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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全文阅读

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八十八 檀州有苍鹰戏鼠 辽东正天翻地覆(上)

    (第一更。)

    在耶律德光的认知中,他与李从璟的武艺该是差不多的,因此,之前在看到剑子的非凡身手后,他认定只要剑子出手,要杀李从璟,实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他自忖,在剑子的剑下,他走不过几个回合。

    但当今日,耶律德光在看到剑子在力挫丁黑、第五姑娘后,竟然被李从璟一刀击退,虽不愿承认,但他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耶律德光很不能理解,李从璟是如何拥有这样匪夷所思的身手的?但他并非一个不能接受现实的人,而且他也曾对那句话有所耳闻,所以他认了。

    那句话是,中华武术,博大精深。

    来到场中,在看到李从璟浑身是伤后,耶律德光大大松了口气。平心而论,无论是谁,在受了那样的伤之后,战力是不会剩下多少的。他自身也是沙场宿将,自小跟随耶律阿保机南征北战,也有过受伤的时候,他自然知晓,有些伤在身上,不是你想忽视就能忽视的。况且,李从璟还流过那么多血。

    因是,在剑子为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王朴拦住后,仅仅是稍作犹豫,耶律德光就挥刀迎上了李从璟。

    李从璟之前说的不错,耶律德光的确太想要赢他了。所以当耶律德光有机会亲手将李从璟擒杀之时,他的内心是躁动而疯狂的。亲手扼杀一个强劲的对手,而且对手还是一个不输给自己的天才,这样的感觉太迷人,想想都能让人热血沸腾。

    “李从璟,受死!”耶律德光瞧准时机,忽地冲出,手中那柄镶嵌有稀世珍宝、光彩夺目的长刀,如同毒蛇吐信一般,取向李从璟咽喉。

    一刀斩出,身形急进的耶律德光,大有一股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的气势!

    刀近到李从璟喉前,几乎都要触及到李从璟肌肤时,耶律德光忽的心头一跳。因他发现,面前李从璟的身影,忽然诡异的闪动了一下。刀锋毫无阻碍继续向前,耶律德光神经骤然绷紧——他这一刀,斩空了!

    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拥有丰富厮杀经验的耶律德光,自然不是泛泛之辈,他在第一时间扭动腰身向一侧挪动,直觉般偏过头,看向身侧。

    他的目光,接触到的是李从璟平静、冰冷,犹如千年雪峰,有如无底深渊一般的眼神!不同于耶律德光眼中沸腾的杀气,他不可置信的发现,对方眼中,竟然没有半分感**彩。

    冷静到极处,便没有一丝一毫色彩。

    耶律德光心头猛地一紧,他手中的宝刀已在回斩的路上!

    但那一道短短圆弧的路程,它注定走不完了。

    李从璟以耶律德光不能理解的诡异身法,在以毫厘之差避过他的刀锋后,欺身而进,几乎是撞进耶律德光怀里,左手架住耶律德光回攻的右臂,肩头重重靠在耶律德光胸前!

    嘭的一声闷响,耶律德光的身子不受控制向后倒去。

    耶律德光脸上尽是无法接受之色,在这一瞬间,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漫漫长夜,将他重重包围,骇得他几乎禁不住要大叫起来。

    一年多之前,李从璟带领百战军出征泽潞,取得百战军建军后真正意义上的首胜时,一败涂地的李继韬曾极度不甘问李从璟,这是为何。那时,李从璟的回答,让李继韬在听罢后,大笑李从璟怪物,并且心甘情愿被李从璟割下人头。

    彼时,李从璟是这样说的:“昔年未出道时,我花却十年时间,寒窗苦读,打磨武艺。冬寒夏暑,不曾有一时懈怠,虽世道繁华,然万紫千红不入我眼。出任百战军都指挥使后,我日夜勤于军务,应对各方关系,处理各种事务,如履薄冰,但有欲行之事,莫不事先百遍推演,以求尽善尽美。我的整个生命,都用在了我的基业上,虽有佳人在侧,不曾多看,虽有美人在怀,不曾意动。”

    今日不同往昔,李从璟已不再是区区一介军都指挥使,而是大唐整个北面最有实权的节度使,手握包括百战军、卢龙军在内的六万边军,位高权重、显赫尊贵,与往昔不可同日而语。这世上有许多人,能够穷且益坚,在卑微时奋发图强,却不能富而不骄,看得住拼命换来的繁华,便是人杰如李存勖,在入主中原后,也难免沉迷享乐。然则,这却跟李从璟没有关系。

    今日之李从璟,与过往十二年之李从璟,并无不同。因无不同,所以愈发强大。

    耶律德光却不能知道这些,所以他惊骇于李从璟的武艺,然则,李从璟此番胜过他的,早已被证明,不仅仅是个人武艺。

    李从璟得势不饶人,在耶律德光禁不住退步时,跟上前,横刀劈斩,当头罩下!耶律德光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仅一个照面,额头上便已密布汗水,他怪叫一声回刀来挡!然而李从璟蓄势待发的一刀,又岂会如此轻易被他挡下?

    刀锋滑过刀锋,再度斩进耶律德光的肩膀,撕开一道可怖的口子!

    鲜血霎时间洒出。

    耶律德光终于知道,他想在李从璟浑身是伤时,将其擒杀的想法,错了!

    交手只在一来一往之间,耶律德光之前还占有先机,却忽然受到重创。

    “殿下,当心!”眼见李从璟攻势凶猛,非是耶律德光可以硬撼,多伦大为惊恐,不顾生死,竟是纵身向李从璟扑来!

    李从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在多伦扑来之际,脚下步伐错动,轻而易举避开多伦,同时横刀斜挑,一刀便将多伦的右臂齐根削掉!

    多伦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重重摔倒在李从璟脚下。

    趁着这个空档,耶律德光已遁入亲卫群中,被紧紧保护起来。虽身处人群中,耶律德光却无半分安全之感,他捂着不停流血的肩头,仓皇跑开,再无先前睥睨天下的气势,用一种很识时务的姿态,大声喊道:“护我先走,剑子留下断后!”

    千里至檀州,半载谋划,苦心孤诣要伏杀李从璟,却在亲自与李从璟交手不到两息的时间后,便不顾一切狼狈而逃。

    李从璟冷笑,“想走,哪有那般容易!”

    纵身向前冲杀,和近卫一道,将拦在面前的耶律德光随从一个个斩于刀下。

    前行不到五步,一道身影飘然而至,如一棵挺拔的劲松,拦在李从璟身前,长剑平举。

    剑子。

    李从璟终于肯停下脚步,他平视着剑子,没有丝毫感情的道:“当真要挡我?”

    剑子默然,终是道:“不得不挡。”

    “好!”李从璟嘴里吐出一个好字,身形再无片刻停留,横刀提起,斩向剑子。

    剑子眸底闪过一抹异样色彩,他不曾想到,李从璟竟然动手动得这般果决,完全没有任何余地。

    他咬了咬牙,起身迎上。

    道路各处,耶律德光的随从,跟在他身后仓皇而退,留下数十名剑山弟子,拼死抵挡眼前的对手。

    马怀远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恼火的骂道:“耶律德光是他娘的属松鼠的吗,跑得这般快!”

    马小刀赶到马怀远身旁,大口喘息道:“表兄,要追,不能让耶律德光就这么跑了!”

    “废话!”马怀远骂道,“可这帮江湖贼子难缠得很,你我如何越过他们?”

    “何须越过他们?”马小刀眼中精光闪闪,他指着北方,“表兄,耶律德光要逃,必是想尽快遁入草原,与他在古北口关外的马军汇合!我们都是精骑,只需奔过去拦住道口,不让耶律德光得逞便可!只要耶律德光不能与他的部下汇合,他一个人便是东逃西窜,还能在檀州翻了天不成?”

    马怀远眼前一亮,一巴掌拍在马小刀脑门上,将他扇得身子一个趔趄,“直娘贼,就知道你这厮脑子灵光,果然鬼点子多!”说罢,再不停留,带着精骑去堵道口。

    李从璟与剑子再度交手,两人之间的拼杀,根本就无旁人插手的余地,那非是一个层次的战斗。被剑子扔在一旁的王朴,是场中唯一有实力相助李从璟的人,他恼火的赶过来,剑指与李从璟厮杀的剑子,不忿的跳脚叫道:“你这娘们儿,还未跟本公子分出胜负,怎能半途而退?”

    说罢,就要去和李从璟联手。

    但一个人拉住了他。

    第五姑娘拦住王朴后,老气横秋的摆摆手,“你让开,一边儿去!”

    王朴顿时大怒,“小丫头片子,你什么意思?!”

    第五姑娘见王朴大呼小叫,立即不乐意了,双手叉腰,寸步不让,“你长了猪耳朵,听不懂人话吗?”

    王朴脸如紫葡,一副欲疯之色。他本是来相助李从璟,却几次三番被人家忽视,一句句“你让开”,简直成了魔咒。

    第五姑娘被王朴神态逗得咯咯直笑,她满不在乎的说道:“王公子,你且休息,军帅并不急于胜那剑子。”

    王朴怔了怔,满脸不解,“这却是为何?难道他不着急去追杀耶律德光?”

    第五姑娘眨了眨眼,歪着脑袋道:“这却是机密,我暂时不能对你言明,待军帅得了空,你自去问他好了。”

    王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某处,同样有人处在惊心动魄的较量中,比之此地的小规模厮杀,彼地的烽烟,却是万千大军的往来较量。

    一辆高大的楼车上,一身白袍的莫离凭栏而望,手中折扇轻轻摇动,煽起丝丝清风。阳光炽烈,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他举起折扇放在眉前,气定神闲的望着前方。

    前方有一座城池。

    有大军在攻城。

章八十九 檀州有苍鹰戏鼠 辽东正天翻地覆(中)

    (第二更。)

    这里是渤海国南部边境之外,辽东。

    眼前那座城池,名为泊汋城。

    正在攻城的大军,乃是渤海**队。

    天空飘来一片浮云,逐渐遮住了日头,阴影如巨兽,在大地上上掠过,将列阵城外和正在攻城的军队,都抱在怀里。远处青山如幕,鸭渌水自视线极处的山脚蜿蜒而来,奔流向南,最终在望不见的地方汇入大海。江面平静无波,平日三三两两的行船早已不见踪影。

    莫离面带微笑,意态恬淡,打开的折扇上,一方山河在他手中轻轻舞动,竟有几分变幻莫测的意味。站得地方高了,免不得有风,威风吹动他的衣袍,若是从低处去看,恍若仙人之姿。

    “安史之乱后,大唐内患甚重,朝廷一时无力顾及辽东,遂撤销安东都护府,辽东一时成为无主之地。后,渤海国于辽东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甚有功焉,这本是一桩美谈。奈何耶律阿保机自建立契丹国以来,四处征伐,这辽东之地竟也于数年前为其强据,其行固然霸道,然其用心在何处,实是不言而喻。”楼车上本是一片静默,诸人都目不转睛盯着眼前战场,然而战事并非一时半刻可得停歇,莫离轻声开口,打开话匣子。

    他言及“渤海国于辽东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称其为一桩美谈,实则不过是有的放矢罢了,彼时真实情景,不过是渤海国占了辽东地盘。渤海国曾为“海东盛国”,也是有过辉煌历史的。

    戎装在身的大明安和着官袍的李四平,都是明白人,自然不会对此多说什么,大明安接过话茬,不无感慨道:“耶律阿保机狼子野心,凡有识之士,莫不知其所谋者何。昔年大唐营、平二州未为契丹所据、渤海国未失辽东之时,我朝但凡入贡方物,都方便得很,及至契丹强占两地,渤海国与大唐联络日少,面对契丹咄咄逼人之势,方渐成困局。今若无李将军和先生,渤海国不知何日才有出兵辽东、克复辽东之举!”

    莫离轻摇折扇,面上始终带着淡淡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失辽东,渤海困居一隅,一旦契丹两面入境,则渤海国顿成瓮中之鳖,无战略转圜余地;据有辽东,渤海国经营州可连幽云,便得军帅相助,经海入青州,便得大唐相携。因是,辽东之地,必争之!”

    “先生所言甚是。”大明安道点头称是,对莫离的话深信不疑。自去年深秋莫离和其一道至渤海国,在李从璟人力物力支持下,经过近一年努力,大明安以志、权、利结交朝中重臣,得许多拥护,又以计谋挫败其他王子对其之攻讦,地位日高,至前不久,遂得以执掌一部军权。此番出兵辽东,便是大明安在渤海国朝堂站稳脚跟后,所行的第一个大举措,也是莫离给其谋划的大计当中,至为重要的一环。

    莫离道:“今大军战于辽东,正是殿下施恩、立威于大军的绝佳时机,来日能否将大军收在囊中,便看此番征战中殿下所作所为了。若得军中将士效忠,手握军权,他日殿下要掌握朝政,也是易如反掌。若此番征战顺利,殿下携不世之功归朝,威望重于海内,将无人敢有丝毫不服,殿下顺势得大权,也将再无阻隔。掌朝政,握军权,如此便是契丹大举来攻,殿下也有一战之力了。”

    莫离这番话所描绘的场景,让人不禁心向往之,大明安也难免神色显出激动。但经过这些时日的争权夺利、腥风血雨,无论其心性还是智慧,与当日在草原初遇李从璟时,都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向莫离拱手道:“此都乃李将军与先生之功,渤海国若能在契丹大军前存国,明安不敢丝毫忘却李将军与先生之恩德,但有所得,必厚报之!”

    莫离笑意淡然,并未将大明安的保证放在心上,即便大明安此时所言的确发自肺腑,他也不会天真以为邦交不靠利益而靠交情。

    如今已有渤海国官身的李四平,在莫离和大明安谈话告一段落之后,出声向莫离请教道:“莫先生,此番我等攻打辽东,契丹必不会坐视不理,若是耶律阿保机遣大军来援,我等何以应对?”

    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并且是极为严峻的现实问题,不能不让人担忧,莫离闻言,却并未露出忧思之意,而是淡然道:“契丹国内的大军主力,如今正在西线,我前不久接到消息,耶律敌烈方率大军攻下了丰、胜二州与鞑靼领地,此时尚在消化战果,一时是无暇东顾的。”

    “丰、胜二州?”大明安闻言稍惊,“先生,此两地不是沙陀部所领之地么,怎会让契丹给夺了去?”

    所谓丰、胜二州,即为后世河套平原所在,土地膏腴,草场丰美。莫离自然知晓大明安为何惊讶,他不慌不忙道:“丰、胜二州虽有沙陀之众聚居,然不过是一小部分罢了,其大部百姓早已深入中原杂居。”说到这,莫离眼神中流露出几许利色,“况且,契丹能攻下此地,却不一定能守住此地!”

    大明安和李四平以为莫离说的是大唐会出兵收复两地,俱都深以为然的点头。

    李四平秉性谨慎持重,寻思半响,还是道:“莫先生,便是契丹主力尽在西线,但其国内不会没有军队,我闻耶律阿保机有司近部、腹心部两部精锐人马,长年不离其左右,若是耶律阿保机遣之以援辽东,只怕以我等当下兵力,还是不足应对啊!毕竟辽东地位重要,耶律阿保机必不能容忍失去此地!”

    渤海**队战力良莠不齐,大明安如今虽掌一部军权,但渤海国王大諲撰并未将精锐派给他多少,其所部将士,新卒就占了接近一半,李四平所言之忧虑,的确如实。

    莫离笑了笑,指着眼前泊汋城道:“待我等攻下此城,再克建安,王上见攻下辽东确有希望,必会尽遣国内精锐来助,届时我等还有何惧?”说着这,又高深莫测道:“另外,两位对此其实不用担心,军帅在幽州已有应对契丹东援之策!”

    莫离不肯明说李从璟应对契丹东援之策到底是何策,大明安和李四平只道那是幽州军机,不便多问,但见莫离说得如此肯定,出于一贯对他的信任,皆都松了口气。

    入夜,军帐中,莫离负手站在舆图前,神情肃然,白日里的轻松超脱之色褪尽,此时眉间有挥之不去的忧思。

    桃夭夭坐在一旁的案桌后,一边整理军情处情报,一边没完没了喝着清水。

    注意到莫离神态不对,桃夭夭放下手中册子,捧着水杯在手里,慵懒的翘起双腿,问道:“何事让我们智比孔明的莫先生,如此忧虑?”

    莫离轻轻叹了口气,离开舆图,在自己的案桌后坐下来,“大军攻辽东,契丹必会来援,人马多少而已。而如今的渤海军队,可经不起契丹精骑的冲击。”

    “你之前不是说攻克建安后,大諲撰会派遣精兵来么?”桃夭夭问。

    莫离笑容无奈,“建安乃大城,以大明安麾下的军队,要攻克建安谈何容易?此番出征,本就是以战练兵、扩军,要将这些老弱、新卒练成精兵,总得需要点时间。”

    “李从璟不发兵?”桃夭夭挑了挑眉,问道。

    “幽州现在的策略是休养生息,屯田、蓄力、精兵简政、韬光养晦。”莫离摇了摇头,“况且李哥儿一旦发兵来辽东,耶律阿保机自然不会坐视,极可能一再增兵,如此一来辽东战事就会扩大,届时说不得辽东就会成为唐军、渤海**队、契丹军的混战之所,若是如此,战事何日能打完?渤海国如今局势动荡,内部本就不稳,此番出征,反对者大有人在,可谓阻力重重、步步艰难,因是,大明安现在需要的是一场大胜、速胜,惟其如此,才能有助他迅速建立威望,掌握军政、朝政,若是久战,万事休矣!”

    桃夭夭双手一摊,很不负责任的道:“那就是没办法喽?”

    莫离唯有苦笑,纵使他智谋无双,此时也没了计策。

    就在莫离愁眉对苦脸的时候,军情处到了一份新情报,准确的说,这是李从璟递过来的一封信。

    桃夭夭看完之后,将其丢给莫离,很是无趣道:“就知道没什么事能难住你们。”听她的语气,倒好似是很想李从璟和莫离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一样。

    莫离闻言一喜,快速浏览完信件,不禁喜上眉梢,拿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开,轻轻摇动,不失风度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肚子饿了天上掉馒头,如此一来,耶律阿保机再也无暇派遣援兵来辽东了!”

    桃夭夭懒懒道:“耶律德光既然到了檀州,一刀杀了了事,李从璟不还少了一个劲敌,为何非得追着他满山跑,就是不杀他?”

    “不能杀,不能杀!”莫离连连摇头,“杀了耶律德光,契丹就回到了只有一个继承人的局面,那还是举国协力,契丹依旧国势强盛,不行不行。只有放耶律德光回去,继续和耶律倍争权,两虎相斗,自耗国力,我等才有机可趁呐!”

