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八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9)
李从璟走上扁关城墙,俯瞰关前攻关的契丹大军。
战事初歇,厮杀告一段落,一片狼藉的战场上,血与火是永不变化的色调,各色旗帜、各种兵器散布其间,如一首没有旋律的诗歌。
契丹至扁关,开启战端已逾十日,战事虽然持续不停,然则上至百战、卢龙两军上-将,下至普通士卒,皆无苦战、担忧之色,相反,绝大部分将士都斗志满满。在这些将士黝黑而闪亮的眼眸里,有与胜利相关的火焰在燃烧,仿佛他们从未以八千对战五万。
孟平从不远处踏着有力的步伐走过来,在李从璟身旁见礼,未等李从璟开口,已先笑道:“契丹蛮子已没剩下什么力气,照他们这样的攻势,这仗便是打上一年,他们也休想攻上城头半步!公子,依我看,你可以归去幽州主持幽云大事了,这里有我们对付契丹蛮子足矣,不出三月,我等必能叫契丹铩羽而归!”
李从璟转身为孟平扶正头盔,手拍在他肩膀上,道:“下去歇息,我替你一日。”
孟平双眼一热,胸膛挺直,满不在乎的笑道:“区区小贼,何劳公子亲自相拒,有孟平足矣!”
李从璟不勉强,继续望向城外。扁关前,天地辽阔,可见数十里之外的山峦,近前有契丹营盘绵延十数里,其间有无数人马往来奔驰。
月前,耶律倍汇合耶律敌刺,以五万大军进逼营州,李从璟依照事先谋划,率领大军撤出营州,往扁关退却。契丹在“克复”营州后,稍作停留,即挥师南下,意图一鼓作气拿下平州。然而,耶律敌刺不会想到,之前攻打营州的失败,并非是他噩梦的终结,而是开始。
进入营州地界后大举南下的契丹大军,陷入了“游击战”的泥潭中。
李从璟率领百战、卢龙两军出平州时,曾有克营州、复保平州的一系列作战谋划,其中至关重要的一环,就是在放弃营州后,在契丹开赴扁关前,依托营州广袤而复杂的地势,开战“游击战”,以达到疲敌于大战前的战略意图。
唐军要打好这场“游击战”,有几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需得把握好。首先,是对营州地貌地势要了如指掌;其次,需要大批土著力量相助;第三,要始终掌握战场主动权。
要做到前面两点,仅有军情处尚且不够,还得营州“义军”发挥作用。有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的部众在,前面两点没有问题。而要实现第三点,就分外困难。契丹有五万大军,多精骑,一旦施展开来,百里之地任意纵横,很能抢夺主动权,在以往的边地战役中,契丹也是依仗其高度机动性,每每让边军苦不堪言。
好在百战军曾经戴思远游击战的磨练,又添军情处刻意准备,以及营州“义军”倾力相助,因是才有一战之力。然而,真正制胜的关键,还是在于主帅的排兵布阵。
在过去的近月时间里,李从璟将契丹大军死死拖在营州,利用地形地势的便利,将游击战的精妙处发挥得淋漓尽致,围点打援、迂回侧击、隐蔽突进、百里奇袭等战术被他运用的妙里生花。一个月之内,他曾一把火烧掉数千契丹精骑;也曾在河水上游和水源处投毒,让契丹元气大伤;每逢契丹遭遇当头棒喝,他便以大军正面猛攻,取得斩获后又火速退走,将兵法正奇之道结合得天衣无缝。
也亏得是百战军,才能经得起李从璟如此折腾,也亏得有“义军”相助,大军每次出击、撤退才能神龙见首不见尾。战果最大的一回,李从璟让契丹丢下数千具尸体,一日狼狈后撤五十里,几乎全军崩溃。
在如此境遇下,虽然最后契丹军仍旧到了扁关,但军力已折损分外严重,没了压倒性的优势,除此之外,契丹军的疲惫和士气低落,也使得他们虽攻城多日,不能有尺寸之功。
李从璟在退守扁关时,于关外留下了黄宗的“义军”和部分百战军精锐,这些将士没日没夜袭扰契丹大营,变了法的给他们找茬。特别是在契丹军外出取水,辅兵-运粮时,极为照拂。如此一来,不仅牵制了其部分军力,更让其多有损失。而一旦契丹分兵来战,则其又在“义军”领路下,退入山野,以绿林常用的“飓风过岗,百草低头”的方法,隐匿行踪。而一旦契丹军撤,则其又出来活动,防不胜防,让契丹将士莫不心力交瘁。
“契丹已成强弩之末,虽彼仍旧势众,然已无法形成合力,当此之际,我等要守住扁关不难。”雄关上,李从璟手指关外数万劲敌,对聚拢到身边的李绍城、李彦超、郭威等将言道。他意态风发,在自信之外尚有一股淡然平静之色,“此战要胜不难,如今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取胜。”
“胜与胜之间,还有不同?”李彦超不解的问。若是放在以前,他定会不假思索的说出类似“能胜便可,如何胜那还不都一样”的话,但在跟随李从璟多日后,他的思维悄然发生转变,已经懂得,凡事都能想得更深一些,也应该看得更远一些。
李从璟笑道:“胜法有多种,不可尽说,粗略来分,却有长胜与短胜之别。”
“何谓长胜,何谓短胜?”
“长胜者,立足长远,所虑者在将来,意图以今日之胜,为明日之胜奠基;短胜者,立足当下,所求不在日后,而在一战战果,尽可能扩大眼下战绩是也。”
“以眼下情景,长胜如何,短胜如何?”
“目下,契丹虽有大军在前,看似攻势凶猛,不可一世,实则气力已弱,假以时日,胜之容易。若是求短胜,只需蓄力一些时日,使些手段,在其力竭欲退之时,给予雷霆一击,则必定斩获颇丰;若是求长胜,则需看到,若是契丹于扁关失败过于惨重,必定激怒耶律阿保机,其有可能大举报复,若要照料此种情况,则方法更简单,静候契丹兵疲,知难而退即可!”
李从璟一番说完,诸将皆陷入沉思。
平心而论,短胜更直接、来得爽快,但却极有可能让阿保机携众来攻,幽云边军虽强,要抵挡数十万契丹大军,尚不现实,如此说来则短胜不可取,只能求长胜了。
李绍城的思维、眼光最接近李从璟,他寻思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边军要‘护边击贼’,军帅意欲遏制契丹日上之国势,所图皆大也。所图大,则不能目光狭隘,局限于眼前利益,当步步为日后大业着想,赢小不如赢大,赢一时不如赢长久,赢一役不如赢国战。因是,末将倒是觉得,上策该是取‘长胜’之策。”
李彦饶也赞同李绍城的意见,不过还是补充道:“只是如此一来,免不得此番战事要拖延日久了,可能会打到来年也说不定。”
只要能胜,如何胜对李彦超来说关系不大,他道:“无妨,我等在此陪耶律倍耗着就是,军帅大可归去幽州,坐镇幽云。”
众将一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李从璟含笑看着他们说话,没作评论。
诸将中,孟平、郭威最为了解李从璟,两人几乎是同时出声道:“短胜豪气,长胜睿智,然则各有所短,军帅气定神闲,必有两全之策!”
他两人如此一说,倒是提醒了诸将。众将一寻思,回忆起李从璟北上以来数次谋战,莫不是花小本图大利,皆觉得甚有可能,于是一起望向李从璟。
李从璟哈哈一笑,却不肯说出心中所想。
……
檀州,古北口。
冬日寒风凛冽,边地尤甚,而位于山前的关口,冷风更是锋利如刀。
数月前,皇甫麟率领其本部三千将士,屯驻古北口,一来便是数月不曾挪动半步。李从璟入草原又出草原,入平州又进营州,月前复又退守平州,领军与契丹连番大战,战事激烈而势大,如同地震一般,震撼着幽云军民的心。当此百战军主动亮剑,为幽云为大唐击贼,赢得大半个天下瞩目之际,皇甫麟的部众却仍旧静守一隅,没有任何要调动、出战的迹象。
同样是数月前,时值军中谣言四起,皆言李从璟因对当日皇甫麟率军于大梁城,抵挡唐军兵锋,而心怀不满,故意将原控鹤军的将士发配在此戍边。副将司马长安因此而获罪,被皇甫麟贬为伙夫,已经做了数月的伙夫都都头。
今日是“小寒”。时入小寒,意味着时节已进入到一年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伙房里,几排大灶中火光明亮,砧板前的伙夫挥动着厨刀,侍弄着全军的饭食,忙得满头大汗。角落里,已是数月不理胡须的司马长安,蹲在灶前往灶里添着柴火,面色沉静。
初到伙房的那几日里,司马长安气色不顺,常有发怒之时,引得众人莫敢与之靠近。如今数月过去,司马长安已与伙夫打成一片,便是最寻常的伙夫,都能跟这位前副将插科打诨。
一位眼小身瘦、却异常机灵的儿郎,从外面顶着风雪跑进来,穿过人群,直奔到司马长安身边,一屁股坐下,用神秘兮兮的语气对司马长安道:“司马兄,最新消息,要不要听?”
司马长安不急不缓将手中干柴放进灶里,淡淡道:“你这无风自动的家伙,又道听途说了什么风言风语?”
没有一个像样名字,被大伙儿喊作小鼠头的儿郎闻言顿时不乐,卷起衣袖,郑重其事道:“司马兄,我可告诉你,这回是真消息,不仅真,而且绝对震撼!你听不听?不听就算了!”
司马长安一笑置之,完全没有好奇的意思。
小鼠头等了半响,没见司马长安追问,大为气馁,撇了撇嘴,自己却是按捺不住,将刚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昨日才到的军情,军帅在扁关大战耶律倍那小贼的数万大军,这事你知道吧?”
“这不是月前的消息了么?”司马长安随口道。
“这我自然晓得!”小鼠头叫嚷一声,随即低下头来,压低声音,愈发显得神秘,“可你知道么,听说,日前军帅已经离开扁关了!”
“军帅离开了扁关?”司马长安一惊,“此话当真?”
小鼠头见司马长安终于被勾起兴趣,大为满意,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那是自然,我可是听……”还没等他说完,有一名虎背熊腰的军士在伙房门口朝里面喊道:“司马长安,将军要见你!”
自从被发配伙房,这是皇甫麟首次召见司马长安。
司马长安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大步走出伙房。
小鼠头看着他走出伙房,睁得很大、但仍旧显得很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茫然。
“卑职见过将军!”大帐中,皇甫麟正在悬挂的舆图前沉思,司马长安抱拳见礼。
转过身,皇甫麟打量了司马长安一眼,不咸不淡道:“在伙房过得可还自在?”
“回禀将军,伙房的伙食不错!”司马长安实在道。
皇甫麟哑然失笑,骂道:“别跟我面前装熊!我且问你,摸了数月的厨刀,还使得惯横刀否?”
司马长安一怔,随即眼一热,当即拜下,声音颤抖,“将军,卑职等今日,已候之久矣!”
皇甫麟微微动容,上前将司马长安扶起,仔细打量了快要热泪盈眶的司马长安一眼,叫了一声“好”。
放开司马长安,回到将案后,皇甫麟肃然道:“司马长安听令,自即刻起,恢复你百战军左厢辛字营副使之职,今夜子时,领大军先锋出战!”
司马长安离开之后,在空荡荡的大帐中,皇甫麟面对巨大的军事舆图,负手静默良久。
“长安,本将固知,你等这一日,已是候之久矣,本将又何尝不是?”
……
章五十九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0)
(第二更。)
寒冬日短,北地夜幕来得格外早,每逢有人进出房门,风雪倒灌进伙房,都如同有一只冰兽埋头冲了进来,让人禁不住打上一个寒颤。小鼠头卷着身子蹲在土灶前,借灶中的火光温暖瘦小的身躯,火光明灭,他面色似乎也跟着变幻,一双本该稚嫩却已经布满老茧的双手,不时来回搓动。
在无数次抬头相望门口,看见无数人影进出后,他终于瞧见了重新出现在伙房的司马长安。
此时的司马长安,满脸胡渣已经不见,油腻腻的棉衣换成了鲜亮威严的战袍、甲胄,按刀站在门口的身影,格外英武威严。
司马长安一招手,朝小鼠头喊道:“小鼠头,跟我走!”
小鼠头连忙应了一声,一把丢掉手中的干柴,一跃而起,瞬间从灶间人群中掠过,出现在房外司马长安面前,看向司马长安的眸子里,尽是激动和期待。
司马长安将一整套甲胄并一把横刀,重重摔进小鼠头怀里,吼声穿透了风雪,撞进小鼠头耳朵里,“我答应过你,若是还有机会出征,必定带着你。你若不怕死,愿意赌上还没活到十七年的小命,就换上这身披挂,跟老子出战,去杀契丹蛮贼!”
小鼠头接过披挂,双手都在颤抖,大声应诺。
作为一个不起眼的火头兵,寻常情况下,他本没有机会战于大军之前,自然也不可能有立功、出头的机会,与之相应的,受伤乃至战死的几率也小些。
然而,“大丈夫生于当世,既然要活,就得活出个人样来,怎能贪生怕死?”对小鼠头说过此话的堂兄,已经战死在沙场,如今,他要带着这句话,继续去征战沙场。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普通的小民,卑微的如同匍匐前行的蚂蚁,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死都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在时代的惊涛骇浪中,他们用微不足道的生命,去搏一个渺茫的前程,或者死于洪流中,或者杨帆冲向天际,到达彼岸。
子时前,小鼠头站在军阵中,眼前只能看到身前将士的后脑。和众将士一样,他藏身风雪中,随司马长安悄然离开雄关,攀向山上契丹军哨所在的地方。
他们在古北口屯驻了数月,安静得太久,以至于山上契丹堡子里的哨卒,都已经习惯无视他们的存在。而今天,他们动若雷霆,对那些卷缩在堡子里的蛮子,亮出了手中的利刃。
司马长安只带了百人,他们要解决山上三个契丹军堡。
在司马长安离开之后,皇甫麟就站在关头,静静等待。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山上亮起一团火光,在风雪中舞动。皇甫麟抬起几乎已经冻僵的手,声音划破漫漫长夜,“传我将令:陷阵队上山,大军开拔!”
雄关大门轰然打开,露出内里森然的军阵,火把上的火焰拼命晃动,在一片兵甲撞击声中,奔出关门,向北方而去。
两山之间有一条通道,山南是唐军关口,山北是契丹关口,关内皆驻扎有不少大军。无论是唐军还是契丹,若想自此踏入敌境,就得先解决对面关隘中的敌军。而若一旦破关而入,面前就是一片坦途,可直入敌方国境腹地。由此可见古北口关隘之重要。
寻常情况下,无论哪一方要正面突破关口,除非以绝对优势兵力和战力,都近乎痴人说梦。李从璟给皇甫麟的军令很简单,破关、北上!
如何破关,这是皇甫麟眼下正在做的事,拔掉山上契丹军堡,相当于刺瞎契丹军的眼睛,这是第一步。第二步,则由司马长安带着数百陷阵队将士完成。
最靠近草原的契丹军堡里,司马长安刚将一个装死的契丹军士削掉头颅,横刀在对方的衣袍上擦了擦,重新归入鞘中,看了身旁浑身颤抖的小鼠头一眼。在方才的战斗中,小鼠头冲得很快,依仗其灵活性和动作的突然性,最先将长刀送进了一名契丹军士的胸膛。
“记住,下次杀敌时,刀不要捅进对方身体中,拔出来费事。最有效的杀人方法,是砍掉敌人的脑袋,或者划开敌人的脖子!”司马长安冷然对小鼠头道。
小鼠头一边平复心境,一边认真严肃的点头。
后续数百陷阵队将士赶到后,司马长安带着他们一起北行,不时即到了有大批契丹军驻守的关口上方,从山上望下去,可以清楚看见对方营地中亮起的团团火光。
司马长安眼中杀气凛然,冷冷道:“热刀,热矢!”
风雪严寒,刀剑容易冻在鞘中难以拔出,箭弦也会变得僵硬、易断,因此每逢战前,都需要“热刀”、“热矢”。
不久后,得到山下皇甫麟打出的信号,司马长安站起身,凛然道:“军帅与诸位同袍,数月前即与契丹蛮贼血战,立下无数战功!我等本是虎贲之师,却看了半年热闹,今日,终于到了你我建功的时候了!”
“破——关!”
要破关,正面强攻不易,唯有里应外合。
要里应外合,就需得要人率先杀入关内,打开关门。
要杀入戒备森严的关口,就必须出其不意。
要出其不意,就必然速度极快!
司马长安现在的所为,就是如此。
大雪夜骤然发动夜袭,固然有奇兵之效,然而此举却并非寻常将士能够做到。要奇袭成功,就需得指挥得当,此举又非寻常将领能够做到。
数月前,李从璟初至幽云,即令皇甫麟屯守古北口,之后却一连数月令其按兵不动,即便是在李从璟转战各地时,也没准其出战,甚至连山上的契丹军堡也不理会。如此为之,有两个效果。其一,麻痹了古北口北关的契丹军,松懈了其警惕;其二,蓄养了辛字营将士的戾气,因其数月欲战不能战,故而能一战便发挥强大战力。
如此李从璟尚嫌不够,又在出战时机上花了心思。首先,战事选择在李从璟营州战事“失利”,退守扁关逾月之后,此时,李从璟平州战事未定,契丹很难预料到李从璟会在古北口开辟第二战场;其次,选择了大风雪之夜。
皇甫麟,良将,李从璟固知其能,所以将此事交予他手。辛字营,控鹤军老卒,本就是精锐,却因是降军,在百战军内立足未稳,立功心切,又憋了一股气数月,气势上是厚积薄发。如此,攻陷古北口契丹关隘之战,才有胜算。
寅时,司马长安发动对古北口北关突袭。
两刻后,皇甫麟亲率大军至关前,在司马长安接应下,杀入关内。
天未明,而关隘易手。
……
几日后,古北口关隘失陷的军情,被送到耶律阿保机面前,引其大惊、大怒。
耶律阿保机连夜召集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北府宰相萧痕笃、汉官韩延徽等人于御书房,商讨军情及应对之法。
将古北口失陷的消息告之诸位重臣后,耶律阿保机开门见山,却未就此事多言,而是先问平州战事,“太子率领三万精骑驰援耶律敌刺已逾两月,自两月前克复营州后,至今未能攻下扁关、进入平州境内,其因究竟为何?”
两位夷离堇、一位宰相、一位宠臣,此时都安静无声,没有半分响动,这些个把持契丹国大权势的顶级重臣们,平日里莫不是威风八面、一言九鼎的人物,契丹国政赖之以安,邦交社稷因之蒸蒸日上,但在面对耶律阿保机的这个问题时,无一人给出答案。
非是不能,而是众人心头的答案,别说耶律阿保机不会满意,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众人不说话,耶律阿保机怒意不减,“我大契丹堂堂六万精锐之师,竟然奈何不了区区万余唐军,一败再败,以至于死伤惨重,成为疲敝之师,着实是奇耻大辱!朕自执掌八部以来,横扫北漠,建国称帝,数十年未尝遭遇如此情况,今朕之太子、肱骨大臣让朕失颜至此,该当何罪?!”
他这话说出来,几人更不好开口了。
良久,似是自觉无趣,耶律阿保机不愿再发怒,缓和语气问道:“诸位且说说,大契丹如何处理眼下局势?”
此问便容易回答多了,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当即道:“唐军狂妄,竟然胆敢一而再再而三踏足草原,挑衅我大契丹国威,是可忍孰不可忍!皇上,依臣之见,当召集大军,雷霆灭之!”
“召集大军?你预备召集多少大军?”阿保机目光冰冷,“时入深冬,不利久战,若是兵发中原打草谷也就罢了,跟幽云边军作战,不仅无利可图,且损失的都是自家财货,如此作战,目的何在?”
耶律敌烈张张嘴,不知该说什么了。
“古北口唐军乃小节,平州李从璟才是大患,依臣看来,似乎应该先平李从璟。一旦李从璟兵败,则幽云唐军必定无法再掀起风浪!”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道。
耶律阿保机看了他一眼,“那你认为,再增援多少兵马合适,由谁领军?万余唐军驻守扁关,数万大军尚且不能破,若李从璟尽起三万边军,朕当如何?你可愿南征,保证能手刃李从璟,带回他的人头?”
“这……”
韩延徽和萧痕笃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神中读懂了什么。萧痕笃努努嘴,示意韩延徽先说。韩延徽不欲出头,却不敢违逆萧痕笃,只得整理了一番思路后,拱手道:“皇上,臣之愚见,无论是李从璟,还是幽云,目下都非契丹应该看重的!”
“为何?”
韩延徽见耶律阿保机没有动怒的意思,稍稍放心了些,继续道:“我大契丹眼下虽强盛,但唐朝也非弱小之辈,此时想要饮马黄河、行灭唐之举,似乎行不通。既然不能灭唐,何必跟唐军纠缠不清,徒费精力、军力、物力?与其如此,不若先对付能对付的,以此强大自身,待我大契丹国力强过唐朝,或者中原有变之时,再挥师南下,则利莫大焉!”
