看来,已经达成的差不多。

    莫离在信的结尾告诉李从璟,李从璟要他们在辽东南岸注意北上船队的事,他们并未发现徐知诰。

    这件事李从璟自身也有命令军情处在平州,甚至是营州探查,但结果也是一无所获。徐知诰要北上联络契丹,只能走海路,这是毋庸置疑的,陆路定然是走不通。但话说回来,徐知诰若是有备而来,李从璟要在半路上截住他,也的确是太难了些。

    不过此事李从璟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能为之则为之,不能为之也没有太大损失,所以也不是太在意。

    秋日过后,大明安返回渤海国,莫离随行,在大明安已经掌握渤海国过半军队,尤其是精锐大军的前提下,帮助大明安在渤海国朝堂进一步稳定地位,甚至是再进一步,成为统领渤海**政大权的大臣,也会轻松许多。

    而在初冬来临之际,李从璟得到木哥华的消息,消息称,木哥华已在草原联络上原本的黄头部族人,并且取得了他们的支持,目前正在联系其他部落,已经取得一些进展。对此,李从璟在回信时告诫木哥华,让他小心行事,绝对不能暴露行踪。因为木哥华谋划的事,只要暴露行踪一次,就绝对没有第二次的机会。

    鞑靼部已经顺利在金山南麓栖息下来,现在他们的草场虽然不能跟之前相比,说不上太肥美,但总算能够保证鞑靼部不被饿死,能让他们有时间休养生息,以图来日再战。

    这些事情之后,李从璟接到朝廷上传来的一个消息,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从璟沉默了许久,他知道,他脑海中记忆的事情,终究还是要发生了。

章一百四十五 立参谋处全军制 屯田有成再扩军(下)

    李存勖有意攻打蜀国,这便是李从璟接到的消息。

    李存勖入主中原,沉浸近两年之后,终于要有大动作,这让李从璟不知是该忧还是该喜。

    只不过这件事目前还只在很小的范围内讨论,并没有被公之于众,之所以如此,是李存勖一时没有拿定主意,要派谁领军征战蜀国。

    朝中呼声最高的是李嗣源。李嗣源赫赫战功,朝野皆知,便是当年攻破梁都,那也是李嗣源和李从璟为先锋。现今,李嗣源堪称军中柱石,有如此大战,让李嗣源领兵出战,似乎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但是李存勖却没有回应。

    不过李从璟知道,最终李存勖因为猜忌李嗣源,并没有派他前往,而是点了郭崇韬的将。

    只不过这件事自从有风声传到李从璟耳中,到后来,竟然渐渐没有音讯了,李存勖意欲攻伐蜀国的事情,竟然好似就如此被搁置了下来。李从璟不知道李存勖是如何打算,也不知在原本历史上,事情是否就是如此发展。但李从璟知道,原本郭崇韬灭蜀,并不是发生在这一年。

    在李从璟因为朝中风声而有感触的时候,在距离幽州并不远的一条官道上,一辆马车正在风雪中独自南行。马车装饰普通,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的车驾,赶车的是位年过五十的老者,满面风霜,此时他的斗篷上落满雪花,积了薄薄一层。唯独有些奇怪的,是在这辆马车侧面,跟着一位负箱埋头前行的少年,这大冷的天,少年只穿了一件断卦,然而也不知是他要追赶马车的速度,还是背后的书箱太重了些,少年浑身汗水,不停在往外冒着热气。

    马车车轮在雪地里留下一道看不见来处的车撤,而在车辙旁边,一排小小的脚印如影随形,风雪中,那两道印痕渐渐淡了,不知来处,也不知归处。

    “到幽州了么?”马车中,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声音中正浑厚,格外有穿透力。

    赶车的沧桑老者回答道:“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幽州城。”

    马车中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道:“今夜,就在幽州城落脚吧。”

    老者先是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公子好胆量,竟敢在这时候进入幽州城,只不过此举是否真的妥当?毕竟幽州可是有那个小子的!”

    马车中响起笑声,男子道:“那就是因为有那小子在幽州,我才要想去看一看。天下豪杰无数,这两年来,除却李亚子,却是没有一人比得上他的风头。如此风流人物,虽然不能一见,但离的近些,能感知到对方的气息,看一看他治下的城池,也不枉这回绕行幽州一场。”

    “既然公子有如此雅兴,老夫说什么也不能坏了公子的兴致,这幽州城,我陪你走一趟便是。”老者笑道。

    老者在与车中男子说话时,马车的速度并没有慢下来,它一直在以一个近乎恒定的速度前行,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因为马车并未减速,车旁的少年便也不能停下脚步,老者和车中男子的谈话,少年虽然听在耳中,却没有插话。

    这时车中的男子忽然道:“仁肇,今日路程已经走满,上车吧。”

    少年松了口气,脚下凭空生出几分力气,带着他跃上马车,卸下书箱抱在怀里,掀开帘子弯腰走了进去。

    车厢的空间并不大,里面也没有什么装饰,甚至连一个小火炉都没有。少年进了车厢,回身将帘子理好,不让外面的风雪灌进来,又将早已被抚去积雪的书箱放在脚边,这才在车厢中坐下来,看向面前的男子。

    男子三十多岁,天庭饱满,眉英目明,腰身挺拔,着一袭黑色大氅,很有儒雅之气,竟是位翩翩美男子。

    男子没有说话,少年钻进车厢时,他已经再度闭目养神。

    风雪的日子,几乎分辨不出时辰的变幻,天空永远灰蒙蒙的,马车抵达幽州城时,天色没有变亮,却也没有黑下来。在距离城门一两百步开外的地方,马车停下来,随即帘子被掀开,黑色大氅男子弯腰走下马车,站在马旁,眺望面前的幽州城。

    老者也跳下马车来,和男子站在一起,看他的站位,并没有落后男子半步,而是与对方并肩而立。

    “梁篡唐时,幽州为刘仁恭所窃据,称霸一方,独成诸侯,既不奉梁朝令,也不奉河东晋王令。李亚子继位晋王时,李克用予其三箭,是为三仇,这其中一仇,便是刘仁恭。李亚子与梁争霸,屡有胜绩,朱温父子俩莫能奈之何,其遂携雄师北上,荡平幽州,攻灭刘仁恭。自此,幽州为晋王之地。然则中原大乱,契丹趁势而起,屡扣边关,数围幽州,使幽州成为四战之地。及至李存审坐镇幽州,契丹方不能越境半步。”男子负手而立,他的话在风雪中散于无痕,“天佑十九年,耶律阿保机亲率契丹大军围攻幽州,那也是李亚子最后一次北击蛮子,并在城外大败耶律阿保机。自此之后,契丹军不敢再踏入幽州半步,幽州由此得以享受安宁。”

    话说完,男子转头看向老者,问:“宋老,我这一番话,可有错谬之处?”

