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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二十八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7)

    翌日,天色方明,大军拔营启程。

    李彦超跟孟平为先锋,先行一步去攻打襄平、昌黎,李从璟在营前相送。起初李彦超言大军兵分两路,实则在其自身攻昌黎,孟平攻襄平的情况下,大军已分成三路。此种安排并无不妥,究其根本原因,是因两军“意气之争”。

    李从璟并不担心昌黎、襄平不能克,甚至不担心平州城不能克,他所忧者在于平州城攻克之后,大军能否守得住这块失而复得之土地。

    如今莫离已去渤海,卫道尚且身在幽州主持诸事,李从璟身边可为其出谋划策之才便只杜千书一人。然杜千书少涉军旅,其所长不在征战,而在政务。杜千书天才不及莫离,经验不及卫道,年纪尚轻,虽在契丹时有所磨练,心性坚韧,见识和思维皆不差,但要成为李从璟左膀右臂,还有待时日。

    虽如此,行军途中,李从璟依旧和杜千书就往后局势详论了一番,在李从璟抛砖引玉后,杜千书说道:“以百战、卢龙两军军力,又添军帅亲自坐镇指挥,此番要攻克平州不难,难在守土御敌。守土、御敌,是两件事也是一件事。平州前些年才为阿保机所占,获利未多,而今番为军帅所夺,其必不甘心,定会发兵来夺。其若发兵与军帅作战,必用良将,契丹国猛将无数,其中-功勋最为卓著、最为阿保机所倚重者,有八人,堪称八虎上-将。”

    李从璟前后对契丹了解已然不少,契丹八虎上-将他却不曾耳闻,此时听杜千书说起,便细问之。杜千书道:“八虎上-将,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姑且不言,余者六人,分别是腹心部大将耶律斜涅赤,司近部大将耶律敌鲁古,北院夷离堇耶律敌烈,南院夷离堇耶律欲隐,北府宰相萧痕笃,军政大臣耶律敌刺。此六人皆乃阿保机心腹重臣,皆能独当一面的栋梁之才,在其王者未成之际便相随左右,对其忠心耿耿,阿保机每逢亲自征战,必有其中数将相随。”

    李从璟前世便知辽国素有南、北二院之制,北院“以国制治契丹”,南院“以汉制待汉人”,以汉奸韩延徽为首的康默记、韩知古等人最先倡导这一体制,只是不知此时这套体制是否已经完善。此时他冷然道:“契丹侵扰幽云日久,这六人既是战功、地位双重显赫之辈,料来手上没少沾染边军和汉人的血!”

    杜千书深以为然,愤愤道:“不啖其肉、饮其血,不能消减幽云与此辈深仇大恨!”

    这些都是后话,日后定有战场相见之时,目下李从璟无暇多虑,问杜千书:“这六人可有人驻扎于营州?”

    杜千书摇头:“这些人都已是契丹重臣,皆在契丹境内,若无重大战事已不会轻易出境。倒是听闻现坐镇营州之将,似是南院部夷离堇耶律欲隐之子。”

    这倒有些可惜,不过如此一来,契丹便是要救援平州,一时之间也无重量级大将赶到,李从璟就能从容应付。待他安定平州,契丹再发兵,无论领兵前来者何人,他都丝毫不怯。

    李从璟道:“若是攻克平州,该如何守土,又如何御敌,司马可有良策?”李从璟已任用杜千书为军府司马,故此称谓。

    杜千书思虑片刻,昂扬道:“御敌之道,下官知之甚少,守土之任,军帅但可放心,下官定叫军帅无虞。”

    李从璟心知杜千书已有腹稿,只是可能思虑还未成熟,故此不肯深言,也不强求,决定稍后两日,待杜千书谋划妥当再问不迟。

    数日无话,待到第四日时,前方有军报传回:孟平、李彦超已克昌黎、襄平两城。

    李从璟笑对杜千书道:“两位将军何其急也!昌黎、襄平距离出发之地本有五日路程,今日捷报即至,可见两位将军攻城均不逾一日,神乎其速,不负善战之师威名!”当日说三日破城,是指攻城三日,却不想孟平和李彦超皆是一战而下。

    既是捷报,杜千书也高兴,笑问:“捷报虽同至,却不知哪位将军先一步克城?”

    李从璟将军报递给他看,“说来也巧,竟是同一时辰。”

    杜千书看过之后将军报还给李从璟,“然则昌黎距离稍远,襄平敌军稍多,这高下该如何分?”孟平与李彦超的“意气之争”全军皆知,也非什么坏事,因是杜千书如此问道。

    李彦超攻打的昌黎距离稍远,这是他主动选择,他欲两敌相较取其难者,再速胜之以夸能,不料襄平敌军稍多,让他盘算落空。

    李从璟将军报递给军使收起,道:“算是平局。”

    中军路过昌黎、襄平时,留下少量驻军守卫、稳定城池,带上李彦超和孟平所部,继续赶往平州城。

    数日后,大军抵达平州城下。

    作为州城,平州比之昌黎、襄平要雄伟得多,不过李从璟领军以来,攻克的州城也不少,并不缺乏攻打大城的经验。在进入平州之前,昌黎、襄平之战还未开打时,李从璟就已派遣哨探前往平州城查探情况,根据哨探带回的消息,平州城中守军的确只有三千余,其中有大半是早年跟随卢文进杀李存矩叛唐的老卒。

    初,因不满李存矩骄横,又兼莘县会战战事惨烈,晋军伤亡颇重,士卒多不愿赶去参战。后其部将擅杀李存矩,卢文进无奈,只得带领部卒叛晋回攻新洲,不克,转攻武州,又不克,遂投奔契丹。阿保机便命卢文进守卫平州。

    无论卢文进投靠契丹处于何种目的,因其部将杀死李存勖之弟,此时他都不可能投降李从璟,于李从璟而言,平州他必须攻克,是以也不会跟卢文进啰嗦。

    抵达平州后,李从璟随即派遣郭威率领君子都前往带方城,军令:阻截带方敌军救援平州城。至于对乐浪、玄菟两城的防范,因其距离稍远,李从璟只是让孙二牛广布游骑监视而已。

    这回攻打平州,李从璟准备良久,百战军抵达幽州时,他给李存审的书信中也言明了此项行动,不出意料取得李存审支持。李存审坐镇幽州这些年,未尝没有收复平州的想法,尤其平州守军皆汉卒,更是别有滋味,然终因军力不够未能如愿。此番是李从璟北上真正意义上的初战,李存审没有理由吝啬,辎重和攻城器械的配置都很充足。

    以万人攻三千人,李从璟不认为这有任何难度。攻城前日夜,李从璟召集诸将分派攻城任务。

    李彦超因不服前期未能在跟孟平较劲时战局上风,上来请战:“末将愿打头阵,若不能克,提头来见!”

    孟平无意与李彦超争个高低,却不能不顾及百战军颜面,亦出列请战,“末将请攻第一阵!”

    攻坚战不比其他,守军天然占据优势,头阵时因守军防御器械俱都完好无损,士卒精神饱满,所以往往意味着要碰硬骨头,所受伤亡较之后阵要大上不少,且首功便能克城之战毕竟少之又少,往往充当疲惫、削弱敌军的角色,因此但凡攻城战,除非稳操胜券或者立功心切,少有愿带部卒头一个上阵的将领。

    李彦超愿争头阵,且不论他是为何,在战场上仅凭这条就能让李从璟满意。卢龙军战力如何,其军貌风纪如如何,将领士卒又如何,因是李存审所领之军,李从璟知其不会差,了解亦有一些,但却并不深入。要掌控卢龙军,需得下得卒心,上满将意,此乃李从璟战后之要务。

    李从璟笑对李彦超道:“李将军奋勇,卢龙军敢战,昌黎一战已有表现,本帅心知肚明。现平州城近在眼前,决战将启,本帅耳边犹存将军当日‘旦夕可下’之豪言,每每思之莫不振奋,今李将军既请头阵,本帅断然没有拒绝之理。”

    李彦超看似粗莽,出战以来处处争先,与孟平和百战军争锋相对,有不分出高下不罢休之态势。然则李彦超其人李从璟尚知晓一些,不是鲁莽之辈,否则李存审岂能放心让他作为领军将领,来配合李从璟征战?如此想来,李彦超的举动或许还有其他深意。

    李从璟话说完,李彦超精神大振,正欲说什么,李从璟已是接着道:“然则百战军初临幽云,全军上下求战之心已分外迫切,明日平州之战,百战军无呐喊助威之意,有与卢龙军并肩作战之心。既是如此,攻城一战何须分先后,平州只三千守军,我便南北夹击,同时攻城,让其首尾不能兼顾!”

    “军令:明日辰时,卢龙军攻南门,百战军攻北门!”

    说完,李从璟挥挥手,“诸位将军若无异议,自去准备吧。”

    众将来之前对李从璟如何安排明日攻城顺序,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李从璟如此安排明显出乎大多数人意料,这些人面面相觑,与那些预料到李从璟会如此决定的将领,齐齐抱拳应道:“我等谨遵军帅军令!”

章二十九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8)

    从中军大帐回到自己的营帐,李彦超同样召集部将安排明日攻城任务,诸事议定之后众位部将散去,唯留一人。此人年纪与李彦超相仿,难得眉宇间气质都有几分相似,不是别人,乃李彦超亲弟符彦饶。

    帐中已无人,符彦饶寻一处坐下,放松了身子,望着符彦超轻笑问:“明日攻城,南北门同举,卢龙军与百战军不分主次,李从璟如此安排,大哥以为如何?”

    李彦超没坐,在帐中来回踱步,右拳无意识的轻击左掌,寻思片刻方道:“见到军帅之前,我确实担忧他对百战、卢龙两军分而视之,毕竟百战军乃军帅根基,起初不过区区三千人,转战逾年,历经数次大战,方有今日之相,军帅岂能不亲之信之?卢龙军则不同,与军帅素无瓜葛,便连协同作战也无,军帅北上击契丹,但逢大战恶战,会否怀有偏心,把卢龙军用作刀子使,苦活累活卢龙军来做,甜头让百战军,如何能不担心?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如今李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日后接替父亲坐镇幽云已是明事,到那时卢龙军在幽云是何种地位,让人忧虑。”

    与李彦超五大三粗的外形不同,符彦饶风度容貌俱佳,有翩翩公子之态,他笑道:“正因此,进入平州前我才建议你,但有战事不妨争先,但有难事不妨揽肩,平州守军不多,攻打看似简单,实则并不易取,头阵之责必致不小伤亡。但李从璟今日军令,无疑是将头阵之事抹去,将艰难平摊到了百战、卢龙两军身上。既如此,大哥以为李从璟如何?”

