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三 阴谋算计为哪般 分合友敌无非利
檀州城,刺史府。
此时王厚德面前摆了几大箱在中原极少能见到的珍奇物什,这些产自草原的上好皮毛、来自西域的上佳珠宝,在唐朝强盛时,曾满布于大唐的大街小巷,所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不外如是,然则近几十年来,中原大乱,战乱频繁,路有冻死骨,千里无鸡鸣,在这种情况下,商货自然就少了许多。王厚德在调任檀州刺史前,大半辈子都生活在中原,上位也已有多年,然要说一次性见到如此多珍宝的机遇,却是寥寥无几,更遑论眼前这些足以抵得上一个小县一年赋税的钱财,现在都归为他所有了。
王厚德本该分外喜悦才对,然而眼下他脸上并无异色,就像眼前的东西并不存在,或者微不足道一般。
他的心腹幕僚满脸笑容,拱着手奉承道:“大人足不出户,手不费吹灰之力,脑不作他念二想,而有贵人从千里之外奉上稀世珍奇,以供大人享用,由此可见大人之名已远播异国,大人之威已让夷族动容,小人在此先行恭贺大人,愿大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厚德高高在上坐在矮榻上,不动如山,他瞥了幕僚一眼,冷哼一声,睥睨道:“你认为这些物什很值钱?”
“当然!”幕僚理所当然道,瞧着王厚德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的问:“大人,难道不是吗?”
王厚德神色高傲,如群峰之巅傲视群雄的狼王,他冷声道:“这些东西固然值钱,可它们也不是那么好拿的!越是值钱的东西,你要得到它,需要付出的代价也就越大!这世间的交易,讲究的是公平对等,尤其上了层面的交换,更是如此。今日耶律德光给本官这么多贵重之物,他要本官给他的,其价值又岂会低于这些物什?契丹蛮贼都是狼,你可曾听闻过愿意吃亏的狼?”
幕僚神色一变,惊道:“大人,这……”
王厚德目光深邃,越过门槛看向屋外,声音依旧清冷,“耶律德光要对付李从璟,可李从璟是那么好对付的?且不说他能征善战,以及冠之龄拔怀孟、败王彦章、灭伪梁,北上后又连败契丹大军,克复平州,战功赫赫,我观其行事风格,莫不是勇武果决、心狠手辣!昔年李从璟淇门建军时,有地方大姓不识时务,阴谋陷害他,可结果如何?竟是被李从璟毁家灭族!就连那跋扈一时,连陛下曾今都有三分无奈的吴靖忠,不还是被他说打压就打压,一个家族的势力更是被连根拔起?这样的家伙,就像烈火一般,沾上了,就能将你烧得灰都不剩!”
幕僚惊悚道:“既然李从璟如此难对付,那大人为何还要答应与耶律德光联手行事?”
王厚德摸着嘴角的胡须,眼神阴狠,“李从璟虽然难缠,但就是太过狂妄,目中无人,打了几场胜仗,就得意忘形,行事无度,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去岁李从璟与耶律敌刺、耶律倍在营州、平州一带交战,双方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原本李从璟要挣军功,要博上位,要谋名谋利,与本官无干,他要果真有本事,打赢了契丹人,本官也乐见其成!”
“可问题就在于,他千不该万不该,从我檀州古北口调遣大军北上,在檀州边境挑起了与契丹的战争!他李从璟是挺能打,可他打完仗,捞够了军功,名利双收,拍拍屁股走人,躲去幽州享清福,安安稳稳做他的幽州节度使了,把我檀州置于风口浪尖上,让本官来替他收拾烂摊子,面对契丹人的报复,这就是没有良心了!”
“皇甫麟从古北口撤离之后这半年,契丹骑兵没日没夜在古北口外驰骋,我檀州与契丹接壤的百里之地,没有哪一处没有遭受契丹骑兵的侵扰、打击,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檀州兵少,应付不来,以至于屡遭兵败。好嘛,这下地方不稳的责任在我,兵败的责任在我,被百姓骂作是不能打契丹软蛋的是我,朝廷屡屡责怪也是我,本官心中委屈向谁说去?”
说到这,王厚德目光锐利起来,他盯着幕僚,咬牙道:“你说,于此境中,本官如何求生?”
幕僚张了张嘴,一时无言。
王厚德叹了口气,“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本官忝为檀州刺史,固有守土御敌之责。然而,近来契丹骑兵大举隐蔽集结在古北口外,图谋不轨,檀州兵本就少,又因为都试裁员不少,当此之际,如何抵挡得了契丹精骑?这回与耶律德光联手,非是我愿意,而是不得不如此啊!耶律德光已将话说得明白,若是我不答应,他就挥师南下,纵使李从璟再厉害,他也能在李从璟援军到来之前,要了本官的脑袋啊!”
幕僚转念想了想,心中一动,赶紧问道:“大人,若是此事功成,我等进入契丹后,还能否拥有现如今在大唐的地位?”
“岂止于此!”说到此处,王厚德眼中闪过精光,情绪终于显露出波动,他指了指眼前的珍宝,“无论此事成与不成,来日我等到了契丹,不仅能得到数倍于此的财货,官位也不会比一个刺史低!此事若是成了,耶律殿下已经答应本官,将拜我为契丹上-将!”
“啊……”幕僚怔了半响,回过神来后赶紧下拜,“大人英明!”
王厚德长叹,目光真诚的对幕僚道:“今日叛唐,非是我初衷,实在是迫不得已,为形势所逼。你跟了我这么久,来日到了契丹,也能享受到荣华富贵,总比在这里给李从璟背黑锅的强千百倍!”
“是,悉听大人安排!”幕僚很真心的说道。
见王厚德露出疲惫之色,幕僚识趣的告辞。
退出房门,在确定王厚德看不见自己后,幕僚一甩衣袖,冷哼一声,露出不屑之色,嘲讽道:“被收买了就是被收买了,要卖国就是要卖国,说到底不过见利忘义而已,何必扯那么多借口?果然越是高位的人,做什么事都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幕僚退出去之后,王厚德眼神阴毒的喃喃自语,“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捞了那么多军功,不分给我们一部分也就罢了,还裁老子的兵,现在又要屯田,‘变幽云之天’,你倒是心大,可我们得到了什么?你如此黑心,又自私自利,跟着你,有什么前途?还不如投靠契丹!”
离开檀州城后,耶律德光并未立即与赵天河分道扬镳。
策马而行三十里之后,众人放慢马速,及至日暮,面对一座小城,人马过城而不入,而是在野外扎了临时营地。
帐篷中,耶律德光与之前那位与赵武较劲的精壮汉子正在密议。
“殿下,今日得到王厚德效忠,此番我等谋取李从璟的计策,已是告成在望了,只要不出意外,李从璟强大幽州的妄想,必定破灭!届时,殿下再领军出征,幽州区区弹丸之地,必不能阻挡殿下的兵锋!”精壮汉子说道,神色振奋。
耶律德光摇晃着得自西域的心爱酒杯,不咸不淡道:“多伦,现在就下定论,还早了些。”
“哦?”多伦不解,想了想,点头道:“殿下说得是,王厚德今日虽然承诺了殿下,但是他对大契丹的忠诚,确实还有待考证!”
“忠诚?”耶律德光不屑一笑,“本王无需王厚德对大契丹忠诚,他只需对利益忠诚就行了!对主人忠诚,对国家忠诚,这都不那么靠谱,人总是善变的,但人唯一不变的,是对利益的忠诚!”
多伦默然。
耶律德光站起身,掀开帘子,站到帐篷外,目光看向深夜深处。良久,他道:“自李从璟北上幽州以来,无论是本王,还是耶律敌刺、耶律倍,凡与其交手,没有不大败的。他区区一个普通唐将,横行幽州,杀我族人,夺我土地,竟然让大契丹数名名将束手无策,实是耻辱至极!父皇圣明,心怀远大,没将李从璟放在眼里,也看不起他的小打小闹,不愿与之纠缠,而是全力预备来年攻灭渤海国之战,此本无可厚非。然则,李从璟先在葫芦口辱我,又在草原掠走堂堂契丹公主,更让我在追杀他时被反戈一击……”
耶律德光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严厉起来,“我耶律德光出生以来,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多年以来,本王随父皇征战草原,死在本王刀下的名将、酋长多不可数,可本王何曾在同一个人手里吃过两次亏?他李从璟算什么东西,他有什么资格,让我堂堂大契丹国的兵马大元帅避其锋芒,畏而不战?!”
“殿下……”多伦欲言又止。
耶律德光眼眸中燃烧着浓烈的战意,“本王与李从璟同在及冠之年,断然没有本王不如他的道理,本王这二十年来,马上征战,马下治国,经历过多少风浪,岂是一个李从璟能够阻我步伐、阻我大业的?父皇可以不理会李从璟,但本王不能不理会,本王不仅要理会,更要亲手将他击败,将他送进地狱!不如此,本王有何面目立于当世?若是连一个李从璟都不能打败,本王来日如何去争雄天下,称霸中原,建立万世不朽的功业?!”
多伦静静望着情绪起伏不定的耶律德光。
“这大半年来,本王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准备着,而本王也终于说服父皇,准我暂时放下契丹国内的军务,来亲自对付李从璟。此行,你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一劳永逸的拔出李从璟这根刺,去掉他这个心魔!”耶律德光胸膛剧烈起伏,他转过身,看着多伦,决然道:“多伦,因此,此行绝不容许失败,为了不失败,绝不容许有半分差错!”
“多伦不惜死,也要助殿下实现夙愿!”多伦昂然表态,话说完,突然想起一事,“说起差错,殿下,我观那个赵武,这些时日来,似在一直劝告赵天河不要与我等为伍。”
耶律德光回过身,负手看向远方,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便杀了他好了。”
“是!”多伦领命。
“让赵天河自己动手。”
“是,殿下!”
一个时辰后,营地外某处。
赵武不可置信的看着赵天河,双眸瞪得老大,就像不认识对方一般。
方才,赵天河让赵武陪着出营散布,趁其不备,突然出手,短刀刺进了对方的腰肋。若非赵武反应敏捷,在最后一刹那堪堪避过要害,此时已是一具尸体。
赵武捂着不断往外流血的伤口,眼中尽是不解之色,似乎到此时,他也不相信,眼前这个曾和他在战场上背对背战斗的将军,竟然会向他下黑手,“将军,为……为何?”
赵天河目光冷漠,声音更是没有丝毫感情,“本将早就说过,你若再劝本将,本将必杀你以封口。”
赵武步步后退,身子踉跄,摇头道:“将军,你为何要背叛大唐,为何,为何?你是大唐的军人,是大唐的边军,你曾与契丹以命相搏数十年,难道你忘了那些战死的兄弟,忘了他们不惜战死也要握在手心的东西?你怎么能投靠契丹,做那不忠不义之徒?将军,回头吧,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擒杀耶律德光……”
“够了!”赵天河一声怒喝,手中横刀一挥,刀锋在赵武上身撕开一道恐怖的伤口。赵武摔倒在地上,血染黑土,再也站不起来,拼命挣扎也只能跪在地上咳血。
“将军……”
赵天河打断他,面色狰狞道:“赵武,早知你这么蠢,如此不可雕琢,本将之前就不应该那般重用你!告诉你,本将确实与契丹厮杀了数十年,但那不是为大唐,而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为了能手握大权,为了不像蚂蚁一样无足轻重的活着!赵武,你明白吗?我不要像蚂蚁一般活着,一辈子做人家的棋子,连自己的命运、生死也掌控在别人手里!”
赵武拼命摇头,鲜血不停从他嘴中涌出来,他能感知到生命的悄然流逝,在意识消失之前,他吐血艰难道:“将军……大哥,我死不足惜,你……不要叛国,要保家卫国,要守卫祖宗疆土,要忠义……大哥……”
话没说完,赵武晕死过去。
赵天河脸上肌肉一阵抽动,握刀的手一震颤抖。最终,他没能狠下心亲手杀了赵武,抬脚离开,他吩咐自己的亲兵队正,“杀了他,尸体丢进荒野!”
章七十四 忽如一夜春风来 局势变幻激斗开
赵天河说完这句话,丢下那把要了他兄弟大半条命的利刃,沉着脸大步走开,负在身后的手,犹在往下滴着炽热的鲜血。
亲兵队正独自留下来,目送赵天河等人离去,他沉默捡起赵天河丢下的短刃,向赵武走过去。
一把提起赵武的后衣领,亲兵队正拖着他走向林子深处,行了十几步,见着一处并不宽阔的空地,亲兵队正将赵武扔在地上,目光闪动。
片刻之后,赵武身上两道巨大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完毕,细土和嚼烂的草叶混在一起,堵住了流血的创口。赵武悠然睁开双眼,却发现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身体上传来的剧痛,让他难以承受。
难辨五指的黑暗中,响起亲兵队正忽远忽近的声音,“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赵武茫然的瞳孔里,布满震惊和难以置信之色,他艰难道:“你……你不杀我?”
亲兵队正道:“我的手上从未沾染过唐人的血,以前如此,日后也会如此。你曾救过我的命,现在我还你一命,今后两不相欠。”说完,亲兵队正转身,拨开眼前的树枝杂草,向林子外走去。
“宋队正……”
走出去几步,亲兵队正停下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冷然道:“将军也救过你的命,你若还记得将军对你的恩情,就去做个普通人,不要做对将军不利的事!”他所指代的,自然是赵武在捡了一条命后,不要向他人告密赵天河的行动。
挣扎着站起身,赵武的视野中已经没有了亲兵队正的影子,草木的轮廓清晰而又杂乱,交错纵横,彼此纠缠,不知延伸到何处。
“顺天镇六十精骑,谁没救过兄弟的命,又有谁没被兄弟救过?”赵武恍然失神,平日里只有坚毅、粗狂两种色彩的眸子里,此时格外沉重而深远。
片刻之后,赵武转过身,捡起那把方才重创过他的短刃,背对着赵天河和亲兵队正离去的方向,迈着痛苦的步伐,步步前行,逐渐消失在林子深处,走向满是荆棘而又不辨南北的前方。
幽州。
今日是演武院举行“开学典礼”的日子,辰时方过,李从璟便在一众武将、文吏的陪同下,走向城中新建的演武院。前有下吏、侍卫开道,后有一众官员随行,身着明光甲的武将们英雌勃发,整个超过百人的队伍,行走在大街中央,庄严而贵气。行人回避、仰望,寂静无声,不敢稍有议论。
演武院的建筑都属新建,简朴、实用而庄严,其内不仅有书舍、宿舍,校场、演武场等军事基础设置,更是一应俱全。整个演武院占地颇广,足能容纳千名学生于此中居住、进修。
李从璟自任幽州节度使后,在幽州做了许多事,无论是都试、裁兵、募兵,还是屯田、开矿,虽件件事情都不简单,但并不新鲜,唯独建立演武院一事,让人觉得新奇。
费高章、张一楼俱在随行官吏中,稍稍落后于李从璟。张一楼不无感慨道:“演武院之事,闻所未闻,不见于史册,更未现于外邦,。一楼虽非军旅中人,却也知晓演武院于军队之重大功用,军帅此举,有鬼斧神工之意。老师,学生着实觉得奇怪,以军帅及冠之龄,他是如何有这些奇思异想的?”
“有奇思异想不难,难得是所想皆实用,这才是最为难得的。”费高章叹道,“军帅未至幽州时,大帅曾言,军帅之才绝不仅限于征战,理政更有大能,之前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耶律敏跟在李从璟身侧,她回头望了一眼正交谈的费高章和张一楼一眼,对李从璟道:“为建演武院,且不说你花费多少钱财建造房子,购置器具,仅挑选先生,编纂书册,就耗费精力甚巨,演武院有多大的用处,值得你花这么大心思?”
因要参加“开学典礼”,李从璟今日披挂整齐,一身甲胄在阳光下明光闪闪,衬托着他愈发英武不凡,闻言,他也不怕泄露什么机密,直言道:“演武院之事,非为一时之利,而在长久之计。今日有草原骑兵,他日有西蜀藤甲兵,南国楼船士,要与之战,就不得不熟知其战法,演武院深研其事,绝非白费力气。况且,当世军队,战场胜败,多在将领素质,因是对各级将领的深造,就显得很有必要。这不是小利,而是大局,怎能不尽心尽力?”
耶律敏似懂非懂。
演武院第一期学生三百人,作为实验对象,分为十个班组,这些学生,都是军中的中级将领,年龄不大,但又是饱战之士,日后若是学成,当能成为军中中坚力量。
作为演武院院长,李从璟在演武院停留半日,在诸位学生心目中确立了形象、影响力后,又为他们教授了第一课,这才离开。
归途中,耶律敏忽然神情决然的告知李从璟,她决定不离开幽州去中原了,她要留在幽州,不仅如此,她还请求离从今给她安排差事,她要参与到李从璟“变幽云之天”的大业中来。
李从璟颇为意外,笑着打趣道:“难不成你想在演武院做一个先生?”
耶律敏摇头道:“我有此念,非是一日了。之前本欲去中原,之所以逗留至今,固然是想看看你能将幽州变成何种模样,也是想借机思虑清楚,我自己的前方、出路在何处。人总要有归处,你这是说的。”
李从璟不再调笑,问道:“如此,你的归处在何处?”
“我的归处,自然是为生民谋福啦!”耶律敏笑嘻嘻的说道,“而现在,本宫要为幽州的百姓谋福,让他们吃得饱、穿得暖,能过上安稳日子!”
