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零三 两计让军安然归 辽东半壁已入瓮(上)
火海中惶急撤离战场的大同军,如同奔跑在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中间或者有人在火海中丧失,然基本都能从火海中逃出来,在各自将校勉力带领下,向桑亁关的方向突围。张大千去接应这些将士,一面为他们指明撤退路线,一面聚集一些军士,为大军指路、稳定军心。李从璟依旧立马在土包上,任由密密麻麻的军士从他身旁穿行而过。
这些军士在经过李从璟身旁时,多半会抬头看他一眼,然而哪怕是有火光,夜色中他们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最多看到他的面部轮廓,那张年轻的脸刚毅冷静,在夜风与火光中既稳如雕像,又静若劲松。
他们尚且不知,这便是今日将他们从阎王殿拉回来的人,因是也无感激言辞。李从璟自然不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他们早晚会知晓的。
张大千是一员合格的将领,或许没有太多智谋,但很有担当,也足够勇武。他聚集起来的军士,和他一道,为奔跑的大同军断后。
方才火起时,大同军正与契丹军接战,慌忙之中退却,有些契丹军接受耶律雉调度不及,仍旧咬在大同军身后,也有些契丹军士因惧于火势,慌不择路,被迫和大同军同一方向撤离。这些人,不管他们意欲如何,张大千率部逆流而上,将其尽数截住,好一顿砍杀。
如此过了没半个时辰,大同军已皆尽撤离战场,虽然有许多将士因阵亡、重伤,或者奔跑不及丧失火海,被永远留在了这里,但更多仍是成功逃离的。此地距离桑亁关不到百里,只要摆脱敌军,走得快些,一日便可奔到。
李从璟回头望了一眼逃出来的大同军,他们中有人仍旧处在无序、混乱奔跑的状态,但亦有不少将士在各自将校组织下,已渐渐稳住脚步,在恢复队列、阵型。看到这,李从璟稍稍放下心来。
张大千率部作为殿后军,在最后撤出战场,他再次回到李从璟身前时,山丘西侧已无奔走的大同军,这位在军败之时,为大同军断后,去截杀了契丹军的将领,此时虽然模样狼狈,衣袍被火苗波及,烧出一些黑焦之处,脸上也有些黝黑,但神色奕奕。
“李将军,大军能撤出者皆已撤出,我等尽快东归,去桑亁关吧!”之前因战事失利,秦仕德重伤,担忧大同军危亡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此时张大千不无激动,看向李从璟的目光,有佩服、感激和尊敬之色。
李从璟没有挪动脚步,他说:“大军虽已撤出,但并非就此安全了。”
张大千回头张望,依稀可见契丹军隔着火海与他们相望,他不解的问李从璟,“这是为何?”
李从璟伸出手指向前方不远处的滔滔火海,道:“此处野草虽也茂盛,燃烧起来亦十分容易,然火势起时快,去时亦快,野草不能燃烧太久。以本帅估计,至多再过半个时辰,大火便会熄灭。”他转头看向张大千,“此去桑亁关,虽不远,却也需得一日时间。要知,契丹马快,若其以精骑想追,不用多久便能赶上撤退之大军。将军以为,届时大同军能回头再战么?”
“这……”张大千有些吞吞吐吐,不得不承认,“不能。”
大同军先失主帅,现下又处在奔逃途中,与敌争胜的心力已散尽,全军将士如今所一心一意思虑者,唯尽早返回桑亁关,以求保命。能有一部分将士勉强有队形已是极限,再要他们回头跟契丹军交战,却是强人所难、断难取胜的了。
但契丹军却不同,他们虽方才稍稍后撤,但一来伤了大同军主帅,士气正盛,二来也没遭受什么损失,要追击大同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因是,大同军虽暂时摆脱了契丹军,但并非真正走出困境。
张大千承认了事实,李从璟继续道:“桑亁关守军不多,接应能力有限,此时大军若不图自保,一旦被契丹军追杀,仍旧免不了溃败之局。”
张大千身为大统军副都指挥使,有见识,认清李从璟所言之后,难免忧虑。但见对方气定神闲,似已有定策,张大千不免心中又是一喜,迫不及待的道:“李将军似已有对策,可否相告?”
李从璟微笑说出了一句让张大千震惊非常的话,“你们走,本帅留下。”
……
眼见大同军从战场上逃离,而大火势大,契丹军追击不得,耶律雉气急交加,在原地不停踱步,脸色阴沉的可怕。
其他几位耶律敌烈义子,看着耶律雉这幅模样,也不敢有半分废话。
待大火熄灭的差不多时,耶律雉停下脚步,面容狰狞的对其他几位兄弟道:“大火已灭,这点时间大同军走不远,他们方伤了主帅,又处在亡命途中,必如惊弓之鸟,不堪一战,我军若追之,必能一举破敌!尔等谁愿为本将率精骑追之?”
就当下而言,这是美差。战事不难,只要不出错,甚至可以说轻而易,而功劳却不小,若是有本事,甚至能兜住所有大同军,让他们不能靠近桑亁关,将其聚而歼之,是以众人纷纷请战。
耶律雉点了其中三人,“老三、老四、老六,你等本部皆是精骑,便由尔等率军前往!”
三人大喜,纷纷应诺。
耶律雉冷着嗓子叮嘱道:“此战顺风顺水,断无军败之理,尔等务必同心同德,为大军取此大功,到时固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战事不利……如今老八已死,一旦父王降下罪来,尔等自能掂量其中分量!”
三人神色凛然,相视一眼,“必不辱使命!”
须臾,三人带上三千骑,越过尚有些火苗在燃烧、一片灰烬的战场,向东奔驰而去。
耶律雉目送大军出动,看了蹲在一旁抬头望天的老五一眼,没说什么,负手回本部,准备召集大军,跟在精骑身后,同样往东去。
在耶律雉的盘算中,三千精骑要咬住那些残败的大同军,易如反掌,断无失利之可能,如此,大军集结起来,追上去将其一举歼灭,就势在必行。
然而没过多久,耶律雉就被从东方回来的游骑告知,刚刚出行没多久的三千精骑,在半途停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耶律雉简直以为自己耳中出了毛病,他强行克制怒气,问那个游骑,前方碰到了什么情况。
游骑道:“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
“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耶律雉靠近这名游骑,一字字的问。
游骑见耶律雉杀人般的眼神,心中也知道这个理由的确太荒唐了些,惊慌不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三位王子是如此说的。”
耶律雉一脚将游骑踹翻,怒骂道:“三千骑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李存勖亲自来了不成!”
“不是李存勖,是,是……”游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颤抖着说道:“三位王子说,对方自称是,李从璟!”
“什么?!”耶律雉大惊,一把将游骑提起来,“你再说一遍,对方是谁?”
“的确是……李从璟!”游骑脸涨的通红,“三位王子不知真假,为防中了埋伏,因而不敢冒然前行,故来请示大王子!”
李从璟去年“出使”契丹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受过耶律阿保机召见,当时耶律雉跟在耶律敌烈身后,得以见过他。耶律敌烈八义子中,唯有他认得李从璟。
李从璟的阴险狡诈耶律雉深有体会,当日他借助耶律德光之手,秘密潜入西楼,竟然堂而皇之摆了耶律阿保机一道,连耶律阿保机都在李从璟手里吃了瘪,却杀之不得。此后,耶律德光、耶律术赤、耶律倍、耶律敌刺等人,不是契丹名将,就是年轻一辈中的骄子,哪一个平日不是赫赫声威,但在李从璟面前,却都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便是契丹取之不久的平州,都让李从璟给夺了回去。这样的人物,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小觑,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不会不小心万分。
“幽州距离此地近千里之遥,李从璟怎会出现在这里?”震惊之余,耶律雉心中充满疑惑,当今之计,唯有先去看看对方是否真是李从璟,若是他被一个冒充的李从璟给吓退,传出去必定成为笑柄,“大同军想退我大军想疯了么,竟然将李从璟搬出来,我却要亲自去看看!”
说到底,耶律雉是不相信李从璟到了云州的。
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说大唐下令卢龙军来丰、胜二州。
李从璟望了一眼在前方几百步开外停下的三千契丹精骑,火把组成的长龙中,三千精骑杀气腾腾。这几百步的距离,已是非常危险,李从璟虽然有把握在对方动手前撤走,但一人面对一支大军,面对有摧城拔寨之力、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三千猛士,若没有大勇气,怎么都无法站得稳。
然而李从璟的手都没有放在刀柄上,只是随意握着马缰绳。
他看见契丹这三千骑中,当先三人正在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看向他。
不时,一支百余骑的队伍从后方奔来,绕过军阵到了大军前面,与他为首三人碰面。
随即,一员千夫长脱离契丹本阵,奔到李从璟身前十步开外停住,以手相指,喝问道:“对面那厮,可是唐朝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他声音颇为洪亮,传出去很远。
耶律雉没有立即上前,约莫也是怕有诈,先个遣人过来探探情况。三军主将,不亲冒矢石,这也是一部分军中将校的看法。现在四野都是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黑暗里隐藏着什么风险,若是耶律雉冒然到李从璟身前,被人暴起伏杀,那就真成了笑话。
再者,遣这员千夫长前来,也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若是李从璟被他问住,或者被他的气势震住,应对不当,那就“露了馅”,说不得契丹军就会冲杀过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这位千夫长一眼,傲然抬头看向夜空,不发一言。
摆明了,是没有理会他的兴致!
千夫长见李从璟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则毕竟使命在身,他忍住怒气,再次大声问了两遍。
李从璟还是没理会他,仿佛天上有很不一样的风景,比理会眼前三千敌军还重要,值得他用心去看。
千夫长被李从璟如此忽视,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念及自身使命,想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否则不好向耶律雉交差——耶律雉因今日战事不顺,又折了八王子,正在气头上,可不好惹。因是,千夫长决定再深入试探试探眼前这个“李从璟”。
他轻夹马肚,向前靠近了几步,在这个距离上,他已能清楚看见李从璟的面容。在千夫长的眼中,对面的人青衫骏马,模样刚毅冷酷,眼神平静无波,倒是有些派头。
“对面唐将,可是李从璟?!”千夫长又问。
如是再三,再度被忽视,千夫长终于按捺不住,他咬了咬牙,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自己至此都没遇到什么“陷阱”、“伏兵”,不如将这厮抓了回去,到时他是真是假,岂非一看便知?
念及于此,千夫长横下心,将这个想法隐藏在心中,装出一副笑脸,一面靠近李从璟,准备暴起抓人,一面学着汉人腔调,随和的打着哈哈道:“久闻李将军威名,在下虽身为契丹将领,也是敬佩万分,不曾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实在是不胜荣幸。李将军,在下……”
此时他已靠近了对面那冷漠得近乎木然,不动如山近乎痴傻的唐人,话至此处,他忽然狠狠一夹马肚!那与他亲如兄弟的战马,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骤然加速向前!千夫长一手探出,就向对面的唐人抓去!
千夫长突然暴起,李从璟那原本握着马缰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刀柄。
一道冷光一闪而过。
再看时,李从璟的横刀仍旧在刀鞘中,手也安然在马缰绳上。
而那千夫长,却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血雾喷洒,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何处。随战马前奔的躯体,冲出去没两步,就坠落马下。
李从璟面对三千契丹精骑,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喝,“我乃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耶律敌烈何在?!”
一片马嘶声中,契丹军阵前排出现一阵骚动。
耶律雉脸色再度铁青,他没想到,那员千夫长话没问两句,怎么就突然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而且看上去,还是他将自己送到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给一刀斩落的!
“大哥,这厮猖狂,休论他是不是李从璟,斩了再说!”
“是啊,大哥,杀了再说,便他真是那李从璟,却也何妨!”
“大哥,让我去斩了他!”
三位耶律敌烈义子纷纷喊道。
“闭嘴!”耶律雉怒斥一声,将他们下面的话都打回肚子里,他面沉如水,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了端倪,“对方确是李从璟无疑,否则谁有这样的身手!我观他身姿,的确与当日所见一般无二!尔等只知道杀杀杀,可知李从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尔等难道不曾听闻,李从璟生性狡诈,诡计多端?他既敢站立此处,岂是孤身前来,岂能没有依仗?”
老三不肯放弃,道:“可直到此时,我等也没看见半个唐军,如是真有伏兵,李从璟何必现身在此,大可设伏半道,对我等从容击之,何必故弄玄虚?”
耶律雉冷道:“你懂什么!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有定律?李从璟用兵之法诡异莫测,曾屡败太子殿下、耶律德光殿下、耶律敌刺将军,难道他们就不如你?”
说罢,扭转马头,果断下令:“如今四周如墨,视线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撤军!”
……
李从璟看着三千契丹精骑急急忙忙撤退,哈哈大笑。
笑声传入隐藏在山丘后,准备接应他的张大千耳中,张大千探出头来,看见契丹军正在撤退,又惊又喜。再仰视李从璟肆意笑声中的身姿,顿觉无比伟岸。
章一百零四 两计使军安然归 辽东半壁已入瓮(中)
待契丹军退出视野,李从璟从山丘上打马而下,会上张大千,离开了此处。
虽与李从璟见面不到半日,张大千对其却已敬佩万分,由衷感叹道:“素闻李将军威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让末将好生佩服!”
张大千已年过四十,年龄差不多是李从璟两倍,论起面容来,他也比李从璟成熟沧桑不少,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却明显已忽视了两人的年龄差异。
这样的夸赞,落在常人耳中,或许会让当事人喜悦不已,但李从璟对此却早已习以为常,因是并无太多高兴之处。一个边军将领的赞扬,实话说他还真不当回事,这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如今的他,拥有的身份地位和实力,已让他可以将很多事都不放在眼里。
“契丹军虽退,为万全计,我等还是速归桑亁关为上,沿途可留下游骑,以掌握契丹军行踪。”李从璟对张大千说道,因他不是大同军将领,本身也没有节制大同军的权力,虽救了大同军,却也不托大,是以言语间的意思仍是建议,而非命令。
“败而不馁,胜而不骄,于困境中出奇计,反败为胜,得胜时步步为营,举止周密,说的便是李将军这样的将帅啊!”张大千心有所感,这话他本打算说出口,但见李从璟神色淡然,明显是不在意他的夸赞,他自己竟是不好意思再说出来,只是点头应道:“李将军说的是,正该如此!”
张大千随即给部众下令,一路留下游骑不提。
离开那座山丘没多远,第五姑娘领纵火之近卫赶上李从璟,汇集在他身后。看到这些人,张大千不由得神色一凛。他是军中宿将,自然能一眼分辨出这些锐士身上凛冽的杀伐之气,不消说,他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勇之士,一双双冰冷沉静的眸子,配合他们精悍的身影、暴烈的气息,常人不知其中之意,只会感觉到害怕,但张大千却能感受到他们非凡的杀伤力。
“皆虎狼之士!”张大千心道,“看来先前纵火之人,就是这些虎士所为了。”念及于此,不由得纳罕,“今已脱离险境,却为何仍不见百战军?”看向李从璟,想道:“难道李将军不欲百战军露面,开入桑亁关?这却是为何?”又想道,“是了,百战军毕竟是客军,没有得到军帅首肯,却是不能擅自入境的。”心中又浮现出今日之战的情景,想起秦仕得见到李从璟时,那句“李将军,救我大同军”,想起李从璟今日两计让大同军安然东归。凡此种种,让张大千对让百战军露宿于野,实在是不能安心。
张大千清了清嗓子,靠近李从璟,说道:“李将军,百战军若已至附近,还请进入桑亁关扎营。”见李从璟投过来略带疑问的神情,他洒脱的笑道:“今番幸赖李将军之力,大同军方能安然无恙,李将军对大同军恩重矣!虽军帅尚无军令,但以末将对军帅之了解,还请李将军放心,军帅必定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
李从璟嘴唇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前面有数骑奔来,到了近前,下马向李从璟和张大千见礼,道:“军帅令,请百战军入桑亁关!”
听闻此言,张大千豪爽大笑,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便说军帅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李将军对我大同军有大恩,军帅不仅非是小人,更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此番百战军到了云州,跟在幽州并无差别!”
张大千一副为百战军着想的模样,这等“热情”,让让李从璟啼笑皆非,不过感念对方的胸怀,他还是道:“此番本帅到云州,并未带大军前来。”
张大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愣然不已,“未带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若是本帅有大军至此,方才如何会放那数千契丹军离开?”
他这话不假,他布置的骑兵的确还未赶来。
张大千睁大双眼,“先前百战军未出击契丹军,末将还以为李将军是谨慎征战,不欲夜击敌军,原来李将军方才在山丘上,当真是一人独退千军万马?将军真虎胆也!”
李从璟笑了笑,不以为意。
天明之后不久,李从璟和大同军回到桑亁关外。
……
西楼。
遥遥望见西楼城,耶律德光阴霾的眼神中也露出几许轻松喜悦之色。且不论这回南行檀州的过程和结果如何,如今总算安然回到契丹国都,回到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之地,回了家。
只要能平安归至西楼,那么过往的一切就只是过往,一切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下次面对李从璟,仍然是一场全新的战役,到时候鹿死谁手,可跟过去没有关系,只跟将来有关。
耶律德光如此告诉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仍旧以昂扬勃发的面貌,走向这座承载了他太过野望和抱负的城池。他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三名近卫,其中两人固然兴奋庆幸,但唯独黑格面容沉静,虽然也有兴奋之色,但并不明显,相反,耶律德光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失落和颓败。
耶律德光眉目略沉。然而他却也能理解,毕竟前番黑格以他近卫身份,随他去檀州,本是为立功而去,却不曾想遭遇波折,更是险些丢了性命。本想荣归故里,却不曾想失魂落魄回来,这其中的落差,的确让人心冷。
皱了皱眉,耶律德光以一种奋发的口吻对黑格道:“黑格,无需如此无精打采,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性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谋取荣华富贵。我大契丹的勇士,可以战败,但不能丧失心志,只要心志勃发,今日虽败,来日同样可以取胜。如今我大契丹国东征西讨,战事频繁,正是用人之际,尔等有的是机会施展才华!”