    老者取下斗篷,曲指弹去帽檐上的积雪,笑道:“公子说的是事实,自然没有错谬。”

    男子却自顾自摇摇头,“但我确认为,这话错了。”

    “哦?错在何处?”若是寻常人这样说话,说不得会被人骂为脑子不正常,但老者却没有丝毫戏谑之色,而是认真的问道。

    男子手指风雪中的幽州城,道:“这幽州城,今后恐怕不得安宁!”

    老者将被拂去积雪的斗篷再次戴在头上,望着眼前的雄城,“公子此言,是在说李从璟?老夫却不如此认为。”

    “哦?那宋老以为如何?”男子问。

    老者呵呵笑出声,“眼前这座雄城,日后不会不得安宁,只会化为灰烬!”

    男子怔了怔,随即摇头笑道:“宋老果然风趣,我不能及。”

    静静站在两人身旁的少年,一直沉默看着眼前的边地雄城,没有说话,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也不知在闪动什么光芒。

    “公子,那这城,还入否?”老者问。

    男子顿了顿,转身,登上马车,意态阑珊,“一座没有未来的城,不入也罢。”

章一百四十六 同光二年将去尽(1)

    这位身材伟岸、面相儒雅的男子,就是吴国如今最有实权的重臣,徐温的义子,徐知诰。而他旁边的那位少年,现在还不为人所知,但在很多年后,他必定名扬天下。因为他姓林,他的名字,叫做林仁肇。

    徐知诰重新坐进马车,三人再度踏上赶路的行程。对于徐知诰而言,这一趟特意绕道前来幽州,又过幽州而不入,颇有些雪夜访戴的意思。然而,在风雪中伫立在幽州城外,距离幽州城门仅仅一两百步的时候折返,原因当真是如徐知诰所言,是所谓“一座没有未来的城,不入也罢”?

    重新坐进马车中,徐知诰端坐好,问面前同样坐姿端正的少年,“仁肇,这回出使契丹,你学到了什么?”

    少年想了想,道:“此行所见所识颇多,所感也颇多,一时无法尽数言之,今公子问起,仆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你说便是。”徐知诰道。

    林仁肇稚嫩的双瞳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火热之色,他道:“此番出使契丹,仆学到了很多,但其中最分量最大,是两个字。”

    “哦?”徐知诰微微挑眉。

    林仁肇认真地说道:“这两个字,就是天下。”

    徐知诰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你且说说,何谓天下?”

    这却难倒了林仁肇,他低头想了许久,最后,他手指谣指北方,又指向幽州城的方向,说道:“契丹,幽州,就是天下!”

    徐知诰失笑,“契丹和幽州是天下,那吴国是什么?”

    林仁肇这回没有思索,脱口而出:“吴国,就是天下最终会汇集为一点的地方。”

    徐知诰脸色终于微变,他怔了怔,点头赞道:“有志气!”

    林仁肇露出腼腆的笑容,虽然徐知诰只是略微一夸,他却已经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

    徐知诰身手撩开窗帘,任由窗外的风雪灌进来,灰蒙蒙的脸色终于有了逐渐转黑的趋势,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而徐知诰的眼神,穿透风帘雪暮,不知落在何方。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徐知诰缓缓道:“天下之大,十国鼎立,乱世征伐频频,唯有入世深到其中,亲自置身于这大争之世的洪流,才有可能逆流而上,为邦国求得一线生机,若是闭门自守,无异于坐以待毙。然而乱世多英杰,要在这样的洪流中扬帆破浪,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大争天下,重在争势,顺势者才能得天下。然而,古往今来,王侯将相无数,人生自古,多情豪迈,天下又多为逆势者所破,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英雄,都曾立下过显赫的功业。但到而今,王侯将相,匆匆过客,早已不见踪迹,唯独万里江山,矗立依旧。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此话一语中的。”

    林仁肇睁大双眸,眼中都是疑惑,对徐知诰的话,虽然每一个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连在一起,他却发现他根本就理解不了。

    注意到林仁肇茫然的眼神,徐知诰一贯中正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他抚了抚林仁肇的脑袋,将话题挪到眼下的实际情况上来,

    “联合契丹,制衡中原,此吴国固有之国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国策,追根到底,还是中原强而吴国弱。当年朱温在时,曾欲兵发淮南,夺我吴国之地,当时吴王杨行密尚在,遂提兵北上相迎,在寿州经历数次大战,终于击败朱温,让其铩羽而归。也是自此,梁朝再无力南顾,吴国此赖以安。吴国眼下虽然能得一时安稳,但这份安稳能够持续多久,不得而知,而为了保持这份安稳,吴国北结契丹,对中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既是明智之举,而是迫不得已之举。”徐知诰说道,又问林仁肇,“你可知这是为何?”

    林仁肇摇摇头,不能回答。

    徐知诰并不失望,他继续道:“天下诸侯林立,弱弱联合以抗衡强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说联合契丹是明智之举。说起是迫不得已的无奈之举,那是因为倘若吴国够强,可以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甚至是北伐中原,又何须和他那些塞外蛮夷联手,自降身价?”

    林仁肇似懂非懂,点点头。徐知诰也不理会林仁肇此时能够理解多少,他的目光在风雪中笔直向前,要到达的目的地很明确,他继续说道:“你方才说,契丹、幽州,就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错,但也不全对。吴国首先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融入到天下中取,然后才可能是天下归一的地方。”

    放下窗帘,徐知诰道:“契丹之前数征幽州,皆为李亚子所败,这使得契丹不得不暂变兵锋,先图草原。但耶律阿保机从未放弃过出兵中原的念想,他这些年来之所以马不停蹄攻伐草原各部,就是希望在一统北方后,能够实力马踏中原。这回耶律阿保机说得很清楚,他欲来年征伐渤海国,若其果真能灭渤海国,其必挥师南下,饮马黄河,一雪前耻。如今李亚子沉迷享乐,治理邦国如同儿戏,赏恶罚善,猜忌功臣,致使百官离心离德,将士心寒。若届时其果真能灭渤海国,则待其率举国之兵,南下中原时,李亚子几乎不可能阻挡。当是时,中原必定烽烟再起!”