    李彦超沉吟道:“军帅此举自然公正。不仅如此,前日攻昌黎、襄平之战,军帅之令亦无不妥。就目下而言,军帅对百战、卢龙两军,似是一视同仁。”

    符彦饶点头,“若是李从璟有意重卢龙军而轻百战军,我反倒是会疑其不安好心,但他双手端平,我已无疑虑。”

    符彦饶此言甚为符合李彦超心意,他道:“大战在即,且战且看。攻平州是场大战,平州攻下后更不缺大战,你我早作准备吧。”

    符彦饶起身,告辞离帐。

    李从璟从梦中醒来时,天色尚早,他起身穿衣着甲,掀帐走出大帐,抬头望见夜空深邃如海,点点繁星如萤,一阵夜风从他身旁掠过,有些凉意。大营中灯火通明,顶顶营帐星罗密布,一眼望去如一幅铺成开的巨大画卷,有朦胧模糊的炊烟在其间袅袅升起。一队巡逻军士从李从璟身旁经过,将士们停下脚步行礼,见李从璟没有指示,又迈步离开。

    李从璟望见对面的平州城头同样亮如白昼,火把在黑暗撕扯出一片光明,火影下平州守军戒备森严,城墙上依稀可见的狼牙拍、床弩、叉杆等器械轮廓冰冷。在帐前静立片刻,营地中渐渐喧闹起来,将士们从帐篷中现身,开始进餐。各种战前准备工作在各处开战,黑夜平静的面纱悄然滑落,这意味着大战要开始了。

    辰时前,大军已经在营外摆开阵势,投石车、尖顶驴车、巢车、云梯等攻城器械都到了指定位置,依照章法铺陈在各处,虽无交战声,气氛已格外庄严肃穆。远天的颜色由黑至灰至青再至百,太阳尚未露头,已有晨光从云层中泼洒下来,将营前兵甲严整的军阵照得清清楚楚。

    离开营地,李从璟在杜千书、丁黑、耶律敏等人跟随下,踩着木梯一步步踏上高耸的望楼。望楼高达数丈,甚至比平州城墙还要高上一些,凭栏而望都能看到平州城墙后的街、坊。至于城头马道上或静立、或奔走的军士民夫,都如蚂蚁一般,落在李从璟眼里。

    望楼旁的楼车上,旗官紧握令旗面向望楼,静静等待李从璟发令。望楼和楼车下,摆开一排高架军鼓,更有一队号角手手持号角而立。此时战场还是静默的,将士们握紧自己的兵器,目视前方,等待军令抵达,大战开启的那一刻。

    辰时。

    “攻城!”李从璟在望楼上,轻轻吐出两个字。

    旗官端起比人还要高出许多的令旗,迎风挥舞起来,飒飒作响。

    “军帅令:攻城!”

    呜呜的号角声和咚咚的鼓声随即响起,重如山峦。

    严整的军阵从前至后,有序向前开进。骑兵首先驰出,在两翼奔走。

    大战,开始了。

    ……

    第一波接近-平州城的并非攀城大军,而是由盾牌手、弓箭手掩护的填壕军士、民夫。护城河有浅有深,城大则沟宽,填壕沟有将棚车直接推入其中的,亦有让军士运送石头、木块、泥土装填的,前者施工简单,伤亡少,但所需材料甚巨,且守城军士一旦以火箭攒射,棚车必备烧毁,这就需要在棚车外裹上浸水牛皮,这就更加消耗物资。国力军力决定战争胜败,强国富军不惧征战,就在这些原因。

    不仅攻城如此,守城亦如此。倘若攻城一方一队配置一辆云梯车并一辆楼车,或守城方城头十步一架大型床弩,那对方都不用打,直接投降就可以。

    幽云地贫,无此优厚条件,大军填河采用后一种方式。

    盾牌手弯腰猫身,将自己藏在盾牌后面,疾跑到壕沟前,稳住阵脚。跟在他们身后的军士、民夫便火速奔出,将携带的石头、木块、泥土丢入壕沟中。紧随其后的弓箭手纷纷引弓搭箭,对着城头阵阵齐射,掩护填沟。

    早在盾牌手进入射程范围内时,城头上的铁箭便如群峰出巢,没头没脑射下来,被盾牌护卫的军士自然幸运,然而填沟军士、民夫探出身子倾倒填沟之物时,多得是被利箭射中的,他们有的倒进壕沟中,有的倒在盾牌前,亦有虽中箭无伤行动能力的,捂着流血伤口撒腿往回跑。弓箭手和城头守军对射,互有伤亡,但因守军有女墙护身,到底是进攻的弓箭手伤亡更大。

    填壕持续时间长,伤亡大,相比之下工作却简单,寻常人都能做。因是每逢乱世,但凡大军征战,多有在攻城前挟持百姓,驱赶他们在攻城时填沟的。百战、卢龙军在攻昌黎、襄平之战后,俘虏有敌军,亦挟持有民夫,此时填沟的人大部分都是这些人。曾为敌军,战场上拼杀过便也罢了,然则百姓何罪,要受这份苦难?但世道如此,没有力量保护自己,运气又不够好时,命早已不在自己手中。

    百战军军阵中,投石车已开始发威,硕大的石块被抛向空中,落向城墙内外,压制城墙上的守军弓箭手,掩护同袍填壕。

    李从璟在望楼上,目光沉静的望着战场。壕沟前侧已经倒下成片尸体,鲜红的血流在黄土上谈不上异常醒目,但却足够触目惊心。平州城头已有多出女墙坍塌,石块砸中守城军士时,瞬间炸裂的身体如同被踩碎的柑橘,血肉飞溅。与之相对的,是壕沟已经快被填充完毕。

    一两个时辰之后,填壕的军士、俘虏、民夫得到军令,迫不及待退了回来。他们到底人多,工作进行的很快,城头守军到底人少,射出的弓箭数目有限,在他们身后,壕沟已经被填平。但即便如此,填河的这些人,也有接近小半数人永远留在了壕沟前侧,能活着回来的都是不幸中的万幸之辈。

    军士们推着楼车、云梯、棚车,高喊着向前冲出,大批士卒成阵型跟着突进。他们越过壕沟,不顾半途倒下的同袍,亦不顾城头飞射而下的箭矢,将楼车、云梯狠狠抵在了城墙上。

    蚁附。

    战事至此愈加惨烈,城头利箭、雷石、滚木、铁水混杂倾泻而下,而攻城方的投石车为免伤到自己人,已经停止工作。至此,攻城军伤亡激增。

    城墙外侧每一架楼车、云梯周边,城门周围,是激战最为血腥之处,不断有军士中箭、被砸中从而倒下,也有守军从城头摔下来,落地后不管死没死,都要被攻城军围上来乱刀剁成肉泥。

    百战军攻势甚急,平州守军本不多,要同时防御南、北两门,力量被分散,应付得十分吃力。

    日头逐渐升高,终至中天。复又下落,最后隐没在西山后。

    攻城一日,不克。

    在这一日中,百战军攻城部众换了一茬又一茬,轮流猛攻,每当一部伤亡达到一定程度,或者坚持进攻到了一定时辰之后,李从璟都会将他们换下来,让休息的将士替上。一日下来,百战军中大半都已经上过战场。

    夜,李从璟召集众将军议。

    军议议定:昼夜不息,持续猛攻。

    李从璟夜里没有去睡,他一直立于望楼上,指挥大军攻城。黑夜中,几支硕大火把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照得通红,平州城外每一个攻城的百战军将士,在回头相望时,都能轻而易举看到那个火把下的挺拔身姿。

    月如钩,清辉如碧。皎月的没能在天空划过一道完整的半月轨迹,就被初升的太阳隐去了光芒。

    带领君子都一部监视带方的郭威回报,带方敌军昨夜隐蔽出城,意图驰援平州,被君子都于半道杀散,其伤亡惨重,狼狈退回城中,再无异动。

    午时孙二牛派遣斥候回报,乐浪、玄菟敌军未动。

    未时,观察战场已经接近两日一夜的李从璟,见情势已经差不多,时机已经成熟,遂召来孟平,令其拣选死士,亲领精锐攀城。

    申时,孟平攻上城头。

    申时三刻,百战军攻入平州城中。

    平州城破。

章三十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9)

    平州城虽破,战斗却未停止。

    李从璟眼见孟平亲率死士攻上城头,经历艰苦战斗站稳脚跟,紧随其后的中军步卒纷纷攀援而上,成群结队的厮杀在各处展开,不时有军士倒下,摔下城头的军士饺子一般落在城外。城头或拥挤不堪,或空空荡荡,李从璟脚下的望楼位置很高,他能看清城头血火一片,断肢残骸和尸体侵泡在血泊中,或前进或后退的军士从上面碾过,甲兵掉落各处,床弩、狼牙拍、叉杆的残肢无助的散落着,落叶一样。

    平州守军开始撤离城头,各处的百战军紧追不舍,从各处甬道追进城中。一批百战军从城门冲进瓮城,河流一般从瓮城涌进城中,鲜衣怒马的李绍城冲锋在最前面,很显眼。

    李绍城和孟平两面进击,相互支援,百战军声势大涨。他们一同攻入城中,沿着平直的街道向前冲杀,已经完全掌握了战场主动权。

    此番李从璟攻打平州,所领部众只有孟平的中军、李绍城和君子都一部,其余百战军大半已撤回幽云,唯余皇甫麟依旧坐镇古北口。眼下李从璟面前百战军就有近七千人,加之五千卢龙军,兵力达到平州守军四倍。原本这就是一场必然会胜的战斗,所余问题不过耗时多久。

    孟平与李绍城之间相隔不近,中间有数个坊市,不过两部中间的街道都有百战军冲杀在其中,是以两部并未分散。平州守军在城墙失手之后,退入城中,没有投降、逃窜,而是据守街巷,与百战军展开了巷战。

    巷战之惨烈,丝毫不让城墙攻防。

    卢文进事先在街巷中便有布置,靠近城墙的平直街道上,砌垒出道道墙壁,将通道阻隔,只留下逼仄的通道,看上去如同迷宫一般。百战军人数虽众,进入迷宫之后施展不开,狭窄的通道只能容两人通过、一人拼杀。平州守军藏匿其中,与百战军血腥一对一肉搏,墙壁上开有方形小口,在百战军前行、拼杀时,屡有枪、矛刺出,给百战军带来不少损失。

    孟平从城墙上顺着甬道杀下来,望见面前街道的模样,眉头大皱,然战事进行至此,断无后退、暂停之理,容不得他有时间多想,一马当先杀进迷宫中。放进迷宫,就有一名虎背熊腰敌军冲出,一把巨斧当头劈下,颇具威势。孟平不敢大意,丢掉施展不开的长枪,抽出横刀去挡。突然间,身侧墙壁中刺出数柄长枪,惊得孟平往后一跳,堪堪避过抢尖,却被面前敌军一脚踹在肚子上,后退数步方才站稳。

    不能他发怒,他身后亲卫大喊一声小心,冲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以身子给他挡下几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利箭。孟平扭头一看,就见街道两侧屋顶上,有几名平州军弓箭手,而压在他身上,为他挡箭的亲卫,正被眼前敌军一斧子砍在后背,惨叫不及就脊骨俱裂。

    孟平大怒之际,他身后已有亲卫送上长枪,将在他面前再度举斧欲劈的敌军刺倒。他猛然起身,怒不可遏,“盾牌,弓箭,上屋顶!其他人,退出通道”又对身后亲卫道:“拆房拆门,聚集点火,投入通道!”怒骂,“烧死这些叛国狗贼!”