他这话确有鼓舞士气的作用,那两名近卫听了,都流露出振奋精神的神采,但黑格却是叹了口气,碍于耶律德光的身份,他行礼道:“多谢殿下勉励,黑格必不忘今日之耻,常怀雪耻之心。”
黑格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意思摆在那里,耶律德光也不好责怪,只当黑格是一时还不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并未多想。
耶律德光归来,西楼城中的耶律阿保机事先自然不可能不知,因此他也遣了人等在城门处相迎。只不过耶律德光这回算计李从璟,不仅自身盘算落空,身边近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三人,便是被他带去古北口外,接应他的那一万步骑,也死伤大半,此行他可算是大败而归。因此,耶律阿保机派来迎他的,是他自己的心腹大将,司近部统率耶律敌鲁古。
看到耶律敌鲁古,耶律德光只是面色稍沉,但是黑格心底却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愧疚之情。当日在丛林中逃亡时,耶律敌鲁古之子,也就是黑格的安答,因为体力不济而倒下,他相助不及,是耶律德光为不拖累众人,而不由分说亲自将其斩杀。
对不能救得安答,让其和自己同出同归,黑格一直处在深深的歉疚和自责当中,现在看到耶律敌鲁古,想起当日一幕幕,尤其是最后安答临死时绝望而又不甘的眼神,黑格如何能不悲愤难当?
“殿下,皇上令臣来迎你归城。”耶律敌鲁古脸上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常,在耶律德光走近之后,他迎上来,恭敬的行礼。
耶律德光点点头,“有劳将军亲至。父皇有何吩咐?”
耶律敌鲁古回答道:“皇上有令,殿下归来,即至太一殿面见。”
两句话下来,耶律德光已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言语中的生硬,还有淡淡疏离感,他心头不悦,却还是尽力不动声色,“既然如此,本王便随将军面见父皇。”
“殿下请。”耶律敌鲁古让开道。
耶律德光从耶律敌鲁古身前走过,重新跨上战马后,对同样在此相迎的他王府的家臣道:“尔等且先回去,待本王见过父皇,自会回府。”家臣们自然一一应诺,没有二言。
他又对黑格等人道:“你等也各自回家吧,来日有暇,本王再召尔等。此番南征,尔等不离本王左右,此功此情本王不会忘记。”
黑格只是应是,并无多大反应,那两名近卫听出耶律德光话中的亲近,以及隐含的日后会重用的意思,都有些激动。此番耶律德光南行虽然失利,但他仍然是契丹的皇子,是契丹兵马大元帅,随其左右,能得重用,自然前途光明。
歉然、愧疚,黑格眼神复杂的看向耶律敌鲁古,欲言又止,神色凄然。耶律敌鲁古望了黑格一眼,看似不经意的说:“黑格你此番护得殿下周全,乃是有功,其他无需多想,且先回去,以宽家人担忧之心。”
得到耶律敌鲁古这话,黑格知晓对方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然而如此一来,他心中的负疚感反而更甚,只是眼下不好说什么,行礼告退。
离开西楼也已有些时日,在面见耶律阿保机之前,耶律德光急于知道最近的国家大事,便在路上问耶律敌鲁古,“将军可知西征之事如何?”
耶律敌鲁古仍旧是本分的回答道:“北院夷离堇已攻克丰、胜二州,并且挫败鞑靼部酋长的军事反叛,皇上已在丰、胜二州外设置应天军,目下耶律敌烈已归至应天军坐镇。”
此事在耶律德光意料之中,是以他并不惊讶,只不过别人是大胜凯旋复又出征,他却是大败而归,对比之下难免有些落差。
到得皇宫前,耶律德光碰到了他此时最不想见到的人,耶律倍。
章一百零五 两计使军安然归 辽东半壁已入瓮(下)
相比之耶律德光此时的落魄,身边只有耶律敌鲁古这个并不亲近的人相伴,耶律倍却是被众多文臣武将簇拥,人群中的耶律倍笑意从容,显得意态风发。瞧见这幅场景,耶律德光面色尽量不露异常,但眼神却是又阴霾了几分。
要知,之前在契丹国,因被耶律阿保机重用,被重臣们争先恐后巴结的,向来都是他耶律德光。而耶律倍虽身为太子,实则已经日渐失势。只不过自去年在葫芦口大败后,耶律德光一直在走下坡路,而耶律倍反而屡有功劳,其势头渐渐有了反压耶律德光的意思。
而这回耶律德光在古北口兵败的消息传回契丹,无疑让很多人更加亲近原本就该名正言顺,得到大多数臣民拥护的契丹太子。
耶律德光有意对耶律倍视而不见,然而拥簇耶律倍的文臣武将中,却有人眼尖,发现了耶律德光,随即他惊讶的叫出声来,立即吸引了众人注意。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耶律德光身上。
耶律德光在归至西楼前,于路途中便已说服自己,此番自己虽然是兵败而归,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无需挂怀,只要日后好生努力,辉煌仍旧属于自己,因是也无需去在意别人的目光。然而,当眼见耶律倍的风光后,再被众臣用好奇、怀疑的目光打量,耶律德光便发现,之前他的想法太天真了些。
耶律倍向耶律德光走过来,笑着招呼:“王弟,你归来了?怎生也不事先通知一声,孤也好相迎。”他气态举止都自信从容,显露出非凡的气度。
耶律德光淡漠道:“败军之将,何劳太子相迎?”
耶律倍笑容里透露着旁人一看便知的亲切,“你为大契丹征讨仇敌,有功于国,无论胜败,孤都该相迎。”
见耶律倍俨然以契丹主人自居,耶律德光心中更不是滋味,不欲与他多言,冷冷道:“太子身负军政重担,弟何敢相扰?太子至此,想必也是要事在身,既然如此,弟不便打扰,太子且请自去便是。”
耶律倍笑意温醇,让人如沐春风,“王弟归来,必是面见父皇,正巧孤也是受父皇相召,你我正好同行。”说罢,不给耶律德光反对的机会,热络的拉着他的手,便往宫门走,“你看你,都消瘦成了这番模样,想必这回去征讨李从璟十分艰难,那李从璟狡猾得很,着实不好对付。孤去年领兵南征,也只是从他手中夺回了营州……”
耶律倍所言,在耶律德光听来字字刺耳,然而被耶律倍拉着,他也不好当众佛袖而去,只得在跟在耶律倍身后。跟在耶律倍身后,气势上首先就输了一等,加之是败军归来,耶律德光便是再想装作没有异样,也是徒劳。他几乎是黑着脸被耶律倍一路待到了太一殿,那在耶律德光看来象征着荣耀和功业的一段路,今日却无比折磨他。
两人进入太一殿,对高坐皇案后的耶律阿保机行礼。
“都起来罢。”耶律阿保机声音清淡,首先看向耶律倍,关切的问:“出征之事,准备得如何了?”
“回禀父皇,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出发。”耶律倍恭敬而又不失自信的回答。
闻听此言,耶律德光心头微沉。
耶律阿保机满意的点点头,不顾耶律德光投向他的目光,颇含期许之意的说道:“西征之道已为耶律敌烈清理的差不多,你此番西征,要承大军前日之功,为我大契丹彻底攻下党项、土浑之地,掌控沙洲、瓜州、肃州、甘州、凉州一线。若有可能,当踏平西州回鹘!”
耶律倍慨然应诺。
耶律阿保机继续道:“待你平定西线,功成归来,再携大胜之师,与朕一道去东征渤海国!”
听到这,耶律德光神色恍惚,心中顿起悲凉、愤怒之意。西征东征都让耶律倍去做了,还要他耶律德光作甚?耶律德光看向耶律阿保机,怎么都不愿相信,难道之前对他亲睐有加的父皇,现如今要放弃他了?
心中惊涛骇浪,以至于耶律倍都不知耶律倍是何时离开的太一殿,直到耶律阿保机叫他,他才回过神来。
耶律阿保机不满的看着耶律德光,“如此魂不守舍,成何体统!怎么,此番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让你丧失心志了?”
耶律德光凄愤道:“父皇,此番失利,教训固然惨痛,然则李从璟再强,又怎能让儿臣如此失态。儿臣所忧者,是让父皇失望了啊!”
耶律阿保机冷哼一声,“你在李从璟手里一败再败,朕的确失望!他李从璟莫非有三头六臂不成,让我耶律阿保机两个虎儿都无可奈何,到底是李从璟太厉害,还是你等太不经事?”
耶律德光深深下拜,怆然道:“父皇,儿臣经由此败,已痛下决心,不再好高骛远,而应沉下心来,再经磨练,再砺锋芒。以卧薪尝胆之志,求他日灭吴之功!”
“你能有如此认识,倒是没让朕失望透顶,起来罢!”耶律阿保机道,走出皇案,来到耶律德光面前,为他整了整衣袍,正色道:“我大契丹的勇士,当百折不饶,我耶律阿保机的龙子,当愈战愈勇。些许挫折算不得什么,但若一败再败,便是朕对你不失信心,臣民也不会再服你,你可知晓?”
耶律德光见耶律阿保机尚未对他太失望,当即抖擞精神,“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必当奋发图强。”
耶律阿保机点点头,回到皇椅上,“遇到李从璟,这是你命中定数,他有些本事也好,立大功业者,不可没有强敌。有强敌,才有时时奋发之心,就让李从璟为你之磨砺石罢,好叫你不息奋发!”
……
辽东。
建安城外。
莫离与大明安等人,在大军阵前,抬头仰望这座大城。
“短短旬月间,我等攻下半个辽东,而今,终于到了这建安城下。”大明安不无感慨,意气风发,“拿下此城,辽东便成囊中之物了!”
莫离收起从不离身的折扇,双手负于身后,面容沉静,他呢喃道:“建安,建安,倒是个美好愿景,只可惜,地处这四战之地,此愿只是空中楼阁。”
章一百零六 耶律敌烈所图何 风云际会桑亁关(1)
从昨日与耶律雉交战之地,到桑亁关,不到百里的距离,大同军狂奔了一夜,到天明时分,已经距离很近了。大同军昨日能从契丹军手中生还,都赖李从璟两计之力,如今大同军得以逃出生天,张大千在敬佩李从璟的同时,却也不想让李从璟小瞧了大同军,是以这一路上,张大千一直在召集各部将校,让他们收拢各自部卒,恢复大军行军秩序。
大同军也不愧是久战精锐,在这一夜的奔逃过程中,全军都逐渐稳住了脚步,更是在天明时分恢复了严整的行军阵型。此事看来简单,实际却是极难的,因为人一多,人心就难免不齐,而负面、消极情绪,往往比正面、积极情绪,传播、感染的的快,四千多人的大军要在撤退路上恢复队列,不仅对各部将校的才能要求高,更要求普通士卒有不错的韧性。
不过因为张大千一路上已经将目前形势明告大同军将士,是以全军将士也都知晓,契丹军已退,短时间内不会再来追击他们,所以人心都安定下来。正因如此,大军才渐渐恢复了秩序。要是没有这个前提,若是大同军还在被契丹追击,那即便他们再精锐,那也是无心顾及阵型,只会争先恐后、丢盔弃甲的亡命的。
大同军全军将士既然知晓了契丹军撤退,短期不会来追击的消息,自然也就知道了是谁将契丹军击退——毕竟契丹军不可能自己放弃进攻——李从璟因此进入大同军众将士的视野。
这一路上来,且不说各部将校多争相来一睹李从璟的风采,向他致谢,便是正在行军的大同军将士,也都纷纷扭头张望,想看看那之前只闻名不曾见面的卢龙节度使,到底是怎样一番模样。
如此,只过了一夜,李从璟大火救军、独骑退契丹大军的壮举,火速在大同军中传开。最先,对之前李从璟所作所为的描述,还能跟事实差不多,到后来则是越传越有神奇色彩,渐渐脱离了事实本相,到最后,几乎所有大同军将士,都在脑海中勾画出这样一幅场景:李从璟独骑伫立山丘,面前契丹千军万马,大喝一声报出自己姓名,而契丹军则在听到他的名号后,立即吓破胆,争先恐后往后逃命。
面对大同军将士看待神灵一般的目光,李从璟也只能表示很无奈,大同军将士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虽然场景夸张了些,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李从璟并无王朴所猜想,有插手云州军政的想法,因此对大同军的仰慕,也能泰然受之。
若非大同军军纪严明,此时又在撤退路上,瞧大同军将士那架势,是恨不得将李从璟围在中间抛起来的。王朴眼见此情此景,摇头晃脑的叹道:“世间大恩,莫过于救人性命者,这四千余大同军本是必死之局,全赖军帅之力能以生还,众将士将军帅奉为神灵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得不说,李从璟这个偶像的树立,让大同军本来趋于稳定的军心,得到了更深入的稳固。李从璟看了大同军几眼,心想以大同军目前面貌,便是契丹军真追了上来,也大可回头一战。
天空由黑而灰,再由灰而白的时候,整齐的行军队伍中,响起了一阵悠扬的笛声。在这个让人心安的清晨,笛声如同炊烟袅袅升起,无疑让人心中的后怕和焦急,都淡了几分。
吹笛的是一位面容清丽,眼眸明亮,安静的如同秋叶美好的少女,这位坐在马背上,将梆笛横在嘴角的女子,她轻柔的衣衫在行进中随骏马漫漫轻舞。这样一幅画面平静安宁的让人心折,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恍若回到了溪水潺潺,农田依依的静好岁月。那因征战、战败、亡命而累积的郁结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
世界并没有那么糟糕,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这是此刻浮上所有人心头的想法。
置身于如此画面中的少女,自然只能是还不到十八年华的细细儿。她早已是李从璟近卫中的一员,这大半年来一直随在李从璟左右。
李从璟向刘细细看去,嘴角露出一抹柔和的笑意。
王朴双眼发亮,连问李从璟此女何人,在得知刘细细的芳名后,他不停的感叹,“先前只见光鲜耀眼的第五姑娘,已是惊奇,却不曾想身边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位恬淡如水的女子。怪不得之前未曾注意,她实在是太宁静了些,如秋月如微风,虽近在眼前也与四周景致融为一体,让人难以察觉,真个让令人惊叹!”
感叹完,王朴又拿幽怨的眼神看着李从璟,“李兄,你身边这都是些什么人,有一大帮煞气腾腾的汉子也就罢了,第五姑娘亦是奇女子,现今又出现这样一位少女……”眼神渐渐意味深长起来,“李兄真是福气不浅,果然是风流人物,好不羡煞旁人!”
李从璟本想与他闲聊两句,听到后来,索性懒得理会他。
丁黑离开李从璟,去追寻他自己的道之后,李从璟身边的近卫,便暂由第五姑娘统率,而以刘细细为副。然则第五姑娘位在军情处中枢,自有军情处繁杂的信息需要整理,是以刘细细目前倒成了李从璟身旁近卫的实际统领。
这倒不是李从璟任人唯亲,且不论他少有徇私情的时候,就算他有意多照顾刘细细,也不可能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刘细细能有今日之位,的确是她本身本事使然。
说起来刘细细的经历,倒也颇有传奇色彩,去年刘细细随李从璟前往草原后归来,以二八年华请求留在李从璟身边,为他效力。李从璟遂令其进军情处,其在幽州经过军情处严苛的训练后,竟然以不俗成绩脱颖而出,最后得以被第五姑娘安排在李从璟身边。
这半年来,本就处在一个有无限潜力年纪的刘细细,犹如一块被挖掘出来的宝藏,在李从璟近卫这个舞台上,绽放了她生命最璀璨的光芒。她本身就聪明,很有灵性,凡事一点就通,更为难得的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温婉如水的女子,竟然有着军中汉子都望尘莫及的大意志力,在军情处这个出杀伐锐士和怪人的地方,刘细细不仅搏杀之术以一个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在提升,其他方面的实力也在暴涨。虽只半年,然而如今的刘细细,已让李从璟身边的绝大多数近卫都已敬佩不已。
李从璟曾观瞻过一次军情处锐士的较武。个头娇小,看起来安静柔弱的刘细细,在手握短刃的时候,仍然看不出异常,然而在她突然动手的瞬间,气势陡然变得不同,那一举一动的狠辣杀人术,在她手中发挥的淋漓尽致。她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半分脱离带水,出手间更是不曾浪费半分力气,以最有效的搏杀技艺,将对手制服。
当时陪同李从璟观战的军情处三统领之一的吴长剑,无奈而又自豪的跟李从璟坦白,若是再过半年,他都不敢轻言胜刘细细。
这让李从璟不得不感叹,果然这世上的事,都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杜千书是英才,这位曾与他两情相悦的少女,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之辈。其实一个人的品味、本事如何,最好的认识办法,就是看他的伴侣是一个怎样的人。
众人步步临近桑亁关,自然是怀着跟归家一般无二的心思。只要进入桑亁关,有长城和雄关作为依仗,且不言安全有了保障,往后无论是进是退,都游刃有余。
然而还未至桑亁关,被张大千派出去的游骑匆忙赶回,带给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震惊万分的消息。
“桑亁关前,集结有数千契丹大军,正在叩关!”
这个消息,让归关心切的大同军将士,顿时如坠冰窖。
怎么会有一支契丹军队出现在关外,而且正在攻城?他们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张大千没有忘记他的身份,他沉着的问道:“战事如何,契丹军领兵者何人?”
游骑答道:“契丹军驱赶大批关外百姓攻城,不分妇孺老幼,尽数冒矢聚集在城下,关外一时哭声震天。观其情景,战事方进行不久,卑职看到,军帅已登上城头督战。看契丹军旗号,领兵者应该是耶律敌烈麾下先锋大将耶律木真!”
听到这话,张大千脸色阴沉下来。
但凡有战争的地方,出现敌方百姓被驱赶攻城,消耗敌方防御力量的事情并不少见,但这往往是用壮丁,因为壮丁毕竟身体强壮些。甚少听闻有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连带着一起投入战场的。将老弱妇孺逼到战前,已经跟让他们送死没有任何区别,那就是一场屠杀,而且还是灭绝人性的屠杀!
大同军的一位将军愤然破口大骂,“契丹贼子太无人性,驱我云州妇孺到战前送死,这是要灭我云州的种么,毒辣太甚!”
张大千着令大同军停止前行,随即又传令军中的高级将领们前来军议,他亦咬牙切齿道:“契丹蛮贼,毫无人性,实在是不当人子!”
诸将前来后,张大千将情况简要对他们说了,随即问下一步举措。诸将莫不义愤填膺,纷纷表示要击破这股契丹蛮贼,与桑亁关守军,将他们歼灭在桑亁关前。
张大千也是这个意思,但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前,他不忘询问李从璟,“李将军,我等意欲与军帅两面夹击,杀破此等灭绝人性之贼,李将军认为是否可行?”