    原来,李从璟在信中说道,耶律德光擅入檀州,已被他截住,目下正在对其进行“追杀”,撵着耶律德光四处亡命。

    “耶律德光可是耶律阿保机心中的皇位继承人,有他在檀州被李哥儿追杀,生死不明,耶律阿保机尽遣大军相救、相寻尚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来辽东?等他回过神,再想东援,辽东已成我囊中之物矣!”莫离拍拍自己的肚子,笑得很是开心。

    说到底,耶律德光关系整个契丹国命运,而辽东不过一隅之地罢了。两者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桃夭夭无力的摇摇头,讥诮道:“耶律德光不好好在西楼呆着,跑到檀州去折腾什么,真是皮紧欠抽!”

    “这就叫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莫离嘿嘿笑道。

    桃夭夭对莫离的“得意忘形”嗅之以鼻,清冷道:“耶律德光也并非草包,可算一头猛虎,今番放其归国,你们就不怕是纵虎归山?”

    莫离站起身,收起折扇,双手负于身后,淡淡道:“不是猛虎,怎配李哥儿与我豢养?”

章九十 苍鹰戏鼠走檀州 白袍书生战辽东(下)

    (第三更。)

    山林深处。

    二三十道人影从密林中窜出来,进入到一处小峡谷中,他们中不停有人回头张望,脸上写满惶恐,他们仓皇前奔的脚步,犹如正在被猎人追捕的受惊猎物。

    这些人衣衫都已被划破,变得褴褛不堪,已跟乞丐无异,甚至穿戴好些的乞丐,看起来都要比他们齐整一些。他们露在衣衫外的肌肤,布满被草木划出的血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甚至其中许多伤口中,还有夹杂有木屑、花刺,那些外翻的伤口,瞧着尤其骇人。

    然而这些人明显没有心思去顾及他们的形象,甚至无暇顾及那些看起来狰狞可怖的伤口,他们只是在不停的奔逃、奔逃,莫说停留,便是脚步放缓片刻都不敢。山林中偶尔惊起的飞鸟,都会吓得他们一跳,惊骇的抬起头,在发现只是一些鸟雀之后,他们又都无不大松一口气。

    扑通一声,有人在越过一块大石时脚下不慎,被勾到脚跟,身子猛然栽倒,重重摔在乱石中,脑门正好撞在凸起的石刺上,鲜血顿时从脑袋里涌出来,瞬间染红了脖颈。

    “殿下,殿下,扎达木摔倒了!”有人大声叫着,赶上他们中为首的年轻人,一脸焦急,“殿下!”

    耶律德光回头望了一眼,那摔倒在乱石中,身子还在不停抽出的人落入眼帘,但是他没有片刻停留,收回目光继续前奔。

    跑过来报信的人大急,“殿下,我们……不救扎达木?!”

    “他已经快死了,救不了!”耶律德光头也不回,用刀斩开眼前拦路的荆棘。

    “可是……”那人还想说什么。

    耶律德光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黑格,没什么好可是的!要活命的就赶紧走,难道你想我们因为他一人而被耽搁了行程,被李从璟追上来?!”

    黑格顿时一窘,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耶律德光说的是事实。

    那日,他们在虎牙关伏击李从璟,却不曾想反而落入李从璟的算计中,损兵折将不说,耶律德光更是差些被李从璟斩杀当场。与李从璟相搏不到片刻,就被对方一刀砍中肩头的耶律德光,当即就带部后撤,唯独留下剑子断后。

    然而,噩梦也正是从那时开始。

    那位据说出自某个遥远地方剑门、武艺非凡的剑子,根本就没有拦住李从璟多久,就被李从璟制住。他带来的那些剑门弟子,更是纷纷向李从璟投降,不再负隅顽抗。李从璟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耶律德光留下断后的人手清理干净,由此,他开始追杀耶律德光。

    可恨道口被芙蓉镇的那些骑兵拦住,众人强突不过,不得不遁入山林。

    众人本以为进入山林就可以借助地形、草木,甩掉李从璟的追杀,可惜,事与愿违,进入山林后不久,他们就被李从璟追上。

    一次交锋,耶律德光留下三十人断后,尽皆战没。

    二次被追上,耶律德光留下二十人断后,尽皆战没。

    第三次,他们竟然被李从璟包围,那一次交战,跟在耶律德光身侧的百余人,折损了大半,才护得耶律德光逃出生天。

    经此几役,黑格也终于知道,李从璟麾下有个叫马小刀的贼子,曾是马帮首领,长年啸聚山林,且不说对山林逃亡、追杀的套路熟得不能再熟,便是对这方圆几百里的地形,都了然于胸!

    起初,凭着黑格不俗的方向感,耶律德光还想绕回到古北口关外,去与关外大军汇合,但是很快,他们发现,这个想法被李从璟预料到,他们无数次努力,都在李从璟的阻截下化为泡影。

    最终,在身边人手日渐稀少的时候,耶律德光不得不放弃这个努力,因为他们逐渐连保命的实力都没有了,跟在他身边的人至今已是只剩下不到三十个!

    在此之前,黑格简直不能想象,他们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殿下,竟然会在一个汉人将军面前,如此没有还手之力,甚至连保命都成了一件无比艰难的事!

    能跟随在耶律德光身边的,都是契丹国内重臣显贵之后,是大契丹国年轻一辈中的骄子,他们跟随耶律德光,本是想获得功劳与荣耀,好成为日后的进身之阶,但不曾想,此番到檀州,功劳没有捞到,反而是一个接一个丢了性命!

    黑格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声闷响,他扭头去看,就见自己的安答正摔倒在地,他连忙去扶他,可却怎么都扶不起来,他骤然惊觉,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因为……他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

    “安答,我……太饿了,实在是没有力气再走了。”黑格的安答也想拼命站起身,一番挣扎,却怎么都无法站起来,他哀求的看着黑格,拼命抓住对方的手,“安答,你我结义曾说过,要生死与共,你不要丢下我,救我……救我!”

    黑格泪水盈眶,拼命点头,他与这位安答自小一同长大,他的箭术还是对方的父亲所教,且不说两人感情深厚,对方身份也不简单,两家素有交情,在朝堂中常常互相帮衬,黑格没打算放手,他用腰顶起安答,“安答,你放心,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们是最好的安答,此生定会荣辱与共!”

    “黑格,你在作甚!”黑格骤然听到一声厉斥,他一转头,就看到脸黑如墨的耶律德光,正大步向他走来。

    “殿下,安答他饿得没有力气了……”黑格连忙解释,见到耶律德光的眼神,他敏锐的意识到什么,连忙急声道:“殿下,我们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会儿再走!只要不长的时间,他就能恢复力气的……”

    “闭嘴!”嘴唇干裂、有血丝流出的耶律德光胸膛剧烈起伏,他也疲惫、乏力得很,平缓了一下呼吸,耶律德光目光阴霾的道:“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黑格自然知道耶律德光指的是什么,他惶恐的连连摇头,拉着他的安答往后退,“不,殿下!安答的父亲是司近部大将,你不能丢下他,他若被遗弃在这里,他的父亲必定不会再亲近殿下,还有可能投向皇太子,殿下,你……”

    危急关头,黑格也顾不得忌讳,言语直接。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耶律德光骤然斩过来的长刀!

    耶律德光一刀斩在黑格安答的脖颈,将他杀于此地!

    黑格呆愣望着自己的安答缓缓倒下去,对方眼中的绝望和悲愤,让他心如刀割,他禁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带着这个累赘,我们谁也走不掉!”耶律德光揪住黑格的衣领,“是一个司近部大将之子重要,还是本王重要,这你都分不清了吗?!”

    说罢,头也不回的转身走开,“走!这是命令!”

    望着耶律德光冷漠的背影,黑格心乱如麻,良久,他蹲下身,为死不瞑目的安答合上双眼,用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道:“安答,你安息吧!”再抬头看向耶律德光时,他眼中再不复长久以来的尊敬、崇拜,而是变成没有色彩的淡漠。

    峡谷中有一条小溪,众人又仓皇逃窜了两个时辰后,抵达小溪边,饥渴难耐的众人都神色一振,没有人去请示耶律德光的命令,都迫不及待扑到小溪边,将头埋进溪水中,大口大口喝起来。

    耶律德光也松了口气,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人的无礼,他不失尊贵的对黑格道:“黑格,去取水来。”

    黑格默然走到小溪边,用水囊装了水,木然走到耶律德光身前,递给他。

    耶律德光抱起水囊大口牛饮,放下水囊的时候眼角流露出满足之色,他将水囊递给黑格,“让大伙儿抓紧时间装满水囊,此地不宜久留!”

    黑格走出两步,偶然抬头,突然停住脚步,怔在原地。

    耶律德光顺着黑格的目光看去,心头一震,条件反射般从坐的地方跳起来。

    不远处山体上,有一人正负手而立,青袍飘扬。

    对这个身影,耶律德光再熟悉不过,他禁不住脸色惨白。

    溪边这时也有人也看到了那道身影,顿时,众人炸开了锅。

    “山上有人!”

    “李从璟,是李从璟!”

    “李从璟又来了,快跑,快跑!”

    “快跑啊,殿下快跑!”

    溪边的契丹蛮子纷纷跳起身,再也顾不得水囊,东奔西跑,乱成一团。那个身影,已经给了他们足够可怕的噩梦,他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有人要永远留在这里。正是因为那道身影一次次出现,他们这些大契丹国的骄子们,才折损了又折损,到如今已只剩下二十多人!

    耶律德光却没动,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僵在原地。不是他不想动,而是那个离他不到两百步的身影,手中已经多了一副弓箭,冷冰冰的箭头,正遥遥指着他。

    两百步,不近,但也并不远,寻常弓箭的射程自然达不到这么远,但强弓却可以做到。耶律德光一动不动,事到如今,对李从璟恐怖的战力,他早已失了把握。

    他不动,李从璟也没动,手中的弓箭稳如泰山,虽然隔得远,但是耶律德光仿佛看到了李从璟嘴角的笑意——充满戏谑和嘲弄的笑意!

    耶律德光羞愤难当,他忽的向侧旁闪了一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藏在了黑格身后!弓着身子等了半响,却无异动,耶律德光小心翼翼探出脑袋,却发现李从璟手中的箭,仍在那如满月的长弓上。

    耶律德光满脸通红,内心极度的屈辱感,让他浑身都颤抖起来,握刀的手青筋暴突。

    唐军,从四面八方杀了出来,与溪边的契丹蛮子战在一处。

    “殿下,再不走,待唐军合围过来,就走不掉了!”黑格没有任何感**彩的声音响起。

    耶律德光低吼道:“你随本王一起动!”他不敢从黑格身后探出头。

    黑格却淡漠道:“殿下,我走不了。”

    “什么?”

    “殿下不妨探出头来看,我已经被数名弓箭手锁定,若是挪动半步,就会命丧当场。”

    耶律德光惊愕的左顾右看,果然就发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数名弓箭手,正用弓箭对着黑格。

    然而,他们能射杀黑格,自然也能射杀耶律德光,但却诡异的都没有动作。

    黑格叹息道:“殿下,李从璟的用意很明显,他就是要你逃,然后亲自以弓箭射之。他故意站得那么远,又不让其他人对你动手,这摆明了,他就是在戏弄你啊!”

章九十一 王朴坐论天下谋 一人雄关退千军(上)

    (又到了第一天上班的时候了,恭喜大家,哈哈!第一更。)

    “但是有何办法,谁叫他是掌握局面的人?”黑格接下来的话,气得耶律德光几欲吐血。

    虽然这是现实,虽然耶律德光不是一个不能接受现实的人,但这样的现实对他而言,着实太残酷了些。

    身遭是轰然杀至的唐军,对方都是李从璟身旁的近卫、芙蓉镇精骑,战力自然不会比耶律德光的随从弱了,而最为要紧的是,对方人多!因是,耶律德光的落败,的确只是时间问题,黑格所言不差,耶律德光若是再不走,便再也走不掉。

    然而眼前,且不言那数名置身于远近林中的弓箭手,仅是高立山体上的李从璟,就是耶律德光的致命威胁。谁知道李从璟的箭术,是否如他的搏杀之术一样,那般骇人听闻?耶律德光实在是没有把握。但他依稀记得,李从璟初次扬名,就是因在乱军之中斩杀了张朗,而彼时,据说两人并未照面。

    纠结、迟疑、彷徨,这非是枭雄之姿,耶律德光仅是片刻犹豫,就下定了决心。虽然眼下是被李从璟戏弄,然则他并无选择,因为他要活命,所以他宁愿放下尊严,也要陪李从璟“玩一玩”。

    一声低吼,耶律德光猛地从黑格身后窜出,向前突进三步后,陡然一转身,向另一侧奔去。他抬头,望向李从璟,期待李从璟那一箭已经射出,然而他失望的发现,李从璟的箭头正在随着他移动,一直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态,并没有轻易出手!

    耶律德光恨得咬碎了牙,却也无可奈何,再奔行五步后,他突然再转身!

    李从璟的箭还是没有射出。

    耶律德光再往前奔行,一边将头面向李从璟,保持对方的铁箭在他的视线中,五六步后,他敏锐的发现,李从璟弓箭微微一抖。耶律德光心头猛跳,连忙向前扑倒,就地驴打滚!

    当耶律德光起身时,他几乎是悲愤的发现,李从璟的铁箭仍未放出!这一回,他几乎是清晰的看到,李从璟嘴角的笑意更加浓郁了些。

    悲愤也好,恼火也罢,开弓没有回头箭,耶律德光想要活命,就不能丝毫停下他的脚步!不过,经过这几次奔跑,虽然有转向,耶律德光仍是靠近了密林,只需要再努力一些,他就可以遁入林子中!届时,他就有希望逃出生天!

    再停,再侧滚,耶律德光顾不得身上的琐碎伤口被擦破,血流满身,顾不得砂石掺杂进伤口,刺得他生疼,他像一只奔跑的小兽,用尽了所有的力量,想要从死神手中捡回一条性命!

    近了,近了!密林就在眼前,那一丛有花刺在表面的草木,这时在耶律德光眼中无异于皇室宫殿,他知道,只要他冲进去,他就将消失在李从璟的视野中,摆脱那该死的如影随形的铁箭!

    “李从璟,你如此戏弄本王,你会付出代价的!”耶律德光最后看了一眼仍旧没动的李从璟,纵身一跃,闪电般冲进了那丛草木中!

    花刺刮在脸上,撕裂了耶律德光的面皮,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耳朵被刮下了一片血肉!但是他不在乎,在脚底传来实实落在地面上的感知时,耶律德光几乎兴奋的想要放肆大叫!他知道,他做到了,他从李从璟的箭下逃了出来!只要遁入密林,以他的本事,他想要离开这里并不难!

    “哀兵必胜,骄兵必败,李从璟,你这是自作自受,失了这次机会,你再也休想有杀本王的机会!”耶律德光心怀大畅,他暗骂了李从璟两句,向前大步奔行,步步冲出这处草丛。他已经下定决心,日后回到草原,必不再以身犯险,日后要面对李从璟,定要手提千军万马,今日这般的遭遇,万万不可再经历了!

    因为那样的滋味,体验一次就足以让人生不如死!

    耶律德光扒开眼前的草木,视野豁然开朗,他喜上心头,大步向前踏去。

    然而,他刚走出一步,就再也迈不出第二步,他僵硬的身体呆在原地,一颗心如坠冰窖,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

    他面前,十数名唐军严阵以待。当先一位姑娘,着大红衣裳,正用充满戏谑的目光,笑嘻嘻的看着他。

    见耶律德光现出身,第五姑娘指着他,对马小刀咯咯笑道:“你看,他方才跑得好认真,躲箭的动作好精彩,他真的是在逃命啊!咯咯,他怎么就没想到,军帅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放箭?”

    耶律德光一愣——李从璟压根没想过要放箭?那他方才在做什么!

    第五姑娘带着马小刀,早就等在密林中,耶律德光跑动的时候,他们也在移动,所以能准确无误在耶律德光冲进密林时,拦在他身前。只可惜耶律德光被李从璟吸引了全部心神,却是没能提前注意到他们。

    耶律德光刚想转身夺路而逃,就听见第五姑娘冷冷道:“你最好小心些,这地上可是布满了捕兽夹,你若是一个不小心踩中一个……”她嘿嘿一笑,夸张的一跳,“咔擦,你的脚就断啦!”

    耶律德光再也挪不动脚步,只觉得脚下仿佛有千万斤重。他这一迟疑,军情处锐士和芙蓉镇镇军,立即将他围在中间,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第五姑娘笑得更加夸张了,她捧腹弯下腰,指着草木皆兵的耶律德光,笑疼了肚子,“白痴,我骗你的啦,我从哪里找那么多捕兽夹去?你这个白痴,笑死我了,哇哈哈……”

    耶律德光-气得浑身发抖,他忽然捂住胸口,面色一紧,长刀掉在地上,接着一口鲜血喷出,身子无力的倒下,竟是被活活气晕。

    耶律德光再次醒来时,是被人一口水喷在脸上。他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居高临下微笑看着他的李从璟。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无伤口,这才冷着脸看向李从璟,眼神如同要吃人一般,“李从璟!”

    李从璟笑道:“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应该保持你该有的风度才是。”

    李从璟这话诛心,这种时候,耶律德光如何保持风度?是以,他这话落在耶律德光耳中,就充满了讽刺意味。

    耶律德光左右看了一眼,但见他麾下的那些随从,那些跟着他博出身、功名的契丹贵族子弟,此时已死得差不多,只剩下黑格和另外两个人还活着,却也被重重看押,动弹不得。看到这,耶律德光心中一阵哀鸣,那些跟随他的贵族子弟,其族莫不是在皇储之争中站在他那一方的,如今他们全都惨死,即便他们所在的部族不迁怒于他,但要再帮他对抗耶律倍,却基本不太可能了!

    仅此一着,耶律德光的羽翼就损失惨重!

    他心中悲凉,却也是条汉子,不甘再受辱,自知求活无望,破罐子破摔道:“李从璟,本王再如何也是契丹的王,给本王个痛快!”

    李从璟的回答却让耶律德光错愕万分,“我何时说过要杀你?方才我不也没放箭么!”

    “你……”耶律德光只当李从璟是戏弄他,气得又要吐血。

    李从璟却已经摆摆手,示意第五将黑格等人放了,在黑格扶起耶律德光后,随意道:“耶律德光,你可以走了。”

    见李从璟这副做派,耶律德光心中的求生**再度被点燃,但他又担忧李从璟这是在戏耍他,所以他谨慎的问:“李从璟,你为何要放本王走?”

