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一十八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狮出关急(1)
李从璟率领大同军离开胜州时,军威严整,声势赫赫,五千人的队伍甲胄整齐,随在军中的辎重粮草等物堆积如山,排在一起长龙也似,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了。经过两日修整的大同军,人人吃饱喝足睡够,精神奕奕,满眼都是斗志,这幅景象与他们初至胜州时的模样,简直是天壤之别。
李从璟自知,其部攻克胜州之举,想必已为耶律敌烈所知晓,但耶律敌烈不一定能料到他们敢放弃胜州城,东行找他的麻烦。所以在出城之后,李从璟命令大同军全速行军,务求以迅雷之势,完成此次东援行军,不被契丹军挡在路上。
“李将军,我等此番援助桑亁关,这仗怎么打?”行军路上,张大千开口询问。
李从璟道:“今次之战,我等现于耶律敌烈背后,主动权尽在我手,这仗,自然是用最省力最简单而又能取得最实际效果的打法来打。”
“敢问李将军,何为最简单省力,而又能取得最实际效果的战法?”张大千接着问。
李从璟马鞭指向前方,道:“能保住桑亁关,就是最实际的效果。此地我主而耶律敌烈是客,其客场作战,又是以阴谋支撑战争,求得是隐蔽接近、以速破关,所以他此番无法带太多大军来,而一旦耶律敌烈腹背受敌,不能将快速取得战果的意图变成现实,他就失去了此次征战的目标,只能引军而退。”
张大千很是赞同,这的确是事实,被李从璟这么一说明,他们此战的战略目的,就不用去强行击败耶律敌烈大军,而是只要牵制住耶律敌烈大军即可。毕竟耶律敌烈所部军力占据优势,战力亦是精锐级别,反观大同军,几日来历经阻击战与袭城战,虽都取得大胜,但损失也不小,补充进来的八百新卒,只不过是编了卒伍而已,由大同军老卒为其各级将官,约束规范其行动。让他们摇旗呐喊、以壮声威尚可,但要他们冲阵杀敌,除却顺风仗,都是不现实的事情。而桑亁关的守军,经过连日苦战,能保得边关不失想必已是精疲力竭,此时能稳守桑亁关已经殊为不易,再要他们以区区数百人之数出关击敌,极有可能被契丹大军抓到破绽。所以,如果选择前者,这仗并不好打。
说完这些,李从璟最后总结道:“故此,我等只需列阵契丹军阵后,彼进我击,彼退我守,以为威慑即可。此战,不在败敌,而在疲敌,在拖延时间。”
张大千等领会李从璟的意思后,对他此举都持认可态度,张大千更是畅快的笑道:“此前都是蛮子跟在我等屁股后面,追击我等,让我等一刻也不得停歇,拼了命的追牛赶马,痛苦至极。而今,我等终于消停下来,再不用担忧时间紧迫,大可悠哉悠哉拖延时间,倒是件惬意的事。眼下换了耶律敌烈那老贼火烧屁股,去受这份苦,想一想实在是痛快!”
诸将闻言,俱都哈哈大笑起来,显然是都从这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转换获中得了不小的快意。作为这个转换的缔造者,李从璟亦是感到爽快的,甚至快意比诸将还要大些,不过经年以来他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是以表面上看去没有任何反应。大同军将士见此,还以为李从璟是看不上这点小事,不屑因之而有喜悦,遂觉李从璟果然跟他们不一样,心中不禁感叹,李将军非常人也,如此年轻便这般沉稳内敛,假以时日,必定成就一番常人所不能及的大功业!
从胜州而至桑亁关,不到两百里的距离,李从璟率领大同军,用了不到三日的时间便走完,在众人的视野里再度出现契丹大军,出现桑亁关的时候,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其他大同军将士,莫不感到一阵血脉喷张。
他们是雄师,他们在数倍之敌的围困中,百里奔战,将以速度称雄的契丹精骑远远甩在身后,面对涛涛黄河,面对深入敌境的孤立无援,他们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态,在耶律敌烈眼皮子底下夺下了刚刚被他亲自攻克的胜州城!如今,这四千大同军,在经过数日转战,在强敌环饲的境遇中,一战击溃契丹引以为傲、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的精骑,二战不费吹灰之力袭击夺得胜州城,这样的功绩,足以让他们骄傲的挺起胸膛,迈步踏入这块战场,向身前的敌军和友军宣告,他们,回来了!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将士出现在契丹军阵后的时候,契丹军正在耶律敌烈的亲自督战下,向桑亁关猛烈进攻。在契丹大军注意到出现在视野中的大同军以前,李从璟就通过斥候知道了战场的形势,所以当耶律敌烈得知身后已然出现可一支军队,并且对方就是大同军时,李从璟已经率领大军对契丹军阵展开了冲锋。
耶律敌烈在得知大同军攻克胜州后,立即调回了其子耶律博纳,同时也派遣了大量的游骑,严密监视胜州城中的大同军动静。是以这回李从璟领军回援桑亁关,耶律敌烈早先就已知晓。
耶律敌烈收回了望向桑亁关的目光,转而望向西边。
耶律敌烈谋取桑亁关的谋划和布局,走的是阴谋算计的路子,虽然其中也有阳谋为辅助,但本质和主体却是阴谋无疑。但凡阴谋,就有破绽,再高明的阴谋,也有可以将其打破的可能。
但李从璟不同,他此番回援桑亁关,以大军直来直往,以堂堂之阵、堂堂之法与耶律敌烈对垒,走得完全是阳谋的路子。这个阳谋里面,有技巧,有布局,但它的每一部分都堂堂正正,因此它没有破绽。没有破绽,就不会被对手抓住一点,从而将其全盘击溃。要胜没有破绽的正道阳谋,唯一的方法,就是以绝对的力量,迎面将之击败。
耶律敌烈能否以绝对优势,正面将李从璟和大同军击溃?这不好说。然而,就如何对付李从璟,耶律敌烈心中却是有计策的。
加上新近回军的耶律博纳,在桑亁关外列阵的契丹大军超过了万五千人,这还是应天军之前在李从璟手里连败了两场,损失了一些人马的缘故。这两战,一是马军被李从璟当头棒喝般击溃,接着又驱赶溃败的马军,冲击前来支援的后续大军,造成全军性的混乱,让应天军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如若不然,此时契丹的军阵还能再大些。
这么多的契丹军队,列阵在桑亁关外,仅是阵势就足够吓死人,但为何面对只有区区千人驻守的桑亁关,耶律敌烈却久攻不下?这里面确有秦仕得不惜重伤之身体,亲自坐镇指挥,激励全军将士的原因,加之桑亁关守军将士俱都奋力死战,但最重要的,还是桑亁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留给外敌攻城的接触面太小。
这就使得,契丹虽空有万五大军,但真正在与唐军作战的,其实不过几百人而已,而其中能与桑亁关守军短兵相接的,就更少了。也唯此,秦仕得才能守住边关,要不然他早就殉了国。
人满一千,无际无边,人过一万,接地连天。李从璟率领大同军将士出现在桑亁关前时,入眼尽是密密麻麻的契丹军士人墙,真个如同浩瀚森林,别说眼观全局,一旦融入人群中,连方向都无法辨别。
而大同军,即便是面对如此人城,也一头扎了进去。
耶律敌烈高高伫立在望楼上,微微颔首,冷冷看着军阵后面卷起阵阵尘土奔近的大同军将士,对方毫无畏惧、一往无前的军阵落在耶律敌烈眼里,让他眸底涌起缕缕冰冷的杀气,他眼中的漠然,使他看对方就像看死人一样。
如今的契丹,因有南北院之制,汉人文官文士的地位得到很大提高,与中原一样,契丹贵族、大将,也盛行养士,蓄养门客,作为他们自己的爪牙,为他们私人服务。耶律敌烈身为北院大王,位高权重,他麾下亦有门客无数,此时跟在他身旁的,就是他的谋主,韩仲锡。
韩仲锡一副标准的汉人文士装扮,长衫方巾,蓄有大夫须,一派儒雅之相。
淡漠看着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奔近,韩仲锡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浅笑容,向耶律敌烈微微拱手,道:“恭喜大王,李从璟已入您瓮中,离死不远矣!”
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耶律敌烈却有意谦逊起来,他语气淡然,但却信心十足,“大同军距离死地,尚有一步之遥,现在就高兴,为时过早了些。”
韩仲锡丝毫不为所动,很坚定的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收起羽扇,认真地说道:“此番大王用计将秦仕得、大同军骗出长城,后有亲自领军东征,攻打桑亁关,谋划布局天衣无缝,本是一举功成之举,却被李从璟这小儿莫名其妙的撞破。李从璟固可恨也,然则其可恨之处未止于此,前日他领大同军残兵向西南而退,又在瞬息之间攻下胜州,这才是最让我大军忌惮之处。有李从璟在胜州,何以于如芒在背?若使李从璟自胜州出军至此,拥五千精锐,居于阵后,虎视眈眈,则进可袭击我军于阵后,令我等无法安心扣关,退可鼓舞桑亁关守军士气,以为援引。李从璟若果真如此行事,我等情势危矣。”
韩仲锡摇头晃脑,却是越说越起劲,他继续道:“攻克桑亁关,此我等此行之根本,奈何扣关数日,虽进展不小,但雄关仍在唐军手中,我等莫可奈何,眼看此关不可下,而李从璟在后,摆在我军面前的,就只剩下退军一条路。然而,李从璟小儿到底年轻心性,至此地,不布阵据守,眼见我攻关甚急,便欲来探我军阵虚实,殊不知为将李从璟这只乳虎屠宰,大王早已有了谋划。李从璟不接阵尚好,一旦他接阵,必陷入大网布置好的陷阱中,只有死地,没有生机!”
“而一旦李从璟死,大同军败,秦仕得还能支撑几日?桑亁关,旦夕可下矣!”
章一百一十九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狮出关急(2)
韩仲锡话说完,耶律敌烈轻笑出声,他颔首道:“果真知我者,仲锡也!”
韩仲锡拱手道:“大王谬赞,只不过跟随大王征战多年,耳濡目睹大王雄才大略,小人有幸窥得几分罢了,虽是皮毛,但对付幽云这些唐朝将领,却已是够用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韩仲锡这记马屁拍得颇有水平,耶律敌烈哈哈大笑。笑罢,再度将眼神投入到战场上,眼见李从璟率领大同军马军一马当先,从后方奔驰而来,已经逐步靠近后阵,耶律敌烈的双眼微微眯起来。在看似没有防备的契丹军阵后阵中,是被耶律敌烈才召回不久的耶律博纳在坐镇,从耶律敌烈所在的位置望下去,可以清楚的看见整个正常的形势,自然也能将后阵中埋伏好的契丹军士身影看在眼中,他们躬身负兵,藏于阵中,只待时机到来,便暴起击杀唐军。
契丹军阵后阵阵型如何,李从璟一眼望去,只能看到最前面的一条线,和其后的刀柄人马身影。在李从璟发起对契丹军阵的冲锋时,那原本背对他们的契丹军后阵中的契丹军士,迅速奔跑集结,在转而面向他的同时,努力寻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结阵,以求快速形成防御力,将李从璟挡在阵外。
这是很正常的军阵反应,看起来没有丝毫问题。况且以李从璟平视的目光看过去,眼前出了密集如林的人和刀柄,确实也看不到其他东西。
骑兵军阵轰然向前,已经接近到距离契丹军阵仅仅数百步的距离,在这个位置上,李从璟等人不仅能清晰看到对方的阵型,甚至连对方将士的面孔,都能看得见。
契丹军阵前方的将士在不停的集结,紧张结阵,竖起刀柄,组成防线,有些混乱,忙成一团。契丹军匆忙结阵,组成的防线,以长枪为主,间有盾牌,这样的防御力量,虽然有了战力,但要说经得起骑兵猛烈冲锋,却还是差得太远。
时间仓促,几乎是瞬息之间,大同军轰然而至。
李从璟双眼凛然,从中射出锐利的光芒,如同利箭离弦。
再近,至三百步。
契丹军阵中飞出一片箭雨,虽然不甚严整,不够密集,但却不能忽视其杀伤力。不用李从璟吩咐,他身后奔驰的大同军马军都伏低了身子,将自己埋在马脖子后面,利箭在半空中滑过一道半圆的弧线,最后箭头斜对地面,雨线一般落下来。
利箭更多落在骑兵与骑兵之间的空隙地带,却也有不少落在骑士后背上,但在这样的距离上,利箭是无法穿透骑兵背后的甲胄的,除非利箭透过缝隙,才有可能钻进骑士的身体中。
亦有利箭落在战马上,骑兵战马都是经过特殊而严密的训练,少有因皮外伤而受惊失控的,虽然这一轮箭雨下来,有铁箭落在马身上,但对战马造成的杀伤着实有限,因马失前蹄而落马的军士,虽则也有,但只是零落的极少骑士。
一波箭雨之后,李从璟靠近到距离契丹军阵不到两百步的距离中,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军阵上,将对方的杂乱脚步、身影都看在眼里。这样在匆忙之间结成的军阵,防御不够严密,对于势能强大的骑兵军阵而来,是最好撕裂的。
二波箭雨,噗嗤噗嗤的声响在身后传来,中箭落马和中间失去平衡的战马多了些,马嘶声钻入耳中,最能引起人的心悸,让人不由得担心下一箭会不会命中自己的战马,战马会不会将自己也摔落地面。然而李从璟的目光始终冷静如水,只是锋利的紧。
第三波箭雨,一支利箭滑过李从璟的肩膀,带出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对常人而言疼痛难忍的口子,只不过带给李从璟蚂蚁叮咬一般的触觉,完全不能引起他半分重视,更不能让他分神。
几乎是箭雨初停,李从璟坐直身体,骤然抬起手臂,向前方一挥,同时勒转马缰绳!
以此同时,那方才还显得匆忙、混乱的契丹军阵,陡然一变,脚步不稳的契丹军士,忽然以单位距离聚集在一起,彼此之间留出巨大的空白处来,这些空白地方,就形成了天然的骑兵通道。面对这样的阵型,骑兵冲击过去,自然不会去撞击那竖着长矛、盾牌的军士铁墙,然战马急速前冲的势头,也不可能立即被遏止下来,遑论后面还有正在往前奔驰的同袍,若是骤然降低马速,前后骑兵必然相撞,那无异于自杀。因此,这些对手留给己方的通道,骑兵只能一往无前的冲进去。
这些通道兀一出现,大同军将士就看到了里面,通道那侧,由重盾组成,那坚如壁垒墙壁,在墙壁间的空隙中,已有带着倒钩的长兵伸出,冷冰冰的横在重盾下方,离地两尺的位置。这样的位置,角度,正好勾住冲过来的骑兵马腿!
可以想象,骑兵冲进去之后,只能是有去无回。
这副场景,落在骑兵眼中,无异于地狱。这就是步兵对阵骑兵的利器,铁甲阵,又称为龟甲阵。在这个阵型中,步卒是刀俎,而骑兵是鱼肉。这样的杀阵,非军中良将,以及训练有素的将士不能布置。
只看一眼眼前的铁甲阵,李从璟便知,耶律敌烈,绝非易与之辈,契丹北院夷离堇的显赫声威,绝对不容轻易触犯。
然而,李从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微小,但笑意盎然的弧度。
在他扭转马缰绳,抬起手臂的那一瞬间,作为领头的他,就带着大同军骑兵,在契丹军前阵甩了一个线条流畅的大弯,整个骑兵阵型成一条长龙,如一条大河,在距离契丹军阵不过一二十步的地方,以近乎九十度的极限角度,平行与契丹军阵奔驰而过,没有冲进契丹军布置的口袋中!
这样的动作,难度太大,即便是对弓马娴熟,历经杀伐征战的真正精锐,也不可能临时做出,只能是事先就预定、准备好的!
在大同军骑兵改变奔行轨道的瞬间,马上骑士无不坐直了身体,而在他们手中,已然多了紧紧握住的弓箭。
李从璟拿稳手中弓箭,三支利箭在三根手指指缝中,无需刻意瞄准,在目标充足、且距离足够近的前提下,李从璟右手三根手指刹那间松开,三支铁箭便猛地杀出,弓弦响动的声音还未落下,而侧面的契丹军阵中已然传来三声惨呼。三名契丹军士,竟然都是咽喉中箭,他们如遭雷击,脑袋猛地向后一仰,一阵飘起的血滴子中,立即倒在了军阵中!
李从璟身后的大同军马军,起身,弯弓,放箭,三个动作一气呵成,霎时间飞出的利箭,组成一条长绳,迎面轰然甩进契丹军阵中。那些举着长枪长矛,想要将大同军马军逼开、放进铁甲阵中的契丹蛮子,怎么都想不到,眼前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变故。没有防御姿态和防御准备的他们,顿时被利箭射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即便是铁箭射中甲胄,也能将其穿透,狠狠钉进人体中!
近千大同军马军一轮齐射,杀伤就远远超出方才他们冲阵时,契丹军乱箭的杀伤总和!而第一轮齐射,并不是战斗的结束,紧紧是开始而已。
为迷惑李从璟和大同军,契丹军在布置铁甲阵时,在阵前部放了许多防御明显不足,只有攻击利器,而没有重盾重甲的军士,此时,他们就成了大同军马军最好的靶子!大同军马军将士从他们面前驰过,便是三轮利箭齐射,一层一层的契丹军士,如同被骤然而至的飓风吹倒的野草,被层层吹倒。不同的是,野草经风吹,还能再直起身,而这些中箭的契丹蛮子,却是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
在龙尾的大同军将士第三轮利箭放出时,龙首的马军将士,已经再度转弯,竟是又折了回来。
他们从头至尾,再次奔过契丹军阵前,以狂暴的箭雨,将意图向前冲杀的契丹蛮子尽数射倒在地,叫人牙酸的弓弦声后,是利箭入体的噗嗤声响,练成一片,不绝于耳。
阵中指挥的耶律博纳看到这一幕,气得直欲吐血,他骤然发出一声厉吼,急令骑兵出两翼,去迎战大同军马军!
从军令下达,到军令传到骑兵将令手中,再到骑兵将领点了部卒,最后出阵,这其中花去的时间,已经让大同军在契丹军阵前折腾了两个来回。当这些骑兵骑兵急匆匆奔行出阵时,李从璟已经率领大同军马军最后一次甩过一道大弯,潇洒的扬长而去!