在大同军诸将看来,如此行动是显而易见当为之的举措,断无否定之理,张大千之所以问询李从璟,是出于他对李从璟的尊重。
然而李从璟没有如他所料,同意他的意见,而是冷静的问:“你等遍查过战场局势么?桑亁关前的契丹军,是否真在全力攻城,桑亁关外,是否真只有这一支契丹军?再者,昨日放弃追击我等的契丹军,是否已然放弃追击我等,若没有,此时距离我等多远?”
李从璟这话是持重之言,思虑周全,张大千正点头,有一个大同军将领嚷嚷起来,颇不以为意道:“李将军此话虽然不差,但却不符合眼前实际!眼下契丹军聚集在关外,分明是在攻城,哪有还要去分辨其是否真在全力叩关的道理,难道契丹军还有不全力攻城的理由?再者,我等只要冲杀出去,与军帅两面夹击,顷刻间可让这些契丹蛮贼土崩瓦解,到时是全灭此贼,还是顺势进入关内,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哪里还需要费时间去管身后的契丹军!”说完,不忘总结道:“当此之际,火速破敌、进关才是紧要之处!”
李从璟向这位大同军将领看去,对方身材较常人矮小,但一身凶悍之气,说话的时候眼神睥睨,有些傲气。大同军中的将校,对李从璟这位客军昨日两计救下大同军的举动,也不是全都奉若神灵的,也有一小撮人,认为李从璟所为,无论是放火,还是诈退契丹军,都只是中人之姿罢了,是以虽感念,但并不一味崇拜。再者,说到底,李从璟是其他藩镇的节度使,没有节制大同军的权力,让他来对大同军指指点点,这些人也不是那么服气。
这位将领,便是那一小撮人的代表了。
“陈将军,不得对李将军如此无礼!”张大千不满的呵斥一句。
名叫陈力的将领哼了一声,虽然不忿,却也不多言了。
李从璟摆摆手,语气淡漠道:“本帅所言,也未必就是铁律,大同军如何行动,诸位将军自行决定便是。”
所有人都看向张大千,等他决定。
张大千沉吟良久,看了李从璟一眼,见他气度从容,想起昨夜种种景象,谨慎的选择了尊重李从璟的意见,道:“契丹骤然现身关外,已是出乎意料,其为何出现在此处,又是如何出现在此处的,我等对其谋划皆一无所知,不能不思虑周全。传令:大军徐徐向桑亁关靠近,断后游骑放远三十里,探查有无契丹军动静。我等去视野开阔处,看看战场形势再说!”
说完,不忘向李从璟抱拳,“李将军,还请与我等一道,去看看战场环境。”
章一百零七 耶律敌烈所图何 风云际会桑亁关(2)
对此李从璟自然无可无不可,不过他既然趟了大同军这趟浑水,已经置身其中,就没有半途将自己摘除的道理,眼下大同军的事在某种意义上已成了他的事,他行事向来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加之敬佩秦仕得的风骨,念及秦仕得昨日重伤,兀一见面便将大同军安危相托的情义,遂点头答应。
要么不做,既然要做便力求做到最好,这也是李从璟习惯,他在与张大千等一道前行观察战场的时候,让第五姑娘带近卫锐士,散出去看看周边有无其他契丹军行踪。这样的事情,有军情处锐士在内的近卫,自然娴熟拿手。
契丹军骤然出现在桑亁关外叩关,这里面有太多疑问、蹊跷,李从璟也不敢掉以轻心。
不时,众人来到一处高低,遥望桑亁关。
桑亁关是雄关,高立如山,雄关前契丹军密集如蚁,正在啃食大山。这幅场景看起来滑稽可笑,但是蚂蚁多了,也是能啃破山峦的。
桑亁关外,正攻城的部分契丹军,忽然撤了回来,重新在本阵前列阵。这一幕乍一看上去好事,然而张大千等人无不面色阴沉,眸子中有怒火闪动。
因为桑亁关前,已经密密麻麻躺满了云州关外百姓的尸首。契丹军退却,固然是攻势受挫,但首要的,却是被他们驱赶接城的百姓,包括哪些妇孺老弱,都死尽了。那不成模样歪倒一片的百姓尸体,成了最刺眼的所在。
陈力当即就有些忍不住,要请命速攻桑亁关那数千契丹军。
然而惨剧并未就此停止,在陈力发声之前,契丹军阵前又有了变故。数百个契丹军士,押解着数十人,从阵中出来,在桑亁关停下。他们让那数十人跪下,辅以刀逼之,另有契丹军士奔向关前,在大声向桑亁关喊话。
不仅是张大千等人怒火涨的脸通红,便是李从璟,目光都阴沉下来。
那被契丹军士押出阵的数十人,身上还着有大唐军袍。他们的身份也明了,是之前被契丹军俘虏的关外守军。
过了不久,向桑亁关喊话的契丹军士,见城墙上没有反应,忽的一挥手。
他这一挥手,那些以刀逼着关外守军的契丹蛮子,立即举起手中马刀,狠狠斩下。
一时间,半数被俘边军人头落地!
杀俘。阵前杀俘!
在场众人莫不是沙场宿将,哪一个不认得,这些契丹军是在用俘骗开城门补不可得情况下,在杀俘泄愤!
众人回到大同军集结待命的地方,每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陈力正要说话,有游骑从后方奔来,向众人汇报了一个让所有人莫不心一沉的消息,“三十里外,有契丹精骑尾随而至!”
不久,被李从璟散出去的近卫,也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
桑亁关外某隐蔽处。
耶律敌烈望着远处的桑亁关,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苍老而深邃的眸子恍若不可见底的深渊,让人难以从中窥探他心中的想法,甚至连窥探的情绪都是奢望。
在耶律敌烈身前,站着一个满头冷汗,神色间带有惶恐之意的中年将领。
半响,耶律敌烈开口,声音没有点滴温度,“折了老八,还让大同军全身而退,你这仗倒是打得精彩,不愧是我耶律敌烈的好儿子!”
耶律雉汗如雨下,耶律敌烈越是没有发怒的意思,他就越是忐忑,因为他往往意味着耶律敌烈已经出离了一般意义上的愤怒,愤怒到没有心思将怒火表达出来以震慑旁人,每当这种时候,一旦耶律敌烈要发泄这种怒火,往往就不是能轻易承受的。
呼得一下跪倒在地,耶律雉死死咬紧了牙,连自辩和解释都不敢有,甚至连声音都已经不敢发出丝毫,没有以一种恭敬到底的态度,来表明他已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耶律敌烈看向身体微微颤抖的耶律雉,问:“你可知,我为何要你率部肆虐云州边境?又为何在得知秦仕得已到桑亁关的情况下,只给你数千兵马,让你堂而皇之进入秦仕得视野,与他在野外交战?你又可否知晓,桑亁关外为何有大军在叩关?我又是为何,会在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
这一连串的发问,落在耶律雉耳中,在引起他思维运转的同时,将他惊得脊椎发凉。耶律雉并不愚笨,此时此刻,他已然能够感觉到,在这一连串问题的答案中,有着耶律敌烈惊人的谋划,甚至很可能事关一个超乎他想象的布局。而作为这个布局的一环,他的行动竟然败得一塌涂地,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他竟然亲手破坏了这个布局,这让他如何能不忐忑非常,如履薄冰?
耶律敌烈虽然看似如同一个儒将,但作为耶律敌烈的义子,耶律雉却清楚的知晓,在耶律敌烈温和有礼的面具下,隐藏着一颗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心。否则,耶律敌烈又怎可能在如今的契丹国,坐稳让无数人眼馋的北院夷离堇之位?在意识到自己通了一个多么的的篓子之后,耶律雉甚至害怕,耶律敌烈是否会一怒之下,将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摘下来!
耶律敌烈重新看向桑亁关,“我攻取丰、胜二州,将这沃野千里之地纳入大契丹国的版图,应皇上圣命,建立应天军,坐镇此处,为大契丹国西征扫清障碍,掌控补给支援线,其任何其之大!无论是据有这沃野千里的马场,为大契丹国提供源远不远的精良战马,还是保证大契丹西征道路畅通,让西征能够顺利开展,为大契丹国再扩版图,这里间的事,哪一点容得半分闪失?”
耶律敌烈语调渐渐缓下来,他继续道:“桑亁关,天下雄关;秦仕得,唐朝虎将;大同军,亦不失之为唐朝精锐。有军从桑亁关西出,丰、胜二州一片坦途,无险可守,大唐精兵可直抵草原腹地,要应之极难;而要从丰、胜二地进军桑亁关,则难如登天。让这三者立在身侧,便不能时刻如芒在背,岂能不除之?此三者能除,不仅丰、胜二州和应天沃野千里之地安然无虞,一旦本王据有桑亁关,来日契丹南征中原,亦可从此发兵直达幽云腹背,配合王师,给予卢龙军致命一击!”
“让你肆虐幽云,大开杀戒,为的不是别的,就是激怒秦仕得,让他领兵出关。这本是一件没有难度的事,实际上件事你也确实做得不错,秦仕得被你成功引出桑亁关。本王让你只带数千兵马周旋在云州边境,迎击秦仕得,就是要让他以为有机会胜你,从而与你交战。今日本王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桑亁关外之所以有大军叩关,便是本王要趁大同军出关,桑亁关兵力空虚之际,将其一举击破!”
说到这,耶律敌烈本来缓和下来的语气,陡然又变得严厉起来,他盯着耶律雉,森然道:“且不言你击破大同军,只要你不是太不经事,能够拖住秦仕得几日,让大同军脱不开身,本王就能从容拿下桑亁关!从容拿下桑亁关,届时一切大定,我契丹大军只要据此雄关,则幽云尽在我兵锋威胁之下,大唐也在我兵锋所指之下,天下都在我兵锋笼罩之中!”
“一旦如此,坐拥中原的李存勖如何?攻克平州的李从璟如何?都是我大契丹囊中之物!”
耶律敌烈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以平复他已起伏剧烈的胸膛,他闭上眼睛,沉默瞬息,再睁开时,里面闪动的睿智和野心,让人无法直视。他道:“自大契丹建国以来,皇上便常怀饮马黄河之志,多少年来,中原烽烟四起,皇上数次倾尽大军南征。然而,皇上历次从东线南征,竟然都不能攻克幽州,战事一度陷入胶着,每每都被李亚子率援军前来,让我等只能徒然班师!这是为何,根由在何处,你可曾想过?”
“不因其它,就是因为幽云之地险塞太多,步步皆荆棘,我大军正面硬攻,常常伤亡数倍于敌,而不能攻克天关、雄城!”
“而今,本王欲攻下桑亁关,从西线为我契丹大军打通直入幽云腹地,甚至是直入中原之路,多好的谋划,多么惊人的布局,天下大势,差几因本王而改变!而你,耶律雉,作为本王第一个义子,本王苦心孤诣经营的布局,竟然因你之败,而化为泡影!何其可恨,何其可恨!”
话至此处,耶律敌烈再也忍不住怒气,一脚将跪着的耶律雉踹翻,紧跟着一脚脚踹在耶律雉脑袋上,疯狂的对其进行狂殴!
耶律雉甚至连防卫的动作多不敢做出来,任由耶律雉将的脑袋一次次踹得一抖一抖的。不一会儿,耶律雉就鼻青脸肿,满面鲜血,惨不忍睹。
耶律敌烈发泄完,怒气终于稍稍有些消减,他收起脚,又恢复了站立的姿态,看了一眼卷缩在地上的耶律雉,“没死就给本王跪好!”
耶律雉拼命挣扎着,不顾鲜血横流的面容,勉力重新跪好。
耶律敌烈呼吸趋于正常,他忽然冷冷的问:“你说你看见李从璟了?”
“是,儿亲眼……所言!”耶律雉断断续续的说道,因为嘴唇破裂,他说出来的话不成腔调,听着格外别扭。
耶律敌烈冷然道:“李从璟不在幽州好生呆着,跑到这里来作甚?是了,前不久他才在檀州败了大元帅,让大元帅在古北口外吃了败仗,倒是正意气风发得紧!”
李从璟在檀州败耶律德光的事,耶律敌烈知道,耶律雉却不知,他怔了怔,不知道那位一直所向无敌的大元帅,怎生又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
耶律敌烈冷哼一声,“大元帅也是年轻气盛,千里跑到人家的地盘上去,能不被人家狠揍么?”说着这,话风一转,“李从璟倒是个有几分本事的,竟然能让我大契丹的数位上-将屡次吃亏!不过他的好运到此为止了,这回他竟然跑出自己的笼子,到了本王面前来,且不管他是打得什么主意,本王定要让他有来无回!”
章一百零八 耶律敌烈所图何 风云际会桑亁关(3)
耶律雉用含糊不清的声音道:“父王英武无……双,皇上之……下无人能敌,此番定能取下李从璟的人头!”
“李从璟不可能只身前来,散出游骑,查看百里之内有无百战军!”耶律敌烈道,忽的眉头一皱,远处,好似有什么光亮在阳光下一闪而过。不时,有游骑回报,远处发现了身份不明的游骑。
耶律敌烈气不打一处来,一脚将那游骑踹翻,“身份不明个屁!这里除了本王,就是唐军,游骑除了唐军,还能是谁?蠢货!”
游骑战战兢兢的跪倒,唯唯诺诺道:“对方没有着唐军衣甲,故此,故此……”
“滚!”耶律敌烈打断游骑的话,无心再听他多言,“唐军游骑既然发现了我们,那就不要让他们回去了,悉数截杀!”
耶律敌烈翻身上马,大马金刀的看向桑亁关,冷哼道:“便是唐军发现了本王又如何,只要大同军还在关外,本王照样拿下桑亁关!”
……
近卫回来向李从璟禀报,他们在二十里开外发现了大批契丹军,有好几千人,正按兵不动,不知意欲如何。不过观对方的旗帜,该是耶律敌烈亲至无疑。
听到这个消息,无论是张大千等大同军诸将,还是李从璟本人,都是面沉如水。陈力之前嚷嚷着要出战的,此时识趣的闭嘴不言。若是大同军真依了他所言,去猛攻关外的契丹军,那么那批契丹军在明知有后援的情况下,必定殊死力战,而大同军一旦不能火速突破契丹军阵,被对方缠住,陷入鏖战中,必定为后面追赶而来的契丹军,和耶律敌烈聚而歼之。
念及于此,陈力也感到一阵后怕,再不敢轻易发言。
虽然大同军避免了陷入绝境的局面,但眼下的形势,仍是不容乐观。甚至说,不仅仅是不容乐观,而是只差一步就陷入了绝境。而若是不立即拿出决策来,一旦后面的契丹军追赶而至,耶律敌烈再杀过来,大同军同样会陷入被包围聚歼的局面。若非如此,以李从璟的气度,他也不可能面容严肃到如此程度。
作为大同军副都指挥使,身负四千大同军的性命,更是身系桑亁关的命运,张大千的忧虑比一般将领更甚,他踌躇不已,“眼下我大同军不到五千,而契丹军已近两万,敌军数倍于我,该当如何应对,才能走出困境?军帅就在桑亁关,正面对契丹蛮贼猛攻,而关内守军尚不足一千,军帅重伤在身,不知能坚持多久,若是桑亁关不保,我等岂非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如之奈何,如之奈何?”苦思对策而不可得,看了大同军诸将一眼,众人的神情与他一般无二。
最后,张大千还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李从璟,恳切的说道:“李将军,如今我等三面受敌,一旦契丹军合围过来,情势逆转,后果不堪设想,该当如何应对,李将军教我!”
李从璟不是神,眼前局势如此,他一时也没有太好的主意。毕竟兵力悬殊摆在那里,大军又失地利,置身困局当中,实在是难以应对。若是战,不到五千兵力的大同军,半分胜算也无,可以说,现在契丹军就是希望大同军与之接战,因为一旦交战,大同军就再没有脱身的机会。可若是不战,又能如何?不战就要退,眼下大同军能退往何处?而若是大同军跑了,桑亁关毕竟沦入敌手。
旁边有一人,看着大同军诸将愁眉苦脸,发出一声轻笑,调侃道:“大同军也算边军精锐,之前尚有出关击敌之壮举,奈何现在稍有挫着,局势稍微不利,各位将军就愁眉苦脸至此?这却是大大折损了诸位的威风!”
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嘲弄的意思,大同军诸将顿时恼羞成怒,纷纷向说话的人看去。但见这说话的人,着长衫持三尺剑,却是个还未曾及冠的年轻人,一脸轻松笑意,看上去没心没肺的模样,竟然浑然像是不知自己已陷危境。
大同军诸将恼怒,李从璟却是眼前一亮,道:“文伯,大军情势危急,如何走出困境、力保桑亁关不失,是眼下难事,你可已有应对之策?”
王朴倒握三尺剑,意态从容道:“这有何难?”指了指自己的小腹,“妙计已在其中矣!”
李从璟闻言固然喜悦,但大同军诸将就没有李从璟那个信心了,他们见眼前说话是个举止轻脱的少年,又不知道他是青史留名的大才之士,自然都不信王朴真有奇策。
张大千也不信王朴,但他却是信李从璟的,他见李从璟看向王朴的眼神含有期待,也试探着问王朴:“阁下真有妙计,可让我等应对眼前局势,若有,还望不吝赐教!”
王朴把摆手,示意谈不上赐教,然后不紧不慢的道:“要破解眼前危局,首先要弄清楚,契丹意欲何为。”
这话没错,但在某些人听来如同一句废话,陈力又急又气道:“契丹意欲如何?当然是杀败我军,夺取桑亁关了!”
“说得不错!”王朴完全没有因为被打扰了发言而不快,像是没有听见陈力话中的气恼之意一般,对陈力表示了赞赏,在陈力杀人般的眼神中,王朴问他:“这位将军,既然你知道契丹是要杀败大军,夺取桑亁关,那你可知契丹为何要夺取桑亁关?方才军帅近卫探明,耶律敌烈亲至此地,那你可知,耶律敌烈的谋划又是什么,又为何要亲自前来?”
陈力一怔了,显然没有想到此中关节,立即被问住,闹了个大花脸。
王朴继续道:“如今大同军已入契丹之局,要走出眼前困境,破解契丹之布局,首先得全盘认清契丹所布之局!”
这也正是李从璟正在思考的问题,他见王朴说到此处,便问:“文伯,你却是已看清了耶律敌烈之谋划?”