    李从璟正面看着耶律德光,“将你驱逐出檀州,短时间内,你便再无法回到古北口关外你的大军中,这是近忧;杀尽你身边的贵族之子,你在契丹羽翼便损失大半,这是远虑。两者都完成之后,现在的你已再无价值,而且……”李从璟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丧家之犬,杀之何益?”

    他当然不会明确告诉耶律德光,老子放你回去就是要你和耶律倍争权夺利的,如今你羽翼大损,耶律倍正好可以压你一头,不过你有些本事,长远来看,你们可以斗个平手,如此势均力敌,正好最大限度消耗契丹国力。

    耶律德光已被李从璟侮辱得够甚,此时反而对李从璟那句“丧家之犬,杀之何益”没了多大愤怒,他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转身离去。

    李从璟招手叫来马小刀,“派人相送,否则他不一定能走出这片山林,务必将其安全送达草原。”

    耶律德光听到这句话,自然知道李从璟这是为防他赶去古北口,心头虽恨,却半点办法都没有——连命都是人家给的,还能作甚?

    马小刀领命去了。

    这场“闹剧”,至此完全落下帷幕。

    李从璟走上山头,俯瞰整片山林。

    第五姑娘过来问他,“现在我们去何处?”

    李从璟扫视了一眼溪边满地的契丹蛮子尸首,道:“古北口。”

    第五姑娘点点头,忽然轻轻靠在李从璟怀里,嘻嘻笑道:“在山林中走了这么久,休息一会儿再走好吗?”

    李从璟揉了一把她的小脑袋,“好。”

章九十二 王朴坐论天下谋 一人雄关退千军(中)

    (第二更。)

    王朴走上来,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李从璟和第五姑娘齐齐扭头看向他,眼神中充满疑问。王朴见两人竟然没有因为自己的“提醒”而分开,反而纳罕的看着自己,怔了怔,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王朴清了清嗓子,向李从璟行了一礼,“李将军,纵虎归山之举,是否有待商榷?”

    李从璟示意第五姑娘去安排众人准备撤离,又示意王朴坐下来,“阁下以为不妥?”

    王朴对第五姑娘瞪他的眼神视而不见,和李从璟在山石上相对而坐,依旧将三尺剑横放在膝上,认真道:“耶律德光素有威名,及冠之龄便已是契丹兵马大元帅,此番虽败于将军之手,然不失为人杰,其经由此次失利,归国后若是痛定思痛,奋发图强,来日仍旧是大患。我观将军北上以来诸番举动,可见将军志向非小,既如此,今日为何养虎为患?”

    王朴的话并非没有道理,李从璟思索片刻,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阁下以为,契丹势如何?”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机并契丹八部,仿照唐制建立契丹国,自此之后,契丹东征西讨,相继征服周边部族,国势遂日渐强大,时至今日,其兵锋已远至天山,万里草原之地,无人能撼其兵锋,契丹渐成当世军事强国;又因耶律阿保机颇有文治之力,契丹国内如今汉学兴盛,国体昌盛,人才辈出,实为天下一等一之大国。”王朴毫不吝啬言辞,洋洋洒洒一席话,道出了契丹如今的真实面貌:军事强国,大国。

    李从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王朴的观点,随即又问:“大唐如何?”

    王朴微微一笑,“据中原胜地,拥百万生民,良臣猛将无数,睥睨天下,有大鹏展翅之姿,固为汉人强邦。然则……”

    “然则如何?”

    “然则,奈何空有搏虎之力,却无杀虎之心?”

    李从璟默然。王朴这话说得也不错,大唐如今的景象,便是明明拥有征服天下的可能,李存勖却失去了称霸天下的雄心。不过这并非李从璟问题的重心,他抛出了第三问,“幽州如何?”

    “幽州?”王朴约莫是没想到李从璟在连问契丹、大唐这样的王朝之后,会问幽州这块小地方,不过幽州乃是李从璟现居之地,倒是确有必要需问的,他没有任何酝酿便道:“卢龙之地,有九州热血儿郎,有六万边军精锐,有千里坚固长城,李将军北上之后,屯田、开矿、兴渔盐之利,开商路之便,行精兵强军之策,卢龙已有厚积薄发之象!”

    李从璟微笑着问道:“阁下以为,以当今之势,大唐能战契丹否?战之胜败如何?”

    王朴一挥衣袖,眉目中浮现几许傲然之色,“大唐战契丹,断无不胜之理!”

    随即,他话锋一转,“然则大唐却不会与契丹国战!”

    李从璟愕然。若是朝中重臣说出后面那句话,李从璟固然不会惊奇,因这是李存勖的态度,但王朴不在朝而在野,也能有这番认识,就足够让人惊叹了。

    “大唐不欲出兵草原,此固为憾事,然却非我能左右。”李从璟稍稍沉吟,随即目光炯炯的问王朴,“阁下既有如此明识,可知,幽州能否战契丹?”

    “以一地战一国?”王朴被李从璟突然的问题惊讶道,随即断然摇头,丝毫不给李从璟留脸面,直言道:“几无战胜之可能!”

    李从璟默然。

    随即他笑了笑,也不介怀,道:“阁下所谈,可算一家之言。”

    王朴眉头动了动,好奇道:“李将军以为不然?”

    “正是。”李从璟道。

    王朴坐直身,拱手道:“愿闻其详。”

    李从璟叹了口气,看向脚下山林。此地深入群山,可见四野山势起伏,层峦叠嶂,固有原驰蜡象之意,不乏砥砺奔腾之象,风来林动,风过林止,视线所到之处,尽是山河豪迈之景,让人不禁心胸顿广,直欲揽山入怀,以抒自古仁人志士勃发之情。

    此时,以山为席、以石为凳对坐的两人,尚无法预料,他俩今日这番坐而论道的景象,会随岁月沉淀载入史册,多少年后,仍有无数英杰对此心向往之,感怀不尽。

    李从璟看向眼前这位注定会名垂青史的英才,神色认真,道:“此固我纵虎归山之缘由啊!”在王朴问询的目光中,李从璟继续道:“契丹势大、军强,我固知之也,夫子言‘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也’,我言‘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志士也’!阁下胸怀天下,当知如今神州破碎,诸侯各据一隅,皆偏安有余而进取不足,我汉人千千万万,其中豪杰万万千千,生于当世,却多有自利之心,而少利天下之志,情势若此,我九州要复归一统,待何时也?”

    “今契丹强于北方,耶律阿保机、耶律德光之流,莫不狼子野心,觊觎中原久矣!中原稍安,有强大之邦,能固守北地,隔绝契丹马蹄便罢;一旦中原烽烟蔽日,英才草莽群起争雄,彼此厮杀不休,自顾不暇,谁人能再阻契丹大军?若果真如此,当年五胡乱华之惨剧,焉知不会重演?”

    “本帅不才,今节度幽州,别无他念,唯一心破契丹之长久之势耳!”

    王朴神色微动,深深为李从璟这话大论震撼,良久,感慨道:“素闻李将军大才,殊不知竟有这番赤子之心,实乃我‘幽云之福’也!”感慨完,正色问:“敢问李将军,何以破契丹之势?”

    “要破契丹之势,唯有八字:乱其于内,攻其于外!”李从璟掷地有声道,这是他首次对外人言说他对付契丹的真实、全盘谋划,“攻其于外,东结渤海,西结诸夷,此两地之民,皆受契丹大军攻伐,主失其权,民失其利,虽或有屡败之实,或有苟且之意,然惟其如此,方有与契丹鏖战之心!有此心,便可为我所用!”

    “而要乱其于内,则必借助诸王争储之机。今耶律倍为皇太子,本为契丹储君,然耶律阿保机、述律皇后,莫不甚喜耶律德光,由此,方有两人争储之事。耶律倍,亦人杰也,多有大功于契丹,且继承皇位名正言顺,为契丹朝臣所重;耶律德光,不乏枭雄之姿,今为兵马大元帅,亦其崛起之时。若是两者相争,契丹必内乱也!”

    李从璟这番话落在王朴心中,饶是他见识不凡,素有智谋,也被深深触动。

    他反复思索李从璟这番话,既感佩其“明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的雄心壮志,又为他的八字谋划所震惊,平心而论,要使这八字谋划变成现实,与常人而言固然极难,但对有些人来说,未必没有可能!

    思索良久,王朴深为叹服,而后又以其明锐的目光,指出了此间有待商榷之处,“李将军之谋划,惊天动地,闻之让人难忍拍案之意。然则,要使耶律德光与耶律倍之争,能到大乱契丹的程度,似乎殊为不易。以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国之威望,他若下定决心立其中一人,则恐怕内乱虽有,亦不足以损其根本也!”

    李从璟见王朴没有对其它环节提出异议,心知他已认可了其它谋划,只是对他所言及的方面有所顾虑。然而,在王朴那里,那是最不易的一环,在李从璟这里,那却是最为稳当的一环!

    因为李从璟知道,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将耶律德光稳稳扶上皇储的位置了!

    在原本历史上,耶律阿保机固然将此事做得差不多,但是现在,因有李从璟屡屡让耶律德光失威、失势,且不说耶律德光实力大损,便是耶律阿保机,恐怕对耶律德光也没有那么大的信心了。而耶律倍,近来却屡有大功——西征黄头、臭泊两部,复夺营州。这就使得,与原本历史不同的是,耶律德光与耶律倍,此时明实力和暗实力都差不多,甚至经过今日之事后,耶律倍还稳压耶律德光一头!如此,耶律阿保机岂会没有可能重新衡量耶律德光、耶律倍的本事?

    形势若此,到底谁来继承耶律阿保机之位,一时半会儿也就不能明确。

    而李从璟之所以知道耶律阿保机没有时间去处理这个问题,是因为——耶律阿保机,这位契丹国的开国雄主,已是活不长了!

    契丹强盛如斯,别说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就是大唐要破契丹的势,都难如登天。而李从璟之所以敢有此雄心壮志,之所以敢步步施为,就是因为他知道耶律阿保机的死期。

    这,是李从璟唯一,也是最能有所作为的可趁之机!

    耶律阿保机身死之日,就是李从璟乱契丹国体、破契丹国势之时!

    他的所有谋划,正是围绕于此而进行。

    但是这话,李从璟却是不能对人明说的,所以他只是高深莫测的对王朴笑了笑,淡淡的道:“阁下且放心,我已有万全谋划,可令耶律德光、耶律倍之争,成为祸国之大乱!”

    王朴张了张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而李从璟神态从容,显得一切都在掌握,那份气度却是装不出来的。

    王朴心道:李从璟果真人中龙凤也,智勇无双,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站起身,将三尺剑收起,对李从璟深深一拜,庄重无比的说道:“朴,愿为将军前驱,助将军以一地战一国,匡扶天下!”

章九十三 王朴坐论天下谋 何人雄关退千军(下)

    (第三更。)

    古北口北关原为契丹军所有,其防御工事面南而修建,所设防者,是经由山道北攻的唐军。去年皇甫麟攻下此关后,其使命便由防备南面转为防备北面,然而使命转换容易,防御工事的转变却十分艰难,其工事之巨,已不亚于重建一座雄关。

    大半年以来,驻守此地的边军马不停蹄修筑工事,但苦于常有不甘坐视其成的契丹游骑骚扰,防御工事修建的十分艰难。为早日将北关修建完整,在过往大半年中,李从璟曾令皇甫麟三度北上抗击契丹游骑,同时征调大量民夫,日夜赶工,这才有北关工程的顺利开展。

    也是皇甫麟和司马长安非平庸之辈,经过接近一年的努力,古北口北关工事已大体修建完毕,防御力得到很大提高,唯一不足的地方,是配套防御器械尚有短缺,床弩、狼牙拍的数量都较为稀少。

    就是在这种时候,耶律德光被困檀州,古北口北关,迎来了救主心切的契丹大军的猛攻!

    在司马长安得到赵象爻信报,亲赴北关镇守的第二日,大战就突然爆发。事先隐蔽集结在关外的契丹大军,步骑各五千,一日之间尽数涌到关外,在两名万夫长的亲自督阵下,向古北口雄关疯狂进攻!

    而古北口上的常规守军,不过两千余人而已,面对五倍于己之敌,司马长安亲自登上城头,与众将士披甲持刀,共拒来犯之敌。

    这一仗,一打便是三日三夜不曾停歇。

    三昼夜间,契丹步骑大军如同发狂的野兽,没完没了涌向城头,攻势如潮,片刻不曾停歇,无论他们在城墙下丢下多少尸体,始终不曾放缓进攻的步伐,其中有数次,契丹军士凭借其悍勇,登上了城头,甚至一度在城墙上站稳脚跟,与大唐边军近身肉搏厮杀。那一战,城头血流成河,一个接一个儿郎,从城墙上摔落城下,将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三日之后的黎明前夕,一直如同野兽,在用尖牙利齿疯狂撕咬这座边关的契丹大军,忽然停止了进攻。

    黎民前的黑夜,漆黑如墨,光明总是在远方,等待总显得格外漫长,似乎这长夜永远没有尽头。而对于古北口北关的唐军将士而言,天明,并非是战争的尽头,恰恰相反,那只不过意味着又一场厮杀的开始。

    亮如白昼的灯火下,新修葺的城墙因为契丹大军连日以来巨石利箭的轰击,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到处都是缺口,碎裂的石块、散落的砂石落英一般密布各处,狼牙拍和床弩的残骸,在燃烧的火焰中化为灰烬,黑焦的痕迹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让这处地方近似地狱。

    司马长安靠在一处尚算完整的女墙后,喘着粗气,他那身往日里看来鲜亮耀眼的明光甲,此时已经残破不堪,布满了深浅不一、密密麻麻的刀痕、箭痕,瞧上去狰狞可怖,而斑驳的血迹,是它们唯一的装饰。

    用布条缠在右手上的横刀,刀锋已被崩裂出无数缺口,刀身也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被血迹染成了紫黑。司马长安将布条解开,重新换了一把长刀,紧紧握在手心,再用布条一圈圈缠紧,做完这些,他摘下头盔,任由长发散乱的披在脑际,长长舒了口气。

    司马长安忽然转过头,对身边的一员小将嘿然笑道:“小鼠头,滋味如何,这几日的大战爽快否?”

    相比之司马长安的模样狼狈,小鼠头浑身行头看起来要整齐得多,他一边整理自己的战袍、铠甲,一边抬头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今日我一共杀了七个蛮子,你说我爽快不爽快?”

    “七个?”司马长安被这个数字小小震惊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小鼠头,你这吹牛的脾气什么时候改改,你的横刀有没有碰到七个蛮子都说不准,就算你伤了七个蛮子,可你能要了七个蛮子的性命?”

    小鼠头白了司马长安一眼,懒得与他争辩,他整理完衣甲,又将战靴脱掉,倒出里面的杂物,这些琐碎的事,他却做得无比认真,“老兄,你可看好了,待明日我再杀七个蛮子给你!可别到时候仗打完,不给我报军功!”

    司马长安甩手赏了小鼠头脑袋一巴掌,笑骂道:“老子堂堂一军主将,会嫉妒你的军功?”

    小鼠头撇撇嘴,“那可不一定!”

    “你这小兔崽子!”司马长安简直被小鼠头气乐,虽然他很想站起身踢小鼠头几脚,但他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每一丝一毫体力都显得分外宝贵,那是他在接下来战斗中可能活下来的凭仗,所以不能有分毫浪费。他看到小鼠头依旧在整理着装,叹了口气,在他的记忆中,小鼠头似乎时时刻刻都很注意自己的穿戴,但凡有一小处褶皱、不整齐,他都会立即纠正。但是眼下,司马长安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小鼠头,没用的,你这会儿穿戴再整齐,要不了多久就会乱了……况且,这并不能让你多杀一个蛮子。”

    小鼠头并没有听司马长安的劝告,他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等他恢复最整齐的装束,他站起身,朝司马长安灿烂一笑,“将军,你不用劝我,我小鼠头这辈子,从军之前就没穿过一件完整衣裳,哪怕是现在战死在这里,我也要整整齐齐的死!”

    司马长安眼中掠过一抹心疼,小鼠头认真的神色让他无法对视,他声音略显沙哑的转移话题,“你堂兄呢?你不是向来跟他形影不离的吗?”

    小鼠头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声若蚊蝇道:“他战死了,就在契丹蛮贼退却的前一刻。”

    司马长安张了张嘴,无言以对。他有一种错觉,此时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对,因为他不知高该如何安慰小鼠头——要怎样去安慰一个刚失去最后一个亲人的少年郎?安慰,这两字太无用了些。

    小鼠头摸了一把泪,露出没心没肺一般的笑容,“没事,他只不过先走一步,还会在那边等我的,等杀完这些蛮子,为他报了仇,我们还能是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司马长安脸色沉下来,他柱刀站起身,咬牙道:“小鼠头,不许说这种话,你一个还没活到二十岁的家伙,离死还早得很!”

    小鼠头触碰到司马长安严厉而爱怜的眼神,双眼温热,他低下头,轻声道:“知道了。”

    司马长安用力拍了拍小鼠头的肩膀,从他身旁走过,“走,跟我去巡视城防!”

    三日鏖战,大致的伤亡统计很快被送到司马长安面前,不出他的意料,整个古北口两千余守军,至此已经折损过半。虽然他们给契丹蛮子造成的伤亡远超这个数字,但在契丹军绝对优势的兵力面前,这样的对比毫无意义。事实就是,接下来的进攻,唐军极有可能溃败。

    毕竟,战至最后一人的战斗几乎是不存在的,正面迎战,伤亡达到一定规模之后,军队就会丧失斗志,从而只能撤出战斗,否则就有全面溃败,被尽数全歼的危险。实话说,在将士损伤过半的前提下,古北口将士仍旧没有丧失斗志,这已是很为难得的事了。

    但是很明显,古北口关外契丹步骑的斗志,丝毫不比他们弱。

    城外,契丹军营地,临时搭建的中军大帐中,两名万夫长正互相看着彼此,其中稍微年长一些的鼻梁上有一道伤疤,看起来分外狰狞,年轻一些的三十多岁,脑袋后面掉着一根发辫。

    两人都是久随耶律德光征战的勇士,是耶律德光的心腹亲信,如若不然,此番耶律德光也不会带他们在古北口关外潜藏。

    年长一些的万夫长忧心忡忡的开口道:“自日前接到殿下攻打古北口的命令后,就再无殿下的消息传来,哪怕是我们撒出去千骑打探殿下的行踪,也是一无所获,现如今殿下生死未卜,而古北口坚如磐石,久攻不下,这可如何是好!”

    年轻万夫长冷哼一声,似是对年长万夫长有所不屑,他冷冷道:“殿下是万金之躯,自有长生天护佑,此番定是安然无恙,岂有生死未卜之说?”