    “烽烟再起”四字一出口,徐知诰和林仁肇一大一小两人,几乎是同时目露精光。

    待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锋芒敛去,徐知诰这才继续道:“这些年来,因中原战乱频繁,而吴国大体安宁,中原南迁之士人、百姓甚多,吴国耕地亦成倍增长,数十年韬光养晦,吴国之强,今非昔比。昔日吴王杨行密姑且能败正势如中天的中文,如今的吴国,亦大可与中原一战。一旦中原乱,则吴国便能出兵北伐,与群众逐鹿!到时,天下一统归于哪家,犹未可知!”

    林仁肇握起小拳头,坚定道:“天下一统,必定归于我大吴国!”

    徐知诰微微一笑。

    车厢中沉寂下来,一大一小两人似乎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徐知诰再度撩开窗帘,看向窗外,呢喃道:“以契丹为棋子,借刀杀人,动摇中原,待其与中原两败俱伤之际,兵出洛阳,直取神都,问鼎天下。希望这个谋划,能够顺利实现。也希望我等这些人,也能在青史上留下盛名,为后世传颂。”

    “天下,归吴!”

    ……

    雪夜温酒,诗情画意。

    李从璟在屋中焚炉煮酒,与王朴临窗对坐畅饮。二人居于楼阁上,纵目眺望窗外,可见整座幽州城灯火辉煌,天上虽无星辰,地下却有星海,这样的景象,足以让有情怀者游目骋怀。

    雪稍住,风未止,从大开的窗户中卷进来,迎面扑打在从璟和王朴脸上,两人却没有半分畏缩之色,反而是一脸惬意。寒风固然冷,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如沐春风。

    酒壶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气,清香四溢,李从璟为他自己和王朴斟上一杯,浅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去岁北上入幽州,如今已是时过一年,岁月倥偬,悠然之间流逝无踪,让人难以把握。初临幽州时,我雄心勃勃,要‘变幽云之天’,要使幽州能得‘十万青年十万军’,如今时过岁余,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心思忧虑。文伯,你可有计教我?”

    “军帅治理幽州不过一年,而使粮仓有三年余粮,府库有亿万钱帛,军雄甲坚,若是如此尚不能称之为有作为,文伯才疏学浅,无以能为军帅献计。”王朴一口一口不停饮着杯中酒,笑道。

    李从璟哑然失笑,恼火道:“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到底有没有成计给我,能让我更好治理幽州的?”

    王朴放下酒杯,悠悠叹了口气,幽怨的看着李从璟,“军帅,雪夜煮酒,本是美事,诗情画意,正当其时,你却为何不谈风月,不谈诗书,偏偏要论杂务,这不是大煞风景么?”

    李从璟表示不服,他道:“天下美事,有大过定国安邦者?天下诗情,有大过指点江山者?”

    王朴面色一窘,咿咿呀呀半响,竟是没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他一眼,嘲讽道:“你这王文伯,休得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他,你这数月来,走遍卢龙九州,深入耕地、作院、渔场、矿场等地探查,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更是差些死在半路上。如今你走完九州,归至幽州多时,胸中岂能没有半分谋划?别以为本帅不知,你怕是等我向你问计,已经等得茶饭不思了吧?”

    王朴在随李从璟回到幽州后,李从璟一时并未给王朴机要职务,王朴也没有向李从璟请命,在这种情况下,王朴独自踏上走访民情的征途,在这数月间,遍访九州各地,足迹所到之处,几乎涵盖每一片土地。十多日前王朴归来,却一直闭门不出,很明显在酝酿什么。因此李从璟说,王朴是早有成策,在等他问计了。

    李从璟虽然在幽州对军政各项大事都有所谋划,并且都已经付诸实践,但李从璟也不会自大到认为,治理这么大一块地方,他会没有一些遗漏、错谬之处。因此,实地调查过的王朴,就很有发言权了。

    见自己的伪装被戳破,王朴也不尴尬,嘿然笑道:“军帅可知,但凡世间珍奇,只卖给识货人?”

    李从璟大手一挥,“我就是那个识货人!”

    王朴面色怪异,“朴怎么就未发现?”

    “那是你迟钝!”李从璟理所当然道。

    王朴再次失言。

    李从璟指着面前的酒壶、酒杯,嘿然笑道:“若非识货,今日本帅岂会煮酒侍英才?”

    苦笑摇头,王朴表示很无奈,“对朴手中这份珍奇而言,军帅这个价钱,却是太欺负人了些。”

    李从璟眉头一扬,问:“那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卖!”王朴果断道,站起身,整了整衣裳,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正正经经而又恭恭敬敬的递给李从璟,“军帅,此即朴此行所得,如今尽数写于册中,呈现军帅,名为‘安边策’!”

    李从璟大喜,一把将王朴手中的册子拿过来,听到王朴的话,眼神有些怪异,“安边策?”

    “是,的确是‘安边策’!”王朴恋恋不舍望着被李从璟抢过去的册子,眼中的忧伤如同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媳妇儿被人掳去,楚楚可怜。

    李从璟没时间理会王朴此时神情,迫不及待打开书册,细细看起来。

    在这份书册中,王朴以他敏锐而细腻的眼光,对李从璟现下对幽州各项军政大事在各地施展的具体情况,做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同时也对幽州那些没有经过李从璟改变的军政之事,是怎样一种面貌,进行到了一针见血的慨述,在最后,王朴以他非凡的见识,直达根本的见解,为李从璟往下如何改善幽州军政,献上了计策,也即所谓的‘安边十策’。

    无论是王朴对当下幽州军政情况的见解,还是他献出的计策,都可谓是深刻而独到,前者深入源头,后者对症下药。若是依照王朴所献之策,李从璟一一改善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必能让幽州军政的面貌,再有一个飞跃性的改进。

    正如王朴在书册结尾所说:“君主贤能,施仁政于民,则-民众归附,君主以德予民,则-民以性命报之。仁政、恩德之行,重在官吏,治民首在治吏,古今之明政者,无不吏治清明,故而‘十策’之首,在于整顿吏治,‘十策’之核心,在巩固边防,‘十策’之归宿,在于万民归心。万民归心,则能使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而其国,虽虎狼环饲,不能坏之。治国如此,治理一地亦是如此。”

    李从璟将书册合上,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向王朴深深一礼,“先生大才,幽州必赖先生以安。今我欲拜先生为长史,先生可愿?”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王朴规矩回礼,而后又露出一个欠揍的笑容,“若是能加肉加酒,那就更好了!”

