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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四十三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4)

    东行迎战耶律鲁多的郭威和李彦超,带走了唐军眼下的绝对主力,固守白狼水南岸的李绍城,则将唐军剩余的战力近乎全部占用,静坐阁楼上的李从璟,此时颇有些孤家寡人的意味。好消息是,今日李从璟无需用营州城内区区数百人,来给耶律敌刺唱空城计。

    郭威等人的战场远在数十里之外,便是近两万的大战,声势浩大,却也不可能传到营州城来。与之相比,白狼水南岸的战事就近在眼前,战斗的声响清晰可闻,从李从璟的角度看去,可见数千契丹军士,正乘坐数百精心打造的木船,摆开在河面上,向前冲锋。

    南岸上的唐军将士,分布在各处工事后,在各自将校指挥下,紧锣密鼓操纵身前杀器,向河面上的契丹军士倾泻巨石、弩矢、铁箭。火箭不停划破长空,密集如蝗,扑向河面上的契丹运兵船。巨石击起的浪花中,火箭不间断钉入船体,转瞬间积少成多,点燃大火,河面上随即变得浓烟滚滚。

    战场上,尤其是规模达到万人以上的战场,人的生命就是快速消耗品,在冰冷利器的杀伤下,滚烫的热血奔涌出来,就是人命的消逝。

    虽是远观,并未亲临前线拼杀,丁黑也不禁热血沸腾,他目不转睛盯着河面,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贴着背后的刀柄。

    两人身边没有侍从,只有君子都、军情处的卫士分立在侧,茶釜里的水鱼沸之后,李从璟将茶叶倒入其中,亲自掌控火候。

    少顷,清香四溢,神色适然的李从璟将煮好的茶倒入茶碗中,分出其中一碗,推到小几另一侧,示意丁黑坐下来,“看看我手艺如何。”

    约莫是难以消受李从璟此刻的淡然,丁黑顿了一下,没有在小几前坐下,而是弯身拿起茶碗,浅尝一口,不曾想,茶方入喉,丁黑脸色就有些怪异,放下茶碗,在李从璟期待的眼神中老老实实道:“军帅长于沙场征战,排兵布阵的本事少有人能及,但煮茶的功夫,却跟茶中‘军帅’牛马不相及了。”

    李从璟稍征,摇头无奈笑道:“你这厮,真是不知好生说话为何物。”饮一口茶,露出自得其乐的神情。

    放下茶碗,见丁黑看着面前茶碗一脸为难,李从璟忍不住笑骂道:“要你违心说奉承话确实是为难你,也非你本色,也罢,这碗茶你也不必喝完,我还没苛刻到要在这样的小事上,要你勉为其难。”

    丁黑顿时松了口气,抱拳道:“谢军帅!”

    李从璟:“……”

    该是觉察到自己言行太直接、伤人了些,丁黑岔开话题,看向河岸的战场,道:“李副帅能挡住耶律敌刺两万大军么?”

    李从璟一边喝茶一边道:“耶律敌刺麾下虽有两万军,然其让契丹蛮贼渡河而战,是舍其长而就其短,便纵使这几日来他已改良了木船构造,提高了契丹蛮贼开展渡河战役的战力,但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契丹不擅水战的现状。再者,我军在南岸布置多时,无论是工事,还是准备都要充分得多,虽兵力悬殊,但要李绍城抵挡耶律敌刺一阵还是可以的。耶律敌刺渡河,与其说是力战,不如说是吸引我部主意,打得还是为耶律鲁多创造‘奇袭’的条件罢了。”

    丁黑并非军中-将领,对兵事知之不多,李从璟的话他觉着有理,便相信了。

    白狼水河岸,李绍城固然在忙于指挥战斗,何处契丹渡河军攻势凶猛,有冲破防线的势头,他便调兵遣将,让唐军对其重点照顾,遏止其进攻势头,他忙得不亦乐乎,耶律敌刺也在河岸督战,不曾闲着。

    “唐军防御顽强,我军全力猛攻,一时半刻仍是不能突破其防线,眼下将士伤亡颇大,大帅,是否令大军暂缓攻势?”耶律敌刺身旁,有将领对他道。

    耶律敌刺不动声色,淡淡道:“之前我大军虽在持续进攻,却保留了不少战力,船只、兵力的投入都不多,几日来的战斗,试探、练手的意味居多,如此安排,也是想麻痹唐军,预备在今日决战时,骤然发力,撕裂唐军防线。但李从璟那黄牙小儿明显不是易与之辈,本帅在节制战力,他亦如此。前两日眼见唐军防线坚固异常,本已惊讶不小,不曾想李从璟也隐藏了唐军一部分实力,今我大举进攻,其仍能应对的有条不紊。”

    耶律敌刺说到这,微微皱眉,似有些感叹,“李从璟不过加冠之龄,用兵竟然如此老道,不弱于戎马数十年的老将,真是奇事!”

    旁边的将领担忧道:“局势如此,想要取胜,并非易事啊!”

    耶律敌刺瞥了那位将领一眼,冷哼一声,道:“本帅为今日决战,准备多时,布局良久,就算李从璟有几分本事、唐军骁勇能战,然则我契丹数万勇士,全力相击之下,焉有不胜之理!”他没明说的是,有他耶律敌刺亲自坐镇指挥,难道还奈何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耶律敌刺话说得肯定且霸气,然而身旁的那位将领,却未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脸上忧色不减,“昨日游骑在营外撞见唐军斥候,虽然发现得早,游骑全力追击之下,唐军斥候亦被尽数歼灭。然则我等并不知晓,这伙唐军斥候是否有同伙逃脱了追杀,逃回了南岸。又因这伙唐军斥候皆力战而死,不愿投降,我等连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就更加不知唐军斥候探知到了什么消息。若是鲁多将军行迹败露,恐怕我军的布置就要落空!”

    这是实话,但这个担忧落在耶律敌刺这里,明显没有什么分量,他摆了摆手,不屑道:“唐军斥候侥幸潜伏到营外罢了,能看到什么?就算李从璟已知我营中少了万人,又能如何?耶律鲁多已按预定路程到了营州以东。便是李从璟能料到本帅会派遣耶律鲁多偷袭,可知如何得知耶律鲁多在何处?便是他侥幸知道了耶律鲁多的踪迹,他拿什么去应对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

    “话虽如此,却不得不防……”那位将领是个谨慎的性子。

    耶律敌刺不愿再听他聒噪,眼中已有怒意,斥道:“眼下无非两种情况,或者李从璟发兵去阻击耶律鲁多,或者他来不及有所行动。以耶律鲁多的万骑精兵,无论如何李从璟都无法阻击,更别说将之击败了,如此,本帅两面夹击之策依然有效。你无需多言,且去前线督战,今日本帅定要渡过此河!”

    说完,他冷哼一声,“数十年来,我契丹勇士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取,赖此,草原始有大契丹国!今日我等兵锋所向,岂可为一条小溪挡了去路?!”

    契丹大军由是攻势再盛。

    时至午后,白狼水战事未停,不仅未停,且战事愈演愈烈,至此已陷入胶着,攻防双方已经接头,战斗变成了白刃战。

    河面上战火不熄,连绵不绝的木船奔驰向前,如万鱼朝宗,碎木、浮尸在河中漂流。大片的木船靠在河滩,契丹军士从木船上冲下来,拖着**的身子,嗷嗷叫着举盾挥刀冲上岸,跟从工事后冲出来阻击的唐军战在一处。怒涛卷霜雪,浪花拍案,身处其中的将士踩着湿土、河沙、碎石,任由河水打湿膝群、战甲,和面前的敌人相互厮杀。

    河岸清浅的河水瞬间被搅得浑浊不堪,随即又被渐渐染红,尸体躺在河滩,像是出水而死的鱼。

    战事愈发惨烈,平面的战斗转变为立体战,硝烟横飞的战场,到处都是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的声响。

    李绍城从箭楼里冲出来,跃上河堤,一脚将刚爬上来的一个契丹军士踹回去,又一刀将旁边一个方露头的契丹军士砍倒,紧跟着他冲上河堤的大群百战军,立即分散各处,与意欲破堤而上的契丹军士展开血战。

    李绍城提着刀,对身边的部将和传令兵连连下令,随即传令兵或者奔往其他地方传令,或者奔回营州城向李从璟汇报战况,部将们则各自带着人手,去支援战事艰难的地段。

    营州城内,李从璟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仍旧没有要做什么的打算。

    直到被李绍城派回的传令兵,向他传达了李绍城的军报,李从璟也只是让这个传令兵给李绍城带去四个字的军令:“坚守不退!”

    “军帅,契丹蛮贼人多势众,攻势又急,李副帅处境艰难,请让卑职前去助战!”丁黑耐不住性子,请战。

    李从璟淡漠道:“万人大战,我便是将身边所有近卫都让你带去,又能有多大作用?”

    丁黑只是急,不知道该当如何。

    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李从璟笑骂道:“说起来你经历的战事也已不少,事到临头却如此慌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成何体统?别让将士们看着笑话。”

    丁黑重重一叹,“军帅,我们呆在这里干看着也无益啊!”

    李从璟站起身,走到木栏前,沉默了一会儿,道:“再等等吧。”

    “等什么?”

    李从璟看向东方,不作言语。

    从营州城东门延伸出去的大道,直通原野,此时上面空无一人。

    何时有人自东归?

章四十五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5)

    深秋天气多阴沉,天空在灰幕后静默无言,整片苍穹看似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只看一眼,都让人觉着压抑。

    穹顶之下,远山近野尽是枯黄的落叶、衰败的野草,百里内外几乎没有人迹,唯余几只鸟雀,在光秃秃的枝头扑腾着翅膀,不知要飞往何处。

    在这幅苍劲荒凉的图画中,四四方方的营州城被砖石围在一隅,如同一个不知归路的孤儿,张皇四望。从城中主街一直延伸出去的大道,在城内城外都没有青石板覆盖,土黄的路面细沙无数,破衣烂衫。

    李从璟站在这条大道的城中心,凉风拂动他的衣袍,轻轻作响,他面对望不到边际的东方,在大道的尽头,无尽荒野的深处,那里正在进行一场关乎整场战局命运的激战。

    没有人从大道上回来,那场李从璟所看不到的战斗,甚至没有半点回响。荒山依旧,古道旁没有长亭,天空中有不知名的大鸟掠过,乘风飞行,俯瞰众生。

    不同于身前路的不见尘埃,身后身的战场喧嚣刺耳,铁血和金戈充斥着每一个角落,包围着每一个挥刀挺槊的将士,如挥之不去的梦魇。

    “军帅,契丹蛮贼已冲上岸许多人,李副帅恐怕支持不了多少时辰了!”丁黑的声音沉重若大鼓低鸣。

    李从璟负手望了一眼天色,出声时只缓缓吟了七个字,“黑云压城城欲摧。”

    “军帅……”丁黑很担忧。

    李从璟转过身,面对白狼水南岸的战场,微微一笑,“放心,李绍城还能坚持得住。”

    丁黑默然颔首,不知该作何言。

    半响,抬起头,丁黑语气坚决,“若要死战,丁黑必不负军帅累日厚恩!”

    李从璟先是一怔,随即笑着摆了摆手,“何至于此。”

    白狼水南岸,两军将士殊死相搏,鏖战不休。战斗至此,契丹军士已有不少人曾冲上过河岸,但不是死于唐军刀下,就是被赶回了河中,始终无法再岸上站稳脚跟。北岸,耶律敌刺脸色已不复之前那般沉重冷静,眼见契丹军士一波又一波攻势被打退,尸横遍野,血染长河,耶律敌刺甚至动了亲自上场拼杀的心思。

    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个心思,心道:“李从璟那黄牙小儿尚且不曾现身拼杀,本帅怎可被唐军逼迫到要亲率近卫冲阵的境地,这岂不是说本帅不如他?哼,李从璟这竖子真个能托大,都到了这份上,竟然还自持身份不肯亲战,当真是死要面子!”旋即又想道,“我契丹大军累日连攻,今又本帅尽起大军与之决战,李从璟竟然不曾多遣一兵一卒增援南岸,当真是狂妄、自大至极,目中无人太甚!”

    念及此处,觉得有些不对,又想道:“莫不是那黄牙小儿麾下已经无人,非是他不愿支援南岸唐军,而是已无力支援?若是如此,唐军主力去了何处?不用问,定然是耶律鲁已经发难,唐军主力去阻截他了。如此说来,这岂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好本帅一举将黄牙小儿击溃?”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不可遏制占据了耶律敌刺整个思绪,他越想越觉得有理,心道:“兵贵谨慎,李从璟向来奸诈,可得提防他使手段。不过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却也不能平白放过,若是放任战机溜走,本帅岂不成了笑话?惜乎耶律鲁多今日没有军报送回,若是能让本帅知晓他部情况,本帅此刻何至于左右为难!”权衡再三,又数遣亲信勘察战场形势,终于做出了决定。

    营州城内,丁黑指着白狼水变色道:“军帅,契丹蛮贼攻势突然凶猛甚多,有大浪卷石之势!”

    李从璟定神看去,因他所处位置较高,得以看清整个战场局势。白狼水上,契丹军新投入的一部将士,不仅阵型严整,且气吞如虎,战力不知是否高过之前军士,但士气绝对不在一个档次。而随着这波契丹军士加入战斗,契丹军一次性能动用的兵力,全部都开展了冲锋。

    那部契丹将士中,一只大船上,立着一杆巨大黄旗。

    契丹蛮贼的帅旗!

    “耶律敌刺,亲自上阵了!”李从璟看着那杆黄旗道。

    丁黑惊道:“怪不得契丹蛮贼气势大盛,原来是耶律敌刺那老贼出笼了,这下契丹蛮贼个个都如疯似癫,浑然不要命也似,可是大为不妙啊!”

    李从璟点点头,目光远远落在将旗旁的李绍城身上。充斥着血与火的战场中,一片狼藉,李绍城脚下尸体横陈,血染大地,远近有人站着,也有人躺着,他正在包扎手臂上的伤口。

    闻听契丹蛮贼动静,得到部卒禀报,李绍城也知道耶律敌刺亲上了战场,作为前线指挥,李绍城比任何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李从璟站在城中阁楼上,李绍城站在河边的战场上,他们之间隔了半座城池,也隔了大片空地。这一刻,李从璟却看到李绍城回头朝他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李从璟微不可查点了点头。

    李绍城提起长刀,头也不回的带领部卒冲上了战场。

    血战复血战,敢问将军几时还?

    丁黑眼巴巴看着李从璟。李从璟一动不动。

    良久,丁黑叹了口气,“临危不乱,镇定自若,泰山崩而色不改,军帅定力,丁黑万不能及!”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说话。

    李绍城,李从璟之兄弟,自淇门结义,便屡屡为李从璟出生入死,每有苦战,常奋躯在第一线。李绍城平日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除却军事,甚少说话,身为百战军副帅,却安静本分得令人心酸。然对李从璟的军令,向来一丝不苟执行,可以说百战军若无李绍城,李从璟无法将其掌握得如此牢靠,其也无法形成今日战力。

    李从璟重情重义之人,对此焉能没有感怀,对李绍城岂不分外珍视?若可能,李从璟也不愿李绍城涉险。

    然则,军人征战,多身不由己之时;戎马沙场,尽九死一生之境。

    生于当世,七尺之躯往往不能自己做主,时代的大河中,沙粒一般渺小的个人,有多少资格去说伤别离?

    君若生,携手把酒言欢;君若亡,且堆一抔黄土。如是而已。

    “非是我定力非常,不过是抱定一起马革裹尸的底线罢了。”李从璟心中的这句话,并没有说出来。

    耶律敌刺亲自冲锋陷阵后,契丹攻势逐渐压制了唐军,李绍城奔走各处,支援各部,一刻不得停歇,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唯独一次脚步稍顿,是扶着河堤吐了一口血,那短短的两息时间,于他而言就是无比奢侈的休息时间。

    但即便如此,李绍城也挡不住耶律敌刺了。

    李从璟眼睁睁看着他一次次被包围,又一次次杀出重围,带领部卒将面前的契丹军士砍翻、击退,聚集将士死战,然而又被源源不断冲上岸的契丹军士压制、围困。

    李从璟数不清李绍城从重围中突出来几次,也不知他还能如此突围几次。或许,下一次,他就会倒在途中,被人潮和刀浪淹没,再也爬不起来,从此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李从璟不能动,至少现在不能。

    “军帅,李副帅支持不住了!”丁黑哑着嗓子喊。

    李从璟转过头,盯着丁黑,一字字道:“本帅知道!”

    丁黑:“……”。

    李绍城死战不退,因此白狼水南岸唐军死战不退。

    李从璟忽然看向东方。大道上,一骑飞奔而归。

    李从璟耸然动容,轰然转身,大步走下阁楼。丁黑等人相视一眼,立即跟上。

    在府门前,李从璟碰上了从东而归的骑士。

    骑士滚落马鞍,喜悦、兴奋异常,“禀军帅,李彦超将军遣卑职回报:依照军帅计策,大军在遭遇耶律鲁多骑兵后,郭威将军佯作仓皇迎击,交战一阵,露出破绽退走,一路丢弃财货,将契丹蛮贼引入李彦超将军布置好的埋伏中。午时三刻,耶律鲁多入围,大军群起而攻之,遂一举破敌!现大军已在火速回援途中,不时即归!”

    李从璟听完军报,竟然一字未发,直接翻身上马,带着百余护卫,向白狼水南岸奔去,“接应河岸同袍回撤!”

    李绍城浑身已是多处受伤,很多伤口来不及包扎,血然盔甲。一日激战,精力、体力消耗都甚巨,现又失血过多,李绍城直觉四肢乏力,脚步重如磐石。如此,当他最后一次陷入重围之后,他已无力再带步卒突出去。

    身边的契丹军士越积越多,仿佛一看不到尽头,这些北方蛮子都将李绍城鲜明的甲胄看在眼里,因是即便死在他手里的人不少,其他人仍旧前赴后继。

    后背再中一刀,李绍城无力的向前扑倒,却以刀驻地,强撑着不肯倒下去。就在这么一个空档,数名契丹军士的马刀向他斩下来,他已无力再去躲避、迎击。

    昂起头,左脸上的长疤一如既往狰狞、冰冷,李绍城眼神有些恍惚。

    契丹蛮贼的马刀并没能落在他身上。一骑飞奔而至,马蹄扬起无数西沙,飞跃间,马上骑士长槊飞舞,如影似魅,看似飘忽无力,实则每点到一个契丹蛮贼,都会叫他们命丧当场。

    李从璟一把将李绍城从地上拉起,“二弟,我来了!”

    “大哥!”

    李从璟将李绍城交给丁黑护卫,自己在前方纵马开道。丁黑将李绍城拉上马背,吼道:“将军,归城!”