    对年轻万夫长语气不善的言辞,年长万夫长并未计较,而是寒声道:“这回你我跟随殿下到这里来,临行前皇上可是有言在先,大军不能正面攻打大唐边关!殿下如今行踪不明,若是无恙还好,真有什么不测,你我不但有护卫不周之责,更有违背皇命之罪,到时候万死难辞其咎!”

    年轻万夫长拍案而起,怒视对方,眼神阴霾,“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弃殿下不顾,独自北逃?”

    “闭嘴!”年长万夫长也动了怒,他俯下身子和对方对视,咬牙一字字道:“蠢货,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殿下,确保殿下平安,而不是在明知殿下已不能和你我里应外合、已不在古北口关内相候的时候,还在这里浪费时间!”

    “混账,没有殿下的命令,你要是敢撤离古北口一步,我就砍下你的脑袋喂狼!”年轻万夫长拔出匕首,狠狠-插在小几上,迎面逼视着年长万夫长。

    “你这个没有脑子的蠢货,你有种就试试!”

    两人伏低身子,面对面瞪着对方,鼻尖之间相隔不到两寸,如同两只争夺食物的饿狼,谁也不肯后退分毫,似乎随时都可能扑向对方,和对方撕咬在一起。

    “攻下古北口,救回殿下,即便不能,也可将功抵罪!”

    这是两人最后达成的共识。

    黎明终于到来,出现在地平线上的霞光驱散了黑暗,却没能驱散死神的阴影,相反,在契丹步骑再次攻城时,死神反而张开了怀抱。

    “迎战!”司马长安举起和右手缠在一起的横刀,大声下令。

    沉寂小半夜的城头,再次被喧嚣淹没,在城墙上就地休息的将士们,纷纷握紧兵刃站起身,疾步进入各自的战斗位置,他们或手握横刀、长枪、叉杆严阵以待,或者操控着床弩、狼牙拍进入临战状态,或者弯弓引箭对向城外,或者蹲在擂石滚木旁,随时准备战斗。

    清晨,万物苏醒,生机蓬勃的时候,而这里,血与火的纠葛中,惨烈的战斗再次打响。

    ……

    一支苍劲有力的骑兵队伍在山道中极速奔驰,清一色的黑盔黑甲,每一名骑士背后都有一面迎风飘扬的披风,在烈日下熠熠生辉。三千名骑兵,汇聚成一道奔腾的洪流,气壮山河。

    郭威的瞳孔中已经映入古北口北关的轮廓。

    再往前奔驰一段距离,他终于将古北口的全貌看在眼里,然而他却不禁心惊。城墙上,数不清的人影正在殊死拼杀,契丹军士和唐军将士夹杂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彼此,而从数量上去看,城墙上的契丹蛮子竟然还要多上一些!

    雄关处处,皆是同袍尸骨。

    两千余边关将士,死伤殆尽,却无人撤离关隘一步。

    郭威抬头,忽然间看到,一位身着明光甲的将军,在身受数刀之后,抱着几名契丹蛮子,从城墙上摔了下来!

    “司马将军!”郭威认出对方,不禁悲愤难耐,他一把拔出腰间横刀,带领君子都直奔关门,“打开关门!”

    在一万契丹大军面前始终死死关闭的关门,缓缓打开。

    郭威一马当先,冲出关门,横刀前引,带领君子都冲进草原,杀入契丹大军中!

    君子都,一战破敌!

章九十四 西行(1)

    从古北口北关的城墙上面北而眺,可见广阔无边的草原,起伏和缓的大地如同大河江面上的巨浪。风吹草低,就如大浪翻滚,别有一番波澜壮阔之象。

    李从璟伫立城头,负手看向北方,一头长发随意束在脑后,随劲风向后飘动。在他面前,是被骤然杀至的君子都大破其阵,并被追赶亡命的契丹步骑。方圆数十里的草原上,到处都是丢盔弃甲的身影,和往来奔驰、刀剑不停落下的将士。

    眼前的激战已至尾声,而李从璟大破契丹的征程才刚开始。

    在李从璟身旁,站着一位宽袍长袖的身影,卓然而立在高处的身姿,好比天外仙人。这位之前见面便亮剑,与李从璟大有不死不休之势的剑山剑子,此时却分外安静,哪怕与李从璟近在咫尺,两人也相安无事。

    “在对你亮剑之前,试想过无数种可能,然而我怎么都无法料到,这场争斗,最后赢的人会是你,而且你还会赢得这样酣畅淋漓。”剑子的声音平静而空灵,像是来自遥远的高山之巅,带着常人无法触摸的灵气,落在耳中让人觉得有些不真实,他看着李从璟,认真地问:“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李从璟的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不同于剑子总有些飘忽、仿佛随时都可能随风而起的身影,他的身姿挺拔而有力,站在何处便钉在何处,这给人一种错觉,即便是面对惊涛骇浪,他也不会挪动半步,而足以淹没高山大城的涛浪,在他面前却一定会分开一条道。

    面对剑子隐含的褒奖,李从璟的口吻依旧淡然,答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君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使其能为之的志士,保家卫国敢灭一切来犯之敌的热血儿郎,百折不饶至死方休的斗士,手握六万边军的卢龙节度使,胸怀黎明苍生的大唐命官……”

    他像是在夸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剑子眉头挑了挑,他之前怎么也无法想到,一个人竟然会如此赞扬自己,而且语气还那般自然,就像在说一件天下人都知道的事。这样的人,是恬不知耻还是对自己认识得彻彻底底,并且没有一点虚伪,以至于连掩饰都不屑?

    剑子清冷的道:“说人话。”

    李从璟微微一笑,面对剑子,正经的回答:“将军。”

    剑子微微低下头,仔细思考着李从璟的回答,片刻后抬起头,“是将军,也是剑客。”

    李从璟摇摇头,正色道:“你是剑客,所以你认为我也是剑客,但实际上我只是一名将军。”

    顿了顿,他补充道:“大唐的将军!”

    剑子没有与人争论的习惯,他开始接受李从璟的观点,声音仍旧没有丝毫波动的道:“大唐的将军,你的言行真是让人难以理解。”

    李从璟的眼神重新落回辽阔无际的草原,在十来里的范围内,是正在追杀契丹残军的君子都,但是他的瞳孔里却没有他们的身影,他目光的焦点,越过这些军士,落在更远的地方。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地平线,只有天空与大地。

    他说:“那么前日最后一搏时,你明明有击败我的可能,为何突然放下剑,宁愿束手就擒?”

    剑子看向李从璟,丝毫不加掩饰地道:“我的确可能击败你,但即便我击败了你,你仍旧有杀了我的可能。你的眼神告诉我,任何挡在你面前、想要阻止你前进的人,你都会不计一切将之毁灭——哪怕是功归于尽!”

    李从璟不置可否。

    剑子转过身,和李从璟一同看向北方那辽阔的天地。关口也是山口,风大,卷动他宽大的衣袍猎猎飞舞。他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有着怎样的心思,你的煞气太重。当我站在你面前,阻止你去追杀耶律德光时,你的双眸血红一片,如同走火入魔,里面燃烧的疯狂之意,已不仅仅是杀气、愤怒,而是毁灭一切的意志。你说你是大唐的将军,这或许不错,但你一定不是一名普通的将军。一名普通的将军,不该有那样宁愿死,也要一往无前的气质。”

    这样的话里透露着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极深的了解,那绝对不应该出现在才见面不到七日的两个人之间,然而对于感知敏锐的剑子而言,生死之间的搏杀、观察,已经足够让他能在某一方面,深入的去窥探到另一个人的灵魂。

    剑子这样了解自己,李从璟只是一笑置之,因为他从不在乎别人是否理解他。他一直认为,知人识面已是缘份,已属难得,再奢求知心,未免太不知足了些。况且他的人,他的路,他从未奢望别人理解,因为别人的眼光、看法,对他而言从来都不重要,他也永远都不会放在心上。

    剑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他只要一直一往无前去走自己的路。

    剑子这样一番回答,并没有让李从璟满意,他淡淡的道:“这还不够。”他又说:“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这世上年轻而强大的人总是骄傲的,他们如何行事,尤其是在面临重要抉择时,不会问别人,只会问自己。你是剑山剑子,虽然我不知道你出自哪座山,但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样的剑道修为,想必也是天才。一个骄傲的天才剑客,怎会因为畏惧敌人,而放下自己手中的剑?”

    很多人相处多年,也不一定能够真正了解对方,很多人只是数度谋面,却已能知晓彼此心中的想法。两人之间的谈话,就像是多年老友,建立在熟知对方心性的基础上,这样的感觉或许不如何爽快,但一定很奇妙。

    “一个人做事,要有意义,做没有意义的事,他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人,一个没有意义的人,肯定不会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剑客挥动手中的剑,也要有意义。”剑子道。

    “哦?”李从璟示意剑子继续往下说。

    剑子接着道:“我与你的实力相差无几,便是我稍微高一些,也高得不多。你我殊死搏杀,我便是胜了,也活不长。活人不需要对死人负责,因为一个将死的人,或者一个已死的人,已经没了可利用的价值,没了需要忌惮的实力。我死了,耶律德光自然也无需再兑现对我的承诺。我若死了,谁又来保护我拼命想要守护的东西?”

    李从璟默然点头,认可了剑子的回答。

    剑子笑了笑,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所以人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一切才有可能!”

    李从璟由衷的笑道:“很难想象,这样一番话,是出自一名不出世的剑客之口。”

    “不出自剑客,该出自何人?”剑子问。

    李从璟道:“或许是官场权谋之士。”

    剑子站在城头,他的目光在千里之外,他道:“天才就是,他可以是剑客,同时也可以是权谋之士。”

    这话傲气十足,常人说来很可笑,但从有些人嘴里说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因为,大话对他们而言不是大话,而是实话。谁能去嘲笑一句实话?

    司马长安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他最后和几名契丹蛮子一同从城头上摔倒,沿着甬道滚下,在半道被尸体挡住,这才没有摔死当场。战事结束,李从璟去探望他。

    受伤虽重,司马长安的神智尚算清醒,他躺在病榻上,见李从璟进来,便想挣扎着坐起,李从璟扶着他躺下,温和的道:“北上以来,古北口北关赖将军之力,得以被大唐收入囊中,今又赖将军之力得以固守,将军之威名,已传遍卢龙。本帅麾下正是因有将军这样的英才,才能战无不胜,你且安心养伤,这幽州雄关,还有待将军镇守,才能万无一失!”

    司马长安嘴唇微动,半响才道:“当今之大唐,能屡挫契丹者,唯陛下与军帅,能跟随军帅护边击贼,是末将荣幸!”

    李从璟又关心、勉励一番,叮嘱司马长安好生静养,这才走出病房。

    病房门口,小鼠头正在探头张望,见到李从璟从里面出来,连忙仰首挺胸站好,恢复目不斜视的姿态,在李从璟经过他身旁时,连忙行礼,“见过军帅!”但因为过于紧张、激动,导致声音变了调,那话听着便像鸭叫一样难听。小鼠头立即涨红了脸,羞恼、焦急、害怕的低下头,不知所措。

    李从璟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这让小鼠头一阵心惊肉跳,心想这下糟糕,惹军帅不满了!

    然而他想象中的斥骂并没有到来,反而听见一个随和的声音道:“你是关长生?名字取得不错。本帅听皇甫麟提起过你,听说大伙儿都叫你小鼠头,这诨号却取得不实,你个头虽小,本事却不小,这回大战,你杀敌不少,军功位在全军前列,本帅看你应该换个诨号才是。”

    小鼠头惊喜的抬起头,看到李从璟微笑的看着他,仍是不敢相信那位节度卢龙、如同神灵般高高在上的军帅,竟会这般亲切的跟他说话,一时间竟然忘了答话。

    李从璟拍拍他的脑袋,“是个好苗子,不要辜负了皇甫麟和本帅对你的期望。”

    直到李从璟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一直被人以“小鼠头”相称的关长生,这才回过神来,立即挺胸大声回答道:“卑职定不负叫军帅所望!”

    他喊完这句话,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同伴们都以一种极度羡慕、眼红的目光在看自己。关长生挺了挺胸膛,觉得荣耀无比。

    关长生不会料到,从这一刻起,再没人戏称他为小鼠头。

章九十五 西行(2)

    离开古北口,李从璟去了芙蓉镇。

    丁黑因接剑子三剑,而身受重伤昏迷,李从璟将他留在芙蓉镇养伤,这回离开檀州,他要看看丁黑伤势如何,若是情况算好,便打算将他带走。

    此番与耶律德光交手,芙蓉镇镇将马怀远功劳甚大,且不言他不受赵天河鼓动投靠契丹,反而秘密将此事报知李从璟,让他能够提前将王厚德、赵天河所谋扼杀在摇篮中,便是他领三百骑作为援引,帮助李从璟在对阵耶律德光时获得兵力优势,又马小刀和部下帮助李从璟深林截杀耶律德光,功劳就已经足够大。

    经由此役,李从璟不仅看到了马怀远心性,也见识了他的本事,他有此大功,李从璟没有理由不重用他。相比之接走丁黑,与马怀远商谈军务是大事,李从璟先在镇治中与马怀远深入交谈了一回,这其中,自然免不了进一步考校马怀远的才能。

    一夜深谈,天将佛晓之际,李从璟心中也有了打算,他对马怀远说道:“昔年你曾有壮举,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未受重用,今番既有此大功,本帅若不能任贤,岂非有负节度卢龙之责?檀州乃是边境重地,与蓟州、平州共为卢龙屏障,也是大唐屏障,更有古北口天险,可谓位重责重,今王厚德作茧自缚,欲背宗忘祖投靠契丹,但天理昭昭,身死族灭是其应得下场。王厚德死,檀州却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本帅欲令你出任檀州防御使,镇守檀州全境,掌权檀州边军,你意欲如何?”

    刺史有军、政大权,防御使只掌军权,这是两者区别。

    即便马怀远有大功,芙蓉镇也今非昔比,镇军数量达到千人,但从一介小镇镇将到一州防御使,这步子迈得仍是太大了些,李从璟此举,可谓破格提拔。

    马怀远神色激动,但他不是矫情之人,不会矫揉造作、阿谀奉承,否则先前也不会有军功而只为一介镇将,更发生那样的事,李从璟将防御檀州的重担交给他,他固觉分外荣幸,但却没有推辞之意,站起身行礼,嗓音粗狂道:“多谢军帅提拔,有马怀远在檀州一日,必不让契丹蛮子入境一步,否则甘愿提头来见!”

    李从璟示意马怀远坐下,没有说勉励之言这些套话,而是继续说正题,“马小刀亦为可塑之才,且其弃贼投军之举,有大义之意,只是尚欠缺一些历练,你要好好磨练他,让他能够早日独当一面。”

    马小刀是马怀远表弟,两人感情甚笃不说,马怀远心性纯朴,马小刀能弃暗投明他亦是万分高兴的,听到李从璟不仅不计较其过往经历,反而有认可栽培之意,马怀远比他自己高升还高兴。李从璟对他们兄弟如此厚遇,马怀远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手也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只是傻笑不停。

    李从璟站起身,马怀远立即相送,临到门口,李从璟停了停脚步,负手说道:“去年我至此处,临别时曾有一言相赠,你可还记得?”

    马怀远当然记得,他目光热切的说道:“昔日军帅刚从契丹归来,我等羡慕军帅领兵出击草原,两度击败耶律德光壮举,军帅因有那一言。军帅说‘不日尔等当如此’!”

    李从璟点点头,“今日相别,本帅仍以此言相赠,望你能谨记边军使命,谨记我等为何而战!”

    马怀远神情肃然,“末将,誓死不忘!”

    前往丁黑养伤的院子,离院门尚有十几步之遥,李从璟就看到了丁黑。

    丁黑站立在屋檐上,正望着茫茫远方,身形飘然,而又有几分落寞。他从不离身的六把刀,此时竟然不在身上,两手空空的丁黑,看起来让人有些不太习惯。他望着前方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心事。

    李从璟让随行的第五姑娘和近卫停下,他自己迈步走向院子,跃上屋顶,来到丁黑身旁。

    往日格外机敏、即便是不用眼睛去看,外人靠近十步之内就能察觉到的丁黑,此时直到李从璟落在他身旁,才回过身,转身向李从璟看来。他那双饱经沧桑的眸子中,此时复杂如同交错的藤蔓,理不清头绪。

    李从璟摆手制止了丁黑想要见礼的动作,在屋檐上坐下来,示意丁黑也坐。

    天色将明未明,启明星遥遥可见,夜幕散落四周,如同薄雾浓愁。

    “剑子三剑如何?”李从璟知道丁黑虽然平日言语不多,但对自己的武艺一直颇为自傲,但是今番却被剑子三剑击败,再无还手之力,而受他护卫的李从璟,反而有着与剑子相差不多的实力,这对他而言不能不是一种打击——要他保护的人反而比他强,还要他作甚?丁黑的落寞、神伤李从璟自然知晓,也没打算掩盖什么,直言就问出了这句话。

    丁黑露出一丝苦笑,“剑子三剑,不论其是否惊天动地,然而败丁黑,却如碾蚁虫耳,丁黑无话可说。”

    李从璟心头微沉,丁黑这话已无半分自信,颇有自暴自弃之意,听来让人不能不为他担忧,他看向丁黑,但见这位经历坎坷的刀客,此时双眼茫然,如同骤然失明的千里目。

    摇了摇头,李从璟道:“剑子三剑,固然胜过你三刀,然其高出的部分,顶多三分,不会再多。”

    “三分?”丁黑讶异的看向李从璟,眼眸中尽是怀疑。这话若非出自实力“远高”于他,且从不妄言的李从璟之口,丁黑恐怕连怀疑的兴趣都没有。

    李从璟正色点头,他的确没有骗丁黑,“你可否深思过,剑子之所以能三剑败你,固然有气本身实力强横之故,但更重要的,却是其养气、蓄势之功。”

    “养气、蓄势?”丁黑呢喃了一遍这两个词。

    李从璟点头道:“以剑子对我之了解,不会不知道欲杀我,便需先败你。他以有心算无心,在虎牙关候之久矣,其剑不出鞘则已,出必动若雷霆,因他若不能三剑败你,与你陷入缠斗,便有可能陷入你我联手之攻中,被杀之。”

    丁黑目光中渐渐有了亮色。

    李从璟站起身,“人固有气,孟子言‘养浩然正气’,此气一成,不惧艰险,不避邪魅,虽千军万马吾往矣;你练刀日久,当知刀亦有气,剑亦然。剑子为雷霆一击,蓄势良久,又因其存必杀我之心,固能得剑意磅礴,由是,再加之其出其不意,居高临下,威势自然不同凡响。你骤然应对,刀势未成而受挫,气势未起而隔断,如何能不被其三剑所败?”