“你的意思,还是应先对付渤海国?”
“吾皇圣明!渤海不除,后院不宁,难以专心对付唐朝!”
耶律阿保机很满意,“你继续说。”
韩延徽受到鼓舞,更胆壮了些,继续道:“如今平州战事未决,而古北口唐军又犯境,看似麻烦不小,实则麻烦也不大。李从璟,一边将耳,百战、卢龙两军,一镇军耳,或能小打小闹,然要真正威胁我大契丹国,却是不能!李从璟今番之所以攻打平、营二州,不过是引人注意,让皇上分心,不能专心对付渤海国罢了。俗话说唇亡齿寒,李从璟也知道一旦渤海亡,其必独木难支,不能抵抗我大契丹兵锋,臣又听闻渤海王子大明安与李从璟曾会面,故此,李从璟在契丹要平定渤海之前,于边境起战事,无非是帮携渤海罢了!当此之际,吾皇万不可为李从璟牵着鼻子走,当一心一意攻灭渤海,如此,李从璟早晚必亡!”
“卿言甚善!”
耶律阿保机站起身,好生赞赏了韩延徽一番。
而后,他传下诏令:着令耶律倍、耶律敌刺领军撤离平州;耶律倍不必立即回军西楼,当先荡平经古北口入境之唐军,将功补过,再行回朝!
章六十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1)
(第一更。)
日暮,扁关,笛声悠扬响起。
关前,战事已近尾声。
阵型被撕扯成碎片的契丹数千军士,正在被唐军从四面八方分食,已是逃生无门——而契丹其余契丹大军,已经舍弃他们撤离扁关,仓惶北退。
扁关攻防战,历时月余,至此落下帷幕。
契丹大军的撤退,标志着耶律阿保机默认了平州被李从璟收复的事实。
李从璟的平州保卫战,在先后击败耶律术赤、耶律敌刺、耶律倍,历经白狼山战役、营州保卫战、营州游击战、扁关防卫战后,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场历时超过四个月的战役,最终以平州重归大唐,契丹军伤亡逾万、不得不北撤而结束。
同时,此战也标志着,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的雄心、大策,打响了响亮的第一枪,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开篇。
暮色下,李从璟在丁黑、第五姑娘等亲随的拥簇下,走上扁关城头。他自然不曾离开此地,所以小鼠头听闻的消息只能是空穴来风。
夜幕将至未至,纵目远眺,仍可见天高云阔。
不远的地方,一处断壁残垣间,细细儿静坐其上,冷风卷起她的裙角,轻舞飞扬。笛声从她嘴边的梆笛中传出,和她幽远的眼神一起,飘荡在边地血流漂橹的战场上。
与之相对的某处,一身白袍的耶律敏,依靠在女墙边,双手环抱着双臂,抬头望着暮色如云涌的苍穹,面色落寞,身形萧索。
眼见关外战事将歇,丁黑感叹道:“这场战争,终于是结束了。”
李从璟将目光从细细儿、耶律敏身上收回,投向关外,顿了一会儿,说道:“眼前的战斗虽已接近尾声,身前的战争却从未停歇。在这个以战争为主旋律的时代,和平注定只是短暂的梦境,生与死的撕扯才是一成不变的色调。丁黑,你可厌倦了这永无休止的战争?”
丁黑低头沉默片刻,道:“和平安宁,固我所愿,然则若不战便不能阻止身后美好的事物遭受灾难,我宁可握刀战一生。”他意在契丹侵扰边地,给边地带来无数苦难。
李从璟颔首,又问身边的第五姑娘,“那么你呢,你意如何?”
第五歪着头,问道:“战争不好吗?我就很喜欢战斗啊!”
李从璟怔了怔,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
他让人将细细儿带过来,对她道:“眼前战争已止,短时间内边地不会再有战事,你现在归去,尚能赶在年前与刘老相聚。”刘老,说的是与她相依为命的祖父。李从璟对音律不算精通,但胜在心思细腻,已从方才细细儿的笛声中听出一些乡思、孤单的味道,因有此言。
说起来,细细儿也不容易。
小半年前,她因思慕杜千书,遂只身跟随李从璟千里入草原。后来好不容易得见情郎,却不曾想杜千书已然变心,多少幻想竟成梦一场,自是有许多悲凉;那之后,或许是眼见杜千书被李从璟重用、得以谋大事,因而生出倔强好胜之心,或许是没有对杜千书死心、还抱有一丝希望,又或许是单纯想要接过刘老的使命,细细儿最终选择了跟在李从璟身边。
她一个普通的乡下丫头,却在这几月中数经生命中的大转折,从身居安宁祥和之地,到身处金戈铁马之中,茕然一身,无亲无友,自身也从一介平民变身为军情处战士,从此生活不复平静,时时刻刻都可能要面对生与死之间的厮杀。如此巨变,便是心智坚韧之辈也不免难受,何况她一介女儿身?
而她,实际上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罢了。
这也许是命运,是每个边地热血儿女的斗争和无奈。
细细儿嘴唇动了动,外柔内刚的她,刚想要拒绝李从璟的特殊照顾,话未出口,李从璟已经加重语气道:“这是军令!”
“诺!”细细儿下意识挺直了身子。
李从璟微微一笑,“现在就走吧。”
北征战事完结,李从璟也将离开扁关,带领百战、卢龙两军主力回归幽州。在离开之前,他在扁关做了一件事。
这日,李从璟正在院中习练武艺,郭威来报,“军帅,烈士墓地已经修建妥当。”
李从璟收起横刀,接过丁黑递来的衣袍,“传令全军,陵园集结。”
扁关建于长城,长城位于崇山峻岭处,陵园就在群山环绕之中。群山非青山,草木枯黄,不见绿叶,天苍地茫,山风呼啸其间,如烈士身前的呐喊。
山脚,缓坡上,墓碑如林,一眼望不到头的衣冠冢如泣如诉。
山脚前的空地上,近万唐军列阵肃然,人人面色庄严。有不少伤员,或拄拐,或被人搀扶,无不尽力站直身躯。
李从璟走上缓坡前的高台,在他身后,李绍城、李彦超、李彦饶、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正等一众唐军将领,缓步向前,衣甲、兵器相撞作响。
抬头相望,这些昔日浴血同袍的将士,无论生于何地,有过怎样或英勇或傲人的事迹,自今之后,他们将长眠在于此。这片于他们而言是异乡的土地,今日之后就是故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姓名在身前不为人所知,死后亦无人传颂,他们生于当世,在这片土地上,为忠、为义、为亲人、为生活殊死战斗过,他们留下过许多痕迹,却又早已飘散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们是军人,是战士,他们征战沙场,流血流泪,而今,他们抵达人生的终点,那是无数军人的宿命——马革裹尸。
祭奠亡灵,诸将三拜,依次上香。
山风吹动旌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周围一片肃穆静默。
面对如林墓碑,李从璟沉目而立,虽见惯生死,此时亦觉如噎在喉。半响,他沉声开口,“身为尔等主帅,之前能带尔等出征,今日却不能带尔等归去,此我之罪!”行跪拜礼。起身,继续道:“尔等皆国之猛士,有尔等横刀立马,方使四夷臣服,不敢觊觎中原,今尔等战死,国失栋梁,此我之罪!”再度跪拜。复起身,“身为人子,皆有父母,身为好儿郎,皆有妻子,今尔等远赴黄泉,我大唐父母失儿,妇孺失脊柱,此我之罪!”泪水涌出,三度跪拜,良久不能起身。
诸将,众军士,闻此言、见此景,无不动容。
李彦超、李绍城等上前,劝道:“自古但凡征战,便不能不死人,军帅已让我军连番大胜,何必自责过甚?”
“我固知人皆有一死,沙场征战,生死更为常事。然而身为三军主帅,彼辈将士皆因我之令,而慷慨赴死,我焉能无动于衷?”李从璟被扶起身,长叹一声,转身,面对近万将士,“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身为尔等主帅,我固不能让尔等皆免于战死,但必让我大唐勇士死得其所,必不使一个好儿郎枉死!军使,宣读战功册!”
丁黑带人抬上来一箱书册,军使从中拿出一本,展开来,以洪亮庄重的嗓音宣读道:“大唐军法,有功必赏,有过必罚,赏罚分明,所以彰英勇、去怯懦,长先进、灭不正,此乃强军之基……此番出征,自攻打平州以来,至前日大战结束,历时四月,经大小战事数十,攻城掠地、攻杀契丹蛮贼无数,我军将士,亦有三千余阵亡,依惯例,先宣阵亡将士军功……”
“百战军斥候将军孙二牛,于大军生死存亡之际,深入敌后,探得敌军动向,其军情挽大军于危急之中,功莫大焉,为彰显其行,依制策勋九转,追升百战军副帅,赏金二十……”
军使念毕,看向军阵,大声道:“壮士领功!”
刘文自阵中出,奔于台前,在李从璟面前下拜,“斥候军副将刘文,代将军领功!”
李从璟扶起刘文,缓缓开口道:“尔等主将孙二牛,与本帅识于淇门建军前,彼时本帅与李荣、孙二牛等人亦是深入敌境,翻山越岭,探听梁军敌情。将军英姿,犹在眼前,却不曾想一夜未见,竟已生死两隔。百战军斥候得以有今日之貌,全依孙二牛与尔等之功……”
刘文眼眶通红,哽咽道:“有军帅此赞,将军必能含笑九泉!当日临别之际,将军犹言,他曾答应过军帅,要做好大军的眼睛,他说,他没有失信于百战军,没有失信于军帅……将军让我告诉军帅:孙二牛决定留在白狼水河畔,他,不回去了……”
闻听此言,李从璟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孙二牛倔强的面容,那是一张坚毅而决然的脸庞。自去年以来,无数次征伐,并肩作战,每每都有将军身影,今日一别,却是再无相见之日了。
……
阵亡将士军功宣读完,天色已近傍晚,至于眼前将士功劳,自有日后通报,不急于一时。李从璟按刀站立在高台上,头顶云卷云舒,山风迎面扑来,他目光炯炯道:“边地受契丹等蛮族荼毒数十年,眼见蛮贼杀人越货,毁家灭族,而时人莫能奈何,虽痛心疾首却不能于事有补,多少苦痛,多少屈辱,难以言说!”
“然,本帅今日可以正告幽云军民,正告草原诸族,正高天下:大唐与契丹之战,攻守易行了;幽云边地,将不复再有面对契丹贼兵,而徒叹奈何的时候,但凡再有契丹蛮贼胆敢踏入唐境一步,我等必让其付出血的代价!”
李从璟抬起手,指向身后的陵园,复指向身前的近万将士,“是我身后战死沙场的同袍,是我身前百战不屈的将士,让本帅、让大唐,有大声说出此言的底气!你们,用你们的鲜血,用你们年轻的生命,用你们的勇往直前的斗志,用你们的忠义,让幽云边地的这片天,变了颜色!是你们,用一次次以血换来的胜利,告诉了天下那些所谓豪杰、枭雄们,我惶惶大唐,虽时隔百年,依然凛然不容侵犯!”
“而今,本帅可以大声告诉这世界: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声震云霄。
李从璟今日这番话,必定伴随其收复平州、击败契丹大军的讯息,传遍天下!
高台上十数将,皆前驱,拔剑而呼:“护边击贼!”
高台下,近万将士以拳击胸,齐声大吼:“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李从璟右手伸于身侧,向上托起,“上酒!”
号角声起,沉重绵长。数百将士自军阵中奔出,怀抱酒坛、酒碗,细流般汇进陵园,将酒碗依次摆下,烈酒依次倒出。
一墓前一碗酒。
三千英灵,三千碗烈酒。
李从璟举起酒碗,神色肃然,近万将士目光神圣,他举杯大喊:“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卫我大唐!”
这支刚经历大战、取得大捷的雄师,在群山之中,面对他们的先烈,以这种方式,发出了他们向时代的宣言。谁也无法预料,这支军队,将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搅起何等的滔天巨浪!
章六十一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2)
(第二更。)
大战结束,算一算时间,李从璟惊觉四个月已经悄然过去。
之所以是“惊觉”,乃是因这也意味着,莫离、桃夭夭率众和大明安踏入渤海国,至少也是三个月了。渤海国局势如何,李从璟未曾亲见,不好言说,然则有些事情不亲见,未必就不能知晓其面目。于李从璟而言,他是知晓渤海国亡于这几年的,“人必自亡,而后人亡之”,渤海国既然亡国在即,可见国内定是一番末日景象。
何谓末日景象?于国而言,朝政昏暗、吏治腐朽、赏罚不明、小人当道、内耗严重,是不可或缺的题中之意。既有此内忧,又加之有契丹为外患,渤海国的局势,由此可见一斑。在如此境遇下,莫离和桃夭夭要帮助大明安做中兴之主,何其难也,又因契丹在侧,国战在即,大明安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以求在短日内破局,则其处境又当是何其危险。
如今三月过去,料来其斗争已到了正激烈的时候,李从璟如何能不为莫离、桃夭夭担忧?
既担忧,李从璟不免叫来第五姑娘,让她将渤海国的诸番消息细细说给自己听。
莫离,且不说其与李从璟自小感情甚笃,两人心灵相通,他本身不仅有军谋,更有政才,乃李从璟左膀右臂,百战军的建设和地方军政大事,若没有莫离为他出谋划策、查漏补缺、身体力行,李从璟很难应付得来。李从璟可以不救渤海国于即亡,也不能失了莫离。尤为难得的是,他与孟平、章子云等,是李从璟近乎可以完全无条件信任的人。
桃夭夭的重要性,就更不用多提。于理智上而言,作为一个可以共谋大事的女人,她身上几乎有女人的一切优点,却没有女人天生的缺陷;从感情上说,李从璟亦不愿其有半分不测。
在给李从璟汇报完特意整理的情报后,第五姑娘鼓起粉塞,长长吐出一口气,小舌头快速添了一下发干的樱唇,总结道:“综上所述,莫先生和桃姐姐已经差几摸清了渤海国局势,对几股强大势力也已了如指掌,本着谋而后动的初衷,在年关前后,他们将大举展开行动,以求在来年开春时,将大明安推向前台,掌握急需入手的部分军政实权,以应付随时可能发生的契丹入侵!”
渤海国内如今的局势,因有莫离和桃夭夭相助大明安掌权的行动,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用身临其境,李从璟也能想见其中的云波诡谲。
“但愿,桃姐姐和莫先生能马到功成。”说完,第五悠悠一叹。
“但愿二字无用,若是心存希望,便该为之行动,使事情朝我之所望的方向发展,焉能说‘但愿’?”李从璟微笑道,心中已经开始细作谋划,“形势如此,我当助其一臂之力。”
“军帅说的是!”第五姑娘大点其头,表示受教,眨了眨满含希望之光的眸子,“如何相助?”
李从璟寻思半响,沉吟道:“需得归去幽州,再作安排。”
幽州是边地大本营,幽云力量的集中所在,自然不是寻常之地可比。
踏上归途,李从璟依然让李绍城、李彦超领大军正道行军,他自带百名由君子都和军情处锐士组成的近卫,沿途察看各地军、政情况。
路途中,李从璟某日忽地心生异样,顿觉有些事情似乎很是反常,正在朝异样的方向发展,这让他生出不妙的感觉。细思源头,却几日不得其要,甚觉惊异。
这日,李从璟偶然看见缀在队伍末尾的耶律敏,才惊觉此事源头。耶律敏神色颇为憔悴,鬓发不复往日齐整,双目无神望着地面,沉默无言,如一片落寞的秋叶,飘荡在无人的角落。
自打耶律敏跟随李从璟逃出契丹以来,她一直都在变着法儿出现在李从璟面前,吵吵闹闹如同疯子,但在出营州,特别是离开扁关之后,竟无一次主动骚扰李从璟。
李从璟是细腻之人,没发现对方异常尚好,发现之后便愈发清晰感知到耶律敏的神伤与落寞。平心而论,李从璟对契丹没有半分好感,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耶律敏虽未曾对汉人有过伤害之举、不好的言辞,然则李从璟对待她一直只是寻常看待,没有半分其他感情。
第五姑娘察觉到李从璟看向耶律敏的眼神,抿了抿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要说起来,她也是个苦命人呢,真不知她为何要离开契丹。”
“追求自由,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何况是在乱世。”李从璟情绪不太高,声音略显低沉,“只是不知,如今的自由,是不是当初她想要的。”
第五姑娘叹息道:“当日军帅千骑独拦契丹五万大军,与耶律倍在阵前谈话陷入僵持,若非她及时出声化解僵硬气氛,说不得后面会如何呢。真论起来,她也曾帮过我们不少忙。”
“帮过我们不少忙……”李从璟咀嚼着这句话,忽然发现,自打与耶律敏相识,撇开对方的契丹身份不谈,她确实帮过自己不少忙。初见时愿赌服输,令杜千书给细细儿赔罪,再见时甚至想在契丹军前保护商社,西行时助李从璟说服耶律倍,前番又在两军阵前为他和耶律倍化解敌意……第五姑娘不言及这些,李从璟尚不觉得,细想之下,似乎是自己在“受人恩惠”之后,没有做到当初照顾好耶律敏的承诺。
李从璟摇摇头,驱散这些思绪。
当日大队在野外宿营,耶律敏独坐营外一棵老树下,环抱双膝,脑袋放在膝盖上,一坐良久。
李从璟望见耶律敏的身影后,拧着两个酒囊,出营走到她身旁坐下,递给她一个,微笑道:“北风严寒,暖暖身子,若有思乡之愁,亦可驱散几分。”
耶律敏抬起头,消瘦的脸庞上眼神迷离,片刻后清明少许,宛然一笑,仿佛蕴含无数情绪与言语,别有一番凄然,“早就想找你要一壶酒呢,想了好久,怕你嫌我烦,不敢跟你说。”
李从璟心口微微一抽,面上却无异样,举囊示意,陪耶律敏饮了一口之后,声音愈发柔和,“之前你常在我面前玩闹,我虽多有赶你走的时候,却非厌烦,而是近来征战繁忙,实在是无暇。身为主帅,肩负三军将士性命,由不得我不利用每一刻思虑、完善征伐之事。”他不是一个喜欢解释什么的人,说到这就不再继续唠叨,笑了一笑,“其实每回你来,都是欢声笑语,倒是很能化解我的疲劳。”
耶律敏擦了擦嘴边的酒,眼神狐疑,“真的?”
李从璟头靠上树干,仰望苍穹,声音略带嘶哑,“背井离乡,独在他国,身边又无相熟之人,心地怎能不荒凉?我这个半生不熟的人,大概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吧。你一介女儿身,忍受行军之苦,跟在我身旁,每每煞费心思出现在我面前,以笑颜相对,不就是希望证明给自己看,其实你并不孤独吗?可惜,前些时日我太疏忽了……”
耶律敏紧紧咬着嘴唇,她又听见李从璟说:“其实每个愈能疯闹的人,在孤独的时候,往往比常人更加孤独。”听到这句话,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不为其他,就为尚有人能理解自己。
李从璟又笑了笑,笑意温醇,他碰了一下耶律敏的酒囊,“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你虽然是个公主,但是真的没有公主病啊,和你相处很愉快。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日后我还要好生谢你,所以,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耶律敏怔了好半天,感觉有什么滑落脸庞,她大口喝了几口酒,想要掩饰什么,然而此举没能压制住内心的翻腾,却反而让她被烈酒给呛着了。她丢掉酒囊,弯腰剧烈咳嗽起来,全身都在跟着颤抖。
李从璟失笑,“公主殿下,不必如此吧……”话还没说完,耶律敏已经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在他肩头狠狠抽泣起来。
美人入怀,温香软玉,李从璟却没有一丝邪念,稍作迟疑,轻轻抱住耶律敏颤抖的肩头,道:“要哭就哭个痛快吧,哭完能舒坦些。”
随即,肩头传来一阵疼痛,却是耶律敏咬住了他肩膀。
轻抱耶律敏,李从璟看向远天,夜色下苍山如幕。
耶律敏虽贵为公主,却在成年之后就要被当作工具和亲,痛苦挣扎无用,甚至想过一死了之。被迫出逃契丹,然却入了“敌营”,连日以来,眼见无数族人死于李从璟这个“敌人”手下,她又非铁石心肠,如何能不动容。便连她最亲近的兄长,也被李从璟杀得毫无颜面。这个时候,她如何能不心情复杂?
然则,国事非她能左右,她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她心中没有国仇,没有不可调和的敌我之分,有的,不过是对自由的向往。
满天星辰下,李从璟对着远近的山林笑了笑。
都是乱世儿女,有太多身不由己,若无血海深仇,无奈的人何必为难无奈的人?
再前行几日,李从璟遇见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章六十二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3)
北风飒飒,驰道上,数名衣着简朴的行人正在顶着寒风前行,为首两人虽是儿郎装扮,然却眉清目秀,赶路的步伐姿态也不像边地男子,倒像是女儿身。
驰道上偶有行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多会相望几眼。而这些人多半也会与行人搭话,询问扁关战事。扁关战事持续良久,虽然逃难的人不多,却也不乏流民,这些流民告诉这些人他们所知道的消息后,多半会被这些人送给一些干粮,让人感激涕零。
“娘子……公子,这里距离扁关还有些远,逃难到此处的流民大多只知道扁关战事正在进行,扁关未失,却是不知其它详尽消息了。这些天也问了好些人,大多都会说起,扁关战事惨烈,数万人日夜厮杀不停,方圆数十里,到处都有兵马在活动呀!”