李从璟本来严肃起来的心态,因耶律敏这句话而瞬间崩塌,失笑道:“你一个契丹公主,反而来帮我大唐子民,倒是一桩奇事。”
他这话本是玩笑话,然而耶律敏听了,神色顿时肃然起来,认真的看着李从璟,很庄重的说道:“天下的百姓不都是百姓吗?他们都是父母、妻子、丈夫、兄弟、姐妹,都在用自己的双手过自己的日子,都在苛求幸福安稳,为什么要有国别、种族之分呢?帮助一方的百姓,不就是在帮助天下的百姓吗?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姑且不分生灵的差别,人为何要将人与人分出不同来呢?”
“我是公主,虽然是契丹的公主,但既然是公主,就得为天下间的子民,做我应该做的事啊!万民以血汗养我,我必以心血报之,使其能得幸福安稳!今日助幽州百姓,明日就能助契丹子民,两者非但没有冲突,本身就是同一件事!”
李从璟不知是该称赞耶律敏的想法很伟大,还是该嘲笑她的心智太单纯,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眼眸里仿佛有神圣光芒的这位公主,李从璟不觉得自己有伤害她美梦的权力。没有多想,李从璟问她:“既如此,你预备向我讨要一个什么样的官职?”
“不求高位厚爵,一斗食小吏足矣,只要能行事便可。”
“好,那我便让你先为司户参军佐史,你且先随卫行明屯田吧。”
“好!本宫……卑职领命,谢军帅!”
“嗯。”
李从璟回到府中后,直接进了书房,埋首在案牍中,或批阅整理好的文书,或从各种情报中发现信息,间或有事情需要谋划、布置时,就停下来静静思考一阵,随后在文书上写下指令。
不知不觉间,日落西山,李从璟偶然抬头望向窗外,但见明月高悬,竟是入夜了。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任婉如带着侍女端着鸡汤进屋,款款走到李从璟身侧,奉上汤碗,在李从璟接过去之后,又绕到他身后,温柔的为他揉肩捏背。她也不说什么,因为说什么都是多余,奉劝李从璟不要如此劳累的话注定是徒劳,与其如此不如不说,只是安静的为李从璟解去一些疲劳。
李从璟喝完汤,将肩上的手牵过来,放在手心,朝任婉如柔和的笑了笑,“时辰不早了,你先去歇息,我稍后便来。”
任婉如低头嗯了一声,恋恋不舍的走出书房,亲手为李从璟关好门。
李从璟复又埋伏书册中,直至子时。在最后还剩下十来册文书的时候,李从璟感到有些疲乏,若是常人此时有可能将剩余书册留待明日再看,但李从璟却没有拖延的习惯。
当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册文书中的内容上时,他脸色骤然一变。随即,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中抽取数本书册,一一翻开来看,又详细做了对比、分析,最终闭上眼冷静下来,思索良久。做完这些,重新放下所有文书时,李从璟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下来,双眸锐利如刀。
他打开房门,叫过来守卫在门外的近卫,以一种只需马上执行命令的口吻吩咐道:“传令第五、丁黑,集结军情处、近卫都,两刻后随本帅前往檀州!”
章七十五 一片肝胆谁人知 既入檀州势如何?
(第一更,会有第二更。)
檀、幽边界某地。
炎夏将至未至,北地气候还很凉爽,不比南方当下的细雨绵绵,幽云之地雨水尚少。今日是难得的雨天,不过也是小雨罢了,细如鱼线的雨丝从苍穹飘落,编织出这一代的江山如画。
雨水洒在赵武脸上,打落些许血迹。他从一条山间小道中冲出来,冲上官道,面色严峻,尚不及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就因长久奔走和伤口崩裂流血过多导致的乏力,让他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栽倒。
在他身子栽倒之际,一支不知来自何方的利箭,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飞过。
赵武就地打滚,再站起身时,发现自己已是陷入重围。他喘着粗气,提刀站立,冷眼面对挡住他去路的十数人。因为脱力,他胸膛剧烈起伏,胸前殷红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很是狼狈。
“真没想到,在镇军之外,将军竟然私下里养了这么多私军,我随将军左右多年,竟然从未发现半分蛛丝马迹!”赵武沉着脸,对眼前的人道。
“我父亲的智慧,岂是你这种莽夫能够理解的!”一位眼神中透露着阴狠、不屑之色的年轻人,收起手中的强弓,换了横刀在手,看向全神戒备的赵武,眼中满是嘲讽。“宋立放了你,你就当真以为你能走得掉?我父亲要你的命,谁也救不了你,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何况还有耶律殿下相助!你拼命逃出来,又奔逃了这么远,除却害死宋立之外,并不能改变什么。宋立本是我父亲看重的人,如今却也因你而死,你说,你不死,是不是天理难容?”
“你们杀了宋队正?!”赵武咬牙切齿,以刀指向年轻人,眼中的愤怒仿佛能燃烧山林,一字字的问。
赵三轻蔑一笑,道:“他不遵父亲军令,就该死!父亲军法,你难道不知?”
赵武缓缓摇头,身躯不禁颤抖起来,他拼命控制住,抬头望天,嘶吼一声,“为何,为何?!”
赵三眼中的嘲讽之意更浓,他看赵武的神态就如同在戏弄一只蚂蚁,“你知道了我们要投契丹,知道了耶律殿下已入檀州,更知道了他们要如何对付李从璟,此三者,你知任何一项,都得死!”
赵武仍旧是摇头,苍凉悲戚,“某非是问此,而是问你,赵三,身为大唐军人,身为幽云子民,你何以能不顾国家大义,不顾边民与契丹深仇,不做汉人,甘愿卖国求荣,去做契丹人的狗?!你们如此作为,就不怕军帅一旦知晓,将你们全部绳之以法?”
此言让赵三大怒,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目光中的阴狠之色更甚,“军帅?李从璟算什么,他现在在幽州享受权力尚且来不及,哪里有暇来顾及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冷笑道:“赵武,本公子本欲多留你活两刻,好让知道自己有多么愚蠢,但既然你如此执意求死,我便成全你!”说完,就想亲自动手,但见赵武腰杆挺直,手中的横刀握得稳如泰山,尚有一战之力,又想起对方的悍勇,不由得有些忌惮,遂伸出手指指向赵武,招呼左右,“上,给我乱刀剁成碎肉!”
他身周的随从一拥而上,向赵武扑过去。
“某一介匹夫,死不足惜,但军帅英武,如尔等这般卖国贼,来日必死于军帅之手!”
“今日好叫你知晓,何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在力量面前,国家大义、血海深仇都不值一提,因为你根本没那个命,去将这些东西握在手里!”赵三冷笑不迭,“赵武你也是性贱,李从璟有什么好,他曾今那般羞辱你,您竟还对他抱有如此厚望?他若真能,你让他现在就来,本公子愿意奉上肩膀上这颗脑袋!”
赵武却是无暇回答他了,他忙于应对身前的敌人。
冲上去围杀赵武的人还只迈出几步,忽然有人从后方急速奔跑过来,慌忙在赵三面前停下,指着身后,神色惊恐道:“公……公子,有、有人!”
赵三十分不快,“有人又如何?本公子不是吩咐过你们,但凡有人敢打扰我等办事,杀之便是!”
“不、不是……”或是因为情绪激动,来人口齿不清。
“不是什么?”赵三皱眉,不耐烦道。
“他们,他们在杀我们的人,我们挡、挡不住了!”来人终于将要说的话说出了口。
“你说什么?”赵三一把揪起那人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怒骂道:“你他娘的疯了吧?我……”
话未说完,已闻身后异动。转身去看,立即呆在那里。手中一松,来汇报的人掉落在地上,他也不曾察觉。
数不清的骑士,如同狼群一般,蜂拥而至。
凡是挡在他们前面的人,那些赵天河花费无数心思培养出来的私军,犹如稻草人一般,被系数顺手斩杀,一个接一个倒下。
其人也众,其行也利,势如天神,不可阻挡。
赵三傻了半响,不等他反应过来,他手下的私军就被屠杀殆尽。那些围杀赵武的人,也都停下脚步,回头看过来。瞬息之间,那些青衣骑士就以猛虎搏兔之势,卷了过来,将赵三等人悉数围在中间。
赵武也愣在那里,完全不明所以。
赵三又怒又惊,强自镇定,忍不住喝问:“尔等何人,胆敢擅杀边军?”
这时候,他倒是知道他是大唐边军了。
为首的青衣骑士,身如青山挺拔,手握马缰绳,端坐马背,居高临下望了赵三一眼,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的问:“你是赵三?”
赵三诧异不已,面对眼前这个身披六把刀的怪异骑士,他发现自己脊背尽是寒意,触碰到对方的眼神,他心头没来由一阵发颤。饶是如此,仍旧强提一口气,“是又如何?你是何人,既知我身份,为何杀我的人?”
“奉军帅之命,特来取你性命!”有六把刀的骑士眼神骤然一冷,身子忽的从马背上跃起,人在半空,长刀已然在手,顺势一刀,当头朝赵三斩下!
“李从璟?!”赵三大骇,心神剧震,慌乱之下,连忙举刀上扬,想要去挡来人的长刀。
“嗤”的一声,赵三的横刀还未举起,他的脑袋、身躯已被长刀从中线斩出一刀血线。诸人只觉眼前一道虚影闪过,再定睛看时,那青衣刀客的动作已经停止,长刀也已离开赵三的身体。在众人震惊、骇然的眼神中,丁黑起身、收刀,而瞬息之后,赵三的身体才喷出血泉,无力倒下。
站起身的丁黑,未拿正眼去看赵三的随从,淡淡道:“全部就地处死!”
他话音刚落,骑士们从他身旁掠过,不消片刻,那些妄图反抗、逃跑,或者还在呆愣中的赵家私军,就此全部被斩杀。
丁黑迈步穿过人群,来到尚在震惊中的赵武面前,打量了他一眼,温和道:“你是赵武?军帅要见你。”
眼前的巨变,发生只在片刻之间,甚至没有过多的对话,寻常人可能都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赵武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听了丁黑的话,又陷入更深的惊讶中,“军、军帅要见我?军帅来了?”
“嗯!”丁黑点头,“跟我走吧!”说完转身,率先迈步。
赵武激动难耐,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直到丁黑转身走开,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行礼唱诺,“卑职遵命!”
片刻之后,赵武登上一处山坡,见到了正立在坡上远眺的李从璟。近年后再次相见,李从璟仍旧未着甲胄,赵武未敢靠近,五步之外就行大礼跪拜,“卑职顺天镇队正赵武,见过军帅!”
李从璟转过身,示意赵武起来,微笑道:“伤势如何?”
第一句话便被李从璟关心伤势,赵武大受感动,忙抬起胸膛道:“军帅放心,区区小伤,仍可上阵杀敌!”他因激动、局促、紧张,竟是将临阵那套脱口而出。
李从璟也不计较他言语不当,笑意愈发温和,“去岁相见,你强娶民女,让本帅气愤,夺你军籍之令,乃本帅亲下。不曾想大半年过去,你仍有军籍在身。边军难治,兵骄将悍,之前多是听闻而已,如今却是眼见为实了。”
闻言,赵武以为李从璟有怪罪之意,心中顿时不安,连忙下拜,“军帅,此乃卑职之罪,卑职固该受罚,然其责皆在卑职一人,还望军帅不要迁怒……将军。”
李从璟摆摆手,走到赵武面前,拍着他的肩膀,感叹道:“本帅并无怪罪之意,你毋庸紧张。非但如此,本帅还庆幸。若是当日你被逐出了军营,此时本帅便不能知晓你之忠勇了,大唐边军也会失一骁将,那将会是莫大损失!你之罪责,本帅今日便下令,悉数赦免。”
李从璟此举让赵武感动不已,他道:“谢军帅,卑职感激不尽!”
“听你方才之言,仍是不愿本帅责怪赵天河。赵天河令人杀你,你却仍愿为他求情,可见你俩交情深厚。既是如此,赵天河通贼叛国,你又如何拼死也要离他而去?”李从璟接着问。
赵武听了这话,震撼不已。李从璟的话表明,赵天河投靠契丹的事,他已经知晓了。李从璟是如何知晓的,赵武不知,但这并不妨碍他回答李从璟的问题,他语调铿锵道:“身为大唐军人,守土御敌乃固有之责。多年来,我等护边击贼未有成就也就罢了,焉能以身事贼,背宗忘祖?卑职与赵将军固然交情深厚,但一己私情,却不能与家国大义相提并论!国仇面前,没有妥协,亦无私利!”
李从璟看见赵武眼眸中闪动的坚毅光芒,心知他此言非虚,不由得更是感慨。这个曾自恃功高,理直气壮强娶民女的粗莽汉子,却有这样一番赤子之心。
然而,边军中的普通军汉,不多是如此么。他们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但国家大义,视外寇为仇敌的坚守,却是如此震撼人心。
李从璟在让赵武下去治伤之前,对他道:“赵武,本帅欲选你入百战军,你可愿意?”
赵武先是一呆,随即狂喜。
李从璟如何?乃幽云之福,边地军民护边击贼之所望。
百战军如何?乃李从璟手中最威猛之利器。
入百战军,是眼下无数推崇李从璟的边军将士的梦想。于这些边军而言,进入百战军,便是无上殊荣。
“卑职愿随军帅护边击贼,征战四方!”
章七十六 既入檀州作虎行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二更。)
李从璟之所以进入檀州,是因其发现檀州刺史有异。离开幽州这几日,随着军情处这架庞大精密机器的高速运转,此消息进一步被证实。初步结论是,檀州刺史王厚德并顺天镇将赵天河,与契丹有往来,图谋卖国。
之前未发现此间踪迹尚好,在李从璟于文书中整理、看出痕迹后,再令军情处彻查,旬日之间便有了进展。幽州是李从璟在北地立足点,其下辖九州自然要严密监控,军情处的眼线遍布各处,尤其是州城重地。不仅如此,对各地刺史、镇将,军情处本就有所监视,所以李从璟能很快发现王厚德、赵天河与契丹往来。
如此,王厚德、赵天河的详细资料尽入李从璟之手。
进入檀、幽边境后,军情处的线报更加详实,李从璟由此知晓赵三、赵武。至于路途相遇,却是有意无意参半了。
丁黑带赵武下去治伤之后,第五姑娘蹙着精致的娇弱眉头道:“早先知晓王厚德与契丹眉眼眼去时,尚觉王厚德此举不可理喻,未曾想契丹竟是以耶律德光亲至,难怪王厚德那老贼愿意卖国,也不知耶律德光这小狐狸给了王厚德那老贼何等价码,竟让他甘愿弃国从贼,实在是可恨至极!”
“王厚德固然可恨,然则多年来,幽云之地的大唐官吏,尤其是领兵将军,投靠契丹的委实不止卢文进一人。乱世当道,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心没了敬畏,行事也就没了顾忌,投敌与否,只在一念之间,利益纠缠,并无太多不可理喻之处。我能将木哥华请到幽州,欲借用他内乱草原,耶律德光自然也能将手伸到幽州,借他人之手给我添麻烦。”李从璟对此看得透彻,所以并无太多惊奇。
“依赵武所言,耶律德光极有可能尚在檀州,军帅,我等该当如何,要不要立即擒杀这厮?”第五姑娘眨眼问道。
细雨初停,霁光未现,大地一片苍茫,李从璟缓缓道:“檀州边境近来屡有契丹游骑袭扰,古北口外更有大量契丹精骑隐蔽集结,在契丹大举入境,挑起大战不太可能的前提下,耶律德光此举,意欲如何?”
第五姑娘歪着脑袋凝神细想。
李从璟亦在深思。
此情此景,李从璟不由得想起莫离、杜千书来。若是他二人在此,或许不用李从璟如此苦思冥想,他俩便能给出见解,或是帮助李从璟分析出答案,但是眼下莫离远在渤海,杜千书在幽州主持学事,却是都不在李从璟身边,这让他一时无人可用。人力有穷时,再精明、智慧的人,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解决所有问题,还需得有人帮衬。
看了一眼撇足了劲儿欲要想出个所以然来的第五姑娘,李从璟不禁失笑。此番军情处各项情报实际早已上报到总衙,然则第五姑娘并没能早一步从中归纳、总结出后来被李从璟发现的问题,她虽然机灵非常,有妖才,但毕竟年少,见识、心性都有不足处,若是现下是桃夭夭坐镇军情处总衙,或许此事就能提早被发现,而李从璟便可早作谋划,犯不着如今匆忙赶来檀州。
莫离、桃夭夭都是李从璟左膀右臂,这种人才非是寻常能够得到,一般的招贤令根本无用,现如今李从璟也只能希望二人早日结束渤海任务,返回幽州来帮助他了。
靠山山倒,靠人人走,李从璟收拾心思,决心跟耶律德光单独较量一回智谋。
“目下幽州诸事中,最重有两者,一为精兵强军,一为农耕。耶律德光要来对付我,在不能领大军长驱直入,与我正面交锋的前提下,便只能从这两者上入手。檀州为幽云最北之边境,更有要塞古北口,若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借我裁兵之事,鼓动军中负面情绪,甚至谋划变乱,则其对我幽州有大害,甚至可能使我顿失北面门户。”李从璟步步分析道,“檀州虽非四大屯田重地,然此次屯田,其辖境却也颇具规模,无论是开垦的荒地,还是重整的良田,都不少,其田若坏,不仅檀州秋日无收,更会连累他州补粮。更有甚者,若是王厚德放契丹游骑入境,以耶律德光领兵之能,他要坏附近几州耕田,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如此,我等现在就该拿下王厚德,再找出耶律德光,将其一刀砍了!”第五姑娘握起小拳头,恶狠狠道。
“最不济,也该调集大军,严密部守檀州边境,以防契丹精骑寇边入境!”李从璟道,说完,脑中灵光一闪,“然则,耶律德光与王厚德所谋之事如此重大,其必雷厉风行,未眠夜长梦多,他们极可能已在着手行动,若等我调集大军,恐怕来不及也!如此,只能以雷霆之势,先去首害,再谋稳定大局了!”