    这很好理解,人发力时往往会伴随大喝,出声有通气力之道之故,若是发声一半被卡在气道中,那力气也必定大打折扣。

    这些道理丁黑并非不能想到,只不过他先入为主的以为剑子太强,而他太弱,失了心力,几日来一直被挫败感和阴影所折磨,不能想通这一层罢了。

    经由李从璟提醒,丁黑渐渐想通。再看向李从璟时,丁黑眼中燃其熊熊战意。

    李从璟自然知晓丁黑打得什么主意,他连连摆手,退让道:“我刚与剑子生死相搏,受伤不轻,还没恢复过来,此时不能与你过手,你要打,找剑子去。你若真打死了他,我倒还少了个劲敌。”

    丁黑被李从璟这幅模样逗乐,露出笑容。

    笑过之后,丁黑眸中仍有挥之不去的灰暗,他重新坐下来,默然片刻,道:“纵然如此,剑子之剑,还是强过我手中刀。”

    李从璟也沉默下来,这是事实。

    丁黑忽然笑了笑,以一种轻松而又沉重的语气道:“我这一生,起初醉心于功名,少年离乡,四处搏出头,十年只三归;最后终于知道,功名固然珍贵,但世间可贵的极处,于我而言却还是倚栏而望、日日夜夜盼我归的佳人,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些;小青死后,我万念俱灰,本想隐居山林,了此余生,之所以跟在军帅身边,是感念军帅恩德,敬佩军帅为人……我以为,我这一生,已再无可留恋之处。直到剑子出现,直到他三剑破我三刀,将我击败……”

    丁黑站起身,语调渐重,“我终于发现,其实我最不能容忍失去的,不是报复、野心、功名,不是斯人,而是手中的刀!我握了十多年的刀,却从未真正用心看过我的刀,一直以来,我只是将它作为工具,谋取功名的工具,为小青报仇的工具……”

    “一件从未被我正视的东西,我又怎能奢望他带给我不灭的成就,一个从未正视过自己手中刀的刀客,又怎能奢望他不败,又怎能奢望凭它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李从璟默然站起身,看着丁黑,肃然地问:“你决定了?”

    丁黑神情坚毅的颔首,“我决定了!对不住,军帅!”

    李从璟摆摆手,笑容真诚,“你无需跟我致歉,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都有他宁可失去生命也不愿失去的东西,每个人总要找到他所该追求的东西,才能活得踏实,活得心安。你能找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我为你高兴,既然认清了,便不要有顾虑,我不能是也不会是你的顾虑!”

    “谢军帅!”丁黑俯下身,真心实意的行礼。

    李从璟负手看向远天,黑暗尽去,黎明到来,“我们的人生,总在不停的追寻,可能我们错过很多次,但我们站起来更多次,最终会走到自己正确的道路上去。可这世上有无数人,直到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生到底在追寻什么,又为什么耗尽了一生,最终只能悲凉的死去。丁黑,刀,是你的道,正如这天下是我的道,我不会片刻停歇我的脚步,你也不必。”

    丁黑和李从璟并肩而立,看红日薄发,他喃喃道:“人这一生,总要经历点什么,才知道自己最终想要什么。”

    这一日,丁黑孤身离开芙蓉镇,徒步南行。

    他之前用过的六把刀,静静躺在房中的矮榻上。

    他手中没有刀,他的刀在天下。

    他要去找到那把刀。

    李从璟在芙蓉镇的城墙上,目送背影决然而坚定的丁黑远去,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当丁黑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是怎样一副模样,又会带给他怎样的惊喜。

章九十六 西行(3)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会有一颗浓厚的好奇心,总会有问不完的问题,少女尤其如此,更何况还是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坐在树梢上的第五姑娘,自得其乐的摇晃着两条小细腿,双手合在一起捧着她景致的小脑袋,歪着脖子问正在数前燃起一堆篝火,烧烤方才猎到的一只野兔的李从璟,“军帅,现在我们要去何处?”

    卷起衣袖的李从璟坐在火堆前,不时翻动手中的细木,以求将被串在树枝上的兔肉烧烤得更加均匀,淡淡兔油溢出表皮,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神情认真,跟平日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没有任何区别,闻言头也不抬地道:“西边。”

    “我们去西边作甚?”第五姑娘折下一枝树叶,拿在手里无聊的转着圈。

    忽略小孩子的提问不是一个明智的成年人会做的事,敷衍少女的提问更不是一个智者会有的行为,李从璟实实在在道:“去给我们找些盟友,顺便给契丹找些麻烦、增加一些敌人。”

    盘膝坐在离李从璟不远处的王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中半熟的兔肉,双手放在膝上三尺剑上已经半响不曾移动半分,他浑然像是没听到李从璟和第五姑娘的对话,双眼已被那只诱人的烤兔塞满。

    这样的眼神让人就是想要忽视都难,李从璟看了王朴一眼,郑重其事的提醒道:“文伯,这只兔子只够两个人吃。”

    王朴目不斜视,没头没脑道:“正好正好,你跟我加在一起,正好两个人。你放心,我吃得不多,大半还是你的。”

    第五姑娘呼的一声从树梢上跳下来,走到王朴面前蹲下,挡住了他欣赏烤肉的目光。王朴浑然不觉有异,往旁边挪了挪,继续盯着快要成熟的兔肉。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一团阴影挪了过来,再次将他的视线遮住。他毫不在意,再度往旁边挪了挪。

    如是再三,王朴终于察觉到不对,他抬起头,茫然的看向眼前一脸怒容的第五,“小娘子有何贵干?”

    第五保持怒视王朴的眼神不变,伸出一只手指向身后,“那只兔子的另一半是我的!”

    王朴怔了怔,随即失声道:“哪有这样的道理?”

    第五姑娘指着自己的鼻子,“本姑娘的话,就是道理!”

    王朴被第五的霸道惊呆,他可怜兮兮的望向李从璟,“李兄,她说的不是真的吧?”

    李从璟很认真的点头,打消了王朴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在王朴的哀嚎声中,李从璟无奈道:“猎物并不止这一只,你为何不学学人家剑子,自己去烤一只?”

    王朴看了看身后,不远处剑子面前也燃着一堆篝火,他正在烧烤——一只野猪。浑身都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气质的剑子,烤起猎物来却手艺纯纯熟,最让王朴无法接受的是,他竟然从身上摸出了好几种作料,不失艺术性的涂洒在烤肉上。不消说,剑子也是吃道中人,而且看样子他的厨道修为似乎丝毫不亚于他的剑道修为。

    王朴回过头,苦着脸道:“可是李兄,我……不会啊!”

    李从璟满脸不信,“你自个儿说过,之前曾跟随你师父隐居山林多年,怎会连烤肉都不会?”

    王朴更加无辜,“我跟随师父隐居山林,那是为了潜心修学,若是时间都浪费在烤肉上,我如何修得一身才学?”

    李从璟:“……”

    第五姑娘白了王朴一眼,哼哼道:“既然你有这么多才学,拿出一两斤来烤着吃好了。”

    王朴:“……”

    李从璟给王朴指了一条明路,“剑子烤得肉多,你为何不去找他?他随意给你分一小块,就够你城破肚皮。”

    王朴转头再看剑子面前的庞然大物,顿觉李从璟此言有理,拍着大腿叫道:“我先前如何便没想到!”屁颠屁颠跑到剑子身旁蹲下,一脸和善讨好笑容,“剑子,你这……”

    他话没说完,剑子将长剑王朴身前重重一拍。

    王朴的目光落在那柄古朴但摄人心魄的长剑上,想起剑子之前的身手,咽了口唾沫,不甘而又识趣的一步一步挪开,显得极度委屈。

    第五姑娘瞧见他这幅模样,乐得捧腹大笑。笑完,幸福的抱着李从璟的一支手臂,幸福的依偎在他身旁。

    李从璟感觉手臂传来异样感,扭过头看,视线落在第五姑娘胸前。

    第五姑娘顺着李从璟的目光看下去,最终停留在自己发育良好但明显还不够饱满两只小兔上,她想了想,随即挺直腰身,勇敢的挺起胸膛。

    李从璟默然无语,回过头继续烤肉。

    最终,当众人都在吃肉的时候,王朴一个人蹲在一边,双目含泪的看着诸人,委屈的抱紧了手中的三尺剑。

    李从璟心善,再者王朴毕竟是跟他混的,他在自己的半边兔肉上撕下一条腿,递给王朴。王朴立即跳起来,感激涕零。然而不等他将兔子腿放进口中,便被不忍李从璟吃不饱的第五姑娘一把蛮横的夺了过去,抱在怀里。但第五姑娘也不欲违背李从璟的意愿,她索性将自己那只兔腿掰下来,递给王朴,将原本属于李从璟的那只腿还给了他。

    李从璟在哑然失笑的同时,看到第五姑娘认真而固执的眼神,心头又有些发热。

    吃完,众人继续上路。

    “我等此番西行,虽说是为谋求丰、胜二州,至不济也该联系上鞑靼部,试探有无与周边诸夷结盟应对契丹之可能,但军帅你擅离卢龙,真的妥当?”路上,王朴问李从璟。

    “无妨,我又不带大军前去,隐蔽些总是可以的。”李从璟坦然自若道。

    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事若不成还能隐蔽行踪,若是谋事有成,害怕世人不知李从璟此行?王朴也是胆子雄壮的,反正他又不会有多大危险,万一不行仗剑跑路即刻。但他还是问:“丰、胜二州,鞑靼领地,现有无数契丹军队,我等至此处,不带大军,若遇险境,该当如何?”

    “无妨,虽无大军相随,却还是有些骑兵接应的。”李从璟语气平淡道。

    王朴无语凝噎,心道你这还叫不带大军,难道骑兵就不叫大军?打死王朴也不信,李从璟带着骑兵只是为了接应,要谋取丰、胜二州,虽然不太可能,但努力却是要做的,否则对不起此行,而要从契丹军手中谋取丰、胜二州,又或者帮鞑靼等部走出困境,以让他们跟己方联盟,需要的骑兵数量又岂止是“有些”?

    李从璟不明说,王朴也不好追问,他接着问:“西线地域广阔,我等初至何处?”

    李从璟道:“听闻契丹在占据丰、胜二州后,大军肆虐云州边境,云州的大同节度使有些麻烦?”

    王朴惊讶道:“军帅,你擅离卢龙西行已是犯忌,举兵西征已是大罪,如今又要插手大同军政?”

    李从璟没好气道:“我们这是去帮大同节度使的忙,如何便叫插手大同军政?”

    洛阳。

    李嗣源与郭崇韬已经许久不曾坐在一起宴饮,此时两人推杯换盏,却是饮酒无数,饭菜却没怎么动筷。

    李嗣源放下酒杯,笑道:“上回你我对坐饮酒,还是从璟尚在洛阳,我等方灭伪梁之时。转眼间,已是时逾一年,岁月悠忽,让人不胜感慨!”

    如今的李嗣源,身上有一连串头衔:竭忠启运匡国功臣、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傅、中书令、天平军节度使、开国公,彰显着他在大唐王朝的不凡地位,整个大唐朝堂,也仅有同有开府仪同三司之殊荣、枢密使之高位的郭崇韬等寥寥数人可与其比肩。

    “当日国公父子为大军先锋,率先为大唐攻破大梁,功绝群臣,威重天下,韬与国公、从璟对坐畅饮,一时风流,至今感怀不尽。”郭崇韬顺着李嗣源的话往下说道。

    李嗣源摇摇头,笑道:“若论灭梁之功,满朝谁能与大人相比?若非大人在陛下面前定下大计,我等粗莽武夫,哪里会有攻克大梁的后事!”

    “国公过谦了。”郭崇韬言辞谦逊,但神色里却无多少恭敬之态,显得不卑不亢,他放下酒杯,好整以暇的坐好,问李嗣源:“今日国公与韬相聚,不会仅为说这些旧事吧?”

    话至于此,李嗣源也不再顾左右而言其它,直言道:“大人应知,契丹蛮贼大军西向,攻克丰、胜二州之事。丰、胜二州之地,土地膏腴,水草丰美,实为养马之良所,历来兵家必争之地。昔年汉朝旧事,匈奴窃据此地,武帝奋发,用卫青北征,二战便是收复此地,因有此地马场之供,方有之后屡败匈奴,封狼居胥之壮举。今契丹蛮贼占据此地,使我朝顿失良马无数,实为我朝大患,不能不复夺之。奈何我之前数次上书,皆无回音,大人久在中枢,可知此乃为何,陛下又是何意?”

    李嗣源这话大体不差,但他问及的问题,郭崇韬却不能回答,即便是今日李嗣源专程造访,与他饮酒至此,他无法给对方实在的答复,只是道:“陛下之意,为臣者不能尽知,也不敢多问。”

    李嗣源见对方如此惜字如金,心头恼怒,却也无可奈何,他虽地位与郭崇韬相差无几,甚至隐在对方之上,但论实权,论与李存勖的亲密程度,以前他自然胜过郭崇韬,现在却是不及了。

    末了,李嗣源不无悲愤的叹息道:“今天下纷争不休,契丹袭边不停,以陛下的雄心壮志、雄才大略,难道竟无逐鹿群雄之意了么?”

    这话有些犯忌,郭崇韬深深看了李嗣源一眼,淡淡道:“陛下不缺雄心壮志,不缺雄才大略,缺的,只是兴致!”

    李嗣源默然。

    皇宫,大明殿。

    醉醺醺的李存勖手持烛台,摇摇晃晃走到一张张开的巨大舆图前,伸手拍了拍舆图上的灰尘,凑近了舆图,用宿醉的双眼瞧了好半响,最终视线停留在某处,久久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李存勖退后几步,一把丢掉烛台,随意的坐到地上,不满的嘀咕道:“契丹蛮贼胆大包天,竟敢夺我疆土,难道不惧我大唐雄师?!……朕有那么多良臣虎将,竟然无人与朕分忧,去将这帮蛮子逐出此地,岂有此理……一群饭桶,都是饭桶!”

章九十七 西行(4)

    “朕于马背上凭双手得天下,天下都是朕的,谁人敢不服?今朕坐拥中原,一令之下伏尸百万,谁人敢不畏惧?那吴越王钱缪、岐王李茂贞、荆南高季昌,哪一个不是世间豪杰,但谁不是争先恐后臣服于朕!区区几个草原蛮子,便是再能闹,又能折腾出什么浪花来,苍蝇也似,徒惹人厌!耶律阿保机为老不尊,朕早晚要摘了他脑袋上那顶帽子!”

    李存勖自言自语,嘀咕完,沉默下来,他那双曾让人不敢直视的虎目,此时浑浊不堪,没有丝毫神采。

    大殿空旷无声,足需三人合抱的廷柱如一柄柄笔直的剑,在李存勖的呢喃声中横眉冷眼,烛火摇曳中帷幔虚影幢幢,更显得殿堂空旷如原野。在这片无人与之分享风景的原野中,李存勖安静的坐着,他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神迷恋而茫然,许久不曾挪动。

    哒哒哒的脚步声忽地有节奏的响起,一下下敲击在李存勖心口,熟悉的脚步声让他抬起头来,向来人望去。那是一个美到极处的女子,端庄的面容不失娇媚,富丽堂皇的锦服金线玉边,任何人一眼看去,都会知道这是人间最尊贵的女子。

    她是李存勖的妃子,大唐帝国新册立的皇后,刘氏。

    刘氏轻柔的走到李存勖身边,从宫女手中拿起一件披风,蹲在地上为他披上,声音柔弱无骨而格外温醇道:“陛下,夜里谅,为何独自一人坐在这里?跟臣妾回去,好生安歇吧。”

    李存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抬头茫然看着刘氏,眼神空洞,就像没有看到面前有人一样。

    皇后刘氏脸色微变,连着推了李存勖好几把,对方都没有反应,她不禁有些焦急,还有些隐隐的害怕,“陛下,陛下……”

    刘氏呼唤许久,李存勖才从出神中回过神来,他看着不知所措的刘氏,浑然不知发生什么,一如既往的笑道:“皇后,你这是怎么了,如何这番模样?”

    李存勖恢复正常,刘氏却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从后怕中恢复过来,泪水溢出眼眶,瞬间成了梨花带雨的模样,可怜兮兮的望着李存勖,猛地扑进李存勖怀里,哽咽道:“陛下,你可不能这样吓唬臣妾,臣妾好怕,你再这样臣妾的心会受不了的,臣妾怕臣妾会疯掉!”

    刘氏惨兮兮的模样让李存勖心中顿时升起莫大爱怜,他为刘氏擦去脸上的泪水,“朕是天下之主,朕不让你疯掉,谁又能让你有事?有朕在,你什么都无需担心!”

    刘氏重重点头,露出一个可以融化一切的笑容,扶着李从璟站起身,腻声道:“陛下,这里凉,臣妾服侍你回去休息可好?”

    李存勖嗯了一声,随着刘氏走出大殿。

    在众人背后,那张刚被李存勖拍落几许灰尘的舆图,显得格外孤零,在人眼所不能见的时间,它再次被灰尘蒙上。

    什么天下,天下哪敌美人一笑?

    在跨出殿门的时候,刘氏忽的回头看了一眼,宽阔而威严的殿堂,在她眼中仿佛有整座江山那么大,她嫣然一笑。

    她不需去征服天下,她只需征服那个征服了天下的人,天下便是她的囊中之物。

    契丹在夺取丰、胜二州,攻破鞑靼部之后,为控制此处,在两者中间的河套之地设立应天军。作为契丹此番西征的统率,耶律敌烈亲自挂帅,坐镇应天军大本营,一面加强对丰、胜二州和鞑靼部的掌控,一边纵兵肆虐长城沿线,大有寻机突破长城防线,突入云州腹地之势。

    坐镇云州的是大唐大同节度使,云州辖地不仅仅是长城东南,塞外西北百里之地,原本也属云州辖境。

    作为契丹国内除却耶律阿保机等寥寥数人之外,权力最甚的耶律敌烈,他戎马一生,征战无数,有着耶律德光、耶律倍这些后辈无法企及的丰富征战经验,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耶律敌烈更是一位饱学之士,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博学,这就使得他的征服之道更加立体、难以对付,论军政才学,整个契丹国,除却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无人能出其右。

    也正因此,他才是契丹北院夷离堇。

    耶律敌烈攻取、驻守河套的种种举措,被一个人细细看在眼里,他就是大唐大同节度使秦仕得。两者近在咫尺,唯有长城相隔,耶律敌烈打个喷嚏,秦仕得就能被溅一脸唾沫。

    能为一镇节度使,为大唐镇守边疆,秦仕得非是寻常人物,事实上,秦仕得虽出身草莽,却深谙用兵之道,戎马生涯中罕有败绩。虽然隔着长城这层纱,但对耶律敌烈的种种挑衅,秦仕得早就不服,常有反击之心。

    而耶律敌烈纵兵抢掠长城以北的云州辖地,终于彻底激怒了秦仕得,他领兵离开云州城,开往长城,要给耶律敌烈还以颜色。

    节度使拥有军政大权不是说的好听,而是的确如此,在藩镇中,节度使自行决定军政大事,例如募兵、裁兵、练军、打造军事器械、一定程度上的征伐之事,在民政上,节度使握有人事权,有直接任命辖境内官员的权力,若是国君强势,节度使权力可能稍稍有所约束,一旦国君势弱或者不加强控制,节度使就是一方诸侯。

    就算耶律敌烈没有侵扰云州之地,若是秦仕德果敢,他照样可以领兵出击——只不过胜了固然好说,输了便是吃力不讨好。秦仕德如此,李从璟也如此。在没有朝廷诏令的情况下,李从璟擅离藩镇,领军西入草河套,名义上说固然犯忌、有罪,但只要不是图谋不轨,动作不是太难看,满朝大臣,谁又会无故去得罪一方诸侯?又有谁有权力指摘他的不是?