    孟平话没说完,街边民居中呼啦冲出几群平州守军,向他们冲杀而来,人未至而弓箭先发,他身旁又是数名军士倒下,更有斧头、石块等物投掷过来,砸在人群中。趁百战军阵脚混乱之际,冲出的平州守军已到跟前,挥刀挺枪杀上!不消说,这些人事先就埋伏于此,要偷袭他们。孟平羞愤难当,挥刀与敌军战在一处。

    不仅孟平有如此遭遇,其他各部多是如此。百战军随攻进城中,然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进展不仅缓慢,甚至变得艰难。

    城外望楼上,李从璟将这一幕幕收在眼底,也是怒极。卢文进的困兽犹斗,摆明了是死战,这种手法,伤敌伤己,可以预见,即便到最后平州军都会战没,百战军也会蒙受巨大伤亡。而在城池已破,卢文进外无援军的情况下,这种死斗毫无意义,平白牺牲将士而已。这让李从璟如何能不愤怒。

    他从望楼上跑下来,骑上马,冲至城下,攀上城头,在城墙上居高临下,近距离观察战场局势。

    如今平州北门被破,已陷入混乱,南门虽尚在平州守军手中,但亦不能久,今日必会为李彦超所夺。届时平州被两面夹击,实打实的死局。然则明知如此,平州守军依然死战,其因为何,不能不引人深思。

    李从璟想要找出藏身平州城的卢文进,将其击杀,以震敌胆。然而一城之中,要寻一人,如沧海觅一粟,何其难也。

    战事至此,李从璟虽然恼怒,却不至于因怒失控,他冷静命令李绍城和孟平所部从街道中撤出,聚于街道口,以防御阵型稳住阵脚,而后令百战军聚集干木、火种,欲烧其迷宫,将平州守军从迷宫出逐出,再趁势杀上。大军来攻平州速度很快,平州城又不小,卢文进备战时日短,能改造成迷宫的街道只是一小段,待百战军汇合卢龙军,只要冲过这一小段迷宫,以优势兵力杀入城中,即便平州守军负隅顽抗,亦可尽数歼之。

    平州城中百姓不少,李从璟深知民众基础的重要性,令部众奔走相告,劝其助王师诛杀叛贼卢文进,并保证一旦王师占据城池,必不扰民,并宣读抚民之策。此时,杜千书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劝百姓助王师伐逆时,他言道:“生生世世为汉人,今何背宗叛祖为蛮贼?”“卢文进不恤百姓,死战累民,而王师惜之,不愿纵火烧城,唯愿速战平叛贼!”在宣告抚民之策时,他又言道:“卢文进所征财物,王师尽数补偿;卢文进所征而战死之民夫,王师不究其责,以阵亡将士抚恤;王师克城,分平州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织!”最后他道:“大唐幽云防御使李从璟军令:大军进城,不扰一人,不取一物,违令者斩!”

    乱世当道,无论王师亦或“乱军”,攻城之后必定大掠财物,大抢女人,有些甚至会屠城。百战军向来军纪严明,李从璟不担心这个。另外,他坐镇幽云,虽有三万雄师,无法战胜契丹,能依靠者唯边境数十万汉人,以其苦难、仇恨相助王师,方有战胜契丹一线之机。当此之时,行仁政,发义兵,不仅不能扰民,相反还要护民、助民。

    一旦幽云之地,能得出现“十万青年十万军”之景象,则虽契丹国盛军强,阿保机亲领大军南侵,李从璟丝毫不惧。

    因是,杜千书这番话,并非满口虚言,而是实在政策。

    百战军将士众多,此时不急于进巷激战,其以一部防御负隅顽抗之平州军,另一部宣告杜千书的告民书,声势渐大,民居中不时有窗户、门板打开一条缝隙,有胆大的百姓,甚至露出头来看。

    夕阳渐要落山,城外城内的光线暗淡下来,然而傍晚并未给平州带来宁静,反而叫坊市都噪杂起来。南门李彦超攻势甚急,城墙、城门激战惨烈,平州守军已有防守不住之势,城破已在一时半刻之间,声势传到北门,无论是百战军将士,还是此地居民,心中都不会没谱。

    李从璟并不着急,因他知卢文进此时比他更急,便是卢文进打定死战到底,不求活命但求拼够本的心态,面对愈发喧闹的坊市和其中骚动的民众,也不能不惶恐。一旦百战军的政治攻势蓄积到一定程度,大军再以可靠战法展开巷战,只要其稍有胜势,坊市中的百姓必有不少采取行动,那才是让卢文进和气步卒感到绝望的境遇。

    干木、火种、投掷物已经堆积在每一条街口,小山也似,百战军弓箭手占据高处,步卒在军令引领下,开始做总攻准备。难得安静半响的北门,此时复又喧闹起来。

    就在百战军准备行动时,北门正中的大街上,走出来一群平州守军。当先的一人身着显眼的将甲,手中没有兵刃,三四十岁的模样,稳步向李从璟帅旗所在位置行来。人未近前,已有军士前来相告:平州守将卢文进,请见李从璟。

    李绍城、孟平等将,愤其迷宫战给百战军平添伤亡,请杀之。李从璟没有答应,决定先见见卢文进再说,示意前方将士让开通道,让卢文进前来。

    卢文进穿过百战军军阵,上城墙,至李从璟身前五步外停住,负手凝视李从璟半响,“李将军和百战军之名,早有耳闻,不曾想此番能有一战。卢文进叛国、败军之将,能在死前与李将军交手,虽死无憾。”

    面前的男子面容坚毅而愁苦,李从璟在被对方打量时也在打量对方,淡淡问:“将军意欲投降求生?”

    卢文进道:“投降,不求生,但求死!”

    “哦?”

    “卢文进自知绝无生还之理,亦不奢求苟活。今日败于李将军之手,是李将军棋高一着,卢文进虽求死战而不能得。既如此,何必求活?”

    “若不求活,赘言何意?”

    “唯有一请。若李将军仁慈,请让士卒活命。杀将、叛国、降敌、死战皆卢文进一人所为,将士听命行事而已,望李将军怜其性命,卢文进感激不尽!”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既有据城死战之意,令我部卒伤亡甚多,焉能想降便降?你既怜惜士卒性命,愿投降王师,先前又何必令其死战?如此自相矛盾,谁能容你?”

    李从璟指着平州城,愤然道:“平州城,数万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死伤千百!”手臂抬高,“幽云之地,数十万百姓,在契丹马蹄下家破人亡者十之七八!”又指向南方,“中原无数仁人志士翘首以待,拒契丹,平边地,封狼居胥!而你,生长于这片土地,受乡土之恩而为人,不思尽忠报义,竟然背叛了它!置家国大义不顾,置数十万百姓生死不顾,认贼作父,屠戮同族,手上沾满父老乡亲之血!而今日,你竟求本帅让那些刽子手,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活命?!”

    “卢文进,本帅今明告于你,自我领军征战以来,灭敌无数,俘敌无数,谅敌无数,化敌为友无数,便是我百战军两万将士,亦半数曾相互刀兵相向!但今日,本帅不容尔之请降!”

    “无论你曾有何种理由,你的步卒曾有何种理由,都不该叛国降贼,残杀同胞!死,人之所不欲,然人之所不欲有更重于死者!今,你既不忠不仁,我何须有情有义?不杀你,不尽灭尔之步卒,本帅无颜面对全军将士,无颜面对边地百姓,更无颜面对无数先烈,无颜面对江东父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说罢,李从璟转过身,面对城下严阵以待的数千百战军将士,挥手下令:“传帅令:全军总攻,敌军片甲不留!”

章三十一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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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从璟下达总共-军令时,天色已暮。及至战事停歇,还未到子时。

    百战军总攻时,李彦超破了南门,也攻入城中。李从璟让人将巷战之法教给李彦超,是以李彦超虽然后进,战事进展实则不慢,损失更是小了许多。不出李从璟意料,在百战军巷战一鼓作气之时,坊市中不少青壮百姓或驱逐埋伏民居中的卢文进部卒,或手持厨刀等利器冲出,助百战军作战。且先不言其是否与王师同仇敌忾,仅是杜千书公布的抚民之策,就足够让他们知道怎样选择。半座平州城,在战事中后期都沸腾起来,炸了锅一般,百战军、卢龙军和平州百姓组成的沸水,肆意蒸煮着其中的平州守军,让他们苦不堪言。

    子时前刻,卢文进在平州城的部卒,悉数被斩杀。纵有些许落网之鱼,不仅无伤大雅,也逃不了几日,其本人被李从璟令人压下去,待来日处决。

    大军破城,欢呼雷动,将士们庆贺胜利和余生,百姓们奔走相告,喜态浓烈。无论卢文进在平州是否有安民举措,但他先失家国大义,注定他不可能得民心。平州陷落不久,至今不过五年,仇恨正盛,若是日久,百姓习惯了卢文进和契丹统治,怕是又会淡忘仇恨、失掉血性,那百战、卢龙两军复土之战,就要辛苦一些。

    攻占平州城,大军占据城中各要点,接手城防,巡逻街道,清洗战场。李从璟又令李绍城派遣部众分散城中,打击作奸犯科之徒趁机作乱、谋利,再令斥候前往带方召回郭威,并向带方、乐浪、玄菟三城和辖下各地各城宣告平州城战事结果,令各地守军、官员投降。

    除却这些,最重要的事就是清点战果,斩首数目且不论,李从璟现在要做的,是清查官衙、府库的银钱、物资、粮食等财物,或者集中起来准备分配一些给将士,作为作战骁勇、军功卓著者的奖赏,或者清点数目,原地封存,留作后用。另,城防、坊市在战争中损失颇大,要拨款拨物修缮,民房被毁无家可归者,亦要妥善安置。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复杂琐碎得很,李从璟将此间事务交予杜千书,让他这个司马带着军中文吏去处理。

    安排这些事,李从璟是在城中官衙进行,大体安排完后,各将各吏各部皆领命而去。大战虽止,今夜平州城注定无法平静,经过一场大战,城池易主,只怕平州城百姓今夜也无睡意了。

    丁黑进门,脸上交织着喜悦、焦急、激动等诸多色彩,向李从璟道:“军帅,府门外聚集了许多人,军帅还是去看看吧!”

    府外聚集了很多人?这让李从璟有些吃惊,不及细问,他大步走向府门,丁黑等亲卫跟随在他身后。

    府门外的确聚集了许多人,一眼望去,整条街道都被堵塞,全是布衣黄面的百姓,黑压压一大片,少说有好几百人,更有民众不断从街口、巷口汇集过来,将官衙围得水泄不通。火把下,这些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皆都抬头眼巴巴望着方至府门的李从璟,脸上、眼中的神色叫李从璟一时有些看不明白,但无疑,都跟恶意无关。

    城池新克,而百姓聚集于官衙前,其欲为何?李从璟也攻下过一些城池,这样的事却从未遇见,拿不定主意,看向丁黑,要他解释。

    丁黑道:“军帅至官衙时,不少百姓亲见,您入府不久,便有人闻讯从四方赶来,请求见军帅一面……军帅正忙于公务,自然无暇顾及百姓,且城池新克,会否生变不可知,因是我等劝其归去。然……劝归不成,百姓却越聚越多,卑职这才禀报。”

    李从璟大致知道了眼前情况是怎么回事,他向前两步,立于阶前,抱拳,道:“诸位父老乡亲,我便是今日收复平州王师之主将、大唐幽云防御使李从璟,诸位深夜聚集于此请见,不知所为何事?”