王朴自信满满的点头,丝毫不掩盖他的锋芒,道:“其一,耶律敌烈既然亲至此处,所谋便不可能不大,所以小利不必去想;其二,眼前的大利,有什么?这是我等需要想清楚的;其三,昨日大同军方才出战耶律雉,侥幸没有败阵,今日耶律敌烈就到了桑亁关外,还抢在我们前面攻城,这其中的意味不可谓不深远,值得深思。想通了以上三者,便能知晓耶律敌烈所图者为何物!”
仍旧是陈力表示不服气,他嚷嚷道:“耶律敌烈图什么,这还用想,他图桑亁关呐!”
王朴摇摇头,“小了。”
“小了?”陈力没想法了。
张大千更深入的想到:“莫非耶律敌烈图谋灭我大同军?”
“小了。”王朴仍旧摇头。
“还小?”张大千放大了胆子,“莫非他想图谋云州?”
张大千本以为他的想法已经够大了,没想到王朴还是摇头,“还是小了。”
这已是张大千想象力极限,他一时再不能想到更多,李从璟却是明悟过来,他缓缓吐出几个字,“幽云,大唐!”
“军帅果然睿智!”王朴点点头,“唯此二者之分量,方够耶律敌烈苦心孤诣谋划一场。”
张大千等人俱都震惊不已。
李从璟却已进入了状态,他接着道:“既然耶律敌烈目光如此长远,桑亁关他必定要非拿下不可!”
王朴大点其头,眸中闪烁着莫名的神采,看向李从璟,“所以,只要不让耶律敌烈攻下桑亁关,眼前死局,便能起死回生!”
李从璟露出一个微笑,“要使耶律敌烈不能攻克桑亁关,我却有一计。”
“哦?正巧,朴也有一计。只是不知朴之计,是否与军帅计同?”王朴笑意深了几分,也莫测了几分。
李从璟却已看穿了他的笑意,“只需牵制耶律敌烈兵力,不使其能全力攻城即可。桑亁关乃雄关,又有秦仕得亲自坐镇,坚持一些时日不成问题。”
王朴知道李从璟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顺着他的话说道:“而只要桑亁关能坚持一些时日,到时军帅自能让耶律敌烈乖乖退却。”
李从璟缓缓点头,“正是如此。”
两人计策已定,再看向张大千等人时,却发现众人正在以一种完全迷茫而又怪异的眼神看向他二人。
李从璟严肃下来,“事不宜迟,大军该速速行动!”当下,将计策的前后始终,详细对诸将说了。
众将听完,眼中迷茫之色尽去,唯有震惊。
张大千向李从璟深深一礼,转身去布置大军行动。
章一百零九 士卒死战活离阵 将军浴血为哪般(上)
实则李从璟与王朴敲定的计策并不复杂,一言以蔽之,先行离开此地,再行袭扰契丹叩关之军。
那么就要问了,离开此处简单,离开后往何处去?这却也不难想到。因离开此地,退入桑亁关是行不通的,既然退入桑亁关行不通,为防落入契丹包围圈中,便只能远远遁去。突出契丹军包围后,转而进入到广阔的丰胜二州之地,到了此时,李从璟等就从位于契丹军正前,被其争锋相对,变为位于契丹军后背,对其虎视眈眈。
这个转变,看似简单,实则绝不仅是地理位置的改变,更通过改变相对位置,改变了战场主动权的归属!眼下大同军在三面包围中,虽然有桑亁关守军可以相互呼应,但一来双方实力悬殊,二来桑亁关自保尚且不足,实难出关。而大同军一旦跳出这个包围圈,转到契丹军身后,那么何时出击叩关的契丹军,如何出击,完全就由李从璟说了算。
总之一条,不能让契丹军安稳叩关,更不能让他们攻克桑亁关。
“桑亁关外的契丹军没有异动,只是在严密列阵,呈守势。其状应是在防备关内守军和我等突击破阵!”在整军备发前,张大千最后一次对周边形势作了整理,“耶律敌烈在北,其义儿军在西,均向我等快速靠近,不消半日,两部便能汇聚于此!”
围拢在一起的大同军诸将,包括第五姑娘、王朴、刘细细等,都神色肃然。张大千话说完,众人俱都举目望向李从璟,等待他下达命令。
在此之前,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曾一起商议大同军指挥权归属,须臾得出结论,要使大同军走出眼下困境,唯有将指挥权交给李从璟,让他带领大同军作战!不如此,大同军难有生还机会。
陈力当时提出异议,道:“李将军固然有才能,然其并非大同军将领,本身又无节制大同军之权,将大同军交由他指挥,于理不合!”
张大千很不赞同陈力此言,他很严肃的对陈力道:“事急从权,焉能拘于俗制?如今强敌环饲,我等深陷重围,虽已得突困之计,然要使其成功,千难万难,非有智勇兼备之统帅指挥不可。李将军昨日两计使我等大军安然撤出战场,顺利东归,今日又赖其之谋,让我等有突围之策,其智勇如何,已无需本将多言。当此之际,能领我等破耶律敌烈之局者,舍李将军其谁?”
“虽已得计,然要突围仍旧千难万难”云云,的确是实情,陈力不能反驳,但他仍旧不肯放弃,又道:“让非大同军之人,指挥大同军征战,我唯恐士卒不服。”
“这却是你多虑了。且不言昨日李将军救下将士们性命,全军将士无不感念其恩德、敬佩其胆勇。又即,军帅重伤之际,见李将军便言‘救我大同军’,这是将我等安危托付于李将军之手啊!如今军帅重伤,仍是坚守城头,力保桑亁关不失,如李将军再则率领我等败耶律敌烈,此岂非佳话?”张大千如是对陈力说道,陈力遂不复再言。
李从璟见众人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其中的期待信任之意,他再熟悉不过,率领百战军征战经年,每每临敌征战,军中将士亦都是如此眼神。
情势危急,分秒必夺,李从璟没有多言其它,直接说道:“往下几日,诸位将军将会面对征战以来,你等所经历之最艰难战斗。在这场战争中,敌军数倍于我,从不同方向向我等展开合围,而我等必须得从敌军合围中杀出血路,并且摆脱敌军精骑追击。非但如此,我等还需在经历此劫后,保有袭击桑亁关外契丹军之战力,能与秦将军将耶律敌烈赶出桑亁关!”
任务之艰巨,战事之艰难,诸将莫不心知肚明,但是眼下,所有人皆别无选择,唯有迎难而上。
战死,或者被屠杀,这就是当下不到五千大同军,仅有的两个选择!
话说完,李从璟对大同军全军将士下令,“全军向南,开拔!”
东西南北四面,其中三面皆有强敌,唯南面无契丹军,大同军既以突围为第一步之目标,自然要选择向南。
四千余大军,便是四千余副铁甲,四千余柄铁兵,汇聚成一道钢铁热流,在滚滚烟尘中奔行。而在这支铁甲雄兵之前,近百个青衫长刀、策马奔驰的身影,就显得格外突出而显眼,他们不着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寒的甲胄,但他们浑身流露出来的腾腾煞气,仿佛让他们置身在黑雾中,叫人无法忽视。
大同军奔离原处,没有瞒过已将他们视作囊中猎物的契丹军,在他们离去后不久,契丹游骑就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在得知李从璟率大同军跑路、欲逃亡保命后,契丹军立即遣出精骑,加速前来追击。
已归至昨日主将职位的耶律雉,因不堪承受耶律敌烈之怒,急于戴罪立功,更是亲领其它耶律敌烈其它几名义子,亲自来追杀李从璟,发誓要一雪昨日之耻!
马军脚快,步卒是万万跑不过的,然则真要说起来,人力发狂时也能日行百里,而纵观历史上经典、辉煌的骑兵追击案例,最多也不过一日两百里的水平罢了。按理说两者差异应该极大,但事实为何是如此?这却是因为,人再多,跑起来也容易,马多了,跑起来就很困难。后者要维持队列,要保证奔行途中不出乱子,那是很难的。人则不同,只要稍稍拉开距离,怎么都不会跑出大乱子。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的第一日征战,前半部分便在狂奔中度过。傍晚时分,后面的契丹精骑追了上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大同军行军速度虽然比平日快了很多,但仍旧勉强维持着队列,所以被契丹精骑在天黑前追上,并不难理解。
从桑亁关向西南,百五十里之外便是流经河套平原的黄河,平原之上,黄河水流平缓,若得船只,要渡河而过很简单。丰、胜二州之一的胜州州城,便在黄河之滨,距离此地不远。
若大同军能顺利赶到黄河沿岸,平稳渡过黄河,那么契丹军再要追击大同军,就会难很多。大同军甚至可以在渡过黄河后,在河岸以逸待劳,在契丹追兵渡河之际,半渡而击之。因是,只要渡过黄河,即便是面对数倍追兵,大同军都能游刃有余。
黄河,便是大同军此行第一个目的地。然而此时距离黄河,尚有数十里之遥,而契丹精骑已尾随而至。依照目下形势,在抵达黄河之前,大同军必须与契丹追兵一战。战若胜,将契丹追兵击退,则大同军可至黄河,渡河而过;战若败,则黄河不再是彼岸,而是地狱,被契丹精骑追赶到黄河岸边的大同军,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成为真正的绝境之师,只有死路一条。
李从璟在被游骑告知契丹军将至后,令大同军步军继续赶往黄河,而他和张大千等骁勇之将,则率领大同军骑兵留下阻击契丹追兵。
马军精贵,便是朝廷六军与侍卫亲军配置比例亦很小,莫说藩镇军了。大同军有将士五千,马军不过千余之数,而经由之前一战,颇有损失,此时只剩下了千骑左右,此时全都留下来与李从璟一道,阻击契丹精骑。
而前来追击大同军的契丹先锋精骑,数量达到了三千,其统率便是昨日夜里在李从璟手里吃了亏的耶律雉。
耶律雉在得知大同军马军竟然全部都留了下来,意图阻击他们的时候,不仅没有担忧,反而露出喜色。他对身边的老三老四说道:“今父王亲自督阵于桑亁关外,欲以雷霆之势攻克此关,我等追击大同军的人马虽不多,却也接近万人,依父王的意思,我等只需要将大同军远远驱逐,或者死咬不放,使其无法回头支援桑亁关,则桑亁关早晚必定落入父王之手!然则我等昨日战事不利,父王已大为恼怒,此番追击大同军,怎能不将李从璟斩之以献父王?我等大军,三倍于敌,大同军必败无疑,且随我杀上前去,将李从璟生擒阵前!”
老三、老四闻言,皆点头应是,“正该如此!不擒杀李从璟,不足以泄我等心头之恨!”
老五阴着脸跟在一旁,没有搭话,眼镜蛇一般的眸子里,不知在闪动什么样的光芒。
众人计议已定,再不复多言,列好阵型,冲向大同军马军所在之地。
千余骑前,李从璟沉着静立,他已经披上甲胄,握上马槊——大同军四千余人,要给他凑出一副披挂何其容易。夕阳西下,余晖如金,染遍这迎风肃立的千骑。
临近黄河,又是河套平原边缘,此处地势大致平坦,唯有低矮山丘,是沿着东部云州边境线延伸过来的山峦——平州边境线便是长城沿线。
耶律雉求战心切,也知时间宝贵,故争分夺秒,迎面而来没有二话,直接就是冲阵。李从璟等以逸待劳,却也知道断无拖延时间的可能,况且契丹大军在后,他们也无暇去拖延时间,尽快击溃这支契丹精骑,是他们唯一所求。
李从璟身后,近百青衫近卫面无表情,只是肃杀的盯着逐步靠近的敌军。耳畔响起的马蹄声,催动大地颤抖不已,一把把亮起的长刀,是鬼魅也是天使。
并为尖刀的李从璟和张大千,策马而出,带动千骑冲出阵,一往无前杀向面前的契丹蛮贼!
章一百一十 士卒死战活离阵 将军浴血为哪般(中)
于李从璟而言,若说这世上最熟悉的事情是什么,那无疑是沙场厮杀。对他而言,那是仅次于呼吸的本能,是早已融入骨髓的东西。
自打降临到这个世界上,李从璟就在为战争而准备,并为此不惜十年磨一剑。李从璟从军之时,正是李存勖征战天下有成,大业欲立之际,各种征战更是从未断绝,自独领百战军以来,也是步步皆战。李从璟来到这个时代,仿佛就是为战争而生。
战斗,那是一个血腥的字眼,对李从璟而言,也是一个诠释生命的字眼。
世间大功业,莫过于定国安邦。李从璟既有此大志,就必须为之去战斗,去征战天下,进而平定天下。
耶律敌烈想要拿下桑亁关,想要在日后配合东线契丹军,两面夹击幽云,将他的卢龙九州攻陷,进而马踏中原,这是李从璟宁死也不会答应的事。
既然不答应,便只有一战。
马槊握在手里的感觉很亲切,也很踏实,李从璟与迎面而来的契丹军士碰上,他如同他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马槊以最短的路线,最快的速度,在最恰当的时机刺出!
马槊如有灵性一般,在那名契丹百夫长的长刀侧面滑过,锋尖准确无数洞穿了对方的咽喉。李从璟手腕一抖,马槊锋刃在对方咽喉中陡然一转,便从侧颈探出头来。在这一刺一转之间,契丹百夫长脖颈处的骨肉便少了大半,歪歪斜斜的脑袋无力的摆动,刻画出对方已定格的恐惧惊愕神情。
战马奔驰,带动着李从璟在契丹军士中间不断向前。他手中的马槊刺出去后便没有再收回来,仅凭战马的冲击力,他又将第二个契丹军士刺落马下。身前呼喝着挥斩而来的马刀,组成恍若密不透风的刀墙,如同下一刻就会将他浑身斩成碎肉。但他没有恐惧,没有害怕,甚至没有紧张,这样的场景固然存在莫大凶险,容不得半分分神和差错,然而于他而言,这都是平常事罢了。
李从璟矮下身子,避过一名契丹军士横斩而来的马刀,刀锋掠过头顶,带起一阵劲风,感觉甚为吓人。李从璟目光沉着的看着前方,手中长槊收回到身前,又挡下数柄几乎是同时斩来的马刀。长槊与马刀兀一接触的瞬间,他的手臂就再度发力,长槊将马刀下压,同时横扫而过。
锋刃掠过之处,一片血肉飞起,鲜红的血雾在半空绽放开来,犹如盛开的月季。
从始至终,李从璟的目光都不曾有半分移动,映在他瞳孔里的,永远都是前方不断涌来的契丹军士,那一张张狰狞呼喝的面孔,不断挥斩而来的马刀,一道道犹如实质的杀气。在千军万马中,李从璟能感受到敌人每一道充满杀意的目光,然而他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只是挥动他手中的长槊而已。
长槊削掉一名杀气腾腾、不断大叫的契丹军士脑袋,将他勃发的气势刹那间灭得一干二净,李从璟手臂抬起,带动长槊向另一个方向斩去,就将一名狞笑着挥刀向他斩来的契丹军士的胳膊齐根斩落,那自以为勇武异常的契丹军士,狰狞的笑声立即化为惨叫。而当李从璟目不斜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随即被李从璟身后的近卫一刀砍掉了脑袋!
契丹蛮子的打法充斥着一股不要命的勇悍气息,面对大唐边军,他们在战斗的时候往往怪叫连连,皆欲恐吓边军将士,然后猛然挥刀,将边军将士击伤、斩杀,这是他们引以为傲的战斗风格。凭此,他们曾在与大唐边军的战斗中,获得过不少成果。
但在李从璟面前,这些狂傲不已的契丹军士,意外的发现,他们的恐吓根本就不能让面前这位唐将有丝毫动容,他那双冷静无声的眸子里,似乎永远都没有他们的面容,他们的夸张而霸气的动作,只有前方。这让这些契丹蛮子们恼羞成怒,他们用力挥刀挥斩,想要凭借他们引以为豪的蛮力,将这位唐将狠狠击杀。然而,他们的刀还没有落下,对方的长槊就已经洞穿了他们的胸膛、咽喉,挑飞了他们的胳膊,斩飞了他们的脑袋!
他们感到愤怒,感到不解,感到不甘,但是这些并不能阻止他们坠落马背,被唐军汹涌奔来的马蹄踩成肉泥。在那位冷静如同冰雪、沉默如同青山的唐将面前,他们无力的发现,他们一切的战斗技巧都没有丝毫作用,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那唐将的出手实在是太快,快到让他们来不及招架,就丧失了战斗的资格,这对这些在草原上百战百胜的契丹勇士而言,简直是不能理解的事情!
一位契丹千夫长眼见李从璟将他面前的一个个契丹军士,毫不费力的斩杀,而自身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种种杀机,从而安然无恙的继续收割他部下的性命,他再也忍不住,不顾一切,让部下给他腾开一条道,猛烈催动战马,向李从璟飞奔过来,举起那柄镶嵌有西域蓝宝石、曾今斩杀过无数敌人的马刀,当头就向李从璟劈斩下来!
他的动作很快,他的力道也足够大,他能成为契丹精骑的千夫长,并非是凭借运气,而是靠实力。这位千夫长,曾今斩杀过很多其他部族的千夫长、万夫长,甚至是王族成员,现在,他用他的勇武,要斩杀先前这个不可一世到让他看不下去的唐将。
“唐将受死!我乃北院夷离堇麾下千夫长耶律……”千夫长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的大喊。
然后,他看到那位唐将只是微微侧过头,并未多看他一眼,随即对方的手臂抡了一下,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的宝刀是否落在对方身躯上时,他就骤然感觉到自己浑身一轻。他惊愕、茫然的睁大双眼,却发现自己正在远离自己的部卒。他低下头,瞳孔顿时被恐惧塞满,因为他发现,他没有下半身!他看到的,只有正在不停流血的上半身,正有一批批血淋淋的东西,稀里哗啦从他胸腔中掉落。
终于,在失去意识的最后时刻,他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仍留在马背上的下半身,还有那切口如同血肉磨盘一样,正从马背上翻落的下半身。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契丹军阵中,李从璟身前满是契丹军士,他们在战马的带动下,风驰电掣般冲向他,又从他身旁掠过。
李从璟一槊探出,锋刃刺进一名契丹军士的脸骨,在对方疼痛难忍惨嚎起来,下意识丢掉手中马刀,想要在脸上抓住什么的时候,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已经将另一名契丹军士,从马背上狠狠扫落!