    ……

    长城有烽火台相望,此固人所众知,而实际上在地形宽广、位处交通要道的地方,长城上也有雄关、设关卡,毕竟长城内外也是需要沟通、联系的,且不说平民百姓、商人来往,便是中原王朝的官吏、军队,也同样需要有进入草原的通道。毕竟长城是“城墙”,是军事防卫上的屏障,而不是闭关锁国的遮羞布。

    云州西北直通河套之丰、胜二州,河套乃是平原,这里的长城有一座边关,名为桑亁关,在云州长城沿线的兵力布置中,此处无疑是要点,因而有一座不小的军营,屯扎有数百边军。

    秦仕得到了此处后,没有贸然向关外的契丹军出兵,而是老道的先派遣出大量游骑,四处去打探契丹军的行踪。耶律敌烈派到到云州的契丹军有多少,步骑配置如何,是分成数路还是集结在一处,他们的作战目标是什么,甚至包括这些契丹军的装备、精锐程度,秦仕得都要求他麾下的老练斥候打探清楚。

    驻守边境多时,又是军中宿将,且不说秦仕得本身是一员良将,其麾下同样不缺乏精兵悍将。所谓精兵悍将,并非能冲锋陷阵就行,更重要的是各兵种的协调配合,例如斥候是否足够老练、机灵,陷阵士是否足够舍身忘死,哪些将领擅攻,哪些将领善守,都有要求。

    一连数日,赶到桑亁关的秦仕得一直按兵不动。

    直到散出去的游骑尽皆返回,或者能返回的尽皆返回,秦仕得在与诸将军议、制定好作战计划后,在桑亁关下的兵营中,沙场点兵。

    秦仕得如今已年过五十,然一身锐气依旧扎眼,但凡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位历经杀伐的汉子,浑身似乎都在往外冒着血气,随时准备杀人。当然,是指挥别人杀人。

    秦仕得从血火中拼杀出如今的地位,不同于许多从底层杀出来,富贵后便骄奢淫-逸的粗鄙汉子,他虽也粗,但不鄙。出身农家,祖上时代耕田的他,唯一的喜好是种田。他常对人言,老子小时候想种田但没得种,乱兵毁了我的田,毁了我的粮,也毁了我的家,让我没了活路,只剩下一条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会没了的贱命,没办法,老子只能提起刀,去跟这个世道玩命。

    着明光铠,携横刀的秦仕德站在点将台上,望着他面前的数千大同军,沉默了一会儿,用他浑厚的大嗓门缓缓道:“教会老子怎么跟人玩命又不被别人玩死的老队正告诉我,别人抢了你的田、粮,你也可以去抢别人的田、粮,抢到了便是赚了,抢不到不亏,反正没田没粮你也活不了!老队正说得对啊,不过老天不成全他,所以他一直没能立下多少战功,倒是那个被他教会玩命抢田抢粮的小子,如今有了种不完的田,吃不完的粮!”

    “老子想分他一些,可他没福气,早早就死了。没办法,老子只能每年多烧些纸钱给他,让他在那边儿买得起田,种得起粮,填得饱肚子,吃得起肉。”

    “老子只能为老队正做到这些。但如今不同,那帮不知死活的契丹蛮贼,竟然来夺我们的田,夺我们的粮,要让我们无田可种,无粮可食!”

    “老子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爱听人家跟我唠叨什么精忠报国,但老子知道,没田没粮,那我们就得饿死!”

    “别人要我们饿死,我们能答应吗?不能!”

    “敌军在我们面前排兵布阵,我们能坐以待毙吗?不能!”

    “那我们该怎么办?”

    “没说的,跟他们玩命!”

    这一日,五千大同军,在秦仕得亲自率领下,大出桑亁关,浩浩荡荡,向肆虐云州西北的契丹军,主动亮出了手中的横刀!

    关内山清水秀、风和日丽,塞外大漠孤烟、狼烟四起。

    ……

    河套,应天军大本营所在之地。

    用兵西征以来,在连续攻下丰、胜二州,力败鞑靼部族酋长之后,耶律敌烈曾回西楼向耶律阿保机述职过一回,没停留多久,便领阿保机之令,重新坐镇应天军,在消化战果的同时,准备继续西征。

    之前契丹兵锋曾一度远远越过丰、胜二州,抵达天山脚下,甚至与西州回鹘、吐蕃屡有交战,只不过近来,先前表示臣服契丹的鞑靼部酋长出尔反尔,在契丹西线战事正紧的时候,趁机向耶律阿保机提出只进贡、不称臣等一系列要求,并对借路西征的契丹军队作出了许多限制动作,耶律阿保机一怒之下,这才有耶律敌烈亲自领兵攻取丰、胜二州,血洗鞑靼部之事。

    征服敌人、建立霸业的道路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一蹴而就的。

    耶律敌烈将手中的军报看完,丢在案桌上,冷哼一声,威严中正的脸上浮现出不屑之色,在这一刻,他身上的儒雅之色褪去,杀伐之气展露无遗,“我没去叩关,找秦仕得的麻烦,已是给他面子,这老儿竟然不知死活,跑到桑亁关来点兵,更是派出大量游骑深入丰、胜,这老头活腻歪了,想找死不成?”

    在耶律敌烈面前,恭敬站立着一个不过三十来岁的契丹汉子,看他鲜亮华丽的服饰,身份应该非同寻常,“父王,你用不着生气,秦仕得在你面前,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罢了,他闯入你的视野,惹您不高兴了,你都无需自己动手,孩儿自会为您去收拾他!今番他既然来找死,我们费些力气,为他挖一座坟墓,又有何难呢?”

    这个面容年轻的汉子在说话的时候,神色中流露出淡淡的,但却极为明显的骄傲。耶律敌烈因军功被封王,所以汉子称他为王。

    “你说得对,人若是想死,长生天也难不住,既然我们的对手如此迫不及待欲见阎王,我们就为他挖一座坟墓就是。”耶律敌烈对眼前人的想法很赞同,甚至有些满意之色,“雉儿,既如此,你便带上你七个弟弟,去会一会这秦仕得,为父王摆平这只蚂蚁。”

    耶律敌烈文武双全,在契丹国显赫一时,风头少有人能及,但他却无子嗣。于是对汉文化十分醉心的他,效仿中原风气,收了八个义子。被耶律敌烈称作“雉儿”的年轻汉子,便是他第一个义子,耶律雉。

    耶律雉道:“收拾秦仕得这一介老匹夫,何须我兄弟八人一同前往?孩儿与五弟六弟前去便可。”

    耶律敌烈却没有同意耶律雉的请求,他摇头正色道:“秦仕德虽然是个粗莽匹夫,但毕竟久经沙场,其麾下大同军,亦堪称精锐,不容小觑,你兄弟几人虽都是可塑之才,但毕竟尚缺与汉人作战之经验,此行非得一同前去不可。”

    耶律雉知道,他可以在耶律敌烈面前表达自己的想法,但绝对不能违逆耶律敌烈的意愿,所以他没有再坚持,恭敬应是,“既如此,便让诸位弟弟都历练一番,也好多积攒一些对战汉人将领的经验,好为他日父王马踏中原,饮马黄河效力!”

    耶律敌烈哈哈大笑,学着中原人的样子,抚须点头道:“正是如此。”

章九十八 西行(5)

    自檀州至云州,需得经过顺州、儒州、妫州、新州,一路向西渡桑干水。

    新州是大唐威塞节度使的地头。整个幽云,若用后世眼光去数的那十六个州,现下却是有五个节度使了,除却大同、威塞节度使,尚有朔州振武节度使、应州彰国节度使。只不过另外四个节度使节度的地头,加起来还不敌一个李从璟卢龙节度使罢了,由此也可见卢龙担子之重,因是说大唐北境防御草原民族的半壁江山都在李从璟手里,丝毫也不为过。

    也正因手握北境防御责任、力量的半壁江山,李从璟才丝毫不敢大意,但凡对“护边击贼”有用之事,即便是要付出一些代价,他也愿意去做。且不说他心中的抱负,便是现实的责任,也使得他不得不如此。如今契丹势大,长城之外能与契丹对抗的势力,正在被耶律阿保机一一剪除,此时李从璟若不赶紧外结“盟友”,内交幽云诸位节度使,一旦风云有变,形势可就艰难了。

    再往远处看,李从璟如今出镇卢龙,有防御契丹,处理边境军政的便利,对如何破契丹之势,他也有八字方针,但这个方针能否顺利实现,实现后是否真能让契丹大乱,或者说能破契丹的国势到什么程度,目前都是无法预料的。

    再过两三年,天下就将大变,李从璟也不可能继续坐镇卢龙这一隅之地,在无他坐镇卢龙时,幽云防务,就得交给接班人和幽云其他节度使,他们能否挡住契丹马蹄,或者说能否遏止契丹发展势头,就是到时候的实际问题。

    所以,李从璟要趁他如今还在幽云的时候,多做一些谋划,多落下一些棋子,以保证这盘棋不会在日后走样、毁局。

    这是他的远谋。

    很多时候,决定一个男人成就的,就在于他的眼光和远见。

    丰、胜情势紧急,容不得李从璟在路途中停留,况且这一次他名义上还是“秘密”西行,所以在路过新州时,他没有去见威塞节度使。

    说起来,李从璟与新州也是颇有渊源的,去年被李从璟攻克平州后斩杀的卢文进,之前就曾是新州的将领。

    过新洲,李从璟一行人至桑干水。

    在桑干水,李从璟与人作别。与他作别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身姿出尘、不辨雌雄的剑子。李从璟往北去云州,剑子往西,踏上他的西归之路。

    桑干水碧绿无波,清澈处可见河中游鱼自在遨游,山峦与蓝天白云之景落入水中,美轮美奂。河面上有渔船来往,河床外不远处有人家,一座路边酒摊酒旗招展,四野有野草蓬勃。

    这里没有血与火中金戈铁马,有的只是渔舟唱晚,空气中散发着宁静祥和之气。

    第五姑娘去叫了几条渔船过来,为众人充当渡船,只不过李从璟一行人人数有些过于多了些,且不言他的近百近卫,便是剑子的同门师弟也有二三十人。渔船不大,数量也少,要渡过众人,要来来回回许多趟。

    被第五姑娘叫过来的渔夫,见到李从璟这些人个个带刀,还有不少负短弩的,一张张因生存艰辛而布满风霜的脸上,都流露出畏惧之色,一举一动凭空多了许多拘谨。待离得近了,瞧见众人要么个个神色冷峻,一身精悍、杀伐之气,如同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好像会见人就杀一般,要么个个长衫古剑,风姿不凡,如同遗世独立的天外来客,哪一个都不像是正常人,惊骇下竟然倒撑长蒿,想要掉头就跑。

    第五姑娘气得直跺脚,正要呼喝手下军情处锐士去将船拦下,手持长剑的剑子忽的从河床掠出,脚尖在河面上轻轻点过,鸿雁过水般飘过河面,稳稳跃上跑得最快的那艘渔船船头。

    然后,那些渔船就全都又倒了回来。

    王朴不禁击节喝彩,“好身法!”,

    最后,人马分成数批上船渡河。

    李从璟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截树枝,在枝头拴了一根线,绑了一个小物件伸进河里,就这么坐在船头。

    难得身处宁静之地,李从璟惬意非常,眼见四周景象,脱口而出:“一代江山如画,风物向秋潇洒。水浸碧天何处断,霁色冷光相射。蓼屿荻花洲,掩映竹篱茅舍。云际客帆高挂,烟外酒旗低亚。多少六朝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

    剑子走到李从璟身旁,细长的眉微微蹙着,“你这样也能钓鱼?”

    李从璟呵呵笑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剑子那条好看的眉蹙得愈发紧了,“好生说话!”

    对剑子的不解风情李从璟早已习以为常,摇头无奈道:“测水速。”

    “测水速?”剑子眉头拧到一起,满脸不解。

    “测水速,量水深,可知大军能否徒步过河,运兵船如何选择登陆点……”见剑子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李从璟放弃了继续深入讲解的打算,“习惯使然罢了,这些年早已习惯不浪费一时半刻。”

    后面这句话剑子倒是听懂了,他点点头,默然了一会儿,道:“过河后我便要返回剑山。”

    李从璟表示了解,随即有些纳罕的问:“你出山本是迫于契丹军压力,专为刺杀我而来。此番你刺杀我失败,不回草原去找耶律德光请罪?以你的本事,如你所言,尚有价值和实力,纵然耶律德光不满,也不会对你如何,毕竟错不在你,如此你至少可不违背保护剑山的初衷。现在骤然离去,就不怕耶律德光不满,马踏剑山?”

    “为契丹效力,的确是保护剑山的方法,也是最保险的办法,但是……”剑子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这回见到你后,我明白了一件事。”

    “何事?”

    “之前我错了。我屈服于契丹军力,放弃了一个剑客的道,而充当他人的杀手,这并不是我应该做的事。”剑子缓缓的说道,风华绝代的脸上写满认真,“真正的剑客,手中的剑应该是直的!”

    李从璟哑然,问道:“此番回剑山,若是契丹大军真大举进攻剑山,你该如何?”

    剑子望向川流不息而又轻柔无波的河面,淡然而又坚定道:“我手中有剑。”

    李从璟摇摇头,心想若是你早有这番觉悟,我之前也就不至于伤成那副模样。不过他还是善意的提醒道:“对手太强的话,剑是会折断的!”

    剑子好似早有打算,又或许经过这次下山“历练”,他看透了一些问题,多了一些领悟,所以他露出一个平和的笑容,“剑客的剑可以断,但剑客的道不能丢。剑断了,可以重铸,剑山毁了,可以重建,但是道丢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剑客也不再是剑客。”

    李从璟有些惊讶于剑子的思想境界,甚至有些佩服。

    他想起他自己这一生,也想起他自己的道。自己之所以是自己,不就是因为有自己的道么,若是舍弃了自己的道,自己跟泯然众生又有何区别?大千世界,树叶都没一片相同,人又怎能容忍自己与别人没有区别?

    但佩服归佩服,该分别还是得分别。

    众人在对岸下船,两相拜别。

    剑子曾意图截杀李从璟,李从璟却一直没有将其杀之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因对方实力强横,杀也不一定能杀得了,与其煞费心思仍旧冒着为自己日后多竖立一个敌人,多一个睡觉都不安宁的梦魇的风险,不如让过去过去,为自己寻一个朋友。之后完全没了这些心思,却是两人心灵有相通之处,惺惺相惜。

    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人要走得远,功业要立得大,总需要为自己减去几个敌人,增加一些朋友。

    胸怀不大,斤斤计较,或许同样可以在某些需要天分的领域有成就,但不会成为执掌大权的上位者。

    拜别之际,剑子真诚的笑道:“李从璟,你是我这回下山见到的最有趣的人,因为你,我领悟了更多东西,剑道也提升不少。因此,你可算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希望来日我们还有相见的时候。”

    李从璟听到这句话,却是脸一黑,“那岂非意味着,现在我是铁定打不过你了?”

    剑子笑而不语,那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李从璟不禁悲从中来,感叹造化弄人,长叹一口气,不再纠结,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总说剑山,你出自哪座山?”

    剑子和众位剑客远去,他的声音轻轻飘来,“天山。”

    李从璟一怔,心想天山上果真有剑门?随即觉得不对,此时的天山不是叫金山么,那天山是指哪座山?于是,李从璟气恼的发现,虽然剑子说了他的山门,李从璟还是不知那是哪座山。

    李从璟朝剑子的背影喊道:“喂,哥们儿,你到底是男是女?”

    然后他感到了让他禁不住一个寒颤的蓬勃剑意。

    ……

    剑子像是李从璟生活和生命中的一个插曲,来的无声无息,去的悄无影踪,插曲过后,他还是继续走在他的征途上。

    一日后,李从璟见到了云州城。那是一座充满铁血之气的雄城,整座城池没有一点烟花气,朴实厚重的城池结构,密集排列的城防工事,明眼可见的防御器械,让这座雄城看起来如一只铁甲巨兽,似乎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吐露着金戈铁马的气息。

    城墙上的军士甲胄森寒,伫立在女墙后的一张张面孔,没有丝毫表情,他们的目光落在城外的行人身上,冷冰冰的。

    李从璟望而感叹,“如此城防,固若金汤,如此将士,世之虎狼,秦将军真良将也!”

    观兵卒,可知将帅。在李从璟的脑海中,秦仕得的面孔是铁血而豪迈的,因了这种观感,李从璟忽然有些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节度使。一个治军如此纯粹的将军,本身必定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然而很快,李从璟就被告知,秦仕得并不在云州。对秦仕得的行踪,留守的云州将士同时选择了闭口不言。最后还是一个曾与李从璟有过数面之缘,对其仰慕已久的朝中大将之子,告诉了他秦仕得的去向。

    “秦将军已出桑亁关,去击契丹了?”听到这个消息,李从璟震惊不已。

    对方认真而默然的点头。

    李从璟久久不语。

    关内关外迥异。

    出关击敌,这需要怎样的魄力和情怀,这其中又有怎样的豪情和壮烈,李从璟岂能不知。

    李从璟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秦仕得领军出关的画面。

    关内山清水秀,塞外大漠孤烟,边关军营,是谁在点兵?