第五姑娘大点其头,很是认可。
“斩首行动,正适合军情处。走,去檀州城!”
这已不是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初次会面了,在赵天河将耶律德光引见给王厚德后,因为双方达成协议很快,是以这些时日两人一直碰面频繁。
而至今日,两人所谋划的事情已然确定下来,只待立即着手施行。
除却初次会面是耶律德光进檀州城拜访王厚德,往后耶律德光都是在自己的营帐中接见王厚德,此番也如是。尚显宽阔的大帐中,耶律德光和王厚德分主宾而坐,此时正在宴饮。
“汉人衣食精致,本王早已体会过,然却都不及此番王大人的招待,享受过王大人进献的美食,方知世间绝味为何物。中原自古繁华,时人诚不欺我,本王早就亟待往中原一观,只是一直苦无机会,却是一件憾事。”耶律德光摇晃着手中的酒杯,对着满桌酒食说道。
王厚德坐在下首,他笑着道:“殿下若是愿往中原,又有谁能阻挡得了呢?”
明知这是王厚德的奉承话,耶律德光还是有些“煞风景”的叹道:“当下便有一人。此人不除,莫说去往中原,便是这幽云之地,本王都来的不安生。”
王厚德自然知晓耶律德光所指何人,此情此景,他却不好接话了。
耶律德光放下盛满美酒的酒杯,看着王厚德道:“王大人,诸事都安排妥当了?”
王厚德郑重其事道:“殿下放心,诸事都已妥当。不日之后,在下安插在军中的人手,就会借李从璟都试裁汰大量兵员、夺人生路、不恤士卒为由,在各地闹事,而在古北口附近的军镇则会冲击古北口,并与守军中的棋子内里外合,扰乱关隘。届时,殿下的兵马就可趁机通过古北口,直入檀州腹地。而在下也会安排向导为殿下大军引路,去往耕田密集之处,焚毁庄稼,尽夺粮食储备与财物。只要殿下的兵马行动迅捷,速去速回,要赶在李从璟大军前来之前撤离,并不难。”
耶律德光点点头,目中露出赞赏之意,“此役之后,不说其他,檀、蓟二州必定良田尽毁,元气大伤,今秋此两地不仅会粮食绝收,更要他州运粮作为口粮,李从璟辛辛苦苦在幽州屯田得来的粮食,能堵住这个缺口就算不错,想要充入军营,作为大军备粮,那是断无可能了!如此一来,别说李从璟无力兴兵北犯,若是我契丹大军来攻,他能守住幽州就是大幸!”
王厚德奉承道:“檀、蓟两州一旦无粮,且不说此两地自会生乱,便是不乱,李从璟因无力北犯,贵国大可安心于他处用兵,李从璟便是想有所举动,也是无力回天。想那李从璟,辛苦多日,半载心血,在殿下面前,却是朝夕化为乌有。殿下为契丹立此大功,必受皇上褒奖,在下先行贺过!”
耶律德光哈哈一笑,亲切道:“王大人放心,事若能成,你为首功,对忠心契丹,为契丹尽心尽力的人,且不说本王不会昧你功劳,父皇必定也不会吝啬高官厚爵!日后荣华富贵,王大人唾手可得,可比窝在檀州这四战边地不得安生强了千百倍,本王亦该恭贺王大人才是!”
狼狈为奸,两人举杯畅饮,弹冠相庆。
入夜,耶律德光来到临时驻扎的营地后方。
多伦远远看见耶律德光,立即过来听命,耶律德光问他:“那件事准备得如何了?”
多伦喜气洋洋道:“殿下放心,已经准备妥当。”他话音方落,营外树林中忽的传来一阵异响。
耶律德光举目望去,顿时惊愕不已。
林子里大树密集,此时有一个人影从茂密枝叶中跃出,矫健、婀娜的身影如离弦之箭,飞向半空。此时,月如银盘,恍若飘在树梢,而从树梢飞出的人影,正好背靠圆月。那人影长发飞扬,手握一柄长剑,只见轮廓,不辨面貌,在皎月清辉面前,婉若仙人。
悠忽间,人影一剑向树林斩下。
因为离得较远,耶律德光只能看到仿佛有白光一闪。
也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段,还是有其他什么人在配合,一剑之下,一声巨响传来,犹如晴天霹雳,而那紧密的林木,竟然就此出现一段缺口,被从中间一分为二。此一举下,不知多少参天大树轰然倒下。
耶律德光愣然不已,尊贵、见多识广如他,也是一阵失神。好半响,他才问多伦,“此人当真来自那个地方?”
便是多伦先前已知对方实力,面对眼前景象仍旧震撼不已,“若非出自那个地方,又怎能有如此神乎其神之力?”
耶律德光沉默半响,忽然问道:“那人,是男是女?”
耶律德光问出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后,得到的回答竟是一阵沉默。
“怎么?”耶律德光眉头微皱,“难道?”
多伦叹道:“殿下,小奴虽与那人相见日久,却依旧不知其是男是女。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其容貌倾国倾城,人见必为之倾倒!”
至此,耶律德光眼中尽是精光,他击节道:“甚好,甚好!如此,李从璟必死无疑!”
章七十七 弹冠相庆何其急 悲剧未尽马小刀
外人看上去像是一剑将茂密树林斩开一道口子的婀娜身影,在银盘前跃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后,稳稳落地,飘飞的长发和纷飞的落叶一道垂落在肩头。先前狂野的画面转为平静,如同山涧清泉从瀑布滑落深潭。
侧脸轮廓柔和而又不失英气的人影长袍宽袖,愈发存托得他如从画卷中走出来一般,没有人间烟火气。站起身,他将长剑归入刀鞘,在月色下孑然而立。
在他身后,枝飞叶舞的树林中,无数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而过,正如他们不知从何地出现一般,亦不知消失在何处。
唯有一人走到他近旁,却好似畏惧他的锋芒,在五步开外就站住身,束手恭敬道:“剑子,契丹王子耶律德光殿下来了。”
被称为“剑子”的曼妙身影并未有半分异动,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见身后背剑剑客的话。然而背剑剑客话说完,就退后了两步,不复再打扰他。
耶律德光并未到剑子跟前来,只是在远处停留一阵,就离开了此处。不同于剑子的目不斜视,虽然隔着老远,耶律德光仍旧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多伦来到剑子身侧,代替耶律德光对背剑剑客下达了指令。
两人细语一阵,言罢,多伦向剑子一礼,“接下来的事,就麻烦剑子了。殿下对此寄予厚望,还望剑子不要让殿下失望,免得坏了殿下大事。”
多伦话说完,剑子仍旧没有搭话。这回,他干脆利落转身走开。
对方的冷傲让多伦心头一阵不快,未等他开口,背剑剑客已对他道:“剑子承诺的事,将军只管放心便是。”说完施了个礼,就跟着剑子消失在黑夜中,整个举止过程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对多伦也无半分恭敬之意。
多伦嘴角抽了抽,愤愤冷哼一声,回去向耶律德光复命。
“殿下,这群人如此拿大,目无尊卑礼节,让人气愤!”复完命后,多伦向耶律德光抱怨道。
耶律德光只是报以淡然一笑,道:“既然他们如此有本事,举止孟浪一些又何妨,本王要的是他们做成事,而不是在本王面前礼仪周到。前者才是本王所需,后者有与没有,并不影响什么。”
多伦免不了对耶律德光此话钦佩万分,转念一想,却还是不免纳罕,“话说回来,这位剑子风华绝代,殿下为何不近前一观?”
耶律德光摆摆手,走向他的大帐,“此人是雌是雄,是风华绝代,亦或是不堪入目,都不是本王现在所关心的。此番要他做的事,是卖命的事,他若有命回来,本王自然有的是时候观瞻其风采,若是他没命回来……一个将死之人,见与不见,有何区别?”
王厚德从耶律德光处离开之后,并未归去檀州城,而是汇合了赵天河,带着百余骑的队伍,前往芙蓉镇。
在前往芙蓉镇的途中,王厚德碰到了一支等在官道上的人马。
这支人马规模不小,仅是马车就有超过二十辆,其中有三辆里面坐着人,其余皆装载满车货物。马车外的护卫随从更是多达三百人之众,且这些随从个个都是精壮儿郎,一看就非是寻常人,而是出自军中。
见着这支突兀出现在这里的马队,赵天河并无异色,笑着对王厚德道:“刺史大人这是不打算再回檀州了?”
王厚德抚须反问,“何以见得?”
赵天河指着眼前的人马,“大人家眷、财物已尽数在此,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
王厚德畅怀大笑,“赵将军果然慧眼如炬,隔着老远就能看见那是本官家眷,到底是军旅中人,目光敏锐,本官佩服。”
“让大人见笑了。”
两人笑谈一阵,王厚德忽然叹息道:“此番被李从璟相逼,又因耶律德光相迫,我等无奈弃国,背井离乡另谋生路,实在是让人悲痛。本官素闻李从璟狡诈异常,未免夜长梦多,这趟在芙蓉镇举事之后,本官便直接出关了。”向檀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至于那檀州,不日之后将不再属于本官,去之何益?李从璟想要,给他便是。不过,他能夺我的夫子祠,本官却自有佛陀庙。待来日入了草原,他又能奈我何?”
“大人英明。”赵天河道,“世间英雄,莫不志在四方,他乡之城,未必不是故乡之地,大人不必挂怀。”
王厚德点头嗯了一声,说起正事:“赵将军,此番聚民生乱,使军营啸之事,大体本官都已安排妥当,只待时日一到,自可多地齐发,届时大势一成,李从璟纵然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然则要助耶律殿下冲击古北口雄关,非是易事,芙蓉镇地处中枢,位扼南北,是北上古北口天险的必经之地,要调集人手赶赴古北口,就非得先疏通芙蓉镇的通道不可,否则,一旦芙蓉镇的镇将卡住道路,则万事休矣。去年李从璟令皇甫麟自古北口出击契丹后,对此地愈发重视,芙蓉镇镇军一增再增,已是接近千人,俨然古北口后援之地。赵将军,咱们这一趟来芙蓉镇,你说有把握说通芙蓉镇镇将,让其和我等一起举事么?”
赵天河知晓王厚德的顾虑,然而如此大事,他事先不可能没有谋划,实际上王厚德也早就就此事与他详讨过多时,若无把握,此时他们又焉会直赴芙蓉镇?此时王厚德问起,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赵天河道:“刺史大人放心,芙蓉镇镇将马怀远与末将有过命交情,在此之前末将已就此事与他多次联络,并且面见过数次,自是可保无虞的。这回大人亲至,只需坐镇指挥,余事交由末将和马怀远便可,保证事到功成!”
“如此甚好,甚好!”王厚德连连点头,瞧了赵天河几眼,换上一种更为亲近的语气道:“赵将军,你我本同朝为臣,同僚数年,固有情分,虽然本官未能给你升官,但那也不是本官本心,而是李大帅之意。平心而论,对你顺天镇军事,本官从未有过非议,你所求之军费,本官向来不曾克扣半分,可是如此?”
“大人待末将甚厚,末将岂能不知?”便是事实并非如此,赵天河也不能说不是,此时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样说道。
王厚德满意的点点头,继续亲切道:“此番事成,来日共入草原,你我这两个背井离乡之人,举目无亲,要在契丹站稳脚跟,可不容易,当要多多亲近,互相帮衬着才是啊!”
这话才是重点,遑论之前两者关系如何,日后要在异国他乡生存,不能没有盟友,且不论是否有前嫌,都要“携手同进”,赵天河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此时真心实意道:“依耶律殿下之诺,此番事成,刺史大人封侯拜将不在话下,到时还得大人多多提携才是。末将向为大人之吏,大人但有所命,末将敢不赴汤蹈火?”
王厚德哈哈一笑,“赵将军,言重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哈哈!”
赵天河陪着大笑。
事还未成,两人已露弹冠相庆之态。
芙蓉镇十来里之外有一条小溪,溪水清澈,偶有草叶飘落其中,顺流而下,别有一番趣味。马小刀枕着手臂躺在小溪边,瞧着二郎腿,嘴里叼一根草茎,望着蓝天白云愣愣出神。
良久,他长长叹了口气,顾影自怜,“马小刀啊马小刀,想你当年也是纵横大马山三百里之地的马帮瓢把子,凭借一匹马、一把刀,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闯下方圆数百里之地无人不服的名头,谁见了你不客气三分,叫一声马爷?而现在呢,现在你如何便如同一个小娘们儿一般,整天魂不守舍,唉声叹息,你让那些曾今被你开过苞的清倌儿们情何以堪呐?”
他的坐骑在不远处悠然啃草,这时于草丛中抬起头来,仰起脖子咧嘴发出一阵笑声。
马小刀的苦恼并非没有由头,正如他改邪归正,从一个马帮瓢把子改行做一个边军小卒一样,也是有极深刻的理由。巧合的是,这两件事的理由其实是一样的。
他方才念叨起清倌儿,脑海中便不由得想起芙蓉镇中那座久负盛名,名为青楼的青楼,由此,他回忆起那个给了他一生噩梦的存在。
那一袭翩翩红裳。
她有着最娇美如同花颜一般的容貌,却有着修罗无常一般的身手,最重要的,是她那无常而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性子。
同光元年,也就是去年,马小刀在青楼强行给一个清倌儿开-苞之后,不顾老鸨警告,趁着酒兴,入了青楼后院,在一座小院门前看了一眼那位红裳小娘。当时马小刀说了什么,他已经回想不起来,让他记忆深刻的,是他为看对方那一眼付出的代价。每回半夜被噩梦惊醒,马小刀犹能清晰感知到,当他的脑袋不由自主撞上门框时,是怎样一种感受。
一个字,太他娘的疼了!
但噩梦并未就此停止。当马小刀迫于冷水浇面而醒来,非常不识时务的怒而指责那位红裳小娘,为何要一言不合大打出手时,他的脑袋再次传来剧痛。这一次,他撞坏了地板。而马小刀终于也知道,当你打不过人家时,人家要揍你,其实跟有没有理由无关,只跟对方的心情有关。
纵横大马山多年,马小刀也是有脾气的,当时他就想回去招呼兄弟们,来将青楼给平了,然而对方的一句话让马小刀认清了现实。那位看似人畜无害,眼神极为清澈的红裳小娘说出的话,让人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马小刀,你可以回去叫人来找回场子,甚至去叫你表兄、芙蓉镇将马怀远来,毕竟这座青楼搬不走。但本姑娘告诉你,我有闲心跟你玩一次,可不一定有心情跟你玩两次,下回你来的时候,你的脑袋碰的可不就是门框、地板了。本姑娘能在这站得稳,靠得不仅是心狠。你自个儿掂量吧!”
马小刀掂量了,并且酒醒过后的他思维很清晰,所以他掂量出了重量,识趣的放弃了报复的想法。
但即便如此,悲剧仍未停止。
马小刀还未告辞离去,就被那位红裳小娘拖着丢进了水缸里,整整泡了三天。用对方的话说,那是对他思考太久的惩罚。
马小刀很愤怒,他下定决心,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是因为被泡了三天,虽然同时他也饿了三天,但最重要的是,那水缸原来是泡酸菜的!当他被拖出来时,已浑身都是酸菜味,整整一个月没洗干净!
他打不过人家,本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态,他入了边军,他决定先掌握强过对方的力量,再去复仇。
悲剧就是,当你一次次绝望之后,拼命说服自己充满希望时,却发现接憧而来的是更大的绝望。
马小刀进入边军,了解到有关那位红裳小娘身份更多的蛛丝马迹之后,无奈发现,他好似永远都没了复仇的机会。不是他不够强,而是对方实在是太强了。
因是,这些日子以来,马小刀一直是抑郁的。
但这不是他今日出来散心的原因,真正让他无法控制情绪,只得通过暂时逃离来平复心境的,是他得知他表兄、芙蓉镇将马怀远,竟然与赵天河勾结,图谋叛国、投降契丹!
对此,马小刀是拒绝的。
他虽然纵横大马山多年,杀人放火的事没少干,但他是个有底线的马贼,叛国、投敌、背宗忘祖这种事,他不曾想过。他甚至无法理解,为何在他看来忠肝义胆、曾今战功不俗、对契丹恨之入骨的表兄,在面对赵天河的说项时,竟然没有拒绝!
马小刀想起去年,那位创造了幽云边军征战奇迹和历史的人,进入他们军营时的场景。他想起对方那句话,“不日你等当如此”——对饱受契丹侵扰、打压的边军而言,这句话时何等让人热血沸腾!
夕阳落山,暮色将至。
马小刀从地上一跃而起,走向他的坐骑。他已经下定决心,决不能让马怀远走到那条不归路上。
一骑从远方急速驰来,马上骑士是马小刀从马帮中带出来的生死兄弟,他人未下马,已是急切对马小刀道:“瓢把子,赵天河到芙蓉镇了,刺史大人也一道前来!”
马小刀心头一跳,他敏锐的感知到,事情恐怕已经到了最为关键的时候!