那名面部血肉模糊,脸骨不知碎成多少块的契丹军士,还在惨嚎着,双手在脸上乱抓的时候,奔驰而至的大同军将士,一刀挥来,滑过他的脖子,立即叫他的惨嚎声硬生生止住。随即,他的身体被后来的大同军将士挑起,重重摔进契丹军阵中,砸倒两名正意图向其他大同军将士挥刀的契丹蛮子。
李从璟奔驰不停的马蹄,让一位身材五大三粗的百夫长红了眼,他在奔到李从璟身前的时候,竟然舍弃了刀兵,从马背上跃起,合身向李从璟扑来!
李从璟抬起头,脸部肌肉有一丝几不可查的微动,随即,他手中的长槊重重打在这名百夫长身上,将他的重达三百斤的身体,狠狠扫了回去。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骨头碎裂声,这名百夫长在落入契丹军阵前,双目就已经如同死灰,气息已经断绝。
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开阔,在李从璟刺落最后一个契丹军士时,他眼前再没有一个契丹蛮子,只有已经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日暮将至未至之际,李从璟调转马头,眼眸中展现出整个战场的全貌,而他知道,他又一次做到了什么。
在很久以前,每当李从璟杀透一次敌阵,他就会庆幸,庆幸自己在这一轮厮杀中又活了下来。后来,当他带领百战军一次次破阵而出,偶然间回头时,他会想,他终究不负一军主将之责,他带领跟随他战斗的将士,又向生还的终点迈进了一步。
这样的场景有多少回了,李从璟已记不清。他知道,他老爹李嗣源,定也是无数次从敌军群中杀出,带着他的部下,保得性命,挣得荣华富贵。
部卒随你而战,部卒随你而死,而作为主将,你有责任将他们活着带下战场,这是一军主将最起码的担当和职责。
而今日,在这块并不属于李从璟藩镇范围的异乡,李从璟带着一群两日前还素未谋面的军士,杀破了契丹军的军阵。虽然战斗还远未结束,也远未胜利,但李从璟的心里,在这一刻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面对契丹蛮子,在他李从璟身后,没有近卫处,没有军情处,没有百战军,没有大同军,只有一支军队,那就是唐军!面对侵略者,在他身后,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唐人!
他是唐军的将领,他是大唐守卫者,他要带领他身后的将士,带领他身后的唐人,活着走下战场,他要和他们一起,击溃一切来犯之敌。
此时此刻,他想大声说:犯我大唐天威者,虽远必诛!
章一百一十一 士卒死战活离阵 将军浴血为哪般(下)
冲出契丹军阵的李从璟,带领身后的近卫处锐士、大同军将士,在广阔无垠的大地上转了一个大弯,随即又重新一头扎进契丹军阵中。
但凡紧随李从璟的步伐,和他一起杀透契丹军阵的将士,每个人的刀上无不沾上了契丹蛮子的鲜血,他们中间战斗最激烈者,已是浑身浴血,甚至和李从璟一样,已经看不出衣袍本来的颜色。
其中有一名大同军将士,腹部中了契丹蛮子一刀,刀锋划破他的甲胄,在他的肚皮上开了一大条口子,初时只是流血甚多,倒还不以为意,战阵中也没有时间去顾及太多,只能忍着痛拼命向前冲杀。这会儿从阵中出来,这才发现肚皮开得口子竟然在颠簸激战中又大了几分。更为可怖的是,已有肠子从口子里露出来,似是要流出肚腔!
这名大同军将士也是个悍勇的,他反握横刀,挑下一块衣袍在,用嘴咬住鲜血淋漓的横刀,就着那块布,双手在腰间一缠,兜住了伤口,捆住了衣甲,将伤口压紧,复手握横刀,又恢复了战斗姿态。只是他的脸色苍白了许多,额头上有冷汗密布,显示出伤痛带给他的痛苦,并不像他所表象的那样的轻松。
战斗还要继续,也不知他是否能够幸存到最后,幸存到能有时间好好包扎伤口的时候。
然而这已经不重要。
再次进入契丹军阵之前,李从璟习惯性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条长龙般的队伍,此时正在恢复进攻阵型,一名名骑兵从后面奔向前来,补充到前方的空白处,将整个军阵重新塞满。这些唐军将士,面目上看不到负面情绪,他们或者默然,或者激昂的控制着战马奔驰向前,经历过血与火的脸庞,在此刻显得分外坚毅。
每一个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兵刃。
无论他们是不是骄兵悍将,无论他们平日里有无调戏良家妇女的往事,也无论他们之前是不是还在因为一点小事彼此生着气,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在面对国家仇敌的时候,他们在无畏的战斗,在勇敢的冲向敌人,举起手中的兵刃。
回过头,如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李从璟在心中默念:我的将士们,我会带领你们活下去,并且胜利!
再度冲进契丹军阵中,李从璟依然跃马挺槊,那杆在他手里仿佛无坚不摧的长槊,仍旧是第一个撕开了契丹蛮子的甲胄,尖刃毫无阻隔将对方的胸膛洞穿!抽出长槊,热腾腾的鲜血喷在奔过那名契丹蛮子身旁的李从璟身上,滚烫的热血洒在他的脸上,让他清晰的感知到,这是仇敌的血!
已经杀过一阵的李从璟,浑身的血液都已沸腾起来,他手中的长槊挥舞得更加迅速,更加不可捉摸,而且没有痕迹可循,在他精准的杀人术下,他面前的契丹蛮子,受伤、死伤的更快了些。
征战,从来都是一路滴血,或者是自己的,或者是敌人的。在这个战场上,想要活到最后,就得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能在瞬间看透一切的敏锐,还得有无坚不摧的意志,坚韧不拔的意志,不畏一切强敌的勇气。沙场是死人的地方,然而每一个从这里面活下来的人,心智无不是提升了一个台阶。在这个世界上,越是残酷的地方,也越是能磨练人。
有一些人,凭借他们过人的天资,非凡的勇气,勃发的精神,在这个战场上走过,历经磨练,千锤百炼,实力愈发强横,心智愈发强大,逐渐成长为人杰。他们,天生属于战场,是必定会成就一番大功业的战士。在这样一群人里,李从璟无疑是佼佼者。
手中的长槊在翻腾,面前的敌人在他手中一个接一个倒下,这就是他的征途,他来到这片战场,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摧毁他的一切对手。天下大争,莫过于沙场征战。
耶律雉看到了李从璟。
这个人,昨日夜里让他忌惮万分,甚至是让他举止失措,以至于让一场本该属于他的大胜,化为乌有。耶律雉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胆小的人,相反,从小便是同龄人中出类拔萃者的他,一直认为他可以成为一个英雄,一个让万人仰慕的英雄。对此,他一直坚定不移。
但他不得不承认,当他昨日面对独骑挡在山丘上的李从璟时,他胆怯了,尤其是见到那诡异的一幕,那位自己亲信的千夫长,在靠近李从璟后,竟然将自己送上了对方的刀口,被李从璟斩杀,他害怕了。所以他退了军。
但当今日面对耶律敌烈前所未有的怒火时,有那么一刻,耶律雉甚至以为自己要死了,他心底忽然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耶律敌烈的恐惧,他发誓,那一刻他宁愿上战场,也不愿在耶律敌烈面前多呆一刻。
他恨,恨他自己的怯弱,但他更恨李从璟。是李从璟,首先击碎了他一直以来坚不可破的自尊、自强,让他在失败、怯弱的道路上,越行越远。他恨极了李从璟,恨得咬碎了牙,所以他告诉自己,他一定要杀了李从璟!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找回自信,才能割除自己心中骤然升起的怯弱!
耶律雉咬着牙,将几位兄弟召集到身前,他那几位兄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不足,但能成为耶律敌烈的义子,他们每个人都有过人之处,而这其中最大的共同点,就是他们足够勇武。他这几位兄弟,堪称是耶律敌烈麾下最骁勇善战的几个人。
众兄弟来到他面前之后,耶律雉沉着脸道:“李从璟就在阵中,杀了他,我等就能将功赎罪,昨日军败之耻辱,就能一朝得雪,父王对我等的失望,也将不复再有!你等各带精锐,随我一道,合你我众人之力,将其杀之,必定易如反掌!”说完,又补充道:“李从璟曾屡败耶律敌刺、大元帅、太子殿下,若能杀了他,你我必将扬名立万,荣华富贵不在话下!”
老三和老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渴望和疯狂,彼此暗暗点头,跃跃欲试。老五依旧阴沉着脸,不发一言,但从他的神情看,他并不反对这个布置。
今日他等追击李从璟,就只有这四个兄弟前来,因为其他几人都是步卒统率,故此没有一道。
见众人没有异议,耶律雉心中大喜,同时那份迫不及待的心情,像是蚂蚁一样,在拼命挠着他的心口,让他一刻也等不下去。他下达作战指令,“待李从璟杀至阵中央,你我从四面一同冲上前,将其围杀!”言罢不忘警告,“李从璟乃是虎将,不可小觑,你我兄弟务必齐心协力,不可有半分他念,否则功败垂成,必定身死名裂!”
“都听大哥的!”三兄弟异口同声保证。
李从璟不知耶律雉等人的谋划,他身在阵中,也无暇他顾,将眼前之敌尽数斩杀,便是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对于耶律敌烈有几名义子,李从璟这一两日也听张大千略微提起过,只不过张大千本就知之不多,而李从璟对此也兴致缺缺,因此他甚至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久经沙场,李从璟对战场变化的敏锐感知力,可非寻常将领可比。在他将眼前的一名契丹军士脑门拍裂之后,他察觉到了周围气氛的不同寻常。不用眼神去搜寻那几个身影,李从璟就知道,有人已经潜伏在暗中,准备等待时机对付他,给予他致命一击。
李从璟察觉到这份诡异,然而他没有什么异常动作,只不过嘴角略微扬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骤然间,当面迎向他的契丹军士,忽的战力提升了一个层次,变得超乎寻常的精锐。李从璟不动神色,手中长槊依旧快如闪电,那些冲到他面前的契丹军士,无一人能将兵刃递到他身上,便被他一一斩杀。片刻间,他连杀十数人,却连马速都没有降低丝毫。
他固然云淡风轻,但他无法预料,他的这份举重若轻,给本来信心满满藏在暗处,准备暴起围杀他的耶律雉等人,造成了怎样的心理负担。
老三和老四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深的忌惮。
“这李从璟真如一个杀神一般,你我十余精悍近卫,竟然都不能让他有半分狼狈,反而转眼间被他屠杀殆尽!”老三出声道,“这可如何是好?”
老四没有说话,只是眼中的神色很矛盾。
另一边,耶律雉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也没想到李从璟竟然强悍到这种程度,正准备再思考思考对策,忽的瞥见李从璟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抹淡淡的,但却极为明显的嘲讽笑意!
耶律雉只觉得脑门嗡的一声,再也忍不住,他向其余主诸人一挥手,下达了立即出手的指令!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眼前的契丹军士虽多,他虽一直处在战斗中,但眼前的战斗,他应对的游刃有余,是以尚能分出一丝心神,去照看契丹军阵深处。
陡然间,一大群契丹骑兵冲上来,在他们身后,依稀可见四骑尾随而至!
李从璟握住长槊的手陡然一紧,吐气开声,长槊忽的犹如加了许多重量,在他一挥数斩一扫之间,将围上来的契丹精骑悉数击杀、击伤、击退!
“李从璟,爷来取你性命,受死!”耶律雉嘶吼一声,和老五等人同时出手,两柄马刀,两杆马槊,从四个不同的方位,直取李从璟周身!
李从璟脸上全无本分惧意,他陡然一提马缰绳,身躯一转,硬生生将正奔进的战马扭转了半个马身,这一道闪避,让他脱离原本的奔行轨迹,在老三老四马刀斩下的瞬间,以毫厘之差避过。同时他手握长槊中央,在身前往下一压,将耶律雉和老五刺来的长槊一齐压下,两人长槊的尖刃,离他的胸甲还不到一寸的距离!
耶律雉和老五都是搏杀技艺精湛之辈,哪里会容忍被李从璟压下长槊,立即发力向上挑起!孰料李从璟竟无与之较力之意,长槊顺势抬起,立即让没处着力的耶律雉和老五长槊高高扬起!而这时,老三老四杀至李从璟身后,两柄马刀同时挥来!
被耶律雉和老五挑起的长槊,被李从璟向身后一挥,如同脑后生眼一般,在老三老四马刀近身之前,锋刃已然掠过两人喉前!刹那间,血喷如泉,老三老四睁大惶恐的双眼,丢了马刀,双手握着不停往外冒血的脖子,无力的倒下马去!
“老三老四!”见李从璟两个照面就斩杀了老三老四,耶律雉大骇,先前的愤然之气、拼命之心顷刻间消散的无影无踪,连忙拔马就跑!
就在李从璟目光落在耶律雉身上的时候,老五鹰钩鼻上的双眼陡然爆闪出一阵精光,一扬手,竟然甩出两柄匕首,向李从璟射来!他的动作太突然,加之天色已黑,虽有火把但也视线不明,待人看到这两柄匕首时,它们已至李从璟身前!
李从璟冷笑一声,如同有感应一般,身子向后仰去,千钧一发之际避过两柄匕首。
但在这时,老五已陡然欺身到李从璟近前,长槊高高举起,狠狠劈下!
李从璟身子尚在后仰,还未坐起来,眼前这一手李从璟就要避不过!
然而老五奔行中的身子陡然一僵,斩下的马槊还在半空,就再也落不下来。
竟是李从璟手中的长槊,在他后仰身体的同时,已然从他手中溜出,此时正中老五咽喉!
却是李从璟早就料到老五的打算,是以后发制人。
老五阴沉的眼眸不见阴霾,只剩下渐渐扩散的空洞,他的咽喉处发出咯咯的异响,却连发声都做不到,更别提说话了。
李从璟收回长槊,老五生机断绝的身子颓然倒下,他则从马背上跃起。
所有契丹军士都是凄然震惊,唯独有一人面露喜色。
耶律雉。
逃回阵中的他,不知何时已经稳住了马蹄,此时正张开一支异常大的长弓,搭了一支比寻常铁箭大上三倍的利箭,对准了李从璟!
他这个举止,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事先是否是以其他三兄弟为诱饵,吸引李从璟的杀意,而他自己的真实打算,实则是半途逃回阵中,以冷箭射杀李从璟。
他手中那副弓箭,让人想起令秦仕得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的那支冷箭。
耶律雉张开弓,搭上箭,对准了李从璟,就要再次上演昨日射伤秦仕得的一幕。
然而,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
因为他此时面对的,不是秦仕得,而是李从璟。
将老五一槊穿喉后,随即从马背上跃起的李从璟,掷出了手中的长槊。
长槊在半空掠过一道笔直的线,在人缝中穿行而过,最终狠狠撞在耶律雉胸前,将其穿胸而过!
利箭还未放出的耶律雉,再也没有机会发出他生平最后一箭,他的身子被长槊带飞马背,重重摔在地上。
鲜血从他最终泉涌出来,他的弓箭也不知掉落在何处。
“人多,又有什么用?”李从璟落回马背,拔出腰间横刀,向前一引,“灭贼!”
章一百一十二 百尺竿头进一步 横渡黄河向胜州(上)
以千人对战三千人,并非就是纯粹的以一敌三。因战场上的事,不可能碰面就如泥沙入海,完全融合。战阵之法,以阵相接,但凡不被多面围攻,交战线便只那么几条,人数差异,意义在于将士先后替换,和补充阵亡士卒留下的空白,更多的是关系持续作战能力。
耶律雉倚仗契丹军人多,意欲以多欺少,是以上来便是冲阵。李从璟无甚畏惧,率领大同军迎战而已。两军接战,李从璟率先杀破契丹军阵,当即便给耶律雉迎头一棒,耶律雉畏其悍勇,惧其彻底杀乱己阵,虽明知己方人多,却不敢再与李从璟阵战下去,遂召集其它兄弟,欲暴起突袭,将李从璟斩于阵中。
平心而论,杀一人较之杀千人,要容易得多,况且耶律雉自忖,他与老三老四、老五等人,皆耶律敌烈麾下,一时骁勇无双之辈,平日里鲜逢敌手,此时合四人之力,又是于军阵中突起杀人,要斩李从璟实在是易事耳。
再者,李从璟是何人?那是大唐卢龙节度使,坐镇幽州,节制九州六万边军,乃大唐抗击契丹军之最前沿最核心人物,且不论其克复平州,屡败契丹数位名将,给契丹带来多大麻烦,造就多少危机,仅凭此一点,就足够无数契丹英才大将,不惜代价也要将其斩杀。
一因有此认识,二因对李从璟之恨,三因知晓斩杀李从璟对眼下、日后的非凡意义,耶律雉方行方才之举。他有野心,能布置,更善心计,无论是他兄弟四人突起猛攻,还是他陡然归阵施放冷箭,都是极为危险毒辣之举,换作寻常将领,早死不知几回了!
可惜,那个让他命归西天的家伙,这一生身上有过很多标签,也在他的朋友和对手心中留下过许多印象,但唯独没有“寻常”这个字眼。
天黑了。
李从璟重新在马背上伏坐,手握横刀,在轰隆隆的马蹄声中,踏着飞溅的沙石,再度杀进契丹军阵中。
在他面前,三五个契丹军士习惯性挥刀向他斩来,李从璟从他们身旁呼啸而过,手中横刀斩过几道几不可见的断线轨迹,在他的身影与这些契丹军士擦肩而过时,喷飞的血雾异常耀眼。一名契丹军士握着马刀的手和断臂一同飞上天空,断臂处的森森白骨清晰可见,另有两名契丹军士胸前裂开一道狰狞可怖的巨大伤口,内里的脏腑和碎肉一起被挤出胸腔,最后一名契丹军士则被横刀划开了脖子,但刀锋并未完全斩断其颈骨,这就使得他的脑袋如同气球挂在肩膀上,在血涌时左摇右摆。
将这些蛮子杀散,后面的蛮子,似乎才从李从璟连杀耶律雉四兄弟的惊骇中回过神来,面对阵型严整、杀气凛然,甲胄森森、刀兵泛寒杀过来的唐军,他们再也提不起与之搏斗的勇气,纷纷拼命勒住马缰绳,想要止住前奔的马脚。
一时间,马嘶声连成一片,到处都是竭力想要止住前奔战马的身影,场面乱成一团。前面的契丹骑士,丧失斗志,不敢再战,骤然降下速度,后面的蛮子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准备,仍旧在奋力冲阵,这一下立即和前面的人马撞在一起,刹那间人仰马翻,惨叫、呼喝、碰撞声揉杂一处,响成一片,尘土飞扬、人马俱伤,战阵混乱不堪,霎时间成了炼狱。
李从璟冷静的操控战马,带领大同军马军,在混乱的契丹军阵前拐了一个线条流畅的大弯,避过这场人马自相践踏的胜景,同时手中长槊平端在身前,一头扎进旁边的军阵中。
这一场力量悬殊的阻击战,唐军从一开始就没有显现出任何劣势,李从璟带领他们第一次杀透敌阵时,就已在气势上占据了上风。在此之后,李从璟率领的先锋阵,如同一支永不知疲倦的钻头,将契丹军阵一次次凿穿,凿得血肉模糊,横冲直撞、纵横捭阖下,最终让其面目全非,再不成模样,唯剩血肉翻卷,尸横遍野。一次次来回冲杀,李从璟以千骑兵力,成功让三千骑丧失战斗力。
战场胜负,从不以人多人少来决定。
来时动若雷霆、气势汹汹的三千契丹骑,至此全线溃败,漫山遍野丢盔弃甲,慌不择路的回头亡命。
策马奔腾,李从璟没作停留,领阵对契丹败军展开追杀。
一个多时辰前,还是这帮契丹蛮子在嗷嗷叫着追杀李从璟,须臾之间,攻守异形。
一路追杀,让唐军占尽便宜,契丹军留下一路尸首,损失惨重,更重要的是,在唐军凶狠的追杀面前,他们的心已经沉到谷底,意志已近崩溃。契丹军士们不明白,分明是他们在追击对手,分明是他们人多势众,如何就会败得这么简单?