章一百四十七 同光二年将去尽(2)

    同光元年五月,李存勖在魏州继位,随即灭梁,入主中原。同年秋,李从璟北上幽州,出任卢龙节度使。在收复平州,击退耶律倍、耶律敌刺攻打扁关之军后,这一年也宣告结束。

    同光二年春,李从璟于卢龙九州之地,行屯田之事,由是拉开整顿幽州军政大事之序幕,随后,李从璟精兵汰弱,大兴工矿,繁荣商业。同年秋,幽州丰收,卢龙由是府库充盈,李从璟遂招募一万新卒,再建屯田之地三。深冬,李从璟以王朴为长史,整顿吏治,拉开了彻底改变幽州军政面貌之帷幕。

    亦是同年,渤海**队攻占辽东半壁江山,与契丹久战不休,入冬后,大明安归国,统领渤海**政大权。

    同光二年,在经过这些事之后,也走到尽头。大唐,即将迎来同光三年。

    北地冬日多大雪,尤其是辽东、渤海国之地,冬日积雪三尺,连日不融,实为常事。

    在泊汋城之西,建安城之东,有一条道路连接了渤海国与辽东腹地,在这个风雪正紧的日子,一支马队正埋头赶路。这支马队人数不少,粗略一看便超过三百人,个个都是骑兵,有些骑兵甚至是一人双马的配置。三百来人行色匆匆,马蹄从雪地里碾过,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凹坑,这些凹坑汇集成一片,彻底打断了积雪本来的面貌。

    这支马队中的绝大部分骑士,清一色青色长袍,荷甲持刀,背负弓弩。他们从渤海国而来,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往辽东腹地,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去。

    当前有一位白衣男子,年纪轻轻,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风采翩翩,在风雪中随骏马飞驰的身姿,非凡出尘。在他身旁,有一位身披裹挟了大半个身躯紫色披风的女子,披风里是一身样式怪异的冬衣,乍见之下,这位女子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便是她那头披散的长发,和脸上一只醒目的眼罩,女子明明眉眼慵懒,却显得狂放不羁。

    三百余人不知奔行了几日,在道路出现一个岔口的时候,脚步停了下来。

    三百骑中走出一人,不用地图,便道:“此地是分叉口,东西两条道,对应南归两条路。选择东面这条道,则在过泊汋城后,往南六百里,至都里镇。在都里镇乘船过海,便入平州境内,这是南归第一条道。选择西面这条道,则过建安城,往西四五百里,至营州城,再南下经过营州全境,经由扁关进入平州,这是南归第二条道。如何选择,还请莫先生和桃统率定夺。”

    莫离沉吟道:“经由第一条道,可以避过辽东、营州之契丹军,畅通无阻抵达都里镇,乘船过海至平州。只不过如今这时节,海上风大,视线不佳,颇为难走,船毁人亡是常有之事。而如果选择第二条道,则要在辽东数万契丹大军和营州契丹守军的眼皮子底下经过,风险不小,好处是风险稍微可控。两条道各有优劣,如何取舍,桃统率如何看?”

    桃夭夭将一头乱发重新束好,仍在脑后,闻言说道:“第一条道风险不可控,第二条道风险可控,如何选择,已经明了。我意选择第二条道,横穿辽东、营州,直回平州。”

    莫离点头道:“我意也是如此。”笑了笑,“与契丹交手无数次,我军情处锐士渗透契丹辖境,如入无人之境,眼下轮到我这个军情处组建者何你这个军情处大当家,自然没有认怂的道理。”

    “那边如此罢!”桃夭夭挥动马鞭,“若是路上没有太多耽搁,还能赶回幽州过个年。”说这,啐了一口,很爷们儿的道:“去年在渤海国过年,真他娘的糟透了!”

    莫离不禁莞尔,双腿轻夹马肚,和三百军情处锐士踏入西边那条道。

    却原来,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又历辽东之战,大明安如今已经掌握渤海**政大权,莫离和桃夭夭北上相助大明安的预定任务已经完成,两人遂在李从璟催促下,于前不久离开龙泉府,踏上南归幽州的路程。

    时节还未入秋之时,李从璟派遣演武院两百学生,随孟平入辽东,听令莫离驾前,相助渤海**队对抗契丹大军。后演武院两百学生屡立大功,为大明安所重,多次嘉奖。在这份光鲜背后,则是不为人知的凶险,演武院学生时常亲临战场,甚至是随军斥候深入契丹控制辖境,多有身遭不测者。

    不说其他,当日入辽东的两百演武院学生,如今折损不少,已是只剩下百五十余。这个战损,可谓是非常之高了。

    莫离与桃夭夭随大明安归龙泉府时,演武院学生并未随行,又因辽东战事虽然一时再无大战,但毕竟战事陷入胶着,是以演武院也未撤出辽东战场,他们继续在各地,继续他们之前所为之事,为大军谋取一场场或者微小,或者惊世骇俗的胜利。

    建安城东五十里之外,一处道旁的密林中,几个年轻的面孔探出脑袋来,在视野开阔处远望前方十里开外的契丹军营。

    这些年轻的面孔虽然没有如同在学院的时候一样,着学院的制式衣袍,但他们就是幽州演武院的学生,并且还是此番赴辽东的学生里面,最为精锐的几个。

    “契丹蛮子怎么会在这里摆这么大一座军营,这看起来好生没有道理!”一名演武院学生望着眼前的契丹军营,小声对身边的同伴说道。

    他身边的同伴,身材不高,面容也不英俊,但是眼中的沉静之色,即便是在此时面对意外情况时,也没有分毫变化,

    “契丹蛮子为何会在这里摆一座军营,这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因为这座军营,我们此行的目的要达成,凭空难了十倍不止。但凡有大军驻扎的地方,方圆数十里内,都是其控制范围,咱们要通过此地,前往建安城,打探建安契丹军的情况,几乎成了不可能的事。”这位演武院学生说道。

    “铁胡,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先前那位说话的演武院学生,出声调侃。

    “赵弘殷,放你娘的屁,老子安重荣什么时候怕过事?”被同伴称呼小字铁胡的演武院学生怒道,不过他随即又压低了声音,“不过书院先生们说得对,遇到难事不要紧,要解决难题,就得找对方法。眼下来看,我们要强行通过这片被契丹蛮子控制的地方,不太现实,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绕道了。”

    “绕道?”赵弘殷寻思了一下,“若是绕道,要花费的时间就要长许多,咱们携带的干粮,恐怕不够。”

    二十多岁的安重荣冷笑道:“何止是干粮不够,时间推延之下,即便是到了建安城,要完成计划中的任务,恐怕你我想要回营过年的想法,就要泡汤!”