    百骑入战场,将契丹军阵硬生生撕开一条缝隙,救起李绍城,转了个弯,又冲杀出一条血路,在他们出离契丹军阵后,那撕开的空白地带,才得以合拢。

    百骑汹涌而来,扬长而去。

章四十五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6)

    李从璟率领百骑近卫冲阵,不仅于乱军中救出了李绍城,也稍稍遏止了契丹大军局部的进攻势头。战斗进行到此刻,契丹两万大军已有数千人登上河岸,木船冲锋运兵,浮桥紧随搭建,契丹大军进攻渐入佳境,大势已成,白狼水防线固然已是守不住,退入土城、营州城是必然选择,唐军犯不着跟契丹大军在河岸防线死磕到底。因此,李从璟勒令南岸唐军撤出。

    此时契丹大军攻势虽然凶猛,已登岸战力也不小,但唐军大部要撤退却尚能为之,若再晚些,恐怕就是想撤离都没有办法。土城、营州城前亦有防御工事,可稍阻契丹追兵步伐,能让唐军安然退入城内。

    白狼水防线只是李从璟阻击契丹的第一道防线,布置兵力本就不多,全依仗防御工事坚固、器械充足、战法得当而已,契丹不善水战、渡河战,也因此李绍城才能阻挡其两万大军多日,若换做半年前,两万河上梁军渡河而战,在有楼船战舰的辅助下,眼下的唐军防线和兵力,压根儿就不够看。

    丁黑带着李绍城驰入营州城门时,李从璟带领百骑近卫,作为援引,正在为撤入土城、营州城的唐军断后。契丹方渡河,没有战马,将士皆步战,李从璟身旁这百骑近卫又皆君子都、军情处精锐,人人弓马娴熟,技艺非凡,在其带领下,于契丹先头大队前来回冲杀,无人能挡,人数虽少,起到的作用却不小,杀得契丹前军锐气挫了大半。

    两三千唐军得以分成两部,陆续退入土城、营州城中。

    耶律敌刺在亲卫拥簇下,站上白狼水河堤,睥睨远望,视野中唐军大举溃退,此情此景让他不禁洋洋得意,笑对左右言:“都言李从璟能征善战,百战军骁勇,自建军以来横扫中原,未尝一败,便是连王彦章这般当世名将,与之对阵也只能饮恨,本以为此战会格外艰难,如今观之,不过尔尔。本帅反手之间,百战军已溃矣!”

    他这话说得极为自得,左右自然是一片奉承之声。如今他确实站在原本属于唐军的防线上,说这番话确有底气。只不过“本以为此战会格外艰难”“反手之间,百战军已溃”之类的话,却忽略了他这几日来战斗的艰辛,以及契丹大军所遭受的损失。

    一片阿谀声中,耶律敌刺志得意满,再看营州城,只觉得旦夕可下,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

    这时,耶律敌刺的目光触及到契丹军前那来回奔驰、纵横杀戮的百骑,但见对方所到之处,如飓风过岗,百草低头,契丹将士竟然不能抵挡,兀一接触便是成片死伤,顿时一愣,随即又是一窘。指着那百骑,耶律敌刺恼羞成怒道:“此乃何人?竟然如此狂妄!来人,给本帅拿下他们,乱刀碎之!”

    左右皆应诺。但耶律敌刺等了半响,却没见人行动,转顾前后,愈发有怒气,正欲发作,一名亲信低着头,唯唯诺诺道:“大帅,彼者皆骑兵,我等战马尚未过河,无法追之……”

    耶律敌刺嘴上胡子抖了抖,脸色数变。

    这时,有将领低声惊呼道:“为首那人,不就是唐军主帅李从璟么!”

    耶律敌刺怔了怔,看向前方的眼神充满愕然。随即大怒,抽刀举起,红着脸喝道:“进攻,攻城,给本帅夺下营州!”

    断后这种事,李从璟不是第一回为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因其身为主帅,当有为帅者的担当,其次也是施恩于麾下将士,获得他们的忠心。作为撤离大军的尾巴退入城中时,先入城的将士,已抵达城头各处,在将校的指挥下,进入了防御岗位。

    河岸防线宽广而复杂,防御起来颇为吃力,城池则不同,能最大限度发挥防守方的优势。唐军退入土城、营州城中,如同进入堡垒,迎战自保的能力都提升了不少。唐军撤离河岸防线时,强弓劲弩自然悉数带走,仓促间带不走的投石机,则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这也是未免其落入契丹手中,让契丹军用来反攻城池。

    “传令各部,坚守城池!另令李正,守好土城,坚守不出!”入城后,李从璟就没再回军府,直接走上城墙,下完令,又问呆在城中的第五,“李彦超、郭威到了何处了?”

    “尚有二三十里!”第五姑娘向李从璟汇报了东征大军的最新情况。

    李从璟点头,道:“契丹大军很可能一鼓作气,攻打城池,我等务必坚守,待东征大军回援,则契丹大军攻势自破!”

    众将应诺,自去准备。

    李从璟所料不差,唐军虽已周全退入土城、营州城,然而契丹大军在城外集结完毕,摆好阵型,将攻城器械从河对岸运过来之后,便发动步军展开了攻城战。

    只不过两万人悉数渡过白狼水,又要运输攻城器械,作攻城准备,这本就是一项费时的工程。契丹军没有能咬住唐军尾巴,尾随撤退唐军攻进营州城,就已丧失了大好战机。待契丹军准备周全,天色已入夜良久了。不过契丹军刚破白狼水防线,士气正盛,耶律敌刺克城心切,因是虽是夜晚,契丹军攻势依然凶猛。

    李从璟披甲带刀,在城头来回巡视,指挥唐军迎敌。

    城外契丹军士密密麻麻,犹如蚂蚁一般,抬着云梯等物,从广阔的地平线上涌向城墙,场面壮观而震撼,喊杀声震耳欲聋。

    然则李从璟既然能经营白狼水防线,城防就更会做大量布置,护城河被加宽、加深了些不说,在护城河内侧,垒砌起大片羊墙,地面上也洒满了铁蒺藜,竖起了不少尖木桩。契丹军要想攻城,在接城前,首先花费大量精力去填沟,清除木桩、铁蒺藜,这时候城墙上的唐军自然不会闲着,会用弓箭、床弩好生招待他们。

    因战前李从璟就已将营州附近百姓尽数迁入城中,城外已杳无人烟,契丹军攻城时,无法驱赶百姓来填沟、清除障碍,就得派遣正规军来做这些工作,消耗的都是真实战力。与中原军队相比,草原军队攻城本事本就弱些,李从璟又精心布置,虽人少,契丹军想要攻上城头,却也非是一件易事。

    李从璟甚至有闲心在城楼召集几位将领,吃了一顿大餐。

    从城墙、城外望去,城楼中灯火通明,置身其中的数人影影绰绰,开怀大吃的动作很明显,不时传出几声大笑,竟是分外惬意。城头的唐军军士看了,见自家主帅和将军们如此不将契丹蛮贼放在心上,虽之前因为敌我悬殊、契丹攻势凶猛而心存忧虑,此时也是信心倍增,心想主帅和将军们定是有破敌之策的,此番定能守住城池,战胜契丹蛮贼。

    城外攻城的契丹大军见此情景,脑筋直的,气愤、恼怒,恨不得冲上去撕了李从璟等人,将领和心思聪慧些的军士,见对方明明已被围困万千重,而能岿然不动,必是有所依仗,不由得疑神疑鬼起来,无法再肆无忌惮的攻城。

    耶律敌刺被部下告知这一情况时,跑到城下来看,见到的是枪林弹雨中,城楼灯火中有数人正在开怀畅饮,姿态肆意,仿佛不是身处战场,而是置身青山绿水间,不由得气得牙痒痒,除却大骂李从璟目中无人外,也有些心惊。

    耶律敌刺之所以心惊,不为其他,只因耶律鲁多失去了音讯。

    依照事先谋划,耶律鲁多先前就该与耶律敌刺一道,对唐军实施“两面夹击”,但不仅这一幕没有出现,眼下耶律鲁多连踪影都无,这让耶律敌刺如何能不担忧、心惊?

    和众将吃完饭,李从璟又出现在城头,坐镇指挥,一派胸有成竹之色,神态轻松。

    城外,契丹大军攻势持续不停,但战事进行至此,其前锋还未能触及到城墙,仍在羊墙周围打转,很是辛苦。营州城外的羊墙高三四尺,长短不一,或者丈许,或者三五丈,以至十多丈的都有,排列也无规则,错落有致,前后常重层,目的就是阻隔、分割攻城军队,让其云梯无法安稳抵达城墙下。阻碍、迟滞了攻城军队的步伐,守城方的弓箭,就能对其造成更多更大的杀伤。

    若是条件允许,羊墙能连成一条线,形成“外城墙”,但李从璟虽有时间布置战场,却无法做到如此程度。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契丹军吃够苦头。

    如此,李从璟在城墙上,依旧稳如泰山。

    子时刚过,营州城东方的大道上,自原野出现一条由火把汇集而成的火龙。

    却是唐军东征军队班师回城了!

    契丹军队看到诡异出现的火龙,因视线不清,形势不明,耶律敌刺没有让契丹军轻举妄动。但契丹军不动,不代表李彦超、郭威不会动,他们以君子都打头阵,向契丹军队发动了进攻。

    李彦超、郭威所部虽征战奔波一日,但因击耶律鲁多获得大胜,部卒正士气高昂,加之归城心切,又有李彦超、郭威严令,是以进攻非常强势。先前李从璟城楼“夜宴”的场景已在契丹军中传开,契丹军将领素知李从璟狡诈,本就疑心,现果见有奇兵来袭,又不知对方虚实,哪里敢死战,接阵不久就开始后退。

章四十六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7)

    契丹军在慌乱之中后退,原本紧-合的军阵随即出现缝隙,李彦超、郭威等抓住时机,令唐军挥师急进。契丹军抵挡不住,被唐军突破防线,从军阵中堂而皇之杀过去,入了营州城。

    李彦超、郭威等入城之际,李从璟已经从城头赶过来,他走下甬道,正好碰到上来交令的两将。两将皆神色振奋,见面就拜,“见过军帅!”

    李从璟哈哈一笑,“恭贺两位将军,为我阻击耶律鲁多万骑大胜而归,赖两位将军之勇,营州之困已解其半矣!”

    李彦超、郭威俱道:“击破耶律鲁多,全赖军帅妙计,末将不敢居功!有军帅运筹帷幄,我等要解营州之困,实易事耳!”他二人这番话说得真切,也是他们心中的真实想法,尤其是李彦超,经此胜,对李从璟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当日孙二牛以性命换回耶律鲁多率领万骑,绕道侧后进击的消息,卢龙军诸将皆以为大军已入困局,只能南撤以图自保。在这种情况下,是李从璟力排众议,坚定诸将抗敌决心,又拿出了解围之策。李彦超初闻李从璟阻击耶律鲁多之计时,便惊叹不小,呼之绝妙之策,认为大有可为。

    此番与百战军主力东征,依照李从璟的布置,先是示敌以弱,佯作溃退,而后一路抛散财货,诱使契丹大军争抢,在其阵型大乱之际,伏兵尽出,果真大胜耶律鲁多。论功劳和行为含金量,谋划布置的李从璟,要比冲阵厮杀的李彦超等人高得多。

    李从璟将李彦超神色收在眼底,见对方诚心拜服,心中大是欣慰。李彦超是卢龙军有数的大将,因久在边境,常与契丹作战,难免自持身份,心生傲气,不仅他是如此,卢龙军上下亦如此。

    李从璟北上之后,先是里应外合让君子都在葫芦口夜袭耶律德光,随即奔走草原如闲庭漫步,后又克平州、复营州,如今更是依靠谋略和胆气取得击耶律鲁多大捷,将唐军从困境中救出,凡此种种,仅军功就足够震撼人心,更不必说在平州种种举措,为他赢得民心、军心,被称之为“幽云之福”了。

    眼下李彦超都已诚心拜服,遑论卢龙军普通将士。李从璟充任幽云防御使,要接替李存审坐镇幽州、统领卢龙军,困难重重,对外有契丹这个劲敌,对内也要收服桀骜不驯的军心、散乱的民心。如今看来,此两者都已取得突破性进展,尤其是对内乃是对外之基石,李从璟得到李彦超等将的“归心”,内部稳固了,日后对外便纵有千难万难,他又何惧之有?

    李从璟欣慰异常,免不了拉着李彦超,一阵勉励,“将军乃边军柱石,有将军冲杀在前,本帅之策方能凑效,边地赖将军和全军将士而安!”他欣慰,被他拉着的李彦超何尝不欣慰?

    望着灯火下这张年轻的面孔,听着对方的鼓气之言,感受着身周金戈铁马的气息,李彦超心中感慨万千。

    自家父亲身体如何,身为人子,又久在李存审身边,李彦超再清楚不过。然而,他本身资历不足,尚不能独领一镇,何况是幽云这样的边境重地?在这种情况下,李彦超也知道李存审被人接替,由他人来统领卢龙军是必然,

    如此一来,来统领卢龙军的是什么样的人就值得关注了。

    卢龙军军镇在幽州,戍卫大唐北部边境,是幽云最重要的军事重地,如今契丹雄踞北方,时常入侵,且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在如此境遇下,卢龙军统帅的责任、风险,都不可谓不大。李彦超身为卢龙军大将,自然要为自身和卢龙军上下万余将士身家性命考虑。

    在李存审上书请归朝中后,李彦超原本以为,朝廷会派遣一员资历老、实力卓绝的名将前来幽云坐镇。他暗地里和李彦饶等人合计过,这个人选,最好莫过于大唐番汉副总管李嗣源。只有李嗣源这样的老将、名将,才能应付日益强大且狼子野心的契丹蛮贼。

    李嗣源没来,来的人的确和李嗣源有莫大渊源,但这种渊源,却是李彦超事先怎么都不希望看到的。李从璟的名号李彦超并非没有听说过,也知他在过往一年中屡建奇功,未尝一败,但他毕竟年轻,他的“不败”,在李彦超看来,不是他天下无敌,而是经历的战事还太少而已。所以当闻听李从璟北上幽云的时候,李彦超是拒绝的。

    但他拒绝没用。

    所以他很痛苦。

    李从璟北上第一件事,就是征调大军陈兵边境。而他自己,则是连影子都没让其他人见着。这也就罢了,他竟然扮作商队,直接去了西楼!李彦超初听这个消息时,差些没惊掉下巴,草原是那么好去的么?西楼是那么好闯的么?那不是青山绿水,是有阿保机坐镇的契丹大本营!李从璟此举,不是胡闹是什么?简直是视军国大事为儿戏!

    随即,君子都于葫芦楼大破耶律德光的消息传回。消息虽然令人振奋,但在李彦超这个行家看来,不过是投机取巧的伎俩罢了,能取胜有太多侥幸因素,且这样的事偶尔为之尚可,若是以此作为常态,依赖性太甚的话,必然马失前蹄。因是,在领军赴边之前,李彦超又拒绝了一次。

    可惜,还是没用。

    随后,大军在边境呆了许久,卢龙军一枪未发,李从璟一声令下,而大军主力又得班师回幽州,李彦超气得砸了桌子,大骂李从璟行事荒唐、不知兵!在给李存审的信中,李彦超第三次提出拒绝。无奈,不出所料,仍旧没用。是李彦饶百般劝说,李彦超才遵守军令,让卢龙军主力撤回幽州,而他带领卢龙军一部和百战军一部汇合,去跟随李从璟进行下一步行动。

    随后听闻君子都在草原转战各处,连战连捷,李从璟从虎穴脱身,途中更大败契丹追兵,这一个个如同说书一般的故事,震惊了李彦超。他久在幽云,却从未踏足草原,不是他不想,是没有这个实力,并且他也一直认为,唐军要攻入草原,难度太大,非一朝一夕之功。便在此时,他见到了真正做到了入草原如游山玩水的李从璟。从那时起,李彦超开始怀疑,这世上可能真有一种人,的确是无法用常理去度量的。

    之后,大军“毫不费力”克平州,复又重建平州,在李从璟逐渐被平州军民神化的时候,李彦超也首次体验到了被百姓视作“无敌王师”的感受。在幽云征战多年,那是他第一回被百姓看作救星,看作保护神,看作边境的希望。在被无数百姓包围,眼见男女老少振臂同呼“护边击贼”“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的时候,李彦超心中也涌起过一股能破敌雪耻、马踏西楼的豪情。

    那是他第一次觉得,西楼离他并非那般遥不可及。

    但这并不能让李彦超完全信任李从璟,一时热血冷却之后,他审时度势,觉得李从璟能力如何,还有待观瞻。

    在平州军议那一晚,李从璟和杜千书一番攻守策略之论,让李彦超眼界大开,他始得知,谋国、谋战之法,竟是如此精妙,让他叹为观止。随后一路败耶律赤术、攻克营州,又是无数军功入手,然这都不是让李彦超彻底信服李从璟的理由,虽然有这些战绩,李彦超已经足够信任李从璟,但他在心底仍旧保持有一份谨慎,想要再多观察一两分。

    直到耶律敌刺率领三万契丹大军杀来,耶律鲁多绕行百里奇袭,唐军陷入困境之中。

    前日夜,在议定此事时,李彦超的确是打了退堂鼓的,敌我悬殊过大,兵力捉襟见肘,形势不利,一时又难以找到突破口,李彦超觉得,既然早晚要退,不如趁契丹合围未成,尽早退却。

    然而李从璟一席话,让他有了战心,“若护边击贼之事若人人可为,还要我等作甚?”“常人不能为,今我为之,方显我辈之能,彰我辈英豪本色!”但有此还不够,沙场征战固然需要热血、士气,然更需要策略得当,否则便是匹夫之勇,是鲁莽,早晚难逃败北。之后,李从璟一番气定神闲的谋划,才让李彦超真正了解到,李从璟竟是已有成算。

    临危不乱,遇难不折,李彦超不仅看到了李从璟身为一军主帅的雄才大略,也看到了他的品性。

    李从璟虽有妙计,李彦超亦认为可行,然战事仍旧充满变数,便是没有变数取胜也不易。出征前,李彦超在给李存审的绝笔信中写道:“儿戎马十数载,与契丹战百余场,胜负参半,全赖父亲之智、将士之勇,勉力支撑而已。儿尝闻‘将者,军之胆’,亦闻‘为将者,当智、信、仁、勇、严’,及见军帅,方知此何之谓也。精锐之师,莫不‘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霆’,百战军之谓也。”

    “今契丹大举来犯,全军危急,当此之际,唯有迎难而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断无消极后撤而能得利之理,军帅谓之‘狭路相逢勇者胜’,儿深以为然。儿先前轻视军帅,此乃儿之失,今日闻听军帅之言,念及军帅出平州时所言,方知军帅之志,不在消极防守,而在积极进攻,儿始信,护边击贼以出兵草原者,非军帅不能为之。”

    “父亲曾言军帅‘虽年少,定国安邦非之莫属’,之前也不信,而今也不疑!儿不才,亦曾随父亲征战千里,历经生死,非一无是处,今欲随军帅正我大唐男儿之雄威,击契丹蛮贼之嚣张气焰!儿不才,运筹帷幄非所长,所能为者,冲锋陷阵而已,今欲奋而击贼,虽死,军人宿命,父亲不必挂怀!唯望我大唐千百万儿郎,前赴后继,不叫契丹掠我边地如游猎、圈我边地百姓如牧羊,以为我国中无人!”

章四十七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8)

    (稍后还有四千字的第二更。)

    李彦超抱必死之志出征,然却并未死在激战中,而是大胜凯旋,因此他平安入城之后,对李从璟更加敬服。

    李从璟不知李彦超心中所想,却也从李彦超的眼神中感知到了他的“热切”、“忠诚”,那是一种想要在他麾下,随他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冲动,李彦超不曾掩饰,李从璟亦不难发觉。

    相比之李彦超剧烈的情绪波动,郭威、孟平就要淡然得多。作为百战军将领,对李从璟和莫离“神鬼莫测”的计策,他们早已习惯,今日之胜,不过是厚重的征战手册上,又翻过去了平常一页罢了。

    在李彦超、郭威等率领唐军主力入城之后,应该是察觉到克城之事,一时不可为之,契丹大军停止了对营州城的围攻,撤退到营地中去了。李从璟因是对诸将笑道:“契丹虽渡河,攻城不到一夜便引退,非是其不愿克城,实不能为也!今我有诸位虎将若卿等,又有八千虎贲将士为羽翼,你我同心同德,契丹蛮贼人数虽众,又能奈我何?”

    诸将闻言皆振奋道:“有军帅统军,虽以一敌十,我等不惧!”