在他们身后,是早已没有军阵模样,倒了一地的契丹蛮子,这些契丹蛮一层层倒在地上,连成一片一片,就像被人割了丢弃在地上的杂草。而往来奔走的军士,望着已经远去的李从璟和大同军将士,徒然高举兵刃与盾牌。
在方才短暂但激烈的交锋中,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将士将猝不及防和之后拼命想要抵抗、反击的契丹军士,射倒了一层又一层,到最后,这些契丹军士已经只能惨嚎的放弃一切不切实际的想法,在犀利的箭雨中,绝望的抱头蹲在地上,甚至有放声大哭者,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倒下。
骤然奔至,快速杀戮,急速撤离,这就是骑兵精髓的奔战之法。这样的骑兵战法,不求掠地,只求杀人,给予敌军的有生力量毁灭性的打击。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这一次探营,便是采用如此战法。特殊的地方在于,他们没有动刀,只动了弓箭。
在契丹骑兵出动前,李从璟和大同军将士奔离战场,向战场外而去。
冲出阵的契丹精骑不甘心就此放过李从璟等人,拼命拍马跟上来。
而当他们紧随李从璟和大同军马军脱离契丹本阵,再度看到唐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阵型严密的大同军步军,大同军步军将辎重车摆在阵外,城环形拱卫大阵,辎重车后弓箭手引弓搭箭。
李从璟和大同军马军在阵前分成两股洪流,汇入到偃月阵两翼。当契丹精骑追上来时,迎接他们的是候之久矣的步卒弓箭手,一阵密集如蝗的箭雨,立即叫这批契丹精骑遭受当头棒喝。
不及骤停的契丹精骑军阵,顿时一片人仰马翻,人马交相惨呼,声音惨烈不忍听闻。
章一百二十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3)
追出来的契丹精骑并没有愚笨到家,他们在看到大同军步军已经布置好的偃月阵后,就立即意识到不好,为首的契丹军将立即喝令大军停止进行。只不过他们攻势太猛,骤然之间却是不可避免冲进大同军弓箭手的射程范围,在付出百十人的死伤的代价后,他们成功奔离了大同军的射杀范围。
但是这群契丹精骑并未就此离去,而是隔着一两里的距离,结成军阵,对大同军虎视眈眈。只不过在丈量双方的实力后,这批契丹精骑明智的没有选择继续进攻,但要他们就此离去,却叫吃了亏了和眼见同袍伤亡惨重的他们极度不甘心,因是他们就逗留在大同军军阵前,既不肯退却,又不前行。
在归至偃月阵后,李从璟就从战马上下来,做到阵后临时搭建的一座并不高大,但却勉强够用的望楼上,观察桑亁关外的局势。
张大千等诸将哈哈笑着走上来,将李从璟簇拥在中间,在各自深表了一番敬佩之情后,开始讨论正题。比之早先对李从璟种种谋划、功绩的震惊,眼下的大同军诸将竟然都露出习以为常的神色,仿佛在他们眼中,但凡只要李从璟出阵,没有斩获、战斗不成功,那才是该震惊的事情。
李从璟方才的冲营之举,或者说探营之举,最先的打算,是试一试耶律敌烈挚亲自坐镇指挥下的契丹军,战力如何,所以他将自己送到契丹大军面前,让他们对自己出手。这就好比,两个势均力敌的拳手,在正式全力相搏前,会谨慎的跳进对方的攻击范围,刻意去挨对方一拳,再立即跳出来,为的,就是试探对方的拳脚力道,为接下来的战术、打法、进攻节奏的安排提供依据。
李从璟虽然早已打定隔着一段距离在契丹军阵后方扎营,但仍旧初至此地便带领马军冲向敌阵,也是如此打算。
有耶律敌烈亲自坐镇的契丹大军,战力如何,这个问题,没有量化的标准,但经过李从璟方才一役,对张大千等大同军诸将而言,至少在以劣势兵力与之对阵时,不会再有惧怕、顾虑,行动起来也不会束手束脚。
如此看来,李从璟方才这一阵,打得很有必要,也很有意义。
张大千笑道:“看来耶律敌烈也并非如传言中那般厉害,今次与之对阵,我等与之交手,未尝没有胜算。”
有一位大同军将领也笑着接话道:“耶律敌烈是否如传言中那般厉害,那可得看他面对是怎样的对手,若是李将军出阵,纵然耶律敌烈有百战百胜的威名,那也是如同镜花水月一般!”
军中汉子说话直接,连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露骨,这让即便是已经习惯被人称赞的李从璟,都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当然,若是换个角度来看,这位大同军将领并非是有意拍马屁,而是肺腑之言。如此一想,李从璟果然不再感到羞涩,对对方话中的钦佩之意,也能坦然受之了。
张大千指着阵前一两里外停留的契丹骑兵,不屑的努努嘴,“一大帮真刀真-枪的爷们儿,停在阵前,战又不敢战,退又不能退,如此进退失据,看着让人心烦!”
话虽如此,张大千却没有请求出战,去将这帮碍眼的契丹马军轰走,毕竟大同军兵力不占优势,现在以偃月阵相待,足能保证一时无虞,但要真说去击败耶律敌烈,即便现下全军士气高昂,张大千等人感觉良好,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看了片刻,李从璟不再在望楼上干站着。契丹军队桑亁关的进攻虽然不曾停歇,还在继续,但明显势头弱了许多,倒是桑亁关上的守军,见到骤然出现的大同军,本就已经士气振奋,又眼见李从璟戏耍了契丹大军一阵,无不激昂奋然,战斗凭空提升许多,反击倒是愈发有力了。
走下望楼,李从璟对跟在身后的大同军主将吩咐道:“传令下去,将士轮番歇息、进餐,准备就地打造营地。”此地距离契丹军阵十来里,有足够的战略缓冲地带,无论是支援桑亁关,还是面对契丹大军反扑,选择固守、撤退,都有足够的反应时间。
张大千等人轰然应诺,那些将校自去各自本部,将李从璟的命令下传。
面对契丹三倍于己的强敌,面对名声赫赫的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大同军将士们没有丝毫局促、胆怯,俱都神色自然的轮值、进餐,有条不紊的准备各项事务,一片自信、勃发之象。
很难想象,这支军队,在前不久与耶律雉的对阵中,差些全军覆没,其后更是奔逃如丧家之犬。
在李从璟与第五姑娘、刘细细等人一同进餐的时候,有军士来报,阵前新到一群契丹将士,更有一支人数不多的骑兵队伍缓缓靠近个过来。
李从璟走上望楼,果然就看到了军士所说的场景,有十来骑脱离了契丹军阵,直向大同军军阵行来,在阵外数百步之外停下,分出两骑前来与大同军守军搭话。
不久,经过消息的层层上报,李从璟得知,对面竟是耶律敌烈亲至,请李从璟阵前说话。李从璟早已看到对方那十来骑中,有一人身材高大、坐骑神骏,在他旁边,还有个汉人文士模样的男子。
两军对垒,耶律敌烈只率十余骑,就敢只身到大同军军阵前数百步,且其以契丹北院大王的尊贵身份,能在阵前相候,仅是这份胆量和胸襟,就不是常人能够拥有的。
对此李从璟没有任何认怂的道理,坦然应之。不过耶律敌烈表现得如此有胆色有胸怀,在气势上-将自己拔高了许多,李从璟却不打算让他得逞,遂在出阵前换下了披挂甲胄,换上了青色长衫,更不是不带其他护卫,只带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两名女子,就出了军阵。
耶律敌烈淡然从容,不将大同军放在眼里,敢只身到阵前,李从璟就更加不将耶律敌烈放在眼里,轻脱的表现,既有表现自己气度和胆气的意思,也就蔑视对手的含义。
三骑踏马出营,不时,在阵前相遇,双方仅隔着十来步,坐在马上答话。
既然要各自装逼,为何不干脆下马来,置一张桌子,举杯对饮?这却是找死的行为。李从璟与耶律敌烈的关系,可不比当时他与王彦章,两人有种族国家的对立,是外战对手,矛盾不可调和。一旦有一人敢下马,这十来步的距离,对方立马就会拍马而至,瞬息之间,就可将其斩在马下。总之,装逼可以,但要有节制。
在耶律敌烈与李从璟会晤的时候,契丹军队桑亁关的进攻再次停了下来,秦仕得和秦林双双得了喘息的机会,又走到一处,共同观察、讨论眼前的局势。
秦仕得率先感叹道:“今日初见契丹军阵后出现我大同军的旗帜、将士时,本帅惊喜非常,全城将士也俱都兴奋异常,连日来遭受契丹蛮子猛攻,跌落的士气也都全都提升了起来,李从璟不愧是名将,盛名之下无虚士,他竟然真带着我大同军将士回到了桑亁关,来支援我等,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感叹完,他又道:“其后瞧见我大同军将士初至此处,马军便分离而出,向契丹军冲阵,本帅着实惊诧非常,尤其是在看到契丹军阵后的隐秘布置后,更是提心吊胆,恨不得跑到李从璟身前,告诉他契丹军阵中有陷阱。那时,本帅心想,李从璟既然能从契丹大军的追击、包围中突围,带着我数千大同军,完好无损的出现在这里,该智勇双全,不会犯下如此错误才是。后见其在蛮子军阵前的表现,真叫本帅眼前一亮,这样的打法,这样精准的计算,可见李从璟不仅在征战战略战术上造诣深厚,在细节上,也是功夫极深!至此,本帅便彻底不担心,我大同军将士会重入虎口,而桑亁关会落入耶律敌烈手里!”
说到这,秦仕得笑着打趣道:“未在阵前,而片刻数惊,殊不知李从璟却气定神闲,游刃有余,看来本帅的确是老了,争不过这些年轻人喽!”
连日一来,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的秦林,此时心中的弦也终于能得到些许放松,这让他能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道:“军帅老当益壮,是关心则乱,哪有英雄迟暮之说。眼下,有军帅在内,李从璟在外,你二人合力,必能将耶律敌烈从桑亁关外轰走!”
秦仕得点点头,“的确,有李从璟领着我大同军数千精锐在外,本帅确实不用再提心吊胆了!接下来,作战需得更加稳妥,万不可中了耶律敌烈的奸计,让李从璟好不容易扳回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秦林恭声应是。他抬起头,看向城外大同军的位置,心中想道:“这个李从璟,到底是如何长成这幅模样的,年纪轻轻,竟有如此鬼才,这让我等同辈中人,哪还再好意思说自己是良将?”
大同军军阵外,李从璟和耶律敌烈各自略微向对方施礼,在表现自己修养的同时,又不落下气势。
李从璟竟然带了两名女子出来相见,这让耶律敌烈怎么都无法预料到,他当然知道这是李从璟在表达对他的轻蔑,却也不生气,开口笑道:“唐朝上下,文臣武将无数,然而称得上良才的,在本王看来唯有三人。”
章一百二十一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4)
如今唐朝上下无数文武官员中,堪称良才者唯有三人,这三人是谁?李嗣源、郭崇韬,若是有意抬举,或者按照对话情景的进行,这第三人便该是李从璟。然而耶律敌烈会这般说话吗?明显不会。
“依李将军之见,这三人是谁?”耶律敌烈紧接着以请教神态,问李从璟。
李从璟看着耶律敌烈,直到对方将那一句话说完,这才微微笑了笑,他眼神认真的看着对方,却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而是很庄重的说道:“我大唐上下,英雄辈出,人杰如过江之鲫,满朝文武,更是个个英才,乃我汉人脊梁,岂会如你所言,只两三良才?俱贤才矣!你说出这样的话,让我感到很是奇怪,看来在某些地方,虽明面上看上去有众多高位者聚集,然则可能应了那句话,“肉食者鄙”,能称为材的,只两三人而已啊!”
李从璟这话一出口,立即叫耶律敌烈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李从璟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嘲讽他契丹国没有良才,“肉食者鄙”本意是身居高位者见识短浅、没有才能,不过契丹作为草原民族,几乎是举族“食肉”了,李从璟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将耶律敌烈和契丹都骂得不轻。
李从璟不接耶律敌烈的招,转而反唇相讥,这就如同两人博弈,一人出拳,另一人却看都不看挥来的拳头,直接一拳甩在对方脸上,这让率先出手的人,不可能不郁闷非常,气被憋在半路,不得通畅。
耶律敌烈不等声色,李从璟不接招,他却不能自损攻势,故作淡然的继续道:“当下唐朝境内仅有的能称之为良才的人,一为我契丹皇上的侄子李亚子,一为去年才从幽州退走、现已告老养病的李存审,至于这第三个嘛……”耶律敌烈意味深长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故意停顿了片刻,这才悠悠道:“听说唐朝皇宫中有一位美人,貌若天仙,有倾国倾城之容,为天下汉女美艳之绝,人观之不禁心驰神往,或可成为良材!”
耶律敌烈话说完,眼中笑意盎然,和他身旁的文士相视大笑。
耶律敌烈这话的意思。唐朝国中的能人,要么就已老去,要么就已成昨日黄花,其最后竟将一介女子拿出来讨论,大有蔑视大唐国中无男儿之意。皇宫美人之说,涉及后宫,犹如外人言他人私房事,耶律敌烈这是在侮辱李存勖,他侮辱李存勖,自然也是在侮辱每一个唐人。
耶律敌烈专门跑到大同军阵前,和李从璟说话,自然不是什么仰慕对方久矣亟待一见,想来跟李从璟来一场君子谈话,在战前树立友谊、纵论天下什么的,之所以与李从璟阵前说话,都是抱有军事目的的。唇枪舌战,虽不比拼武艺,没有明刀明枪交手,但字字珠玑,句句杀机,比拼的是智慧、胆色、反应,同样关系到将帅沙场之能,若是言语不当,掉入对方陷阱中,吃了亏,或者被对方驳斥的哑口无言,在气势上输给对方,一来影响士气,二来一方将帅在阵前输给对方,掉了面子,失了威严,必定心中不平,这就会对其之后行动有所影响。
是以,唇枪舌战虽是言语交锋,实则凶险半分不亚于战阵厮杀。
但凡与人辩论、骂战,最忌思维被对方牵着走,但比之更重要的,则是不能被对手左右了情绪。思维一招不慎,尚可补救,但若情绪失控,让负面情绪影响了理智,那就没有半分胜算可言了。
是以耶律敌烈的话,虽然让李从璟感到恼怒,但李从璟很快将其压了下去,表面上依旧是云淡风轻,斜眼瞥着耶律敌烈,不屑道:“耶律敌烈,汝小儿乎?”
耶律敌烈脸一黑,沉声问:“此言何意?”
李从璟冷笑道:“汝既非三岁孩童,又怎能不知当今天下大势?就算尔不知天下事,难道连眼前事也不知么?”
耶律敌烈眉宇微沉,傲然道:“本王知天下事,大契丹雄霸天下,本王知眼前事,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
这番话够自信也够狂妄,从耶律敌烈嘴中说出来更具不俗气势,的确不失霸气。然则,李从璟闻言,却是仰天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便如同听了这世界最好笑的笑话。
耶律敌烈盯着李从璟,沉声道:“你这是不以为然?”
李从璟止住笑声,神色认真地问耶律敌烈道:“听说你也是个博学的,你可曾听闻何为夜郎自大?夜郎者,弹丸之地,而以为强汉亦不过如此,口吐狂言,固然听着豪气,实则不过是徒增笑耳!”
耶律敌烈脸沉如水,眼中露出凶光,竟似随时准备暴起。韩仲锡见耶律敌烈情绪波动过甚,被李从璟占了上风,立即坐不住了,出声帮腔,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此言,何其武断也!契丹疆域辽阔,东西南北不知几千万里,契丹勇士多不胜数,挥汗可成雨,抬袖可成云,岂是夜郎可以相提并论!今我大契丹国势中天,大军坚不可摧,但凡我大契丹勇士所到之处,谁人不臣服,谁人又敢不臣服?”
话至后半段,韩仲锡语调抑扬顿挫,气势十足,一时间竟然生出不少豪气和英雄气概来。
耶律敌烈对韩仲锡所言十分满意,微微点头,又学着汉人雅士的模样抚须,极为自得和满意,再看李从璟时,目中都是老神在在之色,还有几许戏谑,那神色仿佛在说:且看,连尔等汉人都如此敬服我大契丹,你还有什么话说?
先前韩仲锡没有插话时,李从璟一直在言语上压制耶律敌烈,第五姑娘和刘细细在李从璟身后,俱都露出快意之色。此时韩仲锡一出声,立即显现出不俗的口才,他的话竟然让第五姑娘和刘细细一时都不能找到破绽反驳,至多能骂其一句脸皮厚。而想到韩仲锡明明是汉人,竟然在这种时候为契丹蛮子说话,虽知其早已不是唐人,亦不免气愤难当,只是不知如何驳倒他,当下俱都对其怒目相视。
韩仲锡话说完,用淡淡笑意看着李从璟,胸有成竹的模样,显然对自己方才的言辞也颇感满意,除此之外,不难看出其已经做好了和李从璟打嘴仗的准备,只待李从璟接招,他便要再度口若悬河,大显神威,与之战个痛快。
便是此时,李从璟脸上也无太多神色变化,这让韩仲锡略微有些失望,不过不打紧,他已经做好准备,意欲今日一展平生所学。李从璟淡淡瞥了韩仲锡一眼,在对方瞬间抖擞精神,做好论战准备时,他却问道:“你祖坟埋在唐朝还是契丹,你祖宗是汉人还是契丹人?本帅是汉人的节度使,也是你祖宗的父母,你见了本帅,不下跪以礼迎,反倒在此对本帅大呼小叫,你是要背宗忘祖,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祖宗,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汉人先贤曾言,人不知礼,与禽兽无异,难道你在契丹那边呆了几天,已经沦为畜生了?”
李从璟这话既无耻又蛮不讲理,但天可怜见,天底下吵架的事,到了最后还跟讲理有甚么关系?一席话,让本欲开口的韩仲锡差些咬了舌头,他脸色顿时黑下来,愤怒的看着李从璟,气得浑身发抖,然而其方才拼命蓄积的气势,在刹那间如同泄气皮球,滚到了不知何处。
李从璟重新看了耶律敌烈一眼,眼中的不屑之意更浓,不待对方说话,便道:“今你求见于本帅,本帅不惜自降身份,与你阵前说话。但你太让本帅失望了些,本帅与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但你竟然管不好自家的狗,任其对尊者吠,实在是无礼至极。你是蛮子,智化未开,不知礼仪与规矩,本帅可以理解。但理解可以,本帅却没了继续与你说话的兴致。”
话说完,李从璟淡淡摆手,又道:“我只你们蛮子因不通诗书礼仪,所能倚仗者,无非一身蛮力,是以也最喜欢以蛮力解决问题。既然如此,那你放手来撕咬本帅大阵即可,何须废话,且看本帅如何叫你得知,我大唐军队沙场征战,从不靠蛮力取胜,而是靠战阵之法。”
说把,哂笑一声,无趣的摆手,再不理会面色难看到极点,如同吃了苍蝇一样的耶律敌烈和韩仲锡,转身策马而去。
第五姑娘嘻嘻笑出声,很是畅快,回头瞥了耶律敌烈和韩仲锡一眼,笑声又更响亮了些。刘细细举止含蓄,倒没有像第五姑娘那样姿态张扬,但微微扬起的嘴脸,也彰显出她心中的舒畅。
第五姑娘哼了哼,笑嘻嘻的对李从璟道:“那韩仲锡名为汉人,实为契丹狗贼,看着就让人来气。偏偏还一副儒雅博学的模样,幸好军帅你嘴快,让他满肚子言辞只能化为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咯咯,原来看人被骂得不能还口,竟然是一件这样让人开心的事!”