他跨上战马,向芙蓉镇疾驰归去。
章七十八 祖祖辈辈是汉人 生生世世不为奴
马小刀赶到芙蓉镇城门前时,恰好碰到王厚德和赵天河联袂而来。
王厚德和赵天河并非只身前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支百骑队伍,这批骑士清一色边军甲胄,腰间的横刀醒目而耀眼,这百骑不需奔驰冲杀,仅是安静肃立,就有一股不小的威压。
马小刀看见这百骑时,芙蓉镇的城门守将正将他们放进城去。他眉头紧皱,显得很纠结,但他却没有夺路先行,而是跟在这百骑之后,规规矩矩入城。
进城们的时候,守将瞧见马小刀,过来招呼道:“马队正,将军有话,若是你归来,立即去见他。”
马小刀在马背上点点头,算是知晓,看了一眼前方直往镇治的百骑,默默跟了上去。
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百骑在城中畅行无阻,没用太多时间便到了镇治外,他两人下马,各自带上几个亲卫,进了镇治。相隔并不远的马小刀看到,镇治门子在见到赵天河之后,没有通传,就让他们进了门。这让马小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因这说明马怀远早知赵天河要来,且已先行对门子有过交代。
越过被留在门外静候的百骑,马小刀在镇治外停下马,那位门子见到马小刀,立即小跑过来,对他道:“马队正,将军有过吩咐,你回来之后不必立即去见他,只管在后院相候便是。”
马小刀脚步顿了顿,对马怀远这份前后矛盾的指令有些不解,然而传话的门子却是马怀远心腹,与他的关系素来也很好,不至于无中生有。或许是看出马小刀的犹豫,门子靠近了马小刀,低声道:“马队正,将军说了,有些事情不是你现在能插手的,你最好不要理会,只管记住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就是。”
自己的身份和职责?
马小刀是马怀远的表弟,也是马怀远后楼卫队的队正,他的任务就是保护马怀远的安全。
马小刀犹豫片刻,对门子道:“我有急事要立即见将军,耽误不得。”说完抬脚就要走。
门子见马小刀耍横,立即头疼起来,他硬着头皮一把抓住马小刀,将他拦了下来。此时两人尚在门屏处,外面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百骑一眼就能看到他们,门子似乎是心有忌惮,迫于无奈,只得道:“马队正,将军既然吩咐你去后院,自然不会没有道理,你要见将军我不拦着,可你总得遵从将军之令,先去后院看看吧?”
此言有理,马小刀无法反驳,稍作寻思,同意了对方的提议。
望着马小刀的背影绕过中庭往后院行去,门子松了口气,眼中却露出耐人寻味的意思来,他看马小刀的眼神,清楚表明着马小刀此番去后院,绝不是如平日一样简单。
马小刀虽不赞同马怀远和赵天河沆瀣一气,行背宗忘祖之事,但眼下他对马怀远仍旧是一片肝胆,马怀远要他去后院,他没有多想。
当世牙兵桀骜,骄兵悍将,多有弑主之举,随着时间推移,藩镇将领逐渐将牙兵作为野战军使用,而在自身府邸内另设亲军,以护卫自身安全,这就是后楼军,又称后楼侍卫。
马小刀走进后楼侍卫的营房中后,因心事重重,起初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之后猛然惊醒,这才诧异营房中太安静了些。
不等他做出有效的反应,几道不知来自何处,又或许是早就等在此地的人影骤然出现,扑向马小刀!
此时已经入夜了,四下视野并不好,然而即便马小刀没有看清对方身影,但对方迅猛异常的身手,以及不加掩饰的杀意,仍旧让他感到手足一片冰凉。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马小刀多想,他低吼一声,闪电般拔出腰间那两柄他赖以成名的短刀,刺向已冲至身前的黑影!
马小刀自信这一刀够快、够狠,在生命受到威胁,情急之下的出手,不仅没有慌乱,反而发挥出比平日更加凌厉的威势,所以他认为即便自己不能一刀结果对方,也能给予其重创,为他自己赢得转圜的时间。
但是马小刀很快就发现他错了。因为对方的刀,并不比他慢。而且对方有三把刀,从三个不同的方位攻向他,而他只有一双手。
“碰”的一声沉闷异响之后,马小刀的身子倒飞出去,跌落在清凉的石板上,不等他站起身,两柄横刀已是几乎同时出现在他咽喉前,形势的发展让他绝望,无力抵抗。
“你们是什么人?!”马小刀不甘而又愤怒的问眼前面无表情的几个刀客,他的愤怒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只是不知他在因什么而心塞。
一个与制服马小刀的那几名刀客身形皆不同的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双眸没有丝毫感情的看向他。
对方的云淡风轻却抹不平马小刀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失声叫道:“怎么是你?!”
王厚德和赵天河进入府邸后,就碰到了满脸堆笑迎出来的马怀远,两人与马怀远见面寒暄两句,被对方迎入正厅。马怀远的态度热情而又恭敬,让王厚德心情格外舒畅,先前难免会有的一些担心也烟消云散。
马怀远请王厚德和赵天河落座之后,并未急着也入座,而是热切的对王厚德道:“大人日理万机,今日大驾光临,令末将这里蓬荜生辉,既然大人到此,末将定要略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一番。宴席末将已经备好,只待大人首肯,便请酒食入席!”
王厚德抚须而笑,“马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同在檀州为官,平日里也没少往来,何苦破费!”客套一番,笑声愈发响亮,又道:“之前听闻你与赵将军乃是刎颈之交,他曾提起,每回至你处,无不宾至如归,现在看来,赵将军所言果然非虚,马将军的确热情爽快,本官甚喜之。”
赵天河笑道:“马将军与末将虽都是军旅中人,然则马将军之细心,却是末将望尘莫及的!”
几人说笑一阵,气氛融洽。
王厚德惦记着正事,没有让马怀远立即将宴席摆上来,言谈一阵后开门见山道:“马将军所在之芙蓉镇,如今已成古北口腹心之所在,得芙蓉镇,则得一半古北口。此番我等受殿下之托,意欲于军中举事,让殿下大军入境,芙蓉镇是重中之重,此乃万分紧要之事。好在有马将军相助,此事方能不费吹灰之力做成,马将军,诸事都准备妥当了否?”
赵天河也关切的看向马怀远,等待他答话。比起接风洗尘的酒宴,此事才是两人所牵挂的问题,若是此事能成,还怕日后会少了宴饮作乐的时候?
马怀远并未如王厚德和赵天河所料,正面或者反面回答问题,而是一脸诧异的问道:“准备,有何准备?刺史大人,你方才说什么,末将怎么听不明白?”
此言一出,王厚德和赵天河的笑容顿时僵硬在脸上。
王厚德冷哼一声,拂袖看向赵天河。赵天河沉着脸,对马怀远道:“马兄,你可是好记性,之前我数次前来见你,与你谋划攻占古北口,放殿下入境之事,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怎么,今日你却不记得了?”
“攻占古北口?”马怀远惊疑不定,“赵兄,此话从何说起?古北口不是在我边军手中么,何来再去攻占之说?”
王厚德脸色更加难看,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赵天河大怒拍案而起,手指马怀远,“马怀远,你敢耍我?!”
“赵兄,何必如此着急?”马怀远稳如泰山,,清冷的瞥了赵天河一眼后,就不再理他,转而看向王厚德,突然咧嘴一笑,“大人,你人都来了末将这里,这宴席,是吃还是不吃?”
“马怀远,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天河怒喝。
马怀远老神在在,继续他方才的话题,“这宴席有两种,一名生,一名死。不知刺史大人和赵兄,是要吃生宴,还是吃死宴?”
王厚德和赵天河不是愚蠢之人,对话进行至此,他俩大概也猜到了马怀远的心思,然而赵天河却反而平静下来,他冷冷盯着赵天河看了好半响,才忽然开口问道:“马怀远,你要吃下我与王大人?”
马怀远嘿然一笑,语不惊人死不休,“若是二位选择生宴,尚有可能活命,若是选择死宴——本将胃口不太好,却也必须吃下二位了!”
赵天河回到座位上,哂笑道:“原来你之前与我相谈甚欢、志同道合都是假象,实则不过是虚以委蛇?”
“不如此,怎能将刺史大人也请到此处?”
“好你个马怀远,竟然打了一石二鸟,将我等一网打尽的主意,赵某先前倒是小瞧你了!”
“如今高看也不晚。”
“可你就不怕,你胃口没那么大,别吃不下我与王大人,反而撑破了你自己的肚皮!”赵天河森然道,面容扭曲。
马怀远丝毫不惧,迎上赵天河充满杀意的目光,“试试就知道了。”
言罢,他目光狠决起来,“在芙蓉镇,我有八百将士,别说你们只有百骑,便是再多百骑,到了本将这里,那也是瓮中之鳖!”
赵天河嘴角动了动,脸上肌肉一阵抽搐。他知道马怀远说得没错,芙蓉镇是他的地盘,他握有绝对的力量,而如果马怀远之前就有所准备,那么赵天河和王厚德插翅也难逃!
“为何?”赵天河不甘心的喝问。
马怀远轻蔑的看着他:“为何?很简单,因为我是唐人!老子马怀远祖祖辈辈是汉人,生生世世都不可能去做契丹人的狗!!”
闻言,赵天河先是一怔,随即额头上青筋暴突,似乎就要忍不住发作。
这时,一阵清亮的笑声响起。
发出笑声的不是别人,而是王厚德。
马怀远和赵天河同时纳罕的看向他,马怀远更是问:“刺史大人笑什么?”
王厚德嗤笑道:“马怀远,本官笑你愚蠢!”
“噢?愿闻其详!”马怀远眉头一挑。
王厚德神色睥睨的看着他,冷然道:“芙蓉镇如今有八百将士是不假,但你当真以为这八百将士,都会忠心于你?马怀远,你可别忘了,本官才是檀州刺史,在檀州这个地界上,本官是唯一的主,其他所有人,都只是本官圈养的护院、家犬罢了!”
“不到一年时间,你芙蓉镇扩军至八百,固然迅速,然而你大概忘了,这八百边军,是本官给你的!你可曾想过,芙蓉镇如此样重要的一处地方,本官岂会不安插人手在军中,对其严密控制,而是眼睁睁看它落入旁人之手?”
“你当真以为,没有你马怀远,本官就不能掌控芙蓉镇,就不能拿下古北口?若是没有如此把握,本官是多长了几颗脑袋,敢行叛国投敌之事!可笑你猖狂愚昧,竟然妄想将本官引诱至此,再拿下本官去向李从璟邀功,你未免太天真了些!”
王厚德站起身,俯瞰目瞪口呆的马怀远,“今日本官在此,你倒是给本官来一场死宴来试试,看看是你死,还是本官死!”
章七十九 亲至芙蓉掀帘幕 人杰鬼才齐上阵(上)
此时,马怀远的震惊并非故作姿态,而是他当真错愕。
马怀远怔怔看着王厚德,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如此老谋深算。王厚德所言,如一支利箭,穿透了他层层设防的心理战线。
然而,要马怀远就此认输却也不太可能,怔过之后,他冷笑道:“刺史大人话说得好生霸气,然则仅凭一番话就想唬住马某,却是太小瞧马某了些。事实是否如刺史大人所言,是否刺史大人一声令下,马某的人头就要就此搬家,还得手底下见正章。马某在边军多年,学会一个道理,便纵你巧舌如簧、天花乱坠,手上没真本事,也蒙不了真正聪明的人!”
王厚德的目光充满轻蔑,夹带着些许怜惜,“既然你如此着急去见阎王,本官成全你又何妨?”
说罢,对厅中陪坐的几位芙蓉镇将校喝道:“还等什么,动手!”
镇治后院。
马小刀瞳孔张得极大,眼眸里尽是震惊和意外,“怎么是你?”
如果可以选择,马小刀宁愿去面对王厚德、赵天河,甚至宁愿去面对府门外的百骑精兵,也不愿出现在眼前人的面前。对于马小刀沧桑而又年轻的心而言,他现在最不愿见到、或者说最不敢见的人,就是眼前跟他说话的人——那是他这近一年来最深沉的噩梦,是让他寝食难安、无数次痛心疾首的存在。
这位红裳小娘。
“怎么就不能是我?”红裳小娘歪着脑袋,微微俯下身,认真的问。
马小刀张了张嘴,竟然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尚未被吓傻的马小刀咽了口唾沫,问出了一个至为关键的问题,“第五统领,你要杀我?”
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姑娘咯咯笑了两声,“我若要杀你,你以为你现在还能说话?”
马小刀再一次无言以对。面对这位魔鬼般的小娘,马小刀总是感到无比无力。不过在确认自己小命得以保全之后,马小刀还是松了口气。在成为边军后、跟随在马怀远身旁的这些日子里,马小刀已经知晓,这位当初让他吃尽苦头小魔鬼,竟是那个人最亲信的人之一,也是军情处这个让人闻之丧胆所在的三统领之一。这也即意味着,她的话,就是那个人的话,她的态度,就是那个人的态度。
那个说出“不日尔等当如此”的人。
在方才被袭击的瞬间,尤其是在受制于人之后,短短时间里,对是谁要对付自己这件事,马小刀想了很多。而现在,听到第五姑娘这个回答,马小刀莫名心安下来。
只要那个人不杀他,在这幽云之地,有谁还能要他去死?
“别蹲在地上装死,还能站起来的话就跟我走。”第五姑娘丢给马小刀一句话,转身就走。马小刀方想吐槽人蹲着如何装死,就见第五姑娘脚步快捷迅速消失在眼前,他赶紧站起身跟上。而第五姑娘接下来的话,让马小刀再无半分他念,只剩情不自己,“军帅要见你。”
不怪马小刀在那人面前单纯若孩童,而是进入边军后,马小刀愈发了解到,克复平州、屡败契丹,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需要怎样的雄才大略才能做到。
马小刀一路跟着第五姑娘深入营区,直到此时,在营区明面上对他不设防之后,马小刀才能见到这片营区中已经产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那些隐藏、半隐藏在营区每一个重要位置的身影,如同一柄柄利刃,无时无刻不在彰显他们可怖的战斗力和控制力。
马小刀也终于明白,若是第五想要杀他,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反应的机会。
只是离开不到一日的马小刀,此时惊悚的反应过来,他之前竟然从未发现过有关对方的任何蛛丝马迹,他甚至不能想象,对方是如何在不知不觉间控制了整个营区的。
而对方既然能控制整个营区,是否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控制了整个芙蓉镇?
“还等什么,动手!”在王厚德对屋中陪坐的几位将校喝出这句话后,让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几位将校,依旧稳坐在桌后,一动不动,目不斜视,就如同根本就未听见他的话一样。
这几人的反应让王厚德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和危险的感知瞬间笼罩了他的心神,但他仍是下意识、不甘心的第二次喝令道:“动手,给本官拿下马怀远!”
王厚德的话音落下之后,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还是无人有任何动作。
气氛一时诡异至极。
率先打破沉寂的是马怀远,他几乎是扬天哈哈大笑,看向王厚德的眼神充满戏谑,“刺史大人,似乎你的命令不起作用啊?你是否弄错了人,不记得你之前安插在我身旁的谍子是谁了?”
王厚德心头巨震,眼前的情形是他怎么都不曾预料到的,听了马怀远的话,王厚德不可置信而又惊恐万分的看着他,失声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他固执的对那几人下令,“贾雨村,朱青山,杨仲年,本官的命令你们不曾听见么?本官让你们动手,取下马怀远的人头!”
被王厚德点名的那三位将校,突然将目光投向他。接触到这些目光,王厚德不寒而栗,因为这些眼神里,都充斥着欲要索人性命的狠毒神色,仿佛与王厚德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王厚德呆愣在原地。
赵天河勉强稳住心神,正想做些什么挽回败局,突然有个人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有人淡淡道:“王大人不愧是檀州刺史,果然好算计,好威风,让人不得不佩服!”
循声望去,王厚德惶恐的瞪大双眼。因为他看到了此时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个人,那个在他看来绝无可能出现在眼前的人,心理的落差和形势的巨变,让王厚德目不暇接,只能再次怔在那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从璟在丁黑等人的陪同下,出现在正厅中,他没有落座,而是看着王厚德冷漠道:“王大人记性不错,竟然还认得本帅。然而可惜的是,你只记得你是檀州刺史,你以为你对檀州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控制在手里,却忘了檀州属于卢龙,而本帅是卢龙节度使!”
章八十 亲至芙蓉掀帘幕 一骑独上古北口(中)
斗争到了分胜负的时候,总是少不得要死些人。死了人,胜负便可一眼见之,站着的人,自然就是赢家。
李从璟现身于厅中时,院中骤起一片嘈杂,继而有打斗声响起,惨叫声不绝于耳。王厚德与赵天河愕然起身,转目相顾,但见李从璟脚步晏然,神色淡漠,视线越过李从璟,两人犹能望见院中闪过一道道青色身影,而青色身影所过之处,必有刀起血落。
两名王厚德、赵天河亲信拼命冲进门,欲护主击敌,然其前脚还未触及门槛,便各自为两支巨大弩箭洞穿身躯,倒在门前。
一切杀戮始自李从璟迈过门槛,出现于正厅中。他出现在众人面前后,言语只一句,甚至都不曾给王厚德、赵天河说话的机会,手中屠刀便已落下,军情处、近卫处已开始大开杀戒。
李从璟的如从天降,已足够令王厚德和赵天河诧异,而在他俩人尚在接受这个事实时,李从璟所带人手,却已在眨眼间,将俩人留在厅外护卫的人手尽数斩杀。其行动固然雷厉风行,但李从璟连对话的机会都不愿给王厚德和赵天河,似乎有些狂妄,然究其原因,李从璟的确未将这两人放在眼里。
李从璟进入正厅,马怀远当即迎出来,在厅中行跪拜礼,李从璟径直走向主座,途中看了王厚德、赵天河一眼,吩咐丁黑,“拿下。”其言云淡风轻,仿佛他吩咐丁黑做的,只是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的事。
王厚德身为一州刺史,坐拥一州军、政大权,虽不及节度使煊赫,却也是一方小诸侯,位高权重,朝廷不得无故查之。
对待这两人,李从璟未问、未审,甚至未多看,弹指间便要摘掉俩人乌沙,夺取俩人自由。王厚德额头早已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如纸,此时却也大感其辱,壮胆喝道:“本官乃一州刺史,朝廷不得无故免之!李从璟,你凭甚杀本官的部属,凭甚对本官……”说话间,他脚步微移,右手向身后探去。
只是他话未说完,动作还未成型,身子就倒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继而摔在地上,虾米一般卷缩着身子呕血。
王厚德眼前一阵发黑,直到摔倒在地,他都未反应过来,自己是如何从地上腾空而起的,他似乎都不曾看到有人对他动过手,这让他极为茫然、惶恐、愤怒。
然而,此时却不会有人照料他的心情。
李从璟在主位上坐下,再未多看王厚德一眼,再开口时,语气中的杀意已是不加掩饰,“叛国投敌,戮我同胞,罪不容诛!”摆摆手,状若逐蝇,“拉下去!”