穷寇莫追,逢林莫入,夜惊不动,这些可算是兵家常识,更是谨慎用兵的准绳,李从璟用兵虽屡有冒险之举,但那是战术需要,本质上他用兵很持重。然而今次追击溃败的契丹残军,李从璟却无见好就收的意思,一直在不停向前。火把下随战马起伏奔驰的身影,仿佛要将契丹蛮子追杀殆尽,才会罢休。
在过往的日子里,他从未言及过他对契丹蛮子的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要护边击贼,他对侵略者毫不留情,即便是对投靠契丹、与契丹勾结的汉奸,他也从不手软,在幽云这片土地上,他的身影,就是抗击契丹的旗帜。
张大千赶上李从璟,满脸血水的他顾不上擦一把脸,急道:“李将军,我军已获胜,蛮子已退,是否可以回军,与步军汇合了?”
李从璟摇头,“不急。”
李从璟淡然,张大千却做不到,他流露出担忧之色,“李将军,我等已追出甚远,若是继续往前,在这黑夜之中,恐有不利。况且契丹还有大批援军在后,若是碰上他们,我等断难战胜呐!”
大军追出甚远,虽然斩获甚多,然而张大千却知道,此战首要,不在斩获,便是尽数歼灭眼前的契丹精骑,也不能从根本上改变战局,最重要的事,是大军要能顺利渡过黄河,抵达彼岸。因为,唯有如此才能摆脱契丹追兵。而眼下大同军步军已经在奔往黄河的途中,依照他们的脚程,此时应该已经距离黄河之滨不远,当此之际,马军应该回去与他们汇合才是,以求在河岸构筑防御工事、打造船只,抵挡极有可能会在大同军渡河时,赶到的契丹追击主力大军。
张大千本已有深深的忧虑,然而李从璟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陷入惊慌之中,李从璟道:“无妨,此行追击契丹精骑,就是要与其后的契丹追兵主力碰上。”
这句话让张大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咽了口唾沫,正想说什么,忽的转念一想,脑海中有一道灵光闪过,竟然好似明白了李从璟的想法,这个突然升起的念头,让他浑身一震,连眼神都明亮了几分,他试探着道:“李将军的意思是,驱赶溃兵,使其冲击契丹追兵主力大军?”
“正是如此。”李从璟答道,这就是他心头的算盘。张大千能猜测到他的用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张大千是属于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的将领,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通这层,很是出乎李从璟对他的估计。张大千到底是大同军现下的最高将领,李从璟有必要让他知道自己的全盘打算。
李从璟继续道:“此地距离黄河,尚有六七十里左右的路程,步军赶过去需要些时间,况且赶到黄河岸边之后,步卒还需要耗费时间搜集、赶造渡河船只,渡河亦需要时间。而眼下的契丹大军主力,之前便距离我们只有三十里的脚程,若是我们此时退回到黄河岸边,是断难安然渡河的。因此,我等必须在此之前,为大军渡河赢得足够多的时间。”
张大千渐渐明悟过来,对李从璟在激战方才落幕之时,便能考虑到如此深远的问题,他深为敬佩。只不过,自打见到李从璟开始,对方的智谋就一直在让他震惊、佩服,而就在方才,李从璟独自一人在阵中,将耶律雉等几位耶律敌烈义子在须臾之间斩杀,更是让张大千认识到了李从璟的武力。可以说,当下的张大千,已经对李从璟佩服的五体投地,是以此时听到李从璟这番言语,他虽然惊讶,却已经不至于太过震骇了。
李从璟指着眼前溃败的契丹骑兵,对张大千说道:“张将军且看,在我等以千人之军,杀败契丹三千精骑后,契丹蛮子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看他们逃跑的景象,已经全无半点章法,丢盔弃甲乱作一团,大呼小叫慌不择路,此时的契丹蛮子,已经彻底崩溃。当此之际,只要我们在后面紧追不舍,即便是遇到他们的主力大军,契丹蛮子也难以立即稳住步伐来,只要你我稍稍加把火,未尝不能使这些溃军,冲乱他们原本有序的援兵阵型。要知道,军败的恐慌,远远要比胜利的鼓舞,要更容易传播的多。何况此时已入夜,在契丹蛮子视野不佳的情况下,他们就更难稳住阵脚,与我等相战了!”
张大千点头称是,他顺着李从璟的思路想下去,脑海中的明悟也逐渐加深,最后他道:“况且李将军已将耶律雉等大将悉数斩首,契丹大军听闻此消息,必定惊慌不已,这就使得他们势必更难鼓起勇气,来与我等一战了!”
这番话,让李从璟顿时对张大千刮目相看,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张将军所言甚是。俗话说军败如山倒,又说一鼓作气势如虎,我等于危境之中取得胜果,转瞬间从逃亡之军,变为追杀者,将士们士气正高;反观契丹军,分明处在大好形势下,却败得‘不明不白’,这就好比从高峰低落谷底,便是意志再坚强的人,也难免一时困厄,情绪低落,何况是一支人数在数千的大军?此时,契丹军如何敢、如何能立即收拾战心,与我等一战?只要让契丹溃军冲乱契丹援军主力军阵,其必仓皇退却,如此,我等方有时间安然渡过黄河!”
言谈至此,便是张大千已对李从璟信服万分,此时也不得不由衷道:“的确如此。李将军深谋远虑,智勇无双,我等望尘莫及也!”
李从璟微微一笑,不复多言,拍马继续向前。
章一百一十三 百尺竿头进一步 横渡黄河向胜州(中)
契丹大军主力距离契丹先锋精骑距离本就不远,三四十里的距离罢了,寻常情况下也就是半日路程,此番若不是李从璟率领大同军,以近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耶律雉击败,一旦其后续大军支援上来,则大同军必败无疑。大同军马军若是阻击契丹军失利,反被其击溃,成为败军,那么大同军数千将士,必定难免被契丹军赶到黄河河岸彻底歼灭的命运。
好在这样的恶劣情况并没有发生,如今正处在主动地位的,不是契丹军,而是李从璟率领的大同军。
追击的过程说来长,实则持续的时间很短,李从璟等驱赶着契丹溃军,很快碰到了意欲前来支援的契丹后续追兵主力。
当视野中出现大片大片的火把时,李从璟便知,今夜最重要的时候到了。他举起横刀,在这个需要他进一步提升士气,威震敌胆的时候,他骤然发出一声大吼,“杀!”
他的声音传出去,在空气中荡气回旋,首先便落入紧随在他身后的数十近卫耳中,这些近卫都是随李从璟许久的将士,他们不仅身手犀利,对李从璟的习惯更是十分了解,在李从璟骤然发出这声大吼之后,他们亮起嗓子,同时呼喝,“杀!”
杀声至此处,已是颇有阵势。
大同军将士们幸得李从璟之力,昨日得以保全性命,对李从璟单骑退大军的场面,更是神往非常,今日一战,他们面对三倍之敌,却在李从璟的带领下,以一种蛮不讲理的硬冲硬拼的打法,将契丹蛮子击溃,从溃兵摇身一变而成胜利之师,每位将士心头无不热血沸腾,斗志高昂,此时听闻前头传来李从璟和他近卫的大喊,无不群起响应,影从呼喝。一时间,黑夜中响起排山倒海般的喊杀声。
败退的契丹骑兵,情绪本就已经崩溃,在看到己方大军的时候,难免稍稍振作,但骤然听到身后近在咫尺的喊杀声,这才如梦初醒,他们还并未逃离地狱,而是正处在地狱深处,被恶鬼追杀,在他们身后,无数的同袍正在丧命,成为大同军刀下的亡魂。
这个觉悟,让他们心中刚升起的一丝安全感轰然崩塌,面前的同袍,再不能给他们半分力量。相反,因见友军在前,他们知道只要越过他们,便能立即变得安全一些,因是,此时这些蛮子们,全都撒开了脚丫子,如同一只只发狂的疯牛,埋头没命也似往前冲。
一片火把组成的海洋中,是正在进行,预备与先锋精骑合力,将大同军灭在此地的契丹步军,和少量精骑。但让他们不解的是,当黑夜中响起阵阵轰鸣,显示有大军接近的时候,一团团、一群群分辨不清的黑影,毫不讲理的像洪水一样,对着他们奔涌而来,那样的速度和气势,让他们胆寒。
这样的情景,让他们在不解的同时,也感到一阵恐慌。因为按照他们心目中的剧本,他们应该会逐步靠近正在激战的战场,然后看到正处在上风的先锋精骑,随后他们在精骑后列阵,投入战场,和精骑一起冲杀那些不堪一击的唐军。
但眼前正在奔向他们的黑压压的人群,是怎么一回事?
就在这个刹那间,震天动地的喊杀声陡然响起,在黑夜中气冲斗牛,好像要将天空都震破一般。
那是谁的声音?
他们终于看到,那些向他们没头没脑奔来的黑影,是他们的友军,是前去追杀大同军,本该正将大同军杀得溃不成军的先锋精骑!
这些溃败的友军,每一个人脸上都刻满了深深的恐惧,那扭曲到无法辨认的面孔,仿佛被厉鬼一把硬生生揉乱了五官,在视线模糊的黑幕中显得尤为狰狞可怖。
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意想不到的友军面容,让这些契丹步军感到了一阵发自脚底的寒意。他们想要停下脚步,他们想要列阵自保,甚是有胆量不足者,想要转身逃离。
然而,无论他们内心的想法是什么,此时,他们都没有办法让它变成现实了。
因为,只是在短短一瞬间,让他们更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他们那些本该无往不胜的友军,疯牛一般向他们迎面撞来,有神智尚算清醒的,还知道绕过一道弧线,避开他们的正面,但更多的是直接从他们身侧,从他们队列的缝隙中,意图以最省力、最短的路线冲过去的惊慌失魂的溃兵!
队列顿时大乱!
在奔腾的战马前,他们被撞得东倒西歪,侥幸没有被战马踩踏到的军士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被阵脚大乱,慌不择路的友军迎面撞上,或者侧面撞倒的军士,他们的身体或许足够强壮,但是再强壮的人体,也不可能撞得过全力奔驰的战马,所以他们如同一只只断线的风筝,被抛向半空!
奔驰的战马踏进阵中,狼奔豕突,撞到成片的步卒,而后自己又被带倒,人马俱翻,甲兵俱裂,旗帜横飞,鲜血喷洒。前面倒下的、脚步大乱的军士,成了后面骑兵不可逾越的阻碍,于是更多的人马相撞在一起,一片惊呼、惨嚎、马嘶声中,契丹军阵混乱不堪。
整齐的军阵,瞬间大乱。
也就是在这时,他们听到这些溃败先锋精骑在喊:“大王子战死,三王子战死,四王子战死,五王子战死!”
“四位王子,被李从璟斩杀在阵中!”
“李从璟,李从璟他追上来了!”
在所有契丹将士,闻听这些慌乱的声音后,变得惊恐和茫然时,后面紧随而至的唐军冲杀了上来,他们脚步稳健,他们队形严整,他们手中举起的横刀、紧握的长槊,准确无误落在契丹军士身上,锋刃过处,血肉横飞,一个接一个契丹军士惶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沦为铁蹄下的肉饼。
追杀而至,大开杀戒的唐军,如同最恶毒的魔鬼,毫不留情的收割契丹军士们脆弱的生命。他们的杀戮,让契丹军阵的混乱进一步延伸、扩散,几乎所有看到唐军、眼见面前惨绝人寰景象的契丹蛮子,无不仓皇掉头就跑,众人推推搡搡,你追我赶,如同高温的油锅里落下了冷水,沸腾的不成样子。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没有心力去分辨,面前到底有多少唐军。他们只知道,在这样的混乱中,如果他们不尽力逃跑,下一刻就会被自己的同袍踩成肉泥,再也没有活命的机会。
理智,在这一刻成了最奢侈的东西;逃命,成了这些契丹军士至高的追求;生命,就是他们现在唯一想要抓住的东西。
身在契丹军阵中的几位契丹高级将领,在溃兵冲击本阵的时候,就迅速赶到了阵前,想要阻止混乱继续扩大,将灾难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耶律敌烈第二义子耶律博纳,身为步军统率,此时就身在其中。他冲到军阵前部,眼见惨不忍睹的景象,焦急的大喊:“不准慌乱,稳住阵脚,不许后撤!”
那些平日对他的军令不敢有丝毫怀疑,对他言听计从的将士,此时全都像没有听见他的喝令一般,狂奔不停。这支在之前指挥起来,如臂指使的大军,此时无论他下达什么样的军令,竟然都没有丝毫反应。
耶律博纳又急又气,脸涨得通红,作为军中高级将领,受耶律敌烈重视和教导,他深知在夜晚,这样的情景意味着什么,他大吼:“后退者斩!再敢后退一步,杀无赦!”
他的叫喊声,在山呼海啸的混乱声面前,显得太过渺小,太过无力。
最终,耶律博纳不得不抽出了自己的马刀,喝令他的亲卫,和他站在一处,挥刀砍向那些违令后退的将士。不时,他们这群人前面,就躺下了十多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抬起滴血的马刀,他悲愤的大喊:“后退者斩,全都给我停下,返身迎敌!”
他杀得了一个人、十个人,但是没有办法杀百人、千人,而他面前潮水一般往后奔逃的契丹蛮子,后浪推前浪,怎么都止不住脚步。这位深受耶律敌烈其中的军中骄子,气得直欲吐血。而他面前的契丹蛮子,渐渐都红了眼睛,看向挥刀斩向同袍、夺人生路的眼神,不复之前的尊敬与畏惧,而是带上了令人心颤的寒意,那是愤怒、仇恨与杀气。
他身边的亲兵拦住还在挥刀斩向后退军士的他,焦急道:“二王子,兵败如山倒,控制不住了!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他一把推开亲兵,悲愤的道:“我为父王统带步卒大军,焉能后退?尔等也不许后退,否则杀无赦!”
亲兵含泪苦谏,“二王子,你看看将士们的眼神,你若再执迷不悟,恐怕,恐怕你今日也不能或者离开此地了!”
听了这话,他忽然回过神来,终于发现众将士的不善眼神,这让他心头猛烈跳动。
最后,他扬天长叹,“军败至此,情势若此,我能奈何,我能奈何!”千万不甘,亦只能离去。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秋风到落叶一般,将眼前的契丹大军击溃。
眼见遍地火把中溃逃的契丹蛮子身影,李从璟渐渐放缓马速,直至停下来,他居高临下望着战场,不屑的冷笑一声,调转马头,策马而走。
他身后,再不复有死咬不放的契丹追兵。
章一百一十四 百尺竿头进一步 横渡黄河向胜州(下)
夜晚赶路要慢上一些,一夜激战、奔驰,天亮之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马军抵达黄河之滨。
滔滔黄河水,在此处流速甚缓,广阔的河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将天空海阔都抱在怀里。
河岸上,大同军步军整齐列阵,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与到眼前的敌人输死一搏。
李从璟带领大同军气度从容、精神勃发的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圆阵中先是保持了一阵沉默,随即爆发出一阵响彻河上的欢呼声。
到了阵前,马军停下脚步,李从璟从马背上落下来,稳稳走向向他迎来的大同军诸将。
“李将军!”带领步军至此的大同军将校,神色激动,眼眸中闪烁着明亮的神采,他们见到军阵军貌如此整齐的马军,就知道他们已经取得了阻击战的胜利,一时之间,这些并不隶属于李从璟的将校们,心中满是喜悦、感激,但面对李从璟,他们却又竟不知说什么好,话出口,便只这一声轻呼。
随即,所有迎接李从璟的将校,突然默契的站住脚步,整齐的朝他行了一个军礼。
李从璟没说什么,站定,回礼。
张大千随李从璟一道下马,此时高兴的朝诸将简单解说了一下昨日战况。诸将闻言,俱都愣然不已。他们方才已经看出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取胜,然而在他们的想象极限中,也不过是李从璟等击退了契丹先锋马军而已,仅此就让他们足够敬佩李从璟,因为以千人胜三千人,那已经是极难。然而,李从璟不能率领大同军将三千契丹先锋精骑击溃,更是一路追击,驱赶这些契丹溃军,将后续契丹追兵主力军阵冲散,而使其也大溃。此举已经超过大同军的想象力极限,那已经不是极难之事,而是常人想都不会想到的事,即便是想到了,那也是万万不敢去做的。但李从璟不仅做了,而且做到了。
即便是在昨夜的战斗中,李从璟等并未对契丹援军主力造成太大的杀伤,也未使其完全丧失战斗力,毕竟李从璟所率军力不多,能让契丹援军大乱而退,已是能做到的极限。是以李从璟昨夜算是见好就收,没有与契丹追兵主力死磕,但仅仅是迫其溃退,就已是莫大壮举。
听闻张大千此言后,大同军一应将校,竟然同时陷入沉默中。
良久,之前一直对李从璟颇不服气的陈力,率先发声,他喟然而叹,不顾一礼刚毕,再次对李从璟深深一拜,起身时发自肺腑道:“李将军不愧是‘幽云之福’,亦我大同军之福也,此番若无李将军,大同军岂止是陷入危境!论智、勇、胆,李将军实在是末将生平所仅见,末将服了!”