    赵弘殷琢摸了一番,不耐着:“铁胡,少扯这些没用的,在何处过年不重要,又不是过了今年就没有明年,这点小事算什么。你就说,建安城,咱们还要不要去?”

    安重荣冷哼道:“赵弘殷,你小子话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这建安城,还能不去?老子什么时候比你怂过?”

    两人拿定主意,又问他们身后另外四人的意见,那四名演武院学生,本就是以他两人为首,见他两人统一了意见,自然没有异议,当下这件事便被定了下来。

    众人悄悄离开原地,在林子里牵了战马,小心翼翼来到官道上,见左右无人,纷纷跃上战马,马鞭轻挥,战马瞬时便冲了出去。

    六名演武院学生心知不能强行闯过契丹大军驻扎的地方,已经打定了绕行的主意,然而,他们的打算虽然没错,但是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或者说他们已经无法改变的一点,是他们此时已经距离契丹大营很近,已经进入了在此地扎营的契丹军的控制范围。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刚提起马速,还未跑出去多远,在官道上刚转了个弯,猛地发现,在他们前方,道路尽头,一支十余骑的契丹骑兵,正朝他们这边奔过来!

    “不好,是契丹游骑!”赵弘殷目力好,他最先发现对面出现的敌军。

    为方便深入敌境,探查军情,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俱都换了契丹服饰,眼下他们身上披的,就是契丹游骑的衣袍。但他们这六人的短板在于,他们中没有人会说契丹话!也就是说,碰到契丹游骑,能绕过去,或者是擦身而过不说话尚有可能蒙混过关,而一旦说话,则必然露馅。

    “马速不变,不要理会他们!”安重荣脸色白了几分,心跳也快起来,但他还是冷静的思考道,“看形势,随时准备动手!”

    其他几名学生微微低下头,他们都是经历过战场厮杀、有军功在手的军中翘楚,在生死之间走过,心性自然比常人沉稳,当下也没有热出现慌乱,文文操控战马,向对方奔进。

    距离百步时,对面的契丹游骑忽然放低了马速,用契丹话向他们喊道:“前方发现了一批渤海军队游骑,人数众多,你们不要再往前走了,跟我们一起回去!”

    契丹蛮子说的什么,安重荣、赵弘殷等人都不知道,他们马速不减。

    契丹军士见安重荣等人不说话,只是埋头奔进,大感疑惑,他们索性安全停住马,挡在路中间,为首的那个契丹百夫长,脸色更是微微变了变,“你们为何不说话,你们是谁的部卒?”

    转眼间,已经奔到他们面前的赵弘殷,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抬起头,突然叽里呱啦乱叫了一通。

    契丹百夫长一怔,“你说什么?”

    他这一怔,也丧失了最后的反应机会。

    “他说他上了你亲娘!”安重荣骤然拔出长刀,也不费事举起,在长刀出鞘之后,顺势上斩,刀锋直接掠过了契丹百夫长的脖子,带出一蓬血肉!

    赵弘殷和其他演武院学生,几乎是与安重荣同时出刀,对着面前应对不及的契丹游骑砍过去,一阵刀光剑影,在契丹蛮子的惨叫声下,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这些契丹蛮子尽皆斩杀在此。

    之所以要将对方斩尽杀绝,一方面是不想被他们追击,被这些契丹蛮子在背后放箭,另一方面,也是忌惮他们归营之后,调遣契丹大军来追击。将他们都杀了,虽然不能免于被发现,但却可以延后这个时间,让众人有时间成功逃脱。

    六名演武院学生杀尽眼前十来个契丹游骑,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人轻伤而已,那名演武院学生掏出随身携带的药品,往肩膀上一贴,再用布条缠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多用一丝时间。

    “走罢,我们的行踪迟早被发现,必须得赶在契丹大队人马追出来之前,奔离到安全位置!”安重荣说道。

    这个问题众人也都意识得到,当下其他几名演武院学生纷纷扬鞭。

    正在这时,最后一名演武院学生脸色微变,他向身后看了一眼,随即失声道:“契丹大队人马追上来了!”

    众人闻言回头一看,果然就看到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骑,正向他们这边奔来。

    “这怎么可能,他们如何会发现我们?!”有人叫道。

    赵弘殷面沉如水,“恐怕不是他们发现了我们,而是恰巧出营,碰上我们了!”

    “别扯这些了,快走!”安重荣招呼道。

    其实赵弘殷猜错了,这百十人的契丹精骑,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他们之前趴在林子里观察契丹军营的时候,碰巧被契丹游骑远远看到,这才调集了大队人马来追杀他们。

    安重荣、赵弘殷等人不敢多耽误时间,大叫一声倒霉,纷纷卯足劲狂奔。

    莫离和桃夭夭带领三百军情处锐士,逐渐靠近了建安城的控制范围。不同于安重荣、赵弘殷等人直奔建安城而去,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建安城有交集,是以原本走的就是绕行的道路。只是他们此时也不知晓,建安城中的契丹蛮子,竟然会将一支大军摆在离城四十里之外的地方,作为前哨据点。

    不过莫离、桃夭夭是何许人也,他们自然不会等到靠近契丹军营仅十里的时候,才发现异常。几乎是刚进入契丹军营的辐射范围,莫离、桃夭夭就通过道路上的马蹄印、周围人迹和环境气氛的差异,觉察到了情况的微妙。

    “不能再笔直往前走了!”莫离和桃夭夭几乎是同时出声,他们渐渐放慢马速,观察着周围环境,“这附近最近恐怕有契丹大军活动,我等还是及早改道得好!”