“这些消息我们在幽州就知晓了,我们离开幽州的时候,扁关的战争已经持续逾月,却不曾想直到今日,仍是未分出个结果来……也不知夫君他,现在可好……”
“公子,将军吉人自有天相,断然是不会有事的!或许契丹蛮贼已经被打退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这里来罢了,娘子且请宽心就是啦!”
“嗯……仔细算来,自打北上,已和夫君快五个月没见了,这回我们偷偷跑到扁关去找他,你说夫君会不会生气?”
“断然是不会的!我们这回是乔装北上,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谁,娘子不是说了么,只要远远看到将军无恙,咱们就回幽州,想来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
“但愿如此。”
若是李从璟在此,定会一眼认出,正在说话的这两个“儿郎”,就是任婉如和丫鬟惜玉。在他们身后,还有四人,这四人却是正儿八经的男子,个个身板结实,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精悍之气,却是府上的护卫。
任婉如和惜玉正说着话,旁边有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少年郎和少女走过,在两者擦肩而过的时候,那个少女忽然脚下一软,身子就栽倒在路边。
少年郎起先不以为意,保持前行的姿势不变,拉了两把,没能将少女拉起来,他这才惊慌回头,拼命想要抱起倒在冰冷路面上的少女,发出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河丫,河丫,起来,快起来!”
“哥哥,我……走不动了,你走吧,不要……管我了……”少女眼神空洞,费力的说道。
少年郎只是拉扯了几把,就累得气喘吁吁,最后虚弱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却仍是不肯放手,“河丫,起……起来,别躺着,躺着了就再也起不来了!”
“哥……哥哥,我好困,你让我……休息一会儿吧。我去找阿爷阿娘了……你自己走吧……”发黄的头发乱糟糟搭在脸侧,少女的声音渐渐弱下去,最后埋头在少年郎腿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河丫……”少年郎拼命的晃动少女的肩膀,却发现一切努力都是那么苍白。其实少年郎自个儿也知道,如果没有食物,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自己的妹妹只是太饿了,以至于快要饿死——可是,他没有食物可以给她,哪怕一点点。
无助的抱着声息渐渐微弱下去的少女,少年郎仰起头,悲怆的嘶吼起来,“啊!”吼完,眼前一黑,少年郎没了意识。
当少年郎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废弃的祠堂里,面前正有一个不认识的人在给他喂粥,那人很年轻,眼睛是月芽儿状的。
半个时辰之后,任婉如和惜玉留给少年郎一袋干粮,就准备再次踏上旅途。
少年郎扶着同样得救的少女在任婉如面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任婉如扶起少年郎,“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轻易下跪?”
少年郎道:“小人命贱,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谢小姐救了我妹妹!还请小姐赐下姓名,今日之恩,来日必当厚报!”他竟是已然认出任婉如是女子。
任婉如本不欲表明身份,拗不过少年郎不如此便不起身的倔强神情,坦然道:“今日我救你,举手之劳。然则你要报答我,却非易事,或许有一日你成了大器,才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你起来罢!”
少年郎怔了怔,咬牙,掷地有声道:“今日我卑,身无长物,以至于连一餐饭都不能给妹妹。然而雏鹰终有展翅之时,莫道少年穷!请小姐赐下姓名,来日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小人愿意赔上这条命,以报厚恩!”
任婉如这时才认真打量少年郎。
眼前的少年郎,至多十二三岁的年纪,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狼狈不堪。然其目光有神,竟似利剑,分外慑人,再看其神态,虽稚嫩,亦有虎狼之姿。
任婉如心中一动,道:“也罢,既然你我相遇,便已是因果。今日种因,来日缘到,或许也会有一番命里注定的果。”说到这,她目光庄重起来,认真道:“他日若你要报恩,只需要记住三个字。”
“哪三个字?”
“李从璟!”
少年郎又是一愣。
直到任婉如等人离开祠堂,身影消失在门口,少年郎才回过神来,他朝门口大声喊道:“我叫石青锋!”
少年郎望着门口,恍然失神。
河丫挪过来,在石青锋身旁坐下,好奇的问:“哥哥,李从璟是谁?”
“李从璟……”石青锋咬了咬嘴唇,眼眸中有炙热之色闪过,“他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将军,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
“啊?”
石青锋站起身,将任婉如留下的碎银收好,又将干粮抱在怀里,拉着河丫走出祠堂,“河丫,有了这些盘缠,我们就能去中原了。到时候见到石大哥,我就能投到他麾下,成为一名大唐的军人!”
他在门口顿了顿脚步,依稀有阳光从云层中洒下来,落在他肩上,他道:“总有一日,我会成长为一名将军,一名有能力,报答他今日之恩的将军!”
重新回到驰道上的任婉如,至此还不知她今日到底救了一个怎样的少年,更加不知道这个少年郎的身份。当有一天,事情的真相揭开的时候,不仅是她错愕,便是李从璟,都会震惊。
继续北行,任婉如仍旧一路向碰到的人打听扁关战事情况。这一日,她们被告知,契丹蛮贼已从扁关败退,而唐军已经凯旋!
任婉如和惜玉在惊讶之余,高兴的相拥而泣。
“连契丹太子都能打败,小姐,你说将军有多厉害?”惜玉手指撑着下巴问。
任婉如寻思一阵,露出回忆之色,“曾听夫君说起过,他的百战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为依仗的一样东西,就是情报。听他说,但凡他的大军所到之处,一草一木他都能了如指掌,敌军的斥候、哨探都会暴露在他的视野中。”
惜玉惊叫一声,“如此厉害?”
任婉如嫣然一笑,道:“反正夫君是这般说的,我也没见过,不知夫君有没有说大话呢!”
惜玉认真的思索起来,“将军的脾气,是不屑于说大话的,既然将军这般说,就定是如此了……小姐,现在我很担心啊!”
“你担心什么?”
惜玉叹了口气,“若是将军之言没错,但凡百战军所到之处,一草一木军帅都能了如指掌,敌军的探子都会被大军抓住,那我们的行踪,会不会也暴露啦?”
任婉如一惊,呆呆道:“不……不会吧?”
她话来没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护卫的示警声,“小姐当心!”
“怎么了?”任婉如和惜玉左顾右看,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一名年长的护卫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低沉,“已经几里地没有看到行人了,这太过不正常……”
不等他说完,驰道前后,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各有十余骑出现在道路尽头,向他们奔驰而来,转眼就到了他们跟前。
为首一名骑士目光冷然看向被护卫护在中间的任婉如、惜玉,语气不善,“说,尔等是何人,为何要打听扁关战事情况?”
“还,还真来啦?”惜玉又惊又怕。
任婉如此行是秘密北行,初衷不足为外人道,此时也不好说出口,难道要她说,我是李从璟媳妇儿,因思夫,特意前来探望他,也不会打扰他行军征战,只求远远见他平安就好?
“我看尔等鬼鬼祟祟,莫非是契丹探子?”任婉如等人不说话,为首骑士眼中神色更加不善。他身旁一人眼尖,低声对他道:“队正,这里面有两位小娘子,似乎有些不大寻常。第五统领和军帅就在附近,要不要押过去,先报给第五统领?”
队正寻思着点点头。
就这样,李从璟在还未回到幽州时,就于半道看到了被当做契丹探子,由军情处锐士押到面前的任婉如。
李从璟哭笑不得,任婉如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本来好好的,只是想单纯来远远相望一眼就好,为了避免打扰到李从璟征战,任婉如甚至都没打算与他相见。这下倒好,人倒是见着了,却是被李从璟麾下将士,给押到他面前的。
任婉如低头看脚尖,羞得不能见人,惜玉叹息着拍了拍任婉如的肩膀,老气横秋道:“小姐,有什么好害羞的,人都见着了,总不至于装作不认识吧?谁让将军太厉害,他的部下也太厉害,凡他所到的地方,一草一木都在他的控制之中呢?这都是将军太有本事了啊,你应该高兴才是呢!”
任婉如羞恼的横了惜玉一眼,对方说的她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情景,确实太过尴尬了些。
在第五姑娘拼命忍住笑意、充满戏谑的眼神中,李从璟下马,坦然走到任婉如面前,拉起她的手,一句话就打消了她心头全部的顾虑,让她满心的忐忑都化作甜蜜。他柔声道:“娘子,冬日严寒,北行路长,辛苦你了。我亦想你久矣!”
章六十三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4)
在离开扁关,回归幽州的途中,李从璟去了一趟平州。
自初秋北上,至如今,已是隆冬时节,无论是深入草原,还是转战数地,小半载奔波、征战,所得最大之战果非是斩首契丹精锐万余,而是收复了平州。
幽云十六州,本尽是大唐领土,唐朝式微以来,营州、平州等先后为契丹所据,而中原因内战连连,无暇北顾,遂失祖宗疆土。营州位在长城之北,地广人稀,且不多言,平州却是位于长城以南,战略上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多年来,契丹所以能每每毫无阻滞侵入幽云,为非作歹,正是因有平州之地利。
若无平州之地利,则契丹与大唐之间,有长城阻隔,于唐军而言,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都大大有利。失平州,契丹再想入幽云,除却寥寥数地之外,就得直面长城险阻。
之前耶律倍与耶律敌刺合军,虽在营州即被李从璟以游击战拖得不成人形,仍旧强攻扁关多日不肯退却,原因就在于此。由此可见,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放弃攻克平州,是一个何等艰难的决定,其对李从璟之仇恨,怕是已到了滔天的地步。
李从璟收复平州当日,虽战事颇难,仍是在当日就公布“抚民三策”,对平州优待非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平州之重要,不容有半分闪失。光复平州后,李从璟迫不及待令杜千书、赵钟鸣在平州展开民政建设,就有尽快稳定平州的意思。同时,平州也是李从璟建设幽云的试点区。平州对李从璟的重要性,在当下已在幽云之首。
另外,有克复平州的战功在手,李从璟就不惧朝中对他擅起刀兵的非议,不仅如此,携此大功,李从璟之后要实现他建设幽云的一系列构想,也就有了底气。
因是,收复平州,无论是对大唐,还是对李从璟个人,意义都非同寻常。
是以,这回凯旋,李从璟顺路到了平州城,要“检阅”平州各项事务。
当日,杜千书等官吏出城相迎。
李从璟这回到平州,并未大张旗鼓,但也并未如何刻意隐蔽行踪,百余骑的队伍自大道上驰过,动静不小,立即引起道旁农田里、庄子里百姓的注意。
“呵,那是何人,好大的排场!”一位老农直起腰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咱们平州,可没几个人出行能整出如此动静啊,莫非是刺史大人,或是将军大人?”老农身旁的老妇也停了手中的活,蹲在地上看稀奇。
“妇道人家,就是没见识!”老农从过军,略有眼光,此时鼻孔朝天,“没瞧见么,这百骑中既有军士,又有清一色青衣锐士,一看就是精锐近卫,这样的行头,可不是刺史或咱平州将军能有的!哎,你看看,那前面儿还有个穿大红衣裳的小娘子,怎么如此眼熟?”
老妇刚开始一脸受教,听到最后一句,顿时不乐,“老头子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看人家小娘子,心都飞上天上去了,也不怕撞着鸟嘞!”
老农立马露出不痛快的表情,还未说话,几步开外,有个年轻后生失声叫起来,“那是李大将军,是李大将军,我认出来了!那位红衣小娘,之前就一直跟在李大将军身旁的,我见过!”
“李大将军?李大将军来平州了?哈,真好啊!”老农一阵欣喜,随即又露出疑惑之色,“可李大将军不是在扁关与契丹蛮贼作战么,怎么到这里来了?”
年轻后生丢下手中的伙计,撒开脚丫子跑开了,“阿爷阿娘,我昨日就听说了,李大将军在扁关大败了契丹蛮贼,契丹蛮贼已经落荒而逃了……李大将军回来了,我得告诉狗子他们去!”
“李大将军又胜啦?”老农先是惊愕,怔了怔后转为狂喜,又愣了一会儿,忽然没来由的老泪纵横,“李大将军又胜了!多少年了,咱幽云多少年没凭自个儿力气打赢过契丹蛮贼了,李大将军一来就是连战连胜,听说这回可是契丹太子亲自领兵,李大将军连契丹太子都能胜,要胜阿保机那老贼也指日可待啦!”一把抓住老妇的手,“老婆子,我就说过,李大将军是平州之福气,是幽云之福啊!”
老妇见自己男人如此情难自禁,也一个劲儿点头,“是是,李大将军是幽云之福!咱们脚下的这地,不就是李大将军分给我们的么,李大将军……是个好人呐!”
“是好人,是好人……不行,李大将军回来了,我得赶紧把这消息告诉乡亲们去!”
临近-平州城,队伍行进的速度并不太快,任婉如和惜玉不会骑马,前者由李从璟带着,后者则就坐在第五姑娘身后。眼见众人一出现,远近田地里的农人都叫着跑开,惜玉不明所以,傻傻的道:“哎呀,这些百姓好怕我们啊,我们一来,他们就都吓跑了!”
任婉如也一脸好奇,又有些感慨,看得出来她也和惜玉同样想法。
第五噗嗤一笑,回答道:“可不是被吓的!”
“那是什么?”惜玉眨眼问。
第五却不肯直说,“过些时候你就能明白了。”
任婉如闻听此言,将疑问的目光投向李从璟,李从璟自然只能笑而不语。
少顷,至城门前,在杜千书等人的目光中,李从璟等人下马。
“见过军帅!”无论文武老少官吏,皆行拜礼。原本众人都站在一处,红红绿绿的官袍甚是惹眼,在进出城门的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这会儿同时拜下来,场面煞是壮观。
李从璟扶起当前的杜千书、赵钟鸣,对众人道:“诸位请起。本帅一路行来,见平州秩序井然,一片欣欣向荣之象,此都依仗诸位之力,诸位辛苦劳累,该本帅拜你们才是。”
他这话非是场面话,确是一路来所见所闻。战后多盗贼,战乱又会破坏原本的生产、生活秩序,而如今平州一片祥和,各地的农事、工事都井井有条,确是不负他离开时对平州所望。
赵钟鸣由衷道:“军帅自离平州,数月之间,转战千里之地,以万余众而令契丹五万大军败走麦城,岂不劳累!在军帅面前,我等不敢言苦!”
李从璟哈哈一笑,和众人一起入城。
平州是李从璟所光复,官吏“任命”多半经由他手,建设平州的计划亦由他策定,是以他入城之后,由杜千书、赵钟鸣牵头,汇总了各级官吏的工作,在他面前汇报。李从璟虽目下只是幽州防御使,职在幽云军务,按理说没有民事管理权,然则幽云官场上的人,少有人不明白,李从璟北上可不是单纯负责军务,他是要顶替李存审节度使的职位,接管幽云军政大权的。
杜千书、赵钟鸣建设平州的事情办得很好,在没有莫离、卫道亲自理事的情况下,平州能按照李从璟的预想,走上正轨,这是有些让李从璟惊喜的。不过话说回来,有赵钟鸣相助,又有卫道派遣得力人手作为外援,此事倒也在意料之中。
“听尔等之言,渔场规模尚可再扩大,自此连接丹东、高丽的商路也可重建,前者不用多言,关系民生,后者意义更是重大,一旦能与丹东、高丽通商,其利不仅在商,我幽云会受用无穷,尔等当尽早为之。至于海盐制作之法、之地,既有眉目,亦当抓紧。盐铁之利自古丰厚,关系国家社稷,乃是重中之重,有此一者,都足保幽云之繁荣上升一个台阶!”听完杜千书和赵钟鸣的汇报,李从璟免不了在大方向上,给予一些安排、指导。
杜千书、赵钟鸣应诺。
李从璟笑道:“还是那句话,有任何要求,只管说来,本帅有求必应。民政建设,关系幽云长远之计,其分量之中,半点不亚于军事。”
与杜千书、赵钟鸣说完这些事,已是半日过去。虽然李从璟不插手具体事务,只从宏观上给要求、发指令,但其涉及的问题,仍旧是方方面面的。
午后,李从璟还未离开一坐就是半日的椅子,丁黑便进来禀报,“军帅,有人求见!”
“何人?”
丁黑顿了顿,“平州百姓!”
“平州百姓?”李从璟惊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等丁黑回答,杜千书已是笑道:“军帅先前入城时,我观城外百姓,皆离田地,奔走相告。眼下半日过去,想必是消息传开,百姓们来瞻仰军帅风采了!”
赵钟鸣感叹道:“平州久为外夷所据,是军帅令其重归大唐,而使我平州之民做回了唐人。军帅既复平州,又重建平州,抚民三策之下,实为百姓父母也,不仅如此,军帅领军出长城,远征营州,屡败契丹,振我边军雄威,亦是为我边民扬眉吐气,当此之际,军帅凯旋,百姓焉能不箪食壶浆,以迎军帅乎?”
“赵长史严重了。”李从璟谦逊道。
虽谦逊,人却不能不见。
百姓汇聚于官衙前,堵塞了几条街,盛况远胜当日平州光复。这倒很好理解,当日平州战事初歇,百姓固然感念重归大唐,不再受契丹欺压,然畏惧战争以至于畏惧军队的大有人在,是以人并不太多,如今则不同,平州重建已经步入正轨,民有所依,皆得幸福安稳,是以这会儿来的人就多了。
站在官衙门口,望着人山人海,耳畔尽是“李大将军威武”的喊声,恍惚间,李从璟如回到了当日平州初克那日夜。
百姓汇聚于官衙门口,动静很大,惊动了官衙里的所有人,官吏们都出了屋,任婉如、耶律敏等也都走到门口,无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再看李从璟时,他们眼中无不带有浓浓的敬畏。
惜玉捧着心口,失神道:“这才得知,先前入城时所见,固非百姓畏惧军帅啊!”
耶律敏也是一阵失神。她贵为一国公主,见多识广,也曾亲见耶律阿保机被契丹民众拥护的场景,然而她之前却不曾想到,李从璟一介边军将领,竟然也能受到如此待遇。
任婉如眼中被李从璟的背影塞满,这一刻那背影无限高大,仿佛与天同高,她从不知,原来人是可以被人这样真心敬重、爱戴的。
“那是我的男人!”任婉如心中被自豪填满,她之前只知道李从璟屡战屡胜,荣耀无比,然却对这种荣耀缺乏近距离的认识,但这一刻,她触摸到了那种荣耀。她眼神迷离,脑海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我一定要为夫君生个儿子!
两日后,李从璟离开平州,一路南行,终于在北上幽云小半年后,第一次踏入幽州城。
章六十四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5)
(第一更。)
李从璟在平州逗留一阵,于两日后离开州城。离去前,他和杜千书有过一番私下深谈。
“平州位重,又是新克,且诸番事情都在紧锣密鼓进行当中,若有不测之事,恐会累及诸多方面,我给你留下一千精卒,若遇紧急情况,你可临时专断。”李从璟如是说道,“平州诸事,皆由你领头,今我归幽州,本欲令你同行,奈何平州眼下着实不能少了你,只能让你暂呆这里了。”
杜千书近来消瘦的厉害,李从璟从赵钟鸣那里了解过,杜千书平日勤政得近乎疯狂,起早贪黑,常有一日不食一餐的情况,分外拼命。杜千书有真才实学,少时寒窗苦读十多年,后孤身入草原,又得以经历官场磨练,才能愈发坚固,是以能胜任平州之事。
面对李从璟的些许愧疚,杜千书并不以为意,他真情流露道:“千书本乡野之人,见识粗鄙,难登大雅之堂,生于乱世,本就朝不保夕,遭蛮贼兵祸后,家破人亡,便如丧家之犬,空有一身抱负,满腔热血,无处施展。这天下间,有仇不能雪,有志不得展者几何?千书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多少大才之士庸碌一生,到最后泯然众人,只能把才学、抱负带进坟墓?千书本以为也会是其中一个。是军帅救千书脱困,并委以重任,让千书十多年所学,能有用武之地,不至于蹉跎终生。我杜千书不过是个乡野竖子罢了,可今生也能有机遇,为幽云、为大唐、为汉人谋一番大事,何其壮哉!好男儿能得一日顶天立地,能得一日为生民谋福祉,便是朝为夕死,此生也足矣,岂会言苦,岂敢不夙兴夜寐,鞠躬尽瘁?”
这是杜千书肺腑之言。他说这些话时,背靠冬日斜阳,身后大地苍茫,身前农田依依,其中有无数百姓正在劳作。
李从璟不复多言,拍拍杜千书的肩膀,道:“君之心意,我已深知。然则,君当知,你我脚下不仅有平州,还有整个幽云。若是更上一层楼,视野中便能见到整个大唐,甚至是整个天下!”他抬起手,指向南方,“千书,你的心里,能容得下一个天下吗?”