    李从璟坦然受了这句“奉承话”,和诸将环视城外契丹大营、军阵。近处灯火边地,如浩瀚星海,感受到夜风扑面,耳畔呼啸的北风含着旷野的寂静,他真诚的对诸将言道:“之前骤闻耶律鲁多奇袭时,军中-将士多有担忧怯战者,一日之间而能让形势巨变,多亏众将士众志成城,欲展我大唐儿郎之勇武,不叫契丹蛮贼以为天下无豪杰。幽云数十万百姓,数十年来翘首以盼王师北伐,人人渴求和平若久旱望甘霖,今我等至此,不可叫百姓失望!”

    李从璟言辞恳切,众将皆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的厚重情义,李彦超叹道:“军帅有悲天悯人之心,心怀天下,目有苍生,幽云能得军帅来坐镇,是百姓之福!”

    郭威眼界更宽广些,李彦超话音落下,他接着道:“本朝自安史之乱以来,九州失宁,各地屡有战事,臣子不轨,逆子作乱,更添蛮子为祸边境,我大唐子民早已苦不堪言。尤其是黄巢之乱后,山河破碎,盗贼四起,贤者死于荒野,小人窃权于朝堂,朝廷赏罚失度,天下一片末日之象。想当年高祖太宗在世时,四海升平,八方来朝,上有君王得‘天可汗’之美誉,下有百姓以身为唐人而自豪,万里之外无数夷人不顾万里之遥、关山险阻,只为来我朝一睹天威,当时中原是何等盛世之象?而今不过百年,世风日下,贼寇丛生,国人惶惶,区区草原蛮族,竟然为患边地数十年而不能制,令人痛心疾首!”

    郭威有愤然之气,这番话说得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的确,太宗武后时,大唐最是鼎盛,以草原为后花园,以西域为庭院,兵锋越过里海,周边无数小国来朝,争先恐后。大唐的子民走在路上,都是挺着胸,昂着头的。

    不过郭威这番话有些犯忌讳,“崇古贬今”,那不是变相批驳当今的皇帝李存勖,说他不贤么?是以李彦超等人虽深以为然,亦有类似感叹,却不敢接话。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不就是眼下的世道么?惜乎王公贵族,不知体恤民力;痛哉满地权贵,不知发愤图强!”在片刻的沉默之后,有人率先打破沉静,话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之言。众人循声望去,就见孟平眼有激愤之色,面露不屑之意,似乎是对当朝权贵很是不屑。他望着城外的契丹营盘,扶刀挺立,道:“倘若大唐依旧国强,区区蛮贼,焉敢马踏边关,戮我同胞?!”

    李从璟见孟平颇有些意态奋发,遂问道:“世道如此,你我身在局中,该当如何?”

    孟平朝气蓬勃,坚定道:“当马上定国,马下安邦,佐我贤主扶河山、正社稷、安黎民,如此方不负此生为唐人!”

    这是孟平第一次在李从璟面前吐露大志,李从璟甚奇之。细看孟平,眼前的年轻将军竟是不知何时已褪去了稚色,不复当年的迷茫与懵懂,一身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杀伐英武之气,让人顿觉眼前亮堂非常。

    兄弟如此雄姿英发,李从璟一时感慨万分,鼓励道:“古之贤才,皆上马能征战,下马能治国。今我兄弟有卫霍之志,闻之叫人振奋,当自勉自励,不叫一腔热血、满腹才学付之东流!”

    孟平转身面对李从璟长拜,“公子有言,孟平自当奋勇!”

    两人相视一笑,多年的默契让他们无需再多言。

    郭威见此,心道:我跟随军帅虽时日尚短,但平日与孟平接触不少,却不曾听他有过豪言壮语,不意其志竟如此宏伟,诚如军帅所言,闻之叫人振奋。孟平,军帅家臣,尚有大志,逢战争先,临阵在前,常有奇功,我当奋发不息,不能叫他给比了下去!

    比之郭威,李彦超更惊讶些,他想到:早知百战军良将猛士如云,此番以来数次大战,其战力已让人惊叹。今又见郭威之胸怀、孟平之志向,想不到百战军的将领竟都是如此栋梁之材,难怪其自建军以来,未尝一败。我当自勉,不能落后于人,让军帅小瞧了卢龙军。

    念及于此,李彦超道:“郭将军、孟将军志大才高,末将佩服,能与百战军并肩作战,实乃卢龙军之幸。军帅,明日击耶律敌刺,末将愿为先锋!”

    李彦超的积极心态让李从璟很欢喜,他笑道:“将军之意,本帅岂能不知?然则,眼下大军尚不急出战,当依托城防工事,疲敝契丹蛮贼,待其兵锋失锐后,再予其雷霆一击不迟。届时,本帅必用将军为先锋!”

    李彦超并非不知眼下战事当如李从璟所说,先求疲敝敌军,再求破敌,之所以请战,是要让李从璟知晓他和卢龙军的战心。见目的达到,李彦超也不多言,抱拳应诺。

    接下来几日,契丹大军昼夜不息,在耶律敌刺的督战下,猛攻营州城。唐军依托城防工事和之前所作的充分准备,应付的有条不紊,没有出现什么差池。

    唐军固然不满万人,然如李从璟所言,无论是百战军还是卢龙军,只要同心同德,那就是“八千虎贲”,契丹虽兵力占优,要克城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况且有城外土城在,契丹军又不得不分兵牵制,以防土城中的唐军背后突袭,力量又被分散。

    耶律敌刺见要攻克营州城,非旦夕之功,几日之后,转而去攻土城。李从璟在看清耶律敌刺的意图之后,下令李彦超、郭威、孟平等率军五千出城迎敌,以牵制契丹兵力,实现建土城时所立下的“相互援引”的战略目的。

    不料耶律敌刺攻土城是假,围点打援是真,在五千唐军出城之后,反向杀将过来,想要吃掉这五千唐军。

    然而这种战术,对熟悉后世那支军队战法的李从璟而言,明显没什么效果。未等耶律敌刺实现他的战术布置,李从璟就调回了出城的唐军,让耶律敌刺白忙了一场。

    几日对战下来,唐军稳如泰山,耶律敌刺始终不能攻上营州城头。

    在这期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被李彦超、郭威东征击溃的耶律鲁多,带着数千残兵败将姗姗来迟,终于跟耶律敌刺汇合。

    前番李彦超、郭威虽然大胜,但在兵力不占优,且耶律鲁多所部尽是骑兵的情况下,无法聚歼其军,倒让耶律鲁多捡了一条命。

    耶律鲁多的回归,无疑壮大了契丹军力。在此之后,耶律敌刺依仗其军力雄厚,对营州展开了多战法的进攻。

    那日,李从璟在诸将的陪伴下,立于城头,看见了耶律鲁多率军自东方汇入契丹大营。眼见契丹军力得到扩充,李从璟却没有半分忧色,不过却也对身边众将道:“耶律敌刺军力得到壮大,其必竭力攻城,我等当防其使用手段。”

    仿佛是为印证李从璟的话一般,攻城第五日,契丹军大举出现在城南,万余人,人皆荷土,在城南堆土为山,一时间城南尘土飞扬,场面极尽壮观。

    这一幕被将士禀报给李从璟后,李从璟立即赶到城南。

    人多好办事,李从璟见到了万人之力的强大,只不过大半日,而土山已经初具规模。守卫城南的是李彦饶,他忧心忡忡对李从璟道:“军帅,耶律敌刺不愧是契丹名将,虽是草原将领,然对攻城之法竟也这般精通,他这是意图垒土为山啊,待山与城墙同高,契丹军就能大举越城!局势如此,我等如之奈何?”

章四十八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9)

    (第二更。)

    此时,李从璟充分展现了他的兵家素质,之前十年兵书可不是白读的,他笑对李彦饶道:“将军勿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本帅如何破耶律敌刺此法。”

    当即,李从璟命令将士在城上修筑起两座高楼,广其平台,多置擂石滚木,又辅以弓箭手,俯瞰着契丹土山。随着李从璟一声令下,将士在高楼上自上而下攻击,一时之间攻势急如骤雨,数不清的弓箭倾泻而下,让契丹军士好一阵死伤。

    如此对战半日,契丹将士死伤惨重,仓皇退却。耶律敌刺垒土为山,以求越城的计划,遂告破产。

    李彦饶对李从璟佩服万分,由衷道:“军帅高才,我等不及也!”又道,”耶律敌刺连日强攻不成,今日处心积虑,发动万人造山,却被军帅轻易破之,这下耶律敌刺没辙了吧?”

    李从璟一笑置之,不置可否。

    耶律敌刺在城外望着李从璟建造的高楼,气得一佛出窍二佛升天,顿足恨恨道:“纵尔缚楼至天,我会穿城取尔!”随即,召集诸将,布置下一个战法。

    契丹攻城第九日,李从璟忽然召来第五,命令她亲带军情处,去往城内各处。

    当尽皆着青袍的军情处锐士,大举出现在城墙、甬道、城内各处时,守城将士们甚感讶异。百战军将士也就罢了,对军情处较为熟悉,知道这是李从璟组建的“特殊机构”,在搜集敌情方面极为擅长,但军情处平日活动大多隐蔽,神龙见首不见尾,平日能见到三五成群的军情处人员,已是极为难得,何时见军情处如此大规模出现过?更何况是出现在正面战场上?

    郭威不禁叹道:“固知有军情处,竟不料军情处锐士多至如此!”忍不住又想,“如此多的人,平日竟然没见着几个,难道都会隐身不成?”

    孟平就要淡定的多,他看到一身极为惹眼大红衣裳的第五时,犹能招呼道:“小丫头,要本将帮忙否?”却被第五姑娘一眼瞪了回去。

    百战军尚且如此,卢龙军就更惊异了。尤其是看到军情处一个个要么耳朵贴着墙,要么贴着地面,都不知对方这是要作甚。要不是战事一直在进行,容不得他们分神,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前问个究竟。

    他们当然不知道,军情处的锐士,个个都身怀绝技,所学庞杂,是李从璟麾下的“特种兵”。

    一日之后,李从璟叫来孟平,让他带着人,跟着军情处锐士,去城里挖坑。所谓坑,实则是巨大的壕堑,往往一坑就能容纳数十人。由此可见,这项工程是多么浩大。

    城外,契丹军营一顶营帐中,耶律敌刺正负手站在一个圆坑前。

    他面前的圆坑乃是一个通道,直通地下,里面空间广阔,能容甲士通过。不时,一个千夫长从地道中探出身来,他浑身泥土,头发都被湿泥粘在一处,在耶律敌刺面前恭敬行礼,难掩亢奋之色,“禀报大帅,地道已经挖到营州城下,只待大帅下令,便可穿墙而过,进入营州城中!届时我大契丹勇士就能出现在唐军背后,对城墙上的唐军大举进攻,配合正面攻城的勇士,定能叫唐军顾此失彼,死无葬身之地!”

    耶律敌刺满意的点点头,压制住内心升腾的喜色,故作淡然道:“虽如此,不可大意。待过了今夜三更,便挖通最后一段地道,杀入营州城中!”

    “是,大帅!”

    耶律敌刺顿了顿,终究是没把持住,狞笑道:“此番定要活捉李从璟那黄牙小儿,本帅要拿他的头颅作酒壶,盛放本帅的西域琼浆!”

    好不容易等入了夜,趁着夜色掩护,被耶律敌刺精挑细选出来的契丹勇士,集结在数顶大帐篷中,在地道入口周围待命。这些在战场上足能以一当十的勇士,个个虎背熊腰,此时又被配备了精刀厚甲,战力十分彪悍。这些都是耶律敌刺的嫡系,为了今夜之胜,他甚至将自己的亲卫也派了出去,此战虽非孤掷一注,却也寄托了他极大的希望,花费了他极大的心血。

    “攻破营州城,活捉李从璟,就在此一战了!”耶律敌刺对众位勇士最后说了一句,大手一挥,“进地道,出发!”

    勇士们进入地道之后,耶律敌刺走出了大帐。他在帐前负手而立,望着营州城,露出一丝笑意,不无自得道:“营州城,明日你就和李从璟一起,在本帅脚下了!”

    城中,灯火通明。

    孟平站在一处壕堑前,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扔掉手中的铁铲,一屁股坐在地上,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大口,一抹嘴,还不等他说什么,就有人走了过来。

    孟平站起身,“公子。”

    壕堑边的将士齐齐直身行礼,让开一条道,李从璟迈步走到壕堑旁,问孟平:“情况如何了?”

    孟平咧嘴一笑,“有军情处锐士相助,一切都妥当了!”

    李从璟点点头,对跟在身旁的第五姑娘道:“此番若是事成,你大功一件!”

    第五姑娘紧紧点头,小鸡啄米也似,笑容灿烂。

    “军帅,有动静了!”有军情处锐士上前来汇报,手里还拧着一个‘地听’。

    孟平看向李从璟,李从璟微微点了点头,孟平随即下令:“各部就位!”

    半个时辰之间,地面下的杂音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一声颇为清脆的声响过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壕堑外围,百战军将士里三层外三层,长枪手和弓箭手蓄势待发,火把下的兵刃格外森然。

    当契丹军士出现在壕堑中时,站在不远一个高处上的李从璟,犹能看清对方脸上的惊愕,他们约莫是在纳罕,为何地道前会出现一个巨大壕堑。然而,不等他们爬出壕堑,随着孟平握拳的右手,变手刀向前一引,弓箭手立即冲出,一阵急射。

    骤然之间,只闻弓弦弹崩的闷响,只见无数利箭飞射向壕堑中,壕堑中立即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惊呼声!

    这些被耶律敌刺挑选出来,寄予厚望,希望通过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唐军身后,突袭唐军的契丹勇士,兀一露面,连唐军的衣角都没碰着,便被铁箭笼罩。如此近距离之下,便纵然身负甲胄,这些契丹勇士,也难逃万箭穿心的下场!

    城中几处壕堑,同样的画面几乎在同时上演。

    壕堑中的契丹军士,嚎叫着,挤在一处,仓皇间不断倒下,顷刻间就死了个干净。

    孟平猛然跃出,带着甲士跳入壕堑中。在他身后,将士们将柴草带入壕堑中,堆在契丹挖出的地道口,一把火点燃。再有军士将赶制的皮排式鼓风机置入壕堑中,对着燃烧起来的柴草,吹起大风。风卷烟火吹入地道,迎面扑向后面的契丹军士,火气一冲,地道中一片红光,置身其中的契丹军士,瞬间被火龙席卷,不忍听闻的哭嚎声中,一个个都成了火人。地道空间虽不小,但也仅能正常通过而已,由是,这些契丹勇士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多时便被烧成了名副其实的烂人!

    大势已定,李从璟从高处走下来,拉着一脸雀跃,正作为一个忠实观众,身陷激动状态无法自拔的第五姑娘,离开了这处战场。

    回去的路上,第五姑娘一步一跳的跟在李从璟身边,笑嘻嘻道:“耶律敌刺这老贼,以为挖个地道就能破城,殊不知我们早有应对之策,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表情一定精彩极了!”

    见李从璟不搭理她,第五仰着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脑袋问:“军帅,耶律敌刺这回吃了亏,应该再没办法了吧?”

    李从璟只是淡淡一笑,并不作答。

    城外,耶律敌刺在接到战事失利、偷袭勇士全军覆没的消息后,气得一拳砸碎了小几。他指着营州城,咆哮道:“李从璟!不杀你这竖子,老夫誓不为人!”

    转念想到此战损失了无数精锐,连自己的亲卫都葬送了大半,耶律敌刺直觉肉痛无比,羞愤之情难以自抑。

    然而耶律敌刺是个精神坚韧的将军,虽攻城屡次受挫,其志未丧,他将自己关起来,一整日闭门不出,苦思破敌之策。就这样,又被他想出了新的攻城之法。

    耶律敌刺攻城第十七日,李从璟正巡视城墙,检查城防工事损坏、部卒伤亡情况,在勉励将士们守城之后,他发觉了城外契丹大军中的异常。

    不是他眼尖,实在是契丹大军的动作太过明显。

    如说之前契丹挖掘地道,是隐蔽进行,那么这次契丹挖巷道,就是明目张胆了。这非是耶律敌刺破罐子破摔,而是其改变了战法。

    李从璟纵目而望。城外,契丹大军挖掘的巷道多达二十余条,从四个不同方位延伸向营州城,蜿蜒曲折,犹如肠道。

    “耶律敌刺这老贼挖这么多通道,是要作甚?难道他想挖穿我们的城墙不成?”跟随在李从璟身旁的丁黑不解道。

    李从璟笑了笑,道:“你说对了。”

    丁黑本是随口一说,吐糟的意味多过分析,不曾想李从璟竟然认同了他的观念,顿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啊?”

    数日后,契丹大军的通道挖到了城墙下,在正面攻城大军的掩护下,他们“于其中各施梁柱,作讫,以油灌柱,放火烧之,柱折,城并崩坏”!

    简而言之,契丹将通道挖到城墙下,凿墙一段,就用柱子顶着,防止其崩塌,待其凿到了一定程度,便用油涂木柱,在柱子被烧断的时候,城墙失去支撑,也就崩塌了。

    对此,李从璟的应对之法是在崩塌的城墙处竖木栏以捍之,又用木质城墙临时堵塞缺口,让契丹无法攻入。

    契丹花了大力气挖塌的城墙,就这么被李从璟不费吹灰之力堵住了,耶律敌刺当然不服,用火烧木栏、木墙。李从璟一面调度将士灭火,但有契丹军士对木栏、木墙放火,便浇水灭之,一面准备大量后备木栏、木墙,随时填充。

    由此,倒塌的城墙处,战斗异常激烈。

    如是数日,契丹大军始终无法突入城中,耶律敌刺被迫放弃此战法。

    又过了数日,在耶律敌刺进攻营州近月之时,其用营中工匠,建造了高大的攻城车,令契丹军士于攻城车上,从高空打击、冲击城墙上的唐军,意图攻占城头。

    对这种较为常见的攻城车,李从璟应对的更加简单,他在城中收集了大量布匹,将这些布匹缝在一起,形成长而宽的帷幔,每当契丹军用攻城车攻城时,则用其顺着攻城车进攻的方向张设。幔布悬于空中,因为其在一定程度上“能屈能伸”,攻城车竟然无法冲坏。

    如是激战多日,耶律敌刺见此法也难奏效,复用长杆缚上易燃树枝,浇上油脂,在大军攻城时伸上城头,欲烧毁城上防御工事。

    李从璟很佩服耶律敌刺,作为一个草原将领,竟能想出如此之多的攻城之法,其才能已然超过许多中原宿将。佩服归佩服,李从璟还得破解其计,乃制作许多长铁钩,将其锋刃打磨锋利,待契丹火杆一来,便以铁钩遥割之,如此一来,树枝俱都断裂、掉落,不仅无法烧毁城上防御工事,落入城下契丹军阵中,还烧伤了许多契丹军士。

    在耶律敌刺此计被李从璟破解之后,李彦超、李彦饶、郭威、孟平,已经伤势好转的李绍城,都聚集城头,等待耶律敌刺施行下一个战法。

    李绍城不无感慨道:“耶律敌刺,草原蛮贼,竟能精通中原攻城之法至此,让人既奇且惊!契丹壮大至今,国中已是良将贤才云集,若不早击,必为大患!”

    李从璟深以为然。

    但是这回,一连等了五日,耶律敌刺都没有折腾出新战法。就在众人快要失去耐心之际,契丹军在攻城时,用弓箭往城中射入了大量文书。

    李从璟命人取来一封,展开一看,随即哈哈大笑。

    诸将不解,争相来看,但见文书上写着:“能斩李从璟者,拜八部酋长,封契丹郡公,邑万户,赏帛万匹!”下文写有唐军困守孤城,早晚必亡,契丹已发十万大军来援,营州城旦夕可下,要城中诸将认清形势云云。

    李绍城等人大惊,道:“耶律敌刺何其恶毒也,竟然使出如此诱降之计,这是要引起我城内反叛啊!”