“不合时宜之物,烂在肚子里”那场景,实是有些恶心,李从璟无法直视,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他们仨在这边怡然自得,耶律敌烈和韩仲锡就不是如此了。不仅是韩仲锡,连耶律敌烈都气得浑身发抖。他归为契丹北院大王,何其尊贵的身份,便是耶律阿保机都对其礼敬三分,举国与人敢在他面前说一句重话,遑论被如此**裸的冷嘲热讽?
不仅如此,耶律敌烈因素来向往汉文化,所以汉学造诣颇深,便是契丹南院的那些汉人文士,也俱都对其敬佩不已,他也一直引以为傲,常觉自己乃当世大儒。而今天到了李从璟这里,竟然被说成“智化未开,不通礼仪”,大加鄙视嘲讽,这让耶律敌烈如何能不气得直欲吐血?
韩仲锡抬起的手臂颤抖不停,指着李从璟想要说什么,嘴唇抽动了许久,却是无一言发出。良久,韩仲锡难抑悲愤,口不择言的说道:“李从璟真乃竖子耳!身为堂堂节度使,言辞竟然这般无奈,全无半点斯文,真个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他年少有为,我本以为他风采不凡,还欲跟他论战争雄,却不曾想,不曾想,这厮竟然如此辱我,如此辱我!实在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也!
面对韩仲锡的愤怒、无奈,耶律敌烈心中的憋屈要更深得多。这回特意来大同军军阵前,叫李从璟出阵相见,搞到最后,竟然是主动而专程将自己的脸送到可对方巴掌下,被对方狠狠甩了几下。
耶律敌烈悲愤更甚,他看了双手不停颤抖得韩仲锡一眼,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扑上去,狠狠咬李从璟几口?”
韩仲锡怔了怔,随即发现,耶律敌烈这话实在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他不是武夫,无法拿刀去很李从璟拼命,唯其如此,才能解他心头之恨。望着耶律敌烈,韩仲锡很庄重的点了点头。
耶律敌烈调转马头,离开这个让他很不痛快的地方,丢下一句话,“本王也很想。”
章一百二十二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5)
李从璟回到阵中后,即令大军修建营地。天色已经不早,此间大营的修建,不能草率为之,当力求坚固,以防止契丹蛮子进攻、袭击。大同军将士也都知晓其中的厉害,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时,虽然他们已经接连取得了几场胜利,却也都不敢丝毫掉以轻心,按照李从璟布置下来的标准,挖沟砌墙,忙得热火朝天。
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军帐中,李从璟召集了大同军诸将,来商讨接下来的行动和往后的战术安排。关于这件事,其实之前李从璟和张大千就已经有过交代,只不过那都是泛泛而谈,没有具体道战场上,去布置各个指挥的行动,所以这回的军议,主要是解决这个问题。
李从璟在阵前羞辱耶律敌烈和韩仲锡的场景,大同军诸将都看在眼里,他们之前已经知道李从璟善于谋划,精于布局,并且骁勇能战,且武艺不俗,通过今日之事,对李从璟的能言善辩,他们又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
然而,这些大同军的将校们发现,对李从璟越是深入认识,却发现对其越是看不透。他总是在不停的给人惊喜,给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的才华像是深不见底的泉水,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底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先是见识了李从璟的胆色和智慧,于是李从璟在他们心目中留下了智将的印象;但是随即,李从璟带领千骑败契丹三千追兵,更是一马当先杀透敌阵,在敌阵中连斩耶律雉等四位上-将,于是乎他们知道李从璟的武勇确如传言中一样,因此他们脑海中李从璟的印象,又多出了许多彪悍能战之气,阳刚而杀伐气浓厚。
至此,他们以为他们已经全面了解这位年轻的节度使了,一个智勇双全的面貌已经足够完整,平心而论,在这个草莽将领当道的时代,许多人都是凭借勇武而成为一军主将,能兼顾智勇的人并不多。但是接下来,在攻克胜州城之后,李从璟提出抚民安城之策,并且委任了一帮靠谱的文官,去治理战后的胜州民政大同军的这些将校由此发现,原来那位智勇兼备的将军,并非只知道沙场征战与杀伐,他还有政才,能够主持政事,将一方民政处理的井井有条。
如果说之前对李从璟是敬佩的话,那么到了这个时候,大同军将校对李从璟就是仰望了。要知道,唐末以来至今,门阀士族的势力大为消减,已经到了看不见什么影响力的时候,随之而来的,是文士、理政之才的短缺,而在这个时候能够处理一方民政,那就不仅仅是能力和后天努力的问题,而是有着不俗的天分。
试想一个人,能文能武,武能定国,文可安邦,他还能不是一时之豪杰,只要运气不太差,他还能不成就一番大功业?这样的人,大概就是真正上位者的模样了吧。
但是今日,见识到李从璟三言两语将耶律敌烈气得浑身发抖,只能狼狈退走的时候,大同军将校们发现,他们脑海中那个上位者的画像,又一次模糊了。这回添加进去的神色,是儒雅之气,是饱学之姿,是士子风流,是潇洒不羁。如果说先前李从璟的画像还很清晰的话,那么到了现在,李从璟的面容已经再次走向了模糊。因为大多数的大同军将领,都已经无法在有限的见识中,去定位李从璟了。
这样一个人,该是怎样一副面貌,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画像,实在是难以雕琢。因为形象丰富、立体,所以这幅图像便不能不难画许多,以至于这些大同军将士已经无法将其展现出来。
再看李从璟,入眼的仍旧是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在这张还没有太多岁月沧桑痕迹的脸上,大同军将校们,难以看出这张特别又普通的面容下,到底隐藏了怎样一段经历,又隐含着怎样一段人生。那不是他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东西了。
敬佩、仰望、信服的目光中,李从璟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依旧是挺拔的身姿,沉静而且从容的站立,风度不俗。
李从璟道:“今日我等到得此地之后,先与契丹大军交手一阵,探知了对方军阵的战力,也算对耶律敌烈坐镇下的契丹军有了深一步认识。这些时日以来,契丹大军虽在我等手下屡经败绩,颇有损失,但并未影响到其根本战力。无论是对桑亁关,还是对我等这五千将士,契丹大军仍旧保有一战而胜的可能。因此,诸位切记不可掉以轻心,耶律敌烈兵力充足,资本雄厚,他输得起几阵,但我等却一阵也输不起。”
诸将凛然应诺,对李从璟的见解和安排,他们没有半分异议。虽只短短几日相处,但他们对李从璟的信任,已经不让卢龙军和百战军将士太多。
在有比自身强大太多的人带领时,保持对他最大限度的信任,原本就是明智之举。
见诸将面容肃穆,李从璟笑了笑,略显轻松道:“当然,契丹大军毕竟败了几阵,又有不小损失,眼下桑亁关守军见我等来援及时,想必也俱都士气高涨,当此之际,耶律敌烈布置契丹军行动时,想必会谨慎许多。只要我等不出现大差错,耶律敌烈想要将我等击退,还是颇有难度的!”这却是在给诸将竖立信心了。
张大千呼出一口气,流露出轻松之意,笑道:“耶律敌烈这老贼屡次在我等手下吃亏,损兵折将,要说对我等没有一点忌惮,我却是不信的。就怕今日他在阵前受了李将军羞辱,拉不下面子,急于复仇,会催使大军骤然来接战!”
李从璟摇了摇头,胸有成竹的说道:“若是寻常将领,受我今日之辱,或许会心智失守,急于求战,举止失措,但耶律敌烈历经百战,本身就是契丹国内数一数二的名将,功劳卓著,今日之辱,虽会使其不快,但要将其心理防线击溃,让他不顾一切来与我等交战,却是小瞧了他。”
“那依李将军之意,耶律敌烈回营之后会如何?”有大同军将领问道。
李从璟道:“以我之见,耶律敌烈回营之后,再谋划作战时,会更加小心谨慎,甚至不排除会有收缩战线,变得束手束脚的可能。”
“面对强敌,谨慎用兵,步步为营,这是征战之道啊!”张大千很赞同李从璟的观点,出声附和,“耶律敌烈既是名将,又加之年长,心性必定沉稳非常,要使他犯错,却也是有几分难度。”岂止是有几分难度,是很难。
李从璟点点头,继续道:“好在我等并不急于求战,耶律敌烈谨慎用兵,对我等亦是有利。当务之急,我等需得按照之前谋划,坚守营盘,不让契丹大军有可趁之机,并且作出威胁契丹大军后心的态势,让其无法全力进攻桑亁关。而一旦其对桑亁关的攻势过大时,我等便可出营相击!”
诸将纷纷应是,都道正该如此。
往下,李从璟将大同军主将一一点名,布置具体的军务安排,诸将领命之后,自去布置部卒行动不提。
却说这日夜,大同军试探着向契丹军营发起一次夜袭,不过耶律敌烈明显早有防备,大同军没占到什么便宜。然而李从璟的本意就不在破营,是以在看到契丹防御有度之后,也没什么懊恼,下令大军撤退。
只不过这次夜袭,却拉开了大同军袭扰战的序幕。一整夜间,大同军各部轮流上阵,绕行契丹军营外,不时以火箭射入营中,或者举盾试图冲营,又或者只是在营外摇旗呐喊,让契丹军不得不时时戒备,无法安然歇息。这是李从璟惯用的游击战术中的桥段,他早已熟心应手,虽然是指挥从未如此作战过的大同军,但因大同军也俱是精锐之辈,他的军令能够被准确及时的执行,所以这场战打起来倒也得心应手。
即便是被李从璟袭扰的不能安然入睡,耶律敌烈没有派遣大军出营相击,毕竟黑夜中存在太多未知与变数,冒然出营难得便宜。
也亏得耶律敌烈如此,李从璟才没有机会寻空钻进其大营,去烧毁他的营帐、辎重、粮食。
到了第二日,契丹大军继续对桑亁关发起进攻。
大同军军营中,已经搭建起一座很高的望楼,李从璟立在望楼上,能够清楚看到桑亁关的战事,甚至对契丹军营的情况都能看到七七八八。看得出来,契丹军很像攻克桑亁关,因此对桑亁关攻势甚猛,但其将士昨夜并未休息好,是以今日这场大战,看起来热闹,实则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效果。尤其是到了午后,契丹军进攻桑亁关的大军,战力已经颇有些疲软之意。
在此期间,李从璟两度派出大同军精锐,从背后进攻契丹大军。与耶律敌烈布置在营外,严阵以待的契丹军士交战,不过与契丹军不能攻克桑亁关一样,大同军也不能攻破其军阵。
不过即便是大同军不能攻破其军阵,李从璟的战略目的也达到了,他要的,就是让耶律敌烈不能安心扣关,从而保得桑亁关不失。
一日下来,桑亁关烽烟连天,各部战事都堪称激烈,但却都没什么战果,只是丢下些将士尸体罢了。
黄昏,日暮前,耶律敌烈与韩仲锡站在望楼上,俯瞰前后两边战场的局势。
耶律敌烈脸色很不好,看得出来今日之战的情况,让他很是愤怒。
契丹军不能再这样下去,耶律敌烈也看得出来,再这样耗下去,契丹军只能将优势一步步消磨殆尽。在最后其兵锋失锐,成了疲惫之师的时候,局势便会逆转,契丹军处境就会变得极为不利。
指着大同军军营,耶律敌烈下定决心,“今夜,猛攻此营!”
章一百二十三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6)
耶律敌烈指着大同军营地,言道“今夜,猛攻此营!”这让韩仲锡悚然一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不妥,然而长年以来修身养性的基础,没有让他立即失态,他转念思索耶律敌烈此举的用意。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韩仲锡什么也没想明白。
“大王,此时攻打大同军军营,似有不妥。我观其营盘,称得上坚如壁垒四字,要在短时间内攻克此营,非是容易的事。况且李从璟又是狡猾之辈,我看大同军军营防守严密,对大王此举,他未必没有防范啊!”韩仲锡忧心忡忡的说道,“况且,我等强攻桑亁关,一时不下,此时再去强攻大同军防备严密的营垒,若是再攻不下,大军陷入两面作战的境地,恐怕不妙!”
韩仲锡的顾虑绝非没有意义,耶律敌烈闻之,却没有太多异色,他看着韩仲锡,正色问道:“仲锡,你跟本王实话说,我大军在此,攻打桑亁关,还有可能攻克此城吗?我等之前的谋划,克桑亁关,下云州,威逼幽云,为皇上南下打开局面,就目下而言,是否还有实现的可能?”
这个问题很尖锐,但是韩仲锡知道,他没有回避的可能,只能直面去回答他,他措辞半响,这才缓缓开口道:“大王,攻打桑亁关,战事虽然进行得很艰难,但我等猛攻数日,已经消耗了许多关上的防御力量,若是再坚持些时日,未必就不能攻下此关!”
这番积极的言辞,却没有得到耶律敌烈的认同,他道:“你也看见了,我大军猛攻桑亁关数日,而桑亁关上的防御、反击力量却没有下降多少,由此可见,关内的防御器械准备得很充足。要攻下此关,难度比我等之前预料的要大。”说完,顿了顿,不得不承认道:“之前,我等小瞧了秦仕得这厮,他对桑亁关的重视程度,对其防御体系的建设,远远超出你我的估计!”
韩仲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耶律敌烈所言的确是实情,但他总不能举双手认同对方的观点,而说桑亁关我等攻不下了,不如撤军算了。这样的话,耶律敌烈可以说,韩仲锡自觉他不能说,在耶律敌烈面前,他不能替他做任何决定,而只能为其出谋划策,分析形势,最终的决策如何,还得要耶律敌烈来定。
这却是与李从璟和莫离、卫道、杜千书甚至王朴的关系,有所不同了。
韩仲锡不说话,耶律敌烈自然能够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他忽然道:“日前发现李从璟到了云州时,你我俱都讶异,不知其此行目的为何,说来蹊跷,这么多日过去,我等竟然对其为何到此,仍旧是一无所知。仲锡,本王曾要你安排游骑远赴草原各处,打探长城外是否有唐军出现,此事进行得如何?”
此事是韩仲锡一直放在心上的,对其最新进展他也了如指掌,见耶律敌烈问起,他答道:“游骑远方百里之外,几日来都是一日三报,长城之外,并未发现有唐军踪影。大王,若是有唐军出关,意图与李从璟、秦仕得合力,从背后、侧翼袭击我大军,却是不用担心的了。”
之所以是长城外有无唐军出现,一方面固然是耶律敌烈要防备来自背后、侧翼的威胁——这两方面的威胁最为危险,另一方面,却是契丹游骑根本无法越过长城,打探到长城内的情况。
耶律敌烈脸上的疑惑之色更浓,“李从璟既然没有带领百战军前来,那他只身出现在此地,便显得毫无道理。难道因为李从璟在卢龙屡有战功,大唐意欲再度提拔重用他,让他连云州军事也统率?这回来云州,是因此这个缘故?”
韩仲锡思索着道:“这却是有可能。大同军将士这些时日在李从璟带领下,东奔西战,没有发生过什么动乱,甚至没有怨言,不曾出现过内讧,这本就显得有些不寻常,若是李从璟有节制大同军的军权,倒是说得过去。”
耶律敌烈摆摆手,终止了这个话题,将问题引回最初,“仲锡,桑亁关此番难以攻克了,你我还是准备撤军罢!”
“撤军?!”韩仲锡心中虽然对耶律敌烈的打算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耶律敌烈说出这样的话,他仍是显得惊讶,这样的话,可是从未从耶律敌烈口中说出来过——之前无论是在何处征战,耶律敌烈都是大胜而归,何曾出现过主动撤退的情况?
韩仲锡口中有千万言,但看到耶律敌烈眼中闪过的痛苦之色,他识趣的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这样的决定,韩仲锡听来都觉得难以接受,何况是主持战事、亲自下令的耶律敌烈?
“大王……”耶律敌烈口不能言。
耶律敌烈叹了口气,神色中难得露出一丝萧索,“其实自打李从璟东归时,你我就该有所警觉,及时放弃攻打桑亁关的打算,引军退回应天。是本王太贪心了些,总想着不拿下桑亁关心有不甘,总想着拿下桑亁关还有可能。直到李从璟率领大同军出现在营后,本王仍旧是如此想法。为对付李从璟,本王甚至特意布下了铁甲阵,可不曾想,李从璟没有入铁甲阵不说,这一日来的战术安排意识极为老道……”说到这,耶律敌烈深吸了一口气,正色看着韩仲锡,认真地说道:“不得不承认,之前你我都小看李从璟了。虽然你我都以为,我等已经很重视他,但实际上,我们重视得远远不够。”
眼见耶律敌烈这幅模样,韩仲锡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悲凉之情,那是看到英雄末路的凄苍,“大王……”
耶律敌烈打断韩仲锡,继续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沙场征战,胜败乃兵家常事,这天下哪有百战不殆的将军,哪有不经历败仗的统帅?本王这几十年来一直未逢败绩,看起来威风无两,但在本王年轻时,却也是吃过一些败仗的,甚至有过惨败。这都不算什么。”他负手看向远方,看向西边广阔的天地,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只要能保全大军,稳坐应天,保证我大契丹西征的大局不受影响,其他事并不重要,至少,暂时都没有那么重要。”他复看向韩仲锡,“仲锡,知进退,方为智士本色,若只知进,而不识退,最终归宿便是摔落悬崖,掉入大海,没有全身的可能啊!”
韩仲锡点头,拱手行礼,喟然叹道:“大王所言甚是,大王真乃真英雄也,不以个人荣辱兴兵,所虑都是全军、全国之大局,实在是契丹上下之楷模!”