    闻听李从璟此言,人群一阵骚动,交头接耳者有之,面面相觑者有之,静立仰望者有之,显得杂乱一片。少顷,人群骤然安静下来,至落针可闻,随即,竟似早有演练一般,人群自前向后,不约而同齐齐下跪,波浪一般向后蔓延,呼啦一下全都跪倒。

    李从璟见此情景,震惊非常,不知所措。

    他预想过接下来会发生的场景,但却无论如何,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副景象。

    在他愕然之际,人群已经开始高呼:“将军威武!”“王师威武!”“大唐威武!”初时呼声并不齐整,至后,声如层峦叠嶂,破城冲天,“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将军神勇,护边击贼!”

    官衙前的百战军将士、李从璟亲卫,见此景,闻此声,皆惊讶非常,继而仰首挺胸,只觉自豪荣耀无比,一个个面上都浮现出慷慨激昂之色。

    护边击贼,这大概是幽云之地数十万百姓,数十年来对王师、领兵将军最深切的期盼了。然而数十年来,契丹时时寇边,侵略边地,杀人夺财,边军不能制。偶有契丹集结大军南下,王师北上拒敌,也是一胜即归,而王师归则契丹又至,边地数十年竟无宁日!

    虽则李存勖英武盖世,毕竟世道离乱,晋与梁争雄中原尚且不及,又有多少精力顾及幽云?古云燕赵之地多壮士、亦多慷慨激昂之士,然几十年来,无数热血力壮心雄男儿,欲保家卫国击贼护边不可得,平白死于契丹铁蹄之下,这其中的悲痛、凄凉、无奈、愤恨,怎么不叫人闻之心塞、落泪?

    李从璟疾步走下台阶,一一扶起面前数人,又让众人起身,道:“各位父老,何至于此!护边击贼,边军固有之责也,发兵复地,固将士所为,今从璟忝为幽云防御使,焉能不举刀兵、亮利剑,与契丹蛮贼、叛国逆子血战?”

    现站在李从璟面前的是位半百老者,胡须花白,头发稀少,牙齿亦不全,他抓住李从璟扶着他的手,颤声道:“将军有为,我等相信!然则边地数十年不平,百姓苦难深重,而王师不能绝。今见将军及将军麾下将士作战骁勇,奋然武力,固知边地安宁,我等望之有期矣!”

    李从璟见老者虽破衣烂衫,却精神抖擞,低头相看时,发现老者手背有长疤,耸然动容,问:“老人家曾是边军?”

    老者长叹,眼神黯然,“年轻时欲击蛮贼,意为边军,不曾被纳入伍!”抬起手臂,“时值契丹入境,杀我乡民,愤然举犁击之,此疤为那时所留!”神色复又激昂,“虽不为边军,亦曾杀贼卫国!”

    脑海中浮现出那时老者愤而击贼之相,李从璟油然而生一股敬佩,“老人家勇武,从璟感佩!”

    老者道:“前时卢文进窃据州城,叛国事贼,我等每欲杀之泄愤而不可得,今将军领王师至,闻将军告民书,方知将军乃我等边地百姓之福音!我等盼王师,盼将军,实已久矣!小人虽老,今日亦曾领儿孙随王师击叛贼!”

    李从璟更加敬佩。

    老者叹息道:“我等祖居于此,世为汉人,绝不甘为蛮贼!今平州为将军克复,小民斗胆相问,何日复营州,何日出长城,何日叫契丹血债血偿?”

    李从璟神色一凛,肃然沉吟,后退一步,正色向面前千百百姓抱拳,道:“从璟虽年少,然此躯一日健在,便一日不止对契丹之兵!今,百战、卢龙两军克复平州,非是终点,而是起点!日后我等不但要拱卫平州,还要越长城,克复营州,进而入草原,与契丹争雄!此从璟与万千将士、无数父老共勉之志!”

    本已安静下来的人群,再次激昂起来,人皆振臂而呼:“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

    及至千百人齐呼,声震云霄,回声经久不绝。

    李从璟背靠官衙,面对边地百姓,扶刀而立,心绪激烈。

    百姓陆续归去后,李从璟肃立于官衙前,吹平州秋风,望边地明月,默默无言。

    方才老者最后那一问,一直回荡在李从璟耳畔,叫他不能平静。

    王师何日复营州,何日出长城,何日叫契丹血债血偿?

    何日,何日,何日!

    翌日,李从璟张榜告民,三日后将“公审”卢文进,并处斩。

    卢文进不能留,既然要杀,便得让他死得有价值,这个价值,自然是对李从璟而言。幽云边地,固有热血报国之士,不乏意欲护边击贼之民,但也绝非缺少蝇营苟且、见利忘义之辈,李从璟今“公审”卢文进,杀之以震幽云,是要立威,是要扬名,更是要告诉幽云之内所有人,今有他李从璟坐镇的幽云,精忠报国之士优待,叛国事贼之人必死!往后的幽云,是红色的幽云,是与契丹势不两立,决不允许灰色地带存在的幽云!

    国仇面前,没有妥协!

    三日后,平州城万人空巷,南门外人潮涌动,万千平州百姓翘首以待。人群中设有高台,贼首卢文进及其从贼十数人,囚衣跪立。另一边,杜千书在万众瞩目中,念卢文进等罪状书,声如洪钟,历数罪状,告之于天地。

    念完,杜千书向李从璟一礼,“请斩国贼!”

    三年前,契丹蛮贼入境劫掠,其军至村外时,杜千书正读圣贤书,于窗前亲睹田中亲人死于契丹马刀之下,眼见村镇毁灭契丹血腥之手!逃离小村时,他泪流满满,回身跪立而拜,对血与火中死难的亲人立誓:今生必领王师杀国贼,灭契丹,报此血海深仇!

    孤身入契丹三载,忍辱负重,如履薄冰,度日如年,而能知契丹国事。三年后,离契丹,归幽云,入军府,献计划策,今,终得随王师出义兵,击贼诛逆!

    杜千书手持斩字令牌,昂然步入场中,目冷如冰,神色如铁。将令牌高高抛起,他对待斩的卢文进等道:“今我为护**,尔为叛国贼,我当为国诛杀尔等!”

    “斩!”

    声落,刀落,人头落。

    万千百姓,齐声欢呼。

章三十二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1)

    平州城攻下时,李从璟曾向平州境内各县发布通告,令其投降。如今半月过去,各地陆续上表,纷纷表示愿意归降,重归大唐管辖。对此,李从璟依例上奏朝廷,请朝廷斟酌这些地方的人事调动,当然,惯例这些地方的郡县官吏不会有太大变动,真正受朝廷重视的,是平州刺史、别驾等高级官员和驻军的安排。这些都是后话,暂歇不提,当下,平州境内却有一地,面对李从璟的勒令毫不配合,还私杀了前去送信的官吏。

    眼下稳定平州是大局,各地识趣归降自然省力,若是作困兽之斗,李从璟也不会心软,州城都已被拿下,地小、军少的地方郡县,他当然不会姑息养奸,必当以雷霆手段灭之。

    这回,没有大费周章召集诸将议事,李从璟直接叫来李彦超,将平定顽贼的任务交给了他。

    自前日百战军先于卢龙军几个时辰攻破北门后,李彦超就再没在人前趁意气之争,对百战军的战力表示心服口服,这几日碰见孟平,也不再争锋相对,温和有礼得多了。接到李从璟军令,李彦超胸膛拍得叮当响,“军帅放心,玄菟区区弹丸之地,竟敢不识时务,意图顽抗,末将只需两千兵马,旬日之间定缚贼将来见军帅!”

    “敌虽弱,亦不可轻视,其既能于此时此境拒不归降,若非利欲熏心,必有所持,将军需得慎重。”李从璟叮嘱一番,让李彦超自去准备,来日发兵玄菟。

    军事上的事李从璟亲力亲为,民政上的事他只是总揽大局,让杜千书领人去具体施行。之前百战军入城巷战时的告民书,对迅速攻灭卢文进、减小百战和卢龙两军的损失,起到了不小作用,如今战事完毕,自然要兑现承诺。各种杂事挤在一处,多得叫人头疼,而平州城内原有官吏自然不能用,百战军中随行文吏又不多,是以这几日杜千书带着他们忙得焦头烂额。

    为此,李从璟专门给幽州李存审和卫道去信,让其派遣得力官吏前来助政,另外,在平州城张榜求贤,也不奢望有何大才,能识字办事即可。得益于李从璟那日夜与平州百姓在官衙前的谈话,和安民之策,平州城百姓对配合李从璟工作热情颇高,每日官衙外都会有许多人前来应招,让李从璟能择优用之。

    和李彦超言谈毕,李从璟走出厅房来到门口。院中有一棵柏树,如今已是仲秋时节,叶黄枝秃,随风而荡,秋意浓厚,然主干依旧苍劲,傲指苍穹,别有一番意境。

    杜千书走进院子来,虽有疲惫之色,眼神却很清明,瞧见李从璟观树望天,笑着道:“军帅好清闲!”

    李从璟收回目光,同样笑道:“浮生偷得瞬息闲罢了,刚有片刻失神就让你撞见。不过有你这位司马处理各项政事,我理应清闲一些。诸事可顺?”

    杜千书道:“平州百姓都很配合,又有将士们相助,自然顺当。然则此时来见军帅,确有一件难事。”

    “何事?”

    杜千书道:“自军帅募兵令出,应征者无数,这些时日以来,平州城中青壮男子,少说来了一半!不仅如此,附近郡县男子,多有闻声前来者,一时校场拥挤,竟至容纳不下!依下官估计,往后几日,怕是还有后续者前来,届时恐怕军营都无法安置了。”

    这该是百战军一战而胜卢文进之威,百战军进城不取一物,李从璟抚民之策起到的效果了,他笑道:“此易事耳,择优选用即可。”

    平州城破,卢文进部卒皆尽战死,平州原有驻军为之一空,自然要招募新卒戍卫城池。不过平州财力物力本就有限,如今又方经大战,能够豢养的士卒不多,顶多两千罢了。

    杜千书摇头道:“若能如此,下官何至于来劳烦军帅。”

    李从璟奇道:“不如此,还能如何?”

    杜千书叹息道:“数千青壮男子,滞留军营,不肯离去,遑论起先便没有选上的,便是后来选上,又因提高要求择优选用被淘汰的,皆聚集在军营校场,不愿退散。有请入百战军者,有请入卢龙军者,有宁愿为辅兵,亦要留在军中的,就是不愿回去。甚至有爷娘送其子,哭求军中收留的!”

    “何至于此?!”