    有一位须发花白的老将,手提八千雄师,背对雄关,亮出横刀,冲向塞外之敌。

章九十九 西行(6)

    天高云阔,两座走势低缓的矮山之间,有方圆十几里的广阔平地,这里曾是荒野、草地、耕田,但现在,这里是战场。

    秦仕得立马在临时垒出的土包上,目视前方,苍老而深邃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他神情严肃庄重,却没有半分忌惮之色。在他身前,是正在列阵的四千余步骑。

    步军在中,已成数个小方阵,正在合拢为一个大阵,铁甲钢刀的将士们,汇聚成一片钢铁洪流,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踩在大地的心脏上,发出的一声声齐喝,在鼓声中犹如雷鸣。

    为数不多的骑兵奔行在两翼,如风卷动的身影不可捕捉,纷扬的旗帜在他们手中猎猎作响,成为这片黑土上唯一飘动的颜色,马蹄声卷起阵阵尘土,飞扬起来掩盖了他们半个身影,让他们看起来如身处云雾之中,但不见有仙气,唯有厚重铁血之感。

    步军方阵与方阵之间有宽达十几步的间隔,这些方阵在有节奏的移动时,不时有传令骑兵在过道中奔过,黑压压的人群中,他们传递着主帅、各部将领的军令。

    整个步骑军阵,烟尘滚滚,将士脚步踩踏地面声音、马蹄急促的哒哒声、兵甲的撞击声、将士整齐划一的呼喝声,夹杂在一起,形成的乐章壮阔而又稳重。它是卷着浪花前进的湖泊,是滚滚奔进的狼群,是移动的钢铁雄城!

    看起来遥不可及又似近在咫尺的地方,契丹大军同样在列阵。

    而在两座大阵中间,那空出来的更为广阔的大地上,是正厮杀在一起的数百马军。这数百马军混战在一起,远远看去,已经分不清彼此,但其厮杀的剧烈程度,仅仅是看上一眼,便让人不由得心一紧。这团拥簇在一起两军将士,如同凶狠猛兽在彼此撕咬,如同一团烟雾在不停翻滚,看不见他的脚,但它却每时每刻都在往前滚动,来回舒张、收缩。

    不停有人从马背上掉落下来,或死或伤,再也没有机会爬上马背,纷纷被卷进成片的马蹄中,尸骨零碎。

    这是一场遭遇战,首先遭遇的是两军遣出的游骑,然后是试探对手的先锋骑兵,最后是大军赶至。

    这是两军野外相遇,最常规的战斗情景之一。

    秦仕得端坐在马背上,和战马一起静静伫立,他的身板挺得笔直,他双目始终看向前方,不曾变幻、挪动半分。

    他知道眼前正在发生什么,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的将士也都已进入各自的位置。这一场大战,是他之前极力寻求的,也是他的将士们渴望遇到的。

    这样的场面,让秦仕得感到了久违的热血澎湃。

    他的手落上他腰间的横刀刀柄。

    ……

    与秦仕得遥遥相望的契丹军阵中,最前方一字排开了八骑。马上的骑士年龄从十几岁到三十多岁不等,他们身上的战袍甲胄光鲜亮丽,昂然面对眼前的战场,神色不一。他们座下的战马皆神骏不凡,或安静伫立,或打着响鼻,或提起前蹄又落下。

    他们只有八骑,但他们一排立在军阵前,却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势,仿佛整个军阵的磅礴厚重之象,都落在他们身上。

    “既然这回出桑亁关北来的云州唐军尽皆在此,想必秦仕得那老小儿也在对面吧?这倒是好,待会儿大军开打的时候,秦仕得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这回我要亲自扭下他的人头,献给父王!”八骑中间,年龄最小但面容最为英武的一骑出声道,那张稚气未退的黝黑脸庞上,闪烁着一双狂傲而又锐利的眼眸。

    其他人闻言,有不动声色者,有面露不屑者,有不以为意者,不一而足。作为八骑之首,也是这回领军迎击秦仕得的大军主将的耶律雉,闻言笑道:“八弟有如此雄心壮志,实在是难得,当为大军表率。既然如此,秦仕得那老小儿的人头,我便不与你抢了!”

    耶律雉话中都是勉励之意,然而这位少年却并不领情,他傲然道:“秦仕得不过是唐人的一介区区节度使,杀之如屠猪狗,本将反手之间即可做到,如何称得上雄心壮志?再说,军中杀将,大家各凭本事,大哥你何须让我?到时候我提回秦仕得人头,可不是因大哥你相让,而是我自己的本事!”

    耶律雉哈哈一笑,并不与他计较,“那是自然!”

    耶律雉不在意,并不代表别人也如他一般胸怀宽广,他话音方落,八骑中响起一个充满嘲讽的声音,“毛都未长齐的小子,说这么大的话也不怕闪了舌头,可笑!”

    少年转头对那人怒目而视,胸膛起伏不停,“老五,有种你再说一遍试试?”

    老五面向阴柔,生了一只鹰钩鼻,他发出一声嗤笑,“我说了便说了,你又能如何?”

    两人正相互看不顺眼,耶律雉却不欲他们继续争执下去,正欲说什么,忽然眼神一凛,劝告的话立即变为喝令,“不用再争,唐军已经动了,各回本阵,准备迎战!”

    “秦仕得竟敢主动进攻,他这是找死!”八骑相继拉马而走,少年临走不忘回头道:“大哥,先锋是我的,你可记住了!”

    ……

    本部大阵列阵完毕之后,秦仕得随即下令,让在两军之间与契丹鏖战的先锋精骑撤退回阵中。

    马军都是宝,在胜负取决于大军对阵的大势下,秦仕得自然不会任由这些马军跟契丹骑兵厮杀到最后一人。

    在鏖战马军退回时,秦仕得缓缓拔出腰间的横刀,举过头顶,平稳有力的斩向前,沉声道:“大军,出击!”

    他既然有心主动出击,那么到了战场上,自然不会坐等敌军来攻。

    大军稳稳向前移动,步伐严整。

    一时间,刚刚落下的烟尘再度飘扬。

    在秦仕德指挥大同军向契丹军发起进攻时,契丹军也动了。对方却是也不愿静等他去击阵,而是迎面驰来,要与他正面接战。

    攻守之法各有优劣,难以用恒定的标准去评判,但毫无疑问的是,进攻方气势更隆,锐意更盛。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但军令不可二发,数千人的大阵,要保持动作一致,要保持将士一心向前,是一件严谨、慎重万分的事,稍有不留神,就可能导致军败人亡。

    契丹军正面迎过来,秦仕得自然不会下令大军转入防守。

    地广天高,两军逐渐靠拢,终于接战!

章一百 西行(7)

    两军相向而行时,并非是一路狂奔,而是踩着整齐的步子,沉稳有力的向前行,他们的步子跨得并不大,每一步迈出的距离如同丈量过一般,直线数里的距离走完,已经耗去大半个时辰,但是队伍的阵型一点都没有乱,无论是方阵与方阵之间,还是方阵内部,横竖队列一如刚列阵时。

    这才是精兵。

    直到相距只百来步的时候,两军才开始加速。

    五百人一个指挥,便是五百人一个方阵,一条线上数个方阵排列,轰然撞在一起。兀一接触,便是刀兵相向,血肉横飞,第一排骤然接触的军士,无不是军中虎士,他们甲胄齐整、厚实,抬头间盾牌狠狠对撞在一起,期待将对方撞翻。然而在后有同袍相助的情况下,别说撞翻,便是撞得后退两步,都是极难。骤然的较力之后,便是比拼速度的时候,双方军士几乎是同时出刀,从头顶、脚下、缝隙中等一切可以出手的地方,想要去斩杀对手。

    有那先动手的,手臂刚伸出盾牌,便被对方卡住,闪电般斩断,失去生机的手掉落地面,在血水中抽动两下,便没了动静,而是去手臂的将士,在剧痛下惨嚎不已,阵脚一乱,立即被对方趁虚而入,将其撞到、斩杀。

    双方盾牌手较力一时不相上下的,后面的刀斧手跟上来,举起重达数十斤的巨斧,对着对方的盾牌,狠狠劈斩下来。这些刀斧手无不是军中猛士,全力劈斩之下,加上战斧本身的势能,威力可想而知,开盾杀人不在话下。那被砍中盾牌的盾牌手,在盾牌破裂后,刚睁大恐惧的双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战斧将脑袋、身躯劈成两半,再也没有时间去反应,只剩下一摊血肉模糊的残躯,被践踏的不成样子,渐渐化为肉泥。

    刀斧手动手的同时,对面军阵中、盾牌放出的空隙里,突然刺出无数长枪,那长度超过丈八的长枪,可以在保证军士不被战斧砍到的同时,有效将对方的刀斧手刺伤、斩杀。长枪兵得手之际,手持横刀的军士从阵中冲出来,猫着身子,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的将长刀递出,狠狠挥斩、捅刺在对方军士身上,撕开一大片口子,带出一大片血肉,有的甚至连肠子、内脏都、带了出来,洒落一地,瞧着让人心寒。

    战阵相接,讲究在最短时间内攻破对方防御,同时也讲究兵种配合,盾牌在前,刀斧手在后,长枪救刀斧手,横刀陷阵士救长枪,在彼此相互照应的过程中,突入到对方阵型中,斩杀对面的敌人。如此循环往复,在两军接战的战线上,步步都是断肢残骸,步步都是血肉模糊。

    到了战阵中,主将的功用常在两方面,或者带头撕裂敌阵,以求迅速破敌,或者坐镇中央,指挥整个战阵,以求在把握战场全局。在过往的战役中,李从璟向来都是扮演后者的角色,但是秦仕得不同。

    战阵之法,一旦结阵,各部胜负各凭本事,在这种正面硬战的阵战中,通常情况下战法并无多大变动,就是看谁先杀破敌阵。各部将士的战斗,实则已近乎按部就班,这个时候,很多主将自知不会出现太大变故,而自己又没有其他奇计时,往往会冲杀在前,仗着自己的武勇,去率领士卒攻破敌阵。

    秦仕德就是如此。

    他从军中底层拼杀出来的将军,本身并未读过多少兵书,他常对人说的带兵之道,就是平日与士卒同甘共苦,训练严整,如此一旦与敌交战,进退有度,到了战场上的时候,身先士卒,这样士卒就会用命。

    他的战争之道,简单,但却实用。

    此时,秦仕德就冲杀在战阵最前线,他能称为节度使,自身不可能不勇武,如今虽然年纪大了,但搏杀技艺却更加娴熟,他带着数百近卫组成的方阵,很快撕碎契丹军阵的第一道展现,突入了契丹军阵中。这样的战法,走的便是以力破敌的路子,敌军要么派遣出比他更勇武的大将,将他斩杀,要么派出更精锐的步卒,挡住他们的步伐,别无他选。

    秦仕德使得兵器是一柄大斩刀,与军中陌刀相差不大,紧紧是刀刃就超过三尺,在配上刀柄,握在他手里,使的虎虎生风。这样一柄沉重的大斩刀,在他手中却轻若无物,劈、斩、刺、挑等动作在他手中使出来,速度极快,往往在契丹军士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已将他们大卸八块。

    在秦仕得身后,留下了一地尸体,几无一具完整,洒落的鲜血像是地毯,和碎肉残肢混合在一起,如同落叶盖大地,端得是骇人无比。

    对面的契丹军士见秦仕得如此悍勇,不少都心胆俱裂,心智不稳,有支撑不住的风险。秦仕得如此敢战,他身边的近卫也都是同一种风格,少有人使横刀这类轻兵器的,都是刀斧之类的重兵。这个方阵,瞧着就足够骇人。

    大刀阔斧,秦仕得和他近卫方阵昂然向前。

    契丹军阵后,指挥全军的耶律雉看到这一幕,眉头紧锁。

    数千人的大战中,在情势未曾大变,引起全军震动的时候,各部将士并不能知晓别部的战况,他们的战斗在很大程度中是“摸黑”在进行,只是在本部将领的指挥下,向前向后。将士们固然如此,但各部主将之间,主将与主帅之间,却有联络,能大体知道其他各部的情况。

    先前那位豪言要取秦仕得人头,在耶律雉大兄弟中排名第八的少年,此时就听闻了秦仕得领部高歌猛进的情况,己方的不敌,非但没有让他担忧,相反,他脸上露出兴奋的喜色,“还以为数千唐军中要找到这老儿很难,却不曾想他这么会露头,这下倒是胜了我去寻他力气!去跟大哥请战,我要去斩秦仕得!”

    战事正在进行,各部皆有任务,主将不得擅离职守,是以他让传令兵去请战。传令兵得了他的军令,也不免激动,立即奔去帅台。

    与此同时,之前嘲讽少年的老五,此时也得知了这个消息,不同于老八的激动难耐,他阴霾的眼神闪动了几下,脸上的阴沉之色更浓厚了几分,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算计着什么。最后,他没有立即作出动作,只是让前来汇报的传令兵继续关注局势,随即又埋头到眼前的战事中。

    耶律雉在接到老八的请战后,也没有立即批,而是沉默看向秦仕得无人能挡的身影,沉默了下来。

    老八等了许久,没有等到耶律雉回信,不由得有些焦急,他暗自想道:大哥迟迟不同意我请战,却是为何,若是这功劳被其他人抢了去,那我岂不是平白错过大好时机?

    念及于此,他又派遣出第二个联络兵,去向耶律雉请命。

    直到第三个联络兵仍旧没有带回耶律雉的军令时,感觉时间仿若过了一年之久的老八,再也按耐不住,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愤怒之色,愤然丢下正在作战的麾下将士,亲自去了耶律雉面前。

    “大哥,秦仕得那老儿就在眼前,正在破我军阵,你为何不准许我去斩了他?!”怒急交加的老八,见到耶律雉后连见礼都省了,带着质问的语气问道,神色极为不满。

    耶律雉面无表情的看了老八一眼,冷冷道:“未得帅令,你擅离职守,弃本部将士不顾,当真是胆大包天!”

    耶律雉这幅模样,让老八怒火更甚,他向来心高气傲,看不起其他兄弟,称呼耶律雉一声“大哥”,也不过是因其是八人之首,许多事还得仰仗他罢了。现在见耶律雉竟有不许他立功的意思,立即就兜不住脾气了,在他看来,他本就是属于他的功劳,别人不给他,那就是抢了他的东西。

    他怒道:“耶律雉,你这是嫉贤妒能,怕我立功吗?!”

    耶律雉还未说话,又是一骑奔来,却是老五来了。他看了老八一眼,向耶律雉见礼,收起他那身阴沉气息,规规矩矩道:“大哥,秦仕得声势颇大,他前部的军阵已经抵挡不住,再不应对恐怕会有变。我知大哥必然已是胸有成竹,只是希望大哥派我出战,让我为大军立功!”

    耶律雉看了老五一眼,神色略微缓和,他还未说话,老八已经对老五怒目而视,抢先喝道:“秦仕得的人头是我的,要去斩他也是我,你凭什么跟我争?!”说罢,再次看向耶律雉,“大哥,你答应过我的,让我去取秦仕得的人头!”他瞥了老五一眼,眼带不屑的冷哼道:“而且,全军上下,我武艺最好的,其他人到了秦仕得面前,别没取下秦仕得的人头,反到被对方取了人头,到时候引起大军恐慌,那就适得其反了!”

    老五自然听得出来老八这是在指桑骂魁,他脸上浮现出恼羞成怒的神色,瞪了老八好半响,这才气极开口,“好,好,好!老八,你要去,我不拦你就是!”他向耶律雉道:“大哥,既然老八雄心壮志,我也不跟他抢,不过斩秦仕得事大,不容有失,我愿为老八掠阵!”

    耶律雉深深看了老五一眼,点头道:“你能有如此胸怀,父王定会高兴。”说罢,又对老八道:“既然你请战心切,我便成全你又如何?”

    老八大喜,激动不已,“多谢大哥!”

    军阵中,秦仕得浑身浴血,挥动手中大斩刀,将拍马冲至眼前,大喝向他杀来的一员契丹小将劈成两半,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吐了口唾沫,哈哈大笑,大斩刀指着面前惊悚的契丹军士,豪气冲天道:“尔等贼子,不老老实实在草原呆着,偏要来犯我边境,今日本将就要让尔等知晓,在唐军面前,尔等什么都不是!敢来抢老子的钱粮,那是找死!”

    他说完,举刀再次向前。他面前两位百夫长相视一眼,一咬牙,同时向他杀来。秦仕德低喝一声,大斩刀横着一挥,在那两位百夫长还未近身时,就将他们的脑袋一起削掉。喷涌的血泉中,高高飞起的人头越过人群头顶,不知落向何方。

    秦仕得大呼爽快,脚步不停。

    战至此处,秦仕得体力消耗早已不小,他虽然老而弥坚,但岁月毕竟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再上大半生的伤病,让他的体魄早不复当日雄壮,眼下虽然杀得契丹军胆寒,有破阵希望,但从他渐渐加重的呼吸声中,不难窥见他体力的衰退。

    一群契丹军士,忽然发了狂一般,向秦仕得扑杀过来,将他的进退之路封得死死的,转圜余地霎时间少了一大半。

    就在这时,契丹军中忽然冲出一匹神骏非常的枣红色战马,马上小将伏身持枪,在奔进秦仕德身前后,尚有几分稚嫩的嗓音大喝道:“秦仕得,乃翁来取你性命,还不受死!”