杜千书脸上浮现出片刻茫然之色,似是被李从璟话中的意思震撼到,瞬息之后,恢复常态,眼神顺着李从璟手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天高云阔,广地万里,青山绿水之外,有千年古都,有繁华钱塘,有无尽大海!
眼神逐渐坚定下来,杜千书道:“能!”
李从璟欣然点头,看着杜千书,真诚道:“君既有此志向,当为你我来日之事业,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试想来日之天下,若无君相与共驰骋,岂不平白失了五分乐趣?”
杜千书心头一暖,眼眶微红,顿了顿,后退两步,深深一礼,“千书,宁可舍此七尺残躯,亦不负军帅所望!”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出平州城时,李从璟身后的队伍中多了两架马车。任婉如和惜玉不善骑马,此时就同坐在一辆马车中。至于另一辆马车,车厢里却是没人,倒是车顶,坐着红裙飘飘的第五姑娘。她一双脚丫子悬在空中,来回摆动,怡然自乐。李从璟回首时,她亦正笑嘻嘻向他看来。
北风呼啸,这丫头倒是不惧严寒。似乎在她的生命中,她一直都在做最极端的事——穿颜色最鲜亮的衣裳,用最快速的手法杀人,做这世上最危险的战士,便是连笑时,都一定要笑得癫狂。
每个人都有她的面目,一个在表,一个在里。每个人的面目,也都有它形成的原因,或者是乐,或者是痛。
“如今战争停歇,接下来,你要作甚?”在李从璟回过头来之后,耶律敏拍马跟上来,在她身旁对他说道。
李从璟笑道:“作为军人,逢战则战,战争休止,自然是休息了,你这问题问得好生奇怪。”
耶律敏翻了个白眼,不屑道:“若本宫面前的人是常人,本宫自然不会多此一问。但是你觉得,本宫会相信你的话,相信你会本本分分休息?”
“如若不然,殿下觉得我会如何?”
“你就不是一个能停止脚步的人,没完没了的折腾,才是你的本色。说吧,李从璟,接下来你预备作甚?可不要想瞒本宫。”耶律敏扬了扬手中的马鞭,作奋然状,“本宫可是很睿智的,你骗不得我!”
李从璟被对方呆萌的神态逗乐,寻思了一会儿,没有选择继续敷衍她,而是问道:“今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耶律敏丢开嘻嘻哈哈的嘴脸,迎上李从璟的目光,认认真真道:“已近幽州,本宫亦在考虑未来的路,不知该去往何处呢。你虽有过照料本宫的诺言,本宫却不好跟屁虫一般随在你身侧,自己的路,终究是要自己去走的。”
李从璟沉吟片刻,问:“你预备去往何处?”
耶律敏似是早有过打算,看着前方悠悠道:“听说中原繁花似锦,物产丰饶,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尽的美酒,数不清的新鲜物什,赏不完的风景,听不尽的歌谣。本宫又听说,中原女子温婉如水,中原儿郎温文尔雅,中原有几千年的灿烂文明,遍地诗词曲赋……本宫很好奇,很想去见识见识。”
李从璟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耶律敏眼中的向往和好奇,确如她所说的那样,分外深刻。比之塞外,中原无异于天上人间,后人有诗赞金陵,“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金主因慕其“重湖迭嶂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胜景,始有投鞭大江的志向。
只是,如今的中原,虽然繁华,却不如唐初了。唐初中原虽然繁华景胜,引得无数异邦之士不远万里前来瞻仰、定居,却无一国无一人,敢有不轨的心思。而如今呢?今后呢?钱塘自古的繁华依旧光彩夺目,而外邦却有将其据为己有的贼心了!
李从璟终是点了点头,道:“也好。”
因思绪飘飞,念及记忆中的那段历史,他有些意兴阑珊,不愿再多言。
耶律敏本想让李从璟给她介绍一些中原事物,刚欲开口,就瞧见李从璟情绪低落的模样,霎时怔了怔,又见对方眼中似乎含有某种感伤,更是怪异,忍不住想:呀!他这是因为我要与他分别,故而伤感吗?
一路无话,某日黄昏,李从璟终于抵达幽州城。
当日夜,李存审领幽州官吏,为其接风洗尘。
在这之前,李绍城、李彦超就已率领大军回到幽州,这时也都在酒宴当中。节度使官衙中有宴饮场所——设厅,足以容纳百人。时下风气开放,边地民风比之中原,礼教束缚本就少些,是以宴席上有不少官员,都是携带家眷一同赴宴,“酒行乐作,妇女列坐,优者与诙谐摇笑”。
这还是李存审遵守礼节,在官衙设宴之故,若是不在官衙设宴,少了这一层约束,场面还会更加张扬。这也是边地风情。
因自幼习武,李从璟本身身材修长,常年征战,有刚烈勇武之气,面容更是英俊,加之近年身居高位,自有一股尊贵之气。又年纪轻轻,朝气蓬勃,前日更是屡战屡胜,特别是大败契丹名将耶律敌刺、耶律倍,收复平州后,威震幽云,声传天下,正是风头正劲之时。酒宴上,无论是少妇还是婢女,少有不悄悄仔细打量他的。
应酬之余,不经意间,李从璟总能触碰到几道亮闪闪的目光,有时李从璟报以礼节性一笑,对方甚至还会给他抛来一个媚眼儿,这让他有些感慨,仿佛回到了前世。
身为李从璟正经原配,任婉如也在场,只不过此时她已被一众妇人围在中间,如同被众星捧月般,被各种赞美、套近乎。任婉如是大家闺秀,应付这些自然手到擒来。
李存审身体不太好,不能久饮。宴至中途,他站起身,对在场众人道:“诸位大多知晓,从璟算是老夫半个门生,如今学生成器,老夫这个做老师的,自然脸上有光。多少年来,幽云迫于军力不足,无法阻挡契丹马蹄南下,以至于契丹蛮贼荼毒边地数十年不能治,老夫忝为大唐内外番汉大总管、幽州节度使,总领幽云边地事,却不能护得一方安宁,此老夫之过也!”
在场文官、武将闻言纷纷起身,都宽慰道:“大帅一生为国征战,立功无数,未尝一败,何其可贵。有大帅坐镇幽州,契丹方不能南下一步,中原赖大帅以安,大帅万勿自责过甚!”
李存审摆摆手,叹息一声,随即又振奋精神,看向李从璟,“老夫无能,此不必多言,然老夫老则老矣,老不顶事,也无话可说,于老夫而言,最重要的,非是老夫自身能如何,而是在老夫之后,后来之人会如何!”说到这,他问李从璟,“从璟,可还记得,大半年前你我在魏州谈及边事时,你跟老夫说过什么吗?”
李从璟肃然道:“学生记得。学生当日说,若有机会,当北上幽云,为九州击契丹,破其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
李存审点头,“那你可记得,老夫是如何回答你的?”
“学生记得。”
李存审对着满座文官、武将,指着李从璟,大声道:“老夫当日曾言,老夫在幽州相候,望有生之年,能见你横刀立马,出师草原!”顿了顿,在百余双目光中,李存审端起酒杯,“而今日,你果不负当日诺言,初至幽云,便领军收复平州,大败耶律敌刺、耶律倍。老夫有生之年能看到平州光复,我大唐精骑踏入草原,此乃老夫之幸!从璟,这一杯,老夫代幽云数十万军民敬你!”
李从璟耸然动容,端起的酒杯犹如有千万斤重。
李存审对他的看重、期望,他都能切实感受得到,那是一个先行者对后辈,是一个国家老将对未来栋梁的殷殷期许。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忠义无双、一生未尝一败的老将军,已是病入膏肓,李从璟若是记得不错,不出来年,李存审就故去了。如此,李从璟怎能不心塞?被李存审如此期待,他又怎能不感到肩上担子的沉重?
满座宾客,至此皆举杯,和李存审一道面对李从璟,“为幽云,敬少帅!”
李从璟喉咙动了动,终究是什么都没说,一仰头,将杯中酒一口饮下。
他先干为敬后,满座大唐官吏齐齐饮尽杯中酒。
这一幕,如同一个仪式。
一个后来者,在所有人的见证、认同下,接过了先行者手中的权杖、责任。
酒饮完,李存审大笑,凭空生出许多豪气。
幽州刺史费高章就坐在李存审近旁,他摸着下巴上花白的胡须,望着满座文官、武将,目光最终落在当中举止平常,却格外惹眼的李从璟身上,一直停顿了许久,这才喟然一叹,深邃的目光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自言自语道:“这幽云的天,要变了。”
章六十五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6)
(第二更。)
宴会毕,已是深夜,一众文官、武将纷纷离去。
费高章在一个年轻人的陪同下,离开设厅,走到中庭,正好看见李从璟正在几名官吏中间周旋。
庭院中灯火通明,李从璟的微笑在灯光下显得真诚而又谦虚,此番是宴会,他没有着铠甲,圆巾理黑发,一身麒麟异文袍,威严又不刻板,腰间十一銙金玉带,将他挺拔修长的身姿表现得颇为潇洒。李从璟身旁的文官、武将中,不乏有面相出众者,或者清秀或者儒雅,甚至有个头比他还高的,但是站在他面前,无论是从气势上还是气质上,都明显及不上。
能来参加今日宴会的,皆是幽州有头有脸的人物,谓之人杰恰如其分,然在一群人杰中,李从璟的气度都显得出类拔萃。
“舒而不张,雅而不柔,敛而不紧,浑然如玉,翩翩君子乎?惶惶猛士乎?固然君子也,固为猛士也!”饶是以费高章一生的见多识广,此时亦不免为李从璟的风采赞叹。
他身旁的年轻人,二十五六的年纪,容貌清秀,气质阴柔,闻言眉头微微挑了挑,没说话。
费高章快走两步,在李从璟送走前一批文官、武将的空隙,到了他面前,笑着招呼道:“少帅风采迷人,实为老夫生平仅见,少帅之名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方知何谓闻名不如见面,幸甚幸甚!”
费高章作为幽州文官领头者,李从璟自然是认识的,因知晓对方的分量,在听闻费高章一番赞美之言后,李从璟谦虚道:“从璟年少轻浮,当不得先生谬赞。先生老当益壮,气度翩然,从璟望之如慕仙人!”
费高章哈哈一笑,笑着和李从璟打趣两句,又寒暄一阵,最后道:“少帅初至幽州,老夫也想尽一尽地主之谊,若是有暇,寒舍必定蓬荜生辉。”
费高章年岁高,又是幽州除却李存审外的文官之首,按理说无需如此客气。然则一来李从璟即将替代李存审,成为他的顶头上司,虽年轻,不可等闲视之;二来,李从璟有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大功在手,其能如何已是无需多言,岂容人不敬畏?
“先生是前辈,从璟理当前来受教。”李从璟如是言道,与费高章作别。
出门庭,在官衙外坐上马车,费高章在那位年轻人的陪同下离开。
街上行人稀少,安静异常,只有一行人的脚步声和车轮碾在地面的声响,费高章撩开窗帘,年轻人赶紧俯下身。
费高章的声音传出,“上车来。”
年轻人依言下马,登上马车,在车厢内与费高章相对而坐。车厢颇为宽敞,两人对坐并不显得拥挤,内里有一小炉,因而显得很是暖和。费高章双手拢在衣袖里,闭目养神,问面前的年轻人,“先前在中庭,老夫言李从璟风采兼有君子、猛士之姿,你似是不以为然?”
年轻人未做隐瞒,坦然道:“风采之说,玄而又虚,学生并不以之为重。”
“哦?”
“人之风姿,若论出彩,无外乎皮囊俊美,其得之于天,受之父母,有何可贵?”
费高章哂然,不急不缓道:“你既有此念,莫非以为老夫之前所言,都是愚夫所见?”
年轻人微微一愣,随即老老实实道:“请老师教我。”
费高章哼了一声,道:“腹有诗书,气自华贵,孟子言‘养浩然之气’,这些话岂非没有道理?李从璟身为武将,征战多年,屡有战功,少年显赫,竟无凌人之态,反而谦逊谨慎,其因为何?一介武将,身出将门,李嗣源斗大的字不识得几个,而其风采中竟有儒士之意,温文尔雅,其因为何?一人兼有文、武之态,两者本相矛盾,却在他身上相融相合,这说明什么?”
年轻人沉默不语。
费高章叹了口气,“气者,万物之神,人皆有气,识其气可识其人,我观李从璟,已有一身浩然之气了啊!”
年轻人露出惊讶之色,不等他说话,费高章挣开眼,目光炯炯的问他:“别的暂且不论,你先告诉老夫,什么样的人,能有一身浩然之气?”
年轻人仍旧是不发一言,目光闪烁,本身阴柔的气质更加阴沉了几分。
费高章放缓了语气,对年轻人道:“一楼,老夫今日跟你说这些,非是要跟你研讨虚妄之物,而是要借机告诉你,李从璟不容小觑。他在平州所为的那些事,你应该有所耳闻,我且问你,若他要让幽州变成第二个平州,或是让幽云都变成平州,你当如何?”
一楼是年轻人的字,他本姓张,名行远。听了费高章的话,张一楼再也无法保持淡然,变色道:“李从璟何以敢如此?”
费高章靠上扶背,重新闭上眼睛,半响才道:“一楼,‘人之情,恶异于己者,不能亲其所怨,不能誉其所恶’,你与李从璟非是一类人,日后你要与其相处而不流露出恶意,就得抛开这些成见。要知,碗中无水,才能盛水,若是碗中水已满,则什么都装不下了。”
张一楼闭嘴不言。
“认可他,进而亲近他,如此,才有望得其重用,这是第一步。”
宴席结束后,李从璟并未离开官衙,在一众文官、武将皆散去之后,李存审将李从璟叫到了书房,两人单独座谈。
“伪梁灭亡之后,老夫数次上书陛下,请其更换幽州节度使,并举荐你来接替老夫。你初北上时,老夫尚有些担忧,唯恐你威望不足,不能顺利顶替老夫的位置。这一年来,你虽屡有奇功,平叛将,克怀孟,败王彦章,攻大梁城,然却毕竟年轻,边地民风彪悍,幽云多慷慨激昂之士,老夫也担忧你手腕不够硬朗。如今,你给了老夫惊喜,有克复平州的功劳,这番接替老夫的位置,威望足够了。”李存审对李从璟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都是欣慰的笑意。
李从璟道:“老师为大唐戎马一身,功勋无数,已无法度量,如今归朝,正是理所应当。无奈,朝中有小人阻道,老师要归去,还不知要等到何日。”
李存审摆摆手,“老夫自知已时日无多,能归于朝中自然最好,如果不能,那也是命中定数,强求不得。人各有志,‘小人阻道’之类的话,切不可多言。你如今虽掌幽云兵事,但大唐毕竟是陛下的大唐,那些人久在陛下跟前,日日都能说得上话,便是为幽云大计,也不可开罪了他们,让他们为难幽云!”
“小人”云云,指代的自然是大唐如今的枢密使,李存审的门生,郭崇韬。
对郭崇韬的小人行径,李从璟是颇为气愤的。
当初两人在魏州相识,起源于两人有共同的敌人,李从璟要对吴靖忠发难,郭崇韬也需要打压吴家,以击败张居翰升任枢密使,是以两人一拍即合。之后,河上大战,李从璟与郭崇韬共筑兵城,同拒王彦章,配合也算不差。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李从璟与郭崇韬都无直接利益冲突,甚至有些情分。李从璟能出镇幽云,就有郭崇韬从中出力。
只不过,郭崇韬对李存审的所为,太过让人不耻。
在如今的大唐,军功最盛者,有三将:李存审、李嗣源、郭崇韬。李存审戎马一生,为李氏流血无数,是大唐半壁江山;李嗣源也是常胜将军,多有大捷,军功卓著,在现存的唐将中,功劳仅次于李存审;郭崇韬的军功说起来并不多,重头戏在灭梁之战。
当时王彦章领军克德胜城,大举北犯,人皆胆寒,纷纷进言李存勖与伪梁划黄河而治,是郭崇韬第一个站出来,提出了“守魏州、保杨刘,汇合李嗣源直捣梁都”的战略谋划,并被采纳,且身体力行。所以虽然大梁城是被李从璟所攻克,但那时,李从璟不过是马前卒,郭崇韬才是运筹帷幄的人,功劳最大。他本又是李存勖近臣,因是得以在伪梁灭亡后,稳坐大唐最高军事机构一把手。
郭崇韬功劳虽大,但比起累积军功数十年的李存审,尚有不如。郭崇韬深知其理,为保证其枢密使的职位,手中的权力不被李存审归朝后夺取、分食,所以力阻李存审归朝——即便李存审已病重。
“有人能同富贵,不能共患难,亦有人能共患难,不能同富贵。前者比比皆是,后者亦不乏其人,究其原因,不过是被权力掠夺了灵魂。此辈中人,一旦手握权力,便深为权力折服,再不能容忍失去,亦不能分出哪怕一点给旁人。郭崇韬不外如是,其或许自私自利,却也非大奸大恶。”李存审叹息一声,“罢了,便不回朝了吧。只是可惜,今生怕是再也见不着陛下了。”
李存审老而弥坚,李从璟不甘其以垂垂暮年之身,受身体折磨、心灵煎熬双重之苦,心中已然下定决心:无论李存审归朝,是否对治愈其重病有用,他都要让其回洛阳。
这是学生对于先生的责任,也是后继者对先行者的尊敬。
一个月后,就在年关将至之时,一对衣衫褴褛的少男少女,走近了神都洛阳。
这日有大风雪,寒风呼啸,犹如野兽怒吼,洛阳城如一只冬眠的虎豹,卷缩在风雪中,埋头不语。
在少男少女距离城门仅有百步之遥的时候,日暮笼罩大地,城中响起十二声传遍全城的钟鼓声,旋即,城门缓缓关闭。
百步,隔开两个世界,分出生与死的距离。
“河丫,城门关了,我们进不去了。”
“哥哥,我好冷,我们会冻死在这里吗?”
“……”
章六十六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7)
寒夜如猛兽,欲择人而噬。在眼下这个慌乱的世道,路有冻死骨,更是平常事。成年人尚且难渡严寒,何况两个半大的孩子?
石青锋抱着河丫,不许她坐在雪地里,因连日奔波,风餐露宿,他稚嫩的脸上已经布满风霜,皮肤都裂开了口子,有些地方已经化脓,这让他看起来分外狼狈。
然而,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能够带着她的妹妹从北方幽云之地,来到洛阳跟前,在太平之世尚且是一件了不得的事,遑论在眼下了,由此可见其能。
此时,少年望向洛阳的眼眸中,满是倔强、不服之意,他对自己的妹妹道:“河丫,你放心,我们不会冻死在这里,我们一定能够进城!只要进了城,见到石大哥,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饥寒交迫了。你要听话,要相信哥哥!”
河丫嗯了一声,使劲点头,只是她已分外虚弱,没有力气再多说哪怕一个字。石青锋伸手摸了一下河丫的额头,差些被烫的缩手。少年郎精亮的眸子顿时布满浓浓的忧愁,他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关节泛白。
“哥哥,我们如何进城?”不知过去多久,在少年郎盯着眼前城池出神的时候,河丫的声音若有若无响起。
石青锋也不知道。
风雪仿佛更大了。
他固然知道,城门关闭,若无特别之人,特别之事,断然是不会轻易开启的。
石青锋很绝望。因绝望,他那双还未看过人间精彩事的眸子里,布满哀伤,但同时,他更加不甘。从幽云到洛阳,千里之地,数经艰险,如今终至此地,却因百步之遥,而只能功亏一篑,他如何能接受?
“河丫,我的妹妹,哥哥不会让你死在这里的!”
寒风呼啸,河丫全身发抖,嘴唇都已冻得发紫,眼睛也睁不开了。
石青锋眼神陡然一狠,伸手入怀,再抽出来时,手中已然多了一柄漆黑丑陋的匕首。说是匕首或许不太合适,因为它根本没有匕首的样子,说是铁块更加贴合一些。石青锋看了河丫一眼,目光再落在匕首上的时候,眼中闪过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符的狠辣。
恰在这时,一队鲜衣怒马的骑士从他身旁驰过,马蹄踏雪,却平稳异常,溅起的雪粒鲜花一般盛开。
石青锋的眼中没有这队骑士,他压根儿就没有看对方一眼,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仅仅是一瞬间,石青锋手中的匕首动了。并不锋利的锋刃,在他自己的手掌中划出一道极深的伤痕,当锋刃离开肌肤时,伤口两边的肌肉向两侧分开,露出来的不是红色的血肉,还是白色的肌肉,像是棉花一样。少顷,白色棉花中渗出点点红血,继而,鲜血渐渐奔涌出来。
石青锋面无表情将手掌放到河丫嘴边。
本已极其虚弱的河丫,在干枯、乌青的嘴唇触碰到热腾腾的血液时,小小的眉头皱了皱眉,本能的吸-允起来。
石青锋的眼眸里被河丫安详而又略带痛苦的小脸塞满,他伸出另一只手,为她扶抚去乱糟糟头发上的雪花,温醇笑了笑。这一刻,他的眼神如此温柔,仿佛能融化数不尽的积雪。
他呢喃道:“河丫,有哥哥在,你不会死的。如果——苍天无眼,我们兄妹果真要如蝼蚁一般死去,我也会死在你前面!”