耶律敌烈笑了笑,笑容里含义复杂,“今夜攻打大同军军营,吸引李从璟注意,拖住大同军,大军趁机撤退,回应天!”
……
对耶律敌烈的打算,李从璟并不知晓。不仅他不知道,正在遭受契丹将士猛攻的桑亁关守军,也不知晓。
秦仕得从城墙上战事激烈处走下来,在甬道上随意坐下来,伫在地上的横刀上布满血迹,他疲倦的喘着粗气,沧桑的眼眸中有着深沉的暮色。在方才,他带领亲兵,将一群冲上城墙的契丹锐士尽数斩杀,而他自己身上,又添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疤。伤口在往外流血,不停带走他身体里的力量,他的眼皮分外沉重,一下下闭合。
秦林找到秦仕得时,看到的是面容疲惫,显得分外苍老的秦仕得,看到秦仕得这副交瘁模样,秦林只觉喉咙一热,差些落下泪来。
别人不知,他却知晓,本就被耶律雉一箭穿胸的秦仕得,之所以还能坚守城头,是因那利箭没有刺透心脏,偏离了位置,落在靠近肩膀的位置。然而箭伤的敞口毕竟很大,又临近心脏,秦仕得的痛苦实则极重。
这几日,为鼓舞全军士气,守住桑亁关,秦仕得以重伤之身坚守城头,指挥将士迎敌,更在战事紧张的时候,不顾重伤亲自上阵,而使得原本的伤势在加重的同时,也增添了新伤——也是亏得秦仕得悍勇非常,才能一直屹立不倒。
但是这样的战斗,秦仕得还能坚持多久?看着对方疲倦、摇摇欲坠的身影,秦林心中实在是没底。
他转身看了关外的大同军军营一眼,心中忽然没道理的升起一丝怨念,“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既然那般能战,却为何不赶紧击退耶律敌烈那老贼?你可知,军帅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秦林心生悲愤,又开始自责,埋怨自己为何不能顶替秦仕得,替他守住这座边关,而要让秦仕得以半百残躯,奋战的如此艰辛、痛苦。
他忽的抬起头,眼角的余光,看到关内的驰道上,出现了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秦林赶紧凝神细看,不时,他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苦战数日不曾言苦的他,此时竟然真的落下泪来!
驰道上,有一面军旗在飘扬。军旗下,一支军队正疾驰而来。
军旗上,唯有两个字:百战!
……
夜里,李从璟正在望楼上夜观天象,推测未来几日天时,而营外突起喧闹。
契丹大军袭营。
李从璟站起身,下令严守营垒的将士迎敌。
一时之间,营内外火点如萤海,一片金戈铁马之声。
契丹军攻势甚孟,数次被击退,又数次进攻。
见此情景,李从璟微微蹙眉。
一个时辰之后,有斥候来报,契丹军趁夜,在悄然撤军!
耶律敌烈要跑!
这时,灯火通明的桑亁关上,有一圈火把在来回晃动,一面军旗立到城头。
李从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意,“耶律敌烈,此时才想起要跑,晚了!”
章一百二十四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7)
进攻桑亁关的契丹大军,由耶律敌烈统率、督战,但带领众将士奋战在第一线,与秦仕得短兵相接的,却是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
作为契丹军此次进攻桑亁关的先锋统帅,耶律木真所部在整个契丹军营位置的最前方,其所率领的军士,也都是本部落的勇士。与耶律雉、耶律博纳这些被耶律敌烈收为义子,由耶律敌烈拨给军队让其统帅不同,耶律木真与耶律敌烈并不沾亲带故。
与耶律敌烈不沾亲带故,而能成为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的才能如何可见一斑。耶律木真原本是契丹一小部落酋长之子,其部被耶律敌烈征服之后,便臣服于耶律阿保机,成为契丹国千砖万瓦中的一个,耶律木真本人被耶律敌烈看重,得以率领本部落勇士,随在耶律敌烈左右。
十多年来,耶律敌烈南征北伐,战功赫赫,他成名之后未尝一败,作为耶律敌烈的先锋大将,耶律木真功不可没。当年那个为了部落生存未来,不得不带领部落中的成年勇士跟随耶律敌烈征战的小酋长,在经过这些年的征战后,心中早已没有对耶律敌烈的憎恨。十几年来,他不仅对耶律敌烈的本事有了深刻认识,为其才能所折服,通过累积军功,他甚至让他的部落过好上了比之前更好的日子。直到今日,耶律木真早已是心甘情愿在为耶律敌烈战斗。
入夜之前,耶律木真得到军令,今夜撤离桑亁关。
拿到这份军令,耶律木真极为不解,他想不明白,为何大军在没有攻克桑亁关、没有大败的情况下,要主动撤离战场。
征战,冲锋在前,拿下对手,享受胜利,带着荣耀和战果凯旋,这不才是大军一直以来的战斗步骤么,如今敌未灭,怎会先言退?
耶律木真虽然不解,但对耶律敌烈的军令,他早已习惯无条件执行。因为他知道,耶律敌烈永远比他看得远,看的正确。
耶律敌烈命令耶律木真率领先锋军一部,留在营前位置,在大军主力撤退时提供掩护,防备可能从桑亁关杀出的唐军。桑亁关中的唐军只有数百人,耶律敌烈却给了他整整两千人执行这个任务。
这让耶律木真更加不解,他虽然不会质疑耶律敌烈的军令,但却当面向耶律敌烈表示,要防备桑亁关的唐军出击,何须两千人,两百人足矣!而且耶律木真从心底认为,桑亁关内的唐军根本就不可能在夜里出关,连日来他们苦战守关,没有崩溃已是难得,要他们出关进击?耶律木真有十足把握,他们不敢!
耶律木真的提议没有得到耶律敌烈的批准,所以他只能带着部落的两千勇士,担负起为大军断后的任务。临行时,耶律敌烈正告耶律木真,要他谨慎,不可大意,最好是将大部断后军士埋伏营州,防备唐军可能会发起的袭击。
依仗营垒之固,两千人防御数百人,还需要刻意埋伏?
耶律木真认为全无必要。
但回到营前,耶律木真还是选择了之星耶律敌烈的命令,这是他十几年来养成的遵从耶律敌烈军令的习惯,也是他对耶律敌烈本身的崇拜。
两千勇士,耶律敌烈将千人放在营外,将千人放在营内辕门内两侧,摆成一个品字形。这样一来,大军各部就可以互相呼应,一旦战端开启,大军就有足够的战术纵深,不至于被一下撕裂防线。
一个时辰后,军营后方传来大军激战的声音,耶律木真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佯攻部队在牵制大同军。
许久之后,伫刀站立在辕门上,耶律木真以他敏锐的听力,察觉到营中响起一阵细碎声响,他回头向中军大营的方向望了一眼,黑暗中不可辨物,但他却知道,耶律敌烈已经率领大军在撤离了。
收回目光,耶律敌烈重新看向灯火通明的桑亁关,城墙上,荷甲持刀的唐军正在戒备,不时一队队巡逻军士在城墙上走过。耶律木真眸底闪过几抹嘲讽之色,心中想到,唐军如此谨小慎微,枕戈待旦,防备我等夜攻尚且来不及,哪里敢出关?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耶律木真脸上忽然闪过一丝错愕。
他看到,一队唐军将士,擒着一面旗帜,奔上桑亁关城头。
接近着,桑亁关那紧闭数日,无论他耶律木真率领部落勇士如何使尽手段,都不曾打开的城门,轰然打开。
前营的位置距离桑亁关并不太远,在关门缓缓打开的时候,意外的耶律木真的实现紧紧落在关门上,这一刻,他的心跳骤然加快,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关门打开的过程中,透过渐渐扩大的缝隙,耶律木真看到里面列阵齐整的唐军!
全是骑兵!
关门打开,唐军骑兵轰然踏出,如一条长龙,轰隆隆奔出桑亁关,向他们直奔而来!
耶律木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唐军竟然真敢出关?
等等!耶律木真陡然反应过来,桑亁关内的唐军守军不过数百人,为何此时奔出来的骑兵队伍,竟然长龙也似,一眼看不到尽头?
耶律木真抬起头,城头飘扬的军旗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在灯火中,耶律木真终于看清,那面军旗,根本不是大同军的军旗。
那面旗帜在夜风起舞,上面两个大字清晰可见。
百战!
百战?耶律敌烈心头巨震。
唐军中,有那支军队的军旗上,会绣有这样两个字?答案只有一个。
那支初次露面于大唐、契丹两国边境,便夺平州、克营州,让耶律敌刺和耶律倍大败而归的军队!他们的军旗,就是这面“百战”旗。
耶律木真的童年好友,也是他自小结义的安答,就在耶律敌刺麾下效力。那回出征营州后回到西楼,耶律敌烈与他饮酒,说起那场战事,那位自小便以勇武、胆雄著称的安答,脸上竟然流露出让耶律木真看过一眼,便永远不会忘记的恐惧之色!耶律木真发誓,即便是白日见到恶鬼,他的安答也不会流露出那样深沉、扭曲的恐惧神色!
最后,他的安答几乎是浑身颤抖的抓住耶律木真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告诫了他一句话,然后就虚脱般一屁股坐在地上,失神良久。
“他日若是在战场上与那支军队相遇,记住,一定不要与之交战!他们是魔鬼,是长生天放下来惩罚人间罪恶的恶魔!撤退,撤退,保命,这就是你唯一能做的!”
这支军队,叫做百战军!
他们,在黑夜中,卷起一阵飞扬的尘土,踏过遍地尸骸的战场,向契丹军营碾压过来。
耶律木真双手一抖,但他立即强自镇定下来,没有丝毫犹豫,耶律木真抽出马刀,大声吼道:“迎敌,全军迎敌!”
军令下达,耶律木真疯一般尽速跑下辕门,两步奔到马前,一跃跨上战马,马刀狠狠拍在马屁股上,一头驶出大营,奔到在营外结阵的千人骑兵军阵前。
虽然对自己的安答了解极深,明知对方不会撒谎,但对百战军的实际战力,耶律木真仍旧抱有质疑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全力以赴,迎击这群犹如从天而降的百战军。
“勇士们,打起精神!用你们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战力,迎击来犯之敌!大王就在身后,我们半步都不能后退,唐军既然敢来,我们就要让他们有来无回!”耶律敌烈举起长刀,“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
“大契丹勇士,战无不胜!”耶律木真身后,两千契丹蛮子齐声高呼。
呼声刚落,百战军就已杀至眼前!
……
在大同军军营外,指挥契丹大军进攻大同军的,是耶律敌烈第二义子耶律博纳。而耶律敌烈本人,此时带着大军主力,正在迅速撤离。
撤离大营的主力契丹大军,不下万人,且深夜撤军,虽然有隐蔽作用,能大大降低被敌军发现的可能,但对撤退的大军而言,这亦是一件分外凶险的事,耶律敌烈自然要坐镇指挥。
此时,撤退的万人契丹大军先头部队,正离开军营,耶律敌烈立马军营辕门外,默然看着大军有条不紊的撤离,神色肃然。
今夜撤离,事关全局,虽然对大同军和桑亁关都做了安排,耶律敌烈却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撤离此地后,是否举全军向西,先拿下被李从璟趁虚而入攻占的胜州,再行回军应天?”耶律敌烈身后,韩仲锡出声询问。作为耶律敌烈的谋主,吃得就是出谋划策这晚饭,他必须时刻保持思维的运转,不可有丝毫懈怠,为耶律敌烈进退作周全考虑,否则,他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失去了存在意义,自然也就意味着失去现在的地。
韩仲锡接着道:“胜州本就是被李从璟趁虚夺得,夺下此城后,他又马不停蹄赶来桑亁关,能留下守卫胜州的力量不多,此番若是我等顺路取之,易如反掌。”
耶律敌烈点点头,“此言有理。大军从桑亁关撤退,虽不是败退,但毕竟是无功而返,士气难免低落,用一场胜利来提升士气,的确很有必要。”说完,冷哼一声,耶律敌烈眼中闪过一抹冷意和傲然之色,“再者,胜州本王方所克,新占不久,岂有让李从璟强占,而不复夺的道理?”
“正是,胜州乃长城外之城,位置重要,又在我应天军身侧,关系应天全局,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自然没有让李从璟窃据的道理!”韩仲锡附和道,自己的建议被采纳,他自然不免欣喜。
耶律敌烈的目光重新落回撤退的大军身上,“只要此番我等顺利撤离此地,军力没有损失,胜州城,自然旦夕可下……”
他话没说完,突然脸色一变,急转身,向前锋营所在位置看去。
本该平静的前锋营,突起喧闹,竟然有战事燃起!
“怎么回事?前锋营如何会有战事?”韩仲锡也转过身来,纳罕不已,“难道桑亁关的唐军果真不要命,敢出关夜袭?”
耶律敌烈面沉如水,沉默一阵,一字字道:“桑亁关如今尚有战力的唐军还有几百人?即便是倾巢而出,又如何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
“那是……”韩仲锡正欲发问,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可能,这让他顿时惊恐不已,这句话再也没有办法说下去。
耶律敌烈反应迅捷,叫来一名千夫长,让他带领本部将士,前去支援前锋营,“告诉耶律木真,本王不管他用什么办法,务必拖住这支唐军!否则,本王必灭他的部族!”
千夫长凛然应诺,转身前去召集部卒。
然而,不等这名千夫长点齐兵卒出发,耶律木真已经跑了回来。
耶律木真披头散发,浑身是血,战马距离耶律敌烈尚有二十来步,他就从马上滚落下来,连滚带爬奔至耶律敌烈面前,扑通一下跪在耶律敌烈面前,指着身后,脸上是见鬼一般的惊恐神色,极为焦急而后艰难的喊道:“来了,是他们,是他们!他们来了!”
耶律木真随耶律敌烈征战多年,一阵稳重锋锐,从未有过这样的神态,这让耶律敌烈心中升起一股极度不详的感知。强忍住拔刀向耶律木真砍去的冲动,耶律敌烈咬牙问:“给本王好生说话,是谁来了?”
耶律木真惊魂未定,全然没有注意到耶律敌烈脸上的杀气,已经带上了哭腔,“百战……百战军!是百战军!百战军来了!大王,快走,快走啊!”
耶律敌烈一颗心沉到谷底。
章一百二十五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8)
耶律敌烈怒不可遏,跳下马来,揪住耶律木真的衣领,将他提起,吼道:“本王不是给了你两千精骑,让你埋伏在营中,拦截一切来犯之敌吗?你现在跑到本王面前来作甚!你可知,若是一旦让唐……百战军杀到中军大营,冲击正在撤退的大军,会是怎样一番后果?!”
深夜撤军,之所以隐含大凶险,原因就在于此。大军撤退,士气难免低落,战心丧失,又因撤退阵型不是进攻、防御阵型,一旦敌军从背后骤然杀至,撤退之军士断难抵御!
耶律木真哭丧着脸,又愧又恐,“挡……挡不住,根本就挡不住!大王,他们一杀过来,直接就撕碎了我的军阵,转瞬间就冲进营中,我营中埋伏的那些部落勇士,一点埋伏的作用都没起到,就被踏碎阵型,被击溃了!”
说完,耶律木真瘫软在地上,掩面而泣,“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是魔鬼,安答说得没错,他们就是长生天放下人间惩罚罪恶的恶魔!恶魔,是挡不住的,挡不住的……”
耶律敌烈怔怔失言。
……
李绍城一马当先,追上眼前背对自己,仓皇逃命的数名契丹蛮子,长槊横斩竖挑,将他们一一斩落马下,回头大声道:“郭威,令你速率部卒,从后出击大同军军营前契丹军,接应军帅!本将自领余部,去冲击耶律敌烈中军大营!”
郭威应诺,打马而走,临行时不忘高呼道:“李将军,耶律敌烈那老贼扎手,你下嘴可悠着点,别磕着牙!”
李绍城没好气怒骂道:“放你娘的屁,本将牙齿好得很,耶律敌烈一把老骨头,蹦不了本将的牙!你不就是惦记这老贼的人头吗,本将给你留着就是,速去接应军帅!”
郭威大笑,只带一个指挥君子都精骑,向正在纠缠大同军营地的契丹精骑奔去。
未至这群契丹蛮子阵后,郭威就发现,契丹蛮子军阵已乱。再细看时,却见大同军反守为攻,已然杀入契丹蛮子阵中,撕裂了对方的阵型。大同军突入契丹蛮子军阵中的一部,当先一个身影马跃槊舞,一路冲杀在前,所到之处契丹蛮子尽皆落马,竟无一合之敌,无一人能挡其兵锋。
“军帅!”郭威精神大振,发出一声高喊。虽然距离尚远,别说看不清对方面容,就是看对方身形都模糊,但郭威却无比笃定,那人就是李从璟!
在望楼上看到桑亁关扬起那面军旗后,李从璟没有片刻犹豫,立即走下望楼,跨上战马,带领大同军杀出营中,向营外的契丹蛮子发起反攻。
百战军到底是他亲建、亲带之军,百战军一举一动,所有的征战习惯,无不都深受他的影响,而百战军的将领,尤其是各军主将,李从璟与他们早有极深的默契。看到那面扬起的军旗,李从璟就知道,李绍城已至此处,已要出击契丹军营!当此之时,李从璟焉有不出营而战,反守为攻,与他的百战军众将士,一同沙场杀敌,将耶律敌烈留在此地?
李从璟快要杀入契丹军阵中,一路直行向前,用的是最刚猛的破阵方式,近卫们组成严密的护卫阵型,随在他身后,为他照顾侧翼和身后,让他只需要专心面对身前之敌即可。
突入契丹军阵中不久,李从璟前进就超过了百步,而契丹军闻听身后军营的交战声,知道腹背受敌,立即军阵不稳。夜战本就是凶险之事,只可进不可退,进则有望破敌,退则必定阵脚大乱,全军溃败。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长槊在他手中犹如活过来一般,每一次出击无不快如闪电、重如泰山、势若雷霆,一路奔进,杀出一条血路来。
不时,郭威自阵后攻入契丹军阵中,两人各领大军,两面夹击,立即让契丹蛮子阵脚大乱,仓皇逃窜,溃不成军。
李从璟和郭威在阵中碰上头,李从璟发出一阵畅快大笑,郭威激动道:“军帅,末将来助你来了!”
李从璟长槊直指契丹大军撤退的方向,对郭威说道:“郭威,随本帅杀过去,收拾耶律敌烈那老贼!”