    却是老八杀来。

    在他身后,跟着同样身手不凡的老五。

    秦仕得不认得老八,更加不知对方存心要杀他已经很久,他也没有心情去问来者何人。在他面前,那些配合老八的契丹军士,一个个都红了眼。在他们出手的同时,老八手中的铁枪-刺来。

    秦仕得双脚稳稳沉在地面上。

    密不透风的刀光剑影中,他手中的大斩刀由下向上,滑过一道一闪而过的弧线。

    老八的长枪近在眼前。

    秦仕得手臂双臂抬起,大斩刀挥起,又落下。

    一声惨烈马嘶,枣红色战马从马头被斩为两半,马上的老八动作一僵,在他不可置信的神情中,一道血线从他身体中线浮现。他手中的长枪,还未触及到秦仕得,就掉落在地上,随即,他失去生机的身体,石头般坠了地。

    身体裂开,五脏六腑涌出来,碎了一地。

    从始至终,秦仕得不曾多看老八一眼,手中大斩刀挥向下一个敌人。

章一百零一 西行(8)

    李从璟抵达桑亁关的时候,天色尚早,在这里,他得知了秦仕得领兵出战契丹的具体时间。秦仕得在前线与契丹交战,李从璟自然没有在桑亁关喝茶,坐等他归来的心思,他让守关将领派给他两名斥候向导,随即就打开门,只带了近百近卫,一路向西北行去。

    有桑亁关派给他的两名斥候向导,李从璟不愁联系不上秦仕得,事实上,路途中他们就遇到过秦仕得派回桑亁关,传递前线消息的游骑。这些游骑带回的消息,让李从璟得以知晓秦仕得的最新动向。没有意外,出关没多久,李从璟就得知了秦仕得与契丹大军遭遇,两军排兵布阵,准备阵战的消息。

    此番西行,李从璟原本是打算秘密潜入丰、胜之地和鞑靼领地,看看能否与丰、胜二州残余的唐军和鞑靼部联系上,再打探耶律敌烈的动静,若是可能,用骑兵奇袭一下应天军大本营,上演一出卫青夜袭昔日匈奴王伊稚斜的戏码。

    但是秦仕得的领兵出关,让李从璟不得不改变计划,先去看看秦仕得战况。这样的战事,李从璟不可能视而不见,倒不是说非得帮上多大忙,但见却是一定要见的。在百战军马军还未就位的情况下,率先踏入草原有些冒险,但也没有选择。

    从桑亁关到云州边境,总共不过百里之地,李从璟等人马快,到了傍晚时分,就已经很接近秦仕得与契丹大军交战的地方。

    此番出塞,是第五姑娘第一次瞧见塞外风光,她对一切事物都有着浓厚的好奇心,眼中永远画满无数个问号。但她也知道,眼下不是她好奇这些不着边际事物的时候,秦仕得在前线的战事,牵动着包括李从璟在内的,每一个人的心。

    “之前在营州时,我等曾与耶律敌刺鏖战,最后其为我等所败,仓皇北逃,要不是有耶律倍及时相援,他根本就不可能克复营州。眼下坐镇应天军的耶律敌烈,和耶律敌刺有什么关系,他们是两兄弟么?”第五姑娘问李从璟。

    李从璟回答道:“要说关系,他们之间可能有很多种,但要论彼此母亲的关系,则什么都没有,这两人也并非亲兄弟。要说关系,最明显的就是名字瞧着相近了。”

    第五姑娘歪着小脑袋又问:“那这个耶律敌烈,会比耶律敌刺厉害吗?”

    “那倒是不可知,毕竟曾未谋面。不过之前杜千书跟我说过,耶律敌烈是契丹国境内地位最为显赫的大将,更是契丹北院夷离堇,论身份,却是比耶律敌刺要高一些了。若说以身份地位来推测实力的话,耶律敌烈倒是比耶律敌刺要厉害不少。”李从璟带着几分猜想道,他平时甚少说这些不确定的言论,只不过眼下耶律敌烈近在眼前,谈论两句倒是可以的。

    “那秦仕得呢,他有没有你厉害?”第五姑娘眨着灵动的眼睛。

    李从璟不再跟第五姑娘绕弯子,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大致已有些了然,笑道:“你是想说,既然耶律敌烈比耶律敌刺强,那么当初我们胜耶律敌刺都颇不容易,那秦将军若是不如我的,便是不太可能能胜过耶律敌烈的了,而要是秦将军比我厉害,此番他与耶律敌烈交手,才有可能获胜,是也不是?”

    第五姑娘嘻嘻一笑,“是啦是啦。那到底秦仕得是不是比你厉害呢?自打进入云州,你一直都在夸赞他,我也有些好奇呢!”

    李从璟看向前方,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自信神采,“秦将军之军严谨,章法有度,更有一颗敢战的雄心,面对契丹军能够主动出击,殊为难得,在如今大唐数不清的将领中间,也堪称良将。虽然我也很希望秦将军此番能胜耶律敌烈,但要我承认他比我厉害,却是强人所难了些。”

    这倒不是李从璟说他一定强过秦仕得,他只是不会承认他别任何人弱罢了。

    傍晚时分,落日西沉,大地仿佛也带上了沧桑老者的厚重气息。

    有一骑出现在前方山势和缓的低矮丘陵上,继而越过丘陵,向李从璟等人奔行而来。在桑亁关斥候打出信号之后,那名游骑没有避开众人,而是迎了过来。

    看到这位斥候,李从璟没来由心一沉,因为他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惶急之色。

    到了这个地方,距离秦仕得与契丹军交战的地方,说是只有咫尺之遥也不为过,在刚刚过去的游骑那里得知,两军正在鏖战,而此时,眼前这位游骑神色张皇,则只能说明眼前战事不利。而就算战事不利,只要不是败得太厉害,游骑顶多面容严肃,又脸色怎会难看到如此程度?

    李从璟问他:“战事如何?”

    不出李从璟所料,这位游骑颤声道:“大军战事失利,正在撤退,契丹大军紧追不舍!”听到这里,李从璟面容肃然,但若说这些还在李从璟意料之中的话,那这位接下来的话,则让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游骑道:“军帅……军帅身受重伤,生死不明!”

    这名斥候说完这些话,长长吐出一口气,竟似轻松不少,他向李从璟一抱拳,告辞而去,又马不停蹄奔向桑亁关,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桑亁关守将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包括那两名出自桑亁关的斥候,都在等着李从璟发表意见。

    秦仕得败得太快了,快得让李从璟都有些措手不及。在见识过云州的种种军貌之后,李从璟原本以为,即便秦仕德此番出战不胜,也不至于大败,至少不会败得这么突然。但眼下既然情势如此,也容不得想这些没用的,李从璟需得做出决断。

    难处在于,他手上没有兵,只有身旁这百名近卫,无法用大军救援秦仕得,去将契丹追兵拦下。

    李从璟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接应大同军,将契丹追兵拦截下来。否则一旦让契丹军将大同军皆尽吃下,或者让契丹军追着大同军到桑亁关,则桑亁关有被契丹军趁势突破的危险。而形势一旦如此,则云州危矣。云州若是没于契丹之手,契丹精骑,旦夕间可直入幽云腹地,后果将不堪设想!”

    问题想清楚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去解决问题。

    李从璟将近卫们聚拢,细细吩咐了一番。众人领会其用意后,纷纷点头,然后各自散开,去往各处。

    第五姑娘有些担忧,“此计可行么?”

    李从璟道:“事已至此,唯有一试了。”

    话说完,第五姑娘也离开,连那两名桑亁关斥候,也和李从璟近卫离去,这地方,至此便只剩下李从璟一人。

    李从璟策马奔上那座之前那名报信游骑经过的低缓丘陵。踏上丘陵,李从璟就看到了那名游骑口中的前半部分景象。不远处的大地上,大同军正在边战边退,而契丹大军则席卷过来,死死咬着他们不放。让李从璟双眼微凛的是,约莫百余骑率先脱离了正在边站边退的大同军,向他所在地方疾驰而来。

    作为军中宿将,李从璟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百余骑所组成的阵势,是在保护其中的什么人。

    不时,这百余骑奔近山头,很快就看到了独骑立在此处的李从璟。

    “尔乃何人,为何在此?”数骑加速向前,向李从璟奔来,将他围在中间,一位国字脸、一身武夫气质的将领喝问。另外几骑虎视眈眈的看着李从璟,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李从璟回答一个不慎,他们就会立即挥刀向他斩来。

    李从璟面不改色,淡淡道:“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脸上都浮现出不信之色,不等他们多说,李从璟抛出符节印信,那国字脸武将连忙接过,只一眼,便是脸色大变。

    节度使符节,代表的就是一方诸侯。

    武将连忙抱拳,“果真是李将军,多有得罪!”将符节还给李从璟,“情势危急,恕末将不能下马见礼!”

    “秦将军伤势如何?”李从璟隐隐看到百余骑中间一匹马上,有一位伤者。

    武将道:“中了契丹冷箭,穿胸而过……”

    两人说话没两句,那位伤者在得知面前人是李从璟后,在其他将士护卫下,来到李从璟身前。

    秦仕得是认得李从璟的,所以他一看到李从璟,便是眼前一亮,开口第一句话便是:“李将军,救我大同军!”

    两人素未谋面,即便是秦仕得认得李从璟,也不过是之前可能见过,但并未搭上话,今番可算初见。初见,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李从璟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秦仕得嘴中涌血,胸前更是湿了一大片,气息微弱,仅这么一句话,秦仕得就又多吐了好几口血。

    李从璟曾面对李存审感叹抗击契丹有心无力时的悲凉,那时他说,但有可能,必定北上幽云。如今,面对秦仕得这位须发花白,却仍旧能领军出关,主动出战契丹老将的嘱托和期望,李从璟肃然点头。

章一百零二 西行(9)

    日暮。

    百余骑大同军护着秦仕得归去桑亁关,那位国字脸武将留了下来,和李从璟一起实施将截击契丹军的计划。丘陵前,且战且退的大同军虽然形势危急,出现了一些混乱,但整体阵脚并未崩溃,主力仍在极力绷着战阵。

    在主将身手重伤,不得不率先退出战场的情况下,大军犹能不溃败,这样的军队,且不言战力如何,仅是这份进退有据的章法,就已称得上精悍。而这样一支精悍的军队,必定出自主帅严格的训练和无数次沙场杀伐,唯有血火中走出的百战老卒,才能有这样的心力。

    李从璟心里明白,大唐并不缺精兵。甚至不缺良将,不缺大谋士。若非如此,大唐也不可能以河东一隅之地,在与梁朝数十年的战斗中,非但没有被消灭,反而愈发壮大,到最后成功灭了梁朝。

    大唐的军队,大唐现今的实力,本是有一统天下之希望的。

    这些且先不言,眼下,大同军虽然主力阵脚未乱,犹能边站边退,彰显出精锐本色,但精兵也经不起大局失利,在局势不利的情况下,精兵要溃败也不是什么罕见之事。大同军的垂死挣扎,只能维持一时,若是不能尽快相求,全盘溃败仍旧是必然。

    留下来的武将是大同军副都指挥使,他叫张大千,此时他焦急的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大军支撑不了多久了,得赶快救援才是,你有何良策,还请快快施为!”

    夕阳在地平线上渐渐沉下,暮色开始笼罩大地,李从璟道:“本帅之计,已在进行当中,但能不能成,目前却只有五分把握。在此之前,我有一问想要问将军。”

    “李将军已经在施为了?”听了李从璟这话,张大千又惊又喜,同时又疑惑不已,不过转念一想也是理所应当,李从璟堂堂节度使,不可能只身出现在此处。在张大千的认知中,李从璟必是带了军队来的,如此,只要援军不久就到,那么大同军就有生存希望。念及于此,张大千难免庆幸,见李从璟有问题,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将军但问便是。”

    李从璟指着眼前战场上的契丹军,“与你等对阵的,可是耶律敌烈本人?”

    “这却不是。”与敌鏖战至此,不可能连对方领兵主将是谁都不知道,那也太乌龙了些,张大千道:“对面契丹蛮贼的主将,是耶律敌烈义子耶律雉。据我等所知,耶律敌烈自然好像并未亲自前来。”

    李从璟点点头,心中了然。他在山包上站了这么久,早已将战场大势大局和细节看在眼里,通过观察他发现,眼前的契丹军一举一动虽然不失为精良,但距离名将仍旧有差距。大同军情势不利至此,连秦仕得都已经撤出战场,别说耶律敌烈,就是耶律敌刺、耶律德光、耶律倍等人在此,都不可能让大同军抵抗到现在还吃不下。也就是说,大同军至今未败,固然是其精锐之故,但也有对面的契丹主将排兵布阵不够厉害的原因。

    “若是如此,我的计策就成了六分了。”李从璟道,不理会张大千眼中的错愕和欣喜,他接着问:“秦将军是如何受伤的?”

    提起这茬,张大千就一阵恼火,他愤然道:“起初与契丹蛮贼交战,军帅带领我等突入契丹军阵中,无往不利,杀得契丹蛮贼丢盔弃甲,胆寒不已,眼看大军就要破阵,却凭空突然杀出来几员契丹大将。先到的一员契丹将领,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岁的模样,不过身手却是异常凶狠,而且心机深沉,他在出手之前,让一大群契丹蛮贼骤然发力,不管不顾向军帅扑过来,他自己也随即出手。虽然军帅成功将其斩杀,但防备不及那群契丹蛮贼,虽然我等奋力相护,军帅仍是受了伤……”

    说到这,张大千目光中有火色闪动,“事后在契丹蛮贼的呼喊声中得知,那员契丹大将都是耶律敌烈最小的义子,此人阴险至极,正该万死,军帅一刀将其斩为两半,还是便宜了他!但军帅在受伤之后,紧跟在这个小狼崽身后、之前一直不曾露面、刻意隐藏身形的一员契丹大将,骤然杀出,一刀砍在军帅肩头,让军帅吃了大亏——那是耶律敌烈第五个义子,契丹蛮贼呼其为五王子。”

    “但最可恨的还不是在这,那那五狼崽子一击得手之际,我等奋勇冲上,他却也再无机会,但就在这时,趁军帅受伤,我等不备,一只比寻常利箭大了三倍的铁箭,突然从契丹军中射出,将军帅胸膛洞穿,这才方军帅重伤,不得不撤出战斗!”

    张大千说完这些经过,免得不既羞愧且愤怒的骂契丹蛮贼几句。

    李从璟听到这里,却是眼神又明亮了几分,他缓缓道:“老八年少而轻率,但不失心机深沉,老五隐忍不发,在老八耗敌之后出手,不仅心机深沉,更兼心狠手辣,有用老八吸引敌人火力之意……最后这支铁箭,那才是抢夺军功的幕后大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道:“如此,我这计策成了八分了。”

    “什么?”张大千完全没弄懂李从璟的意思。

    李从璟却已不打算再解释。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李从璟望了暗下来的天空一眼,今夜无星辰。

    他露出一个笑容,“想不到还有天空作美,如此,我计大成矣!”

    张大千摸了摸后脑勺,不明所以。

    而就在这时,夜色中有火光亮起,火光逐渐扩大,不时就有了燎原之势。看那样子,竟是草原上起了火,火烧野草,立即向战场卷过去。

    张大千大急,“不好,有人放火,大军危急!”

    “不危不危。如此,大同军才有可能脱身。”李从璟摇头轻笑道。

    ……

    契丹军中。

    老八的身体静静躺在地上,冰冷的尸体已经没有一丝温度,他半身都被劈开,脏腑全都流了出来,整个胸腔如同被一支大手掏空,里面只剩下骨架和血肉,再没了其它器官,看起来如同被去掉内脏的羊。

    这具尸体旁,默然静立着六个人,脸色都不好看,尤其是看到老八死不瞑目,犹自张大铜铃一般大、透露着深深惊恐不甘之色的双眼,众人脚底都有些发寒。

    耶律雉一把揪起老五,暴怒斥道:“你说你为老八掠阵的,你说你为保完全,要照应他的,这就是你的万全之策,这就是你为他掠阵、照应他的结果吗?!”

    两人的脸都要贴到一起,这让老五的鹰钩鼻看起来分外明显,面对耶律雉的责骂,他神色阴沉而清冷,一把挣开耶律雉的手,拍了拍衣襟,“老八技不如人,照面便被秦仕得一刀斩成两半,那是他的宿命,我再想照应,又如何来得及?”

    耶律雉黑着脸盯着老五,咬牙道:“老五,你休得推卸罪责,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你不就是故意让老八先出手,吸引秦仕得的注意,好在他俩交手的时候再出手,好捞取渔翁之利吗!你倒是算得深,想将军功抢在自己手里,但现在如何,老八死了,秦仕得却跑了,我回去如何向父王交代?!”

    老五毫无惧色,不仅不畏惧,反而没有丝毫歉疚的意思,他冷冷看着耶律雉,冷笑道:“要说算得深,谁比得上大哥你?最后那支铁箭是谁发的,大家心知肚明!不过可惜,那一箭没有射穿秦仕德咽喉,反倒是让他跑了,这算不算技艺不精,惊跑了猎物?”

    “你……”耶律雉。

    老五转身离去,淡淡的道:“老八永远一副高高在上,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样,以为什么都该是他的,以为谁都该让着他,他眼中从来没装下过别人,只有他自己,别说我,大哥你看得顺眼?这样的蠢货,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耶律雉:“老五,你……”

    他话没说完,就被惊呼声打断。

    有人跑来惶急的对耶律雉道:“大王子,不好了,着火了,到处都是火,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

    “什么?!”耶律雉大愣。

    待他走上视野开阔处放眼四望时,四野已渐成一片火海。

    不见边际的大火中,浓烟滚滚。

    “是谁在放火?”

    “不知,这火突然就烧起来了!”

    “大哥,火势大,已经向我们这边烧过来了,我们该当如何?”

    “大哥,会不会是唐军的援军到了?”

    “我们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其他耶律敌烈义子七嘴八舌的叫喊起来,“那大同军不追杀了吗?”

    “等击溃大同军,你我都化成了灰烬,便是杀完他们又有何用!”

    所有人都看向耶律雉。

    耶律雉脸色铁青,恨得咬碎了牙。

    ……

    张大千怔怔看向李从璟,“这火是李将军你派人放的?可是我们的将士还在战场上,大火这样烧过来,他们一面要应对契丹追杀,一面要逃生,岂非更是难如登天?”

    李从璟摆摆手,目光无波的看向大火燎原的狂野、战场,“大同军要摆不脱追杀,不是局势太乱,相反,是局势太稳。唯有让战场乱起来,让契丹军自顾不暇,大同军才有可能从逃出生天。这是草原,不是深林,大火远不及敌方大军可怕。”

    张大千惊讶的说不出话来,愣了好半响,问:“可李将军如何确定,契丹蛮贼不会不顾大火,也要咬住我们大军?”

    “大火过处,浓烟滚滚,浓烟之后有什么,有没有对方援军,对方是不是等着大火烧过之后杀出来,谁知道?”李从璟语气平静却笃定的说道,“今我先观契丹军阵,知其主将虽有些才能,但离名将尚远,主将智谋不足,便不能看透变故虚实;后我又知契丹将领各有心机,其彼此之间或有勾心斗角,又争功,如此各为其利之众,在危机面前,只会寻求稳妥自保,必不能牺牲奉献以形成合力,如此如何应对这原野大火?且今日月黑风高,契丹蛮贼视线受限,就更不敢轻举妄动。”

    “有以上三者,我料定,契丹军必定只能暂时放弃追杀大同军,而我在防火之际,故意流出东西两面火势稍弱,就是方便两军在火势合围前,各自奔逃,故大同军能安然撤退!”

    李从璟说话间,战场上形势大变,大同军固然放弃阵型,开始没命一般的往外跑。而契丹大军,虽有主将约束,却也混乱不堪,勉强不至于大乱而已。对逃跑的大同军,他们除了干瞪眼,便只能转身也往外跑。

    张大千呆呆的看着这一幕,心中忘了喜忧,只有震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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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