说完这句话,石青锋眼前一黑,身子慢慢软到下去,栽倒在雪地里。
河丫顺着石青锋倒下去,身子枕在他胸膛前,被他抱在怀里。她眉头渐渐舒展,好似这一刻再没有痛苦。
风雪遮天蔽日,吞噬了这一方天地,万事万物此刻皆白。倒在雪地里的这一对兄妹,渺小的如同沧海一粟。然而,在他们的世界里,彼此就是一切,拥抱彼此就是拥抱所有,哪怕要面对死亡,也无所畏惧。
风雪更紧了。
之前从他们身旁经过的那队骑士,此时折返回来,在他们身旁停下,马上的骑士跳下马来,几步跨到他们身前。
为首一位骑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络腮胡上尽是风霜,满脸都是威严之气。他看了一眼石青锋还在流血的左手,眼中闪过一抹难以言状的神色。他挥了挥手,立即有几名骑士上前,将石青锋和河丫扶起,背上马。
这队骑士再次出现在城门前时,这座神都打开了门。骑士们驰进洛阳,留下身后一地风雪。百步之外的雪地里,还有一抹鲜血异常显眼。然而不久之后,它就将被深埋在雪中,再无影踪。
这一日,上-将李嗣源,自城外军营归于洛阳城中。
幽州。
满城张灯结彩。
李从璟站在自家府中的阁楼上,凭栏望雪,也望满城灯火。
这是他在这个时代,所经历的第十二个春节了。
任婉如走上阁楼,轻轻为李从璟披上一件大氅,从身后抱住他,静静将脸靠在他肩上。
李从璟握住任婉如的手,轻声道:“楼上冷,你怎么上来了?”
任婉如没动,她似乎是很享受这一刻,脸在李从璟肩膀上蹭了蹭,腻声道:“不冷。”
李从璟笑了笑,不再说话。
两人难得享受此刻温馨,然而不过片刻之后,丁黑就来禀报李从璟,说是有客登门拜访。
李从璟向任婉如歉然一笑。任婉如倒是懂事,没有再腻着李从璟,伸手拢了拢鬓角的丝发,“妾身在房中等候夫君归来。”说完,羞涩的下楼。
李从璟哑然,有些惊讶于任婉如的大胆直接,摸了摸鼻子,施施然走下阁楼。
“来者何人?”
“卫先生父子,章先生和王先生。”丁黑道。
卫氏父子,则只能是卫行明、卫道、卫子仁父子三人了,章、王两位先生,不用说,乃是章子云和王不器。几人都是李从璟麾下亲近之人,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文士。
李从璟没有和他们在正堂相见,而是于偏厅中和他们煮茶论道。
卫道、章子云等人联袂而来,非是巧合,而是李从璟事先就有的安排。今日特意召集他们来,除却庆贺佳节,更重要的事,是部署幽云来年的民事。民事自然是由文官来做,几人作为李从璟麾下最得力的文士,来年要如何开展幽云民事,先和他们商议是题中应有之义。
众人分主客落座之后,自有丫鬟仆役端上点心,因李从璟喜好饮茶,是以任婉如在北上时,将茶博士也带来了两位。这两位茶博士一男一女,衣着宽松,举止优雅,在氤氲热气中,恍若仙人。茶未煮好,而众人已在饮茶的意境当中。
卫行明悠然感慨,“魏晋之后,文武分流,武者愈发粗鄙,文者愈发娇气,不负两汉、春秋战国时的士子风气,武能定国,文能安邦的豪杰,亦是再难寻觅。天下大乱以来,草莽之人大展拳脚,居于高位,更让显贵者多粗鲁之士,军人尤是。军帅长于军伍,却得一身儒雅之气,真可谓儒将也,这品茶的功夫,军帅怕是还在我等乡野之人之上。”
李从璟不谦虚不张扬,闻言笑道:“武人重刚烈之气,刚烈之气,男儿血性之本,亦是奋然勃发之需;文人重儒雅之姿,儒雅之姿,所以修身养性,中正不阿。孟子言,天地间有浩然正气,浩然正气之所在,百邪不侵,是为君子。我虽不才,亦愿见贤思齐也!”
章子云打趣道:“公子身边有君子都三千人,何愁自己不能成为君子?”
众人皆笑。
不时,茶煮好,众人分而品之。因在坐都是文士,于茶道上多少有所涉猎,这一顿茶倒是吃得极为热闹。
茶饮三分之后,众人开始谈及正事。
李从璟屏退左右,让丁黑在门外守候,以保证众人的言论不被外人听见。在座诸人都是李从璟亲信、心腹之人,众人要谋划的又是机密要事,自然是不能轻易外传的。
“幽云十六州,除却营州等,地有千里,民有数十万,林木无数,矿利丰饶,我欲繁荣此地,以振奋军民,以求能凭此与契丹角力,该当如何为之,诸位何以教我?”李从璟抛出议题,让众人作答。
这个问题卫道、章子云等人不是初次听闻,亦非才开始思索,早在这之前,李从璟就已经将此事告之诸人,令大伙儿思之,今日面谈,乃是为了得到确切方案。
卫行明年龄最长,他率先开口,道:“自古以来,但凡要繁荣一地,提升一地、一国之力,其所重者,无非三点。”
“愿闻之。”
“其一,农事;其二,工事;其三,商事。”卫行明年长气稳,此时不急不缓的说道,“先言农事。要兴农事,无非开源节流四个字。开源者,垦荒地,开阡陌,广其耕地,修其水利,教民以耕田之法,辅之以农田器具;节流者,抑兼并,轻赋税,整吏治。若得如此,不出三五年,则农事大兴,粮草必丰!”
李从璟皱了皱眉,问道:“三五年太久,若我欲一年而得其利,该当如何?”不是李从璟心急,而是幽云目前形势,根本就不会给李从璟三五年的时间作准备,谁知道何时会与契丹大战?
卫行明并不因李从璟的急切而有不满,相反,他老神在在道:“若军帅欲一年而得利,却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如此为之,难度较大。”
“如何为之?”
卫行明说了两个字,“屯田。”
“屯田?”
“屯田分军屯和民屯。自汉武以来,各朝皆不乏迁民戍边之举,以边地之地养边地之军,非如此不可。要行屯田之举,有两点必须做到,一者,粮种,边地天时地利皆与中原不同,故所种之粮种也不同;二者,需得有能实行屯变的力量、组织。在当世,非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者不能为之。”
李从璟边听边点头。实际上,他在平州所行的开荒、分田之举,杜千书发展平州农事之策,也就在兴水利、修器具,帮助百姓耕种这些事上。
接下来,李从璟与卫行明详细讨论了农事、屯田的各个方面和细节。
待这件事大体说通,已是一个时辰过去,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遂又道:“农事既有方案可行,那工事当如何?”
工事,是指手工业,涉及范围很广,大到开矿,小到制衣,甚至包括军事作院,皆隶属工事。
卫行明说完农事,这会儿正在歇息,是以李丛景这一问,由王不器来回答。王不器年事已高,但自打在淇门下定决心跟随李从璟后,犹如焕发人生第二春,精气神竟是丝毫不比章子云、卫道等人差。因有桃夭夭这一层关系在,原本这回北上幽云,李从璟是不欲让其跟来吃苦受累的,但拗不过王不器坚持,加之李从璟重其才能,这才应允。
王不器双手习惯性拢在衣袖里,神情依旧略带傲气,话说出口时不比卫行明的云淡风轻,显得格外掷地有声,他道:“比之卫老农事的四字真言,工事就要简单一半,只有两个字:开源。探山川,掘矿利,是为开源;建渔场盐场,是为开源;多织布匹,还是开源。幽云地广,北地多矿,只要军帅给予老夫足够人手,老夫敢立军令状,三年之内,必使军帅能多出可以扩军三万人的铁、布、金银!”
王不器说得轻巧,实则话中有话,内里有诸多学问,需要深究。这老头子就是这般,需要你不停的问,他才会将想法不停的说出来。待李从璟与之大致谈完,时间已经不止过去一个时辰。王不器这种说话的方式,粗看很不爽快,实则不然。他就是要李从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问,而后他作答,随着问题的不断深入,李从璟的不断思考,他对这件事的了解才会更加充分、深刻。
工事说毕,就是商业。
商业是章子云负责,不同于卫行明、王不器皆言幽云有农、贡之利,他开口便说幽云之弊,“幽云地贫,无甚贵重物产;幽云地偏,民众多穷,无力购买珍奇;幽云地多山,贼寇严重,不利商队行走;幽云多战事,没有繁华商业集散地……”一口气说了接近半刻种,章子云这才伸出一根手指,笑道:“故幽云要兴商业,只在一条路:买低卖高。”
“何解?”
“买低卖高,此行商所以兴起之缘由。幽云之长处,不在自己生产多少商品,而在转运商品。中原之物,草原重之,草原之物,中原奇之,西域之物,东方贵之,东方之物,西域乏之。彼余此缺,则由彼至此,可得三倍利润;此有彼无,由此至彼,则可有十倍厚利。幽云位居北地,面草原,背中原,左可至西域,右可至高丽、大海,凭此商道中枢之位,幽云商人,大可空手套利,转运各地货物至别处贩卖,既不用担心生产风险,本钱又大为减少,且获利丰厚,为之当有无穷之利也!而公子要做的,不过是掌握各地商品信息,再护卫商队周全而已。”
章子云的设想,可用四个字慨括:空手套白狼。他与李从璟一起长大,接触到李从璟的“先进知识”比较多,是以能有“商品信息”“生产风险”这些词语出现。
卫行明、王不器等人虽不精通商业,但闻听章子云一番言论,也知其分量,不由得被章子云的大胆、聪明所折服,纷纷表示惊叹。
李从璟对章子云的构想也分外满意,当下详谈不提。
最后,时至深夜,一直不曾说话的卫道,扮演起总结者的角色,他提出了要兴此三事的困难,“要兴此三事,且不论内部,外部便有三难。”
“哪三难?”
“一难在朝堂;二难在敌国;三难在幽云。”卫道面容严肃的说道,“军帅虽有幽云军政大权,然整出如此大的动静,必为朝堂所知。朝廷若是支持便也罢了,朝廷若是为难、限制,则此事难也。其二,军帅北上便屡败契丹,如今又要大刀阔斧变革,提升幽云民力、物力、军力,契丹焉会坐视不理?少不得要来破坏军帅大业。其三,军帅大兴农、工、商,必定破坏幽云原有势力平衡,打破幽云现有的势力格局,如此,则幽云本地既得利益者不会坐视。不仅如此,一些小人更为会争权夺利,而与军帅明争暗斗,破坏军帅之谋!”
卫道说得这些,李从璟深为赞同。当初在淇门建军,尚有以何家为首的势力从中作梗,如今幽云十多州之地,李从璟动作又大,自然少不了要面对各种对手。
对此,李从璟早有心理准备。
他站起身,环视众人,毅然决然道:“本帅之所以至幽云,本意皆在‘护边击贼’四字,如今契丹国势日大,耶律阿保机对中原虎视眈眈,不可不分外重视。当此之际,要破契丹数十年之势,就得先变幽云之天!我固知其难也,然而其不难,不足以彰显我辈英雄风采,不难,不足以成为我能全力以赴要创造的大业。今,幽云军政变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希望诸位与我共勉。”
“农、工、商,乃幽云自强之本,各项谋划,由诸位领头,待开春,则身体力行之。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有多少艰难,我等当一往无前,披荆斩棘,乘风波浪!”
章六十七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8)
李从璟在与卫道、章子云等人议过民事后,留他们在府中吃完夜宵,这才放他们归去。今日几人已将幽云民事大政方针制定下来,日后便是在此纲领下具体行事,虽然千头万绪,但已有了方向,以卫道、章子云几人之能,又有他们身后的一帮干吏作为中坚力量,幽云民事要变天不难。
将卫道、章子云等人送出府门,抬头间,李从璟恍若看见夜空中有启明星在闪烁,清风拂面,他倒不觉得寒冷,自在的站了半天,脑海中一时没有幽云诸事,倒是想起前世的一些经历来。只是不同于之前会随之而起的落寞,如今再看前世,李从璟已能坦然视之。记忆中的东西再美,也不必太过留恋,在面对它们的时候,能带着微笑回忆,便已足够。
李从璟回身,走进府内,因天色已经快要放亮,也没了休息的心思,直接走进内书房,谋划接下来要解决的事。他之前曾下定决心,要想方设法让李存审归朝,经过这些时日的努力,此事已经有了眉目。
在李存勖越来越沉迷享乐,不大理会国事的情况下,李存审要归朝,这件事最大的难处,在郭崇韬。要让李存审顺利归朝,就得打消郭崇韬的顾虑。仅如此还不够,需得拿出足够的利益,来打动郭崇韬,与他作交换。人的位置到了一定的高度,与人谋事已如国家邦交,讲究利益交换,有利可图则为之,无利可图则免之。
直到天亮,李从璟才回卧房,准备歇息。推开房门,李从璟意外看见任婉如披衣坐在榻上,长发洒落,正含情脉脉向他看来,她浑身每一寸肌肤,都透露着勾人的媚意。
李从璟坐到榻边,一边宽衣解带,一边问道:“为何还不睡?”
“等你。”任婉如糯糯的声音很柔软。
李从璟失笑,“何必坐等一夜,没什么事如此着急吧?”
“有……”任婉如低着头,声若蚊蝇。
“何事?”
任婉如双手挫着被角,咬了咬银牙,忽然抬起头,直视李从璟,语气坚决道:“等你,为你生孩子!”
李从璟:“……”
短暂的沉默之后,房中忽然想起一阵沉闷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尖叫,不久,粗重的呼吸声响起,断断续续的呻吟声犹如乐章,在房梁上迂回飘扬。
洛阳。
李嗣源坐在矮榻上,看着眼前精神焕发的少年郎,满意的点了点头。
李嗣源笑着对坐在身旁的曹氏道:“夫人,你看这小子有没有从璟小时候几分神态?”
曹氏笑眯眯的点头,“被你这么一说,眉宇间当真有几分相似。”
石青锋拉着河丫规规矩矩跪下,拜道:“多谢恩人救命之恩!”
李嗣源让石青锋和河丫起身,问他:“你曾言及,你到洛阳来,是为寻亲。你亲戚是何人?家在何处?你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能帮你一二。”
石青锋大喜,先拜谢了李嗣源一番,这才不无雀跃道:“小人堂兄名叫石大柱,是军中都头!”
“石大柱?”李嗣源寻思半响,竟似有些印象,不过一时却是想不起来。于是又问:“他属何人麾下?”
石青锋思索着道:“堂兄在书信中提起过,他的主将姓李……”说到这,他顿了顿,挺起胸膛,显得颇为自豪,“那位李将军,乃是前不久在幽云边境屡败契丹蛮贼,被称为‘幽云之福’的大英雄,李从璟将军的亲父,当朝上-将李嗣源老将军!”
曹氏啊了一声,诧异的看向李嗣源,李嗣源也露出惊奇之色,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对曹氏道:“夫人,你听,从璟如今可是不得了,这才去幽云几日,竟然被百姓称为‘幽云之福’,连一个半大小孩都知其名了!”
曹氏满脸欣慰、自豪,得意道:“那是自然,也不看他是谁的儿子!”
石青锋茫然看着李嗣源和曹氏,不知眼前是什么情况。李嗣源见他神情,遂笑道:“你可知老夫是谁?”
石青锋摇头。
李嗣源抚着胡须,不无得意道:“老夫,便是李嗣源。”
石青锋大为惊讶,愣了好半响,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下拜。
李嗣源站起身,将石青锋扶起,笑道:“你堂兄既在老夫麾下,你又恰为老夫所救,看来你是来对地方了。如此,要找你堂兄不难。”回头对曹氏道:“我麾下石姓男儿多在敬瑭麾下,将他叫来,想来他是知道石大柱此人了。”叫来府中仆从,吩咐道:“去军营,让石敬瑭带石大柱来见!”
石青锋喜出望外,除了连连拜谢,都不知该做些什么。
不时,石敬瑭到了府上,然则他却是一人前来,身边并不曾带人。
李嗣源纳罕问道:“为何不见石大柱?”
“父亲,石大柱在年前,已亡在灭梁之役中了。”石敬瑭恭敬回答。
石青锋闻言,顿时呆愣在原地,河丫更是哭出声来。
石敬瑭循声望来,看见石青锋,神色有异,端详半响,这才惊讶道:“你是……青锋?”
石青锋既惊讶且不解的看向石敬瑭。
石敬瑭向李嗣源解释道:“石大柱父子之前俱在孩儿麾下,孩儿与石大柱父亲是八拜之交,去年北征幽云时,路过其家乡,曾见过青锋几面。说起来,青锋父亲还是沙陀人,他也可算孩儿半个侄子。”
李嗣源点点头,沉吟半响,问石青锋:“青锋,如今你堂兄已亡,你可愿跟在老夫身旁?”
石青锋当然愿意。
石敬瑭想了想,主动请缨,“父亲,青锋族父既是孩儿八拜之交,他也算孩儿侄子,不如将他交给孩儿,由孩儿收其为养子,代父亲抚养如何?”
此事自无不可,李嗣源当即同意。
曹氏却将还在哭泣的河丫拉在身旁,道:“青锋你们可以带走,这丫头我却是喜爱,姑且就留在我身边,由我带着。”
这是恩宠殊荣,石青锋当即拜谢不提。
这件事办妥,李嗣源有些欣慰,他叹道:“天下大乱以来,各地连年征战,百姓固然家破人亡,军人又有几人不是马革裹尸?石大柱从我征战,却英年早逝,说来令人痛心。”看向石青锋,愈发觉得喜爱,对石敬瑭道:“你既收青锋为养子,便为他重新取个名,好让他有个不同的人生。”
石敬瑭点头应诺,凝神沉思了好半响,这才试探着对李嗣源道:“青锋能碰到父亲,有如今际遇,命运已是与往日大为不同,不如就叫‘重贵’如何?”
“重贵,石重贵……”李嗣源念了两遍,微微颔首,“甚好。”
石青锋在李嗣源面前跪拜,“多谢老将军!”又对石敬瑭拜了拜,“重贵拜见义父!”
石敬瑭将石重贵扶起,笑意浓郁,就如同捡了一个宝贝一般。
李从璟若是在场,瞧见这一幕,一定会惊掉下巴。
作为李从璟一半近卫的统领,第五姑娘可在李从璟府上随意行走,此时她正好“路过”李从璟的卧房。恰逢春节,耶律敏来向李从璟道贺,这会儿也走到了李从璟卧房外。
两人在院外相遇,一同走进院子。
刚过月门,两人就听见房中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不约而同停下脚步,静耳细听,面面相觑。不多时,两名女子双颊竟争向变得通红,耶律敏更是差些落荒而逃。
第五羞涩之后,随即咯咯笑起来,“军帅兴致可真是高,大白天的竟然还不忘做那事,倒也不怕人听见。”说完,拉着耶律敏退出院子,嘴中犹在念叨,“走吧,军帅要生孩子,我们别站在这碍事了。”
刚出院子,没走出多远,两人迎面碰到一名军情处锐士疾行而来,行色匆匆,风尘仆仆,看那样子,是远道而来,有事向李从璟禀报。见到第五,这名锐士停下脚步行礼。
“军帅正有要事,不欲有人打扰,何事如此惶急?”第五站在路中间,姿态端庄,问这名军情处锐士。
“回禀第五统领,洛阳情报,乙字一等号!”军情处锐士将怀中锦囊递给第五,如是说道。军情处情报,按照轻重缓急程度,有甲乙丙丁戊五级之分,又有一到三等之别,乙字一等,当是十分重要且紧急的信息了。
第五打开锦囊,掏出其中的信件,展开来看。
少时,她合上信件,面容庄重,“朝廷已经准了大帅、军帅之请,同意大帅归朝养病。”
耶律敏面有异色,她是知道这件事的,乍听郭崇韬竟然肯让李存审归朝,很是惊讶。不过她心思灵敏,立即就想到,李从璟为此事,当是与郭崇韬达成了什么协议,就是不知协议内容了。
“你且退下,此事本座稍后自会禀报军帅。”第五收起锦囊,挥手让那名军情处锐士退下。
两人本欲离开此地,刚才走出没几步,也不知是否心魔作祟,耳畔隐约还能听到院中声响,这会儿继续前行。
然而没走出两步,又是一名军情处锐士急匆匆赶来。看他神色,竟是比方才那人还要急切。
第五照样截下情报,书信上却是写着:荆南高季兴入朝拜见陛下,陛下欲杀之而夺荆南,因有郭崇韬相劝,陛下举止犹豫。后高季兴南归,陛下又欲杀之,令襄州刺史刘训追捕,却被高季兴斩关夜逃。
荆南之地,位在长江中枢,得此地,则可顺流而下广陵、金陵,直入杨吴腹地。李存勖欲得此地,本是大略,却因为犹豫,错失良机,此番与高季兴结怨,又让其逃脱,日后要拿下荆南,则是难上加难。而经此事,杨吴必定窥探到李存勖意欲图谋杨吴的用心,从而对大唐严加防范,大唐若想对杨吴用兵,则又难上加难了。因此可以说,李存勖此举如昏棋,已令大唐吞并天下的道路变得更加险阻。
多年以来,李存勖依仗其雄才大略,败契丹,平燕赵,灭梁朝,未尝失手,时天下豪杰无数,而他独占鳌头,举天下英雄莫能与之争,最终称霸中原。
而如今,李存勖尚未君临天下,已沉溺在往日功业与享乐之中,对荆南这个弹丸之地,竟然举棋不定,最终竟落到与之结怨的境地。这其中的意味,岂不值得深思?