    “人皆言,能从军帅征战,护边击贼,报宗族之仇,乃此生之幸事!儿郎们各自情绪激荡,血气迸发,不能自己,下官相劝良久,苦无效果,方来请示。众多民众聚集不散,军营一片混乱,若不立治,恐怕会滋生事端!”

    李从璟叹道:“燕赵之地,果真是多热血刚健男儿!”说罢,又道:“走,随我去军营看看。”

    有一支马军,自日前离平州,经扁关出长城而至营州境内,又沿玄水北上,于今日抵达白狼山南侧。这支马军千人上下,比之契丹动辄数千上万的骑兵,人不多。虽如此,奔走间气势凛然,若猛虎出笼,叫寻常人不能直视。究其原因,非但因其装备精良,良马利刃,更因将士个个身板硬朗、面色坚毅、煞气深重,便如宝剑尚未出鞘,已露锋芒。若让军中宿将瞧见,一眼便可看出,这些将士定曾被血火、磨难千锤百炼,堪称百炼精刀,非但战力彪悍,心智、素质更是突出,非寻常精锐可比。

    马军在山侧一处密林旁暂歇,军士纷纷下马,照顾战马饮水进食,动作迅捷之外,更添静默无声,唯有兵甲碰击的轻响和脚步声。战马饮食之后,军士方盘坐马侧,以干粮、清水装填自己的肚子。数十游骑往道前、道后散开,监听各处动向。

    马队前列,几员年轻将领聚集一处,正对着一张线条、文字密集的军事舆图,观察四周地形,指指点点,相互言语。

    “至此已至白狼山无疑。此处地形南窄北阔,东西渐有地势落差,应是‘马回头’,据当地人言,过往商旅、行人无论行往南北,至此大多回头观望,因一旦过此处,北望南唯见群山,南望北不见平地,视野于此一分为二。”郭威手指点在图中一地,对身前两员小将说道。

    林雄点头而已,算是认可郭威判断,林英言道:“此地地形绝佳,甚好伏击,如此,当寻附近百姓问之周边水土,以便准备。”

    郭威赞同道:“军帅月前进军平州之消息,日前已传至营州,其守将耶律赤术闻之,尽起营州精骑南行,意欲相助卢文进守卫平州城。然其必不曾料知,平州城已重归我大唐之手,今其南行,我等正好于半道击之!”

    林英稍作沉吟,“若耶律赤术途中闻得平州陷落消息,其部会否放弃援助平州,从而退回营州?若如此,我等不免白走一遭。”

    郭威收起舆图,给予身后军使,“军帅已料定耶律赤术不会如此。”

    “为何?”林英不解。

    郭威笑道:“大军攻平州,何其突然也,然军帅接到军情处关于耶律赤术领军南下之线报,不过旬日之前。其行动迅捷如此,几近仓促,这说明什么?”

    林英机敏,闻言已有所悟,道:“定是耶律赤术未等阿保机下令,已然兴兵!”

    “正是如此!寻常而言,守将未得上令不会离境击敌,我大军克复平州的消息纵然已传至西楼,阿保机要调兵遣将,其军令不会如此之早便至耶律赤术手中。耶律赤术‘擅自’出兵,行动如此急切,其意为何?”

    “不外乎立功心切!”

    “然也!”郭威道,“之前曾听杜司马与军帅言,营州的契丹守将耶律赤术,乃契丹南院部夷离堇耶律欲隐之子,不过方过而立之年。其父既贵,其人又尚年轻,年少且有为,不怪其立功心切。”

    林英笑道:“此乃我等可趁之机也!”

    几人正说话,前方有游骑返回,其后有一布衣骑士尾随。

    布衣骑士乃军情处锐士,到得郭威等将跟前,下马前拜,说道:“契丹马军,已至五十里外,依其脚程,半日后即至此处!”

    “人数几何?”

    “五千骑上下!”

    “五千骑?”郭威和林英、林雄等人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发苦。此番随大军入平州之君子都将士,共计两千上下,因前番草原久战,轻重伤、病者近半,归途颠簸,伤口、病情多恶化,急需救治,李从璟无论其伤势病情轻重,尽数留于平州城医治,所以郭威所率之北上千骑,皆战力无损之辈。然君子都精锐则精锐矣,要以一敌五,无异于痴人说梦。

    林英叹道:“虽是肥肉,鲜嫩多-汁,然则不好下咽呐,如之奈何!”

    李从璟自军营回官衙时,心绪仍有些不能平静。

    天色尚早,街上行人不少,李从璟未着铠甲,只是一身青袍,和杜千书并行街中。杜千书岿然叹道:“边地多好男儿,固知矣。平州男儿之刚烈,犹未料及!”

    李从璟颔首无言,他脑海中又浮现出方才军营所见。

    他今日至军营,所为不过劝未被甄选入伍者归家,然当其置身人群中,被千百青壮儿郎包围时,却深为对方所感动。

    这些热血儿郎在他面前,说得最多的,不过两句话。

    “技不如人,可以练之,身强力壮不如人,可以为辅兵,然我等一片赤诚之心,别处难求!随将军护边击贼,此我等毕生之愿也,将军何忍负之!”

    “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此将军之言,意欲与我等共勉!平州数十年为契丹侵扰,乡亲死伤无数,又为卢贼占据五载,使民十室九空,儿无葬父资,母无育女粮,我等何其不幸也,亦何其激愤!契丹者,国仇,国仇当人人可报也。今将军至平州,愿领我等护地击贼,乃我等毕生之幸,祖孙三代人之所盼,将军何忍分而视之,令我等寒心?”

    杜千书复叹息道:“军帅,其情如此,如之奈何?”

    李从璟从沉思中抬起头来,问杜千书:“千书,你且直言,仅凭百战、卢龙两军,三万将士,能抵抗、战胜契丹数十万大军否?”

    杜千书苦笑,直言道:“各地边军都算在一处,幽云唐军不过五万,且近半分卫各地,契丹若不大举南侵,我等但可谋之,若其一力破百巧,我等如何区处?千书不知也!”

    “五万军,确实太少了些。”李从璟沉声道。

    “然则朝廷不多给兵甲粮饷,以幽云现有之微薄物力,又有契丹屡坏耕地,夺我财货,要养出更多将士,实在无能为力!”杜千书的眉头完全拧在一处,如一个疙瘩。

    李从璟顿了顿,忽然道:“我有一法,可解此难!”

章三十三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2)

    (第一更。)

    边地儿郎护境击贼之心激烈,民心、军心可用,于镇边将军而言,这本是天大好事。然眼下李从璟无钱无粮,要豢养、训练将士就无从下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要拒契丹、击契丹,仅靠边军现有力量远远不够,因是又必须扩充边地武装力量。事情摆在眼前,如一死局,看似已无法可解。

    李从璟言道:“我有一法,或可解此难!”这让杜千书分外惊异,他立即急切的问:“军帅有何策?”

    离开军营,两人并未返回官衙,而是去了城门,巡视城墙修缮情况。经过大半月军民齐心协力,城墙大致已经修缮完毕,破损女墙已为新墙所替代,垒上去不久的砖石颜色鲜艳,与旧城墙色差明显,虽如此,已融为一体,坚固非常。城墙内外的防御器械如狼牙拍、叉杆等物亦在赶制,不日便可恢复到当日规模。只是损坏床弩要修葺却是麻烦一些,其工艺复杂,材质亦非处处皆有,尚需时日,好在床弩损失不大。

    李从璟和杜千书在一众官吏、护卫的跟随下,立于北门城楼前,纵目远眺。日在高天,正是午时,如今已至深秋时节,阳光早不复炽烈,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舒适而惬意。城墙外,远近草木多已枯黄,自城门延伸出去的官道两侧,落叶缤纷,随习风漫卷轻扬,近旁农田中,正有民夫在忙于侍弄庄稼,不时直起身擦汗,脸上似有愁容。远山灰黄一片,山石耸立,偶有人家,显得孤零萧索。

    李从璟解决边地军力不足的方法只十二个字:练民为军,平日耕地,战时作战。

    他道:“以儿郎皆为兵,则不寒一人保家卫国之心,以民为军,则无需军中耗费粮草;平日耕作,闲时操练,则不损农时,不害收成,又能成战力;若遇小战,边军自可应付,若逢大战,则遴选各地精壮儿郎,随军征战,亦足以建功!有此三者,边地十万青年十万军,或可让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

    杜千书眼前一亮,对李从璟能拿出如此办法深表敬佩,随即又沉吟道:“练民为军,此固边地百姓所愿,然需得军中出教头、兵甲,平州五郡,幽云十六州,青壮男子何止十万,要行此举,不知要陡增兵甲几何;若遇大战,动辄十万人交锋,千万人伤亡,粮草、兵甲所损不知几何,医药所耗几何,阵亡、伤残儿郎抚恤又不知几何……”

    杜千书的担忧很有道理,李从璟点头道:“此种种消耗,凡战争皆不可免也,以一地战一国,固非易事。然则幽云等地虽大多地贫,亦非无良田,虽物资匮乏,亦非无铜铁矿藏、渔盐之利,幽云边地固然战事频繁,亦不乏安宁之地可通商贸,若能使边地民皆有为,田皆有耕,潜力皆得发掘,不出三载,幽云必易其景!与契丹战,非三五年可尽全功,如我等前有将士力战,保边地无贼,后有官吏、百姓耕地蓄资,且不言北上灭贼,保边地无虞,大有可为!”

    怔了怔,杜千书深为李从璟这番话所折服,言中所露决心和远见让人闻之意动,他本见识非常之辈,固知要成此事千难万难。但若事不难,焉有他杜千书放开手脚,大展宏图之机?易事人皆能为,贤不肖无异,然大艰难大作为之事,非有不世之才兼有坚韧不拔之志者不能为之,于此,贤、不肖始不同!

    而这,正是杜千书所求。他少时寒窗苦读十多载,面对惶惶乱世,沉浸经世之学,后又孤身入契丹,千难万险前途犹未可知,而一往无前,此岂是胸无大志之人所能为?他向李从璟表达决心,“军帅此举,若能成功,定叫幽云换天,千书必随之,为军帅鞍前马后!”

    见杜千书明表志向,李从璟笑道:“有司马竭力相助,此事已成三分。”

    两人议定此事,开始详谈“十二字方针”如何施行,正紧锣密鼓,忽听身后传来一言。

    “此府兵制耳!”

    李从璟和杜千书双双回头,就见身后有一人正为众人环视。此人着深青色官袍,不惑之年上下,身材高大,蓄须,虽为众人瞩目,而意态从容,双目清明,见李从璟和杜千书看过来,他拱手行礼,“下官方闻军帅、司马练兵之事,几近府兵制,固有此言。”

    府兵制具体内容如何,李从璟不甚清楚,纲目却是知道的,他也知他“十二字方针”与府兵制大同小异,此时见对方说明,遂问:“先生既知此为府兵制,应晓府兵制当世已无存,而本帅欲用府兵制于边地,先生何以教我?”

    那人闻言,不假思索道:“府兵制之亡,但因均田制之毁,军帅欲用府兵制,当重分田地,使边地人皆有耕。”

    李从璟暗中点头,又问:“先生以为,幽云现可重分田地?”