    李从璟摇摇头,不以为然,嗤笑道:“愈月以来,耶律敌刺数出攻城之策,皆为我所破,寸功未建。今其以诱降之书射入城中,寄希望于我军内乱,而使其有可趁之机,此计看似恶毒,实则岂非说明耶律敌刺已无攻城之法,只能依仗这等口舌之策了?”

    说罢,李从璟站起身,看向一片狼藉的城外战场,对诸将道:“激战至此,耶律敌刺已然黔驴技穷!敌累战至今,本已疲敝,寸功未立,难免士气低落,又兼计穷,实成强弩之末,此乃死境也!敌之死境,我之生地,战事至此,攻守该易行了!”

    众将士闻言皆精神抖搂,连日苦战的疲惫一扫而空,郭威问道:“那这封诱降书?”

    李从璟让第五拿来毛笔,在文书上书写片刻,递给郭威,道:“射入契丹军阵中!”

    郭威定眼一看,文书上唐军之困的“唐军”处,已都换上了“契丹军”,在文书末尾,紧接着“赏帛万匹”后,李从璟添有一行字。

    “若有斩耶律敌刺者,一依此赏!”

章四十九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0)

    (稍后有第二更。)

    “老黄啊,你到底靠不靠谱啊,我等出行日久,北边却一直不曾有动静传回,你可别拉着咱兄弟往坑里跳,这对你没有好处啊!”

    “既然没有好处,老子为何要坑害你们?难道你许大狗的狗头很亮眼,能卖个好价钱?”

    “嘿,狗爷的脑袋再不值钱,那也不会比你肩膀上那块榆木疙瘩逊色,再说,狗爷玉树临风,潇洒倜傥,你嫉妒也是正常的!”

    “眼脏洗脸,肚疼拉屎,但你他娘的不要皮紧欠抽!没话找话,老子不当你是哑巴,你也不怕折了自己的舌头?”

    “……黄三刀,算你狠!”

    营州多荒野,广阔地界上的某处,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正在快速前行。在这个战马异常稀缺的世道,这支并非军队装扮的队伍中,竟然有上百匹高头大马,让人惊异。为首三人中,有两人刚进行完以上对话。

    这批人说是非军队装扮,却人人荷刀持剑,尤为难得的是,竟有小半部分的人身着甲胄!虽皮甲居多,铁甲极少,也不成规制,但已是足够让人心惊。在幽云之地,只要不碰到大规模正规边军,这伙人在哪里都能横着走。

    “老黄啊,我许大狗虽然话多不中听,但我还是得问问你,你也别给我打马虎眼,实实在在告诉我,咱们这趟出山到底靠谱不靠谱?照你之前所言,咱们那位年轻的大将军,已是带着大批人马去攻打营州城了,算算日子,这也是一个半月过去了,却怎么不见北面有半分动静?这城是攻下来了,还是不曾攻下来,总得有个说法不是?”被称为许大狗的许伯先,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此时眼巴巴的对身边沉着脸的黄宗说道。

    “说法,你想要什么样的说法?”黄宗不耐道,“我等出山多日,一路北行至此,未尝碰见一个逃难百姓,如何探知营州动静?莫非你指望老子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李从璟尚未出平州时,曾令郭威北上阻击营州契丹援军,两者战于白狼山,依仗黄宗相助,君子都始能大胜。李从璟见黄宗之后,因感其“义军”之举,遂派李荣与其一同归往山中,去招安更多志同道合的“绿林豪杰”助战。

    如今,黄宗完成任务出山,身后已经聚集起八百壮士。这些壮士来自不同山头,之前一直是各自为政,或为马帮,或为义军,是营州灰色势力中的“良心派”,有击契丹蛮贼之心,其中甚至有不少人,在契丹屡次入境时,因各种原因,零星与之接触、交战过,今蒙李从璟相召,因慕其威名,又添老熟人黄宗游说,遂下山来投。

    草莽中有真豪杰,历史上各朝各代都有不少名将出自草莽,远的不说,前时梁朝开国皇帝朱温,曾从贼为黄巢亲信;现今割据吴越的钱缪,起兵前为私盐贩子,人称“盐帮帮主”。

    绿林者,贼寇也,天下太平时,人皆轻之。李从璟不以其鄙陋,只要其愿击契丹,能为他“护边击贼”的大策添助力,命黄宗咸召之,以组成统一战线,以期实行“全民抗战”。

    当然,绿林中亦多穷凶极恶之辈,无信无义,丧尽天良,对待这些人,李从璟不仅不会招安,还会围剿。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前这八百壮士中,以许伯先和另一位叫做陆君严的年轻男子,势力最大,所部组成八百壮士主力,是以两人和黄宗并行最前。

    许伯先道:“说来也怪,凡有大战,必有难民,今我等出山日久,北行颇远,却为何不曾见一人逃难?”

    “营州本就人烟稀少,且百姓多居州城附近,今大将军领军往州城,百姓自然无不影从,与之协力击贼,又怎会奔逃?你难道不曾听闻,李将军在平州时有抚民三策?平州百姓因此呼之为‘幽云之福’?”黄宗不知李从璟为应对耶律敌刺,实行坚壁清野之策,尽迁营州城附近百姓于城中,所以如此说道。

    “大军进城,不取一物,不扰一人;分贼所占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织;凡死伤百姓,一视同仁,与阵亡军士同等抚恤!此三策,实亘古少有之贤令!”一直颔首不曾说话的陆君严,此时幽幽感叹了一句。

    许伯先混迹绿林多年,心思活泛,可不会被黄宗两句话打消疑虑,但他也不会明显表示怀疑,腆着脸笑对黄宗挤了挤眼,道:“老黄啊,不是我多事,咱们这趟北上,毕竟带着几百弟兄,身家性命皆操控于你手,你得缜密行事啊!不能对营州现在情景一无所知,就这么横冲直撞跑过去,你得先跟李大将军取得联络啊!”

    平心而论,许伯先这话很实诚,是题中应有之意。然则,非是黄宗不愿如此,而是不能。依照之前和李从璟约定,他出山之后,应与李从璟事先取得联络。可没想到,如今却怎么都联络不上。

    营州被契丹大军围得水泄不通,黄宗自然无法与李从璟取得联系。

    许伯先见黄宗不说话,忍不住道:“该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回头望了一眼,压低声音,“老黄啊,你可不能坑我们!”

    黄宗知道许伯先在看李荣,实话说,他也想看李荣。派去营州城的游骑没有音讯,必是出了意外,这是显而易见的。既然游骑不能归,那么营州城形势如何,也就不言而喻了。黄宗也很担心很着急,所以他希望李荣能给他一句准话。

    但是很可惜,一连多日,李荣虽然脸色如常,但却什么都没跟他说。

    黄宗甚至想过,此行会不会真是往坑里跳?

    既然出山,必然出战,黄宗不忧心这个,他忧心的是,身后的八百弟兄不明不白的折损了去。毕竟是他游说众位当家出山的,他有责任在肩。

    游骑不归,李从璟也没有派人前来接应,黄宗不是傻子,之所以还没打退堂鼓,不过是凭一口气撑着罢了。但这口气什么时候泄掉,他拿不准。而且,就算他能坚持希望,身后那些都未曾见过李从璟的八百人,能不能继续北行?

    “李大将军啊李大将军,你可不能坑我!”黄宗无数次在心中默默呐喊,而每当许伯先提起这茬时,他心里就要更煎熬几分。

    “大当家,前面有人!”

    在黄宗忧虑、许伯先追问之时,他两人身后的心腹亲信,忽然指着前方惊讶的叫出声来。在他俩闻声向前张望之前,陆君严已经抬起头,目光犀利的望向前方。

    距离众人约莫一两里之外一座山头的大石上,突兀出现一个人影,因隔得较远,众人看不清那人面貌。那人立于高处,众人要发现他本来很难,之所以能一眼看到,是因此人正在挥舞手中一面怪异的绿布。

    黄宗等人皆不知对方是何人,挥动绿布的用意又何在,荒野上凭空出现人影已是怪事,对方举事又如此怪诞,难免叫人心悸,陡升疑窦。许伯先、陆君严等人立即戒备起来,然不等他们下令部众停止前行,李荣忽然从队列中策马奔出,随行他身后的两人,在奔驰间伸手入怀,掏出两块黄布。

    李荣三人在队伍前方空地上停下,在黄宗等人诧异的眼神中,对着山头那个人影,也挥动其手中布匹来。挥舞间,动作似乎有些规律,又似随行为之,让人摸不着头脑。

    片刻之后,不等李荣归队,前方道路上出现一骑,向李荣快速驰来,在李荣面前五步之外停下。马上骑士翻身下马,向李荣抱拳,李荣亦回礼。

    这位骑士,着青袍。

    黄宗等人自然不知,在他们看来只是寻常之物的那几块布匹,实际上是专门用于联络的旗帜。李荣和对方方才挥舞布匹的动作,也非随意为之,而是在打旗语。

    少顷,和迎面而来之人交谈过后,李荣返身回到队列前,对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道:“营州大战,三万契丹大军来攻,军帅与之鏖战已经月余,现战事仍在进行。”

    许伯先“啊”了一声,黄宗面色凝重,陆君严沉默片刻之后问道:“可否告知战事进展?”

    李荣无意隐瞒实情,道:“契丹蛮贼在耶律敌刺率领下,所部近三万人轮番上阵,对营州城昼夜猛攻。逾月以来,耶律敌刺九设攻城之机变,而军帅九拒之,至最后,耶律敌刺黔驴技穷,契丹蛮贼始终无法踏上城头半步,营州一直稳如泰山!”

    三人闻言皆露喜色,略有振奋,许伯先追问道:“如此说来,是李大将军大胜了?”

    许伯先满含希翼,李荣的回答却未如他所望,“我军兵力处在劣势,敌军几近三倍于我,军帅和众将士与契丹激战月余,虽屡破契丹攻势,然要反攻契丹蛮贼,一举破敌,目前却还无法为之。总而言之,眼下战事已陷入胶着,双方一时谁也不能奈何谁。”

    许伯先大失所望。

    李荣瞧见许伯先神色,佛然不悦,冷道:“若军帅已经破敌,契丹蛮贼为我所败,营州战事结束,还要我等赶来作甚?诸位壮士北上营州,原本就为助战而来,现下战事胶着,敌我力量平衡,便是孰得援军孰胜,今我等驰援营州,正好攻破契丹蛮贼!诸位,难道没有击贼建功之心?”

    许伯先虽为马帮大当家,权势重于一时一地,但在幽云驻军面前,却不敢有丝毫放肆,被李荣呵斥,他也只是苦着脸道:“契丹蛮贼三万,而我等不过区区八百人,便是援助营州,所能起到的作用怕是也极小,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战局啊!”

    见许伯先如此不知奋进,处处瞻前顾后,怕这怕那,黄宗面现愠色,很是不满。陆君严依旧微微低着头,没有言语。

    李荣看着许伯先,认真道:“沙场征战,非是人多便能胜,人少便不能胜,自古皆然。两军对垒,是技术活、精细活,差之毫厘失之千里。蝴蝶效应你懂么?只要你稍稍使点劲,就能起到你无法想象的功效!”

    许伯先没接触过李从璟,自然无法知晓何为蝴蝶效应,不过这并不妨碍他听懂李荣话里的意思。

    许伯先听懂了,黄宗也陆君严也闻弦声而知雅意,都问道:“将军已有妙计?”

    李荣微笑道:“是不是妙计不知,但可一试。”

章五十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1)

    (第二更。)

    百战军发展至今,赖李从璟不惜血本培养军中将领、提升各级将官素质,现已大有成效。在淇门建军之初,李从璟便自掏腰包,为军营请来先生,教授队正以上-将官识字,使其“识字明理”,以此进行文化启蒙。

    读书识字,是启迪智慧、培养思维的绝佳方式,抛开那些天纵奇才或有大势运的人不谈,寻常人要想成才,提升己身文化素质是必然道路。乱世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礼崩乐坏,人行事往往没有顾忌,随心所欲,李从璟让百战军中将官皆读儒家经典,不仅有正其心、谨其行、提高其忠诚度的想法,亦有挖掘其智慧,让其更懂用兵之道的用意。

    正是受益于此,百战军建军至今,虽扩展极快,却军纪严明,军风刚正,从无犯上作乱之举。在攻占平州时,大军虽付出颇大代价,诸将皆恨平州百姓不助王师,但李从璟抚民三策既出,无一将违抗军令。究其原因,固然是李从璟威信无两,但也有百战军素来作风中正的原因。

    若非如此,李从璟何以能让平州百姓归心,又何以能名震幽云,让黄宗等人甘愿来投,甚至被传为“幽云之福”?

    不仅如此,将士素质提升,眼界开阔,深解义理,也使得他们更能理解用兵之道。军情处、斥候都无一不是高技术含量的兵种。百战军在河上与王彦章阵战时,孟平数出陷阵都、横冲都,最后攻破敌阵;李从璟入草原后,郭威带林英、林雄领君子都转战草原,连战连捷,这都非寻常军将能为。百战军之所以能常胜不败,不仅因为李从璟能征善战,更是因为军中各级将领能战善战!

    李荣乃是最早跟随李从璟的老将,又是斥候出身,本身心思就活泛,感知力非常,能见微知著,善于精益求精,后经过百战军培养,又在军情处历练多时,其或许不擅长领大军阵战,但其“特种作战”的思维,恐怕军中少有人能与其并肩。

    因是,李荣说出方才那些话,并且能想出破敌“妙计”,并非奇事。

    当下,李荣将心中所想细细与黄宗三人说了。黄宗等人细听之后,皆以为可以一试,就连许伯先都没有异议。

    黄宗道:“李将军此计甚妙,若能顺利实施,要破契丹不难。只不过我等要神不知鬼不觉摸清契丹粮草,并袭击之,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尝听闻,粮者,军之命脉。契丹蛮贼劳师远征,想必对粮草格外重视,防备必定极严!”

    说来李荣的计策很简单,如黄宗所言,就是四个字:袭敌粮道!

    “此计要想出来并不难,难就难在能成功做到。”李荣点头道,忽而笑了笑,对众人说:“此事若是换做他人,或许不能为,但诸位久在山林,本就擅长奇道,正面迎战大军可能力有不逮,但要说在荒郊野外,摸清契丹粮道并袭击之,诸位之能远在一般军队之上。再者,军帅在营州被围之前,已令第五姑娘在外布置了大量军情处锐士,有军情处相助,我等行事足以事半功倍。”

    “第五……姑娘?”

    “军情处?”

    “那是何人?”

    一位姑娘,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存在,让黄宗三人大感不解。

    李荣露出神秘之色,“往后诸位慢慢就知晓了。”

    接下来,李荣带着黄宗等人,并八百壮士,继续往北前行。因为越来越靠近营州城,众人的行踪也越来越隐蔽,到最后已是接近于昼伏夜行。

    这日,大队人马正行走在山道中,转过一个弯,突然看见道中高高立着一匹高头大马,不偏不倚,正好挡在了路中间。那匹马分外神骏,瞧见众人出现,不跑也不跳,弯着低着的脖子打了个响鼻,竟然像是在对众人打招呼。

    路旁的石坎上,有一个坐姿不羁的男子,正在狼吞虎咽对付手中的一张大饼。他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正好打了个饱嗝,不前不后正好和骏马响鼻同时,两种声音一同响起,就显得有些喜感。

    黄宗等人不期路上竟会遇到陌生人,不免大惊。要知,他们在赶路时,本就格外注重隐蔽行踪,何以会突然碰到外人?而且看对方的神态,明显是在此处等着他们!

    不等黄宗等人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扯开嗓子,对路中的骏马骂道:“你给老子闭嘴!他娘的,逗你二爷玩儿呢?二爷不出声你也不出声,二爷打个嗝,你还放个屁跟老子唱和,你是匹马,不是个人,你要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骏马呜咽一声,像是听懂了那人的话,又像是在表示抗议,迈开蹄子小跑两步,终于不再挡在路中间。它跑到路边,对着一株野花撒起了尿,还像人一般,咧着牙齿仰头发出一阵长笑。

    这一幕让黄宗等人哭笑不得,但那男子却露出满意之色——也不知他在满意什么。

    训斥完骏马,吃饼男子似乎觉得还不尽兴,在石坎上站起来,拿剩下的半张饼,指着李荣等人,大声道:“你们走得太慢了,照你们这速度,走到营州城,战事都结束了,那还有什么搞头?告诉你们,二爷很不满意!”说完,用牙齿撕扯下一块饼肉,卷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

    黄宗等人不明所以,怔怔望着那位吃饼男子。许伯先问黄宗,“老黄,是这人脑子不正常,还是我们有病?”

    黄宗瞥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李荣笑着上前,向吃饼男子抱拳,“赵统领,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怎能无恙?二爷有恙得很!”赵象爻跳下石坎,走到李荣身前,打量了黄宗、许伯先、陆君严这几位“同道”几眼,撇撇嘴,“李兄,你这次带回来的人不如何嘛,赶二爷当年差远了!”

    陆君严等人脸一黑,李荣清楚赵象爻脾性,不欲其与黄宗等人多言,直接进入正题,“赵统领在附近多时,可曾有什么收获?”

    “那是当然!二爷出马,何时差过?”赵象爻只差没拍胸膛,“经多日侦探,契丹粮道所在,已被二爷我锁定在三条路线上,只待你带人到此,便可彻底查清契丹粮道具体所在!”说着,一挥手。

    一位青袍男子,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赵象爻之前坐着的石坎上,此时跳下来,掏出一卷锦帛,交到赵象爻手上。

    赵象爻打开锦帛,展于众人眼前,立即让众人一惊。

    这是一幅简易地图。

    地图上有三条红线。

    ……

    片刻之后,赵象爻收起地图,悠然开口,对李荣道:“吴长剑那厮随大当家去了渤海国,第五那小丫头呆在军帅身边,现如今营州城外的主事就你我二人。临行前,军帅已向我言明,此番后续之事,但听李兄安排。不过,现如今路有三条,你我却只两人,如何分工,在最短时间内探清这三条路线虚实,却是需得仔细考量一番了!”

    李荣不动声色,反问道:“依赵统领的意思?”

    赵象爻和李荣同为军情处三大统领之一,如今军情处统率桃夭夭护卫莫离前往渤海国,唐境里的军情处事务,一向是第五在居中调理,算是暂时接替了桃夭夭的职务。然而身为军情处统领,李荣和赵象爻都知,第五尚且年幼,虽久为桃夭夭副手,能处理军情处日常文牍,却无法调度、指挥整个军情处,如今真正对军情处事务提纲挈领的,实际上是李从璟本人。这也是第五近来一直在李从璟身边的原因。

    除开第五姑娘,和跟随在桃夭夭身旁的吴长剑,如今军情处中赵象爻和李荣地位最高。李荣资格老,能力出众,早在军情处创建时,就是三统领之一,赵象爻无法与之比肩,这也是李从璟让赵象爻听令于他的原因。

    但李荣却知晓,以李从璟和桃夭夭人尽皆知的暧昧关系,加之赵象爻和桃夭夭的渊源,他是无法将赵象爻当作寻常后进来看待的,所以此时他并未乾坤独断,而是询问赵象爻的意思。

    李荣既然问起,赵象爻当仁不让,道:“依我之见,李兄与我各领一部人马去探寻一条路,至于第三条……”他看向黄宗,“不如就请黄兄统带如何?”

    从大小来说,百战军强,“义军”势弱,从关系上来看,百战军是主,“义军”是客,“义军”前来助战,只能依附百战军行动。赵象爻提议让黄宗独领一路,无疑是对他的“重用”和信任。

    黄宗先是一愣,随即喜而抱拳,“将军有令,不敢不从,唯恐不能胜任!”