如此大唐,何日方能扫荡群雄,平定天下,一统四海?
第五面色阴晴不定,似在犹豫,是否要转身进院,打断李从璟,将此重要情报告与他知。此事之影响,虽非近在眼前,然第五作为李从璟心腹,素知对方志向,如此消息,仅是李从璟听闻,就意义重大。
最终,第五没有选择立即转身进院,但她也没了要离开的意思,她站在路中间,似乎是已然感觉到,今日会有更多、更重要的情报到来。
耶律敏也没有离开,她和第五站在一起,就守在那栋小院外。她说不清楚为何要如此,但直觉理当如此。
第五没看耶律敏,淡淡道:“公主殿下,院中风大,你为何不回屋去,要站在这里受冻?”
耶律敏笑了笑,“不知为何,本宫觉得,若是此时离开这里,说不得就要错过什么。”
“错过什么?”第五问。
耶律敏以一种莫名的语气道:“该到来的还未到来,谁又能事先知道它是什么?”
第五撇撇嘴,不复多言。
第五身着大红衣裳,耶律敏一身白色大氅,两人站在路中间,色彩迥异。在这两名女子身后,那栋小院内,声响似乎已经攀升至高点,正到了紧要关头。
不时,第三波军情处锐士到。
这回的情报内容很简洁,只有一句话,但意思却绝不简单。
论走的路程,这份情报也比先前那两份远得多——它来自杨吴中枢之地,金陵。
信件中的内容为十二个字:“杨吴太傅徐温,遣使秘赴契丹!”
第五恍然失神,望着苍白的天空呢喃道:“这天下,要变了。”
说完,她果断转身,大步踏进身后小院。
梁晋争霸时,双方都是彼此最大的对手,虽为并在当世最强三国之列,却无暇他顾。因此,淮河以南的杨吴,得以偏安一隅,积攒国力。而如今,梁灭唐强,在李存勖称霸中原后,其会否挥鞭四方,以廓清宇内,一统九州?
杨吴何以应对?
要制衡中原,唯有联结北方强国——契丹!
渤海国,上京龙泉府。
一座高门大院内,有四人对坐房中。这四人,有一位年过四十的男子,儒士装扮,正眉头紧锁;有一位年纪尚轻的王子,身着锦袍貂裘,正沉默不语;有一位一身白袍的文士,在轻摇折扇,折扇上绘有一方河山,其状洒脱不羁;最后一位,却是个长发飘飘的女子,正低头一口一口喝着杯中的清水,眼神淡然而慵懒。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那位轻摇折扇的文士,他望着眼前的两位男子,微微一笑,道:“自入渤海,我等紧锣密鼓打探各方势力,周旋各种危境之中,历时四月有余,方理清王都局势,找到破解困局的方法。怎么,如今事到临头,王子反而犹豫不决了?”
锦袍貂裘的年轻王子沉默半响,长叹一声,缓缓道:“莫先生,我固知你机谋百变,算无遗策,是真正的王佐之才。然而眼下情况复杂,却容不得我等不小心行事,若有半分差池,则我等粉身碎骨,再无半点回旋余地。先生之见固然一针见血,要施行起来,却也是晴天霹雳,危险异常啊!”
“渤海国局势胶着,国体已然病入膏肓,殿下当知,如今契丹随时可能入侵,当此之际,哪有容殿下徐徐图之的余地?唯有用雷霆手段!”莫离收起折扇,啪的一声打在手心。
大明安仍在迟疑,他看向中年儒士李四平。
李四平目光炯炯问莫离,“莫先生,敢问,若是谋事不成,我等会如何?”
莫离微笑吐出一个字:“死。”
李四平脸色微变,又问:“莫先生,若是事请泄露,我等会如何?”
莫离道:“死。”
李四平脸色难看,三问:“若是途中生变,我等会如何?”
“死。”
李四平黑着脸,语气不善,沉声道:“莫先生固知我等有此三死,缘何执意要行此冒险之举?”
莫离迎上李四平的目光,一字字道:“若是不如此,不仅我等身死,渤海亦将国灭!”
李四平身子一松,无力靠上扶背。
大明安眼神渐渐坚毅,他站起身,向莫离一礼,决然道:“莫先生,我已下定决心,谋君位,先生何以教我?”
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气定神闲道:“谋君位,本是大逆不道之举,然殿下非得光明正大不可。不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不足以让臣民信服、尽忠。”
“弑兄杀父,以夺君位,如何名正言顺?”桃夭夭冷冷道。
莫离笑意不减,“欲弑兄杀父以夺君位者,非殿下,而是其他王子。王子平定叛乱,以安天下,如何不能光明正大等上王位?”
“如何为之?”
“不过四个字:引君入瓮!”
“如此便能稳登王位?”
“仅如此尚且不够,在此之前,殿下需得建立威望。如此,不仅能促使殿下登上王位,亦有助于王位稳固。”
“如何建立威望?”
“乱世之中,无有比赢得一场战争,更能得威望的了。”
“战争在何处?”
“边境。”
“战争因何而起?”
“因心而起!”
幽州。
李从璟手握各方情报,立于城楼,远望大地苍穹。
清风拂面,他喃喃自语道:“这天下,要变了。”
章六十八 利民何必惜自身 有福自当从相助
在李存审归朝,李从璟接掌幽云大权开始时,李从璟就将早已谋划妥当的民事变革,推上了战车。于幽云之地发展民事,追根揭底,还是为军事服务,然而在民事已经开始发展的时候,李从璟却迟迟未对军事动手。
幽云军事,说起来也是一盘大棋,其重中之重,自然是常驻在幽州的百战、卢龙两军主力,共计三万余人。除此之外,包括各镇镇军在内的边军,林林总总加起来,数目不小。
幽云之地,有州十余,然却并非都在幽州辖下。幽州作为大唐北地边境军事重镇,是大唐防御契丹的桥头堡,契丹军要南下中原,就得先拔掉幽州,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然则,幽云除却幽州卢龙节度使外,尚有新州威塞节度使,云州大同节度使。
幽州节度使,或称卢龙节度使,唐玄宗年间初置,辖地屡经变化,现统辖幽州,蓟州,檀州,定州,恒州,平州,营州等九州。
李从璟自在淇门建立百战军后,一路转战于泽潞、怀孟、河上等地,其中怀孟两州更是他亲手为大唐攻下,军功赫赫,饶是如此,在此之前,李从璟也没有被任命过节度使。幽州节度使,是李从璟出任的第一个节度使。然而初次出任节度使,便是统领九州的大节度,不得不说他这是被朝廷委以重任,寄予厚望。
李存勖近来虽沉溺享乐,多有昏聩之举,尤其是大肆封赏、赐名伪梁降臣的举动,让原晋军大为不满,然其本身的帝王素质却并未就此完全崩塌。幽州乃是大唐军事重镇,肩负防御契丹的重担,地位非比寻常,其节度使不是寻常将领能够胜任的,李存勖既然让李从璟来坐镇幽云,则至少说明,对李从璟的才能,李存勖是承认的。除此之外,则表明李存勖仍然信任李从璟。
整治军队,这是每个有大志、有才能的统帅,在其军事生涯中,都多多少少会涉及的事,不仅如此,但凡结束乱世、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也必定对原有军队进行变革,以求达到精兵简政的效果,提升军队战力。
幽州军队不少,但也不多,百战、卢龙两军,加上各地镇军、边关守军,也达不到六万之数。以不到六万的兵力,要对抗契丹数十万军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在幽州物力财力目前保持恒定的情况下,要提升幽州军事力量,就得提升现有军队的战力。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李从璟要提升幽州现有军队的战力,最重要的举措之一,就是裁汰老弱,挑选精兵,招募新卒。而要裁汰老弱,就需得一个合适的理由。当世军队实行募兵制,兵卒都是职业军人,在这种情况下,要淘汰一部分士卒,就是剥夺这部分士卒的饭碗,自然会引起他们的不满。因此,这个理由就必须合情合理。
“军中有春秋都试之制,现今开春,本帅欲在幽州全境所有军营,举行都试,以测将士技艺之能,行去粗取精之事,以达到精兵强军之目的。”李从璟在军议上,如是对诸将说道。
前来参加此次军议的,都是百战、卢龙两军的高级将领,百战军中有副帅李绍城、蒙三,主将郭威、孟平、彭祖山等,包括已从古北口返回幽州的皇甫麟,其中领兵最少的,麾下也有将士三千。这些将领若是放在寻常地方,都与小些的节度使领兵相差不大。
卢龙军中,除却李彦超、李彦饶兄弟,另有三位高级将领。只不过因为百战军人数两倍于卢龙军,因是在场的百战军将领,倒是比卢龙军将领多得多。
这个话题关系诸将切身利益,且砸人饭碗的事,总免不了与人结缘,无异于杀人父母、夺人妻儿,是以在李从璟抛出这个议题之后,场中诸将一时都没有接话。
接话尚且如此艰难,遑论真正推行此事了。
良久,李彦超问:“军帅欲在辖境九州之内,包括边关之地,全面开展都试,行裁汰老弱之事?”
李从璟毫不避讳,道:“或者不整军,整军必全面推行,断无一地行事,一地不行事之理。”
又是一阵良久沉默,李彦超再问:“军帅意欲淘汰多少老弱,留下多少精卒?”他这话,却是在问李从璟的底线了。
李从璟却早已有所准备,他掏出一本册子,交给身前诸将,道:“此乃都试合格之标准,不合格者皆裁汰出军营,合格者再整编留用。”
李彦超等拿过那本册子一看,脸色都是微变,待诸将看完,李彦超迟疑道:“军帅,如此标准,是否高了些?”
李从璟却没有给李彦超讨价还价的余地,他道:“兵者,国家大事,生死存亡之地也,焉能不谨慎?弓马娴熟,方有沙场征战之资质,战场胜,则将士少死,国家赖之以安,站场败,则将士多亡,土地失手,生灵涂炭,国家危亡,此诚不可不察。今本帅定都试合格之标准,李将军以为难,然果真难么?弓箭十矢六中,战阵进退有据,此都乃军人基本技艺,容不得半分折扣!”
李彦超还想说什么,在李彦饶的示意下,最终选择沉默。
李从璟将李彦超、李彦饶的神态收在眼底,对李绍城、蒙三等说道:“百战军乃本帅亲建之军,由本帅自始领之,今本帅意欲在幽州整军,精兵强战,百战军首当其冲,此番都试,便由百战军开始。百战军中,君子都为本帅亲军,是以君子都最先接受检阅。”话说完这,书册传回李从璟手中,他顿了顿,语调严厉了两分,“精兵强军,此固本帅决心所在,亦是幽州能抵抗契丹的底气所在,是以此番都试,绝不容许半分差错。”看了看李彦超等卢龙军将领,“三日之后,君子都开始都试,本帅心意如何,届时诸位一看便知。”
见李从璟如此狠,首先就对自己亲军下手,李彦超等再无二话,抱拳应诺。
幽州城内某座高门大院内。
一老一少两人相对而坐。费高章双手拢在衣袖中,双眼微微眯着,问面前端坐的张一楼,“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都跟在卫行明身边,参与民事,大小事务都耳闻目睹,其情如何,你且说说。”
张一楼略加思索,开口道:“卫先生这些日子,都在勘测幽州境内农田、水利的数目,详加测算,走访百姓,行事中规中矩,没什么可说道的地方。观其举止,无非算民两字而已。算民之事,去岁深秋我幽州官吏已经做过,这回卫先生重行此举,也并未有不同之策,想来结果与去岁深秋不会相差多少。”
费高章点点头,神态依旧适意,“算民,乃是行民政之基石,但凡有民政之大举措,无不先行算民,以求对一地民情知根知底,如此民政才不至于失策。卫先生此举,看似平常,然则平常之中,有不平常!”
“有何不平常,还请老师教我。”
费高章神色不变,叹道:“如你之前所言,去岁深秋,我幽州已行过算民之事,如此一来,则州府备有民事详情。卫先生不以我州府所测算的算民结果,作为其推行民政之根据,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卫先生所图甚大。若无其往后之大举措,今日何必大费周章,再行算民之举?他这分明是不信任州府去岁的算民结果,想要得到更真实的情况。一楼,你且相待,不出两月,待卫先生算民结果出来,必和去岁算民之数据大为不同。”
“如此,岂不开罪州府官吏?若是卫先生所得结果与去岁结果不一,岂不正说明州府官吏无能?”张一楼脸色微变,寻思着问。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若非如此,老夫又岂会说卫先生所图甚大,必有民政之大举措?”说到这,费高章睁开眼,目光炯炯,“你且想想,卫先生不惜不给州府官吏留脸面,也要重新算民,难道不是要干大事?”
张一楼面色有忧,他看向费高章,“老师,去岁算民,乃是您所主持,若是此番……岂非于您不利?”
费高章哼了一声,“卫先生要算民,要在幽州行民事变革之举,这是好事,非一心为百姓谋福者不能为之。一楼,你要记住,凡事若于民有利,我等便该支持,焉能因为对方行事有所偏激,便心怀怨恨?这不是明官所为!”
张一楼表示谨受教。
费高章望向窗外,叹息道:“军帅初至幽州,便有连番大败契丹蛮贼之举,威震幽云,又因其在平州有‘抚民三策’,可见其爱民之心,如此文武双全,不愧其被称为‘幽云之福’。若是仅如此便也罢了,军帅身边之人,无论是百战军武将,还是一干随从文士,莫不英姿飒爽,各有才能,或能征善战,可于沙场取胜,或长于政事,能为一地谋福。这样的人,如何能让百姓不尊敬、尽归心呢?”
随笔(2)
(此章不要订阅。已订阅也无妨,明天修改本章内容为正文。今天加班、聚会,正文无更,明天补上。)
很多时候会想,自己怎么一不小心突然就长大了?
一个人的时候,禁不住回首往事,想得最多的莫过于高中和大学。在这个毕业季,当我就要永远离开校园,从此脱离学生身份,成为社会人的时候,我想,我该是对过去的那些年做个回顾。
人生青春,最美莫过于高中和大学这七年。
在写这些纪念文字的时候,心中并没有什么结构布局,我放任思绪游离,让它去往它想回到的角落,在那个角落有哪些人,有哪些事,我便诉诸笔端。
不成小说,不成文章。在小说和文章之外,那里,就是我曾今的世界。
——是为序。
(一)
在跟老二合租之前,我已知自己爱说梦话,却不知自己几乎每夜都说;我原本以为自己睡觉很踏实,却不知能时常将身边的人一拳打醒,这些事实,在之前,我从未听人说起过,即便是那个人。
有那么一段时间,格外重视梦境,梦里万象,时常影响梦外;在我人生的二十多年中,做过很多梦,追过很多梦,无论是睡着时还是清醒时;梦里梦外,或许每个人都有两个人生,而人生,和梦,终究是有多大区别?
如魏冬青所说,你看到的,你以为拥有的,真的存在吗?
佛说,世间万象皆是虚妄,看破虚妄,才能得见如来。
你是否守住了你的本心,你是否迷失在九天玄女为你构建的浮华世界里,把虚妄当做了真实,把自己交给了恶魔?
二十三岁,午夜梦醒时分,当我回首青春七年,那里的人、那里的事、那里的世界、那里的自己,真如梦里看花。或许人生不需要等到苍老,我们也不需要等到死亡,才能知道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妄。
而青春,分不清真实与虚妄,因为青春,本身就在真实与虚妄之间。
抛开执念,得见本心。
这是我的青春。
…………
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青春色,而每一个青春色,都有一座校园。或绿荫盎然,或钢筋水泥,或热情似火,或茫然冷清。而我青春盛开的校园,秋叶在晚风中打着转儿旋落,夕阳跃过树尖在窗台上起舞,淋漓的雨滴在操场奏响安静的夜曲,无数个身影从我面前走过,在我心底留下一排排脚印。
巴东县第一高级中学。
而今,我行走在你的院墙外,你驻扎在我的记忆里。
报名那天,当我在分班名单上看到鸡子的名字时,一万只草泥马在我脑海中奔腾而过。我知道,那个在高中一切重新开始的幻想,如娇艳的菊花,碎了满地。事实证明,鸡子确实没有辜负我对他的期望,他不仅把那个彼时我还深恶痛绝的外号带到了这里,更是成功让我再次声名狼藉。
当然,按照一般逻辑,一篇有关青春的文章要想吸引人,开篇不应该写友情,也不应该写兄弟,而是应该写……爱情。或者说,与爱有关的东西。
文化艺术节的开端,班级要排话剧,我从鸡子那里听到我演男一号的消息,当我欢呼雀跃时,我那会儿并不知道,这,也是我整个高中一段青涩记忆的开始。
是的,我要说十七。
十七岁的时候,喜欢上十七。
所有的朝思暮想,不过都是因为在某个恰当的时机,多看了谁一眼,这一眼,那个透明的笑容,刻在了你脑海里;所有与爱有关的故事的发生,不过都是因为在注视某个身影的时候,那个身影,如撞钟一般轻轻撞击在你心口;所有漫长的故事,总有一个事后想起,谁都不曾预料到的开端。
所有的喜欢,都源于一个错觉:自己被喜欢。
前段时间,时常与老二他们插科打诨,说起年少时,我也会提起十七,说这是一个我认真追过,却未追到的女孩。他们问,她是不是很漂亮?回答,否。他们又问,她身材很好?答曰,否。他们再问,她是不是气质很好很符合你梦中情人的标准?仍答,否。于是这二人怒了,齐说:你他妈的神经病,草。
为何你没有追到她呢?这不合常理。
我说,你们觉得我喜欢上她,这合常理吗?
不合。
我吐一个烟圈,这就是了。
但直到今天,我仍旧不认为,那是一个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发生的一件错误的事情。
高一那会儿,春夏秋冬的变换并没有什么差别,校门外的那条街道,灯光一如往常灰暗,在我们清晨睁开双眼时,天空依旧是漆黑一片。但就是在那一年,总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不同。
记得要上初一的时候,我问耗子,上初中了有什么打算。耗子说,恩,我要深沉一点,冷漠一点,不能再像小学那样傻乎乎的了。我说,在理,我也这样想。上高一之前,我没问耗子高中有什么打算,如果我问了,我想耗子一定会说,恩,我要风流一点,我要把一大把妹子,不能再像初中那样傻乎乎的了。
是啊,高一开始那会儿,当我们走进一座全新的校园,荷尔蒙分泌格外旺盛,并且理所当然的认为,我要谈恋爱。
开始没两周,一个课间,鸡子那笔让我陪着从一楼上到四楼,去跟一个女生表白。没有鲜花,没有礼物,没有蜡烛拼凑的爱心,就那么直白的表达了爱。作为兄弟,尼玛这是对我**裸的刺激啊!
这让我想起初中时雷涛和鸡子陪我干过的壮举:晚自习下课,雷涛陪我跟踪女生,不是一次两次,那段时间,几乎是每天我们俩都这么干,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跟在一群女生身后,她们走我们也走,她们停我们也停,最傻逼的是,跟踪了那么久,就没敢上前去跟她说一句话。鸡子则陪我去找一个女生的住处,以备将来之用。一次周末打球,一女生跑去看,当时我表现的特卖力,回去的时候坐在麻木车上,半路看到那女生时,还把身子伸出车外打招呼。鸡子问我,你真那么喜欢她吗?我说,恩。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小女生去看打球,压根儿就不是去看我的,是看另一个男生。那次我后仰投篮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好像半身都湿了。
高一,艺术节之前是体育节,两个项目,跨栏拿了小组第一,长跑得了个小组倒数第一。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女子百米,十七小组第一,不过这孩子用力过猛,脚扭了,然后决赛,走到了终点。这在当时属于正常现象,不过我看到十七哭了。当时我想,恩,这孩子不错。
那年体育节,午后的阳光很温暖。
后来艺术节排话剧,手握大权的团支书鸡子,说让我演男一号,我很高兴,后来我才知道,男一号的意思是,你得先自己编个剧本,然后自己去导演,然后,你就是男一号了。呵呵,自编自导自演,我不做男一号让你做啊?