郭威大声应诺,年轻的身体中血液骤然沸腾起来,他跟在李从璟身后,冲向契丹中军大营。破营而入时,郭威长槊挑飞一名契丹军士,大喝道:“吾百战军也,千里来取尔等性命,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闻听此言,李从璟大笑向前,面对迎面而来的契丹蛮子,长槊探出,槊身从对方的咽喉中穿过,战马奔驰,从对方后颈将长槊拔出,又将下一个契丹蛮子斩落马下。
看见郭威和其身后君子都作战身姿,面前契丹蛮子几无阻挡之力,杀入契丹军营如入无人之境,一路前奔之下,唯见人仰马翻,尸首成堆,张大千和身旁的大同军将士面面相觑,皆惊骇莫名,无不感叹道:“不意百战军战力之强,竟然生猛至斯!”
他们一直以精锐自居,但是此刻面对百战军骑兵,他实在是无颜再自称精锐。
而到此时,他们才能体会,为何面对数倍于己的契丹大军,李从璟从未有过丝毫忧虑,一直都是胸有成竹。
桑亁关上,眼见百战军骑兵杀入契丹营中,攻势如潮,有巨浪卷鱼虾之相,秦仕得喟然而叹,对身边盯着战场目不转睛的秦林道:“设若本帅麾下将士,也如百战军这般,莫说面对两万契丹蛮子,莫说与耶律敌烈交手,便是对上耶律阿保机,本帅又有何不敢与其争天下?”
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冲杀,李从璟和郭威汇合上正与契丹蛮子杀得难解难分的李绍城,见到李从璟,李绍城神色一颤,“大哥!”
“二弟!”李从璟又是一声舒畅大笑,“你来得何其及时也!”
“大哥在前冲锋陷阵,我焉能不昼夜疾驰,以来此为大哥臂膀?”李绍城也笑,“大哥,你可无恙?”
林英林雄兄弟见到李从璟,俱都大声相呼,“军帅,我等来迟!”
“不迟,不迟!”李从璟哈哈笑道,一手握马缰绳,一手以长槊指向前方,“耶律敌烈便在此,尔等随我斩落马下!”
诸将齐声应诺,俱都奋然前驱。
耶律敌烈眼见先前还是井然有序撤退的大军,几乎是在一瞬间乱成一团,一颗心已经不能用沉到谷底来形容,他嘴唇抽动,脸上的肌肉都跟着一起扭曲,望着眼前悲惨的景象,他心中那份傲视天下的豪气,与逢战必胜的自信,此时早已不知飞到了何处,握着马缰绳的手,紧紧攥着,关节都已经泛白。
他几乎不能相信,在经过年轻时的惨白之后,已经数十年未逢败绩的他,竟然会在这小小的桑亁关外,遭受几十年来的第一场军败。而且,一败就败得这般彻底。
在百战军冲进军营,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他先后派遣了七员大将,包括他的几名义子在内,带领精骑去迎接那些如同恶鬼一般的百战军骑兵,然而,此时,他们俱都已经不见了踪迹,没有一人回来复命。
从百战军兵锋没有片刻缓停,耶律敌烈就知道,他们已经尽数陨落在战阵中了。这些人,都是耶律敌烈麾下最为精锐有才干的将领,在耶律敌烈之前的布局中,他们都将在日后成为大契丹**中的脊梁,是可以带领契丹精骑征战四方,为大契丹国征服天下,马踏中原,饮马黄河立下不世之功的英才!
尤其是耶律博纳,在他麾下的义子中,他是最为稳重有大将之风的,耶律敌烈对他抱以厚望,其期望之甚,甚至超过了耶律雉,他曾相信,耶律博纳日后的成就不会低于他自己多少。
然而耶律敌烈看的分明,耶律博纳被李从璟的长槊,刺透了胸膛,挑落马下。他甚至可以看到,耶律博纳在唐军的马蹄下,挣扎着爬向他这边,绝望的伸出手,想要呼救,但是耶律敌烈无法听见他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唐军铁蹄踏成肉泥,最终尸骨无存!
那些英才,那些在未来会成为大将的统帅,会带领契丹勇士征战四方,会攻灭渤海国,会攻灭西州回鹘,会攻灭党项,会攻灭吐蕃,但是现在,他们都死在这里,他们的前途也化为乌有。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那个可恨的李从璟,那个本不属于这里,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来管大同军闲事的李从璟!那个黄牙小儿,他竟然有如此本事……
“大王,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韩仲锡被眼前的景象骇得六神无主,这样的屠杀场面,他之前并不是没有见到过,只不过那都是看契丹大军屠戮异族,前不久,他跟随耶律敌烈击溃鞑靼部酋长的进攻时,契丹大军就是这样屠杀鞑靼族军士的,当时,韩仲锡与耶律敌烈在阵外,对着战场上的厮杀谈笑风生。
然而时间过去不过仅仅一两个月,昨日风流已成黄花,今日狼狈却刻骨铭心。直到此时,韩仲锡才能够了解,身处战败之军中,眼见敌军气势如虎,而己方大军被屠戮、溃不成军,在战场上乱成一团,人马相踏,是怎样的痛不欲生,是怎样的骇人!
耶律敌烈整整不动,韩仲锡急不可耐,他是真怕自己会死在这乱军之中,而这样的害怕和担心,极有可能在下一刻变成现实,所以他焦灼的催促耶律敌烈:“大王,快撤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保住性命,才能图将来啊!”
耶律敌烈从悲愤中回过神来,狠狠一扬马鞭,忽的策马冲出。在耶律敌烈身后,护卫他周全的千骑近卫,连忙赶上,紧紧跟着他奔去。韩仲锡还准备再劝耶律敌烈两句,却不曾想耶律敌烈不发一言,忽的一下就跑得没了影儿,这一下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忙不迭的调转马头,想要敢上耶律敌烈。
然而慌乱之下,他双手颤抖的厉害,眼见唐军杀至,他直觉浑身僵硬,手脚都不听使唤,座下那匹平日温顺异常的战马,竟然焦躁的胡乱踩踏马蹄,来回转动。
韩仲锡大急,马鞭一下下狠狠落在马屁股上,“走,走,你这破马,快给我走啊!”
战马吃痛,忽的一声长嘶,前蹄扬起,骤然一下发力奔出。韩仲锡一下没坐稳,在战马直立而起的时候,竟然被摔落马下!而让他痛苦万分的是,他的脚卡在马镫里,被战马拖在地上急速奔驰,后背与凹凸不平的地面剧烈摩-擦,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不停的大声惨叫。
章一百二十六 铁甲阵前横杀敌 天将雄师出关急(9)
一夜激战,契丹军大溃,慌不择路在荒野上四处逃生,百战军和大同军兵合一处,放开手脚在四处对其展开追击、屠杀。对大同军将士而言,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先是为契丹军所败,接着又被契丹军追着跑了几百里,心中早就蓄积了滔天的不平之气,这下有机会发泄出来,全都卯足了劲策马砍杀马上马下的契丹蛮子,一刀刀下去,飞溅的鲜血喷在脸上,让他们大呼畅快。
天亮之后,战场的全景才能看得清楚,这时大同军将士们才发现,在这广阔的原野上,十数里的范围里,到处都是契丹蛮子和战马的尸体,兵器甲胄旌旗混杂各处,立着如树,横着如草。
契丹大营中还有残火在燃烧,应内外到处都是焦黑的灰烬、残骸,散发着浓烈的腥味和烟气,血与火中间,没有一块地上是光滑的,每一处都有三五成群或者成片的契丹蛮子的尸体。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只不过,那是契丹蛮子的地狱。
尸横遍野,大同军将士们这下反应过来,这血流漂橹的景象,这千万具契丹蛮子的横尸,全都是出自他们之手。意识到这一点,所有的大同军将士,无不振奋、激动莫名,有那感情丰富、脆弱一些的,竟然抱在一起痛哭。不经历千钧一发的生死一线,不在死亡线上徘徊折磨,不能体会劫后余生的狂喜,这份重生的重量,加之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军功,让他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那些情绪稳定些的,从惊喜、后怕、庆幸中回过神来,开始在战场上搜寻那个在这几日带领他们转战数百里,将他们从必死之境拯救出来,又给了他们一份厚重军功的身影。然而,广阔的战场上,除却狼藉的残骸,就是在同样在四处张望的人群,唯独不见那个年轻而伟岸,让他们甘愿仰视的身影。
良久之后,沉默的战场又有了动静,秦仕得拖着重伤和疲倦的身体,到战场上指挥大同军将士打扫战场,他们要在死人堆里将受伤还没死去的同袍刨出来,送回关中的军营中医治,同样,他们也需要将死人堆里还没死去的契丹蛮子,一个个找出来,送他们一程。
最后,他们会掩埋同袍的尸体,记下他们的名字与功绩,同样,他们会将敌军将士的尸体堆在一处,一把火烧掉。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大同军的将士们情绪有些低落,不仅因为看到了一具具同袍尸体,也因为那个让他们惦念、牵挂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在战场上。
秦林和秦仕得站在战场中央,两人望着西方,都有些沉默。
“昨夜,击溃契丹大军后,李将军传下令来,让我大同军将士在此聚歼契丹顽敌,护卫桑亁关,他自带百战军,前去追击耶律敌烈。”秦林轻声说道,他看了一眼天色,“算算时间,这个时候李将军应该已经追出去三五十里了,若是顺利,或可斩下耶律敌烈的人头,若是不能,也该班师了。”
秦仕得默然良久,忽然笑道:“不用担心,耶律敌烈黔驴技穷,万余大军都葬送在此,无法再对李从璟造成什么威胁,再者百战军是真正的精锐之师,即便是面对耶律敌烈留下断后设伏的军队,他们也能从容应之。”
说完,看着秦林,“你也有这个信心,不是么?”
秦林展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的确如此。”
却说昨夜军乱,李从璟虽有心擒杀耶律敌烈,却也知晓,在乱军中,尤其是在深夜里,这样的事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也没太在意,他率军奔战的重心,还是放在彻底击溃契丹大军上,毕竟这才是决定战役胜败的关键。至于耶律敌烈,便是跑了又如何,一个败军之将,李从璟还会怕他来日翻了天不成?
他日沙场遇上,再败他一回就是。
这就是李从璟的底气,也是他这些年来逐渐养成的一种气势,一种俯瞰群雄的气势。
这回之所以追着契丹残兵不放,不为别的,却是防止他们在溃败途中,被耶律敌烈收拢一定的力量后,去攻打胜州。
昨夜百战军和大同军合力,在桑亁关外合力留下了万余契丹蛮子,但逃走的仍旧有三五千人,这些人逃离桑亁关的时候自然是四处奔走,但在逃离战场,暂时安全后,却仍极有可能会渐渐汇集。必经西边的丰州、应天是其大本营,他们自然是要往那边去的,若是耶律敌烈有意收拢残兵,以他身边的亲卫力量为基础,得个两三千人不是问题。
两三千契丹军士,对而今的胜州,已足以形成致命威胁。
一路追在契丹溃军身后,向西奔行,路上免不了留下一地契丹蛮子尸首,虽然不如桑亁关外密集,但在尸体露在野外,也颇为骇人。
奔行半夜一日的百战军,于黄昏至黄河岸边,遥遥已可见胜州城。游骑回报,城外并无契丹溃军,说来这也实属正常,毕竟百战军人马齐整,马不停下奔来,溃败的契丹蛮子怎么都不会比他们更快。
到此,李从璟也就放下心来,下令大军放下马速,沿河而行,同时令游骑去知会胜州城内的王朴、陈力。
这场因为耶律敌烈滔天野心、不俗谋划而起的边关攻防战,至此也算落下帷幕,耶律敌烈损兵折将固是不可避免,近两万大军,能活着回应天的能有三五千千人就不错,而比这更让耶律敌烈肉疼的是,他的几位义子全部战死,他麾下的骨干将领,也都死伤殆尽。这个重创,对耶律敌烈打击不可谓不大,甚至他北院夷离堇的位置,都极有可能因此而动摇。
对唐军而言,桑亁关自然是保住了,秦仕得虽然出师未捷身先伤,但好在没死,大同军损有些损失,但怎么都算不上伤经动骨,最多算皮外伤。而经由此役,不难想象,往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契必不敢再遣兵马、游骑,到云州境内袭扰了。
而让李从璟颇为喜悦的,却是大同军“无意中”奔袭拿下的胜州城。拿下胜州城的意义已无需多言,如今耶律敌烈兵败身退,将囊中的胜州城变为胜州全境,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黄河水面宽阔,虽无波澜壮阔之景,却也不乏水天相接之景,望着叫人心绪畅远。
李从璟想起那首著名的诗词,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记得在后世时,曾观过一个视频,是某科学家自弹自唱的画面,那份苍茫激昂之色,曾让彼时心理尚且年轻的李从璟心驰神往。而今,来到这个时代,这些年的经历,早已如同这黄河,让他的生命变得更加苍劲豪迈。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从璟心道,一切激昂、壮阔的东西,大概都是只需要前方,不需要回头路的。无论是事物,还是生命。
这是黄河,这里是天下。有朝一日,黄河会是我的,因为天下,也会是我的!
桑亁关外,经过两日时间,秦仕得和大同军将士,已经战场收拾的差不多,遍地狼烟如同已成过往,留下的痕迹在被人为的清除后,就只有将士们脑海中的画面能成为永恒。而战争留下的记忆,却会留在他们心中,挥之不去。
那个身影一直没有再出现。
到最后,秦仕得觉得李从璟应该是要回来了,为了表达对李从璟给予的厚恩的谢意,秦仕得没有回到关内,而是就等在战场上,方便迎接李从璟入关。秦仕得已经令人准备好酒宴,虽然他重伤在身,但是再与李从璟相见时,他一定会拉上对方,好生饮上几碗。
秦仕得不会忘记,几日前他从战场上撤下来,看到李从璟时,他说出的那句“李将军,救我大同军”,而短短几日时间,李从璟不仅做到了,还送给了他一份天大的军功。由败而胜,由死而生,秦仕得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他对李从璟这位后生的敬佩,发自内心,所以他久候相迎,也是真心。
打扫完战场的大同军将士们,聚集在秦仕得身后,自发的列阵,与他们的军帅一道,静静站在那座安然无恙的边关外,迎接那位只用了几日时间,却足以让他们感念一辈子的另一位军帅。
终于,视野中出现了一群骑兵,秦仕得和大同军将士都是神色一振。
然而,骑兵到了近前,秦仕得才发现,来的并不是李从璟,而是他派出去联络李从璟的游骑。
游骑在身前落马,秦仕得立即问:“可曾见到李将军了?”
“见到了。”游骑应道,“李将军让卑职带话回来。”
“李从璟说什么?他何时归来?”秦仕得追问。
“李将军,不会来桑亁关了。”游骑的话让秦仕得和张大千等人一愣,他们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解,“这……”
游骑顿了一下,微微低头,继续道:“李将军已至胜州城,他让卑职转告秦将军,此番能与秦将军、大同军全军将士并肩作战,力挫强敌,是他的荣幸。只不过因他另有要务在身,却是不便再来与军帅相见。李将军还说,下次相见,必定与军帅不醉不归!”
秦仕德怔了好半响,忽然转身就走,“牵马,本帅要去胜州城,李从璟帮了我们这么大忙,焉能不当面相谢?”
张大千应是,游骑却跟上来,急道:“军帅,只怕你此时去胜州,也见不到李将军,据卑职所知,今日李将军已经离开了胜州城。”
“什么?”秦仕得愕然不已,“他离开了胜州?百战军要回幽州?”
“这倒不是。”游骑摇头,“卑职听闻,李将军是要去北方草原。”
这回不仅是秦仕得,秦林和张大千等人,俱都愕然愣在那里。
良久,秦林面北而叹:“北方草原,李从璟此行所图,恐怕大得超乎我们想象……”
秦仕得遥向西方抱拳,默然片刻,对那游骑道:“你速速去告知李将军……如果追不上李将军,就告诉李绍城,一定要亲面转告,就说——我秦仕得、大统军,能与李将军、百战军并肩作战,是生平之幸!”
说完,又补充道:“我在云州温酒相候,待君来,浮一大白!”
章一百二十七 鞑靼公主勇披甲 戈壁风情异江南(上)
居延海。
居延海不是海,而是内陆一座大湖泊,张掖河发源于祁连山脉,流经甘州和南部沙漠,最终汇入居延海。居延海位在鞑靼西部,此地草原和沙漠交界,百里过渡地带上多是棘草,戈壁是唯一主地貌。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一支数目超过万人的跋涉人群,出现在地面平线上。
这是一支由军队、平民、牲畜和辎重组成的庞大远行队伍,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并且面容憔悴,骑兵们驱赶着牛羊与马群,平民百姓抱着包裹,背着行囊,推着简易木车,行走的很是艰难。
草原部族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一个正在迁徙的部落。只不过他们的迁徙显得并不那么顺利,人群中不时响起小孩的哭声,甚至有人在跋涉中倒下,而行在两侧的带刀骑兵,则有不少人衣袍上都夹杂血迹。
斜阳外,棘草万点,浅水绕木骸。
在这样一支神色仓皇,不是回头张望的的人群中间,有一对父女正走在一起,策马而行,中年男子眉目英慈,身材壮硕,少女则闭月羞花,双目灵动而妩媚。这便是九姓鞑靼如今的首领图巴克,被尊称为图巴克汗,那位少女是他唯一的女儿,阿狸。
视野中出现居延海,让鞑靼部族人精神稍稍振作,在图巴克的号令下,他们加快了行进速度,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湖畔扎营。
数月前,因不满臣服契丹后,被契丹强加的各项压迫统治,图巴克怒而率领全族反抗,驱逐境内的契丹军队。但随之而来的是契丹国的残酷报复,契丹国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亲率数万大军西征。
图巴克知道战不可免,遂率领九姓鞑靼十数万勇士与之交战,在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却一再失利,终于在最后一次大决战时,被耶律敌烈彻底击溃,十数万勇士死伤过半。由此,图巴克不得不带领剩下的子民,离开他们世代居住的河流和草场,举族向西迁徙。
然而退却和逃避并没有让鞑靼走出困境,反而给他们带来了更深重的灾难,契丹的骑兵以他们恐惧的速度,在其后紧追不舍,一次次向他们发起袭击,给鞑靼部带来一次次噩梦。
从开始反抗契丹到现在,鞑靼部经历大小战事数十,在举族十余万成年勇士剩下不到三万的时候,图巴克那几位英雄的子嗣,也一一阵亡,最后只剩下他的幼子,年龄尚且不到十六岁的巴拉西,以及刚新婚不久的女儿阿狸。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不仅让图巴克失去了数名儿子,也让阿狸成了鞑靼部最年轻的寡妇。
临时搭建的休憩营地中,帐篷纵横排列,一堆堆篝火被点燃,成为黑夜里除却头顶星辰外唯一的光明,图巴克和阿狸、巴拉西围坐在篝火前,俱都望着篝火出神,沉默不语,任由火光在他们脸上闪烁不停。
契丹追兵仍然不知何时会到来,战争或许就在不可预知的时刻降临,在这个充满未知,连终点在何处都无法确定的路途中,任何危险都足以给正在苟延残喘的部落带来深重打击,让他们跌落深渊再也无法重见光明。
他们是突厥后裔,他们中曾有人受晋王李克用之邀,踏足中原争霸天下,而现在,他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朝不保夕的流浪者。
这样的处境足够令人绝望,但总有一些人,即便是天在塌下来,但只要还没把他砸死,他就不会知道什么叫担心。这样的人,在鞑靼部也有,阿狸就是其中一个。
年轻的阿狸面容娇美,眼波中似乎随时随地都在溢出能让男人疯狂的妩媚,而她的确不负她鞑靼第一美人的赞誉,不仅有着沉鱼落雁一般的容貌,更有着热情似火的身材,无论是胸前呼之欲出的双峰,还是盈盈不堪一握的细腰,亦或是挺翘圆润的双-臀,都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大的资本之一。
火光将阿狸长发下精致的脸庞映衬得更加富有神秘感,连日的奔波让她有些倦怠,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绷直的双腿,细条细长而完美,站起身,阿狸拍着樱红的嘴唇,对她当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道:“父汗,巴拉西,我去睡觉啦!”