    李荣了解赵象爻,知道他虽平日行事放-荡不羁,就像方才,见面就说黄宗等人不如他当年,但在正事面前,他亦严肃中正不输任何人。听了赵象爻的建议,李荣笑而称善。

    ……

    在距离营州城不到千里之地的西方,一支铁甲精骑正在茫茫草原上急速行军。这支大军人数众多,少说也有两三万人,尤为可怖之处在于,其中尽皆骑兵,人各双马。

    此时天色已近日暮,落日如金盘,在遥远的地方和地平线亲吻,天边半红半黑,如烟如雾。

    大军前部,一位契丹将领奔向一位年轻人身边,对他道:“太子殿下,天色已晚,大军是否扎营?”

    在任何一个国度,能被称之为太子的都只有一人,契丹亦如是。年轻却不稚嫩的太子看向东边,马不停蹄,淡漠道:“营州战事吃紧,耶律敌刺元帅久攻不下,父皇已经震怒,我等当昼夜兼行,力求早日抵达营州!”

章五十一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2)

    (稍后有第二更。)

    耶律倍很辛苦。

    连续征战总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三个月前,黄头、臭泊两部叛乱,他奉命领军三万前往平叛。凭借自身不凡的军事才能,兼之又是领精锐之师,历时两个月,耶律倍连番击败黄头、臭泊联军,最终将叛乱平定。在诛杀叛乱首恶之后,耶律倍领军坐镇黄头、臭泊领地,消化战果,以图将这两个部落牢牢控制在契丹皇权之下。

    但是不等耶律倍处理完善后事宜,耶律阿保机的一道敕令,经由使臣自西楼送达他的手中。敕令并不晦涩,含义明确,通篇只有两个意思。一者,表彰耶律倍西征大胜之功,二者,调耶律倍率领西征军东下,支援耶律敌刺攻打营州。

    耶律阿保机在敕令中说得很明白:营、平二州,乃契丹东南屏障,据有此地,则进可挥师中原,饮马黄河,退可护卫契丹疆域无事;失此二地,则唐军有威胁草原,与渤海国交相呼应之力。耶律敌刺南征日久,苦无寸功,实为耻辱,李从璟狡猾异常,有狼子野心,不可不除。今你西征得立大功,当携大胜之威,复我契丹河山!

    没有人能体会,当耶律倍接到这封敕令时,是怎样一种感受。

    便是他亲信之人,也只是知晓,征战黄头、臭泊两月都不曾负伤的他,在接到这封敕令后,手心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耶律倍身边的谋主刘宣算是半个汉人,他既愤且忧的对耶律倍道:“殿下平定黄头、臭泊两部之后,本可趁处理战后事宜之机,于此地安插亲信、扶植势力,培养自己的力量。然则眼下战事方歇,一切尚未进行,陛下骤令殿下东征,此事殿下便无暇为之,实乃一大损失!经年以来,耶律德光势力见涨,已能与殿下相抗衡,当此之际,势力之争犹如疆域之战,当分毫必夺。如今皇都、军中势力大多已立场明确,争无可争,黄头、臭泊两部之乱为殿下新近-平定,本是殿下在外扩展力量的绝佳时机,奈何殿下有征乱之命,无扩势之运,何其遗憾!”

    此事固然让耶律倍气愤,但近年来,类似之事并不少见,耶律倍已有抵抗力,尚不至于为此失态,以至于在发泄时自伤。真正让他无法容忍的,是耶律阿保机紧随其后的诏令——命耶律德光代替耶律倍,处理黄头、臭泊两部善后事宜!

    这也就意味着,耶律倍为耶律德光做了嫁衣裳。

    出力吃苦、征战的是耶律倍,得益的却是耶律德光,此消彼长,耶律阿保机如此偏袒耶律德光,让耶律倍终于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而耶律倍没有反抗的余地,耶律阿保机在契丹国无上的、不可置疑的权力和威信,让耶律倍只能选择服从,除此之外,他甚至连愤怒都不能表现出来。

    所以耶律倍很辛苦。

    ……

    夜幕将大地拢入怀中,星辰与皎月共舞,银河在远天飘然静立,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夜路不知通往何方。驻马四望,夜风习习,不辨八方的地方,注定也没有路,不分远近的荒野,注定也没有亲疏。

    百步之外,背后的大营灯火明灭不停,耶律倍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中,他望着前方——营州的方向,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荒谬的想法:自己面对的方向,真的是前方么?

    “十几日前,我接到父皇敕令,动身赶往营州,而直至今日,耶律敌刺围攻营州才月余。先前,父皇以耶律敌刺‘劳师无功’为由,令我支援,而彼时战事进行尚只半月,便说其久战无功,其言何其荒谬也。追根揭底,无非是想将我调离黄头、臭泊两部领地,其心又何其急也!”

    耶律倍默默想着。

    “营州……李从璟,你还是真能折腾啊,分别不过三月,你已连克我契丹两州之地,令父皇不得不两遣大军,以求将你击溃,不到百日,而能有如此作为,也不知当日我放你南归,是不是明智之举——你的确是契丹劲敌。”

    “既克平州,复占营州,你意欲如何?此番我至此地,当日之约,你是否会遵行,送我一个天大的功劳?”

    耶律倍呢喃着。

    他忽而自嘲一笑,自言自语道:“悲夫耶律倍!空有太子之名,实如丧家之犬,奔波劳碌而无所得,一生都在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面对敌军,竟要奢望敌人予你军功,何其可怜、可叹!”

    耶律倍骤然抬起头,逼视夜空,举起马鞭,指着虚空,大声道:“耶律倍,尔何其可怜也!可怜,可怜,可怜!”吼完,肆意大笑起来,状若疯癫,至最后,竟然笑出眼泪。

    草原旷寂无声,天地辽阔,地平线的尽头,是天与地的交界处,他的笑声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声音。周围寂静如常,没有什么能回应他的笑声,这一阵笑声,如同飘零的蒲公英,孤单落寞不知归处。

    笑声骤止,一如笑声骤起,取而代之的是良久的沉默。

    耶律倍的身影久在夜色中,仿佛已快要融入这无边的黑暗,他忽然泪流满面,“敏儿,今你在何处,快乐亦或忧愁?”

    耶律倍没来由想起李从璟曾说过的一句话,“人在受挫,亦或情绪低落之时,心境总是格外荒凉,习惯性会想起一些能给自己安慰的人或者事,潜意识希望借此能给自己一些温暖。”

    想起李从璟,耶律倍眼神逐渐清明,面容缓缓恢复冷静,以至于眸子里燃起点点火光。

    “李从璟,既然本太子来了,那便一较高下,分个胜负吧!”

    夜风不再寒冷,涌动的气流开始充斥着某种炙热的颜色。

    男人一生,最能让其不屈奋发者,唯两人:一个心爱的女人,一个强劲的对手!

    ……

    营州城。

    今日无战事。

    逾月激战,双方都已疲惫,左右一时之间谁也不能奈何谁,休息个一两日,恢复些精力,再进行下半场,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难得寻得一丝清闲,李从璟坐于阁楼窗前,捧了一本书在读。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李从璟都喜读书,这无关雄心壮志,仅是一种喜好罢了。后世有位哲人说得好,人若无一种正当嗜好,无一种可在闲暇时寄托心神之物,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便容易纵养恶习。

    人生若孤帆,驰骋于-大-海,狂风暴雨不时而至,不走在正确的道上,便会走在错误的路上,是断无中间地带可寻的。

    书不是什么怪异读本,《吕氏春秋》。如今时入深秋,将近初冬,北方渐渐冷了,今日难得是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阳光透过窗台照进屋子,很是亮堂。当此时,静坐窗前,游目骋怀,心平气和读一卷好文,若有所得,总是一件让人倍觉愉悦的事。

    李从璟手中的书正翻在《博志》这页,阅览间,第五姑娘端着茶具,没经敲门就进了屋,也不打扰李从璟,乖巧的在他身侧,娴熟的为他煮茶。李从璟平日待人接物很随和,但如今能直入李从璟房门的,却也唯有两人,第五姑娘是李从璟最为亲近的人之一,且因对方年幼,李从璟对其倍加怜爱,不在乎这些小节。

    另一个就是耶律敏了,她总是会在李从璟意想不到的时间,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闯进他的房间。这倒不是丁黑拦不住耶律敏,是已懒得跟她较真。再者,耶律敏虽然刁蛮,但在李从璟面前,跟手无缚鸡之力没有区别,实无威胁。

    在这个时代,李从璟平日所好者,唯两样东西:书与茶。茶煮好,李从璟正好读完“博志”这一章,第五姑娘适时奉上茶,目光落在书页上,好奇的问:“军帅,书上所言者为何物?”

    李从璟接过茶,浅酌一口,将书递给第五,示意她自己看。

    第五双手抱着书,一字一句的念道:“先王有大务,去其害之者,故所欲以必得,所恶以必除,此功名之所以立也。俗主则不然,有大务而不能去其害者,此所以无能成也……”越读越不懂,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军帅,此言何意呀?”

    李从璟放下茶碗,见第五举止呆萌,笑道:“这是说,先王有大事要做,就要消除妨害它的因素,唯其如此,他所要求的才能达到,他所憎恶的才能除掉,此乃功成名立的原因。平庸的君主则恰好相反,因不能消除妨害成事的因素,所以一事无成。”

    第五眨了眨眼,小手摸着小下巴寻思片刻,眼神复又落在书页上,道:“贤王能消除妨碍成事的因素,而庸主不能,这便是两者的区别喽?难怪后面又说‘夫去害务与不能去害务,此贤不肖之所以分也’,大概便是此意了吧?”

    “聪明!”李从璟夸赞,见第五笑颜灿烂,便接着跟她说道:“骥一日千里,车轻也;以重载则不能数里,任重也。骏马日行千里,是因为车轻;拉着重物便一日走不了几里地,是因为负担重。因此,‘贤者之举事也,不闻无功,然而名不大立、利不及世者,愚不肖为之任也’,贤明的人做事,没有做不成的,但名声不能彰显,福泽不能传及后世,是因为有愚昧不贤的人做了他的拖累啊!”

    “……原来如此!”第五若有所悟,思索过后脸上展露出笑意,那是一种见识、知识增长之后,发自内心的喜悦。她随即拍着胸脯,大义凛然的向李从璟保证,“军帅放心,往后第五必定倍加努力,不做拖军帅后腿的人!”

    李从璟闻言哈哈大笑。

    第五自己也端起茶碗饮了口茶,放下茶碗时,老气横秋的幽幽叹了口气,更进一步道:“军帅治军,不仅纪律严明,对战力所求极高,便是对将士素质也要求甚严,更花大价钱请了许多先生,教授军中将领、军情处人员读书识字,培训诸多技能,如今看来,这也有军帅不愿大伙儿拖你后腿的缘故啊!”

    俗话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志向有多大,对自己要求就有多严,李从璟有一个会为皇帝的父亲,自身不出意外也能成为九五至尊,但是如今的天下,内有诸侯割据,外有强敌虎视,李从璟成就廓清宇内的功绩,既是大伟业,也是大难事,焉能对自己、对自己的力量,不要求甚严?

    换句话说,什么样的一群人,什么样的一支军队,才能在乱世之中,在世道一片狼藉之时,廓清宇内、扫荡外敌,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扮演不亚于救世主的角色?

    若非有此大志,知此行艰难,李从璟何必对百战军花费那么多在外人看来,不值得的心血,又为何要让自己麾下的军队,成为王者、仁义之师,北上以来,更是分外注重自己的声名?

    归结为一句话,是因为志向足够大,并且有实现它的决心!

章五十二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3)

    (第二更。)

    李从璟揉揉第五的小脑袋,笑着勉励道:“你能有如此意念,足慰我心。今日闻听你言,令我不禁忆起去年,长和城初见时,当时情景,尚历历在目,彼时你不过一寻常豆蔻少女,除却机灵之外,并无我所看重的东西。如今经年未过,而你已成我之臂膀,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第五,一时人杰也!”

    这话李从璟虽然说到最后,有些调笑的意味,但严肃认真之意不减。第五听了,很是振奋,握起拳头,“军帅,一时大人杰也!”

    李从璟再度大笑。

    两人在这边厢相谈甚欢,此时却还无法得知,在距离营州百里之遥的远方,一场大战正待上演。

    经过连日紧锣密鼓的打探,李荣、赵象爻等人,已经侦得契丹大军粮道所在路线。群山密林深处,以李荣、赵象爻为首的百余军情处锐士,并八百“义军”壮士,从四面八方汇集一处,马不停蹄赶往约定地点。

    至夜,众人抵达一处山谷口,依照李荣、黄宗等人指令,大队隐蔽稍事休整,待命进发。而李荣、赵象爻,并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头领,则率领一干随从,潜伏到视野开阔之地,于高处查看山谷中动静。

    山谷中,灯火点点,清晰可见一片营地,其间人影幢幢。

    赵象爻嘴里叼着一根草茎,趴在地上,道:“耶律敌刺那老贼倒是挺谨慎,观其营地规模,这帮押送粮草的契丹蛮子,少说也有两千人吧?”

    李荣单膝跪在赵象爻身旁,闻言点头道:“不仅人数不下于两千,且护卫严密。”

    赵象爻嗤笑道:“耶律敌刺这老贼,围了营州城,明知我大军出不来,还用如此众多小贼护卫粮草,还真是奇!”

    黄宗接过话头,皱着眉头道:“敌贼人众,倒是个麻烦。”

    赵象爻不屑,“麻烦个甚?无非多送我等一些军功罢了!”说到这,问李荣,“李兄,可已有进攻之策?”

    “敌贼虽众,然我等占据主动,袭营之法,在于出其不意,战法当力求简单直接,无非四个字:单刀直入!”李荣道。

    赵象爻点头表示认同,“正该如此。”

    从山头退回,李荣下达作战指令,“少时战起,闻号声进,闻锣声退,不可怯战,亦不可恋战!黄大当家,你带领八百‘义军’壮士,随我正面突进,迎击契丹蛮贼;赵统领,你带领军情处精锐,直突营中粮草所在,烧毁契丹粮草!”

    许伯先、陆君严等人虽未随大军征战过,然则毕竟以武立身,平日没少经历厮杀,对于太精深的阵战之道可能不知,但要说正面冲杀,“闻鼓则进、闻金则退’,却是没有丝毫问题。听了李荣布置,三人当下齐齐应诺。

    寅时,在山谷中契丹军士或者熟睡、或者精神困倦之际,经过大半夜歇息的九百大唐壮士,集结起来,隐蔽急速向山谷靠近。在接近营地之后,随着李荣一声令下,号角声突兀在山谷中响起,回荡不觉,盘旋升高,九百壮士在两百余骑带领下,放开脚步,嘶吼着冲向营地。

    不等营地中契丹军士反应过来,九百壮士已经冲至营前。有军情处锐士领头,大队人马脚步毫无迟滞,弓弩齐射之下,辕门左右的契丹军士,纷纷从角楼、箭楼上中箭摔下来。

    一时之间,营中喧闹声四起,契丹军士怎么都不曾想到,被耶律敌刺率领大军围在营州城,不得出城半步的唐军,会突然大举出现在这里,惊慌之下,营中顿时乱成一团,无数军士抱头鼠窜,或者失措惊呼,或者奔走寻找兵刃,或者去牵战马,或结众准备御敌。

    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此精锐之师应有之风采,军情处锐士自然如此。八百‘义军’将士,或许不能打持久战、逆风战,但要说凭借一股狠劲往前冲杀,在不讲究太多阵法的情况下,并不逊色于谁,这会儿杀进营中,也无需做其他事,但凡看到契丹蛮贼,挥动手中兵刃招呼上去就是,粗暴至极。

    这些能被称之为‘义军’的绿林人士,都是良心未泯之辈,契丹数十年袭扰边境,杀伐无数,给边地百姓带来深重灾难,其中不少人之所以走上啸聚山头的道路,过着在刀口上舔血、朝不保夕的日子,更有甚者,家破人亡,亲人离散,生死永隔,就是拜契丹马蹄所赐,他们焉能不痛恨契丹?

    奈何之前他们虽有心杀贼,但却无力回天,面对契丹兵锋,便是连边军都没辙,何况他们这些绿林?边地男儿多热血,却在现实面前不得不苟延残喘,多少人穷尽一生,空有复仇之心,没有手刃仇敌之力,最终抑郁而终,屈辱一辈子?

    但今日不同。

    今日之战,是这八百壮士,首次主动向成建制的契丹大军举起战刀。非但如此,且极有可能会取得大胜,在如此情况下,谁不是斗志昂扬,有十分力气却硬生生要使出十二分?

    是以,八百壮士兀一冲进营中,一个个都如疯似魔,拼了命的往前冲杀,见人就扑上去,一顿刀砍抢刺。营帐中、营帐外,到处都是“义军”壮士奋力杀敌的场景,刀剑划破了营帐,鲜血染红了帐布,受伤、死亡的人撞倒了火盆、火把,复又撞倒营帐。

    战有战法,进退有度,阵型有据,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不是完胜、惨败,伤亡并不会太甚,但营中的契丹将士却无力的发现,今日冲进营中的这些“唐军”,非但装备没有章法,战斗亦没有章法,就知道猛冲猛杀,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这让他们悚然而惊。

    阵战时这种没有章法的战法,或许无异于找死,但袭营本就多是混战,谁攻势成了谁就能把握主动!

    冲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战场上虽生死是平常事,但那并不意味着,战场上的将士都不要命,愿意死战的毕竟只是极少部分,眼见这些“唐军”完全不顾生死,营中契丹将士无不胆寒。他们本就乱了阵脚,抵抗不力,碰到这些壮士,对战不久就承受不住对方的战法,心理防线崩溃,丢下满地尸体,皆张皇而退。

    契丹军一露出撤退之意,且不说赵象爻抓住机遇,带领军情处锐士去焚烧粮草,那八百壮士,之前多是只在契丹手里吃过亏,想杀契丹想了一生,也没遇到机会,这下见到契丹蛮贼竟然被自己杀退,无不士气大振,当下哪里有放跑契丹蛮贼的道理,立即撒开脚丫子,举着刀剑,紧追不舍,一路砍杀,更显得不要命了!

    “义军”壮士攻势愈发猛烈,愈发不要命,契丹军士就愈是心惊,抵抗就越是无力,撤退已经逐渐沦为单纯逃跑!

    战至此处,眼见契丹军士丢盔弃甲,李荣也是震惊非常。

    实话说,他事先料定今夜之战多半会胜,却没想到局势竟然会呈现出一边倒的景象,会胜得这般容易,这般酣畅淋漓!然而,最让其意想不到的,还是“义军”壮士的战心,这些啸聚山林的儿郎,平日为人所轻视的绿林,此时见到契丹军士,无不像见到仇敌一般,个个都红了眼,不惜力、不要命的拼杀,展现出来的战力,让他惊讶。

    什么样的人心可用,于战争而言,这样的人心无疑最可用!