方才丁黑出手,已然让王厚德身受重创,再无有攻击之力,此时他正拼命从地上站起身,闻听李从璟所言,眼见李从璟神态,有感对方之轻蔑、不屑,大感受辱,愤而再度呕血。
王厚德心怀羞愤,有意谩骂两句,以吐心中积郁,奈何口未张开,丁黑已经走过来,揪住其衣领,一把提起,便往厅外走。
“竖子松手!本官乃一州刺史,尔岂敢放肆……”
话未说完,被丁黑一记手刀砍在脖颈处,晕了过去,再不见声息。
李从璟看向面色僵硬的赵天河,稍事默然,问道:“赵天河,事到如今,你可曾后悔?”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赵某今番马失前蹄,非战之罪,而是命该如此!唯留余恨无穷,不曾半分后悔!”赵天河面上虽惨无人色,然眼眸中依旧燃烧着炙热的火焰,那是对权势的贪婪和执着。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因此你从未认为你做错过什么,也就从未后悔过,然否?”李从璟问。
赵天河道:“事实本就是如此!”
“便是叛国,便是背宗忘祖,便是宁为汉奸,也在所不惜?”李从璟又问。
赵天河面色狰狞道:“死且不惧,何事不能为?”
李从璟摇摇头,“人极端并不见得就是坏事,然若是面对大是大非的问题也极端,便纵他有再多理由,也是谬论。叛国者该死,无需多想!”他眼神逐渐认真起来,“今日之所以愿意与你多说两句,是念你往日也曾为大唐杀过不少蛮贼,然而你既是如此不知悔改,不明是非,本帅不妨告诉你,你以为你之失败是天命,是非战之罪,实则不然。人总是以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总是认为自己比他人都要聪明,实则每当此时,人们最该反思再三,因为那种时候,往往意味着你是最傻的那个人。”
赵天河面色扭曲,他不服气道:“李从璟,休说此等虚言,你赢了是不错,但你休得以为,你胜了之后便有资格给所有事定性!”
李从璟脸上的认真之色消散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嘲讽,“死鸭子嘴硬有何用,今日本帅能站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你如此作态,不过是输不起的弱者表现罢了。芙蓉镇是本帅一手升格的军镇,古北口更是本帅亲令皇甫麟所克,可笑你们竟然妄想在这里闹事,实在是粪坑旁边打地铺,败了还能怨谁?!”
赵天河不忿低吼:“李从璟,你凭什么以为你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
“人弱小、不如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能接受自己的弱小。连接受尚且没有勇气,谈何弥补、改变?说到底,这不过是懦夫行径。赵天河,你这样的人,连做我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幽云这处战场,根本就不是你能涉足的,你今日不知天高地厚闯进来,那么结局就只有一个!”李从璟摆摆手,显得意态阑珊,“拖下去,砍了。”
赵天河被拖下去之时,仍在大喊不服,状若癫狂,直至被砍下脑袋。
处理王厚德与赵天河俩人并没有消耗李从璟多少力气,俩人一个被收押、待来日送往洛阳,一个被直接斩首以儆效尤,都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在赵天河被拖出去之后,厅中就只剩下李从璟和马怀远等人,李从璟对马怀远道:“王厚德和赵天河既已拿下,芙蓉镇暂时可保无虞,至于其他诸事,你自作打算。古北口外有大量契丹精骑集结,虽再无王厚德作为内应,却仍旧形势严峻,本帅即刻便会赶去坐镇,你看好芙蓉镇,让我等没有后顾之忧!”
在李从璟的计划中,此番要安定檀州,首先得诛首恶王厚德,如此一来反叛势力群龙无首,行动即便不破产也得大受破坏,初步算是安内,后续工作则由军情处接手,去将那些随王厚德投敌的官吏挖出来;其次,军事上,面对契丹暗中集结于古北口关外的精骑,李从璟需要坐镇古北口,在大军尚未赶到之前,确保边境不失,至少是不能大败。
李从璟之所以会直接赶来芙蓉镇,还在王厚德两人之前,的确是之前便得了马怀远的密报,在这一场李从璟与耶律德光的较量中,李从璟能在第一盘中不落下风,马怀远无疑是首功。在李从璟带队离开后,心潮涌动不停的马小刀跑到马怀远面前,眉飞色舞的叫嚷,“表兄,起初我还以为你真要和赵天河一起叛国呢,想不到你竟是个心思那般狠毒的人,竟然如此干净利落坑杀了赵天河,连刺史大人也栽在你手里!此番你立功这般大,此役之后,表兄你定会升将军呐,可喜可贺!”
马怀远看了马小刀一眼,嘿然一笑,“跟着军帅,还怕没肉吃?”
李从璟离开芙蓉镇后,于半道遇到了个大麻烦。
章八十一 亲至芙蓉掀帘幕 一骑独上古北口(下)
自芙蓉镇至古北口,有一处必经之地,谓之虎牙关。因其道路两旁山岭向上凸起,类似虎牙,故而得名。虎牙关并非关隘,实际上道路在此也甚是宽敞,跟险地并无关系,只是边地军民为地形取名,多多少少会沾上一些军旅气息,因而才有了这么一个听着格外霸气的名字出现。虎牙关两旁山坡林木密集,唯独“虎牙”为两块巨石,光滑异常。
此时,在其中一颗“虎牙”上,有一袭长袍宽袖、长发及腰的身影安静伫立,平静无波的双眸凝视山下道路,一动不动已是良久。山下道路上时不时有行人经过,三五成群,自打古北口双关尽入唐军之手后,此地一直尚算太平,因而行人较之往常要多上一些。
山风拂来,卷动那人衣袍和长发轻舞飞扬,愈发存托得他如同遗世独立一般,孤傲而萧索。
一名背剑剑客出现在那身影旁,递给他一个水囊,犹豫半响,轻声开口道:“剑子,待办完这件事,我们也算有功于契丹,契丹皇帝便不会再为难剑山,我们便可以回山继续修行了吧?”
剑子正将水囊凑到唇边,闻言动作微微一滞。待清水入喉,他将水囊收起,却一直不曾有只言片语。
背剑剑客似乎早已习惯他的这种反应,转而陪他一同望向山南,用一种复杂的语气道:“这些年来,契丹铁骑纵横天下,自耶律阿保机建国,短短十年之内,其铁蹄已至天山脚下,在草原上,无论是先前与之为敌还是未与之为敌的奚、黑车子室韦、女真、乌古、室韦、吐浑、党项、鞑靼,都已为其所征服,甚至是沙陀领地,现也已并入契丹国土。惶惶征服之心,片刻不曾停歇,兵锋之盛,竟是无人能敌,天下之大,英雄豪杰无数,竟都莫能与之争雄。剑子,难道契丹真要一统天下了么?”
“天下?”剑子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他的声音很是清脆,如山涧清泉,闻之悦耳,“天下之大,是有多大?”
不等背剑剑客回答,剑子忽而转身看向他,“温华,这样的话,可不是你能说出口的,是何人教与你的?”
他的语气谈不上不善,然而与之朝夕相处十余年的温华,却对其无比了解,心中已知对方有了怒意,顿时脸色一白,连忙下拜请罪,“剑子……”
“算了,不必多言。”剑子负手重新看向远方,顿了一会儿,告诫道:“温华,你记住,天下虽大,然能给我等容身的地方,却只有一处。你我生于斯长于斯,就得一辈子守护它,若不能做到这个,你我手握三尺长剑,又有何用?”
“是,剑子!”温华应了声是,见对方没有怪罪的意思,不由得松了口气,然而他心中却不禁浮上来一个疑问,并且这个疑问越来越强烈:以我手中剑,守护生我养我之地,固然不错。然而,所谓守护,不是将剑指向马踏山门的契丹铁骑,而是以与我们不相关的他人之血,来换取契丹“恩赐”的安宁,这也算守护的意义吗?
马小刀跟马怀远的话还未说完,一名青衫汉子去而复返,向他俩传达了一份军令——李从璟让马小刀跟随大队北上古北口,以作向导。
对此马小刀自然求之不得,他有些激动的向马怀远告辞,马怀远拍着他的肩头,若有所感道:“小子,跟着军帅好好干,不要给我们芙蓉镇丢脸!”
马小刀笑脸灿若夏花,挺起胸膛保证一番,跟着青衫汉子屁颠屁颠离去。
李从璟率领大队人马已经出城,马小刀在城门外追上大队后,首先见到的不是李从璟本人,而是那位让他头皮发麻的小魔头。
第五姑娘上下打量了马小刀一眼,似是在评估他的本事,并且还保留着一份怀疑的态度,马小刀心中不忿,却半点儿不敢有异样表现。瞬息之后,第五姑娘道:“军帅有话要问你,随我来。”
李从璟见到赶至身侧的马小刀后,笑着道:“听说你之前在附近一带带过多年马帮,闯下的名头不小,想必你对周边事物都了然于胸,这番叫你来,并无他意,你且为我介绍介绍这些东西。”
这件差事并不难,马小刀本来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了些,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尽心尽力的将肚子里的墨水都倒了出来。
马小刀口才不差,开口没多久,话就说得很是干脆。如此过了半日,马小刀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两座山岭道:“军帅,这便是虎牙关了,是北上古北口必经之地,自此往北,没有任何山道、小路这类的捷径。不过这地方位置虽然重要,但并不险峻,便是山贼马帮要干活,多半也不会挑选这个地方。”说到“干活”这茬,马小刀露出腼腆之色,有些不好意思。
李从璟饶有兴致四处观察,不时点头,对马小刀的过往的所作所为倒也并未在意。
众人步步接近虎牙关。
天色尚早,山风微凉,山体一片碧绿,林木枝繁叶茂,在阳光下细细抖动,一切都似乎很平静、很平常。
李从璟的眉头忽地没来由的微微皱起,他还未说什么,丁黑已经靠过来,低声道:“军帅,卑职感觉有些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这里四季平静如斯……”马小刀道。
李从璟抬起手臂,断然下令:“大队停马。”
在生死之间走得次数多了,对危险的感知总要敏锐一些,许多看似平静平常的外衣下,很多时候会突然蹦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危险。
李从璟话音刚落,队伍尚未完全停下来,异变突生。
前侧一座山岭上,骤然出现一道身影,冲天而起。
他人在半空,已然拔剑出鞘,在明媚的阳光下,剑身反射出的亮光一闪而逝,如同一道白练,隔着数十步,就向山下道路中间的李从璟斩下来。
与此同时,茂密的山林中,骤然跃出无数握剑在手的剑客,如同只只展翅大鹏,剑锋直指道上的百余骑。
剑意和杀气,冲碎了午后的光幕,破空而来。
李从璟看到,这些剑客不仅单是持剑跃出,每个人手中都还带有一根类似绳索的物什,连在一起,组成了一张大网。这张若隐若现的大网,如同凝成实质的杀机和生死线,中心便是正抬头的李从璟。
丁黑瞬间双刀在手,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沉声喝道:“护卫军帅!”
或是因为山风骤然增大,亦或是其他原因,第五姑娘一身红裳狂暴舞动起来,连带着脑后长发都在放肆飞扬,她立于马背上,银牙紧咬,眼神冷冽如刀,“我去你仙人,竟然敢在军情处面前行刺军帅,太不把本姑娘放在眼里了!上,给本姑娘剁碎这帮活腻歪了的蠢蛋!”
一阵长刀出鞘的声音在李从璟背后响起,练成一片,在金灿灿的阳光中别有一番金戈铁马之气。李从璟稳坐马背,一个接一个身影从他背后奔出、跃出,提刀冲向面前杀来的无数剑客,如同猛虎出笼。
离李从璟所在位置一两里地外,有一处不知名的高处,因地势高所以视野开阔,站在这里的人能清楚看到道路上发生的一切。耶律德光眼中闪动着疯狂之色,他的双手抑制不住的轻微颤动着,“李从璟,本王费了多大的心思才将你引出幽州,引至此地,你竟然来了,又怎么好意思不永远留在这里?”
近百里之外,古北口南关,一骑踏着泥尘飞驰而至,在关前大声叫门。城墙上,司马长安看见来人,心头禁不住一阵凛然,连忙下令开门,将来人放入关内。
章八十二 帝室正统如云烟 能饮三碗鲜血否
(第一更。)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契丹国都西楼。
皇宫无疑是西楼城内最为雄伟的建筑群,且不言其亭台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只说其中有一大殿,名为太一殿,乃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日常处理事务的所在,寻常臣子莫说踏进门,便是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在西楼无数契丹官吏中,无分南北院契丹职官、汉人职官,但凡只要能进一回太一殿,说不得自此便能官运亨通,一步登天,拥有光彩夺目的人生。
然而许多南北院官吏并不知道,起初太一殿并不叫太一殿。
天佑十三年,耶律阿保机在西楼建都,皇宫中便有此殿,初,此殿名为群英殿,因国体初见,制度不严,征战频繁,国事激荡,彼时西楼官吏,尤其是握有军权的首领,时常进出此殿,与耶律阿保机商讨军机、民政大事,也因此此殿曾热闹非凡。耶律阿保机为其取名群英殿,便有天下英豪皆汇聚于此之意。
如今,契丹建国已近十年,在耶律阿保机面前那副廊括宇内的舆图上,契丹的领土正在一复一日扩大,如同白纸上蔓延开来的墨水,席卷了小半个天下。随着契丹精骑东征西讨,往日里那卷缩一隅的契丹小族,早不是那个八部酋长轮流坐庄的时代,契丹的领土也已不仅仅是草原上几处丰腴草场,如今,其兵锋北至乌第河流域(今外兴安岭),东至碧波大海,南抵汉人长城,往西,契丹铁骑已攻入西州回鹘(今天山之南)、吐蕃领地。
而契丹国体,无论内政外战,皆大体顺风顺水,至今日,已有巍然不可撼动之势。
由此,在中原进入同光二年时,耶律阿保机改群英殿为太一殿,意即天下归一,而我独领大统!
夏日骄阳透过太一殿高过两丈的屋檐照射进来,金灿灿的阳光洒在宽广的殿堂中,如同为地面铺上一层金色地毯。在金毯之前,三步台阶之上,耶律阿保机高坐于皇案后的龙椅,眉宇威严,凛然不可侵犯。
宽阔若马球场的殿堂中,此时恭敬站着两个在西楼跺一跺脚,都能引起巨震的人物,观其服饰、面貌,可以清晰辨认出,其中一人属北院契丹职官,另一人属南院汉人职官。
或是今日阳光太明媚了些,耶律阿保机密布皱纹的面庞,看上去格外光彩辉煌,其中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是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他温和地对那位北院契丹职官道:“爱卿素为朕之肱骨,数十年来,无论是随朕东征西讨,还是领军为朕开疆扩土,赫赫功业从未让朕失望过,契丹能有今日之鼎盛天下,爱卿独得三分功劳!”
即便此言有虚假成分,然能得耶律阿保机如此褒奖的契丹显贵,在西楼城中屈指可数,而此时被他称赞的职官,的确地位显赫,在如今国势强大,功臣遍地的契丹国中,他也堪称万人之上,虽不能说一人之下,但能位高于其人者,不过寥寥数人。而这数人当中,还包括皇后述律平和皇太子耶律倍、天下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这些皇帝嫡亲,由此可见此人分量之重。
此人,契丹北院夷离堇,耶律敌刺,字撒懒。
“攻占沙陀领地,此皇上固有之愿,亦我等臣子夙兴夜寐所求之事,主之所向,臣之所奋躯者是也!今皇上得此地,威加海内,足以令西国亲唐者威风丧胆,亦可令左顾右盼者认清形势,经此一役,我大契丹荡平西国,已只在旦夕之间。”耶律敌刺以汉人言谈的措辞、口吻说道,毫不掩饰他对耶律阿保机的赞美和崇拜。
契丹建国之初,便用各种手段引入大量汉人至国内定居,至南北院之制确立,汉官与契丹官吏分庭抗礼,汉人之学遂盛行国内,尤其受到显贵们的尊崇,契丹高位者,无不以识汉学为荣,俨然已成为一种风气。这与国家敌对无关,而是先进文化之固有魅力。但凡文化落后之国度,其国中有志奋发之士,莫不对他国先进文化趋之若鹜,实际上,契丹国制都是仿照汉人之国体而设,是以耶律敌烈之言谈用词,与汉人固有之习惯极为接近。
耶律阿保机将手中奏章置于高大的案桌上,双手十指交叉放于腹前,不无讥讽道:“李克用、李存勖原本就有沙陀血统,若是追根溯源,沙陀领地乃其祖宗所在之地,现如今沙陀为朕所占,而唐朝不能阻拦,以往朕视李存勖为虎狼,颇有忌惮之心,如今观之,其在入主中原之后,已是爪牙失锋、虎目失锐,连祖坟失守都不能顾之者,何惧之有?”