    莫离沉吟道:“奇了怪哉,此地距离建安城少说也还有六七十里,怎么会有契丹在此处留下如今繁杂的活动痕迹,难道建安城的契丹军,准备再次发动一场大战?”

    “泊汋城坚固非常,又有你临行时定下的锦囊妙计,即便是建安城的契丹真大举进攻泊汋城,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桃夭夭浑不在意,“眼下,我等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的游骑回报,发现一支百十人的契丹精骑,正向这边奔来,“在契丹精骑前面,有六人正在亡命,看他的服饰,与契丹蛮子无异,但在他们的手臂上,缠有演武院学生的束带!”

    演武院学生、军情处锐士,时常深入战场和敌后,经常需要换穿契丹蛮子的服饰,为了避免错杀,也是为了方便在危急时刻救援,他们身上却是有标示的,这个束带,就是那个显眼的标示。

    安重荣、赵弘殷在被契丹百十精锐锁定之后,一直在马不停蹄奔驰,奈何他们座下的战马,随他们离开营地到此处,已经跑了很远,还没来得及喂给饭食,这时被契丹养精蓄锐的战马追赶,实在是没有办法跑赢对方。

    跑了不足二十里,双方的距离已经极近,契丹精骑中,开始有利箭射出。

    一名演武院学生运气不佳,被利箭射中后颈,当场摔下马去,滚到路边,安重荣和赵弘殷回头,正好看到那名学生被契丹精骑追上,乱箭射成刺猬,绝望而又不甘的倒下。

    “阿城!”安重荣、赵弘殷瞬间双目充血,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又是一阵利箭飞射而来,这回利箭直接射中赵弘殷肩头,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没有倒下马去。

    赵弘殷骂了句娘,他身旁的演武院学生随即也骂了一句娘,却是他也被两支利箭,给钉在了后背上!

    “照此下去,咱们全都得完蛋!”安重荣有些绝望,看着赵弘殷和那名学员伤口流出的鲜血,和两人咬牙坚持的模样,安重荣心中闷得慌。

    怎么办?

    一直甚有主见的安重荣,此时却悲愤的发现,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他感到无比无力、绝望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支青衣骑队。

    看到那一片清一色的青衣,安重荣惊喜的大叫出声,“军情处!军情处的人来接应我们了!”虽然不知道军情处怎么会恰好知道他们有难,而及时出现在这里,安重荣还是兴奋的差些手舞足蹈。

    赵弘殷等也是一脸庆幸,无不大松了口气。

    众人让到路边,让军情处锐士得以顺利通过,几人再回头,看到的就是三百军情处锐士屠杀百十契丹蛮子的场景。

    便是见惯了沙场厮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此时也是情难自己,大感兴奋、畅快。毕竟方才差些丧命,他们相视一眼,安重荣和没受伤的那两名学员,一起奔出,加入到攻杀契丹蛮子的序列中。

    没多久战事落幕,安重荣、赵弘殷纷纷下马,问过军情处的锐士之后,找到了这批军情处锐士的领头者莫离和桃夭夭,大礼拜谢。

    “能在这种地方被契丹蛮子追杀,你们的本事倒是不小。”马背上的莫离看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微笑着打趣道。

    安重荣、赵弘殷莫不一脸羞愧,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名演武院学生运气不佳,被利箭射中后颈,当场摔下马去,滚到路边,安重荣和赵弘殷回头,正好看到那名学生被契丹精骑追上,乱箭射成刺猬,绝望而又不甘的倒下。

    “阿城!”安重荣、赵弘殷瞬间双目充血,然而不等他们有所动作,又是一阵利箭飞射而来,这回利箭直接射中赵弘殷肩头,他身子晃了晃,好歹没有倒下马去。

    赵弘殷骂了句娘,他身旁的演武院学生随即也骂了一句娘,却是他也被两支利箭,给钉在了后背上!

    “照此下去,咱们全都得完蛋!”安重荣有些绝望,看着赵弘殷和那名学员伤口流出的鲜血,和两人咬牙坚持的模样,安重荣心中闷得慌。

    怎么办?

    一直甚有主见的安重荣,此时却悲愤的发现,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在他感到无比无力、绝望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支青衣骑队。

    看到那一片清一色的青衣,安重荣惊喜的大叫出声,“军情处!军情处的人来接应我们了!”虽然不知道军情处怎么会恰好知道他们有难,而及时出现在这里,安重荣还是兴奋的差些手舞足蹈。

    赵弘殷等也是一脸庆幸,无不大松了口气。

    众人让到路边,让军情处锐士得以顺利通过,几人再回头,看到的就是三百军情处锐士屠杀百十契丹蛮子的场景。

    便是见惯了沙场厮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此时也是情难自己,大感兴奋、畅快。毕竟方才差些丧命,他们相视一眼,安重荣和没受伤的那两名学员,一起奔出,加入到攻杀契丹蛮子的序列中。

    没多久战事落幕,安重荣、赵弘殷纷纷下马,问过军情处的锐士之后,找到了这批军情处锐士的领头者莫离和桃夭夭,大礼拜谢。

    “能在这种地方被契丹蛮子追杀,你们的本事倒是不小。”马背上的莫离看着安重荣、赵弘殷等人,微笑着打趣道。

    安重荣、赵弘殷莫不一脸羞愧,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一百四十八 谋利有成志士归 去王称帝性未改(上)

    依照李从璟的记忆,今日是小年,也就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又称小团圆,是离家游子归来,与家人团聚的时候。

    幽州城最高大的建筑,无疑是城楼,高达五丈的城墙上,耸立的城楼又高出数丈。李从璟入主幽州之后,对节度使府邸,并未做大修,在贵为节度使后,现有的生活品质已经让他很是满意,他对个人生活的要求不高,因是也从未花钱为自己做过什么。但有一件事例外,他在节度使府邸内,建起了一座极其高大的阁楼,这座阁楼之高,几乎能与城楼比肩。

    君子乐山,仁人好水。登高望远,志士喜为之,尤其是胸怀远大者,更是乐于此道。李从璟筑城此楼后,时常登上楼阁,或俯瞰幽州全城,或远眺苍茫北地,更将其命名为“致远阁”。

    小年这日夜,李从璟在设厅设宴,邀幽州文武官员相聚,布施恩德,以收买人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吏,都讲究恩威并济,李从璟手下的事,无论是军纪,还是官场规矩,都很严肃,然而在此之外,他并不吝啬表现自己的随和,而表现随和的方式,除却与人相交时言行举止平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散利。这一年来,李从璟在幽州谋事有成,府库充盈,是以借今日之机,他大赏群臣。