巴拉西的目光,从阿狸打哈欠的时候就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对方伸懒腰时展现出的诱人曲线,也都落在他眼中,年少的巴拉西双目有些发直,里面有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和驾驭的火焰,在隐隐燃烧。阿狸说话的时候,他的视线焦点停留在那能让男人乐不思蜀的双峰上,在阿狸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双目的焦点又落在那引人无限遐思的双-臀上。
图巴克一直在沉默,即便是阿狸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抬头,近段时间来的经历,让这位曾今荣耀显赫的大汗,情绪一直很是低落。
巴拉西站起身,对图巴克道:“父汗,我也去睡了,你早些休息。”
图巴克抬起头,制止了想要离开的巴拉西,示意他安稳坐下来,声音低缓的说道:“巴拉西,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巴拉西有些踌躇的坐下,他回头看了一眼,阿狸的身影已经在夜色中逐渐模糊,他问图巴克:“父汗,你要说什么?”
图巴克叹了口气,手持干枝随意拨弄眼前的篝火,“如今你几个兄长都已去了长生天的怀抱,父汗也老了,你是鞑靼部未来的大汗,你要撑起鞑靼部的未来,日后行事,要成熟稳住一些,更要时刻将部落的前途放在心上,并且为此用尽心思,不可有丝毫懈怠。”
巴拉西不知图巴克为何突然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错愕之下,脑中的其它念头消散的无影无踪,看着自己的父亲,他疑惑道:“父汗,可是我近来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做错什么,你只是可以做得更好。”图巴克语重心长的对巴拉西道。身为鞑靼部首领,鞑靼部却在他手里由盛而衰,如今更是被迫离开故地,向未知的远方跋涉,深重的部族灾难和个人失败,让图巴克心力交瘁,在他自认为不能战胜契丹,让鞑靼部重新强大起来时,他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希望对方能完成他的未竟之志。
图巴克道:“巴拉西,你且说说,鞑靼部接下来该当如何?”
这个问题让巴拉西很为难,他扰扰头,脸上露出愁苦之色,半响才撇出一个屁,“父汗,契丹贼子势大,咱们正面打不过,如今看来,也只能另找帮手了。”话说出口,惊觉这竟是一个不错的办法,巴拉西被自己震惊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起来,“父汗常言,敌人之敌,便是我等之友。眼下契丹四面树敌,只要我等拉拢其他部族,未尝没有战胜契丹,重归故土之机!”
说完,图巴克自己都有些激动,他期待的看向图巴克,希望看到对方认可的眼神。
图巴克点点头,沉声道:“是个不错的法子。然则眼下,在这片草原上,又有谁是契丹的对手,能挡住契丹的马蹄?鞑靼部是草原上除却契丹,最为强大的部族,之前我一直以为,鞑靼部有实力与契丹一战,但是父汗错了,而且错得很彻底。巴拉西,连鞑靼都败了,还有谁能与契丹抗衡?”
这番话说出来很痛心,但也是现实,图巴克或许才干相比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差得远,但至少有自知之明,有直面错误的勇气。
巴拉西不甘心,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方向没有错的,他继续努力道:“草原上没有这样的盟友,草原外呢?”
“草原外?”图巴克一愣,眼中有一丝精光闪过,但随即又是一暗,“草原之外就只有汉人国邦,但如今的大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大唐,汉人内乱不休,哪里还有心思如同当年一样,出兵草原,来帮助我们草原生民?”复又一叹,“契丹攻下原本属于大唐的丰、胜二州,大唐都没有出兵收复,可见大唐早已今不如昔,连自保都难,谈何出击契丹?”
巴拉西脸上的激动之色冷却下来,取而代之以深深的无奈和失望,在这份无奈和失望背后,他那颗年少的心也迷茫起来。但他毕竟年轻,心思活跃,转眼间他又想到什么,再度振奋道:“可大唐面对契丹,也不是全无反手之力的,去年大唐不还有人收复了被契丹占据的平州?”
“平州?你是说李从璟?”图巴克眼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但这份希望依旧没有持续多久就垮下来,“李从璟是大唐卢龙节度使,身在幽云东面,在这西漠草原,他鞭长莫及……”
巴拉西:“……”
他有些绝望的看着图巴克,“父汗,难道就真没有办法了吗?”
图巴克丢掉手中的干枝,抬头看向星辰如海的夜空,惆怅道:“契丹国势日渐增大,已成草原大祸,不仅如此,契丹独大之后,亦会危及中原,这一点唐朝不会不知……只是,若是放在有天可汗在的大唐,天可汗必定早已出兵,只是如今……哎,可惜!”
阿狸离开图巴克与巴拉西之后,并没有如她所言,立即回帐休息,她只是不喜欢三个人一起沉默无言的气氛,在离开那堆篝火后,阿狸在营地里四处闲逛,如同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狐狸。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没有刻骨的悲伤,人人可见她的乐观。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这些鞑靼部的百姓,都会下意识觉得,鞑靼部并未走到绝境,明天还有希望。
不远处传来的啼哭声吸引了阿狸的主意,她走过去,看到的是一位母亲正蹲在地上,神色哀伤的安慰她面前的孩童。但是孩童一直在不停的哭,这让那位年轻而又衣衫俭朴的母亲格外无助。
阿狸走过来,蹲在年轻母亲身旁,笑着去摸男童的脑袋,“别哭别哭,鞑靼部的勇士不能哭呢,哭花了脸就不好看啦!”
见到美丽的大姐姐,男童哭声小了些,但并没有就此止住。年轻母亲见到阿狸,慌忙行礼,“公主殿下!”
阿狸示意对方不用多礼,关切的问她:“孩子为何哭得这般凶?”
年轻母亲面露难色,糯糯难言,双手捏着衣角,窘迫而不安。
见对方如此模样,再看对方的行头,阿狸立即明白过来,她对身后的侍女道:“去将我的肉干拿过来!”说完,又用不可置疑的语气补充道:“全部!”
侍女不敢多言,连忙照办。
年轻母亲立即惶恐的伏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公主殿下,这怎么可以,您是最贵的公主殿下,那是你的口粮,而我们只是卑微的平民,怎能占用你的食物……”
阿狸将年轻母亲扶起来,妩媚的双眸在这刻纯澈见底,她认真地说道:“你是鞑靼部的母亲,在为鞑靼部养育未来的勇士,你的儿子将来会成为部族的守护神,你怎么能算卑微呢?你是鞑靼部最伟大的人啊!”
年轻母亲泪如雨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平凡而嘴拙的她,只能一个劲儿道谢:“多谢公主殿下,多谢公主殿下!”
阿狸好言相慰,又蹲下来笑着跟男童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男童止住哭泣,肉干被侍女送过来,她才离开。
年轻母亲拉着男童的手,对阿狸的背影深深行礼。
在自己的营帐外,阿狸遇见一队迎面行来的巡逻勇士,她停下脚步,主动让到一边,让巡逻队先行通过。带队巡逻的是一位十夫长,见到阿狸,他站住身,恭敬的行礼,“沃里克见过尊贵而美丽的公主殿下!”
“勇士,你的尽忠职守让我感激不尽。”阿狸回礼,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立刻看见对方的战袍破了好几道大口子,上面还沾有显眼的血迹,“沃里克,你伤得重吗?”
沃里克谦卑的回答:“一点小伤,不敢劳公主相问。”
阿狸脱下自己身上的宽大白色大氅,交到沃里克手里,这时候众人才发现,这位美丽的公主竟然穿着紧身皮甲,腰间还配有一柄看起来华贵、锋利的弯刀,丰满身材在这一刻尽显无遗的阿狸对沃里克道:“沃里克勇士,这是我对你勇敢战斗的谢意,请你收下。”
沃里克大愣,“公主殿下,这怎么可以……”
阿狸正色道:“请收下,穿上它,继续为部族而战!”
沃里克眼眶微红,恭敬小心的接过大氅,昂首挺胸道:“是,公主殿下!”
阿狸微笑点头,看向沃里克身后的鞑靼勇士,道:“你们都是草原上最好的战士,是鞑靼部最坚强的守护神,因为你们,鞑靼的女人、孩子才能有这么多存活下来,我替她们感谢你们!”说完,深深一礼。
这些在契丹军队面前一败再败,一路西行一直士气低落的鞑靼战士,因为这一句话,俱都感动不已,他们惭愧的俯下身,咬着牙,“为大汗、为公主殿下战斗,是我们的荣幸,至死不渝!”
阿狸笑意更加温醇,正欲再说什么,忽的脸色一变。远处突然传来一阵躁动,伴随着这阵躁动的,是地动山摇一般的马蹄声。西迁多日,一直在被契丹军队追击的鞑靼部族人,对这样的动静再熟悉不过,这一刻,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拉我的战马来!”阿狸厉声吩咐她身后的侍女,又庄重看向面前的沃里克等人,“勇士们,敌人又来了!为了我们的部族,为了我们的女人、孩子,跟我一起去战斗!”
“是,公主殿下!”鞑靼部的战士齐声应诺。
章一百二十八 鞑靼公主勇披甲 隔壁风情异江南(中)
黑夜总是让人恐惧,夜色越深恐惧就会越大,对黎民的期盼也就会越深。战斗、奔逃了一夜的鞑靼部,在天亮后终于让契丹追兵退却,或者说他们终于逃脱了契丹追兵的追杀。夜晚的战斗,最是让人心力交瘁,尤其是缺乏战力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他们只能在漫无边际的戈壁上拼命逃跑。好在这样的情况并非是头两次碰到,鞑靼部的女人早已有了应对之策,昨夜部落战士在与契丹军士交战时,她们并没有四散乱逃,而是带着自己的孩子和有限的财物,尽量聚集在一起。
天亮之后,图巴克指挥部落勇士,将部落的民众渐渐收拢起来,昨夜的战斗再次给予部落不小的慌乱、创伤,留下了遍野尸体、血迹,和散落的财物、牛羊,但是天可怜见,损失并不是太大,战士们的伤亡也没有突破千人。
总而言之,在这样的绝境中,能走到这里来的人,都已知没有退路,他们奋起反抗,所以昨夜的作战竟然分外勇敢,将绝大部分契丹大军挡在了营外,而且昨夜的契丹大军似乎并不多,没有再像之前那样,一出现就是好几千上万人。图巴克最后得出结论,昨夜的契丹军队不会超过三千,之所以在夜里发起攻击,也是想趁夜扩大慌乱。
图巴克一边让人清点伤亡,一边让巴拉西聚拢族人,好趁着白日继续往西赶路。
然而,那位美丽而妖娆的公主殿下,却一直没有看到踪影,这让图巴克变得焦躁异常。
没过多久,一个让图巴克差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的消息传到他耳中——公主殿下阿狸,被契丹俘走了!
来汇报这一情况的战士名叫沃里克,他说他亲眼看到阿狸殿下被包围,在力战不敌后,被契丹贼子制住,绑上战马带走了。当时沃里克拼命想要上前阻拦,却被契丹贼子斩落马下,重伤昏迷,今日被救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向图巴克汇报这件事。
图巴克愤怒、心痛不已。他已经失去了三个儿子,实在是无法容忍再失去仅有的女儿!但是那又如何,难道要分兵回击契丹,从契丹手中夺回阿狸?鞑靼部现在本就朝不保夕,在极力逃避与契丹交锋,分兵回击契丹,那与自杀有何区别?
没过多久,巴拉西也得知了这一消息,他急冲冲跑到图巴克面前,大声吼道:“父汗,请拨给我一千战士,让我去救阿姐!”
图巴克心痛如绞,却犹豫不决。
巴拉西怒火中烧,他嘶声吼叫起来,“父汗!”
图巴克抬头看了一眼正在举步维艰西行的部族,眼中老泪纵横。
巴拉西再也克制不住,扭头就走,跨上战马,拍马奔过正在行进的人群,“阿狸公主被契丹贼子掠走,有愿随我去相救的,拿好你们的弓箭,跟我走!”
应者云集!
……
胜州城。
王朴站立在城门上,负手望着缓缓开进城的大军,脸上带着不无自得的笑意。在他身旁,满面春风的陈力欣慰道:“先生,经过这些时日出兵,随着这最后一批出征将士凯旋,胜州全境都已光复。那些新招募不久的新卒,经过这几场战事的磨练,也都有了样子。如今,胜州不说固若金汤,但契丹蛮子要是再来,却也没那么容易就想将胜州攻下了!”
“耶律敌烈才在桑亁关外损兵折将,经过一场残败,需要一些时间恢复元气,短时间内,想来攻打胜州?——我不去攻打丰州,他就该庆幸才是。”王朴颇有些“大言不惭”的说道,显得意气风发。
陈力哈哈大笑,“攻打丰州,那是早晚的事!”说到这里,看向北方,辽阔的草原一望无垠,“就是不知李将军如今到何处了。”
前些时日,李从璟大败耶律敌烈之后,率领百战军进入胜州略作休整,却没有久留,两日后出城,挥师再度踏上征程。
王朴道:“军帅此番出征,会带领百战军在黄河之南先向西行,绕过应天军的控制范围后,再行北上,直去鞑靼部所在领地。路程虽然远了些,但可以保证不被耶律敌烈发现。只要耶律敌烈短时间内无法发现军帅,军帅的谋划就大有可为。”
陈力点头,感慨道:“李将军真乃雄才虎胆也,孤军深入草原,这样的壮举,我等之前可是想都不敢想。”
“领兵出草原,这有何难,本朝初年,我大唐雄师深入草原,那是家常便饭,如入自家后院耳!”王朴道,“这些都是往事,姑且不言,就说去年,百战军也是深入草原转战过的,骑兵千里转战之道,百战军并不陌生。”后面说的,却是去年郭威受李从璟之令,率领君子都入草原“练兵”,效仿昔日卫霍之举之事。
这些闲话说完,王朴转过身,看向陈力,“丰胜之地,原属振武节度使,后为契丹蛮子攻占,没有朝廷之令,振武节度使也未出兵收复。现在胜州重归大唐,也不知振武节度使会否派人来接防。大同与振武临近,以陈将军之见,那振武节度使此时会如何?”
“想必会上奏朝廷,意图将胜州重归其辖下。”陈力说道。
王朴不屑的笑道:“若是如此,却不能便宜了振武节度使。倒不是说要争权夺利,振武节度使既然先前守不住胜州,焉知往后便守得住?若是再让耶律敌烈将胜州夺取,我等便白忙活了一场,付出的代价也就付之东流。既然如此,依我之意,不如由大同军来接管胜州,再向陛下请命,将胜州纳入大同节度使下。”
“这……恐怕不妥吧?”陈力有些惊讶,虽然心里很赞同王朴的话,但总有些顾虑。
王朴摆摆手,“光复胜州,本就是大同军所为,现在接管胜州,顺理成章。”说着看向陈力,“怎么,难道大同军畏惧耶律敌烈兵锋,不敢为大唐驻守此城?”
“鸟!”陈力顿时恼怒,“那耶律敌烈若是敢来,大同军见一次砍一次!”
王朴拍了板,“那此事就如此定了。麻烦陈将军一趟,将此事告知秦将军,问问他的意见。”
只要能将胜州归入唐境,并将其牢牢守住,不使其再失,由谁来暂领,不仅是王朴,李从璟也是不在意的。毕竟,百战军不可能在此地驻守。
……
百战军西渡黄河后,再度北上,进入茫茫草原,找了牧民做向导,复向西北而行,不久就踏入了戈壁地带。
与当日初入云州,出关援助大同军不同,此时众人虽也重任在身,但总算不复当日紧迫,先前没来得及好生欣赏草原风光的第五姑娘等人,这一路行来却是一直在东张西望,过足了眼瘾。而草原上的牛羊肉,让她们在大快朵颐时,直呼畅爽。
即便是刘细细,也将少女天性展露无遗,和第五姑娘一路猎奇,真将此行变作了游山玩水。
大漠风光别有风味,大风起时风沙走石,百里内都是滚滚烟尘,少了中原的温婉如水,多了许多豪迈苍劲。若说江南是温柔乡,这里便是英雄地,是热血男儿征战沙场,建功立业的地方。自古以来,北境多战事,在戈壁、草原与荒漠边,多少中原男儿远离故乡,在这里战斗、生活,又在这里死去、埋葬,这一片广阔无边的土地,也包含了无边的豪情壮志与思乡离愁。
边关,边关,这两个字,念叨起来是多么厚重。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
李绍城对照舆图,在马背上眺望前方良久,指着西北方向,问李从璟:“大哥,再往西北百里,就是居延海了。鞑靼部西迁,必定要经过此地,数万人的大规模迁徙,留下的痕迹必定极其明显,只要我等到了居延海,就能锁定鞑靼部的行踪。”
李从璟点点头,抬头远望。
不远处,数骑奔驰而来,却是放出去的游骑回来复命。因孤军深入,游骑的作用愈发重要,这回出去探路的,是林英本人。他回到李从璟身前,抱拳行礼,然后开口道:“军帅,前方发现了一队骑兵,人数在两千到三千之间。”
“是鞑靼部?”李绍城皱眉问。
林英摇头,“不像。看对方模样,倒是契丹军的装束。他们应该才经历过一场战斗,队伍中还有俘虏、伤员。至于其他的,因为不方便靠得太近,却是看不真切了。”
“契丹军?”咀嚼着这三个字,李从璟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他看向李绍城、郭威等人,“这倒是巧了。”
“这有什么巧的!这草原上,除却鞑靼大军,就是契丹大军!”第五姑娘哼了哼。
李从璟不跟他计较,郭威寻思道:“既然是契丹军队,又方与人交战,想必是追击鞑靼的人马,但为何只有两三千人,这军力却是少了些。”
“不少,不少。”李从璟呵呵笑道,“到了此地,契丹已经差几将鞑靼逐出了原领地,这时候之所以还有契丹军队鞑靼咬着不放,却应该不是想要将他们追杀歼灭,而是驱赶着他们西行。”
李绍城双眸明亮,“的确如此。将鞑靼部驱逐出原领地,契丹军的战略目的也就达到,此时只要保证他们继续西行、不回头便可,这两三千人的契丹军,应该就是驱赶、监视之意。至于鞑靼西迁后去到何处,那却不是契丹眼下关心的了。”
郭威也想通了此中关节,顺着向下说道:“鞑靼部西迁,必定要找地方生聚,需要侵夺草场,如此,便不可避免与西边其他部族产生冲突、战争,而契丹本就在西征,此举无异于让鞑靼为其先头部队,为他们扰乱西部部族,消耗军力。这样一来,当契丹军西征时,遇到的抵抗就要小上很多,就可坐收渔翁之利了!”