耶律敌烈道:“之前曾有传言,沙陀一部乃太宗之子蜀王李恪之后,今我大军攻占沙陀,而唐朝旬月无发兵迹象,此言也不知可信不可信。”
见耶律阿保机和耶律敌烈目光都投向自己,殿中一直未曾言语的南院宰相韩延徽,理了理思路,好整以暇道:“李世民之子蜀王李恪,一时人杰,太宗曾谓之‘英武最类我’,素得太宗喜爱,虽非嫡长子,常有争夺帝位之志。唐永徽四年,因受长孙无忌陷害,蜀王李恪牵扯进房遗爱谋反一事中,被诛。神龙元年李恪昭雪,其长子李仁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在武后当朝时,因诛杀武三思、武崇训被武后降罪诛杀,其子李峒奔逃至沙陀,沙陀始有蜀王一脉。”
韩延徽一番话虽然简短,其中的人物命运和时代沧桑却是让人感叹,耶律阿保机慨然道:“竟是如此!”又问,“臧明,你可知如今之唐朝,谁人为李恪之后?”
臧明是韩延徽的字,他不假思索,“唐朝内外番汉副总管李嗣源,素闻为蜀王之后,只是不知真假。”
“啊,竟是如此!”耶律阿保机再次发出一声感叹,只不过此时说出“竟是如此”四个字,其含义明显与之前不同,他与耶律敌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李嗣源者,英武敢战之将,固有谋略,为人风评甚佳,有中正之气,虽不通文墨,却风度斐然,不想竟是李恪之后!”耶律敌烈摇了摇头,言语中不尽是感慨,还有一些其他的意味。
耶律阿保机声色清冷的说道:“如此说来,那在幽云折腾得欢畅的李从璟,却也是李恪后人了!这小子倒是像他祖宗,勇武果决,也称得上文武双全,朕早就纳闷李嗣源一介粗人,怎生有了这样一个儿子,如今看来,若是有此血统,却也不足为奇了!”
说到这,话锋一转,耶律阿保机又道:“既然李嗣源是李恪之后,如今朕夺了沙陀领地,怎不见唐朝出兵来争,难道李嗣源也没了血性?”
韩延徽饶有深意道:“中原朝堂,向来喜欢尔虞我诈,内部争权,时人又多奉行明哲保身之道,只顾一己私利,眼前实在事尚且顾之不及,有几人会念那如烟往事?如今沙陀虽然被夺,于大多数人而言,利益并不受损害,若是李存勖有心倒也罢了,谁叫那李亚子如今沉迷享乐,无心国事,这时候,纵然李嗣源想要发兵,但无人呼应,自然也是有心无力。况且……”
说到这,韩延徽顿了顿,“况且如今李从璟领兵在外,手中雄师三万,更节度幽州五、六万边军,已是位高权重,让人忌惮,当此之际,李亚子怎会放心让李嗣源再领兵出击沙陀?天下人可不会忘了,当日灭梁,可是李嗣源父子为先锋,夺下的大梁城!”
韩延徽这话耶律敌烈不敢接茬,耶律阿保机沉思了片刻,忽然问他,“臧明,想那李亚子也是一代枭雄,朕之前与之对战,屡次为之所败,俨然不可一世。如今其入中原不过一年,竟然消沉至此,难道中原之享乐,竟如此迷人?”
“中原地大物博,奇珍异玩无数,人之想象有边际,而中原之财富无穷尽,倾一地之金银,足养举国之精兵;其地美人如云,各地风情又不相同,楚女多姿,越女善舞,蜀女多艺,魏女歌甜,赵女刚烈,不一而足,有如春风化雨者,亦有热烈如火者,人若不能尽观则罢,但入温柔乡,便如天堂梦,足能乐不思蜀!”韩延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耶律阿保机描绘出一副超乎人力想象极限的画面,它如同一张巨大的甜饼,悬挂当空,让人垂涎三尺。
耶律阿保机怔怔半响,伸手击案,“此生若能入中原,亲睹中原之胜景,体会中原之风情,不枉朕戎马数十载之苦!”
耶律敌烈站得位置没有耶律阿保机那般高,所以心思也没有那般野,他神智尚保持清醒,此时不忘提醒道:“皇上,那李从璟既为李恪之后,有不俗之血统,兼之此人智勇双全,难以对付,此番德光殿下在南边,会不会有困难?”
一句话将沉浸在幻想中耶律阿保机拉回现实,他哼了一声,眉眼中傲气与锋芒齐露,中气十足道:“李恪,不过一亲王耳,一生所为不外乎争权夺利,最后还是以败北命丧告终,朕起于微末,而为一国之君,创立大契丹万世功业,征服天下,朕之血脉,焉能输给李恪?!”
李从璟双眼微微眯起,握着马缰绳的双手并不曾挪动半分,面对眼前骤起的滔天波澜,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气度。
他的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多时的百炼精钢横刀,依旧稳稳沉在鞘中。古朴无华的刀鞘,早已在岁月和鲜血中沉淀出深厚的底蕴,即便投之于冰山火海,也能晏然从容,不惊不乍。
能得充任李从璟近卫,朝夕不离护卫其左右的锐士,莫不是百战军、军情处中百里挑一的精英,在过往的岁月中,他们历经磨难,一次次将来犯之敌毙于刀下,而始有今日随从他们军帅左右的显贵和荣耀,为无数人所眼红、羡慕。眼下,当有强敌再度来犯,他们义无反顾拔出长刀,不问来人,只问手中长刀,能再饮三碗鲜血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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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五一快乐!既是劳动节,自然是要加更的。所谓加更,当然是万字。)
章八十三 飓风过岗百草伏 谋大事者必影孤
(第二更。)
在麾下锐士与敌展开对决,捉对厮杀时,丁黑手中两柄黝黑长刀,迎上了自“虎牙”上一跃而起,携雷霆万钧之势,悠忽一剑急速而至的那个飘然身影。
在丁黑冷静而总有些沉默的眼神中,没有对方宽袍长袖飘舞的出尘风姿,他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心神,凝聚成一点,落在对方犹如天人挥袖击出的长剑上。在他尚且短暂却沧桑的一生当中,他面对过无数江湖杀手,经历过无数次命悬一线的厮杀,正是在这种血与火的电光交错间,他的刀法日渐精湛,他的心性日渐沉稳,他的脚步日渐有力,他的刀锋日渐能杀人。
说时长,那时短,在丁黑的双眸中映出对方平静无波而又惊才绝艳的面孔时,他们手中的兵刃斩在一起,刀锋与剑刃,攻杀与守护,碰撞出摄人心魄、光耀刺眼的火花!
一圈看不见的波纹,在锋刃间激荡开来,两人的长发、衣袍在刀剑相遇那一瞬间,杂乱狂舞。
丁黑漆黑的瞳孔中,闪烁着炽热的火焰,那是愤怒,也是战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剑子古波不惊的幽深双眸,里面没有半分色彩,仿佛无论他做什么事,面对什么人,都不能引起他内心里半分波动。
相遇只是短暂,眼神的变化已在顷刻间完成,剑子返身再度跃起,丁黑砸落地面,双脚在泥土道路上击出两个半尺深坑!他眼中的震惊、骇然之色,随同他嘴角的血迹,一同涌出。
对方的实力让他意想不到。
在他十余年形成的认知当中,几乎不存在这样的力量。
然而事实如此。
所以他震惊、骇然!
剑子借力返跃的身子在半空悠然翻转,再度折回,依旧冷静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感**彩,然而他手中的剑,再次挥斩下来。
丁黑发出一声低吼,眼中的他念尽数消散,双脚在泥坑中重重借力,挥刀二度迎上不可一世的剑子。
这一回,刀剑毫无花哨对拼发出的轻吟声更加清脆,然而也更加短促,剑子的长发呈现出一道圆弧,向后一荡,便再无异样,而丁黑的身子却再度倒栽回来,以比先前更重的力量,落到地面上。
丁黑伏低上身,弓着身子在道上疯狂后滑,双脚在泥土上犁出两道笔直的沟壑,在沟壑延伸出数丈之后,他终于将步伐稳住。满嘴鲜血,雪白的牙齿被染的通红,他抬起头,目光阴冷的看向半空。握刀的双臂虽未垂下,却已是颤抖不停,那两柄曾让他盛名一日高过一日,也曾为李从璟所惊叹的长刀,此时若有千钧之重,恍若紧握不住。
但他的眼神依旧坚定。
在丁黑抬头的这一刹那,剑子三剑,已递至他眉前!
他发出一声出自肺腑的震天大吼!
当年,在三河口之外的那座村庄里,他放下怀中久等数年而终究死去,娇躯已渐冰冷的小青,拔刀冲向百名梁军时,也曾嘶声大吼,但即便是那回,他的吼叫声也不如眼下浑厚有力。
一声大吼,用尽生命的力量,将长刀挥起,在长剑触及眉心之前,将其挡在体外。
琴音轻扬,黄鹂脆鸣,短暂的音符过后,丁黑仰头一口鲜血喷出,身子三度退离交锋之地。
而这一次,他如断线的风筝,倒飞十余丈,重重摔落在李从璟马前,再也无力站起身。
他败了。
在双眼不甘的闭合,握刀双手不甘的垂下之前,他眼中饱含羞愧、歉意,看了李从璟一眼。
他是李从璟的近卫首领,而如今,面对强敌,他却无力护卫李从璟安然如初。
但他也尽了他一个近卫的职责——他倒在了李从璟前面。
三剑击败丁黑的剑子,纵身扑来,如同流光滑过时空的隧道,将收拢岁月的剑尖,刺向李从璟。
丁黑是李从璟生平所遇个人武力最为高强者,且不说赢下剑子,连对方三剑都不能接下,满场近卫,还有谁能挡其剑锋?
别说挡,连触碰都碰不到!
剑子身形如燕,如鹰击长空,势不可挡。
一声轻咤,饱满怒意,凭空响起。一道鲜红身影,从侧面击来,以一种一往无前,取攻舍守的拼命姿态,于半道截向剑子,短刃当头劈斩而来!
第五姑娘。
她来不及多说什么,虽然她心中盛怒无限,却也只能化为那声怒咤。对方三剑便让丁黑丧失战力,其威胁性已然空前,但就是这样一个危险到堪称致命的所在,军情处事先竟然半分不知,直到对方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姿态杀到李从璟身前,她才被迫应对,这将她长久以来积攒的骄傲击打得粉碎。
她咬碎了银牙,也要将此人拦下。
然而,连以个人武艺为尊的丁黑都不能稍稍阻拦剑子,相比较而言“武艺平平”的第五姑娘,又如何是对手?
剑子长剑随手一挥,第五姑娘的怒叱声方落,身子便如撞上石墙的皮球,被狠狠弹了回去,摔倒在人群中,恰如离枝掉落的红花。
马背上的李从璟,将剑子出现之后,短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自打对方突兀出现在眼前,李从璟便知道,今日所遇之劫难,恐怕是他生平所仅见,对方的危险性之大,已然远远超过过往任何一回。
在李从璟亲至檀州的情况下,对方犹能躲过斥候、军情处眼线编织成的大网,不声不响埋伏于前路,在他出现于此地时骤然杀出,本身就已说明,对方不仅仅是绝非易与之辈那么简单。
更深一步看,对方既能避过军情处的眼线,就说明他们对军情处了解的十分透彻。既如此,他们既然动手,就说明他们有充足的把握,在军情处、近卫处的护卫中,将李从璟斩杀。
而他们堂而皇之一举杀出的姿态,无疑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局,不仅在于对方实力强横,出其不意,更在其对李从璟身边的力量,已经了然于胸。而无论是军情处,还是李从璟本人,对对方竟然一无所知。相比之前者,后者更为让人恐惧!
天下很大,总有你未到过的地方,总有你未见过的人,总有你未听闻的事物,总有你掌控不了的东西。
行走于天下,争霸于天下,不仅是在与强敌共舞,也是在与未至相搏。
险境无常,生死难测,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然而,争霸天下之所以让人迷恋,其魅力何尝不是正在于此?
正如王权争霸的路上,没有对手岂不寂寞,没有玄机岂不无趣!
剑锋骤至马前数步之外,李从璟微微抬头。
他的手已落在横刀刀柄上,他沉静的目光锐利得无法直视。
抽刀,跃起,他迎向来犯之敌!
……
有的人,卑微了一生,一朝突然发现,自己在某一方面竟然做得比很多人要强上不少时,那颗自卑的心突然变得狂妄,开始仰着头走路,开始看低许多人,开始自以为了不起。然而追根到底,这不过是自卑过甚之后突然过分自大,而引起的扭曲心理罢了。就如贫穷了一生的人,一夜暴富,便以为自己是天下最富有的人,无外乎暴发户心态。他们用自负、狂妄、自大,来掩饰自己那颗自卑的心,实则可怜万分。这样的人,往往不足为虑,追根揭底,他们心灵脆弱,一旦从山峰跌落,多半再也爬不起来。
而有的人,生就强大,一生都伫立在高峰,俯瞰众生,因为素来知晓自己强过很多人,当这件事变得平常之后,反而能摆正心态,因习以为常,故不会趾高气昂。就像人不会因自己能直立走路,而去瞧不起爬行动物。比之前者,这样的人心态勃发,中正奋然,要难以战胜得多。
耶律德光就属于后者。
远处的厮杀场景落入耶律德光眼中,他嘴角带笑,伸出手指点江山,对恭敬立在身旁的多伦道:“多伦,你可知这世上显贵之人,若以强弱来分,有哪三种?”
多伦见自家主子意气风发,有了评点江山的兴致,连忙恭敬受教,“请殿下示下。”
“其一,小人得志;其二,年少有为。”耶律德光伸出两根手指,“小人得志,谓之骤然富贵者,谓之窃据高位者,为之不择手段显赫人前者,这些人之所以谓之小人,是因其但凡显贵,必定炫耀人前。可笑其自身不过一蚍蜉耳,却藐视他人,夜郎自大,徒增笑耳!”
多伦望了远处的战场一眼,若有所悟,试探着道:“李从璟便是这种人?”
耶律德光摇了摇头,“李从璟是第二类人,年少有为者。年少有为者,机遇、实力两者缺一不可,凡此类人,莫不是天之骄子,若无坎坷命运,若一生中不遭受致命打击,来日必成栋梁之才!”
多伦不曾想耶律德光竟然如此正面评价李从璟,怔了怔,用怀疑的语气道:“殿下,这李从璟不过一介武夫,值得殿下如此高看?”
“一介武夫?”耶律德光冷笑一声,“若他是一介武夫,那我们这些先前在他手中吃过亏的人,不都是乡下野人?”
多伦顿觉自己说错话,脸色难看,正欲请罪,耶律德光已经淡淡摆手,道:“多伦,你且谨记,但凡与敌对阵,你对你的敌人了解多少,你的胜算就有多大,若你连正视敌人都做不到,要战胜对手根本无从谈起。”
默然片刻,耶律德光沉声继续道:“若李从璟不是那么强的对手,此番你我何须费劲心机来对付他?从西楼至檀州,短短千里之地,算上准备时间,你我足足走了大半载,其中艰辛,你应该知晓。这回本王用计,以高官厚禄、无数财富策反赵天河、王厚德,使其在檀州折腾出偌大动静,让李从璟相信本王是要借他们之手,去破坏幽州的屯田、民政,更是隐蔽集结大量精骑于古北口外,又故意露出破绽为李从璟眼线侦探到,营造出要和王厚德里应外合,引发边军动乱,袭夺古北口的假象,多日谋划,一朝爆发,让李从璟应对不暇,不就是为了将他引至此地么?”
“幽州太远,本王去不得,要对付李从璟,就只能将他引来边境;本王手中力量有限,无论是军队还是死士,都不敢言有必胜把握,赢下李从璟的百战军、军情处,所以本王不惜花费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从西征的耶律敌烈手中,借来那些李从璟怎么都无法预知且拥有惊人个人武力的山门剑客,为的,就是寻求一击制敌啊!”
这番话足够惊天动地,耶律德光此番南下的真实打算,至此也终于揭开了面纱!若是有李从璟一方的人听见耶律德光这番话,说不定要骇得面无人色,他身旁的文武官吏,之前无一人能料到,耶律德光竟然是这般用心!
耶律德光这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心机之深沉,其布局之巧妙,已然超乎众人想象。
“多伦,你日日随我左右,当知在我大契丹国东征西讨无往不利的大势中,本王不顾西征大局,不顾父皇东征筹备,执意南下,来对付一个在那些朝堂大臣们看来,尚不足全力以赴应对的李从璟,承受了多少压力、非议!朝中那些大臣们都以为,本王是不堪之前数度在李从璟面前受辱,这才愤而咬住李从璟不放,不顾大局也要找回脸面。然而,本王贵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真是如此不识大体之人?”耶律德光目光中有着化不开的郁结,这里面的深沉意味,让多伦一时也不能理解。
耶律德光继续道:“诚然,本王之所以南下,固有李从璟前番曾数度让我受辱,心怀不忿之由,但也正是通过这些事,本王才深知,他非是池中之物。对李从璟,实不可有片刻姑息,若任由步步壮大,来日必成契丹国大患,其害将丝毫不亚于当年之李亚子!可笑那些大臣们,竟都对此视而不见,他们又何曾知晓,一个真正的天才,即便尚且年少,却早有吞吐天下之胸怀,何况其已渐有改变天下大势之实力?岂不闻,大明安归国之后,不到一年时间里,渤海国已然崛起一帮务实强干之能臣,其所以能如此者,是有李从璟遣人相助之故啊!这样的人,不在其羽翼尚未丰满时扼杀,待其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时,再要应对,其难岂止胜过今日十倍!”
耶律德光深邃的目光,充斥着浓厚优思,一种忧国忧民的情绪,犹如实质般溢出。
多伦心怀激荡,情绪复杂不能言,他怔怔望向耶律德光,眸底是挥之不去的崇拜与仰望。他想,李从璟固然是天才,年少有为,然而殿下又何尝不是?这世上,总有些人,生来眼界、思维就超乎常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大概也只有同类人,才能了解彼此,而也正是因此,殿下才对李从璟格外忌惮。
昊天湛蓝,骄阳当空,万里无云,耶律德光的身影在高处显得有些萧索。
耶律德光沉声道:“大争之世,世人,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总喜言‘谋国’二字,然而,他们当真知道何为谋国么?而他们中间又有多少人知道,庸才妄言谋国,实则是误国!”