    “不可。”那人脱口而出,随即道:“然边地因契丹之扰,田地损毁、荒芜者众,军帅若善其田,可得百万亩,或再分富豪之地,开荒地为良田,抑兼并,则府兵制可行。”

    李从璟大奇。此人寥寥数语,竟将此间事分析得透透彻彻,这也正是他欲与杜千书详谈的,绝非一般人。

    “然,仅如此尚不足,军帅尚缺一物。有此物,则此事可成,无此物,则此事不可成。”那人又开始说话,言谈简洁,且极有自信。

    “此物为何?”李从璟问。

    那人看了李从璟一眼,向南而拜,说出四个字:“陛下诏书!”

    李从璟悚然而惊。不为其他,就为此人见识。皇帝诏书,意为此事需得朝廷支持,若无此,且不说修缮、开垦土地后能否合理分配,便是百姓已耕种,一旦让有心人说李从璟擅自分地、蓄养私军,图谋不轨,则李从璟万口莫辩。训练兵事尚且如此,而一旦李从璟开铜铁之矿,兴渔盐之利,“变幽云之天”,就更加能让心思不轨者攻讦、李存勖生疑猜忌了。

    李从璟望向杜千书,眼神示意,“此为何人?”

    “此刺史府司户参军事赵钟鸣。多年前,赵先生即为平州刺史府司户参军事,后契丹克平州,卢文进窃据此地,赵先生不愿事贼,愤而辞官归隐。今军帅克复平州,张榜求贤,赵先生遂再出山,为国尽忠。平州城内各项事,幸得赵先生鼎力相助,方有今日景象,否则,纵千书三头六臂,不能为也!”杜千书为李从璟介绍赵钟鸣道。

    赵钟鸣谦逊道:“司马过谦了,下官略尽本职罢了。”

    李从璟叹道:“先生大才,忠义血性,从璟感佩。幽云得有先生此等人杰助阵王师,从璟方能护边击贼,此边民之福也!”言罢,拉着赵钟鸣和杜千书等人齐归官衙,详谈各项事务。

    众人议事半日且不提,到得夜里,李从璟便被耶律敏缠住。疯丫头嚷嚷着要和细细儿一样,也要进军情处,让李从璟好生头疼,任由他如何都摆脱不开。这位殿下并无多少公主坏脾性,只是任性起来也叫人难以消受,加之性格古灵精怪,行事跳脱无常,围在身边叽叽喳喳时如雀似兔,让李从璟每次相见,都恨不得将其丢出州城。

    好不容易将耶律敏赶走,第五姑娘手提包裹,来汇报军情处工作。

    “大当家传回消息,日前已和莫先生抵达渤海国上京龙泉府,大明安归国之后几日,频繁出入宫廷,似在尽力劝说大諲撰革除时弊,作最后努力。现大当家正与莫先生探查渤海局势,以备后动。”第五说这些话时,将包裹置于桌上打开,露出里面的数封书信,“这是节度使、卫先生、夫人于幽州写给军帅的信件;除此之外,尚有老将军、老夫人、户部侍郎给军帅的来信。”将厚厚一叠信件拿出,整齐摆放于桌面上。

    李从璟任职幽云,任氏也随大军到了幽州,他将信件拿起来,先拆开李嗣源、冯道的信件,一一浏览。

    因李从璟出镇幽云,李嗣源现今任职朝中,他信中给李从璟介绍了一些朝堂之事,亦言及李存勖最近的异常举动,对李从璟出使契丹、攻打平州之事,李嗣源大体上持支持态度,只是叮嘱李从璟要恪守臣子本分,不要行出格之事。

    若说李嗣源信中内容还只是平常,冯道信中所言,就有些让李从璟心惊了。冯道在信中道:“出使契丹谋和未成,陛下已然恼怒,今将军出兵平州,妄起战端,虽是边军、军镇自家事,亦有惹怒契丹,引其南侵之嫌,朝臣大多深为忧虑……”募兵制下节度使拥军政权柄,地方事务有专断之权,然征伐敌军却是国之大事,不怪李存勖不恼。李从璟继续往下看:“李绍钦之流,与将军宿怨颇深,屡进谗言。”李绍钦,即段凝,其降唐后,竟然颇得李存勖亲近,被赐名。冯道又言道:“然局势虽艰,幸有枢密使、李老将军、任尚书等多番为将军辩护,陛下方无怪罪之意……”

    放下书信,李从璟沉默良久。

    李存勖无疑是一代雄主,半生功业足以名垂青史,堪称辉煌人生。然而李从璟也知道,李存勖其势之大,在他入主中原之后,已显颓势。非因时局艰难,群雄与之争,而是因其猜忌功臣、荒废政事、赏罚无度、纵情享乐,令将士寒心,百姓离心离德。若非如此,其也不会在位仅四年,便身死国灭。

    正因知此间事,李从璟北上幽云之后,行事但凭己心,并未顾忌太多朝堂风向。但这也需要掌握好一个度的问题,否则李从璟一旦被问罪,虽不至于一无所有,降职移镇不可避免,另外,李从璟要在幽云大展拳脚,也需要朝廷一些支持,眼下即是如此。

    几日后,李彦超出征玄菟凯旋,带回一个让李从璟分外吃惊的消息。

章三十四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3)

    (第二更。)

    李存审、卫道两人的书信内容很简单,与李从璟讨论一些军事、政务上的事,都很寻常,并无太多需要言及的东西。曹氏和任氏的书信,就更简单了,无非表达一些思念之情,叮嘱李从璟添衣加餐,勿要亏待自己。李从璟将信件一一读完,让第五研磨,先是给莫离和桃夭夭去信,而后又给以上诸人一一回信。

    待信件写完,已是明月高悬,李从璟放下毛笔,揉了揉眉心,将信件交给第五,让她吩咐人手去派送。

    第五离去之后,李从璟又处理了一批军政之务,这才在侍女的服侍下洗漱,准备歇息。此时房中烛火依依,夜风自窗台吹佛进屋,撩动帷幄、火苗轻扬,李从璟顺着窗台向外望去,但见皓月如银盘,清辉掩盖住群星光芒,不由得想起在淇门、怀州一直照顾自己起居的董小宛,略有情怀。

    几日之后,征伐玄菟的李彦超率军凯旋,带回一个让李从璟惊讶的消息。

    玄菟临海,其守军之所以不降,是因此地有数座规模不小的渔场,更有港口可经辽东半岛通往高丽。因辽东半岛现为契丹控制,因此,于契丹商人而言,这是一条价值不菲的商路。李从璟攻平州时,此地正有数支契丹商队逗留,其中一支商队主人更是契丹贵族,因其施压、蛊惑,玄菟守军这才负隅顽抗。

    李从璟在前世也曾听闻,辽东、山东半岛因地势原因,古时屡有商队经渤海湾相通两地,却不曾想眼下还有经辽东半岛联系平州、高丽的商道。然则想来也并非奇事,如今山东半岛为大唐辖境,辽东的契丹商人总不至于将货物直接运到山东,因此经平州周转,再入中原就显得正常了。

    渔场、商道,皆有利可图,是李从璟“变幽云之天”的财政基础,乃要务,然这也是政事,李从璟暂时没有精力去过多关注,简单询问过之后,叫来杜千书、赵钟鸣,让他们两人与李彦超详谈,再细细磋商,看如何化为己用。不仅玄菟渔场、商道如此,平州境内耕地重整之务,李从璟也将其尽数委于两人。这固然是上者劳人,也是目前平州练兵事、营州战事紧张,他无暇分心之故。

    如此又是多日过去,李从璟接到郭威军报,言其领君子都,于日前已大败营州契丹守将耶律赤术的大军。

    接到这份军报,李从璟心知,他是时候离开平州了。当日,他召集在平州的百战、卢龙两军诸将,于官衙议事,谋划日后行动,因事关平州,赵钟鸣等平州要员亦得以参与。军议上,李从璟先通报了君子都战况。

    听闻君子都竟然大败敌军,诸将莫不惊奇,有人诧异道:“驰援平州的契丹精骑不下五千之数,然君子都仅千人,以一敌五,君子都何以能胜之?”

    对此李从璟亦大感意外,起初他令君子都北行,确有击营州援军之意,但重在借助地形袭扰,打游击战,正如当初王彦章败亡后,戴思远对付他的那样,疲敝对方。郭威能“大败”营州援军,李从璟甚奇之,不过其中曲折,因军报篇幅有限,郭威并未详言,却要等日后相见时才能揭晓答案了。

    “郭将军既败营州援军,往后军帅意欲如何?”既然不知郭威具体战法,诸将暂且放下疑惑,李彦超性子直,当先发问。

    李从璟早有腹案,李彦超问起,他便答道:“出击营州!”

    “出击营州?”此言让诸将大为惊奇,有人失声道:“大军方克平州,今既胜营州援军,使平州无虞,军帅不意拱卫此地,竟欲又兴兵营州?”

    李从璟看向说话的人,见是李彦饶,便问:“有何不可?”

    李彦饶顿了顿,道:“营州,地广人稀,南北狭长,边境尽与契丹接壤,得之不易守;且土地贫瘠,素无良田、物产,得之亦无用;不仅如此,因军帅已得平州,又再攻营州,契丹不堪接连失地,必遣大军来攻,届时只怕我等不敌!”

    他这番话的确符合实情,天宝元年,营州不过户九百九十七,口三千七百八十九,由此可见,说其地旷人稀再贴切不过。至今,营州面积是平州数倍,却只一郡之治。不过这也并不奇怪,要知,平州北面以长城为州界,意即营州已是长城外之外的领土,古时以长城为界,长城以南为汉人居地,长城以北那是蛮夷之所,向来不受重视,亦无发展。

    所以李从璟若要打营州,不复攻打平州之难,需得顾及昌黎、襄平、带方等城,因其境内只州城一座,勉强可以称之为坚城。

    然则李彦饶此言虽属实,说出来却有些不好听,意识到这点,李彦饶补充道:“末将并无他意,营州乃我大唐之土,今为蛮贼窃据,日后定要收复,但却不是现在;另,百战、卢龙两军固强,然若契丹大举南下,我等不能力敌之,当此之时,既复平州,得一利便应守一利,应避其锋芒。”

    平心而论,李彦饶之言很有道理,李从璟点头表示认可。通过这些话,李从璟知道了李彦饶的战略眼光,甚为欣赏,不过他却有自己的考虑,道:“将军之言有理。可惜,与眼下情势稍有出入。本帅今日接到草原密保,契丹已发大军南下,奔平州来了!”

    “什么?”闻听李从璟这话,诸将莫不失色。

    李从璟叹息道:“我等虽不愿战,阿保机却不愿让我等稳居平州,眼下这一仗,却是非打不可。”

    李彦饶惊奇道:“既如此,当据长城之险而守,方为上策。何能兵发营州,以劣势兵力,与契丹大军激战于野?”