其他那些先前对李从璟颇不以为意的一小撮人,此时也都尽皆拜服。这不是他们没有立场,而是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只要不是失心疯,再一味固执己见,已经毫无意义。
李从璟对大同军没有太多想法,顶多希望在日后的战场上,他们能守住云州,和幽州共拒契丹而已。若是再想得深远一些,他日李从璟离开幽州,大同军若是能扛起护卫边境的大旗,李从璟就已心满意足。
这些姑且不论,李从璟问那些步卒将校,“目前渡河乃是紧要,船只可曾都预备好了?”
陈力答道:“李将军放心,船只都已备好。”说完,笑道:“李将军和将士们为大军阻击顽敌,我等先走一步,已是心中不安,既然到了黄河,哪里有不尽快将船只预备到位的道理?”
李从璟点头道:“如此甚好,辛苦陈将军。”
陈力摇头,正色道:“在李将军面前,谁敢言辛苦?”
诸将哈哈一笑,随即,李从璟下令大同军渡河。
在没有契丹追兵威胁的情况下,大同军渡河一事进展的很顺利。
渡河黄河后,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莫不松了口气。当下而言,他们至少已经暂无性命之忧。
这本是一件好事,但俗话说饱暖思淫-欲,在众将士没有生命威胁时,已是两夜一日不曾进食的大同军将士,都感到了极难忍受的饥饿,这却是摆在大同军面前的又一个难题了。
前日大同军在秦仕得率领下,与耶律雉阵战,因秦仕得重伤,大军陷入困境,后因李从璟相求,一把大火之下,大同军将士得以全身而退。然而他们出证时所携带的辎重,包括粮食,却永远留在了那场大火中,再也拿不回来了。
这两夜一日来,大同军将士都在奋力奔战中,一来实在无暇进食,二来也没有精力去搜寻食物,所以到现在为止,众将士都是饿着肚子的。
实话说,李从璟也饿得紧。
众人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王朴望着平静的黄河河面,呢喃道:“如此胜地,如此大河,内里该有多少鲜美大鱼?”
他这一声感叹,让李从璟不由得想起,当日王朴眼见他烤兔时的嘴馋模样,这厮也是一个吃货,李从璟等随随身有携带干粮,但早已毁在激战中,这么久不曾进食,王朴看到的黄河恐怕已不是河,而是满满一河鱼了。
第五姑娘蹲在地上,鲜艳的大红衣裳看上去如一朵鲜花,她双手撑着小脑袋,怔怔看着河面,“这河里竟然有数不清的大鱼,要不,我们钓些鱼上来吃?”
王朴第一次发现他跟第五姑娘也是可以交流的,差些泪流满面,当即狠狠点头,“正该如此,正该如此!不过钓鱼需得要饵,你我得先去挖些蚯蚓来,这河岸土壤肥沃,蚯蚓必定多得很!”
“好,先挖蚯蚓!”第五姑娘站起身,干脆利落同意了王朴的提议。
李从璟以手拍额,此情此景,让他感觉自己的面子都被这两个吃货丢尽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言果然不虚,李从璟自忖也可算是个吃货,所以他身边的人便也都是如此么?
吃鱼,想得很美好,但这却是不可行的。
李从璟对张大千等人道:“钓鱼费时,而现在我等最缺的便是时间,况且四千大军露宿于野,在这里钓鱼吃,未免太儿戏了些。”
张大千眼巴巴的望着李从璟,一张纯爷们儿的脸都是无奈,“可除此之外,李将军,还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肚饿的问题?”
李从璟面朝北方,道:“胜州。”
“胜州?”张大千不解其意。
“对,胜州!”李从璟肯定道,“胜州距此地,不过三五十里,半日可至,若能攻下胜州,不仅能解决口粮问题,便是军中诸多伤员,也能得到救治!”
纵使张大千已经习惯李从璟的彪悍,此时也难免张大了嘴,“攻下胜州?”
“攻下胜州,的确可行!”王朴施然走过来搭话,他双眼冒着金光,这让李从璟很怀疑,这厮是不是听到城中有粮才过来的,“我等从云州至此,来得突然,相信胜州城中的守军还不能得知此消息,如今我等方渡黄河,若是倍速行军,可在天黑前赶到胜州城,到时候突袭攻城,要一举破之不难!”
李从璟点头赞同王朴的观念,他继续道:“攻下胜州,意义非常。若能得此城,不仅我等的后勤补给可以跟上,伤员能得到救治,将士们也能好生歇息,便于养足精神,面对接下来更加有挑战的战斗。另,据有胜州,进可威逼丰州、威慑应天,退可支援桑亁关,无论如何,都足以让耶律敌烈投鼠忌器,大大减轻桑亁关的压力。如此,我等便可进一步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从而决定战争胜负!”
这是实实在在的道理,张大千自然认同。王朴又补充道:“况且胜州素为我大唐国土,新近才为耶律敌烈攻克,城中百姓多为汉人,一旦我等攻城、克城,城中的百姓必定拥护,我等要掌控胜州易如反掌。甚至是募兵增援桑亁关,都大有可为!”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再无异议,遂定下行军方向,疾驰胜州,今夜袭夺胜州城!
一切安排妥当,陈力昂然向李从璟请命,“李将军,昨日阻击契丹追兵,是马军出力,今夜袭夺胜州城,自是我等步卒为主,还请到时李将军下令,让末将部卒为先锋!”
李从璟笑道:“陈将军既有如此战心,本帅岂有不应之理?”说完,在陈力兴奋的当口,他又道:“只不过,今夜之战,大头恐怕不在攻城啊!”
陈力怔了怔,不解道:“这却是为何?”
李从璟笑了笑,却是不肯再多说了。
计议已定,大同军先休息了半响,主要是马军需要缓口气,再者步卒将士伐木打造简易云梯,同样需要时间,三者,则是为了隐蔽接近胜州,所以靠近胜州城的路程,需得安排在夜间。在此之际,却有一群人,率先离开大军集结地,先行出发了。到了晚些时候,大军开拔。
入夜三个时辰后,李从璟率领大同军抵达胜州城外。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大军停止步伐,在城外隐蔽处集结待命。李从璟和大同军诸位将校,则又靠近了胜州城一些,就近观察胜州城防情况。
城头灯火依稀,和平常时候没什么模样,胜州虽是契丹新克不久的城池,但一来大唐方面素无出兵收复此地的举动,现下耶律敌烈又去了桑亁关,胜州城已成了后方,所以早已不再是战时状态,城头上巡逻的契丹军士,许久才走过一波。
见胜州防备松懈,张大千等人都是心中一喜,他道:“今夜之战,大有胜算!”
李从璟没说话,黑暗中有人向这边靠过来,在接受散出去警戒的斥候检查后,片刻到了李从璟等人面前,这人对李从璟行礼,李从璟问他:“情况如何?”
这人道:“一切顺利,并无险难。第五统领已经做好准备,丑时准时起事!”
却原来,李从璟在决意攻打胜州后,派遣了近卫处锐士,并一干大同军中挑选出来的机灵胆勇之士,扮作寻常百姓,已在天黑前分批混进城中了。
李从璟在魏州斩杀张朗后,李存勖使其领军五百,攻打共城、淇门,克淇门时,李从璟用了里应外合的战术,用蒙三和李绍城装作溃败的梁军,事先混进了城中,在最后配合大军,顺利攻下淇门。今日,在胜州不知其已奔袭至此的前提下,他决定故技重施。
而要扮作百姓混入胜州城中,第五姑娘、刘细细这些女子,无疑有着极大的便利性,所以她俩此时都进了城。
“城中守军多少,军营在何处,都打探清楚了否?”李从璟问。
章一百一十五 既复故土不忍弃 亡羊补牢候乳虎(上)
这位来向李从璟汇报情况的近卫锐士道:“城中守军在两三千之数,除却当值军士守卫城墙,充当城防力量外,主力都在城西的军营中。第五统领和我等去探查城中军营时,尚曾看见契丹军士在营中操练。”
李从璟点点头,表示对近卫所言的情况都已经了解,他挥手让这名近卫下去休息,转而对身边的张大千等大同军将校道:“城中的契丹蛮子多在军营,这与我等而言确是一份好消息,今夜袭击城池,有很大的胜算。”又对陈力道:“陈将军,先前本帅所言,今夜袭夺胜州之战,重心并非在攻破城防,如今你知晓本帅的意思了?”
形势已经明了,陈力自然能猜到李从璟的打算,他道:“有李将军麾下精锐和我大同军将士从城中举事,再加之我等又是出其不意,在深夜袭击城池,若是事情顺利,要一举夺下城墙并不难。今夜战事,重心当在对付那城西军营中的契丹蛮子。”
李从璟对陈力投以赞赏的目光,接着道:“如此,陈将军还意欲为今夜攻城之先锋否?”
陈力只是稍微沉吟,便果决道:“末将愿为先锋!”
张大千在一旁笑道:“陈将军,今夜战事激烈处,是在城西军营,你为何不去抢这份功劳,还愿意作为大军的攻城先锋?”
陈力瞥了张大千一眼,老神在在道:“当先破城者,必也能当先杀至城中蛮子军营,如此,剿灭城西军营契丹蛮子之战事,还是末将的先锋。这般简单的道理,末将岂会不知?”
张大千大乐,“好你个陈员外,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盘!”陈力在从军前,家资颇丰,是远近闻名的富豪之家,是以军中与他相熟者,都喜称呼他的诨号,陈员外。
陈力嘿嘿一笑,看了李从璟一眼,对张大千道:“末将虽与李将军相处时间不长,但却已经由李将军知晓,要取得战场胜利,不仅得靠勇武,还得对战场局势看得透彻,对战事看得深远。如此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时间在一分一秒过去,李从璟不给众将太多插科打诨的时间,说道:“今夜袭夺胜州之战,意义非常,其不仅关系到我等四千将士的粮食等后勤补给问题,更关系到我等日后的行动是否握有主动权,换言之,桑亁关最终能否守住,耶律敌烈图谋幽云的野心是成功还是破裂,俱在今夜之战!今日战事,关键在于两点,其一,城中内应能否顺利为我等打开城门;其二,我等攻入城中后,能否顺利剿灭城西军营中的契丹蛮子。两者缺一不可,任重也不分高下,诸位可都知晓了?”
“我等明白!”主将凛然应声。
李从璟微微颔首,开始布置大军行动,“此战,以陈力将军为先锋,配合城中内应,以最快速度攻入城中;事若成,无需接管城防,只管向城西契丹军营奔进,无须过问,将其中之契丹蛮子尽数杀之。张大千将军紧随其后,为大军控制住城门;大同军主力,分一部精锐直奔城中军府,拿下城中守将,其余则支援陈力将军,共灭城西军营之贼!”
对此军令,诸将皆无异议,齐声应诺。
谋战,未虑胜先虑败,是以大军的退路也得谋划周全,以便战事不利时,大军不至于惊慌失措,遭受太多损失,而能从容撤离。李从璟又道:“张将军控制住城门后,原地驻守,无论城中战事如何,未得本帅亲令,不得擅离职守,好为大军保证后路畅通!张将军,记住,是无论城中战事如何,不管我等战事进行的是顺利,还是处于劣势,你部皆不能动一兵一卒!”
张大千知晓其中利害,凛然抱拳,向李从璟保证道:“李将军放心,末将省得其中利害,必当保证城门不失,不擅动一兵一卒!”
李从璟点点头,又就作战细节,与众人一一谋划。
计议已定,李从璟和张大千等人退回大同军隐蔽处,各部将校也都各归本位,去向自己的部卒传达军令,并坐镇各自指挥岗位。
此时距离第五在城中的举事时间已经不长,李从璟带领大同军在夜色掩护中,悄悄靠近胜州城。在接近到一定的距离后,大军停下脚步,李从璟给陈力传令,令他带领本部精锐,接近到距离城门只需一个冲锋的距离。
陈力领命出阵,和他麾下的精锐将士冒着身子,无声无息摸向胜州城。在经过李从璟身旁的时候,陈力向他行了一个军礼,满脸都是“事不成提头来见”的神色。李从璟朝他微微点头,以示鼓励。
此战虽与当日李从璟攻克淇门时有诸多相似,但又有许多不同之处。
首先,战事进行的时间不同。当时是白日进军,李从璟摆出的是堂堂正正攻占淇门的势头,且战事持续的时间也较长;但是今日的战事却在深夜进行,较之先前的以战夺城,今日之战,更像是偷城。
其次,内应接应的方式不同。攻打淇门时,李从璟率领所部正面猛攻城池,以血肉之躯吸引梁军注意,从而为李绍城杀城头守军,接应大军顺利攻上城头创造机会;而今日,率先动手的不是大同军将士,而是城中的第五等人,只有在他们打开城门的时候,大同军才会行动,趁机猛冲至城中。
最后,谋求取胜的方式不同。昔日之战,李从璟等要攻克淇门,主要还是依靠攻占城墙,在城墙上与梁军短兵相接,将其击溃,从而夺得城池;今日之战,则是偷城之后,一面掌控城防,一面冲进城中军营,将城中守军歼灭在军营中。
陈力到达指定位置后,距离丑时尚有半个时辰。
李从璟和张大千站在一处,负手静静望着夜幕下城头灯火点点的胜州城,目光聚焦在稳如磐石的城门上。这座城门,隔开了城内城外两个世界,它的打开或者闭合,决定了大同军能否冲进城内,取得今次战役的胜利。
时间在此时仿佛流淌的别样缓慢,张大千数度抬头查看夜色,看他的模样,倒是恨不得面前有个月晷,能让他准确知晓时辰到底到了哪一刻。
第五等人要打开城门,说来简单,要做起来却是极难。他们今日白日成功混进城中,并且打探到了城中守军的力量、军营所在,这些事情虽然也有凶险,但只要行动周密,执行起来却非是很艰难的。
但是为大军打开城门则不同。虽已至深夜,第五等人行动起来要方便得多,但城门毕竟不是房门,不可能仗着手快脚快,强行冲出来将其推开。他们的行动要在胜州守军的眼皮子底下进行,稍有差错,一个不小心,便可能被守卫城墙的将士发现,到得那时,别说他们只有区区百人,便是有两百人,要在守军手中夺得城门,那也是痴人说梦。
张大千望着静悄悄的城头、城门,虽然极力克制内心的关切、紧张、不安,但随着时间一步步临近丑时,而城门处仍旧是一片寂静,终是不免露出深深的担忧之色。
李从璟神色如常,好似他的情绪都隐藏在如墨的夜色背后,张大千瞧了他好几眼,都没能看到丝毫异常,这让他有些安心,但也只是稍稍安心罢了。
夜风几许,越过深林跃过树梢,如同杨柳拂面。在夏日气节里,这本是一个凉爽的时候,但张大千额头上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
四周悄无声息,蓄势待发的大同军将士们,竭力在克制他们躁动的心绪,尽量使得呼吸平稳些,但即便如此,四千人的呼吸声在这个落针可闻的夜里,仍旧清晰可闻。
可能是长时间不曾挪动,腿脚有些酸麻,不知是谁挪了挪脚步,踩在一截干树枝上,原本不大的响声立即无比明显传入众人耳中,其中有心智不稳的,不免心头一惊,下意识回头去看,寻找声音的来源。
大同军将士已是整整两日两夜不曾进食,更是奔袭了两百里,肚中的饥饿可想而知,不仅如此,全军大部分将士这两日中都没有好生歇息过,因为一直在奔战中,历经逃命、被追击,精神消耗巨大,此时亦是非常疲乏。当下之所以能够保证军纪,没有躁动,都是因为知道希望在面前,只要再忍一忍,待攻下胜州城,便可以敞开了肚皮去吃,好生休整。
胜州城,就是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他们心目中最为美好的故乡。
张大千实在不敢想,若是今日不能拿下胜州城,身后这群饱受饥饿、疲倦折磨的将士,会变成什么模样。可能会大乱,可能会哄散,可能会不顾一切四处寻觅食物。而现在,他们虽然暂时摆脱了契丹军的追击,但同时,他们也深入了敌境,稍有不慎,被契丹军发现,就会被契丹大军从四面八风包围,而到那时,已经饥疲交迫的大同军,是万万抵挡不住契丹蛮子的冲杀的,唯独剩下的可能,就是被尽数歼灭在此地。
丑时,差几到了。
胜州城头、城门,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这寂静的夜,寂静的荒野,竟然让张大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看向李从璟,“李将军,时辰已到,城中还没有动静,会不会……”后面的话,他着实不敢说出口。
李从璟没有出声,静静伫立的身姿依旧不动如山。
张大千心头焦急,脑海中一时思绪万千,念及的都是大军不能拿下胜州城可能出现的可怕后果,他艰难道:“李将军,第五统领他们还没有打开城门,会不会失手了?”
李从璟一直望着前方,所以他看到了,静静等在城门外,随时准备冲击的陈力,此时也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不可能看见对方的面容、神情,但是李从璟却也知道,陈力在这个时候回头意味着什么,又是想要询问什么,亦或是在担心什么。
张大千两度发问,李从璟终于开口,只不过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冷静,“第五他们不会失手,再稍等片刻。”
张大千怔了怔,迟疑、怀疑、不解的问:“李将军为何如此肯定,他们一定能够为我大军打开城门?”
李从璟露出一个淡淡的,但自信得无法形容的笑容,他道:“因为他们,都是本帅带出来的兵!”
张大千愣住。
就在这时,张大千察觉到身后的军阵骤然响起一阵微小、但却很明显的躁动。
他看到目视前方的李从璟抬起了手。
张大千又惊又喜的转过头,果然看到了最让他激动难当的一幕:胜州城门悄然打开,等候在城门外的陈力所部,如同离弦之箭,已经冲了出去,涌进城门!
李从璟挥下抬起的手臂,“出战!”
章一百一十六 既复故土不忍弃 亡羊补牢候乳虎(中)
张大千兴奋得一声低吼,身子骤然冲出,一把拔出腰间横刀,举起大喝:“攻城!”