“不错,的确如此!”李从璟笑出声来,“这幅算盘倒是打得叮当响,看来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到底是老谋深算,深谙用兵之道。”
林英道:“只不过,他们这幅盘算马上就要落空了!”
见林英一语戳破关键,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李从璟摆摆手,“好了,既然要跟鞑靼部接头,共襄大举,这初次相见,见面礼总是必不可少的。”
“这支契丹军,以及契丹军中的鞑靼俘虏,正好用于此处!”
……
章一百二十九 鞑靼公主勇披甲 戈壁风情异江南(下)
阿狸很悲愤。
身为鞑靼部的公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份尊贵,此时却沦为俘虏,被契丹贼子这些仇敌围在中间,她如何能不悲愤?
被绑着放在马背上坐着,她不无可惜的想,早知如此,昨日杀契丹蛮子时,就该每个人都多补几刀,最好将他们的尸体都砍碎,不如此不足以泄愤啊!
然而这却已经晚了。
阿狸没有回头,虽然她很想回头看一眼,但她也知道,回头也是看不见鞑靼部族人的,既然如此,倒不如不去表现自己的依恋、软弱。看着同样被俘的鞑靼部族人,阿狸心痛的想到,过些日子,等到了契丹驻地,他们就要一起沦为奴隶,被当作牲口一样对待了。
想到这,饶是心性坚定,阿狸也不禁悲从中来。
她很想一死了之,免得受罪,免得尊严被践踏,但她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布团,却是连自杀都做不到。
心中淡淡叹息,阿狸很绝望,她想,待得来日摆脱束缚,第一件事便是要自尽。她可是清楚她自身魅力的,那是没有男人能够抵抗的诱惑,她甚至可以预见自己悲惨的命运,她可不想经历这样的命运。
耳畔都是契丹贼子夸张而放肆的笑声,阿狸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了多久,阿狸敏锐的察觉到,有大批骑兵正在急速奔进。
她没有睁开眼,在她的想象中,能出现在此地的,不不过是契丹贼子罢了。
但是随即她就听到了身边的契丹贼子们一阵杂乱,听到他们惊慌的叫喊,并且马速也提了起来。
“唐军,唐军!”
“是唐军,迎敌,迎敌!”
唐军?
阿狸觉得这些契丹贼子真是无聊透顶,难道他们觉得,开这样的玩笑,这样戏弄自己,骗自己睁开眼,然后面对他们的调笑很有意思?
对面奔来的人,根本一点人音都没有,哪有骑兵在冲阵时,不大声叫喊的?
然而,随即,两军交战的声音响起,金戈铁马的声音充斥在耳际,将阿狸震得一愣。什么都可以作假,但两军交战的动静,却是做不了假的!
阿狸猛然睁开眼,然后,她就看到了她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幕。黑袍黑甲,长槊横刀,迎面冲来的那支军队,阵型严整得超乎她想象,他们犹如天神下凡,杀入契丹军阵中,犹如飓风过岗,面前不可一世的契丹贼子犹如百草低伏,毫无还手之力的被他们杀得七倒八歪,乱成一片!
黑袍黑甲,长槊横刀……那是,只有唐军才会有的装束!
然后阿狸的目光就紧紧落在为首那员唐将身上,他的战马是那样神骏,他的身姿是那样坚不可摧,他手中的长槊是那样如风似电,他的面容是那样沉静,而他的面前,没有一个契丹蛮子能挡住他一个回合!他带领唐军冲入契丹军阵中,就像巨舰扬帆,一路乘风波浪!
阿狸呆呆的望着对方,一时间空白的脑海中只剩下两个大大的问号——他为何能如此骁勇善战?而他,又是谁?
就连身旁的契丹军士一哄而散,阿狸都没有察觉。
……
此番西行,百战军出动了三千君子都,外加两千精骑,共计五千敢战之士,如此军力,冲击三千不到、仓促应战的契丹军队,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面前的契丹蛮子很快溃败,开始四处逃窜,李从璟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意犹未尽的收起长槊,在精骑护卫下,策马缓缓走向那些聚集在一处,迷茫而又敬畏望着他们的百余鞑靼俘虏。
百余鞑靼俘虏中,竟然有一人坐在马上,这幅情景让李从璟稍稍有些意外。俘虏都能骑马,这个俘虏是什么身份?随即,李从璟的目光就落在对方身上,那被绳索绑着,而显得格外挺翘的两座山峰上。
身材不错噢!李从璟想到。
李从璟又看了围在那女子身旁的鞑靼俘虏们一眼,见他们一个个僵立不动,心中顿时有些了然,怪不得鞑靼部会被耶律敌烈击溃,这些人智商不怎么够用啊,这个时候竟然还不给人家松绑?
李从璟停马在对方马前,潇洒下马,走向那名女子。
既然对方身份不同,那可得以礼相待,说不得与鞑靼首领搭上线,还得用得上对方。
不过这名女子的脑子貌似也有些不太好使,看自己的眼神怎么这样呆滞?李从璟心想。
来到对方马旁,鞑靼俘虏们自发让开一条道,李从璟自然伸出手,将对方从马背上抱下来,轻柔为她取出嘴中布团,松开绳索。
做完这些,李从璟后退两步,抱拳行礼,“在下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敢问阁下可是鞑靼族人?”
此时正视对方,李从璟才发现对方的倾城之貌,尤其那股自然流露出的妩媚之意,让他颇有些心动。只不过他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身边美人可不少,桃夭夭、任婉如、李永宁、耶律敏等,都堪称一时绝色,就是第五姑娘,那也是美人胚子,是以李从璟表现得很淡然。
“李从璟?”阿狸终于捡回先前不知跑到何处去的心神,她眨着妖娆的眼眸,盯着眼前这个让她心跳有些加速的男人,“你就是大唐的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重复了对方的话,于是立即补充问道:“那个为大唐收复平州,屡败契丹大军的李从璟?”
李从璟不曾想自己的名声,竟然已经传到这么远的地方,连一个鞑靼小娘都听说过,有些意外,“正是在下。”
阿狸展颜一笑,眸中爆闪的光彩让李从璟一时无法理解,“我是阿狸。以前我是鞑靼公主,以后我还是。”
章一百三十 盛情相会说前路 建安已下望辽东(上)
巴拉西很焦躁。
他带领鞑靼部勇士追寻契丹留下的痕迹,一路向东追去,但是经过大半日后,他们仍旧没有发现契丹大军的踪迹,反倒是草原上的痕迹愈发稀疏,这让他的一颗心也在不停往下沉。
追回阿狸,这不仅关系鞑靼部所剩不多的尊严,也是巴拉西个人强烈的意愿。他几乎不能想象,若是没有阿狸,生活将会变成怎样一种模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绝对跟美好扯不上半点儿关系。
黄昏之际,草原上契丹大军的足迹再度变得明显起来,这让巴拉西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稍稍振作起来,他下令鞑靼战士加快步伐。
翻过一道矮丘,在天黑前,巴拉西眼帘中出现了一支大军的身影。在山那边的不远处,一支大军正在宿营,人马交错的营地,显得忙碌而且有序。看到这片营地,巴拉西眼前一亮,心中的狂喜再也控制不住,他一把拔出弯刀,下令鞑靼勇士准备发起冲击。
“殿下,且慢动手,情况似乎有些不妥!”在巴拉西冲出去之前,一位壮年男子拦下他,那是鞑靼部现在的第一勇士,也是深受图巴克器重的大将莫西里,这回巴拉西意气用兵,率军追赶契丹军队,图巴克虽然事先有所犹豫,但在巴拉西出动之后,却还是派了莫西里跟上巴拉西,就是担心巴拉西行动不当。
巴拉西焦急的看向莫西里,“有何不妥?契丹贼子就在眼前,阿姐必定也在其中,我们正该冲出去杀了这帮契丹贼子,将公主殿下救出来才是,为何迟疑?”
莫西里没有如同巴拉西一样,关心则乱,他冷静的观察局势,指着不远处的营地对巴拉西道:“殿下且看,对面的营地连绵数里,规模之大,岂是两三千人的规模?依我估计,对方至少不下五千人!昨夜袭击我们的契丹贼子只有三千人左右,又经伤亡,此时怎会凭空多出几千人来?”
被莫西里提醒,巴拉西也发现了这个蹊跷,不过他并不在意,“这有什么好顾虑的,或许是契丹的后续援军,汇合了昨夜那帮贼子!”看着莫西里,巴拉西道:“莫西里,难道见对方兵力倍增,你已经胆怯了吗?既然这样,你留在这里好了,我带部落勇士冲阵即可!”
莫西里强忍激愤,沉声道:“殿下,难道至今你都没有发现,对方的衣甲装扮,与契丹贼子不一样吗?”
临近日暮,视野差了些,但毕竟没有天黑,仔细看倒也看得清楚,巴拉西错愕的向那片营地望去,果然就见对方的衣甲装扮,的确与契丹不一样。岂止是与契丹不一样,细看之下,那根本就与所有的草原人装扮不一样。也就是说,对方极有可能根本就不是草原军队!
莫西里继续道:“而且对方的扎营方式,也与契丹贼子不同,草原部族扎营,怎会掘土为墙、深沟宽壕?”
巴拉西渐渐冷静下来,“你的意思是说,对方极有可能是唐人军队?可唐军怎会出现在此地?”
“这便不知了。”莫西里摇头,只能猜测道:“不过耶律敌烈攻克了唐朝的丰胜之地,或许是唐朝皇帝出动大军,来攻打耶律敌烈也说不定。”说罢,总结道:“唐军出现的蹊跷,敌友不明,既然他们不是我们的目标,当下我们还是不要招惹他们的好,依我之见,我们不应该在此地逗留,应该绕行过去,继续追击契丹!”
在得知对方是唐军的时候,巴拉西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他握住马缰绳的手,竟然微微颤抖起来,他神色激动盯着莫西里,“不,莫西里,我们不应该绕行!我们应该去唐军营中!”
“什么?殿下,这可万万使不得!”莫西里大惊。
“为什么不呢?”莫西里正色说道,“如今鞑靼部式微,仅凭我们本部落之力,已经无法与契丹对抗,在这个时候,若是能够得到唐军、得到唐朝的帮助,我们才有可能击败契丹,夺回原本属于我们草场,回到我们的故地!”
莫西里被巴拉西大胆的想法震惊道,他下意识的还想阻拦:“这……”
“而且,眼下若是能够得到唐军相助,我们追击契丹,救回公主的把握就大了很多!”巴拉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唐军出现在这里,本就是为对付契丹而来,若是我们能够提供契丹‘大军’的行踪,想必他们很乐意去出击那些契丹贼子。这样一来,不仅我们不用惧怕契丹是否有援军,而且唐军也被我们拉到了同一战线上。往后,唐军便只能和我们鞑靼联手,共同对付契丹贼子!”
年少的巴拉西,因为兴奋和激动,五官都有些扭曲,他眼中闪烁着狂热之色,那是一种莫西里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疯狂。这位在他看来,还远未长大,并且行事冲动、不稳重的殿下,此时流露出来的灵活思维和眼中的野心,让他第一次认识到了,巴拉西与他的不同——王族与平民的不同。
这还是那个单纯、冲动的少年吗?
巴拉西就像是沙漠中的远行客,在行将绝望的时候,抓到了生命中最后一株救命稻草,他策马奔出,“快,莫西里,天黑前务必赶到唐军营前,否则等到天黑,唐军的戒备就会大许多,可能你我就见不到唐军主帅了!”
莫西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再也拦不住巴拉西,他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唐军主帅是谁,他会接见巴拉西,会同意帮助我们解救美丽而尊贵的公主殿下,一起出击契丹吗?这是莫西里脑中盘旋不去的疑问。他实在是没有把握,因为他对对面的唐军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也只有巴拉西那样冲动冒失的少年,才会不顾一切迎过去吧?
……
章法严密的营地中,李从璟在大帐外燃起一堆篝火,摆上了随军携带的肉食清水,来招待鞑靼部的公主阿狸,在他旁边,第五姑娘一边拨动着火堆,一边小声嘀咕道:“草原的天气真是奇怪,白日那般热,到了夜里却这般冷,过一天就如同过夏冬两季一样!”
李从璟在火堆上支起一个架子,正在烧烤全羊,这只肥羊骨架并不大,看得出来应该还未成年,正是肉嫩多-汁的时候,李从璟将随身携带的佐料摆在一旁,由第五姑娘端着,不时取出一些,均匀的撒在烤肉上,每当这个时候,香气怡人,格外诱人食欲。
之所以会随身携带佐料,却是受剑子的影响。
阿狸嗅着香味,深吸一口气,满意而陶醉的点点头,对李从璟道:“你这手法不错,已经快赶上我们部落里最好的手艺了,你是不是一个将军吗,怎么会对烤肉也这么在行?”
“烤肉在不在行,与烤肉的人是何种身份,有必然联系吗?”’李从璟微笑道。
阿狸觉得李从璟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眨眨眼,遂换了个问题:“你经常这样烤肉给你的朋友,还有亲人?”
“说不上经常。”李从璟说道,“这算是我一个爱好罢,兴之所至,便率性为之。不过相比之沙场征战,烤肉毕竟来的轻松适然一些,能起到一些调节身心的作用。有位哲人说过,人若无一个正当爱好,便容易在闲暇时被一些不太好的东西诱惑。”
这话也很有道理,阿狸听了不停点头,忽然指着李从璟手中的烤全羊,“你的烤羊焦了!”
李从璟啊了一声,故作镇定,“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百战军一路北上,耗时虽然不长,却也不是短短几日了,军中需要补给,包括李从璟手中的烤羊,都是掠夺的沿路小部落之物,因粮于敌,这是骑兵长途奔袭作战的基础。虽然如此一来,行踪难免暴露,然而骑兵奔袭,重在速度,即便被敌军知晓行踪,也能在敌军到来前远远遁走,奔向下一个目标。如此循环往复,便成骑兵奔袭战。
羊肉烤好,李从璟用短刃切下一块,递给阿狸,对她说道:“公主殿下,待过了今夜,我便送你回去追赶族人。放心,你会安全回到达旦部。”
阿狸凑到嘴边的烤肉停下来,她直勾勾望着李从璟,率性而直接,“尊敬的李将军阁下,你是派遣你麾下的勇士送我回去,还是你亲自护送呢?”
李从璟切下一只羊腿,整个儿丢给第五姑娘,这令第五姑娘雀跃不已,他看了一眼阿狸,“这有什么区别?”
“很有区别。”阿狸认真地说道,随即露出一个摄人心魄的妩媚笑颜,幽幽地道:“你救了我的命,也救了我族人的命,你是我和鞑靼部的恩人,鞑靼部是一个恩怨分明的部落,我们很想邀请你到我们部落做客呢,好让我们有机会表达我们诚挚的谢意!”
李从璟不置可否,面前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撒发着她妖娆的魅力,她全身每一个部位都隐藏着媚意,这是一只成熟的蜜-桃,娇艳欲滴。
在李从璟与阿狸交谈的时候,林英来报,营外有人求见。李从璟问他:“来者何人?”
“是个年轻的小崽子。”林英道,看了阿狸一眼,神色有些怪异,“这小子自称是鞑靼部王子,带了两三千人马。”
李从璟哦了一声,看向阿狸。
阿狸啊了一声,站起来,“那是我的弟弟,鞑靼部最年轻的王子,巴拉西!”说着向李从璟恭敬行礼,“李将军,想必他们是来救我的,请你让他们进来。”
李从璟点点头,却没有立即让林英将巴拉西带进来,而是说道:“可曾问过他们的来意了?”
林英目不斜视,不再去瞥阿狸,正色道:“回军帅,对方的确自称巴拉西,他来求见将军,却并未言及阿狸公主,而是说仰慕我大唐王师久矣,此番顺路遇见,特意前来拜会,希望能见大军主帅一面,表达鞑靼对大唐一贯以来的友好和亲切!”
阿狸:“……”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让他进来。”
阿狸略显尴尬,不过随即又恢复常态,她坐下来,开始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并且不忘赞叹道:“李将军的手艺真是厉害,这风味可与草原不同呢!”瞧着李从璟,“李将军,你有怎样的过往,我真的很好奇。”
李从璟也重新坐下来,用小刀切了一块嫩肉丢到嘴里,边吃边道:“对一个人的过往好奇,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阿狸怔了怔,“这是为何?”
李从璟却是不肯多说了。
片刻之后,林英带着两名鞑靼勇士走进营地,来到李从璟面前,这两名鞑靼勇士一老一少,年长的身材魁梧,一看便知道是真正的勇士,年轻的衣着华贵,朝气蓬勃。
“这便是我们军帅。”林英站到一旁。
巴拉西和莫西里双双行礼,“见过大唐将军。”
“不必多礼。”李从璟道。
抬起头,见李从璟身旁一位美丽女子正在吃烤肉,那不是阿狸又是谁,巴拉西和莫西里都惊讶不已,失声叫起来。
“公主殿下……”
“阿姐……你怎会在这里?”
阿狸站起身,巧笑焉兮,“李将军是我的朋友,我在这里做客呢!”