    李从璟笑了笑,道:“正是因为要守住平州,所以才要发兵营州。”

    李彦饶满脸不解。

    杜千书已领会李从璟意图,他忍不住站出来,为李彦饶解惑,“正如军帅所言,发兵营州,非是为攻占营州,而是为退守平州。将军或许有疑,容在下为将军言说。”

    “长城之险固可守,却不可死守,当守活。何为死守?屯兵长城险隘,与敌军鏖战雄关,经月累日,无进退之余地,令士卒死伤无数,是为死守。何为守活?拥百里之地,游战于野,进可击敌,退可拒敌,进退之间可疲敌,使敌军忙于应付、捉襟见肘,未至雄关而困顿,既见雄关而心生退意,是为守活。军帅发兵营州,此举意在如此,此乃胜敌存己之道也!”

    一番话,让李彦饶既惊讶且敬佩,他本军中宿将,知晓利害,细思之,更觉此计之妙,不由得面向李从璟抱拳:“军帅深谋远略,末将不及也!”

    李从璟摆摆手,笑道:“司马只为将军说其一,尚有其二未言。”

    “还有其二?”李彦饶更觉讶然。

    李从璟点点头,手指一人高的巨大边地舆图,对诸将言道:“今大唐与契丹争雄,我等与契丹大军征战,经年累战于边地,其意不在别处,皆欲据对方土地为己有。谋地之法,有豪夺,有蚕食。眼下,我已得平州而复占营州,是为得寸进尺,得寸进尺是谓豪夺,豪夺则虎狼之太尽显;今我等得平州,契丹已然发大军来攻,若复占营州,必为契丹所不容,阿保机必与我决一死战!蚕食则不同,蚕食之法,得五寸,退两寸,一算之下尚得三寸,今我发兵营州,夺营州城而待契丹大军,彼来则我退,奉还营州,届时契丹得复一地,便是得一利,而我等再退保平州,力战不退,则契丹何能死战克雄关?当其退兵之时,平州仍在我手,我得保已获之利!此,即为蚕食谋国之法!”

    “如是,今我等蚕食之法,必攻克营州,克而不占,方能保得平州无虞!”

    李从璟话说完,房中鸦雀无声。

    军中-将领多粗莽汉子,大字不识一个的多得是,听了李从璟这番话,有人已被绕得雨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百战军将领因皆识字知书、经常有此等军议之故,大多已听明李从璟话中之意,顿时大为佩服。李彦饶、杜千书不用多提,已深为李从璟这番话所折服,便是李彦超、赵钟鸣,也深解其妙,都惊得一时愣在那里。

    赵钟鸣感叹道:“军帅谋国之法,深得纵横家之精髓,下官敬佩!”

    杜千书摇头而赞,“军帅真乃神人也!”

    半刻之后,诸将皆拜,“军帅英明,我等拜服!”

    军议至此,议题已有结果,李从璟遂道:“军令:将士各自准备,两日后兵发营州!”

    “我等谨遵帅令!”

    算起来,李从璟率军攻克平州城,已过去一个月之久,在此地他见识了边地儿郎的血性和对契丹的仇恨,亦谋划出了日后护边击贼的计策,如今要离开平州城去往营州,李从璟一时竟然有些感慨。此番去往营州,战事到底会如何,目下还不可预知详细,但即便是退保长城,恐怕日后他也少有机会再来平州城了,毕竟幽云中枢之地是幽州,他往后是要去幽州坐镇的。

    怀着这种淡淡的情绪,李从璟忙里偷闲,于黄昏时分踏上街道,在城里随意转悠起来。

    平州城早已恢复正常秩序,街上人来人往,坊市间有店铺、摊位在营业,一片热闹平和之相。穿梭其中,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李从璟心态祥和,一丝笑意挂上嘴角。

    “这是我打下来的城,是我护卫的民啊!”李从璟脑海中蹦出这么一句话。

    “兔崽子,滚滚滚,好生跟着将军去征战,护边击贼,不要在老子面前做女儿之态!”一阵呵斥传入李从璟耳中,他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老者正在对一个儿郎摆手。那儿郎披甲持刀,在老者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方起身一抹泪,转身大步离去。

    一身青袍的李从璟与儿郎擦身而过,老者看到李从璟,顿时露出惊奇、喜悦之色,小跑过来,远远就拜:“小民见过将军!”

    李从璟觉得老者有些眼熟,细想之下终于记起,这可不就是克平州城那夜,和众多百姓聚集于官衙前,与他说了不少话的老人么。他连忙走过去,扶起弯身的老者,笑着对老者道:“老人家不必如此,近来可好?”

    “托将军的福,老头子好着呢!”老者笑着答道。

    与老者寒暄两句,李从璟问:“方才那军士是老人家的儿郎?”

    说到这,老者一脸自豪,欣慰的笑道:“不错,是老头子那不成器的儿子!不过他到底比老头子有出息,当年我年轻时想从军,但因为个子矮没被选上,如今他倒是幸运得很,进了将军的百战军呢!”说完,看向正离去的儿郎,满面笑意。

    夕阳的余晖中,披甲持刀的儿郎身板笔直,在人群中大步行向城外的军营。

    金黄的阳光洒在老者布满皱纹的脸上,将他干涸的眼眸映得发亮,愈发显得笑容慈祥。李从璟静静看着这一幕,那一刻,他竟觉得老人的神色,带着神圣的光辉。

章三十五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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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日后,李从璟率领大军离开平州,向营州进发。

    在离开时,他将杜千书留在平州,并任命杜千书临时充任平州刺史,处理平州一应事务。练民为兵、整治耕地、管理渔场商路诸事繁杂,平州又是开头,重要性不言而喻,需得人坐镇指挥,杜千书虽年轻,然有政才,加之有赵钟鸣辅助,当能为李从璟稳定、发展好平州。

    君子都在白狼山败营州援军,之后便一直驻扎在白狼山侧,没有前行。平州的补给线只能到此地,无法伸长太远,再拉长距离就有压力,况且营州境内并非太平之地,因其地广人稀,官府控制力薄弱,于民是害,于各种山贼、马帮势力则是大善,使得此地鱼龙混杂,局势莫测。乱世人心丧乱,在大军未出时,不可不小心行事。

    君子都在平州的伤员并未随行大军进往营州,在平州守军还未招募、训练完毕时,此地也需要大军驻扎护卫,况且训练新卒亦需教头,李从璟将小半君子都留于平州,以君子都的战力、军貌,他相信这对平州守军的素质,会是一个不错的影响。平州是新克之地,地理位置又重要,是契丹东入幽云门户,日后必为久战、激战、苦战之地,李从璟需要平州守军皆为精锐,如此才能胜任防守重担。

    北上途中,信报一直接连不断,军情处、君子都将营州境内、契丹境内的敌军动向整理成简单的文字,尽数汇报给李从璟,让他虽相隔千百里,能对前线形势了如指掌。此番北伐,大军第一个对手仍是营州契丹军。

    李从璟在白狼山与君子都成功汇合,虽经历一场大战,君子都伤亡并不大,郭威、林英、林雄等人来相见时,神色振奋,对攻下营州充满信心。见天色不早,李从璟慰问一番,随即下令大军今日就地扎营,明日继续北行。

    与郭威等人一同来拜见李从璟的诸人中,竟有几张生面孔,李从璟见怪不怪,与这几人亲切交谈。

    君子都之所以能败救援平州的营州契丹军,除开战术运用得当,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受到附近“义军”的帮助。这些“义军”虽人数不多,战力不如君子都,但却因为是地头蛇,对方圆百里一草一木皆了如指掌,而山地作战,对这些盘桓在山中的“义军”而言,无疑是拿手好戏。他们或许平地阵战无法与百战军相媲美,但若论起山地战,却能甩正规军几条街。

    “义军”能相助君子都,并非偶然,军情处在幽云活动日久,渗透营州也非一两日,免不了与这些绿林豪杰接触,这回来助君子都作战的,是其中忠肝义胆之辈。

    前些时候,李从璟派遣君子都北上狙击营州敌军,明知君子都人数不多,仍然如此下令,便是如此原因。

    后世岳飞与契丹作战时,便有联合北地“义军”,共同击敌的政策、举措,并且成效不错,李从璟要以一地战一国,自然要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国家大义面前,不缺忠义血性之士。

    这股“义军”的大当家是位扎髯客,瞧着五大三粗的模样,见到李从璟,他竟然有些局促,听到李从璟的亲切言语,一派受宠若惊之相,愈发手脚不知该往何处放,“李将军将门之后,祖孙三代皆名将,小人慕名已久,不曾想今日竟得一见,实在是荣幸……将军初至幽云,旬月间历经葫芦口、平州两场大战,无不大捷,不仅收拾了卢文进这个狗贼,更教训了耶律德光那犬儿,叫我等好生敬佩!将军一句‘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振聋发聩,如今已传遍边地,哪个热血儿郎,有志之士,闻听将军护边击贼之决心后,不抚掌称赞?不瞒将军说,小人几个相熟弟兄,皆欲率众来头,跟随将军讨伐契丹蛮贼。如将军这般勇武、贤明之将,小人生平未见,今番能同将军并肩作战,实乃小人三生修来的福气!”

    “一门三将,仰慕已久”云云,李从璟不以为意,然其言起“卫平州、越长城、复营州、入草原”这话如今已传遍边地,让人“皆欲率众来投”,叫李从璟意外又惊喜。此言或许不尽真实,寻常时听到,李从璟多会一笑置之,但眼下对方已助君子都取得大捷,分量就不同了。

    李从璟道:“能得壮士这般豪杰相助,边军方能在与契丹交战时,立于不败之地。壮士及其部从之功,当为边地军民开模,来日本帅必禀明朝廷,想必陛下闻之,亦会十分高兴,定有嘉奖。壮士方才说,边地豪杰多有欲助边军征战之意,此言可能当真?”

    真名叫黄宗的扎髯客,拍着铁板一般的胸膛道:“小人虽爱吹牛,但在将军面前,不敢虚言豪言。将军攻占平州之后,约束部众‘不取一物’‘不扰一人’,不仅如此,更让将士相助百姓修缮房屋,有受卢狗贼挟持而战死者,还多加抚恤,此等仁义之举,哪个不服?我等虽啸聚山林,但终究不是没心没肺的人,小人生平最敬重的,就是仁、义之士。将军不仅勇武贤明,更兼仁义、爱民,将军一路行来,难道没有在路上听人说,大伙儿都称将军为‘幽云之福’?”

    饶是李从璟看淡虚荣,听了黄宗这番话,也是心潮激荡。

    与当下的人不同,他来自后世太平年代,对生命本就看重,看不惯视人命如草芥的行为,若是迫不得已也就罢了,就如攻打平州时,百战军也有挟持民夫填河的,但除此之外,他不愿乱伤一人性命。

    攻平州之战,虽无惨重损失,但战事也颇艰难,城破之后,军中颇有愤然情绪,恼恨平州城内百姓助贼抗拒王师,不是没有人向他进言,意图在城破之后屠城,以泄将士之愤,以威慑边地百姓。但李从璟不仅没有这么做,反而约束部众克城后“不取一物,不扰一人”,百战军也就罢了,军纪严明,都头以上军官日日被军营先生教授圣人之学,无人违背军令。但卢龙军就不同了,边军生存环境本就恶劣,一旦契丹南下,朝不保夕,这就使得他们戾气深重,性子暴烈。为约束卢龙军,李从璟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甚至处置了一些违反军令的将士,为此差些与李彦超翻脸。这其中的艰难、坚持、苦心,之前有多少人能体会?