    “边地儿郎多热血,草莽中有真豪杰,军帅诚不欺我!”李荣心中暗暗感叹。

    原本此战,主要任务在烧毁契丹粮草,达成此目标便应撤离,然而形势若此,李荣临时改变主意,没有鸣金收兵,且不说战果可继续扩大,便是他此时敲响金锣,只怕那杀红眼的八百“义军”,在力竭前也收不住手了。这应该是不利的方面。

    但好在契丹只两千人,倒是不担心他们还有反扑的余地。

    天明时分,战事已经结束。

    山谷中的契丹营地,已经化为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惨死的契丹蛮贼尸体,很多已经被烧焦,面目全非,化为黑乎乎的一坨,散发着阵阵恶臭。

    至于营中的粮草,却尚有一半安然无恙。这却是李荣见己方拼战力就已经胜过契丹,及时制止了赵象爻,这才保住一半粮草。毕竟,营州唐军也需要粮食。

    赵象爻不无得意道:“契丹举兵侵扰幽云,多是就地劫掠粮草,作为后勤补给,这回耶律敌刺进攻营州,不仅没能因粮于敌,自己从契丹千里迢迢运来的粮食,反而送给了我等,若是他知晓此事,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李荣也笑道:“耶律敌刺恐怕一时是无法知晓此事了,昨夜契丹军士,固然有幸运逃过一劫,奔向营州的,但他们离去时,营中尚有大火在烧,只怕耶律敌刺只能得到粮草尽数被焚的消息。”

    李荣所料不差,奔逃至营州的生还者,在向耶律敌刺禀报军情时,确实是如此说的。

    营州城外,耶律敌刺大营中并非没有一粒粮食,但已不能支持多少时日。

    在得知粮道被毁,粮食被烧的消息时,耶律敌刺差些气晕过去。

    如今耶律敌刺面临两个选择,或者在营中粮食耗尽前,攻下营州城,或者立即撤兵。前者若是能做到,耶律敌刺也不会等到今日,所以纵然他有千番万番不甘,眼下也只能选择后者。

    然而此时,耶律敌刺想要退兵,却没那么容易了。

    李从璟为这一日,已经准备良久。

章五十三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4)

    (第一更。)

    在耶律敌刺得知其粮道被毁、粮草尽灭的消息后不久,营州城中的李从璟同样也闻听了这个讯息。之所以能如此,倒不是李从璟手段通天,而是李荣、赵象爻在成事之后,随之赶回营州城外,在契丹大军因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趁乱派遣军情处锐士于深夜潜伏进城,向李从璟禀明了这件事。

    耶律敌刺固然不愿粮道受损的消息被大军得知,然而他不愿却无用。黄宗、许伯先、陆君严麾下有壮士通晓契丹语,李荣用他们向契丹军营散播了这个消息,使得契丹军士一时人心惶惶。也正因此,耶律敌刺想要隐瞒此讯、安稳撤退的谋划注定无法得逞。

    李从璟在得知军情处百余锐士,并营州绿林八百壮士,袭毁了契丹粮道的消息时,吃惊不小。他随即召集诸将军议,将这个消息告之了众将,并且感叹道:“昔日曾闻,绿林多豪杰,草莽多壮士,起初不以为然,以为正邪分明,黑白两清,断无亦正亦邪,时清时白之人、事。然自淇门以来,屡见所谓军镇之兵鱼肉乡里,为祸世间,而绿林豪杰多有义举,今营州战事正紧,而有八百壮士来助王师,袭毁契丹粮道,助我等打破胶着战局,其行岂不为忠义,其人也岂非豪杰?”

    李彦超不同意李从璟说的话,他久在边地,之前没少与这些绿林打交道,对此有他自己的认识,言道:“今有人自山中出,为王师击契丹后路,固为有功。然则军帅因此高看绿林,末将却认为大可不必。绿林者,贼寇也,啸聚山林,拥众割据,以武犯禁,于百姓为害,于边军为患。观其行,固为残虐,观其心,固为不古,其众逢契丹蛮贼来,则远遁山林,不敢以目视之,一旦契丹蛮贼退,则重复见于人间,为祸不仁,耀武扬威,此辈中人,实小人也,不值得军帅夸赞、高看!”

    李彦超这番话并非没有道理。

    他是边军大将,这些年来跟契丹屡有交战,但是今日之前,却从未碰见过有绿林来助战的情况。相反,每逢契丹大军入境,这些“贼寇”就逃入深山老林中,不见踪影,更别提抵抗契丹了,而在契丹退却之后,他们又出来活动,实在是小人行径,贼寇心态。

    因此,李彦超补充道:“眼下,这些贼寇无故出山袭击契丹粮道,虽然有相助王师的作用,然其贼性难改,军帅还要当心这些人别有所图。”

    李彦饶赞同李彦超的观念,他说:“天下攘攘即为利往,有利则有行为,无利则无行为,此辈中人更是如此。贼寇,竖子耳,只要边军击溃契丹,再腾出手来,定要毁灭此等小人,以保边地安宁!”

    他两人说得都有理,然而李从璟却难以苟同,他叹道:“乱世中幸存下来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们的生命或者卑微,他们的手段或者龌蹉,但在生命的擂台上,他们是站到最后的强者。强者,无论是哪方面的强者,都应该被敬畏,而不是被藐视。”

    “边地但有大战,大军过处,生灵涂炭,农、商等各种势力烟消雨散。而其中佼佼者如绿林,却能在飓风过岗时如百草低伏,明哲保身,一旦风声过则又寻机而起,正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对他们而言,无论天色如何变幻,只要脚下大地还在,他们就是这里永不改变的地头蛇,是一时一地的王。”

    “对待这些人,不分青白,一概毁灭非是正道。此战后,固然要灭其贼性难改者,但对因时势所迫,被迫为贼的,却应该尽力招抚。”

    顿了顿,李从璟又道:“凡事,因有多种,面有不同,正如矛盾错综复杂,当分别对待,不可嫌麻烦、图省事,妄图一巴掌拍下去了事。我等为幽云镇军,护边击贼,非纯为军事,军镇有军、政大权,需得顾及各方面,各位当谨记!”

    听了李从璟这话,便是李彦超、李彦饶有其他想法,此时也无从反驳,纷纷应是。

    李从璟有他自己治理边地的构想,其中就包括对绿林政策一环,眼下又恰逢黄宗等人助王师取得战场优势,眼看边军、“边贼”就要碰头,要联合行事,李从璟自然希望二者能够和谐相处。为此,在李彦超这些边军中立下一种基调,就分外重要。

    此事议定,李从璟遂道:“契丹粮道既然被毁,我料契丹大军非战即撤,诸将要做两手准备,一为守,二为攻。李绍城,你多遣游骑,往城外探查,防止契丹宵遁。一旦契丹有撤退迹象,即刻禀报我知!”

    李绍城应诺。

    李从璟站起身,“诸位各去准备,此战胜负,就在这一两日间见分晓!”

    与耶律敌刺激战逾月,从白狼水渡河战役到营州城攻防,全军将士莫不疲惫,眼看胜负即分、战事就要落幕,诸将无不抖擞精神,全力应对。

    当日夜,就有摸出城去的游骑回报,契丹果然有夜遁迹象!

    当此之时,自当追击,一鼓作气击溃契丹大军。李从璟没有迟疑,下达了全军追击的命令。

    营州城外,契丹大军正陆续撤退,黑夜中,耶律敌刺的面庞在火把下时明时暗,他坐于马背,默然观看大军撤退,一言不发。

    为隐蔽行踪,大军没有打火把,动作也很轻。耶律敌刺没有选择就近渡河北上,而是令大军悄悄往西面撤退,以求在摆脱唐军追击后,再安安稳稳渡过白狼水,退回契丹境内。

    “伏击大军布置得如何了?”耶律敌刺问身边的亲信将领。

    那将领道:“大帅放心,各部皆已就位,只要唐军敢出城来追,必给他们迎头痛击,让他们有来无回!”

    耶律敌刺点点头,叹息道:“来时意气风发,不曾想,不过逾月,就要仓皇退却,我心甚痛!”

    亲信将领劝慰道:“大帅何必忧心?今日我等佯装退却,而实际上埋下伏兵,只要唐军出城追击,必定入我等所设圈套。届时,一旦击溃追击的唐军,大军就能杀入营州城内,夺下此城!”

    “说的不错,正是如此!”耶律敌刺点点头,精神稍作振奋,眼中饱含期许,“扎图,若你能将追击唐军围而歼之,则大军尚能反败为胜,你是本帅肱骨,随我征战多年,屡有战功,是本帅麾下有数的勇士,本帅一直对你寄予厚望。此战本帅是功成还是身败,就看你此战战果了,你不要让本帅失望,若你能胜,本帅必定上书皇上,以求倍加封赏!”

    扎图奋然道:“大帅放心,李从璟,黄牙小儿也,若无坚城供其龟缩,败之何其易也,扎图定不负大帅所望!”

    耶律敌刺勉励一番,扎图行礼而退,自去指挥设伏之战。

    看着扎图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耶律敌刺方才一悲一喜的神色悄然不见,化为没有任何感**彩的冷漠,他看扎图背影的眼神,淡漠无情,不像是在看出证的勇士,而像是在看沉入河里的陋石。

    黑夜深不见底,便是蕴含无穷杀机也未可知,耶律敌刺看向灯火通明的营州城,仿佛看到了正伫立城头,俯瞰城外的那个年轻身影。复望了一眼扎图远去的方向,他喃喃自语道:“扎图,非是本帅要你去死,而是你不死,大军难以安然撤离此地!李从璟固然是黄牙小儿,然其牙未利,而已能断金,羽翼未丰,而已能振翅翱翔,他如草原上的雄鹰,而你不过是供他狩猎的猎物罢了。”叹了口气,自嘲一笑,“这样的人,又怎能轻视?本帅与之鏖战逾月,拥三万大军而不能胜,若还一味小觑他,岂非太过愚蠢了些?今日夜遁,洋装败退而设伏,固然为妙计,应对寻常良将已然足够,然而要瞒过李从璟,不被他料到、识破,又岂是那般容易的?”

    耶律敌刺抬头望天,但见明月高悬,月外有黑云遮蔽群星,整片夜空唯留一轮圆月独领风骚,他神色微动,有感而发:“固知中原人杰地灵,英雄层出不穷,豪杰接踵而生,奈何之前征战幽云十数年,难逢一败,便是如李存审这般名将,也只能龟缩幽州,无法踏足我契丹国境一步!经年累月的胜绩啊,已经蒙蔽了狼王清明锐利的双眼!我等皆以为中原时无豪杰,而我等可以饮马黄河了!殊不知,中原大地,从未缺乏过热血敢战的勇士,亦未曾断绝过惊才绝艳的将帅……中原有人啊,我大契丹要马踏中原,何其难也!”

    清风拂岗,耶律敌刺往下拉了拉帽檐,扭转马头,随着撤退的大军,往远处去了。

    待他走出近十里地,忽闻身后营州城外隐约传来喧哗声,回头一看,远处灯火点点,火光跳跃不停,连成一片,照亮了营州城。灯火中,无数人影往来奔走,相合相离,相撞相斗,状若混乱,而又似井然有序。

    不消说,扎图与唐军的战斗开始了!

    耶律敌刺勒住马缰绳,静立原地,对着营州城的方向,等待良久。

    终有一群游骑奔赴而来,马上骑士仓皇下马,急切向耶律敌刺禀报:“大帅,唐军识破扎图之设伏,其部为唐军所败,已是脱身不能了!”

    耶律敌刺微微动容,在马上遥向远处略微一礼,“扎图,待归至草原,本帅会为你立冢的,你且安息!”

    扎图伏击唐军,耶律敌刺理智上虽知其不会胜,但心理上不免抱有侥幸,他也已做好布置,一旦扎图果真意外成功伏击唐军,他就率大军回援,从而一举击败李从璟。然而,当扎图之败的消息被清晰告知时,他的这种幻想随之破灭,虽有心理准备,亦不免为之感到痛心。作为领军出征的将帅,哪有人不想战而胜之的?

    耶律敌刺仰天长叹,颇为悲愤道:“长生天!你不再眷顾契丹子民了么?!若非如此,唐朝为何会出现李从璟这样年轻、而却才华横溢的妖才?若非如此,唐朝为何会将李从璟派往幽云,来践踏我大契丹的国土、屠戮我大契丹的勇士?长生天,为何,为何?为何会有李从璟?!”

    “这天下,为何会有李从璟?!”

    “为何,为何,为何!”

    ……

章五十四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5)

    (第二更。)

    灯火辉煌的营州城头,李从璟凛然伫立,静观城外不远处的激战。那里,唐军正在围杀扎图所部。

    李从璟派遣大军出城追击契丹时,就叮嘱过诸将,防止契丹设伏。穷寇莫追,逢林莫入,这是兵家之法;契丹被破撤军,不可能不防备城中唐军追击,因是李从璟有此考虑。

    大军出城后,首先碰到了李荣、赵象爻的接应,军情处赶来营州城外已久,百余人也没闲着,被安排在各处,契丹设伏虽在夜里进行,视野不佳,但要瞒过百余军情处锐士,和八百绿林壮士睁得大大的眼睛,却不太现实。因此,扎图所部的断后、设伏,在唐军尚未与之接触时,就暴露了。也因此,扎图的意图,就成了一个笑话。

    耶律敌刺遣扎图断后,本就存了牺牲其部、以其性命迟滞唐军步伐的心思,换言之,扎图所部,就是耶律敌刺送给唐军的肥肉,是他给李从璟的“买路钱”,是注定要死的!如此行径,可谓残忍,但这却是契丹目下能保证大队撤离的唯一方法,不牺牲小部,不足以保全大部。

    耶律敌刺的心思,李从璟不能不了解,对方的“孝敬”,他坦然受之,毫不客气,命令李绍城、李彦超等人,将扎图所部围歼!李从璟也够意思,得了扎图这个军功,果然没再继续追击耶律敌刺。

    非是不想,而是不能。

    围歼扎图需要时间,且不说耶律敌刺已经远遁,夜路难行,视野不佳,若是唐军继续追击,耶律敌刺再于半道设伏,唐军就可能马失前蹄。

    退敌的战略目的已经达到,李从璟于是见好就收,在将扎图所部尽数围歼之后,唐军高高兴兴凯旋入城。

    虽则如此,李从璟却未打算就这么放过耶律敌刺,在他看来,耶律敌刺走得还是过于惬意,大军虽然不能追击,但李从璟没忘派遣哨探,远远跟着耶律敌刺撤退的方向,一路追过去。只待天明,李从璟将再作打算。

    耶律敌刺退得仓皇,辎重无法携带、烧毁,城外契丹大营中累积了大量物资,现尽数落入唐军之手。能装备三万人的辎重,其数目如何,可想而知。况且耶律敌刺来时自以为必胜,甚至在白狼水渡河战中,还存有练兵之念,所图不可谓不大,因其所图甚大,则准备不能不多,现在这些供其所用的准备之物,也落入了李从璟手中。

    唐军接手这些物资之后,分门别类整理在一处。天亮时,饶是以李从璟的见多识广,也被城外堆起的座座“大山”震惊到,第五更是连连感叹,“何为战争财,我今日方知矣!”

    李从璟心思活络的盘算起来,眼前这些物资,至少可以装备近半边军!

    他要“护边击贼”,以一地战一国,最紧缺的就是物资,眼下耶律敌刺送给他的这些买路财,除却没有粮食,其他的可以说应有尽有,能满足边军七七八八的需要。有了这些东西,李从璟无论是搞军事建设,还是扩军,都有了不少底气。

    算一算,北上以来,旬月之间,李从璟复平州,杀卢文进,败耶律术赤,克营州,一路连胜,颇有缴获,然都无法与此次相比,甚至平州、营州城中府库的物资,都不及耶律敌刺给的多!

    李绍城因是笑道:“耶律敌刺奉上如此之多的买路钱,可见其心诚!”

    所谓以战养战,除却“因粮于敌”,便是如此了。

    李从璟初至幽云,便有连番大胜,所获不仅在于物资缴获,还有其他许多无法看见的东西。

    派遣出去追踪耶律敌刺大军的哨探回报,耶律敌刺于各道均布置有大量精骑,阻截唐军游骑追踪,因是唐军哨探竟无法探知其行踪!

    争对这一情况,李从璟却是不肯坐以待毙的,他给第五姑娘下了指令,让其命军情处想方设法绕过契丹封锁线,去侦探契丹大军动向——对方越是有意掩饰行踪,就越是有可能别有所图,需得谨慎对待。

    战后,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领八百绿林壮士入城,李从璟亲自接待,以示尊重。这些人是接受李从璟“招安”而来的,面见李从璟后即为他麾下将士,李从璟思及日后怕是还有绿林来投,又为便于统率、管理,遂令这八百壮士自成一营,以黄宗为领兵主将,而许伯先、陆君严副之,待遇等同于其他百战军将士。

    就在耶律敌刺退军五日后,李从璟得到军情处传回的一个情报,这个情报让营州城中的全军将士,莫不惊骇,军议上,气氛再一次无比沉重。

    “契丹派遣援军来助战耶律敌刺,其携近五万之众,再次来袭。这便是军情处最新情报了,依照契丹大军脚程,四日后即到营州。是战是退,诸位有何意见,都可说来!”李从璟道。说完,见屋中诸将皆不言语,补充道:“观其旗帜,此番前来的契丹援军,乃是以契丹皇太子耶律倍为首!”

    片刻沉默之后,李彦超出声,依旧是粗狂的嗓音,“是战事退,但凭军帅定夺,我等谨遵之!”

    话音落下,卢龙军诸将各自相视,稍顿之后便纷纷抱拳,言道:“是战是退,单凭军帅定夺,我等谨遵之!”

    卢龙军都已表态,本来气定神闲,冷眼看卢龙军举止的百战军诸将,惊异之余,立即纷纷上前,“请军帅下令!”

    满屋中将领不下十数,皆俯身抱拳,虽面对五万契丹大军,愿将性命托付李从璟之手,不复再有二言。

    李从璟心中微喜,很满意这种效果,道:“军令:大军南撤,退守长城!”

    大军南撤不是难事,要带走前日所获契丹物资也不难,难的是营州城中的百姓如何处置。

    南撤,是大军出平州前的既定策略,克营州的目的也是为了保平州,之前李从璟以劣势兵力,力挫耶律敌刺,使其无法踏入营州城一步,更赖李荣、黄宗等人袭毁其粮道之力,得以让耶律敌刺知难而退,已是出乎意料的大功。如今南撤保卫平州,无论是全军将士,幽云百姓,还是大唐朝堂,都不可能有多少微词。

    原因无他,盖因李从璟已做到人力极致。此时面对契丹五万大军,若仍想困守营州孤城,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下战而胜之,无异于痴人说梦。耶律倍来援,是意料之外的事,不是李从璟的过失,也非目前李从璟手中力量能够抗衡。

    “若带营州百姓南撤,势必拖累大军行进速度,且会束缚大军行动,不利于大军沿途应变,末将窃以为此举似不可取。”李彦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仍是补充道:“不过军帅或许有更多考量,如何取舍,悉听军帅之意!”

    营州百姓南迁,便是抛弃冗杂物什,拖家带口之下,速度也快不起来。之所以有带走营州百姓的想法,却是两个原因。其一,是担忧契丹复占营州之后,拿其泄愤;其二,是为李从璟名声考虑。李从璟在平州因有“抚民三策”,得以让平州民众尽皆归心,此时若是不顾营州百姓死活,未免为人所诟病——虽然天下军队莫不如此,然李从璟以一地战一国之事,本就不是常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李从璟不由得想起刘备。

    刘备因带十万百姓撤退,速度极慢,而有长坂坡之败,可谓惨烈。但也正因此之故,方有日后蜀地百姓归心之易。

    “日前耶律敌刺攻城,城中百姓莫不上城协防、相助,其既有功于大军,亦怀复归唐朝之赤子之心,我身为大唐将军、朝廷命官,怎忍弃之于荒野,让其引颈待契丹屠刀?营州民少,不过几千口,迁走不难。传令下去,城中之民,除却衣物、口粮,余者一概不准携带,无论老少妇孺,给予半日时间准备,半日后随大军南撤!”本着长远之见,李从璟下定决心,决意为边地民心再搏一回。

    若是营州人多,又或者是此举会给大军带来危害,李从璟不会如此行事,但眼下非是如此,只要稍尽其力,收益极可能远大于付出。

    为了边地军心民心,为了“护边击贼”的大业,李从璟所作所为乃至付出,不可谓不多。

    “只是如此一来,为保万全,需得为大军南撤,多争取一些时间了。”李绍城沉吟道。

    李从璟知道其中利害,心中也有分寸,道:“尔等率大军南行,留下君子都,我自有方法可为大军阻挡契丹大军两日。”

    因唐军行事迅疾,分秒必争,一日后,营州城为之一空。随着最后一批军民南撤,李从璟也出了城。他率领千名君子都,却是往西北而去。

    唐军南行大队人马中,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望着率领千骑,独自驰往茫茫西北之地的李从璟,皆神情肃然。许伯先叹道:“固闻军帅仁义,却不曾想竟仁义至此!身为主帅,能为大军断后,身为一地之主,而能为一地百姓亲身犯险,如此仁义之举,可谓义乎?固为义也!”