    一夜欢庆,子时过后,一众文武官吏才心满意足散去,李从璟也离开设厅,只不过饮酒颇多、走路都有些摇晃的他,却未回去后院歇息,而是一步三晃登上致远阁。李从璟虽然脚步不稳,但神志却清醒得很,登上致远阁顶层,扶栏远眺,整个灯火辉煌的幽州城都在脚下。

    万家灯火,每一盏灯都会照亮一个团圆。

    冷风扑面,李从璟精神为之一振,他默然伫立良久,不知在想哪些事,也不知在念哪些人。

    良久,身后传来有人上楼的声响,听见脚步声,李从璟没有讶异,也没有回头。少顷,装饰贵气端庄的任婉如走到李从璟身后,轻柔为他披上一件虎皮大氅,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问:“想什么呢?”

    李从璟目光深邃而宁静,“催促莫离归来的消息已经发出去一个月,算算脚程,他们怎么都该已经入了平州,但连日来却没有半分消息传回,我深为之担忧。辽东战事胶着,数万契丹大军虎视眈眈,他们这一路归来,路可是不太好走。”

    莫离与李从璟的交情如何,任婉如自然是知晓的,闻言她眼中也流露出担忧之色,“莫先生没有大军随行在侧,要穿行辽东,的确不是容易的事。不过从辽东至此,有东西两条路,也不知莫先生是经营州,还是走海路。”

    李从璟言道:“这时节海路不稳,充满未知和不可控的风险,想来莫离他们不会走海路。”

    任婉如离开李从璟的肩头,仰头看着他的侧脸,“既然知道莫先生走哪条道,或可遣大军前往相迎。”

    “大军离营,动静太大,怕会引起连锁反应。”李从璟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莫先生是栋梁之才,不容闪失,既然大军不能出营,你亲自去接,也是应当的,况且他与你自小情深,为你之大业,在异国他乡,身处险恶之地,辛苦逾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去迎。既然要去,就趁早吧。”任婉如点点头,很支持李从璟的想法。

    她虽然从不干涉、过问幽州军政,只作一个贤惠妻子,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幽州诸事不了解,相反,她男人的功业,她了解得很清楚。因为爱一个人,不仅要爱对方的人,对方的位置,还要爱他脚下的那片土地。

    在莫离不在李从璟身边这些时日,李从璟常常忙至深夜,处理文案,军政大事虽有卫道相助,但卫道父子、章子云、王不器等人,都各有要职,在谋一域,在谋全局上,却是无人能相助多少。任婉如重视莫离,不是重视他这个人,而是重视他的身份,换言之,她是重视莫离在李从璟大业中的作用。

    李从璟转身拉起任婉如的手,将它们放在自己手心,歉疚的说道:“如此一来,十之八-九会来不及回幽州过年,让你独居此处,委屈你了。”

    任婉如温柔一笑,以毫不在意的口吻说道:“今年过了,还有明年,人生往后更有数十年,夫君何愁不能陪伴臣妾?”

    李从璟心中感动,轻轻将任婉如拥进怀里。

    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成好家,才有更多精力去立好业,有贤妻如此,在外打拼的男人,哪还有半分后顾之忧呢?

    小年月过完,在李从璟离开幽州的时候,幽州刺史费高章府上来了许多人拜访,作为幽州本地文官之手,又在刺史这个位置上做了许多年,无论是之前李存审,还是如今李从璟,对费高章都颇为倚重,费高章的位置在不可动摇的同时,他的威信也在与日俱增。每逢节庆,门庭若市,少不了文官前来拜访,甚至是卢龙一些武将,也会前来送上礼金。

    有一辆装饰清新淡雅的马车,在到了刺史府外后,面对往来的人群,没有丝毫停留,熟门熟路从角门驶进府中,在进门之后,马车才停下来,一位不到而立之年的男子,着一身素袍,翩然走下马车,径直向府中走去。

    迎面碰到的刺史府中的官吏、仆役,都会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规规矩矩叫一声“张先生”。久在刺史府的人都知道,这位风采出尘,气质淡雅到有些阴柔的年轻人,便是刺史费高章平生最得意的门生,张一楼。

    张一楼来到东书房外,这才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在躬身立于此地,随时听后费高章差遣仆役敬畏的眼神中,施然叩响房门。

    “是一楼吧,进来。”屋中传来费高章威严而又柔和的声音。

    张一楼推门而入,又返身将门关好,规矩行礼,“见过老师。”

    书房中空间颇大,帷幄依依,书架层立,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燃烧的炉火散发着氤氲热气,若有若无的竹炭烟气袅袅升起,飘出窗户去。费高章放下手中毛笔,合上书册,从书案后走出来,示意窗前的矮榻,让张一楼入座。

    师生俩相对而坐,费高章让仆役煮茶,年事已高、须发花白的费高章看起来额亮面润,精神奕奕,完全没有丝毫老态。

    “今日前来,所为何事?”费高章问张一楼。

    两人之间的亲近关系,让他们在座谈时已经无需客套寒暄,而两人行事都是干脆利落的风格,没有拖泥带水的习惯,面对费高章的提问,张一楼直言道:“经年将尽,诸事都在收尾,去陈以迎来年之新,而于此际,学生却有一惑,让学生不知来年该如何迎新,故前来候教老师座前。”

    费高章捻须道:“是何困惑,你且说来。”

    张一楼道:“去年深秋,李从璟接替李存审老将军,节度幽州,统领卢龙九州军政大事,当时,就如何与李从璟相处,如何处理自身与李从璟的关系,老师送给学生一句话。是为‘接近他,了解他,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得到他的重用,才有机会以图将来’。如今时过境迁,学生虽未成为李从璟心腹,但自度日受重用,已身居机要,对幽州大小事,已了然于胸,诸事都能闻而奏对。可以说之前的构想,如今已经达成。是故学生今日前来,特请教老师,老师当日所言之‘以图将来’,这‘将来’二字,是怎样的‘将来’?”

    出乎张一楼意料,他在说完这番话后,费高章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微微颔首,陷入沉默中。就在张一楼深感疑惑,在反省自己是否有什么错漏之处时,费高章缓缓开口道:“一楼,为师且问你,在地方为官,根本之道是什么?”