有树叶随山风飘落,在耶律德光和多伦眼前滑过。
多伦没问世间三种人中,第三种人是哪一种人,他已知晓了答案,在他心中,耶律德光便是那种人。
而远处,那位剑子已到了李从璟马前,李从璟正从马背上抽刀而起。
在与耶律德光所在高地相距十来里的另一端,一老一少攀上一座山脊。老人须发花白,布衣烂衫,手持一卷书册;少年人剑眉英目,背负竹篓,篓中有草药几许,草根上尚有泥土,他手握一柄采药锄,腰佩一柄三尺剑。
一老一少,目光同时望向道路上厮杀的众人。
章八十四 大争之势周复始 有志英才自古同
(第三更,万字更新完成。)
“好强的剑势!”少年人道,这话在他口中说出来,并无感慨佩服之意,而是一种认可的语气。
老者只是瞧了道上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山石上随意坐下来,对身旁的年轻人道:“文伯,为师方才之言,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老师。”年轻人拱手恭敬应道,随即又问:“老师方才言及世间两种人,先有一生卑微而骤然自觉强大者,后有生而便强过众人者,两者相较,固然后者更难战胜,然此种人是否真就是不败之身?”
老者嘿然一笑,脱下布鞋抖落其内的泥土,“世间人,哪有不败之身?这第二种人虽然难胜,却有一致命缺陷,你可知是何也?”
字“文伯”的年轻人放下竹篓和采药锄,盘膝而坐,将三尺剑横置于膝上,寻思着道:“生而强大、一生伫立高峰者,未免显得顺风顺水。但凡一帆风顺者,当狂风暴雨骤然来袭,一旦超过其承受极限,往往容易帆毁船灭。至刚易折,可是如此?”
“然也!”老者满意的点头,抖完布靴中的沙土,将其重新穿回脚上,手指在布衫上随意擦了擦,竟然伸进鼻孔中,旋转扣动起来,瞬间其仙风道骨消失得无影无踪。
文伯对此见怪不怪,他又问道:“老师,那这第三种人,谓之何者?这世上可有没有缺陷、弱点之人?”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人,自然也是存在的。”老者将抠出的秽-物随意抹在鞋底,换了根手指,继续伸进鼻孔,“这世间真正难以战胜、从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人,是在艰难困苦中成长,在巅峰与低谷中轮回起伏,遍尝酸甜苦辣,数见巅峰绝顶的无双风景,历经低谷深渊的绝望迷茫,在平凡中而始终不曾忘却自己的坚守,千锤百炼,而最终没有倒下,反而能站得笔直的人。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不外如是。他们心态平和,静如处子,动若雷霆,其徐如林,侵略如火,能屈能伸,是这天底下最难战胜的强者。”
文伯露出沉思之色,过了半响,道:“老师,这样的人,未免太过难见了些。”
老者嘿嘿一笑,“你当天下英雄都是街面上的萝卜,随处可见?唯其稀有,方显可贵!小子,你记住喽,物以稀为贵!”
文伯意兴阑珊,摇头道:“莫说第三种人,便是第二种人,都是世间英才,惜乎文伯却不可见,可叹可叹!”
“怎么就可不见了?”老者瞥了年轻人一眼,朝不远处撸了撸嘴,“那边就有两个。”
文伯讶然转头而观,但见不远处的道路上两群人厮杀正酣,纵目远眺,依稀可见更远处有数人立于视野开阔处。
老者终于扣完鼻屎,浑身舒爽,老顽童般笑道:“缘份未到时,再如何强求也是枉然,而命中该有的因果,便是想躲也躲不掉。今日既然遇到,便是时运已至,文伯,你该下山了。”
“下山?”站起身的文伯向前两步,视线从脚下山石上移出,看到的却是悬崖峭壁,他苦着脸转头,一脸不乐意,“老师,这下山的路也太难走了些,还是算了罢!”
老者将刚穿好的布靴丢到年轻人脸上,从鼻孔里发出不满的声音,“小子,别在老头子面前装蒜,你跟我修学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赶紧滚,别在老头子面前故作扭捏,瞧着碍眼!”
年轻人伸手接住从脸上掉落的布靴,苦脸快变成哭脸,他有气无力的道:“老师,非是学生不愿下山,实在是不知下山后该往哪边走,那两帮人明显不是一伙的,我去找谁?”
“找你该找的人。”老者枕着手臂躺下,闭目半响,再度睁开眼时,发现年轻人还哭丧着脸站在身前,不由得怒从心中起,指着对方的鼻子骂道:“王文伯,你这龟孙子,当年你就是凭着这张可怜的嘴脸骗得老头子一时心软,将你收入门下,如今你已将老头子毕生绝学都骗了去,这都到了临走的时候了,还想骗老子何物?!滚滚滚,老头子已身无长物,没什么可让你惦记的了!”
王文伯被看穿心思,不好再装,哭脸立即变成笑脸,恬不知耻的跑到老者身旁,为其捶肩捏背,灿烂的笑道:“老师,你看你一生所学也找到了传人,学生也没求让你谢我,既然您都帮了学生这么多年了,何妨再帮我一回?老师,你眼毒,看得准,你给学生号号脉,学生该去找谁?”
见老者眉头皱起,王文伯瞬间挑开,在最后关头避过老者扇过来的巴掌。
王文伯大怒,指着老者,神态和老者先前如出一辙,“老头子,你别跟我装蒜,今日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分明就是早为我看准了出路,事到临头,如此吊我胃口,你可恨不可恨?”
老者哼了哼,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抬头看天。
王文伯被老者气得七窍生烟,眼珠一转,又笑嘻嘻的小跑到老者身旁,勾肩搭背的道:“老师,你看你也就我这一个不成器的传人,你总不至于让我走错路,跟错人,让你毕生绝学蒙尘吧?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还在乎这一次?”
老者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崖壁前,对腆着脸跟在身旁的年轻人道:“附耳过来。”
王文伯赶紧凑过耳朵。
“你下山后……我去你娘的!”老者正细声言说,年轻人正凝神细听,他忽然一脚踹在年轻人屁股上,将他从山上踹下石壁,在对方的惊叫声中,老者哈哈大笑。
好一阵畅怀大笑,看着年轻人抓住藤蔓荡下山壁,老者止住笑声,脸上的戏谑之色消失不见,代之升起浓浓离愁,他喟然一叹,“人生最恨是离别,为师岂不知你故意与我玩笑半响,就是为冲散这离别愁绪?然则草木枯荣,世道轮回,该去的终究要去,该来的终究要来,没有结束,何来开始?”
他负手望天,碧色苍穹深邃无边,“文伯,千百年来,天下大争之势周而复始,现如今,终于又到了大才之士一展所学,光耀九州的时候了。你是世间人杰,自有主见,前路又怎会不精彩。为师已老,无力再下山,你就代为师,去争一争这天下罢!”
话说完,老者再度盘膝而坐。
微风拂来,老者衣袍轻动,而他的口鼻间已没了气息,干涸的眼帘晏然闭合,但眼帘里那双睿智的双眼,却一直在注视着他昂然前行的学生。
下山,即为出山。
章八十五 是非成败问谁定 残阳独映血火关(上)
(昨日三更,今日几更?第一更。)
男人一生,不可避免会痴迷两样东西,刀与权。
前者让人热血沸腾,后者足够令人疯狂。
幸运的是,在这个动乱的世道,握紧了前者,也就有机会握住后者。
李从璟是穿越到这个世道的幸运儿,从无到有,因有对比和落差,所以他倍加珍惜这些东西。珍惜的正确方式,就是拥有足够能够守护它的力量,不仅是拥有军队,还有个人武力。
从十二年前开始,李从璟就未松懈过对个人武力的追求。十二年来,凭此,他成为李存勖亲卫,得以受李存勖赏识,凭此,他斩杀张朗,得以于淇门建军,凭此,他在无数次征战中,完好无损幸存下来。
手中横刀,就是力量所在;握住横刀,就握住了力量;有力量,他就有足够的信心,面对一切艰难与挑战,在任何时候都能挺身迎向来犯之敌。
战场,于李从璟而言,无分千军万马还是捉对厮杀。他这一生,有他要走的路,因为梦想在远方,因为要接触许许多多的势力,他注定要经历无数次战斗,沙场上的,沙场外的,想象得到的,预料不及的……作为一个战士,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当战斗来临之时,唯有拔刀而战。
面对连挫丁黑、第五,而剑势已攀至顶峰的剑子,李从璟从马背上跃起,横刀挥斩,与踏空而来的剑子面对面,刀剑相迎!
李从璟英俊刚毅的脸庞,与剑子柔和英气的眉目在刹那间近在咫尺,一刺一挥之间,两人乍逢即分,各自向后退去,纷纷落于地面。
剑子那不辨雌雄的脸上,至此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从他讶异的眼神中,可以窥见他心中的震惊之色。于他而言,原本因剑势大成,而志在必得的一剑,竟然无功而返,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剑子固然借力挫丁黑、第五,而将剑势养成,这是动中积力之法,然而李从璟从始至终都未挪动半分,横刀在刀鞘中蓄势待发良久,何尝不是静中取意之道?这回交手,两人平分秋色。
纵然如此,从剑子的反应中仍可看出,李从璟的战力超乎他之前的预判。
在剑子的认知中,包括耶律德光给他的信息,李从璟只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将军而已,若说个人武艺不凡,那也仅限于军中,如何能与江湖中的顶尖剑客相媲美?何况是出自百年剑门、身为剑子的他?正是因为这种认识,剑子才会独剑直取李从璟。
然而现在,剑子知道,这种希望落空了。李从璟的武道修为,明显远高于事先预判。
但也仅此而已。
落地之后,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剑子,皆同时发力,再度冲向彼此。这一回。两人没有骤遇即分,而是厮杀在一处。这也即意味着,两人的实力悬殊并不大,剑子无法像之前那三剑,剑剑震开丁黑一样,将李从璟击退。
李从璟近卫与剑子手下的厮杀,也已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双方实力初看似在伯仲之间,各有伤亡。
片刻之后,李从璟和剑子再度分开,这一回,两人相隔数步对峙而立。在李从璟的肩头,锦袍被撕开一条微不可查的口子,而鲜血从中潺潺流出,染红了一片衣裳。而他对面的剑子,左臂上亦有鲜血流出。
对谁都沉默寡言的剑子,此时主动开口,他望着李从璟,缓缓说道:“自我入山门,修习剑道有成以来,除却门中寥寥几位尊长,已近十年无人能让我受伤,我几乎都忘记了流血是怎样一回事,你是十年来的第一人。可否相告,你师从何人?”
李从璟不知道剑子这一番话,已近他出山后十日话语的总和,他微微一笑,气度雍容道:“与你不同,自我习武以来,年年受伤,沙场征战多年,更是时常流血。至于师从何人,初时固然有武师授艺,然而他们的名字,也不过寻常罢了,之后这些年,要论杀人术的源头,我只能告诉你,它来自于我的敌人。”
剑子默默点头,竟然正经接受了李从璟的解释,他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中,露出了对一个强劲对手的认可之色,这对别人或许平常,但对他而言,却已是多年来的头一遭。长剑由斜指地面到指向李从璟,剑子郑重其事的道:“你是一个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若在平日,我很愿意与你坐而论道、起而切磋,但是今日,在这里,你我之间只有生死。抱歉!”
李从璟哑然失笑,他手中的横刀没有半分移动,只是道:“我接受你的挑战!”
话音落,他的身影再次跃出。
这些年来,在沙场上征战的次数多了,李从璟早已养成杀伐果断的性子,面对敌人、对手,他不喜多言,既要分生死,动手即可。
剑子眉目微沉,同样挥剑奔出。
两人再度战在道上。
道路并不狭窄,然却容不下两人相向而行,对彼此而言,对方都是挡在前路上的障碍,要继续走自己的路,就得先让对方无路可走。
头顶的骄阳不知何时已经西下,阳光渐渐失去原有的炽烈,转而变得温和。然而,战斗在道路上的人,却愈发感知到温度的暴烈。
李从璟的近卫们,军情处、百战军百里挑一的锐士,第一次尝到了厮杀失利的滋味。那些出自远方那一座高山上剑门中的弟子,用他们变幻莫测的剑式和剑阵,将配合起来默契无间的近卫们,杀得大败。
道路上多了一地尸体。
近卫们活动的圈子越来越小,到最后,他们已只能勉强将李从璟护在中间。
李从璟和剑子再度双双分开,互相忌惮着停手时,两人都已遍体鳞伤。血滴顺着身体淌下,汇聚在各自脚下,成了一汪血潭。
“军帅,撤吧,我为你断后!”第五姑娘提着双刃过来扶住李从璟,神色坚毅的说道。
李从璟摇了摇头。
若是能撤,何必等到现在?
剑子的实力,足够留下所有人!
“军帅……”第五姑娘还想说什么。
在与第五姑娘闪亮眸子的对视中,李从璟为她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不过当李从璟的手离开对方俏嫩的脸庞时,因他手上本已都是鲜血,反而让第五成了大花脸。瞧见第五这幅模样,李从璟犹有心情笑起来。
夕阳余晖,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她脸上。
“与我并肩战斗,并不一直都是一件让人感到愉快的事吧?”李从璟的笑容温醇依旧,不曾失去一丝温度。
“不,不是这样的!”第五狠狠摇头,也不知从何处来的勇气,她扑进李从璟怀里,抱紧了这个她一直以来都在仰望的男人,坚定的呢喃道:“能和你一起战斗,哪怕是经历失败,我也愿意!”
强敌在前,李从璟却没有推开第五姑娘,他轻抚她靠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没有多说什么。
场中战事至此默契的停歇,近卫们聚集在李从璟身周,与剑门弟子对峙,准备着最后一波拼杀。剑子看着此刻神态依旧从容的李从璟,眼前两人相依的一幕让他眉眼中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让他一时没有继续挥动手中的长剑。
“剑子……”温华走到剑子身侧,轻声提醒他该动手了。
剑子的长剑稳如泰山,清晰的传达出他并没有立即继续进攻的打算,对温华的提醒,他置若罔闻。
从李从璟和第五身上,他又看到了什么?
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置身其中身不由己的人,凭借手中残存的微不足道的力量,又都在执着的各自守护着谁?
剑子的犹豫并没有改变什么,因为有些人的到来,打破了眼前短暂而微妙的宁静。
耶律德光。
他带着他麾下的两百骑,从原野上席卷而来,将所有人都包围在圈中。
“李从璟,别来无恙。”耶律德光走过来,以契丹问候朋友的方式,遥遥对李从璟行礼。
第五姑娘重新站直身子,紧握双刃,盯着耶律德光,眼中杀意浓郁。
李从璟微笑不减,道:“耶律德光,你还是出现了。”
“为什么不呢?”耶律德光摊开手,轻松的耸了耸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该到渔夫收网的时候,渔夫自然会出现。”
说罢,他看向剑子,由衷道:“你的实力真是让人惊叹,若没有你,纵然本王将两百骑尽数埋伏在此,也拦不住李从璟,说不得还会被他杀得溃不成军,你对大契丹的贡献,本王将铭记于心。”
剑子淡淡道:“殿下只要记得当初的承诺就行。”
“那是自然,大契丹国向来遵守承诺,本王尤其如此!”耶律德光哈哈大笑起来。
被耶律德光用有意忽视来羞辱的李从璟,笑着出声道:“耶律德光,你似乎忘了些什么事。”
“是的,李从璟,本王的确忘了些什么事!”耶律德光略显夸张的看向李从璟,不无扬眉吐气之意的说道:“论功行赏之前,本王该先拿下那份天大的功劳才是。”
李从璟不怒不悲,只是淡淡道:“你当真以为,你能将我的人头收入囊中了?”
“难道不是吗?”耶律德光左看右看,用夸张的动作询问身边的人,以表达他内心在此刻极度的愉悦,末了盯着李从璟,一字字道:“李从璟,你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剑子杀不了你,本王带来的两百骑,也足够淹死你了。”
李从璟失笑,“人多欺负人少么?”
“有何不可呢?”耶律德光反问,随即微微扬头,“如今本王是掌握大局的人,如何结束这场戏,自然由本王说了算!”
李从璟丝毫没有优惧之意,只是轻轻拉住了已经忍不住,要上前与耶律德光拼命的第五姑娘。
耶律德光故意往后跳开一步,戏谑的对第五姑娘道:“怎么着,小姑娘,你这是要跟本王拼命吗?哈哈……”
笑罢,耶律德光无趣的摆了摆手,“好了,李从璟,本王不是得意忘形的人,现在,该是你奉上人头的时候了!”话说完,他就要下令部众一拥而上。
“等等!”
就在这时,一声大喊在圈外响起。
一个矫健的身影奔驰而来,几个跳跃之后,最后竟然高高越过骑兵的头顶,直接落入场中,在李从璟和耶律德光中间稳稳落地。
“总算赶上了,真不容易!”来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心有余悸,“好险,差点儿没赶上。”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来人自顾自平复了一下呼吸,见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向四周拱了拱手,“抱歉,打搅各位了。”说完,换上一副极度认真的表情,非常严肃的看了看李从璟和耶律德光,问:“你们谁是生来强大、一直都处在山峰的人,谁又是一生历经波折和磨难,却仍能站得直腰身的人?”
他的神情极为庄严,就像在问世上最神圣的问题,但是他的问题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让这一幕显得极为可笑。
大局在握的人,最讨厌掌控之外的不速之客,耶律德光黑着脸,神色不善的问那位身处刀光剑影中,依旧浑然忘我的年轻人,“小子,你又是何人?”