高中之前,我其实是个菜比,从未有过组织活动、当众演出的经历——如果打架不算的话。
其实那时候我是一个文艺青年。
高一的语文老师王皇,大学刚毕业,素养很好的一个女生,第一堂课选课代表,我毫不犹豫抢了头彩,也就抢了那个身份。王皇常跟我聊天,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课间,她将我叫到教室外的走廊,上午纯净的阳光打在她脸上,勾勒出她白色的笑容,同学三三两两走过身旁,她软声细语跟我说了什么我早已忘记,唯记得她伸手帮我捋起挡住眼睛的刘海。
那时候写周记,我文笔还算好,只不过字里行间总有股年少的忧伤。起初她不信,觉得我没那个必要,后来偶然一次写到下雨,我说,我喜欢下雨,因为那时整个世界都是干净的,安静的,连灵魂都能顺畅的张开双臂。她说,原来,你总是那么落寞,连笑得时候也那么落寞,处在人群中也落寞。
于是,我这个文艺青年,写了一个剧本:《同桌的你》。
如果没有起初和鸡子合唱那首《倔强》,我想我不会想走上表演的舞台,也就不会有《同桌的你》,更不会有后来的那么多悲欢离合。
历经辗转,剧本写得差不多,然后我认为我们这个话剧中,需要穿插一段舞蹈。
我不懂舞,鸡子也不懂,该找谁?
体育节末尾,十七因为脚崴了回去休整,两天后这孩子就回来了,并且生龙活虎,雷-管和陈贞等人上去迎接英雄归来,她笑得很腼腆,脸微红,头微低,“恰似河边水莲花的娇羞”——她以她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这个身体娇小的小女孩,坐第一排。
晚自习,我蹲在她课桌前,说,十七,帮忙排段舞蹈呗。
十七说,好啊。
雷-管给我们吹嘘,说十七小学初中堪称学校的舞蹈天后,获奖无数。我说,既然如此,你跟十七一起跳吧,反正我们差人,你又没重要角色。
第一次看到十七和雷-管她们排练舞蹈,我就知道,这事我不用操心了。
后来鸡子说,我们的节目没过,咱们班就剩你们这个了,我来给你们做个监制吧。
我说,我就是监制。
鸡子说,没关系,那我做制片。
我说,我就是制片。
鸡子说,我好歹是团支书,留点面子。
我说,好,那你做后勤主任。
雷-管不同意,后勤一向是我负责的。
我说,那鸡子你做个替补演员吧。
鸡子说,我草你妹。
那时候我的同桌是宋莉丽。整个高一,那是我唯一一次跟女生同桌,班主任谭红爱编座位的时候,老把我编在最后一位就算了,还不给我一个女同桌,这让我那时候很有怨言。
每对长时间同桌的男女,都会产生跟爱有关的情愫?
实在是不好意思,现在回想起来,第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宋莉丽晚饭后回来,跟我说,我今天出去吃的煲仔饭,青椒肉丝。
我说,哦。当时我没问她,煲仔饭是个什么东西?
宋莉丽身材很好。一开始就说这个或许不妥,但这真不能怪我,那个冬天,这厮每次吃完饭回来,都会热得脱下外套,露出被毛衣勾勒出曲线的身材。这厮平时很淑女的样子,但偶尔会从他嘴里蹦出两句脏话。当时,我觉得,哇哦,这脏话说得好-性感。
她没跟我借过半块橡皮。开玩笑,难道你们不知道,同桌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么?她也没说过毕业遥遥无期,她只会对着物理作业本说,这尼玛都不会啊,到时候怎么考大学。
后来?后来,因为我们都是单纯的可怜的少男少女,所以我们闹僵了。
哦,忘了说,她的毛衣是黑色的。
十七没做过我的同桌,当然,在校外吃饭不算的话。
十七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恩,我只记得她打转的时候,手里捏着两条丝带,飞舞成一个圆,像跳动的火苗。
节目演出的时候,舞台灯冲击着眼眸,我看不到台下的观众,我的眸子中只有舞台,和舞台外白茫茫的一片,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忙着赶画面,所以十七表演的时候,我所记得的,也会是那两条飞舞的丝带。
但是,我忘了那两条丝带是什么颜色。
不过这不重要,我记得她笑容的颜色。
宿舍熄灯后,在不赶作业的时候,宿舍十二个人会聊天打屁。两个男人聊理想,三个男人聊政治,一群男人,则只能聊女同学。
我们班一对男女好上了,这成了我们的谈资。黄瓜窝在被子里给他女朋友打电话,这也是我们的谈资。到后来,我初中喜欢的女生现在在哪个班,成了他们的谈资。
和黄瓜、包子、谷博围在一起打牌,老师查寝,大家忙着收烟头,于是牌和台灯被收走了——那时候我还不抽烟。包子躺在下铺,他抽一口烟,说,涛,说说你女朋友。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
包子说,那说说前任。
我很腼腆,我也没有前任。
包子说,谁信。
黄瓜说,你做梦的时候我听见你喊女生的名字了。
我说,我那是叫你的你马子的名字。
黄瓜说,你个马鸡-巴。
说完,黄瓜跟他女朋友打电话去了。
很多时候,要失去了,才知道自己想珍惜什么,有些时候,要走了,才知道自己最舍不得什么,还有些时候,剧情要落幕了,才忽然想要抓住什么。
高一末尾是分班,我给雷-管打电话说,帮我谢谢十七,如果没有她,当初那个节目我们上不了。
雷-管说,你怎么不谢谢我呢?
我说,你们所有人,我都要感谢。
雷-管没说话。
故事,就在这个本该结束的季节,突然开始了。
所有的结局都是开头,所有的开始都甩不掉结束。
故事开始的时候,我还没不可救药的爱上《知足》,那时候我们的生活是《倔强》。两年后当我哼唱起“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该怎么收藏,该怎么拥有?”的时候,剧本早已结束,而作为当初的编剧和导演,我亦不能再给它续集。
高中的时候,我已经不看郭敬明,那时候喜欢上韩寒的书。唯一一次买郭敬明的书,是送了十七一本《幻城》。
真正看《幻城》是在初二。某次晚上耗子家里没人,这笔喊我过去陪他,然后他开机玩电脑,我坐在他身后的床上看《幻城》。到了中间某个点,耗子因为杀怪爆出一件极品装备而手舞足蹈,而我躺在床上,紧握着《幻城》默默流了一脸泪。当时看着耗子因激动而颤抖的背影,我静静的想,这就是雅士跟土包子的区别么,你个只知道玩游戏的土鳖,怎么会懂一个文人的高尚情怀?
耗子初中的初恋,因为一封激动的情书而宣告破灭,而我的初恋,则在躁动岁月的腐蚀中,逐渐千疮百孔,以至于终于在寒风中飘零,找不到该去的方向。当两个人背道而驰,身影逐渐远去,曾今的爱恨纠缠,不过是南柯一梦。
雷-管和十七是极好的朋友,高二,当所有高一同学碰面总会开我和雷-管的玩笑时,我开始追十七。那时候是学生会组织部长,学生会每日例行卫生检查,我总会利用职权之便,在每周一次轮岗时,跑到十七所在班级的区域值岗,在高中那个阶段,绯闻总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并且这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当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这事之后,我却被十七拒绝了。
记得一段对话,周末我请十七出去吃饭,作为朋友圈例行规则,这次我请下次必定是她请,而她也必须得回请。第一次我付账之后,第二次我仍旧付账,十七表示对我的行为非常不满,我说,那下次你请我好了。十七说,得,你这是想再骗我出来吃一次饭是吧?
这真是一段无情的对话。
作为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继续着追求十七的征程。
吃饭是有的,一起玩是有的,信息电话是有的,其他的,是没有的。
结果,高三要到了,人还没追到手。于是,我专心备考去了。
我们都是好学生,是的。
后来,雷-管问,你和十七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嘛?
其实,我觉得,她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之后很久,包括过去了这么多年,一直到现在,偶尔也还会想起那些年华。
然而,多年之后,我怀念的,我念叨的,是十七这个人吗?也许是,亦或不是。
就像初中时我经常和雷涛讨论的,你放不下这个人,你想念的,你喜欢的,真的是这个人吗?那时候,雷涛沉吟之后会说,我放不下的,我想念的,我喜欢的,不是这个人,至少不是现在的这个人;我放不下的,我想念的,我喜欢的,是之前那段回忆。
其实,我们放不下的,我们想念的,我们深爱的,是那段青春岁月。
高中毕业之后的暑假,十七到巴东来玩,我们一起从长江大桥这头走到那头,大桥那头灰尘很大,那天下午天很热,我们流了很多汗,那天晚上街上的行人很多,但都不在我眼中。那时的我,还没有读《极品公子》。
那段见面的最后一场,是游无源洞。离别时分,我很骚包的送了十七一首我自己写的诗。这诗她应该是没记住,不过没关系,我记住了。
——人生最恨离别时,他乡何曾遇故知。孤身又到江南岸,小舟翩翩旧相识。
现在的你在哪里,现在的我在哪里。
在我们这一生中,喜欢过多少人,缠绵过多少人,但最终,都逃不过这个宿命——相忘于江湖。
这荒烟蔓草的年头,这灯火辉煌的街口。
章七十 北面有朋远方来 三问三答见生死
募兵之事开展之时,已是仲春时节。而此时,北方发生了一件大事。
自李从璟归幽州,诸事稍显安定,外无战乱,内无政争,军情处似乎也闲下来。然而,这件事的发生,则表明无论局势安定与否,作为李从璟手中王牌之一的军情处,都不曾有片刻慵懒懈怠之时。
军情处自草原传回消息,他们在草原上寻得了失踪日久的黄头部酋长之子。
昔日,北漠西部草原上的黄头、臭泊两部,因不满契丹残酷统治,愤而兴兵,发动了反对契丹的抗争。然因黄头、臭泊两部势小,起事不到半载,便惨败于耶律倍所率契丹西征军之手,两部酋长更为耶律倍大军所杀。
那役后,两部民众、牛羊、财物、草场遂落入耶律倍之手。但是不等耶律倍消化战果,将两地尽数纳入掌控,耶律阿保机便令耶律倍东援耶律敌刺,攻打营州。因是,两地在耶律倍、耶律德光进行权力交接时,出现了打压薄弱期。黄头部酋长之子,本已兵败在逃,为丧家之犬,朝不保夕,却因此得以保全性命,逃脱契丹大军追击。
如今半载过去,黄头部酋长之子木哥华,竟然被军情处寻到。
军情处寻得木哥华,并非是偶然奇遇,而是已刻意寻索良久。
同光元年秋,李从璟自耶律倍营中走脱,与君子都南归时,就留下不少军情处眼线,让他们密切注意耶律倍西征战事。扁关战役结束后不久,李从璟就得到消息,黄头部酋长之子得以逃出生天。为此,他曾下令军情处,让其尽可能找寻木哥华。
黄头、臭泊两部,既然起兵与契丹相争,则其就能成为李从璟对付契丹的盟友,因北上较晚,在黄头、臭泊两部起兵前,李从璟不曾与其联络,共襄大举,而平白错过了黄头、臭泊两部起兵的时机,没有好生利用,使得其有利于自己,李从璟一直甚为惋惜。
虽说黄头、臭泊两部弱小,无法正面与契丹抗衡,但其毕竟是草原部族,若有其为外援,意义大不相同,可能会起到的作用也不可估量。若能以其为跳板,将势力延伸到草原上,则无论李从璟是要让契丹后院起火,还是希望从背后图之,亦或挑动草原动乱,都不是不可能。
眼下,黄头、臭泊两部主力虽灭,但有其酋长之子在,也能有所图谋。
李从璟想起一事。
铁木真从一个被放逐的部落首领之子,流浪草原,食不果腹,到后来能重新执掌蒙古部,以至于称雄天下。他为何能够“东山再起”?诚然,铁木真雄才大略。但除此之外,特别是在早期,其之所以能赢得广大认同、支持,是因其本身的“贵族”身份、酋长血统。
由此可见,“皇子”这两个字的重要性。
现今,只要木哥华活着,若有机会,他本身就是千军万马。
得到军情处这个消息之后,李从璟让军情处想办法将木哥华,秘密请来幽州。
不日之后,李从璟以接见“故友”的礼仪,在府上设宴,招待了乔装打扮,跟随军情处锐士前来“拜码头”的木哥华。
木哥华三十多岁的年纪,典型的草原汉子,身子精壮,气质粗犷、豪爽,举止虎虎生风,言谈简单直接,虽身着汉人衣衫,明眼人却能一眼就看出他与汉人的不同。
“黄头族木哥华,见过李将军。”木哥华弯腰抚胸,很礼貌的向李从璟见礼,“非常感谢您,我的朋友,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能够对我们伸出援手,黄头部必当永远铭记这份恩德。”
木哥华这话并非矫情。
自黄头部兵败以来,木哥华以酋长之子的身份,被契丹遣兵追杀,一直以来都在草原各处逃窜。草原各部,如今或忠于契丹,或者畏惧契丹,皆不收留木哥华,是以这些时日以来,他过得非常艰难,说是饥寒交迫、食不果腹都是轻的,他们更是时时刻刻在面对追杀,这其中不仅有契丹军士,更有其他草原部落,因受契丹之命,或者为讨好契丹,而对其进行围剿。半年来,木哥华能完整的活下来,已是极为不易,可见其意志、才能。
纵然如此,当日伴随他左右的数百人,如今已是只剩下不到百人,且各个面黄肌瘦,明显营养不良,一看就无法再长久坚持下去。此番若非有军情处寻得他们,将他们接应至幽州,谁知他们还能在草原亡命多久?
李从璟还礼,笑道:“中原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本帅早就听闻,木哥华乃是草原上万人敬仰的勇士,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你我本相隔千里,今日能得一见,岂非幸事!”
“亡族之人,不敢言勇。”木哥华执礼甚恭,谦虚谨慎,“倒是将军的大名,早已经传遍了草原,木哥华虽远在千里之外,却是日日听身边的人说起您。木哥华早就想见将军一面,今日如愿,实在是长生天的恩德!”
李从璟哈哈一笑,请木哥华入席。
席间,有卫道、章子云作陪,李从璟见木哥华身后跟着一人,身材魁梧,双目有神,不怒而威,甚为奇之,也请其入座。
那人瓮声瓮气道:“主在,奴不坐。”短短五个字之后,竟是不再言语半分。
李从璟不以为杵,反而盛赞道:“站如劲松,不动如山,真勇士也!”
木哥华欠身相谢,回头对那人低喝道:“西奴,既是李将军让你坐,你便坐下。”
西奴不说二话,瓮声应了一声,朝李从璟一礼后入座。
李从璟更奇之,看了收敛姿态的木哥华一眼,对方虽一看便已久不曾饱食,但面对满桌佳肴,却如恍若未见,没有多看一眼。李从璟再看西奴,他也是目不斜视,全副精神都集中在木哥华身上,好似随时都在候命一般。
李从璟不动声色,眸里却闪过一抹精光。
“来,请满饮此杯!”李从璟举起酒杯,招呼木哥华。木哥华赶紧依样举杯,与李从璟同饮。
当下,宾主相谈甚欢,席间气氛融洽。
宴至一半,李从璟问木哥华,“君自草原而来,不知现下草原如何?”
李从璟这话问得宽泛,含义不甚明确,然而木哥华身份摆在那里,李从璟此问,他自有应答之词,言道:“草原契丹独强,北漠草原尽在契丹之手,北漠以西,尚有许多部族各自为政,势力较之契丹显得弱小。契丹境内,八部酋长失其权,北漠之地,半数为契丹城郭,契丹势力已然稳固。”
李从璟点头表示了然,随后又问:“契丹如此强盛,贵部之前何以会起兵,与之相争?”
木哥华面不改色,奋然道:“契丹残暴,本族民不聊生,是以不惜以死相争。”
李从璟摇摇头,似是不赞成木哥华的话,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因不智而起兵,所以未半载而兵败。君不仅失往日之荣华,今亦被迫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岂不可悲?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当识进退,知荣辱,如此方能保全身名。”
“尊敬的将军,木哥华身为首领之子,不能保全族内民众安然放牧、生活,不能让族人不受压迫,便能享受一时荣华,何异于自掘坟墓?木哥华曾听闻中原有句话,叫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黄头部虽无力建国以御契丹,却不乏与民共进退之心!”木哥华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不知是否喝多了酒的缘故,他面色有些潮红,情绪看起来逐渐有些激动。
李从璟仍旧摇头,再次说道:“君之志气、勇气固然可嘉,然因逞一时之勇,而使部族毁于强军刀下,本帅窃以为此非明智之举。依本帅看,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为君身名计,此时若是知难而返,自缚于耶律阿保机身前,或可受契丹所用,至不济,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无需再如眼下这般,受风餐露宿、颠沛流离之苦。”
这番话,李从璟将形势分析得很明白:契丹势大,根本就不是黄头部所能抗衡的,与其跟契丹争斗,被四处追杀,朝不保夕,不如“痛改前非”,向契丹低头,若是如此,以木哥华的身份,说不定还会被契丹启用,以安定人心。若是木哥华投降,阿保机为彰显其胸怀,又为统治需要,至少不会杀木哥华。如此,最不济,木哥华一生被契丹“软禁”,但衣食无忧,不必像现在这样受苦。
木哥华闻言,轰然起身,慷慨激昂道:“耶律阿保机亡我部族,杀我族人,屠我兄弟,辱我酋长,致使黄头部蒙受前所未有之灾难,如此血海深仇,木哥华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怎可数典忘祖,向仇人低头,做仇人的家犬?”说罢,离席,向李从璟一礼,起身时昂然道:“今日承蒙将军盛情相待,木哥华感激不尽,他日若有机会,木哥华定有所报,告辞!”
说罢,带上西奴,头也不回,大步向门外走去。
席间,卫道和章子云相视一眼,再一同看向李从璟。
李从璟嘿然一笑,站起身,拦下意欲离开此地的木哥华。
翌日,节度使府邸,李从璟东书房,卫道、章子云和李从璟三人相对而坐。
李从璟面有微笑,问卫道和章子云,“你等认为木哥华如何?”
卫道身份较高,章子云让他先说,他好整以暇道:“锋芒内敛,举止有度,谦虚谨慎,然其内心,实则刚毅坚强,有热血雄骨,观之似有复仇之志。”
昨夜,木哥华因与李从璟“言谈不快”,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嫌,准备离去。李从璟将其拦下,夸赞了一番木哥华的赤子之心,又邀其留饮,是以最后宴饮至半夜,宾主尽欢而散。如今,木哥华等数十人,就在节度使府邸暂住。
章子云很认同卫道的分析,他道:“身为亡族之子,在草原部族皆不接纳、反而派兵追杀的困境中,能奔逃半载而不至死,殊为不易,可见木哥华之能。席间我观他身边之人,莫不具有英武之气,尤其那名为西奴者,似有万夫不当之勇,而对木哥华言听计从,整场宴席,目光都不曾离开木哥华,亦不曾饮酒,护卫之意很是明显。半载逃亡,身边只余数十人,而犹能得到随从如此忠诚相待,木哥华非常人也!”
李从璟颔首笑道:“固非常人,然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是英雄又当如何?”
章子云不语,卫道不喜藏着掖着,直言道:“木哥华,本草原夷族,倘若不能为我所用,为免后患,当杀之!”
李从璟笑而不语。
卫道见李从璟这番模样,便试探着道:“席间军帅曾以言语试探木哥华,观其反应、言行,军帅以为,此人可用乎?”
“席间本帅三试木哥华,初以契丹强盛之故,试其胆色;再以个人荣华富贵,试其心智;三以眼前形势,试其智慧。有胆色,方敢继续与契丹为敌;心智顽强,方能不计较一时荣辱,不会为财物权力所动,不改其复仇之志;智慧非常,才能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有此三者,才能成为我等之友,共谋契丹!”李从璟淡淡道。
章子云稍倾上身,显露出好奇、关切之意,“那以木哥华的对答、反应,公子觉得,此人可用么?”
李从璟意态从容,不紧不慢道:“初观尚可。然谋大事者,必不能因一时之意、几面之交而定盟友,当务求熟知其秉性,否则大事不成则罢,更会累人累己。”
章子云立即醒悟过来,“如此,尚有待观瞻。军帅将其安顿于府中客舍,既显示了亲近之意,另外也是有此用意吧?”
“然也。”
卫道忽然道:“若真要用此人,下官窃以为,尚有一事,需得先试上一试。”
“何也?”