    陆君严深表赞同,道:“严鄙薄之人,尝只听闻绿林好义,可为义气不顾死者,必为万人所敬仰,能得群雄归心,堪称英杰!今见军帅为百姓所做之事,方知何为大义!如我绿林之辈,皆任性好侠,而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此何意也,今日乃知!”

    黄宗见两人吐露心声,尤其是看到平日未进一步而先虑退三步的许伯先,都能如此盛赞李从璟,有奋然随其左右之意,不觉心潮涌动,顿时生出一股“幸我早投军帅”的念头,此时言道:“幽云苦蛮贼久矣,虽有激愤之心,苦无杀敌卫家之力,而今,幸有军帅临此,不仅有护边击贼之军,更难得的是有护民爱民之心,实‘幽云之福’!你我这些人,半生都在苟延残喘,身为幽云之民,但却进不能报仇雪恨,退不能为亲人谋福,生不如死。现在投到了军帅帐下,实在是几生修来的福分,当奋然前驱,方不负有此机遇,若能我等命运能得改变,或许在此一搏!”

    不管黄宗前面的话是否引起许伯先、陆君严共鸣,但“不负有此机遇”“改变命运”之言,却是深得对方认同,两人都是大点其头。当下,几人回到各自部从队中,叮嘱大家伙儿打起精神,不要叫百战、卢龙军小瞧了去。

    白狼水上架起了一座浮桥,却是专为李从璟所用,过桥之后,李从璟领君子都一路向西北,朝着契丹大军驰来的方向迎过去。

    两日后。

    契丹大军五万人,大张旗帜,在原野上面向东南而行,浩浩荡荡,场面壮观。

    一路行来,耶律倍都沉默寡言,这让在他身旁的耶律敌刺有些不太自在,毕竟他是败军之将,在太子面前难免有些不安,望着耶律倍冷然的面孔,他勉强笑道:“今番有太子领百战精锐来援,便是那李从璟有三头六臂,也定难逃败北之命了,希望李从璟没有仓皇难逃才好,免得到时候追上他还需得费一些力气。”

    一整日没有言语的耶律倍,至此才看了耶律敌刺一眼,然而这一眼却含义怪异,“大帅觉得李从璟会未战先逃?”

    耶律敌刺不明耶律倍眼神中的含义,莫名道:“难道不是么?有太子神威,又兼我大军兵强马壮,李从璟难道还有迎战之心?”

    耶律倍呵呵笑了两声,复望向前方,不咸不淡道:“此时方知,大帅之前为何会败于李从璟了。”

    这话不客气,让耶律敌刺很脸红,他颇有些难堪,“殿下此言何意?”

    “何意?意思很明确了!”耶律倍目不斜视,“因为,你错看了李从璟!”

    耶律敌刺更加不痛快,黑着脸问:“敢问殿下,何以见得?”

    耶律倍又轻笑了两声,忽然抬起马鞭,指向前方的山口,不无戏谑道:“显而易见。你看,李从璟已经来了!”

    耶律敌刺吃惊的抬头而望。

    远处,山口前,一队唐骑悄然静立。

    军阵前方,李字黄旗迎风飒飒。

章五十五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6)

    在洪水一般覆盖原野的五万契丹大军面前,李从璟身后的区区千余君子都,渺小的如同星辰之于皓月。然而两者隔着数里之遥对峙,漫山遍野的契丹精骑,却并没有在气势上压倒默然静立的君子都。千余君子都如同击浪的飞鱼,在大江大河中面对滔天之水,却身形晏然,没有丝毫怯意。

    五万契丹大军军阵前,耶律倍和耶律敌刺一老一少,两位久负盛名的虎将望向不见面目、甚至不见动作,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的李从璟,不约而同有短暂沉默。

    战马马蹄在原地踏动。

    耶律敌刺率先打破沉静,身为“败军之将”,他心头的负担要比耶律倍大上不少,“殿下可能揣测,李从璟意欲何为?”

    耶律倍淡淡道:“无非一战而已。”

    耶律敌刺微微动容,却没有附和耶律倍,而是惊异道:“以区区千骑,迎战我五万大军?此举未免显得荒唐!”

    耶律倍哂笑,“不然还能如何,李从璟对我契丹,可从未有过友好之意。他既领军出现在此处,除却一战,还能有何种可能?明面上我等的确是只见到千骑,然则谁能保证,山中没有李从璟的大军埋伏?”

    耶律倍的话说得颇有道理,耶律敌刺无法反驳,然而他敏锐的感知到这其中有些不对,但一时却想不透彻。耶律倍话里似乎蕴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莫名意味,让耶律敌刺感到陌生,不知从何而起。

    耶律敌刺摸不清耶律倍的心思,因是问道:“李从璟出现在山口,挡住我等前行道路,我等总得应对才是。如何区处,还请殿下示下!”

    耶律倍颔首摸着下巴,凝重的思索半响,不得答案,叹息一声,“容寡人先想想。”

    耶律敌刺皱眉,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李从璟身在数里之外,只是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尚未有任何举动,而已让契丹五万大军裹足不前,八虎上-将中两位名将揣度良久,长时间拿不定主意,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过了多久,耶律倍缓缓道:“与其在此凭空猜测,不如与之一晤,自只言片语中,或可有所得。”

    耶律倍要与李从璟会面,这让耶律敌刺惊讶不小。李从璟其人如何,耶律敌刺与之鏖战逾月,不会不知晓,两人虽未曾面对面厮杀,然李从璟英勇善战之名,耶律敌刺早就听说,如今他已不会再如旬月前,小瞧对方。耶律倍要与李从璟碰面,耶律敌刺自然不赞成,他劝说道:“李从璟,凶猛如头狼,殿下与之碰面,若其心怀不轨,则殿下有虞!殿下千金之躯,身系数万大军安危,焉能以身犯险?还请殿下三思!”

    耶律敌刺的顾虑,耶律倍自然不会不清楚,然则他有自己的打算。指着前方,耶律倍轻笑道:“元帅,你且看,李从璟已派人持节驰来!若是寡人所料不差,李从璟必是与寡人有相同心思。”

    两军之间,数里之地上本无一人,现却有两骑自君子都阵中奔出,向耶律倍所在的方向奔来。唐骑未及到跟前,自有契丹游骑上前,从两翼将那两名唐骑卷入中间,“裹挟”着对方回驰。

    来者虽身处重围之中,面对五万契丹大军,与耶律倍对话,却没有丝毫怯懦之色,手持节杖昂然道:“见过太子殿下!我家军帅令我等前来传话:草原一别,已过旬月,每每念及当日经历,倍感对太子思念。今既相逢,不胜感慨、欣喜,还请太子殿下移步,到场中一叙!”

    三月前,草原黄头、臭泊两部反叛,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出征平乱,“请”李从璟随行,欲趁机除掉李从璟。李从璟自耶律倍手中“逃脱”后,方入幽云,即纠集大军兵发平州,一战而下,而今又攻占了营州。可以说,若无耶律倍纵虎归山,便无今日李从璟兵发营州之事。

    耶律倍平定黄头、臭泊两部叛乱,本为大功,耶律阿保机却并未如何表彰,这其中,本就有其对耶律倍“失手”让李从璟逃脱的不满。紧接着,耶律阿保机令耶律倍星夜兼程,驰援耶律敌刺,同战李从璟,此举不乏“你自己闹出的麻烦你自己解决”的意思。

    凭此前经历,李从璟借口与耶律倍有旧,要与其一晤。“倍感对太子思念”“不甚欣喜”云云,无非是说辞,说到底是要在大战前试探对方罢了。

    耶律阿保机尚且无法料到,李从璟当日能够走脱,是与耶律倍有“密谋”,遑论耶律敌刺了。他固劝耶律倍不要以身犯险,言道:“李从璟乃狡诈之徒,常使卑鄙手段,防不胜防,殿下不必理会他!如今李从璟兵少,又久战成疲,只要我军大举掩杀过去,必能一举克复营州!”

    耶律敌刺的话不无道理,耶律倍露出犹豫之色,来传话的唐骑因而嗤笑道:“来之前,唯闻契丹军中有天子殿下,不闻有其他统帅,阁下是何人,竟能替太子作主?难道契丹军中主事的,不是堂堂契丹国的太子,而是阁下?”

    这名唐骑不是他人,乃是林英。他或许不认得耶律敌刺,但这话说出来,就不免诛心。耶律敌刺当即大怒,“竖子,安敢搬弄是非,挑拨我军将帅关系!左右,将此心怀叵测之徒,拿下砍了!”

    林英冷笑不言,眼神睥睨,丝毫不惧。

    耶律倍摆摆手,“元帅不必如此。”看了林英一眼,“告诉李从璟,寡人愿与他一晤。”定下了此事,复对还有话想说的耶律敌刺道:“李从璟固然勇武,然寡人亦非常人,元帅不必担忧。”又道:“李从璟以区区千骑,尚敢正对我五万大军,拦我去路,寡人有数万勇士,若是拒绝与之会面,未免太过胆小,让将士寒心,传出去亦让人笑话!”

    耶律敌刺见耶律倍决心已定,不复再劝。

    原野风大,临近初冬时节,北风夹带些许寒意,吹动满地枯草。片刻之后,李从璟和耶律倍都只带两骑,在场中央,各离后方大军几里碰面。

    清风拂面,李从璟与耶律倍相距不过五步,笑言道:“比之上回临别时,太子殿下愈发兵强马壮,人也精神不少,想来黄头、臭泊两部,已尽入太子之手,先行贺过!”

    李从璟的话半真半假,耶律倍也不多作计较,同样微笑道:“然比之当日,李将军的兵马似乎更少了些!”当日君子都“夜袭”耶律倍,接应李从璟南撤时,有两千之众,如今跟在李从璟身边的将士,只其半数,耶律倍因是如此打趣李从璟。

    李从璟哈哈一笑,“当日以两千之众,得以从殿下三万大军手中走脱,今日以半数将士,而令太子五万大军止步不前,璟虽部众不多,然未曾以此为耻也!”

    这话很不客气,有嘲笑耶律倍人多也无用的意思。耶律倍冷哼一声,手一挥,“无论前次,还是今番,若是寡人有意,李将军当真以为,你能走得脱吗?”

    李从璟双眸微微眯起,寸步不让,“殿下若是有兴致,不妨一试,璟愿相陪!”

    话至于此,两人皆凝视对方,目露锋芒,前一瞬初碰面的融洽,刹那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人身后的卫士,莫不神色紧张,手紧握刀柄,以备随时动手。

    李从璟和耶律倍看似在闲扯,逞意气之争,实则不然。耶律倍身为契丹太子,有其家国立场,此时李从璟近在眼前,若能擒之亦或除之,自然为契丹去一大害,有此大功,于他并非无利。李从璟的话,则明确告诉耶律倍,想要拿我,但可来试一试,究竟鹿死谁手,眼下还尚未可知。你最好还是权衡一二,是要拿我,还是选择继续与我“合作”。

    “哥……哥哥!”

    在李从璟和耶律倍眼神交锋时,一声轻唤忽地响起,打破了眼下的沉闷气氛。

    出声的是李从璟身后的随行“亲卫”之一,耶律倍闻声转头一看,脸上立即出现出震惊、喜悦、讶然、深情交杂在一起的复杂神色,“敏儿?”

    耶律敏一身唐骑装扮,厚实的甲胄将她的娇躯包裹得分外严密,寻常一眼万难认出。耶律倍与李从璟碰面,注意力都集中在对方身上,一开口便开始言语交锋,互相试探,竟是没有立即注意到耶律敏在侧。

    耶律敏娇躯一动,就想跳下马背,但她方流露这种意思,便被李从璟摁住了马鞍上的手。李从璟摇摇头,“不可下马。”

    倒不是李从璟不近人情,而是耶律敌刺在远处虎视眈眈,动作若是太明显,被对方怀疑未免不妙。

    耶律敏虽然刁蛮,平常风风火火如同疯子一般,有些公主病,但毕竟年少,不过十七八的年华,又方经历背井离乡之事,旬月来跟随李从璟辗转各地,可谓苦矣。今见至亲,何其意切,却不能下马,豆大的泪珠顿时断线一般,从眼眶里往下掉。

    此情也叫耶律倍动容。因耶律阿保机近年来愈发重用、提拔耶律德光,耶律倍的处境并不好,兄弟之争愈烈,而血肉之情愈淡,在耶律阿保机和述律平那里,耶律倍早已感受不到丝毫亲情,唯有冷冰冰的权势之争。但唯独耶律敏,能唤起他心中尚存的一丝温情。之前因忌惮耶律阿保机,在耶律敏和亲一事上,耶律倍没有什么作为,常常懊悔、自责,愧疚之下,这就让他对耶律敏愈发怜爱。

    “敏儿,这些时日以来,过得尚好么?”耶律倍嘶哑着嗓音问。

    “尚好……”耶律敏抹着眼泪,抽泣不停,肩膀一抖一抖,“哥哥呢?征战辛苦,我今已知,战场凶险,无法预料,你需得多注意自身才是……”再说不下去,啜泣不止。

    眼前这一幕,让李从璟心头微动。

    他不由得想起任婉如、桃夭夭、董小宛等人。

    任氏和董小宛身在幽州,只要李从璟此战顺利,待归去幽州之后,自然能与她们团聚。然则桃夭夭却远行异国他乡,陪同莫离、大明安行谋国之举,可谓凶险万分,让李从璟在挂念的同时,不免多了几分担忧。

    耶律倍率先控制住情绪,他看向李从璟,道:“你能遵守当日诺言,对敏儿照顾周全,寡人感念万分。”

    李从璟点点头,“既然许诺,自当践诺。”

    耶律倍稍稍颔首,神色肃然起来,语调也渐渐恢复平稳,“但你也知道,仅此尚嫌不够。”

    “我当然知晓。”李从璟明白耶律倍的意思,“唐军会退出营州,将其拱手相让。之前许诺过一件大功,如今也是到了践行诺言的时候了。”李从璟上回在说服耶律倍与自己合作、与他分别之前,曾说过,日后战场相遇,当力战耶律德光,而送军功于耶律倍。

    耶律倍并不意外李从璟的坦诚和直接,他紧接着问:“条件呢?”

    “我当阻你大军于此地五日!”李从璟抛出了自己的价码。

    耶律倍沉吟半响,这才表态,“五日太多,最多三日!”

    “成交!”

    谈话至此,已近尾声,临分别之际,耶律倍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唐军退出营州之后,平州如何区处?”

    李从璟露出笑意,“平州,我当卫之!”

    “你守得住?”

    “一试便知。”

    “那便来日见分晓!”

    李从璟抱拳,耶律倍抚胸,两人这一动作,既是临别之礼,也蕴含了某种别样的意味。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近处枯草、远处萧木都随风而动,在这个云波诡谲的时代,每个置身其中的人都有或多或少的身不由己,但凡有大志者,在力求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又不得不牺牲另一些东西,得失之间的欣然苦痛,铸造了一曲曲悲欢离合。金戈铁马的时代,在乱世中踉跄前行的人,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鲜血,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生死,所要承受的,可能不到最后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会有哪些东西。

    身处大争之世,每个人都是时代的奴隶,却又都企图做命运的主人。

    李从璟对耶律敏说:“不要回头。”

    耶律敏低着头,死死咬住的嘴唇已经发白,泪水遍布的脸颊上,如这个世界一样狼藉。

    回到山口,李从璟带领君子都,顺山道驰入山中。

    耶律倍对耶律敌刺等将下令:大军就地扎营。

    数日后,当契丹大军行进山道,复又行出山道,他们没有看见君子都的身影。营州城遥遥在望,当他们终于踏上那面梦寐以求的城墙时,却发现城中已经空无一人。

    耶律敌刺在给耶律阿保机的上书中写道:唐军望风而逃,太子殿下率领大军,兵不血刃克复营州城。

    又数日后,当李从璟抵达平州边境,长城扁关时,先行一步的百战、卢龙军已经进入到各自的防御位置,并且在李绍城、李彦超等人的率领下,进一步修缮城防,加固防御工事,丰富防御器械。在这里,李从璟见到了特意赶到此处的杜千书。

    杜千书之所以会离开平州城,亲至扁关,当头的两件大事,一是为大军提供后勤补给,二是为接应、安置南迁的营州百姓。

    两月未见,杜千书消瘦了些,脸上、手上的皮肤也粗糙了些,大抵是奔波平州各地时为冷风吹佛的缘故,虽则如此,眼神却是愈发清明,渐有一股精干之气。若说之前的杜千书,书生气更重,现下却是在向干练官吏的气质转变了。

    当日夜,李从璟与杜千书彻夜长谈。

    李从璟要“变幽云之天”,平州类似于试点区,其间种种事务进展如何,他需要杜千书详细报与他知。李从璟北上所经战事,也都说给杜千书知晓,顺便听听他的见解和对日后的谋划。

    闻听和耶律倍顺利开展了第一次“合作”之后,杜千书感叹道:“所谓邦交,联盟或者敌对,皆因利而起。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而利益大小,则决定是选择联盟,还是敌对。”

    杜千书在边关逗留两日之后,带着南迁的营州百姓离开,李从璟则指挥百战、卢龙两军于此地备战。

    在李从璟驻守扁关刚过一个月,耶律倍率领契丹大军攻打扁关还不到十日的时候,一封来自都城洛阳的信件,让李从璟差些惊掉了下巴。惊愕之余,他盛怒难平,指着南方大骂:“竖子无德,天下将坏于尔辈之手!”

章五十六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7)

    (第一更。)

    东都洛阳。

    唐灭梁后,迁都洛阳,以之为东都,而长安为西都。

    洛阳其城位于洛水之北,水之北谓之阳,故称“洛阳”。相传伏羲氏于此地得“河图洛书”,始作八卦九畴,此后,周公“制礼作乐”,老子著述文章,孔子入周问礼,洛阳遂有大气象。又“崤函帝宅,河洛王国”,三皇五帝以来,洛阳以其天地造化之大美,成天人共羡之神都,自殷商后,屡有王朝于此建都,洛阳渐成历史名城,人文底蕴雄厚,繁荣多时。伪梁窃据中原时,亦以洛阳为西都。

    今之洛阳,其繁花似锦程度,比之盛唐或有不如,然当世大城,能与之比肩者,也不过广陵、金陵寥寥数城而已。大唐辖境内,洛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城。

    在这座大唐第一城内,有一座天下第一府,那便是皇帝李存勖的府邸——大唐皇宫。

    北风卷冬寒,洛阳位处中原腹地,寒冷自然比不上北地幽云,然而中原人较之边民,耐寒的本事本就要差些,此消彼长之下,寒意就浓了。冬日难熬,在这个动乱的世道,少不了一些贫寒者过不去冬日这道坎,然而这却与皇宫中的人没什么关系。

    皇宫内某处奢华的园子,名为熙和园,内里住着当今天下最得宠的女人,她便是皇妃刘氏,李存勖的第四个妃子,皇长子李继岌的生母。

    前伪梁上-将段凝,如今的大唐滑州留后段凝,如今正弯腰跟在一位侍从身后,小心翼翼踏足那座他望眼欲穿的香园。说是“段凝”已经不太妥帖,前些时候,他已经被李存勖赐名“李绍钦”。

    段凝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人皆抱着堆成小山一般的礼盒,约莫是要奉上的东西太多了些,以至于段凝自个儿也不得不抱一满怀。一路行来,大腹便便的段凝已有些吃不消,虽是冬日,额头上细汗密布,连脚步都有些颤颤巍巍。

    便是如此,不敢流露出半点儿不耐,在前领路的宦官回头看了段凝一眼,笑眯眯道:“大人,需要小的相助么?”