埋伏在此处的大同军主力,顿时山呼海啸一般冲出,黑压压的人群,放开了阵型,以他们生平最快的速度,杀向城门洞开的胜州城。
李从璟跨上战马,带领大同军马军提起速度,先一步冲向城门。在接近城门的过程中,他看到了城门内正在进行的激烈战斗,敌我双方人影来回晃动,刀兵在挥舞不停,军士们厮杀在一起,不时有人倒下。
持续加快马速,李从璟拔出横刀,冲到了城门里。经过甬道的时候,他的长刀左砍右劈,将战马过处两边的胜州守军一一斩杀,大同军马军一路驰过,当他们离开甬道、城门的时候,此处再无一个站立的契丹蛮子。
即便是在火把昏黄的灯火中,第五姑娘的大红衣裳依旧耀眼,她正急冲到两名契丹蛮子身前,本就娇小的身子骤然一矮,从两人身中间的缝隙里掠过,手中双刃干脆利落的斩下,一刀切开一名契丹军士的小腿,一刀以从下至上的角度,刺破了另一名契丹军士的咽喉。
奔过他们身旁,第五身子急转,一把拽住那个腿断的契丹蛮子,手中短刃在他咽喉一滑,那蛮子就只能无助捂着脖子挣扎着倒下。
梆笛绑在腰后的刘细细,竟然夺过了一名契丹蛮子手中的长枪,树下急速突刺,就在冲至面前的一个契丹蛮子身上捅出无数窟窿。
看到李从璟带人杀到,第五姑娘快速奔行过来,抓住李从璟伸出的手,就势攀上他的马背。
“张大千,夺下城头!”李从璟留下一句话,没回头,大声对第五道:“指路!”
城西军营如何去,李从璟等人并不知,是以他带上第五姑娘,让他为自己指明道路。
第五姑娘宽大的裙角在马背上随风飞扬,她探出手臂,用短刃指着前方,声音清脆而响亮道:“前方,第三个街口左转!”
马蹄声踏碎了这座城的宁静,李从璟等马军一路疾驰而过,他们身后跟着大队奋力奔跑的大同军步卒,速度竟然比战马不慢太多,直到他们从城中的街巷中奔过,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才打开了房中的灯,披衣来到窗前,不安的向城中张望。
一座窗台前,一对夫妇望着已经渐行渐远的大同军,神色在骇然的同时,又不免激动。不时,一个小孩出现在窗前,他双手扒着窗沿,奋力踮脚向外张望,问他的父母,“阿爷阿娘,战争又开始了吗?这回是谁来了?”
男子握紧拳头,声音颤抖却格外有力,“是大唐军队,是我们大唐的军队,他们来了,他们来驱赶契丹蛮子了!”他看向妇人,“我说过,朝廷王师一定会来的,我说过的!”
妇人瞧见自己男人这副情难自己的模样,顿时有些哽咽,眼中落下泪来,拼命点头。
李从璟率领大同军赶至城中契丹军营时,陈力已经带部突进了营中,营中杀成一团,清楚可见陈力所部千人,已经突进营中颇深,他们以猛冲猛打的战法,打得反应不及的契丹蛮子溃不成军,留下了一地尸体。
“破营!”李从璟横刀前指,大声喝道。
大同军杀入营中,如同猛虎下山,对这片侵入大唐国土的敌人,展开了最血腥的报复方式。
军营顿成炼狱。
……
天亮的时候,李从璟到了胜州城中官衙,军府所在之地。
安史之乱以后,天下藩镇林立,但凡节度使所在之地,皆立节度使府邸,节度使之下,各地又有军府,以供军事统帅统辖、管理其下的军事力量。这些军府,大的如同幕府,小的便是镇治。
契丹在胜州的守将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贵族,李从璟见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还穿着华丽昂贵的契丹衣袍,只不过此时他已被五花大绑,彻底沦为大同军的阶下囚。
看到李从璟进来,攻破军府的大同军将领对他抱拳,道:“李将军,幸不辱命,攻下军府,胜州蛮子贼首在此。”
契丹守将见到李从璟,看出他是唐军统帅,立即破口大骂,“黄牙小儿,竟敢攻打大契丹国的城池,你长了几颗脑袋,够我大契丹勇士砍吗?还不赶快放了本将,尔或可免于一死!”
李从璟本不欲与这等阶下囚多言,但听了他的话,李从璟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冷声问:“契丹的城池?”
“不错!”契丹守将傲气冲天而又理所当然的说道,“胜州已为我大契丹勇士攻克,便是我大契丹的城池!”说完,或许是觉得还不尽兴,他又牛气哄哄的补充道:“我大契丹国,一路西征,攻下无数领地,这些领地之前属于黑车子室韦、鞑靼、沙陀,但是现在,他们都是大契丹国的领土!胜州也是如此,我大契丹国勇士脚下的土地,就是我大契丹国的领土!”
李从璟简直被对方的嚣张和狂妄气乐,他指着脚下的土地,沉声告诉这位契丹的败军之将,“契丹蛮子,你看清楚,如今在你面前站着的,是大唐的将士,而你是被五花大绑、生不由己的战俘,你有什么资格,在本帅面前叫嚣这里是你们的领地?不错,你们之前是夺下了胜州,但是现在,它又重新回到了大唐的手里!”他俯瞰着对方,冷冷道:“再者,战俘脚下的土地,不是战俘的领土,而是战俘的坟墓!”
契丹守将被李从璟这番话惹得面红耳赤,他奋力挣扎,口吐横沫,咆哮道:“唐朝的黄牙小儿,你是谁,你怎敢在伟大的契丹勇士面前,说出这样狂妄的话!你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
李从璟皱眉,他靠近对方,单手将对方提起,在这位契丹老贵族惊慌的眼神中,一把将他高高丢出门外!紧跟着出门,李从璟一脚将摔得皮青脸肿,但是想要挣扎爬起来大骂的契丹守将踩在地面,将他的脑袋狠狠踩进泥土里。
契丹老贵族的嘴在泥土中打转,李从璟俯下身,冷漠道:“你这样的败军之将,本不值得本帅动手,但你实在是太过嚣张,嚣张得像一条狗。本帅今天告诉你,人之所以不理会狂吠的疯犬,并不是惧怕疯犬,而是没有兴致去理会。但本帅还要告诉你,如果疯犬吠得太过分,扰了人的清净,那么人也不介意动动手指,将这只疯狗给宰了!”
契丹老贵族想说什么,但他的嘴埋在泥土里,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想挣扎起身,但李从璟的脚稳如泰山,他哪里挣扎得动?
松开脚,李从璟瞥了一眼因为脸埋在土里,而呼吸不畅、脸憋得青紫,此时不停大口呼气的契丹守将,冷淡道:“在此之前,也有契丹蛮子称呼我为黄牙小儿,作为代价,他被我灭了数万大军。你没有数万大军,所以你只能拿出自己的性命,作为口出狂言的代价。本帅告诉你们这些契丹蛮子,自今日起,凡是我李从璟所到的地方,无论那是丰、胜,是应天,是草原,还是你们契丹蛮子祖祖辈辈生活的北漠,我李从璟所立足之地,就是我大唐的领土!”
“你……”契丹守将刚想说什么,泥土恰在咽喉,顿时呛得他剧烈咳嗽不停,再无法说出半个字。
李从璟摆摆手,对在一边待命的大同军将士道:“拖出去,砍了。”
大同军将士高声应诺,大步流星走到契丹守将面前,一圈狠狠挥在还想说话的对方脸上,然后像拖死狗一般,拖着他离开院子。
不久,院外传来一声惨叫,那位自以为是的契丹老贵族,就此命丧黄泉。
李从璟走到厅中正位上坐下,问恭敬站在面前的大同军小校,“各方汇总上来的战况如何?”
大同军小校挺着胸膛,道:“张将军已经将四面城门都控制在手里,守城契丹蛮子,除却投降的,悉数被歼。城中主干道、官衙,也都由我军将士控制。眼下,城中再无一个契丹蛮子还在反抗,没死没逃的,俱都成了战俘、尸体。”
李从璟点点头。昨夜他在城西军营,将营中的契丹军击溃后,城中就再无可以有效反抗大同军的力量。那些原本驻守在城门等关键位置的契丹蛮子,除却逃离此地的,确如这位大同军小校所言,都成了战俘、尸体。
近卫处的锐士们,在圆满完成昨日的任务后,此时都回到了李从璟身边,警卫在厅内外、府内外,第五随在李从璟身侧,此时就站在他身旁,刘细细则在厅外府中布置岗哨。
李从璟对这位大同军小校道:“传令下去,官衙、府库中的财物、粮食,众将士只管取,但是城中百姓之物,不得动一分一毫,违令者斩!”
这位小校没有二话,恭敬应是。
“大军饱餐,分批轮值,在胜州好生歇息一日夜!”李从璟最后道。
小校将李从璟的军令悉数记下,然后走出军府,将他的命令下达到大同军每位将士手中。
胜州城,大同军,在李从璟的指令下,有条不紊的运行。
胜州,这座被契丹花费大力气攻下的城池,在耶律阿保机手中还未捂热,便经由李从璟之手,再次回归大唐版图!
章一百一十七 既复故土不忍弃 亡羊补牢候乳虎(下)
攻克胜州当天,大同军将士近乎是狂欢、大吃一整日,在日暮时分,除却当值军士,其余皆因连日来的疲倦沉沉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上午,当张大千、陈力等大同军将校,联袂来见李从璟时,他们看到李从璟手中正拿着一个小册子,和王朴在细细说着什么。
见到大同军诸将,李从璟示意他们落座,然后举起手中的小册子,笑道:“这是抚民安城之策,诸位将军且先看看,若是没有异议,便交下去布置执行。”
抚民安城这类文事,张大千等军中武夫素来不甚关注,在他们看来这里面也无太多可说的,大军克城后不抢掠,便是最大的抚民安城之举,至于之后再如何,那就不是他们关心的了——还能如何?大家伙儿该如何过日子的,继续如何过日子便是。
是以张大千接过小册子之后,随意看了一眼,便笑着对李从璟道:“如何抚民安城,李将军拿主意便是,我等都无异议。”
李从璟没有让张大千蒙混过去的想法,他正色道:“这其中的措施,其它的诸位将军可以不看,但有两条,诸位将军却必须一知一行。其一,重新委任胜州官吏,使之暂行民政之事,这是诸位都必须知晓的;其二,募兵,这却是需要诸位去做的了。”
“委任官吏?”
“募兵?!”
张大千、陈力等人面面相觑,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之色,张大千放下册子,清了清嗓子,有些踌躇,但还是试探着说道:“李将军,胜州是敌后之城,我大军攻下此城,只图其粮食、军械、伤药等补给,不日便将撤离此地,东去耶律敌烈背后,支援桑亁关。此时委任胜州官吏,且不言我等是否有此权力,便是委任了,一旦我等离去,契丹蛮子再攻……这委任了怕也是白费力气。”
李从璟挥手打断张大千的话,认真地对他说道:“胜州,我等可以离开,但城池,必不能再落入契丹之手!”
众将皆惊诧不已,陈力轻声说道:“李将军,一旦我等离开此地,此城便无军驻守,恐怕难保其周全呐。”
此间干系李从璟和王朴自然早看得透彻,他俩之前已有过讨论,李从璟道:“这便关系到第二件事,募兵。募兵,一来为补充进大同军,弥补之前数战的伤亡,充实大同军现有战力,以备我等支援桑亁关;二来,便是为组建胜州镇军,守住胜州城。”
“这……”张大千等人一时不知改作何言。在他们看来,李从璟有此想法那是不错,但要施行起来未免有些不太现实。首先,大同军时间不多,如今耶律敌烈正在猛攻桑亁关,桑亁关能支撑十天半个月,那已是极限,大同军需得立即赶过去支援,这就使得众人没有时间去招募新卒,更无时间去训练新卒;其二,契丹军队战斗力毕竟强悍,虽然攻城方面仍旧是短板,但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只知道以骑兵来回肆虐获取战果的蛮族,要塑造一支能守住胜州城的军队,难度太大。
李从璟站起身,环视大同军诸将一眼,将众人的神色都收在眼底,他肃然道:“本帅知晓诸位将军心中所虑,要在胜州建立一支具有独立作战能力的镇军,的确需要时间,难度也颇大,而且胜州不属大同节度,于此地耗费如此精神,是否值得,也是诸位将军所犹豫的地方。然而,胜州固为我大唐领土,前不久为契丹窃据,今为我等好不容易克复,要再将其拱手让人,于情于理皆不通!”
李从璟走出案桌,来到厅中,又走到厅门,视线越过院墙看向远天,“丰、胜二州,本我大唐领土,丰、胜百姓,本我大唐子民,同宗同源,岂忍弃之受蛮夷侵辱?且不言丰、胜二州土地膏腴,素产良马,仅说据有丰、胜,进可兵指草原,驰援鞑靼等草原诸部,退可据守长城,将契丹蛮子拒于关外,卫我中原,这便不能舍其不顾。”
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大同军诸将,“今诸位不欲行此事者,是因担忧桑亁关,迫不及待想要东援秦将军,此诚眼下之急务,然此两者,并非就不能兼顾。”
张大千稍稍振奋精神,“如何兼顾?”
“主力驰援桑亁关,留下一个指挥的将士,训练新卒,协助城防!”李从璟道。
陈力稍有疑虑,“可我等兵力不过四千,尽数东援,要败耶律敌烈都有不足,再留下一个指挥的将士,此番东归桑亁关,要退耶律敌烈,着实力有不逮。”
李从璟早有打算,他道:“募兵所得之新卒,可率先补充进大同军,和主力一同东归,此举可保证大军人数不少于当初。”
“这,新卒战力……”
“无妨。”李从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东归战法,本帅已有谋划,新卒足以胜任。”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意味更加深远,“况且,此番要败耶律敌烈,并非仅靠大同军。”
张大千等闻言,俱都不明所以,“并非仅靠大同军,那还能靠谁?”
李从璟负手道:“天将雄狮。”
……
军议半日,最后的结果,是李从璟最初的倡议顺利通过。
支援桑亁关刻不容缓,毕竟桑亁关能在耶律敌烈面前支撑多久,众人谁都不敢言有确切推算,因此便片刻都不能耽搁。不过桑亁关到底有秦仕得亲自镇守,想来不至于短短几日便被耶律敌烈顺利攻下。
当日,李从璟令大同军在胜州做出征准备,此番援助桑亁关,必要辎重必须要准备周全,大同军将士手中损坏的军械,也要及时替换补充。除此之外,李从璟用当日在平州重新组建民政官吏班子的办法,临时委任了一帮汉人官吏,打理胜州的民政事务,王朴作为李从璟带在身旁唯一的文士,加入到了文官班子中。
其次就是募兵。要在胜州募兵并不难,虽因地处边地,城中汉夷杂居,但汉人仍旧是占了主力部分,胜州又固为唐朝领土,招募本地儿郎保家卫国,胜州城中又不太缺财物银钱,是以这件事也进行的很顺利。
第二日,李从璟留下一个指挥的大同军将士守城,继续招募新卒,并加以训练,他自己则带着一日间招募的八百新卒,和大同军主力,浩浩荡荡出城,开赴东线,去驰援桑亁关。
王朴暂时留在胜州,他主民政事,大同军中留下来主持守城、募兵、练兵事宜的将领,则是步军将领陈力,两人一文一武,坐镇胜州。
胜州虽是新复,但李从璟并不担心有大批契丹军会立即赶来攻打,因为此地契丹最高军事统帅是耶律敌烈,他掌握着此地的契丹军权,而他本人,现在正在桑亁关下与秦仕得鏖战,暂时是无暇顾及胜州的。
李从璟守着胜州不放,固然是因没有将祖宗疆土拱手让人的道理,又因其位置重要,和云州可连成一片,但最重要的一点,李从璟却未跟张大千等大同军将领明说。
胜州,李从璟此行取得的桥头堡,将作为一个支点,撑起他此番西行的大局。
……
桑亁关。
秦仕得站立在城头,俯瞰关前军阵森严的契丹大军,面容肃穆。
在他身旁,站立着他的心腹将领秦林,那是一位颇为年轻,但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杀伐的军中宿将。
望着旌旗如林的契丹军阵,秦林脸上挂着浓浓的担忧之色,他对秦仕得说道:“军帅,依照耶律敌烈连日来的猛攻手段,桑亁关守不了多久了。”契丹军队的数量十倍于桑亁关守军,他们轮换上阵,昼夜猛攻不停,给桑亁关守军造成了莫大伤亡,也带来了极大的压力。要非桑亁关是雄关,可供契丹军攻击的接触面小,契丹大军施展不开,恐怕此时这座边关已在契丹军手中了。
秦仕得的视线停留在关外契丹军阵上不动,他的神色依旧刚毅,历经大半生戎马的身姿,虽然才受过重创,但依旧坚如磐石,但他的眼眸中,同样有些忧虑之色,“耶律敌烈骤然出现在此,横军在关前,切断了我大同军的归路,也不知李从璟和我大同军众将士现在如何了。他们身在野外,没有可供坚守的城池,又缺乏补给,甚至连军粮都没有,面对数倍于己的蛮贼,处境比我们要艰难得多啊!”
秦林虽然同样担忧那四千余同袍,甚至他心中对他们的前途有浓烈的悲观情绪,但此时此刻,他却宽慰秦仕得道:“契丹蛮子至今都没有放出击败他们的消息,想来他们至少暂时是安全的,要不然,契丹早就会在关前耀武扬威,借此打击我守军的士气了。”说完,沉默了一下,又补充道:“那李从璟素有威名,无论是之前与梁军对战,还是北上后抗击契丹蛮子,战绩都不俗,不是浪得虚名之辈,有他在,大军或可有机会走出困境。”
此言让秦仕得眼中升起几丝希望,他叹息道:“但愿如此罢!”
……
契丹军阵中,耶律敌烈得知了胜州被攻破的消息。
耶律敌烈坐在军帐中,默然不发一言,而那个前来报信的军士,此时已经尸首分离。
“耶律博纳到了何处?”良久之后,耶律敌烈开口问身边的军使。
军使额头上冷汗涔涔,生怕说错了话,惹怒已经气到极点的耶律敌烈,小心翼翼道:“今早的军报,二王子到了黄河岸边,正欲渡河而过,继续追击大同军。”
耶律敌烈漠然开口,“传令让他滚回来,近万人追丢了四千人,他还过河作甚,难道把自己当作肥肉,送到李从璟嘴边?”
军使不敢接话。
“李从璟不是你们可以对付的,之前是本王低估了他。”耶律敌烈站起身,“传令,大军继续猛攻桑亁关。待本王拿下桑亁关,再去好生会会这只唐朝乳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