“其人待大唐之心。”
章七十一 强一地也强一国 最是谍斗能惊心
(第一更。)
木哥华前来幽州拜会,于李从璟而言不过是一个小插曲,在对其起居妥善安排后,李从璟又投身到建设幽州的工作当中。他虽有意重用木哥华,但一来欲速则不达,这件事急不得,二来木哥华是否可以用,尚有待观瞻,不说其他,其待大唐之心如何,就需得时日去观察。
李从璟若是要用木哥华,不可能是用狼驱虎之计,木哥华若是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自然乐得帮他复仇,用他来对付契丹,但若是木哥华对大唐缺乏敬意,或者不愿意臣服大唐,李从璟当下或许仍旧会用他,但怎么用定然是有区别的。
幽州边军一场雷厉风行的都试已经接近尾声,百战军裁员比例不大,但绝对数目却也很多,达到了三千人左右,这主要是因为攻克怀州后的数次大战,百战军人员膨胀过快,使得将士素质不齐整。
百战军尚且如此,卢龙军虽军力只在百战军一半,万人而已,但遭淘汰的将士却也达到了两千余。除此之外,幽州各镇镇军军力保留下来的在十之七八,这并非是镇军战力比卢龙军强,而是李从璟根据实际情况,对这些镇军的要求放低了些。尤其是边关守军,被裁汰的并不多。精兵强军之策,虽是大刀阔斧进行,但也不能盲求一步到位。
空缺出来的兵额需要补充,不仅如此,李从璟尚有扩军的打算。只不过扩军之事,需得粮食、军械足够之后,才会大规模进行,前期最多招募一些“预备役”人员罢了。因有李从璟去年收复平州、屡败契丹的事迹在前,募兵之事进行得很顺利,各镇尤其是幽州募兵现场,闻讯而来的热血儿郎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在这种情况下,要募得精壮儿郎自然不难。
募兵之后便是练兵,此间事百战军早已轻车熟路,李从璟依旧让彭祖山统领全局。彭祖山训练新卒的本事毋庸置疑,这在之前已经得到充分证明。除此之外,李从璟让孟平、郭威两人为辅,助彭祖山统率幽州节度下九州各镇的练兵事宜。
练兵之外,农事的各项工作也进行的有条不紊,大规模开荒、整地已经结束,因时间紧迫,不能错过春种,兴修水利、灌溉设施的工作,只能和春耕同时进行。卫行明等李从璟故吏,和费高章等本地各州文官,此时都忙得不可开交。
时至初夏,王不器向李从璟汇报,他带领九州各级官吏,于平州、蓟州、幽州、沧州沿海一带已兴建了大小渔场十几座,更为可喜的是,新建了两个大型的海盐制造地。幽云的渔盐之利自然无法与江淮相比,但在王不器的挖掘下,以他老气横秋的说法,今年的产量可以是往年的三倍往上,这个数量就相当可观了。
有了这些,李从璟就不愁来年无钱练兵、扩军,增加幽云军力。
同光元年,李从璟北上后,曾立志要“变幽云之天”,如今无论是军事还是农事,都已经走上了正轨,他的这个志向,也终于不再是空谈,而是实实在在要实现了!
无论是幽云,还是大唐朝廷,对李从璟的所作所为基本都持乐见其成的态度,因为诸方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那就是谋求一地、一国的强大,所以各方都很配合李从璟。但也有的人不愿意见李从璟做成这些事,特别是在李从璟将各项事务都处理的有条不紊,眼看就要成势的时候,有些人坐不住了。
李从璟原本就很关注草原形势,从未停止过对草原的渗透,力求有朝一日能从内部给契丹找些麻烦,甚至是给予其重创。特别是在木哥华到幽州之后,李从璟更加加紧了这种步伐。然而,有这种心思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
幽、蓟、檀三州边界,顺天镇。
作为幽云之地一个普通县城,顺天军镇只有镇军不到五百人,镇将名叫赵天河,同光元年刚过四十,如今已在不惑的年纪上走过了近一年的时间。然而对赵天河而言,年龄上的不惑,并未真正给他带来不困惑,相反,他前些时候的日子就充满困惑。
前些时日,新上任的幽州节度使下令在九州开展都试,要求军中裁汰都试不合格者,顺天镇军被裁汰者达十之三四,都试过后,整个军营为之一空,在周边军镇中沦为笑柄。
“论杀蛮子,老子顺天镇何时比谁差过,老子两个队的杀敌数,就能抵得上那些龟孙子两百人,妈了个巴子的!论军功,老子顺天镇军功赫赫,凭什么是老子被裁的人最多?!”
这是赵天河在裁军之后,经常牢骚的一句话。每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作为赵天河最亲信队正的赵武,都会一言不发。
赵天河的领兵之法与寻常将领不同,他麾下虽然有三百人,但实际上,每逢契丹入境,辖境有战事,他都只带六十人出战,去猎杀契丹游骑、离开大队的小股骑兵。每每出战,其必有斩获,而己身伤亡却很小。这并非赵天河个人武力如何出众,全赖其领兵之法。
赵天河用三百镇军的资源,去训练了六十名精骑。于他而言,那六十骑才是战力,至于另外两百多人,赵天河只不过顺手带带而已。
“与契丹蛮贼作战,步卒无用,唯有用骑兵,而寻常骑兵又无用,必须用精骑!边军穷,军费就那么点,与其平摊到三百人头上,结果练不出一个精锐,在契丹蛮贼面前白白送死,不如全用来训练精骑,这才是领兵之道!”这是赵天河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此法曾为赵天河创造过震惊李存审的战绩,但是同样,因为他疏于训练其他士卒,又曾被李存审训斥,是以他虽屡有战功,却升迁缓慢。
同光元年秋,本已升任檀州折冲校尉的赵天河,在离开顺天镇的前几日,因部下强抢民女,被恰好路过的李从璟撞见,由是被剥夺了升迁的机会。那份崭新的任命书,在他手中还没捂热,就成了一张废纸。
对此,赵天河曾愤然道:“老子的弟兄提着脑袋与契丹蛮贼玩命,立下无数军功,护得一方安宁,强娶一个女子怎么了?难道边军注定连个婆娘都讨不起?”
那件事正是赵武做下的,因是赵武无法对此发表言论。而实际上,他也不愿提起。
这一日,赵天河叫来赵武,面色肃然对他道:“带上两队精骑,随我出城。”
赵武心头微凛,本有话想问,但见赵天河脸黑眼沉,识趣的没有多言。走出门,赵武心中的疑惑挥之不去:顺天镇战力全在两队精骑和赵天河一队亲兵上,眼下“倾巢而出”,必有十分重要的事,但眼下未闻契丹寇边、入境,之前也未听说要去剿灭哪股贼寇,县中亦无大事,此时召集如此之多精兵出营,所为何事?
少时之后,赵天河、赵武在六十余精骑扈从下,策马出城。
上午出城,及至黄昏,众人奔驰近百里,这才停下来。
此处位置偏远,周围荒无人烟,甚至连农田都稀少,山林一派寂静景色,有小河从山脚潺潺流过,小河边有一亭,年岁古老,痕迹斑驳。
对此处能有这样一座小亭,赵武甚觉奇怪,不等他说什么,赵天河向小亭行去。至亭前,他留下精骑,只带两名护卫和赵武进亭。赵天河在亭中石凳前坐下,解下横刀放在石案上,就此举目望向河面。
赵武更觉奇怪,终是忍不住问赵天河,“将军,我们远行至此,所为何事?”
赵天河目光深远,他没有立即回答赵武的问题,而是问起另外一事,“去年,你看上刘文汉的孙女,欲娶之,再三礼敬,其不准,后你在军营摆下宴席,自去强带那女子归营,临行时豪言,此去若不能得佳人,甘愿一生为马夫,可是如此?”
“是。”
“后来如何?”
赵武不知赵天河此时说起此事,意欲如何,但还是实话实说道:“当日恰逢军帅北上,被其撞见,此事遂不成。”说到这,自嘲一笑,“当日军帅还狠狠将卑职脑袋踩在脚下,让卑职好生体会了一次军帅的军法!”
赵天河接过赵武的话,“当日本将接到信使传信,便知你闯了大祸,军帅本欲将你逐出军营,是本将向李存审大帅求情,这才让你没被夺了军籍。”
“将军本已升任折冲校尉,卑职无用,连累将军被贬,将军恩德,卑职没齿难忘!”平心而论,对此事赵武很是过意不去。
“你我兄弟,何必说这些?”赵天河摆摆手,叹息道:“从那之后,你便再不碰女子,自责过甚,何必如此?这些年来,本将该升而没升的时候,难道还少了?对此,本将早已心灰意冷。”
“将军……”赵武心情复杂,不知该作何言。
赵天河喟然一叹,“这些姑且不论,这些年来,你们跟从在本将身边,为大唐出生入死,立下无数汗血功劳,那百余颗契丹蛮贼的人头,都是你我兄弟以命换来……多年以来,多少热血儿郎,赔上性命,却得不到该有的对待,我心常恨之,夜不能寐!”
“将军……”
赵天河摆摆手,示意赵武不必宽慰他,转头相视,目光炯炯的问:“赵武,你且告诉本将,去年你被军帅羞辱,更被迫向刘文汉负荆请罪,你心中可有怨恨?”
“将军,卑职……”赵武心头一动,正欲说什么,一名站立在亭外的军士对赵天河道:“将军,他们来了!”
赵天河站起身,负手向小河上游看去。
赵武咽下嘴边的话,和赵天河一起举目远望。
河上游,出现了三只木船。每只不大的木船上,前后都各站两人。让赵武眉头一挑的是,这些人皆身姿挺拔,佩刀,一看就不是易与之辈。
在木船出现后,岸边的道上,奔出数十骑,向小亭而来。这队身着寻常百姓服饰的骑兵出现后,在半道分出小半,去往各个方向。不时,其与顺天镇精骑碰面,在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住马脚,与顺天镇精骑安静对峙。
“精锐!”这是赵武对突兀出现的这队骑兵的评价,他心中的惊讶更甚。
须臾,三只木船靠岸,一名精壮汉子从船舱中走出,目光冷峻的扫过亭中诸人,最终落在赵天河身上,漠然开口,“阁下可是顺天镇将赵天河?”
赵天河傲然而立,气势上丝毫不输于来人,淡淡道:“在下赵天河!”说罢,对船舱大声道:“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藏头藏尾,不敢出来见人?”
船头汉子正要发怒,他身后的舱帘被掀开,从中走出一位士子打扮的年轻男子。看到此人,赵武心头一跳,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培养出来的敏锐感知、直觉,让他感到此人分外危险。哪怕对方笑意温醇,似是人畜无害,但他那双锐利的眸子,仿佛随时都在择人而噬。而且对方身上自然而然流露出的贵气,让赵武更加确定,此人身份必不简单。
“这是何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军为何与他相见?”这是盘旋在赵武脑海中的三大疑问。
“赵将军如此着急见我,倒是好客非常,本王感佩!”年轻男子微笑开口。
“本王?”听到对方的自称,赵武悚然一惊。
年轻男子下船进亭,先前那位汉子先行一步,两步到了赵天河面前,伸手就朝赵天河放在石案上的横刀抓去,动作迅捷,眼见就要被他得手。赵武眼疾手快,当即跨出一步,两人的手同时落在了横刀刀身上。
两人目光触碰,皆是精光一闪,另一只手同时探向自己腰间,闪电般拔出佩刀,在眼前斩在一处!
那精壮汉子咬牙切齿,对脸色阴沉的赵武道:“面见殿下者,必须先解兵器!”
赵武手上劲道不减反增,此时他心中纵有千番疑问也都暂歇压下,面对对方喝令般的语气,他暴怒道:“去你娘的!”
精壮汉子大怒,“你若再不放手,老子必削下你的脑袋!”
赵武目光阴冷,道:“你大可试试!”
这边两人较劲斗狠,那边双方数十骑纷纷侧目视之,似乎一个不对,就会拔刀动手。
而赵天河和他对面的年轻男子,却神情淡然,仿佛对近在眼前剑拔弩张浑然无觉。
“方才赞过赵将军的热情,但这待客之道,却是令本王倍感失望。”年轻男子淡淡笑道,仿佛打趣一般。
赵天河心中很明白,对方上来就要“解刀”,无非是想在气势上压倒己方,以利于之后的谈话。他自是不会让对方得逞,此时淡淡道:“我大唐边军,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向来如此,这一点,恐怕阁下要失望了。”
他连“殿下”二字都不称呼,只称呼对方为“阁下”,就是不想在气势上矮对方一截。
“大唐军人?”年轻男子哈哈大笑,戏谑的看向赵天河,不无嘲讽道:“赵将军还能做几天大唐军人?既然见了本王,日后就得以契丹规矩行事,大唐军人这个身份,还是早忘掉的好!”
说完,施施然走向另一座石案。
赵天河站在原地,脸色阴沉,“契丹就是以此种咄咄逼人之态,对待盟友的?”
年轻男子嘿然一笑,道:“盟友之间,利益为上,有利则有盟友,无利则无盟友。至于态度,那有什么重要的?将军想要,本王给你便是。”
说罢,示意与赵武角力的汉子主动收手。
赵天河沉默落座。
赵武听到双方谈话,脑中若有晴天霹雳,他此时得了空,不由得失声朝年轻男子道:“你是何人?!”
年轻男子听了赵武的话,指了指赵天河,“我是何人,难道赵天河不曾告诉你?”说完,也不等赵天河答话,轻抖衣袍,道:“本王,大契丹国兵马大元帅,耶律德光!”
章七十二 非是英雄留不住 厚积薄发正道行
与攻克怀州、平州后张榜求贤不同,李从璟主政幽州后,并未广布求贤令,以网罗人才。非是他不愿,而是幽州情形与怀州、平州不同,怀州时值梁朝辖地,平州也被契丹窃据,都是敌境,李从璟在攻占这两地后,张榜求贤,以求更好的治理地方,自然无可厚非,但幽州本就是大唐辖地,李从璟没有在这里求贤的土壤。且不说幽州各级官吏本就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李从璟求得贤才,朝廷也不一定会依他之见任用。
人才可以不举,权力却不能不把控到自己手里。要把控幽州权力,有两个途径,一是取得本地原有官吏支持,二是任用自己的亲信。不过如前文所述,幽州本就是大唐国土,官吏皆大唐命官,对李从璟这位节度使,寻常情况下,他们也没有不听其号令的理由。又因李从璟所带的官吏本就不多,难以尽掌中枢要职,最后他将卫道等人都充入军府,在各司主政,没有让他们去夺权。
官吏可以不新任命,但李从璟要做的事却容不得打折扣。军、农、工、商就是如此,在这些政事处理妥当之后,李从璟还有一项内政大事急需去办,对李从璟的“大志”而言,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前几者。
这件事,就是“学事”。
诚然,乱世当道,唯武者定天下,枪杆子里出政权,但天下握在手里之后如何?五代乱世,有过许多君王,但结束乱世的却只有一人,如何去做那最后那君临天下的人,而不是中间的一个过客?这就得治理好天下。治理天下,少不了文官,少不了士子。
除此之外,争霸天下,也非有军队冲锋陷阵就行的,还须得有源源不断的后勤保障,粮食、军械、兵源等等,这些都需要文官去做。
即便是这些都不去言说,一个只有武者、没有文士的集团,一个只重武力不尊重知识的国度,本身就是恐怖的。
李从璟身为幽州节度使,拥有幽州军、政大权,所以,他要在幽州兴“学事”。
为此,他将身在平州的杜千书调回幽州,又集合了身边可用的文士,并幽州本地素有威望、学识、见识的文吏,一起来布置实行这件事。
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平州诸事已定,杜千书离开平州后,平州一应事务有赵钟鸣接手主持。赵钟鸣是个能干事的,且品性中正,将平州交给他,李从璟并无不放心。
官学无甚可多言的,无非修缮学院,多募教师,鼓励适学学生就读而已,眼下幽州财力、物力有限,李从璟也无太多可供其改善的地方。此时李从璟交由费高章牵头,自去办理。他召回杜千书,虽也是为“学事”,却非是为此“学事”,而是另有谋划。
“演武院?”杜千书从李从璟嘴中听说这三个字后,显得很是惊异,他并非没有听说过这三个字,而是不曾以这样的顺序,连在一起听说。
李从璟颔首道:“演武院者,兵将之大学。世之大学,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所纳学子,为寻常百姓,称士子;而演武院之宗旨,在明军法、修武艺,在习征战之道,在来日沙场胜敌,所纳学子,为军中将士,可称军学生。因此演武院所习之道,为兵将之大学。”
李从璟这番话,将演武院是何物说得很透彻,更回答了演武院学生从何处来,来此修学何物,学成后又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有此三者,则演武院便有了立身之本,通此三者之意,也就明白了演武院之所以建立的原因、用处。
通俗言之,眼下李从璟要建立的演武院,类似于后世的军校。
军校没有没存在的必要,军校的重要性如何,不言而喻,因此在李从璟解说完这个创意后,立即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拥护。
在座众人,不仅有杜千书、卫道这样的文士,也有李绍城、蒙三、孟平、李彦超、李彦饶等军中将领,前者还好,后者闻听此言,皆激动莫名。
“世之军法,或从军中习之,但凭经验,不得系统,难以高瞻远瞩,或从兵书中学之,难窥真理,遑论军中将领多不识字,或从名将名师传授,固然幸甚,然则天下千万将领,有几人能得名师传授军法?本帅之意,欲化片面为系统,欲化特例为常态,行此法,意在提升各级将官素质、指挥作战之才能,最终提高大军战力,助我军中儿郎破敌建功!”李从璟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望向他的诸位军中将领眼中都闪着光。
“要建演武院,先有三难,一在教授,二在教材,三在学生。”李从璟又道,“不比寻常教书先生,演武院教授必须是军中宿将,且具备教授学生之能;演武院初建,之前未有章法可寻,自然也无教材,如何编修教材,其难最大;而演武院学生,必须识字,又必须经历过战事。此三者,为本帅今日召集尔等欲解之题。”
说到这,李从璟不由得想起莫离。
莫离既然能知晓李从璟建立军情处的想法,自然也能知晓他建立演武院的构思,这件事若是有莫离帮衬,自然事半功倍。但如今莫离身在渤海国,却是一时无法回来为他主持此事了,这让李从璟顿生失了左膀右臂之感。
他心道:“也不知渤海这两日情况如何了,若是形势稍缓,诸事已走上正轨,是时候将莫离召回了,幽州之事千头万绪,无莫离,我平增千百劳累、压力。”
接下来几日,李从璟与众人就演武院之事展开详细研究。
最终,李从璟决定在幽州建演武院,先行以军中宿将客串教授,再择优定为院中常驻教授,教材先以基础兵书为主,辅以军中科目训练,至于学生,自然是从军中战功突出的低级将官中选取。因为是初建,考虑到战事需要,李从璟暂停第一批学生以一年为期。
此事议定之后,李绍城、蒙三等人纷纷感慨,“淇门建军时,军帅便以先生教授我等诗书义理,日夜不缀,使我等识字,今日观之,幸有军帅此举,否则当下演武院当教无教授,学无学生!”
众人只当这是李从璟的先见之明,佩服不已。
若是莫离在场,他就会告诉众人,建立演武院,乃是李从璟素有之愿,而之前招募先生在军中教授将官识字、明理,不过是为此打基础、做准备罢了!
从穿越到这个时代起,李从璟心中就有一个宏大的梦想,有野望,因为他是一个穿越者,他知晓历史走向,他更有后世形成的庞大历史观、世界观。然而这些梦想、野望,之前都被求生的紧迫性深深掩埋,如今,十二年过去,李从璟也终于在这个时代打拼出一片天地,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实力、天地,那沉寂已久的梦想,到现在,终于可以一步步去实现。
是日夜,李从璟独领一壶酒,在楼台仰望明月。没有对酒当歌,只是默默的,一眼眼看景色,一点点想心事,一口口饮烈酒。
然而,他心中却豪情满怀。
他低声呢喃,“好男儿生于乱世,当结束乱世。时代,你终将因我而变!”
他一把将酒壶扔向远处,张开双臂,深呼吸了一口。
“天下的味道,真不赖啊!”
檀州。
赵武跟随赵天河策马走出刺史府,刺史王厚德将他们送出府门。赵天河只是一个小军镇的镇将,他自然没有资格让王厚德送出府门,这一切都因他们身旁的另一个人,那个乔装打扮成士子模样的耶律德光!
一路出城,赵武都低头沉默。
这两日,赵武的世界观轰然崩塌,尤其是今日随赵天河、耶律德光面见刺史之后。在这之前,他几乎不敢想,有朝一日他见到耶律德光,不是拔刀相向,去拼命斩下对方的脑袋,而是和他安然同行,甚至是同道!他更加不敢想象,堂堂大唐一州刺史,手握一州军民生死大权的朝廷命官,竟然也会跟契丹暗通款曲!
赵天河要投契丹。要投敌,首先得纳投名状,为此,赵天河为耶律德光引见了王厚德。而且看起来,耶律德光和王厚德相谈甚欢,否则此时他们也不可能安然离开。
为此事,赵武这几日曾多次劝谏赵天河,要他不要背祖忘宗,然而,每次都是被赵天河骂回。赵天河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老子为大唐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立下无数军功,得到了什么?凭什么李从璟一到幽州,就要裁汰老子百余部卒?是他们不仁在先,怪不得我不义在后!”
赵武不理解赵天河,赵天河同样不理解赵武。他对赵武道:“李从璟初至幽州,便辱你极甚,更让你没了婆娘,还让你多年玩命拼杀换来的军功化为乌有,要夺你军籍,你难道就不恨他?”
出城后,赵武下定决心,在与耶律德光分别之前,再力劝赵天河一次,趁机扣下耶律德光,立下大功。如此,赵天河就不愁不能升迁了。他甚至想,赵天河若是不听,大不了他死劝就是,如此也算不负赵天河知遇、厚待之恩。
然而,此时赵武还不知道,他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