“我?”见耶律德光问起,年轻人理了理衣袍,站直了身体,用丝毫不亚于问出之前那个问题的庄重语气道:“王朴,王文伯!”
章八十六 是非成败问谁定 残阳独映血火关(中)
(第二更。)
在李从璟的认知中,五代时期有许许多多光彩夺目的人物,若论神奇,官场不倒翁冯道当数第一,其历经唐、晋、汉、周四朝而不倒,半生都是宰相,在历史上绝无仅有;若论英武勃发,英年早逝的柴荣当为魁首;若论雄才大略,无人能与赵匡胤争锋;若说五代第一英才是谁,答案也是唯一的——王朴!
且不言其撰成《钦天历》;构造正切函数;定七声立新法,以七均、十二律、八十四调书《律准》;规划建造开封城,奠定其后来成为繁华汴京的基础;只说其所书之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平边策》,就堪称五百年一卷雄文。
后周王朝,包括后来一统天下的北宋,其征服天下的策略,便始自《平边策》。若说李存勖灭梁,是仰仗郭崇韬定奇袭之计,那么周、宋能征服天下,便是因《平边策》之谋。前者之计,只灭一国,已足以彰显郭崇韬大才,后者之策,平定天下,其能远远高过郭崇韬。即便是比之孔明的《隆中对》,《平边策》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传闻,赵匡胤意欲篡周时,天下群雄无论是领兵在外的节度使,还是手握重权的朝堂大臣,其都不惧,唯独忌惮一人,这人便是王朴。闻王朴死,赵匡胤大为宽慰,这才着手准备兵变。
这样一位伟男子,此时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眼前,李从璟不由得怀疑,眼前的年轻人,是否只是与那位大才重名。然而名能相重,若是字都一样,那也太巧合了些。
李从璟正上下打量王朴,耶律德光已发出一声哂笑,“王朴?没听说过!”
王朴风度翩翩立于人前,正气定神闲,闻听耶律德光之言,脸色顿时垮下来,红着脸瞪向耶律德光。不等他恼怒发言,耶律德光已然不耐烦的摆手,“本王不管你是何人,现在,你给本王让开!”
王朴嘴角动了动,愤然一甩衣袖,转而面对李从璟,又是一脸灿烂笑容,挤眉弄眼道:“这位仁兄,我看你好似有些困难,要不要在下相助?”
李从璟走到王朴面前,在王朴喜上眉梢的时候,却径直越过他,一把将他拂到旁边,“你让开。”
王朴:“……”
李从璟有意无意将王朴放到自己身后,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面对耶律德光,认真地说道:“耶律德光,该结束了。”
耶律德光一怔,随即笑道:“你说得对,是该结束了,那么现在,李从璟,你准备好受死了?”
李从璟微微摇头,“耶律德光,你胆量够大,谋划也够缜密,最重要的是,你野心够大,的确让我也感到佩服,但是现在,在这里,要结束的是你,而不是我。”
“哦?”李从璟从始至终的镇定从容,让耶律德光不免有些心慌,但他当然不会因李从璟一句话就自乱阵脚,“李从璟,你以为故弄玄虚就能唬住本王?”
“何须故弄玄虚。”李从璟摇了摇头,正色看向耶律德光,“之前我一直纳闷,檀州那么多地方,王厚德要乱我军政,为何独独选择芙蓉镇?诚然,芙蓉镇靠近古北口,堪称古北口腹心,有芙蓉镇镇军从内冲击古北口,与关外的契丹精骑里应外合,对破关有事半功倍之效。从逻辑上看,这确实解释得通,而且能解释得很好。但是,你们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耶律德光一动不动看着李从璟,没有接话。
负手而立的李从璟淡淡笑了笑,“你的确多智,王厚德、赵天河原本还想着此番事成之后,能去契丹享受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他们又哪里知晓,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抛弃他们的主意,从未想过要让他们离开檀州。毕竟,要让鱼咬钩,就得下饵,即便最后鱼能钓上来,鱼饵总免不得要失去的,王厚德、赵天河就是你用来钓我这条大鱼的饵。不得不承认,你对我了解得很深,无论是你隐蔽大量精骑在关外,有把握被我的眼线侦探到,还是你让王厚德、赵天河做出冲击古北口的姿态,有把握我能看透你们意欲破坏檀州屯田、引起军变的谋划,都说明你对我的心思、思维已经了解得很透彻了,要不然你不敢这么做。都说敌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此言不差,你为对付我如此处心积虑,我应该感到荣幸。只是可笑王厚德、赵天河,竟会天真的去相信敌人,以为你真会遵守承诺,给他们一个在大唐谋不到的前程。”
剑子听到李从璟这番话,目光闪动,望了耶律德光一眼。
耶律德光脸色逐渐冷下来,道:“这不过是你的推测罢了,李从璟,你应该知道,如你我这样的人,要说出这般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如同空中楼阁的话,转念间就可以有千百种说辞,且每一种都能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
“的确如此。”李从璟并不否认,只不过他所没否认的,是耶律德光那句话后半段,他继续道:“耶律德光,你对我了解得很深,相信你自己也认为,你对我了解得很透彻了,毕竟对你的敌人了解有多少,你战胜他的把握就有多少。然则,我不得不如实告诉你,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深。”
耶律德光冷笑不迭,“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对耶律德光认真的道:“但凡阴谋,总会有破绽。而你以王厚德、赵天河为鱼饵,意图将我引至此地伏杀的破绽,不在王厚德、赵天河,不在芙蓉镇,而在——古北口!”
耶律德光悚然一惊,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之色。
“你若真是打定纵兵攻入檀州,用精骑去破坏檀州、蓟州及附近几州屯田,借檀州镇军变乱之际攻杀这些边军,摧毁檀州等几州边军的打算,就得把握一个最重要的因素。这个因素,就是时间!你必须在出其不意的时间,以出其不意的雷霆举动,迅速奔袭檀州,然后才能赶在我大军来援之前安然退去。诚然,古北口是拦在你面前的一道雄关,你要进入檀州,是得先拔除这颗钉子。而要攻破古北口,有芙蓉镇镇军和其他人手从内突击,你骑兵在外猛攻,的确不失为最缜密的策略。然而,那就真是最佳策略吗?是最节省时间的策略吗?”李从璟淡然的笑容在耶律德光眼中无比刺眼,他的结论,在耶律德光心中激起一阵巨浪,“很明显,那不是。”
李从璟直视耶律德光,缓缓揭开了这场斗智斗勇大戏中,至为关键、决定胜负的一环,“你要以精骑突进古北口,只需要身为檀州刺史的王厚德,以巡视防务为名抵达古北口关隘,出其不意杀掉一两个守将,在夜半打开关门即可!这对拥有刺史身份的王厚德来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李从璟目光渐渐变得锐利,深邃的眼眸如一汪深潭,不可见底,“耶律德光,如你我这般的人,不会想不到这才是最有效的策略。但是你却没有这样做,你舍近求远,诸番掩饰,不就是别有所谋?”
“而在幽州这块地界上,比攻破古北口,摧毁檀州更为有分量的功劳,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李从璟的项上人头!”
李从璟的话掷地有声,如晨钟暮鼓,狠狠撞击在众人心头,让所有人都惊愕不已。
但他不是一个武断的人,话说完,他好整以暇的问再也无法掩饰情绪、脸如锅底的耶律德光,“耶律德光,你说我说的对吗?”
耶律德光没有回答他。
被李从璟放在身后的王朴,此时看李从璟的目光,充满流光溢彩,约莫是因为激动,他握剑的手都微微轻颤起来,终于,他忍不住击节而叹,“老兄,你太睿智了,都快有我三分风采了!”
第五姑娘原本正万分专注仰望着李从璟高大的背影,闻言,眉眼一沉,脸色顿时变得不善,一把将王朴拂到一边,言道:“你让开!”
剑子的长剑已然归鞘,他目光落在李从璟身上,没有如之前那样,一触即分,而是深深望了李从璟几眼。
耶律德光忽的发出一声莫名的笑,脸上的窘迫之色如云消散,恢复了他作为契丹最有作为的年轻人,该有的风度,他正视着李从璟道:“本王很好奇,你既然都看透了这些,又何必还要以身犯险,出现在此地?”
李从璟温和的笑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厚德、赵天河是你用来套我的鱼饵,我就是我自己用来引你上钩的饵,若我不出现,你又怎会出现?”
这话让耶律德光一阵错愕,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的说道:“可你差些就死了!”
“世间事,总有些是我们无法掌控的,这回出乎意料的存在,就是这位剑子。”话说出口,李从璟却并没有任何介怀的意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千金之躯不坐垂堂,此话听来的确悦耳,但生逢乱世,想要伫立在群峰之巅,若是连拼命的勇气都没有,又有何资格去欣赏巅峰的风景?”说完,李从璟抹了抹鼻子,“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我在檀州人手不够,否则我大可封锁所有道口,再发动万人搜山,如此你也是跑不了的。”
耶律德光不置可否,“纵然如此,李从璟,本王仍旧不相信,你握有本王已入檀州的证据。”
“的确没有。”李从璟坦诚道。
“哦?”耶律德光眉头一挑。
李从璟晏然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为何?”耶律德光问。
李从璟看着耶律德光,很认真的说道:“因为你太想赢我了。”
耶律德光怔了怔,随即低头默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李从璟叹道:“这世上的天才,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另一个天才比他更强。在契丹境内,你是最优秀的年轻人,从未有人能胜过你,所以在你接连败于我手之后,你一定会找回你的尊严,这就是人性。”顿了顿,又道:“人性无常也有常,再高明的算计,忽略了人性,也做不到完美。”
话尽于此,已至尾声,李从璟不再拖沓,摆了摆手,示意身后的近卫,“发信号吧!”
声声爆竹陆续接响起,接天连地,爆炸声越过虎牙关,直冲云霄。
某处山岭后,马怀远听到动静,从山石上一跃而下,对整装待命的芙蓉镇军道:“妈了个巴子,终于轮到我等上场了!”他跨上战马,霸气十足向前一挥手,“将士们,军帅就在前方,随本将出战!”
一片轰然应诺声中,马蹄声、衣甲碰撞声连成一片,冲出山道。
耶律德光面如暗尘,终究是心有不甘,“李从璟,为何还是你赢?”
李从璟道:“因为这是檀州,因为我是卢龙节度使,因为这里是大唐,是我的地盘!”
章八十七 是非成败由谁定 残阳独映血火关(下)
(第三更。)
马怀远所领的接应李从璟的芙蓉镇军,尽皆骑兵,故其在接到事先约定的信号后,支援的速度极快。因芙蓉镇位置重要,不仅是古北口后心,更是连接古北口和檀州腹地的枢纽,骑兵配置要比寻常军镇多些,千名镇军中骑兵达到了三百之数。这三百马军,奔出山道,不时便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耶律德光见到这些马军,并未慌乱,他看着李从璟,眼神逐渐玩味起来,“就这么多?”
“已经足够了。”李从璟拔出横刀,认真地说道,这并非是他故弄玄虚,明可多调援军而只调集刚刚够的人数,而是他识破耶律德光计谋的时日尚短,能够调集的人手只有芙蓉镇镇军。
耶律德光笑出声来,神色放松不少,“李从璟,便是加上这些人,你我之兵力也不过大致相当,你凭什么能留下本王?”
李从璟一步踏出,横刀当头向耶律德光斩下,“凭我手中刀!”
耶律德光的亲卫立即迎上李从璟,和他战在一处。而耶律德光后退几步,他的神色,在此刻竟然有些犹豫,他咬了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回头冲多伦道:“传令,令隐蔽集结在古北口外的大军,强行破关!”
他转身面对已冲杀在他护卫群中的李从璟,眼中多了几分果决,更多了几分狠辣,“李从璟,既然你要战,本王陪你又何妨?只不过,数十里之外,有本王大军集结,你古北口那些守军,能够强撑多久?一旦关破,这一局还是本王赢!”
军情处、近卫处的锐士经过方才歇息,都已缓过劲来,此时跟随在李从璟身侧,义无反顾杀向面前的耶律德光随从、剑山弟子。
在之前与剑子的厮杀中,李从璟虽受伤不轻,却并无致命伤,此时再动手,依旧有猛虎之势,他一刀将面前的一名契丹蛮子削掉脑袋,接过耶律德光的话,冷淡道:“那么多废话作甚,试试便知!”
耶律德光冷哼一声,他拔出佩刀,桀桀怪笑道:“有趣,有趣!不曾想,今番交手,最终胜负竟在你我捉对厮杀之间,既然如此,本王何惧之有?”言罢,招呼剑子,“给本王拿下李从璟!”自身也朝李从璟杀过来。
剑子手中长剑微顿,却也只是瞬息迟疑,便纵身取向李从璟。
然其剑锋至半路,就被突兀出现的一剑挡下来。
王朴抖了抖手中三尺剑,笑眯眯看向浑身是伤的剑子,玩味道:“你已受伤,我原本不想占你便宜,但李从璟与耶律德光之间的对决,旁人还是不要掺和得好!你要找人练,我来陪你玩玩就是。”
剑子停下脚步,没有再冒进,王朴方才那一剑随手拈来,却有让他不得不正视的力量。虽然他之前所在的山门,离中原有千里之遥,但自己实力如何,他却是清楚的,李从璟能与他平分秋色也就罢了,现在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年轻人,竟也身手不凡,在他受伤的此时,有与他一战之力,他很是纳闷——难道中原的高手已经这般多了?
这些想法都只是一闪而过,长袍宽袖的剑子长剑斜指地面,此时缓缓提起,平举在身前,他那张不辨雌雄的面孔,忽地展眉一笑,那一刹那的风情,犹如梨花遇春风,一夜开满园,竟是美艳不可方物,“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王朴双眼一愣,脸色僵硬,竟是看呆在那里,直到剑子一剑已到他眉前,他才骤然惊醒,骇得大跳,连忙挥剑后撤,大叫一声阴险,堪堪避过剑子的杀招。随即感觉鼻子有异,身手抹了一把来看,竟是发现已经流了血……
王朴举着剑大叫,“直娘贼,你竟是是个娘们儿……”
剑子的笑意已消散的无影无踪,眸底不见波澜,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王朴的错觉,他一剑一剑向王朴挥来,打得王朴应付的捉襟见肘,狼狈不堪。
古北口,南关。
司马长安快步走下城墙,在关门内迎住那疾驰而来的独骑,抱拳凛然道:“赵统领,何事使你形色如此匆忙?”
赵象爻拉住坐骑,从马背上跳下来,抓住司马长安的肩膀就往一边走,喘着粗气道:“让其他人回避!”
司马长安依言照做,和赵象爻经由甬道走上城墙,不等他再询问,赵象爻从怀中掏出一份军令给他,言道:“关门不闭,先让二爷的人手进关!”
司马长安往关外看去,果然就见道上远处,有数十骑疾驰而来,他皱了皱眉头,心中已是愕然:是何等要紧事,让赵象爻不惜马力,连这一时半刻都要争取?他展开军令一看,饶是他心性已经逐渐沉稳,也不禁脸色大变。
赵象爻扶着城墙大口喘气,拼命平复着狂乱的心跳,用他的鸭嗓无比严肃的说道:“二爷我独骑先至,那些王厚德的暗子还不会立即警觉,待二爷的人手进城,他们瞧见是军情处来人,在此关键时刻说不得就会立即动手,狗急跳墙之下,不知会有什么举动,做出刺杀你的举动来也属平常。司马将军,你只有两刻时间,更换所有城门守将,并且确保你身边的近卫没有王厚德的暗子,两刻之后,待二爷的人手进关,你要速去北关镇守大局,同样更换城门守将!只有在你稳住大局之后,二爷才能带我的人,将那些狗-娘养的一个个查出来!”
说到这,赵象爻语气加重了三分,“北关外有契丹大军隐蔽集结,司马将军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他们强行破关,北关压力有多大。而眼下,北关绝不容半分闪失!”
自去年皇甫麟带领部众攻下古北口北关后,他自带一部将士返回幽州百战军大营,留下一部由司马长安统率,继续镇守古北口。如今的司马长安,已是独领一军的将领了。
在去年初至古北口时,司马长安因抱怨被放逐此地,不满长期镇守边关,而被皇甫麟贬为伙夫,直到皇甫麟受命攻打北关,才再度启用他。如今,往日那句“被发配至此长期镇守边关”的话成为现实,但司马长安却早无昔日的不满,相反,现如今的司马长安,在古北口将守关这件事做得很好。若非如此,在过去的大半年里,古北口也不可能在契丹多次准备复夺此关的试探中安然无恙。
司马长安没有多言,只是问道:“援军何时能到?”
作为古北口守将,他很清楚,仅凭古北口现有军力,应付平常情况尚可,但要面对救主心切的契丹大军,坚持不了太久。
赵象爻没有隐瞒实情,如实告知司马长安,“王厚德久为檀州刺史,党羽遍布州中各地,为免适得其反,军帅不意贸然调集檀州镇军来古北口,你们的援军,是当日与我等同时从幽州出发的百战军本部人马!”
幽州是卢龙腹地,古北口是边境,两者相距好几百里。当日出幽州时,李从璟带领近卫处轻装简从先行,而大军开拔则没有那般迅速。大军出征,不是这一刻说出发下一刻就能走的,况且大军的脚程,也不可能比得上百余骑的队伍。
司马长安深吸一口气,他已知晓了此战的艰难。
然而他也知道,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唯其艰难,方显其分量。
司马长安向赵象爻抱了抱拳,自去安排该安排的事。
司马长安走下城墙后,赵象爻立在城墙上,静静打量这座夕阳下的边关。眼见关外军情处数十骑踏尘奔驰而来,赵象爻心中并无太多焦虑,他沉默了一阵,望着远近的边关将士,轻声呢喃:“是非成败由谁定?残阳独映血火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