    段凝马上灿烂笑道:“公公客气了,不敢劳大驾!”

    那宦官本就没有真帮忙的意思,在踏足进门的时候,道:“大人自跟我进去便可,其他人就留在此处吧!”

    段凝赶紧照做,回头吆喝随从将礼盒交给园门处的宫女、宦官,自己却未放下怀中的东西,在那侍从调笑的眼神中,亦步亦趋迈进门。

    殿堂内,金炉里散发着阵阵热气,隔着珍珠帘,刘氏斜卧在小榻上,无限慵懒。鸾凤髻上金花十二株,青衣饰二行翡翠,系蔽膝,大带,腰悬白玉佩,愈发存托得她雍容富贵,仿佛天上仙子,不可侵犯。

    段凝在帘外放下礼盒,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帘子里传来刘氏慵懒的声音,恍若化不开的蜜饯,“起来罢。段将军可是好兴致,这么大冷的天,还惦记着往本宫这儿跑,难为你了。”

    “能来探望、孝敬娘娘,是绍钦的福分,绝无半分为难!”段凝起身,大义凛然道,“这回来觐见娘娘,小人特意带来了产自南海的玳瑁、东海的珠贝、北地的虎貂、西域的宝石,都是些略有独到之处的物什,希望能入得娘娘法眼。”说着,掏出一张礼单,递给宦官。

    刘氏精神稍振,接过礼单细细看去,又挑开几个礼盒,眼神愈发明亮了些,最后笑着对段凝道:“将军居于滑州,而能得四海之物,有心了。”

    段凝见刘氏言语中颇有满意之色,顿时大喜道:“为娘娘和陛下尽心尽力,乃是臣子本分,小人略尽职责罢了。天下都是陛下和娘娘的,四海物产丰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是陛下和娘娘日理万机,无暇理会这些,这正该是我们臣子当为陛下和娘娘做的!”

    刘氏闻言咯咯笑出声,心情愈发舒畅,放下礼单,摆手让侍从收起礼物,复看向段凝,问:“将军为大唐为陛下如此尽心尽力,是难得的忠臣能臣,因有将军这般臣民,大唐才能蒸蒸日上,陛下知道将军的心意后,必定也是十分满意的。既是如此,滑州这个小地方怕是不能让将军尽展才能了,将军意欲何往?”

    见自己的付出终于到了有回报的时候,段凝喜不自胜,又是恭恭敬敬大礼拜下,先叩谢了一番天恩,这才字字斟酌道:“泰宁乃丰饶、繁荣之地,小人听闻此地多珍奇,愿为陛下和娘娘取之!”

    刘氏颔首道:“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稍后本宫会与陛下言说,升你为泰宁节度使。”

    段凝按捺住激动,忙不迭谢恩。

    刘氏摆摆手,复又斜卧。

    段凝识趣的告辞退出。

    刚出门,方才那领着他进门的宦官,就一脸笑容迎上来,不复之前倨傲,恭喜道:“将军即将升任泰宁节度使,小的先行贺过了,如将军这样的忠臣、能臣,日后定能成为大唐栋梁!”

    段凝自然知道规矩,先谦逊一番,看看左右无人,忙从怀里掏出一件小礼盒,塞给那宦官,亲切的笑道:“承蒙公公高看,不胜荣幸,小小心意,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那宦官毫不客气将礼盒揣进兜里,一片赞美之词中,笑嘻嘻送段凝出了园门,彼此说定,日后定要多多“亲近”才是。

    出皇宫时,段凝回望了一眼雄伟壮阔的宫殿,眼眸里尽是掩盖不住的喜气、笑意。迎上来的亲信一见段凝这脸色,就知道他所谋之事已成,自然免不了一番溜须拍马。段凝志得意满的跨上马,待离了大道,趾高气昂的对亲信道:“伪梁还在时,你家主子我就是朝堂重臣,眼下这世道虽然变了天,本座仍身居高位,你可知,为何当今陛下不仅不追究我之前领兵相拒的罪过,反而能容我步步高升?”

    亲信谄媚道:“大人的智慧,自然不是我们这些俗人能够揣度的!”

    段凝哼了一声,高高在上道:“你们这些庸人自然不能揣度,但本大人不妨告诉你,你且听好了!这世道虽然在变,但有些东西却亘古如一,比如为人臣者,就得清楚知晓君意。君王好什么,你就给什么,如此你必能官运亨通。说得再明白些,君王需要刚强正直之士,那你就做一个直言敢谏的臣子,若是君王需要忠诚、心思玲珑的臣子,那你就得会讨君王欢心——这,就是为臣之道啊!”

    所谓逢迎上意,不外如是。

    在亲信一片赞美、附和声中,段凝春风满面。

    皇宫,熙和园。

    刘氏依偎在李存勖身旁,正巧笑依依的和他一起观看伶官们表演舞剧,两人不时指指点点,笑声不断,更添举杯换盏,其乐融融。世间权力的最巅峰处,也是人间享乐的极致处。

    刘氏在伺候李存勖饮下一盏美酒后,突然哀叹,变得不乐。李存勖不知其故,因问之。刘氏眨巴着美眸,既可怜又担忧道:“今日李绍钦来宫里拜见,未得陛下允许,臣妾私收了他的礼物,实在是担心陛下处罚呢!”

    李存勖哈哈大笑,“此乃小事,只要你开心,收些礼物算什么,不必担忧!”

    刘氏并未因李存勖的宽慰之言,而改变神色,继续幽幽道:“可臣妾一时不慎,还答应了段凝,为他求得泰宁节度使一职……陛下,臣妾死罪,臣妾这就去退了他的东西,不能让他妨害了陛下的社稷大事!”

    这是大事,李存勖却仍旧不以为意,不仅如此,他甚至信誓旦旦道:“段凝是个忠臣、能臣,他任滑州留后的这段时日,为朝中进贡了不少珍奇、财货,有功于社稷,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朕也预备给他升官,今他既令爱妃高兴,更该赏赐!泰宁节度使,朕看这个官职很适合他!”

    “真的,陛下不怪罪臣妾?”刘氏“惊喜”起来。

    李存勖大笑,搂着刘氏道:“朕于马背上双手取天下,这天下都是你我的,区区一个泰宁节度使,你想给谁便给谁,朕岂会为这点小事怪罪爱妃?”

    刘氏顿时“受宠若惊”,连忙拜谢,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李存勖如今专宠刘氏,天下人皆知,然他初灭伪梁时,却不是这般。朱友贞有一美妃郭氏,李存勖初见时便惊为天人,不但赦免了其死罪,还召她侍寝多日。但当这事为刘氏得知后,她醋意大发,搬出一套大道理,与李存勖好生争论了一番。李存勖竟然觉得自己理亏,遂不再召幸郭氏,非但如此,在刘氏的强烈要求下,李存勖甚至将其远放为尼。

    正是因为此事,内外皆知刘氏乃厉害角色,遂争先恐后巴结。段凝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自大唐灭梁以来,楚国派人入贡,吴国遣使入贺,岐国封表称臣,李存勖因此志满气盈,遂整日外出游猎、吃喝玩乐。刘氏擅长歌舞,李存勖本人也长于音律,两人竟时常一起在宫中登台唱戏。

    当下,李存勖和刘氏少不了一番耳鬓厮磨,闹得热闹时,竟然丢下一帮唱戏的伶人,自去屋中颠-鸾-倒-凤去了。

    几日后,李存勖带着刘氏外出狩猎,到了中牟县。

    李存勖每外出,常令银枪效节军随行,这番也是如此。数千人驰骋于大地,免不了践踏良田里的庄稼。随行的官员中,有一位是中牟县令罗贯,他不忍百姓受灾,因此上前劝谏李存勖,“陛下乃百姓之父母,缘何要践踏百姓的庄稼呢?”

    罗贯这番话说得很有技巧,虽是劝谏之言,却没有锋刺,然而此时李存勖正在兴头上,哪里容得了罗贯多嘴,坏他的兴致?当即斥退罗贯,让他滚回县中,不必再随行。

    罗贯虽离开,李存勖的兴致却淡了,不久,他恼怒的对身边的人道:“朕于马背上凭双手取得天下,使得四方来朝,谁敢不服?天下都是朕的,朕于其中纵横奔驰,竟然还有人敢多嘴坏朕兴致,实在是可恶!罗贯这厮,实在是不当人子,朕欲除此贼!”

    敬新磨正好在李存勖身旁,闻听此言,大惊,连忙抢先领了命,去将罗贯追回。

    李存勖兴致被坏,罗贯亦正愤愤不平,行得半路,却听见敬新磨召他回去,顿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好在敬新磨低声对他道:“大人勿忧,我当为你解此危难。”

    罗贯诧异不小,心思复杂的跟着敬新磨回到李存勖面前,李存勖还未问罪,敬新磨已经先一步责备起罗贯来,怒气冲冲道:“你既是县令,岂不知天子喜好游猎?你既知晓,为何还要纵容百姓种田,阻碍我皇驰骋?你罪该万死!”

    李存勖一听敬新磨这话,不禁哑然失笑,无趣的摆摆手,对罗贯道:“你是县令,管理一县之地乃你之职责,日后当继续恪尽职守。”

    见李存勖这就让自己又退下,罗贯哭笑不得,对敬新磨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待李存勖先行之后,这才带着一干中牟县官吏离开。

    归程中,罗贯只觉气闷难耐,忍不住仰天长叹。

    “大人缘何长叹?”旁边有官吏问道。

    罗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一路归去,眼见道边良田中,无数庄稼被毁,罗贯悲从中来,既忧且愤。他心道:陛下灭梁扶唐,君临天下,观其往日所为,莫不是一代明君之象,初入主中原时,亦有抚民安社稷之策,不曾想仅仅数月,竟也纵情声色犬马,荒废政事,行事愈发无度起来……天下苦战久矣,人心莫不思安,当此之时,外有诸侯未平,内有奸佞未除,陛下不思整顿江山,安社稷、荡群雄,还天下一份安宁,竟还如此扰民,沉浸于享乐中不能自拔,实在是令人痛心……

    “天下啊天下,数年、数十年之后,尔当如何?”

    ……

章五十七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8)

    (第二更。)

    郭崇韬阴沉着脸回到府中,没理会任何人,直接进了内书房,随即紧闭房门,将自己关在里面,半日不曾露面。

    府上的人议论纷纷,皆不知如今贵为大唐枢密使、权倾一时一言九鼎的郭崇韬为何会如此愤懑。

    有消息灵通者说道:“近来,匡**节度使温韬被陛下赐名李绍冲,枢密使大人屡次劝谏,言其不可重用,陛下都没有纳谏,故而不顺心。”

    “便是伪梁尚在时,助纣为虐,挖掘过我大唐山陵的温韬么?”有人问。

    “可不就是他么!哎,这样的人,本该被夷九族的,但咱们攻灭伪梁后,此厮因献上赵岩的首级有功,并未被问罪,还得以保住了原来的官位!”先前那人愤愤道。

    “原来如此!那他又如何得以受宠,被陛下赐名?”

    “还能是为何,不就是以财货贿赂了宫中的那些伶官、宦官,还有那位贵妃么?”

    “啊!这话可不能乱说,赶紧噤声!”

    入夜后,府中来了一位常客,郭崇韬在东书房与其相见,两人深谈良久。

    “观枢密使脸色,可知近来颇不顺心,却不知是为何?”冯道依然是纤尘不染的模样,和煦的笑道。

    郭崇韬本就威严的国字脸,此时愈发显得凝重沉闷,“侍郎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冯道呵呵一笑,“自古以来,无论朝野,皆不乏小人,郭兄非是常人,如今又身居中枢,何必跟这些人俗人怄气?”

    郭崇韬没好气道:“如冯老弟这般养气功夫,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冯道不打算继续跟郭崇韬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转而说起另外一事,若有所指道:“说起来,如今这天下也并非处处都是不顺心事。”

    郭崇韬瞧了冯道一般,放松了身子,“冯老弟是说,北边儿?”

    “难道不是?”

    郭崇韬摇头一笑,意味莫名,“冯老弟可知,幽云最近战事如何?”

    “李从璟既复平州,复克营州,又败耶律敌刺三万大军,这事如今谁人不知?”冯道说完这话,忽而一怔,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难道说,战事最近起了变故?”

    “如老弟所料。”郭崇韬道,“最新战报,耶律倍率大军驰援耶律敌刺,李从璟被迫撤出营州,退守扁关。算一算,边关激战也已多时,此番,面对契丹五万大军,李从璟能否守住扁关,保得平州不得而复失,还是未知之数!”

    如此军情,冯道尚是初闻,心中难免惊讶,不禁为李从璟感到担忧,然转念一想,又道:“我听闻李从璟此番攻克平、营二州,只率领了万人出战,耶律倍、耶律敌刺五万大军南下,固然势大,然只要李从璟调兵遣将,以百战、卢龙两军共计三万人马,拥扁关之险,要拒之却是不难吧?”

    郭崇韬摇摇头,“非如此也!”

    “非如此,是为何?”

    郭崇韬叹息道:“老弟曾为出使契丹之使臣,应知,陛下有与契丹暂息刀兵之意,李从璟与契丹开战,本已违背圣意,若其有光复平、营二州之大功,或可将功抵过,然眼下边军于营州失利,被迫退守扁关,再想得到朝廷支持,却是不能了。而无朝廷支持,幽云何以能以一地战一国?若是李从璟能以万人拒五万契丹大军也就罢了,倘若他尽起边军于扁关,焉知契丹不会尽起国内之兵,与其争胜负,以图收复平州?若是情势果真如此,则大唐、契丹必有国战!李从璟违命与契丹开战,已有罪责,其能将战事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也就罢了,而若导致两国全面大战,其行已是罪不容诛,他岂能如此行事?”

    冯道长于政事,于军事并不如何擅长,但郭崇韬这番话说得明白,他已理解其意:大唐能接受与契丹局部战争,却不能接受与其全面战争!

    “郭兄,契丹势大,不可不制啊!先前我有幸进入草原,得见契丹国内情况,深知其国力已非同小可,若是此时不加以遏止,以其目下态势,不出十年,必为中原大患!李从璟谋国不避难,谋生不避死,一片赤子之心,皆是在为大唐尽忠,且不说他有克复平、营二州的功劳,当其危难之际,朝堂岂能袖手旁观?”冯道不平道。

    郭崇韬仍是摇头,“若是往日,情形或许不同,然则眼下朝堂局势,老弟岂不知晓?当此之际,陛下哪有心思太过关注幽云?”

    冯道闻言默然,沉吟片刻,抬头道:“平州本我大唐疆土,之前为耶律阿保机豪夺,此为国耻,而大唐不能奈何。今李从璟取之,使其重归大唐,其行岂不雄壮,其利岂不深远?便是只保得平州,李从璟仍是大功,朝廷便不能相助一二?”

    郭崇韬三度摇头,“不能。”

    冯道终于怒而站起,“郭兄,你身居枢密使高位,统管天下兵事,竟不能在幽云危难之际,予其半分帮助?粮草,军械,当真半点也无?”

    “眼下陛下无心兵事,我能如何?”郭崇韬无奈道。

    冯道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说。

    不久,两人不欢而散。

    冯道走后,郭崇韬仍旧坐在原位,没有挪动。

    良久之后,他走到书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提笔,写下一封书信。

    “……恩师言归,兄亦尝思相助,然则眼下边地形势不明,战事莫测,恩师久在幽云,有积威,当坐镇幽州,断不可于此时离开……如有恩师坐镇边地,兄当调遣物资,送至幽云,稍壮吾弟军威……”

    写罢书信,郭崇韬搁下笔,坐在檀木椅上,默然良久。

    不知何时,他喃喃自语道:“老师,非是学生不体恤你病情,而是你一旦归朝,必与我争权。朝中小人边地,奸佞得势,学生已是举步维艰,容不得再受老师你的威压了……老师,勿要责怪学生,谁让你是大唐第一将?”

    冯道辞别郭崇韬后,回到家中,也将自己关在了书房,谁也不理。

    书房中早已有人相候。

    “侍郎大人。”吴长剑向冯道行礼。

    冯道回礼后招呼对方坐下,略显萧索道:“枢密使不肯相助幽云,我对不住从璟老弟啊!”说着,将和郭崇韬的谈话,简要告知了吴长剑。

    吴长剑道:“李存审老将军进来病情日益严重,亟待归朝休养、医治,数次上书朝中,皆无回应。今日闻听侍郎大人之言,恐怕这其中因由,有大半在枢密使了。枢密使掌军事大权,对待幽云战事,尚且如此说辞,看来军帅所料不差,幽云已难从朝中获得多少支持。”

    冯道不知该作何言。

    吴长剑宽慰道:“侍郎大人也不必如此,今日枢密使大人虽未答应相助幽云,但有侍郎大人今日之请,又有军帅、李老将军与其情分在,想来枢密使不至于让朝堂,在幽云战事上,太过责怪军帅。如此,也不算没有收获。”

    “世道如此,夫复何言?”冯道情绪有些低落,“就是苦了从璟和边军将士!”

    吴长剑因没有抱过希望,所以不曾如冯道这般失望,犹能微笑道:“枢密使大人之所为,也不过是为己谋身罢了,算不得什么。”

    “为己谋身……”冯道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一时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他站起身,至窗前,推开窗叶,负手看向夜空。天黑月隐,不见星辰,寒风拂面,冬日气息冰冷刺骨,让人难免生出畏惧不前之意,只想窝在一角,护得己身暖和。

    冯道眼神复杂,夹杂着痛苦和茫然,良久,他喟然而叹,悲愤道:“人人都在谋自己,何人来谋天下?”

    ……

    李从璟放下手中的书信,提起笔,想要写一封回信,笔尖落在纸页上,却久久未动,以至于白纸上凝聚出一个偌大墨点。

    他虽身在边地,最近又忙于战事,但对朝堂形势,却清楚得很,这其中固然有军情处在发挥作用,也有冯道、敬新磨、李嗣源等人时常与他书信来往。

    李存勖沉溺享乐,荒废政事,赏罚失度,以至于良臣功将得不到重用,而谄媚小人屡获封赏、窃据要位,以他千年的历史观,他自然知晓,这是朝廷走向衰败、没落的节奏。

    然则,李存勖从晋王到大唐皇帝,再到入主中原,积威深重,凭此,天下尚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大乱。

    那句“竖子无德,天下必将乱于尔等之手”的感慨,并非针对某一个人,而是针对某一群人,针对大唐目下局势,是一种远见。因他知晓历史走向,故而更能在接触到某些信息后,被触动心弦。

    于他而言,中原可以乱,但幽云却万万乱不得。不仅不能乱,还需得蒸蒸日上,不如此,不足以抗衡契丹。如何在大唐走向衰败的时候,使幽云逆流而上,提升自身综合实力,落脚点不仅在幽云如何变,也在如何应对朝堂反应。这是一个挑战,一个艰巨的任务。

    扁关外,契丹大军正在大举进攻,交战声昼夜不息,仿佛要震碎这片山河一般。

    推开门,李从璟就能看到扁关内墙,那里,百战、卢龙两军将士正在浴血奋战。

    面对边地战场,眼见将士门前赴后继,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杀向前,李从璟心中的愤然并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郁,他拿着书信的手负在身后,自语道:“你们每个人都走了自己的道,却让天下百姓无道可走;你们每个人都在谋自己的身,却让这天下大身无处可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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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