    张一楼没有沉吟,直接就说道:“身为一地百姓,出任本地官吏,根本之道,上在造福本地,下在巩固自身。”

    “不错。”费高章点头道,“说到底,本地人出任本地官吏,自然要维护本地利益,只有在维护好本地利益时,才能得到本地势力的支持。地方如水,地方官如鱼,鱼离水不活,水离鱼成死水,两者必须相辅相成。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只有为本地百姓谋福,获得本地势力支持,我们才能在官位上坐得长久,才能掌握更多权力。无论是从政绩上而言,而是从个人荣辱上而言,这都是根本之道。”

    说完,费高章直视张一楼,“但是领政之人则不同。放在当下而言,节度使则不同。若是在先前,节度使坐镇一方,与地方融为一体,成为小诸侯,那自然与地方势力利益一致。但如今的大唐,因陛下威重,携皇权而集中大权,各地节度使,已不复前面数十年独成一国之面貌。就说李从璟,他出任幽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这是为官一任,停驻一时,在其任满后,其必离此而去。”

    “如此,矛盾就产生了。”费高章接着道,“领政者为官一方,和本地官吏为吏一生,因为身份不同,所追求的利益也就不同。前者逐眼前之利,只求稍有功绩,能获得朝廷政绩课考之优,便能有机会升官发财,届时其离开此地,此地往后情况如何,其所谓‘政绩’会否给当地带来长久不利,就不是他们会考虑的了。但是后者不同,后者长立此地,所求之利在长久,必不能接受领政者以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这就是矛盾所在。”

    张一楼面容肃穆,颔首间已有所悟,他接话道:“所以老师先前让我取得李从璟信任,力求入职机要,便是打入其内部,掌握其诸事情况。而一旦李从璟有因一时之利,而害长久之利之举动时,则学生便反戈一击,或者说联合幽州本地官吏势力,掣肘、约束其行为,以保护幽州长久之利!”

    “正是如此。”费高章道,“领政者要治理一地,无论是是否带了心腹亲信来,都必须要依仗本地官吏,分一部分权力给本地官吏,否则其政令,无法顺利下达施行。这便是我们的可趁之机,你也正是借此而入职枢要的。”

    张一楼轻轻一叹,看着面前他的老师,“学生之困惑处,便在于此。”

    费高章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这样的神色在他脸上很少见,他道:“你的确该有困惑。毕竟,李从璟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

    “的确如此。”张一楼感慨道,“他到幽州后所行之事,的确与常人不同。”

    费高章眼中露出追忆之色,“初时李从璟重新算民,摆明了不信任我等之前算民之结果,让我等幽州官吏面上无光,其后又行精兵汰军之事,那些被他赶出军营的本地将校,可是多有不满,又因地方官员势力联合,利益纠葛在一处,他再次伤了卢龙本地势力之利益。经此两事,幽州本地官吏,对其已是大为不满,奈何他先克平州,又屡败契丹,携大胜之威,一时无人敢有所作为。”

    “但一时虽没有作为,矛盾却没有消失,沉淀累积的久了,自然会爆发。”张一楼道。

    “其后屯田,竟没有收缴大户之地,而是修缮荒废田地,甚至是垦荒来造耕地,即便是有占用大户之天,其补偿措施,也说得过去。这件事,被没有为人所诟病。”费高章道,“其后李从璟又兴渔盐工矿,办商路,更是让本地势力参与其中,分利于民。我幽州本地管理、大户,由是从李从璟手中获利。”

    张一楼接着道:“更让人难以言说的是,李从璟屯田有成,渔盐、工矿之利颇多,入冬之后,他大散钱财,笼络人心。其中最为关键者,莫过于他提高军中将士之俸禄了,此举,让卢龙六万边军,一扫先前裁军之怨,尽皆归心。”

    费高章喟然一叹,放下递到嘴边的茶碗,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看向窗外,院中树木光秃,无叶剩枝,远天灰白,不辨其他颜色。奔向,费高章道:“李从璟会生财,更会散财。钱财之物,所用在何?昨日宴席上,李从璟言,钱财就是拿来用的。他的确是如此为之的,这句话,没人比他做得更好!幽州这桌菜,他吃得很多,但吃相不难看,所以众人都能接受。”

    “当下幽州这张桌子上的菜,本就是李从璟做出来的,他要吃,谁还能说他的不是?”张一楼苦笑道:“况且,他还分了羹给众人。老师,既然如此,那你之前让学生取得李从璟信任,以入职中枢,‘以图将来’,这个‘将来’,还要图否?”

    费高章突然转身,坚定道:“图,当然要图!”

    张一楼愕然。

    费高章回到矮榻上坐下,理好衣袍,道:“只不过这个‘图谋’,却不是要限制、约束、掣肘李从璟,与李从璟作对。”

    “老师的意思是,相助李从璟?”张一楼神色一振,问道。

    费高章肃然点头,忽而一叹,语重心长的说道:“一楼,领政者品性如何,我等无法选择。与领政者相斗,那是因为利益驱使,迫不得已。说到底,相斗不过是两伤之举。今既有如此领政者,不因一己一时之利,而损害幽州长远之利,难道不是很难得吗?屯田兴农事,开渔盐之利兴工、商,难道不是我等所谋之长远利益之举吗?既有如此领政者,愿真心为幽州之利而殚尽竭虑,作为本地官吏,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全力相助?”

    末了,费高章总结道:“今幽州官吏、势力依附,边军将士归心,便是从个人荣辱来将,相助李从璟,才是明智之举!”

    张一楼凛然称是。

    看着面前的得意门生,张一楼眼中的喜色没有瞒过费高章,他知道张一楼早也看透了其中利害,有了打算,今日来他府上,名义上是说求其解惑,实际上,难道不是欲求他这个老师的首肯,让他能够心安理得投向李从璟?

    费高章捻须笑道:“一楼,你是为师生平最得意的门生,继承了为师所有绝学,来日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遇到明主,实在是轻而易举之事。你的天地,本就不局限于这幽州一隅之地,现在有机会走出去,不要有什么顾忌,只管去做吧!”

    张一楼这才惊觉,他今日明求解惑、实求师命的意图,已经被费高章洞若观火,听了费高章这话,感受到费高章话中真切而浓郁的关切、期许之意,张一楼心头一热,伏地下拜,“多谢老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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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