章一百三十一 盛情相会说前路 建安已下望辽东(中)
方才听到李从璟开口,对方的声音中正而且刚毅,说平常也平常,说不平常,却似乎隐含深刻不测之意。此时再看到阿狸,巴拉西和莫西里都怔了好半响。
还是阿狸反应迅捷一些,为巴拉西和莫西里解了惑,她对两人道:“这位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将军,是他从契丹军队手中救了我和族人,并留我们在这里休息。”说罢,露出笑意,“李将军可是答应过我,要送我回去呢。”
巴拉西又是惊喜又是感激,一起再度向李从璟行礼,真挚的表达谢意。
巴拉西更是道:“您就是威震幽云,让契丹贼子屡战屡败,并且攻下平州的李将军?我对您仰慕已久矣,不曾想今日竟然在此相见,实在是荣幸之至!您救了鞑靼的公主和族人,就是鞑靼部的恩人,请务必随我们同行,到鞑靼部做客,我们一定要好好谢谢您!”
李从璟心中想到,你们现在自身都是无家可归,还谈何去你们部落做客,至于好生谢我,那就更难说了,不要我救济你们已是难得,难道我还图你们的财物不成?
想虽如此想,李从璟却还是道:“大唐与鞑靼部素来友好,先帝(李克用)在时,曾也想鞑靼部借兵出中原,扫荡群雄,匡扶帝室。既有此渊源,此番又在机缘巧合之下先后与阿里公主,与巴拉西殿下相遇,亦是机缘使然,既然如此,本帅亦常求与图巴克汗一晤。”
不仅是巴拉西,便连阿狸,听闻李从璟此言,也是喜于言表,巴拉西道:“父汗若是见到李将军,必定十分高兴!李将军说的不错,鞑靼部和大唐素来友好,是该加深交往的!”
当夜,李从璟盛情招待巴拉西和莫西里等人,军中别的没有,“筹措”的军粮倒是不少,牛羊肉大可敞开肚皮吃。这一夜,阿狸和巴拉西陪在李从璟身侧,对其百般奉承,倒是让李从璟有些经受不了,好在这样的晚宴并没有持续多久,众人即分散,各去自家营帐休息。
既然巴拉西率领鞑靼大军到了这里,阿狸便再没有理由留在百战军营中,与李从璟分别,阿狸和巴拉西一同出营,到了鞑靼搭建起的临时营地中,阿狸这才对巴拉西道:“明日李将军就要随我们一同西行,你速遣人回去将此事告知父汗,让父汗做好准备,一定要盛情迎接李将军,让李将军见识到我们鞑靼部与之相交的诚意。”
巴拉西嘿嘿笑道:“此事我之前就让莫西里安排人手回去告诉父汗了,想必以父汗的智慧,定会知道明日该怎么做。”
巴拉西的话并没有让阿狸立即放下心来,她寻思了一下,仍旧道:“不,仅仅是通报李从璟明日回西行还不够,一定得向父汗讲明其中利害,鞑靼部宁愿暂停西行,耽搁一两日的行程,也要将欢迎李将军的仪式做到最隆重,哪怕现在我们没有那个物力,但是心意一定要到。”
“王弟,李从璟是鞑靼部现在唯一的希望,有他在,鞑靼部才能在契丹的威胁下安然无恙,之后无论是继续西迁,还是另作打算,有李将军支持,都要容易得多!但李将军此番来草原目的如何,虽然你我方才多次询问、试探,他都一直没有明言,若是他仅是来一趟就走,那我们鞑靼部岂不是平白失去了这样一个巨大的助力?眼下鞑靼已面临绝境,若是错过李将军,真不知还有谁能帮助我们,所以一定要想办法,将李将军留下来!”
巴拉西震撼不已,他怔怔的望着阿狸,失声道:“阿姐,你竟然见识如此透彻?!之前我与父汗商讨眼下局势,谈论半夜,得出的结论也不过跟你差不多啊!”
阿狸嫣然一笑,颇有自得之意,“我可是鞑靼最最贵美丽的公主,我能有这样的见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说罢,催促巴拉西,“赶紧去安排人手,将我的意思告知父汗。”
巴拉西点头,自去亲自安排。
一夜无话。却说第二日清早,两军拔营,汇合在一处,向西去追赶鞑靼部。两军虽是汇合前行,但却泾渭分明,黑袍黑甲的百战军,与白衣白帽的鞑靼部战士走在一处,对比十分鲜明。行军时,除却马蹄声、衣甲碰撞的声音,百战军全军悄无声息,五千将士如同一人,似乎连呼吸声都是一致的,这样沉默、肃然的气氛,让百战军看起来就如同一只天鬼巨兽。再看鞑靼部,虽然队伍也算整齐,战士也都个个彪悍,但草原民族的军事纪律向来不如中原,一举一动之间,更像是狼群,虽然有气势,但怎么都不比不上如一只铁甲巨兽的百战军。而百战军的沉默、齐整,也给鞑靼部的战士,带来了不小的心理压力。两军虽未比拼过战力,但在气势、军貌上,百战军首先就甩了鞑靼不几条街。
这个差别自然逃不过阿狸和拉巴西等人的眼睛,他们都是草原上最有见识的一群人,看待事物自然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标准,感受到百战军即便是在沉默、行军时也散发出来的巨大压迫感,两人脸色都有些泛白,相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一个想法:还好鞑靼部与百战军不是敌人。
两军都是骑兵,又是在广袤草原上行军,速度很快,在当日正午,李从璟就碰到迎面而来,被图巴克派来迎接他的使者。
见到李从璟,这些使者一个个喜形于色,兀一见面便喋喋不休表达对大唐、对百战军和李从璟本人的敬意,随即又是代图巴克表达欢迎之情,场面很是热烈,若是普通人置身其中,定会生出受宠若惊之感。
到了午后,两军碰到等在路上的第二批迎接使者,比之第一批使者,第二批使者人更多,也更加热情,虽然是出迎,却都已经带上了劳军之物,酒肉食物虽然不多,但很有场面。
对此李从璟坦然受之,带领百战军继续前行。
百战军队列中,跟在李从璟身后的李绍城、郭威等将面面相视,凑在一起小声交谈。
“这鞑靼部很热情啊,草原上部落都是如此热情么?”
“怎么会,穷山恶水出刁民,草原环境恶劣,这里的百姓可都是彪悍之辈!”
“那鞑靼部还如此热情、知礼?这很不正常啊!”
“有甚不正常的,这世道实力为尊,我们这是去救助鞑靼部,鞑靼自然要把我们当菩萨供起来了!”
“是极,是极。不过如此看来,图巴克汗倒也是个明事理的,半点架子都没拿捏,如此谦卑恭顺,让人心情舒畅,倒也乐意去帮他们一把。”
“他敢不谦卑恭顺么?咱们百战军,上至军帅,下至军士,哪一个脾气会好了,惹得老子们不痛快,掉头就走,何其容易,但鞑靼部可就遭殃了!你们说,契丹要是知道鞑靼部曾与我们接上过头,还不得不顾一切除掉这个威胁?”
“此言有理,有理!不过既然鞑靼如此省事,我们却也不好拿捏身份,当随和一些。”
“那是自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这是咱们百战军一贯以来的作风,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战场外!”
……
天黑前,李从璟见到了图巴克。
却是图巴克算着两军脚程,知道他们天黑前赶不到鞑靼部宿营之地,遂亲率鞑靼不出迎队伍,到离开营地三十里外的地方等候相迎。若说先前派遣两批使者出迎,可见其知礼、心诚,那么这回图巴克亲自出营三十里相迎,就已经全无半点架子,是将身段降到了很低的位置。以一介大汗的身份,出营大唐一名节度使,这样的待遇,放在那里说都值得称道了。
李从璟下马,带领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几位高级将领,迎上举步前来的图巴克等人。阿狸和拉巴西随在李从璟身侧,落后了他一步的位置,紧紧跟随。
李从璟见到图巴克,粗略看了一眼,对方身材魁梧,面目刚正,眉目中有平和之意,面相倒是不差,知道这就是图巴克汗,遂见礼,“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见过大汗。”
远远看到李从璟,及至李从璟近到身前,图巴克眼前逐渐明亮,到最后已经惊奇了,心道好一个大唐乳虎,雄姿英发,风流倜谠,对方身上分明有极重的杀伐之气,却不让人感到刺眼,因为在这股杀伐之气下,还有一股同样明显的儒雅、书生之气,两种气质完美融合在一起,这让李从璟看起来如剑如玉,有些不可揣摩。
图巴克爽朗大笑,“李将军,久闻大名,终得一见,幸甚!”
再看跟在李从璟身侧的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等人,俱都英武不凡,堪称一时人杰,尤其是前两者,精神焕发,龙腾虎步,当是不可多得的骁勇之将,心中立即震撼不已。
面前这些个唐将,无论是李从璟,还是李绍城、郭威,俱都只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时候,却已经都身具果敢勇武之气,步履沉稳,图巴克不禁感叹,“大唐果然是天朝上国,素出人杰,不仅李将军如此,你麾下这些将领,也都是英豪之辈,风采让人折服,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契丹南下攻下幽州多次,却每每都是大败而归了!”
这是图巴克的心里话,此时巴拉西也跟在李从璟身侧,本来巴拉西也是鞑靼部的少年英雄,英勇善战,但在李从璟身边,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陪衬,别说与之相比,便是比之李绍城、郭威,都远远不如。这让图巴克不由得生出一股“惜乎我无英雄子”的感慨。
李从璟客气两句,道:“鞑靼部为突厥后裔,历史上也不乏英雄人物,眼下大汗和王子,也都是英杰之辈,大汗何须羡慕他人?眼下虽有小挫,但想来不用多久,鞑靼就能重振旗鼓!”
“那就承李将军吉言了!”图巴克由衷的笑道。要是别人如此说,他必不会正视,但这话是从他高看的李从璟口中说出来的,分量就不一样了。
章一百三十二 盛情相会说前路 建安已下望辽东(下)
李从璟和图巴克相谈寒暄客套几句,图巴克便请李从璟同行,两人遂再度跨上战马,举着火把向西而行。没走多远,就已可看见远处连成一片星海的灯火,李从璟暗忖,那应该就是鞑靼部营地了。
鞑靼部的营地虽然是临时搭建,但草原部落本就逐水草而居,时常需要来回在几个草场间迁徙,所以他们的临时营地和永久营地相差并不太大,大小不一的白色帐篷,连绵成片,依区域划分布置,合在一起便是草原民族的“城”了。
契丹国不同,耶律阿保机建城池,效仿的是中原模样,他之所以如此行事,是因他有野心,有实力,城池无论是在防御力还是在管理力上,都要比部落强太多,只不过城池却也不是在哪里都可以建的。
从营地正门而入,李从璟见到的是鞑靼部百姓夹道相迎,整个鞑靼部,在图巴克的动员、号令下,大部都参与了今夜迎接李从璟的队伍,是以李从璟一眼望去,除却一支支火把,一堆堆篝火外,就是黑压压的人群,确实当得人山人海四个字。
说起来,这样的待遇李从璟还是初次遇到。之前无论是灭梁,还是进行其他战役,入城时可都不曾见到万人空巷的景象,唯一一次例外,是在扁关胜了耶律倍和耶律敌刺之后,归平州时,百姓闻讯而来,在官衙外将街巷围得水泄不通。
当然,这并没有可比性,毕竟鞑靼部是因图巴克之令出迎的。
鞑靼部如今处境窘迫,但图巴克还是集中了有限的物力,在营地中摆起了盛大的欢迎仪式。与中原不同的是,草原民族的仪式向来章程简单,如今更是如此,所以李从璟也没多受累,在给百战军安排好驻扎地盘后,李从璟与图巴克参加了鞑靼部的“篝火晚宴”。
鞑靼部自败于耶律敌烈之手,举族西迁以来,一直在不停的逃亡、战斗,别说如同今日这般,举族宴庆,便是安稳饭都难得吃上一顿,是以鞑靼部的百姓,对今日之事还是颇为高兴的,那些底层民众,连带着对李从璟的印象也好了很多,在他们看来,是李从璟的到来,让他们有了能够享受这份安稳的机会。
这样的一次晚宴,对稳定鞑靼人心,提高军队士气,作用也是很大的。
最大的一堆篝火前,李从璟和图巴克坐在一起,面前的长桌上摆满了酒肉,虽然没有什么稀罕之物,但胜在量大,足够丰盛,所以看起来卖相倒也不错。两人相谈甚欢,不时举杯对饮,一起欣赏篝火前的鞑靼歌舞。
眼前的歌舞与中原也不同,最大的特色之处,是近乎全民参与,重在热闹,至于欣赏性艺术性,则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将军,今日不谈公事,只管放开来吃喝就是,希望鞑靼部的热情,能够让你满意。”图巴克举杯和李从璟对饮,笑容真诚,看他那副模样,且先不说李从璟是否满意,他反正是满意的了。放下酒碗,图巴克看着场中载歌载舞,难得放松的鞑靼族人,对李从璟道:“李将军,你不下去乐舞一番?”
李从璟笑着摇头,“不瞒大汗,歌舞之道,我却是一窍不通。”
听到李从璟如此实诚的回答,图巴克哈哈大笑。
这时,场中原本举民欢腾的热闹景象起了一丝变化,李从璟和图巴克同时望去,就见那些歌舞的鞑靼百姓已经停下来,都围在一起,观看一名女子起舞。那女子衣着艳丽,舞姿翩然若蝶,身段更是热火到了极致,在大胆狂野的舞姿下,魅力尽显无遗。
那不是别人,正是阿狸。
她这一起舞,怪不得其他人都停了下来,那份风采的确出众,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被深深吸引,难以挪开眼神。
在阿狸的整段舞姿中,她那双媚意无限,勾人心魄的眼神无疑是最大亮点,流转的眼波仿佛会说话一般。它们有意无意落在李从璟身上,恍若在诉说什么。
图巴克看了李从璟一眼,笑容饱含深意。
最后,一曲舞罢,在山呼海啸的喝彩声中,阿狸退出场中,鞑靼族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阿狸来到李从璟桌前,端起一碗酒,直勾勾看着李从璟,“李将军,我敬你一碗,希望我们的友谊能够长存!”
李从璟站起身,与她喝了这碗酒。
酒喝完,阿狸又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李从璟重新落座,正欲和图巴克说什么,看到的却是对方为老不尊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立即咽回肚子里。
当夜宾主尽欢而散。翌日一早,图巴克让人来请李从璟。吃过早饭,众人开始在大帐中商议正事。
无论是李从璟这回到鞑靼部,还是图巴克父子邀请李从璟来做客,都是抱有深层用意的,这个用意就是眼下的草原局势。昨夜没有谈及正事,已是忙中偷闲,眼下鞑靼部毕竟局势危急,正事却是不能再拖了。
李从璟一方,百战军诸位高级将领,李绍城、郭威、林英林雄等,包括第五姑娘,俱都在场;鞑靼一方,则是以图巴克、巴拉西、阿狸和莫西里为首。众人齐聚一堂,简单寒暄,李从璟开门见山,道:“不知大汗此行意欲前方何方?”
图巴克叹了口气,沉默着说道:“鞑靼部世居南漠,如今突离故土,不瞒李将军,我也不知鞑靼部该往何方。李将军,你可有良策教我?”
李从璟沉吟着说道:“由此往西,便是西州回鹘,大汗或可去向西州回鹘借一块草场,以安养部族。”
图巴克摇摇头,为难道:“西州回鹘不是善于之辈,况且他们已方迁徙至金山南麓不久,正是需要草场蓄养实力的时候,此时去向他们借草场,恐怕难以如愿。”
李从璟稍作寻思,又道:“经由西州回鹘向西,可至九姓乌护之地,听闻此地不乏水草丰美之处,且九姓乌护向来凝聚力不强,兵马亦不甚强,鞑靼部若能至此地,或可谋得一席之地。”
“九姓乌护之地,位在西陲边塞,那是是非多出之地,若至此处,便是能谋得一席之地,来日祸患只怕太多,鞑靼如今实力大损,正需休养生息,卷入无谓战端中,似不可为。”图巴克仍旧是摇头。
“龟兹河南,吐蕃之北,有大片人烟稀少之地,历少争端,若至此地,可得安宁,能图长久。”李从璟再次说道。
图巴克叹息道:“此地固然人烟稀少,争端少,但究其原因,却是此地土地贫乏,缺乏能滋养大部落的草场。若是到了此地,鞑靼十万生民,恐怕无肉可食。”
“不如由此转向,去向更北之所,入蒙古之地?”
“极北之地,天极严寒,鞑靼世居温热之地,恐不能相适应。”
“西行不可取,北行也不可取,向南如何?”
“南部乃甘州回鹘,党项,吐蕃,西凉四战之地,战事频繁,似更不可取。”
“既然都不可取,如此,鞑靼欲往何方?”李从璟蹙起眉头,显得既担忧,又无奈。
……
辽东,建安城。
经过多日苦战,渤海**队在付出巨大代价的前提下,终于攻占了建安城,将原据城中的契丹军队赶出城去。大军尽数开进城池,面对的却是一座空城,城中已无粮草,百姓也都逃得差不多,一片荒凉。
这几日,大明安在莫离、李四平、桃夭夭等人陪同下,一直在城中四下巡视,城中的死气沉沉,非但没有让这位立志做渤海国中兴之主的王子绝望,相反,他一颗心都被攻占建安城的巨大成就感塞满。
“先前曾言,夺下建安,便能夺下整个辽东。如今建安已在我手,辽东再无雄城,以此城为基,可四处出兵,辽东成为渤海囊中之物之时,已不远亦!”大明安满脸喜气的说道。
与其说这几日在巡城,倒不如说大明安在欣赏他的战果。在攻打建安城后期,渤海国派遣了大批援军过来,俱都国内精锐,如今,超过渤海国一半的机动大军,都已掌握在大明安手中。
“攻克此城,比我等先前预料的难了许多,城池拿下后,城中的景象也出乎先前意料。”莫离说道,“经由此战,大军伤亡颇大。当务之急,一是修缮城防,二是搜集物资,三是医治伤员。以我度之,契丹之报复,必随之而来,大军当做好大战准备。”
大明安摆摆手,信心满满的笑道:“莫先生此三策说得不差,然而要说契丹能复夺此城,我却是不信的。我等攻克此城,花费了多少时间,付出了多少代价?如今我等既然据有此城,契丹想要复夺,难度岂止十倍!先生多虑了。”
莫离双眼一沉。
就在这时,游骑回报,数万契丹大军,已知百里之外,正向建安城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