    李从璟固知仅靠边军数万人,便是他再如何能征善战,也无法跟契丹玩命,他需要边地民众的支持。行仁义之举,忍受他人误解,还要面对他人发难,他坚持得何其艰难?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护边击贼”,并非是个人私利,他难道就没有心怀不平的时候?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李从璟初临当世,所求不过“保命”二字,所作所为皆是“私利”,纵有吴靖忠、何进等人非难,从无怨言;如今,他手握数万雄师,护卫大唐边地江山,面对契丹宁战不和,甚至不顾李存勖猜忌,也要对契丹用兵,“变幽云之天”,所为者何?因他也是七尺男儿,胸中日复一日有了“天下”二字,有为国为民,为汉人江山做些什么的大志了啊!

    黄宗不知李从璟此时心中感慨,今日见到闻名已久的李从璟本人,他很激动,但见李从璟听了他的话之后,没有反应,还以为李从璟是不信他方才所言,立即急了眼,一咬牙,大声保证道:“将军,小人方才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字虚言,但空口无凭,将军恐怕不信。为免将军觉得小人信口开河,只要将军首肯,小人愿为将军进山,去招安小人那些山中好友,让他们率部来从将军征战!”

    李从璟没想到黄宗如此认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正思虑间,黄宗已是耐不住性子了,他今日见到“幽云之福”,心绪早不同平常,不知不觉间竟分外想表现自己,此时道:“我等苦契丹久矣,企盼王师击契丹亦久矣,奈何之前王师每回来,都是转瞬即归,叫我等好生无奈!如今,将军常驻幽云,正是我等杀契丹蛮贼的好时机,将军不要不信,眼下将军领大军出营州,之前那些还在观望、还不放心的人,如今也见到将军决心了,定会随小人来跟随将军!”

    见黄宗如此率真,李从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况且有这些地头蛇相助,大军要在营州阻击、疲敝契丹大军,达到让其“未至雄关而困顿,既见雄关而心生退意”的战略目的,也要容易得多,遂道:“壮士一片赤子之心,让本帅深为感怀。壮士助君子都败营州援军之功尚未嘉奖,又欲再为幽云、为大唐立新功,本帅实在是高兴,亏得有壮士这样的豪杰,王师才能不惧契丹蛮贼!壮士若去,本帅派人随行,为壮士壮胆。”

    得到李从璟首肯,黄宗顿时笑靥如花,又听李从璟愿遣使者同行,更是觉得有面子、有底气,连连称好。

    当日夜,李从璟在营中设了小宴,既是感谢黄宗助君子都破敌,也是为他明日招安壮行,黄宗更加受宠若惊,他私下对左右道:“之前只闻李将军智勇双全,爱民如子,不曾想将军待人接物也这般宽和,全无高门子弟和身居高位者的傲气、盛气,让人如沐春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左右点头不迭,“李将军果真是‘幽云之福’,上能杀贼,下能安民,这下幽云有盼头了!”

    翌日,大军启程前,李从璟亲于营前送别黄宗,两人昨夜虽有饮酒,但未多喝,李从璟更是拉着黄宗秉烛夜谈,详细询问、了解边地绿林豪杰的情况,最后同榻而眠,让黄宗感佩万分。而李从璟知道,他的这些举动都会经由黄宗的嘴传到他人耳中,这对黄宗招安更多力量,对进一步提升他在边地“义军”中的口碑,也有着不小好处。

    行军途中,郭威颇有感慨,对李从璟道:“昔闻‘兴义兵,伐不以,百姓莫不立于道左,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时,以为是书生之言,不能当真,今日见军帅领军征战,而边地儿郎莫不争相入伍,便纵是绿林豪杰也接连慕名来助,方知此言不虚。今日之后,军帅所至之处,焉有契丹立足之地?如此王师,乃真正王师,威能为其中一员,何其幸也!”

    被郭威这样夸赞,李从璟心中甚是甜美,面上仍旧笑道:“郭威如今也学会拍马屁了?”

    “绝无奉承之意,全是肺腑之言!”郭威正色道。

    李从璟见郭威一脸认真,不再打趣。纵马向前,望向远方,但见天地广阔,山河雄壮,叹了口气,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我之所愿,护土卫疆,不使我汉人儿女再受夷族侵扰,能于山灵水秀之地,安居乐业罢了!”

    郭威肃然起敬,由衷道:“军帅胸怀天下,心忧黎民,郭威敬佩之至!”

    一日无话,黄昏扎营后,李从璟正在帐中研究地图,思索征战之策,耶律敏又跑了进来,不管不顾,围着他叽叽喳喳不停,手舞足蹈的诉说路上听来的传闻、新鲜事。

    李从璟放下手中灯火,无力的望着面前这个牛皮糖,“你说你堂堂契丹公主,怎么如寻常女子一般,整日就关注这些琐事?”

    “我早已不是契丹公主,从跟你入幽云那一刻就不是了!”耶律敏双手叉腰,气呼呼的向李从璟宣告。言罢,亮晶晶的双眸转了转,嘻嘻笑道:“如今我就是个平常女子,不说这些琐事,难道还要和你一样谋国?”

    “难道不应该?”

    耶律敏抽了抽秀气的小鼻子,哼哼道:“谋国这种事,只有在国事成了自己的事,能左右国事的时候,才会去做啊。当人只能左右自己的时候,当然是只能谋自己了!就像我现在,就只能给你讲些琐碎趣闻,搏你欢心,免得你哪日心情不好,将我撵走,那我就连寻常人都做不成,要成流民咯!”

    李从璟以手扶额,心道你老在我面前晃荡,我才会将你撵走……想了想,觉得正该如此,遂站起身,果断将耶律敏赶出了大帐。

    两日后,斥候回报,遇见契丹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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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六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5)

    孙二牛很羞愤。

    自去年于淇门跟随李从璟以来,孙二牛还未尝如眼下这般愤怒过。

    李从璟一向重视大战前后军情、敌情搜集工作,更注重行军途中发挥斥候功用,使其扮演好大军眼睛的角色,为此,早在一年前,李从璟与时任参军莫离、新卒总教头彭祖山等,经过周密谋划,编制成一张严密的斥候网。自那时起,无论是入泽潞击李继韬,还是入怀孟击河阳军、戴思远,孙二牛麾下的斥候锐士都曾有过堪称耀眼的表现,数次为百战军立下大功,被李从璟亲口称赞。

    常胜之下,必有骄兵。

    斥候首次遭遇挫折是百战军出怀孟,进军河上,迎战段凝。那回段凝派遣精锐埋伏在三湾河谷,用一支千人精骑队伍专门截杀百战军斥候,孙二牛始有败绩,当时为李从璟领君子都亲自救援,孙二牛方保住性命。那次失利虽情有可原,李从璟亦未怪罪,孙二牛却已知耻,之后奋发图强,在其严格训练、严密指挥下,百战军斥候再未犯过错误。

    直至今日。

    百战、卢龙两军进入营州,与早先阻击契丹援军的君子都汇合之后,一路北上,兵锋直指营州城。白狼山位于营州南段,营州城位于营州北端,两者相隔岂止百里,中间有广袤的空白地带。大军北行途中,依照百战军惯例,斥候先行三十里,因是初入敌境,营州境内情况、地形又极复杂,孙二牛遂亲至前线。

    不料,与契丹游骑不期而遇。

    等孙二牛发现对方时,己身亦被对方发现,没有其他选择,两相捉对厮杀。

    孙二牛带在身边的斥候足有一队人马,对方亦是二十来人,能为斥候者,必然是军中精锐,狭路相逢,拼死力战而已。在抽刀迎上契丹游骑之前,孙二牛让队伍最后一骑回头,将消息禀报大军,而契丹游骑亦采用了同样法子。

    若仅止于此便也罢了,如能将对方游骑皆尽斩杀,孙二牛等人也有一线生机。变故出现在双方伤亡过半时,契丹游骑后方竟然出现大队骑兵,轰隆隆的马蹄声带着黑压压一片契丹骑兵冲杀出来,让本来占据上风的孙二牛等人,立即没了死战的心思。

    由进攻变为撤退,攻防转变固然需要付出代价,在孙二牛成功暂时逃离战场时,他身边已只剩下四骑,其中两骑带伤,更有一人伤势较重——被契丹蛮贼一箭射在后背。

    孙二牛不明白为何刚遇上契丹游骑,就有契丹大队人马随即杀出,这几乎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难道契丹骑兵并未如君子都所言因败北撤,而是在沿途逗留?

    这个疑问盘绕在孙二牛脑海,挥之不去,然他却无暇细想,因为契丹骑兵正在其后尾随狂追,依照契丹良马的速度,孙二牛等人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

    此时的孙二牛既气恼又羞愧。气恼不必多言,羞愧却是因为这回的差事又叫他给“办砸”了。斥候为大军之眼,来去如风,为大军探听敌情,是大军掌握敌军动向的关键,而此时孙二牛却被契丹大队人马追着亡命,性命难保,他怎能不对自己失望?

    最先支持不住的是那位背后中箭的军士,一路疾驰,颠婆过度,导致伤口崩裂,失血过多,他嘴唇已然发紫,额头上冷汗密布,握着缰绳的手都在颤抖不停。最后,一咬牙,心一横,这位斥候朝孙二牛喊了一声,“将军,你们先走,我走不了了,为你们断后!”

    喊完不等孙二牛反应,调转马头,高举横刀,面对迎面而来、仅是带起的风都似在呼啸的数百契丹骑兵,低吼一声,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狠狠一夹马肚,不管不顾冲了过去,“契丹狗贼,爷爷来取尔等的狗头!”

    孙二牛回头,就看到这位斥候人还未接触到契丹马队,就被一阵急促箭雨射中胸膛,前冲的上身一僵,就从马背上栽倒下来,掉落在地上,转眼就被疾驰而过的契丹马队踩成肉泥。

    “小方!”孙二牛被这一幕刺得心口一阵绞痛,差点儿栽下马来,好歹稳住身形,他几乎目眦欲裂。小方是他亲自招进斥候指挥的军士,年不过十八,无父无母,仅有的一位兄长,是孟平陷阵都的锐士,战死在河上战场。因怜其身世,重其骁勇,孙二牛平日对他格外照顾,昨日才说起过,等这回征战完了,要给他找个媳妇……

    河上大战、千里灭梁、硬攻平州,三场大战一仗比一仗凶险,小方都没受过伤,还取下过三颗敌军人头,却不曾想会莫名其妙折在这里,尸骨无存,这让孙二牛差些痛哭失声。

    再往前一段路程,眼见契丹骑兵距离越来越近,孙二牛身后两名骑士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什么,默默提起旅臂短弩,将弩-箭装填上,他俩就要回头去“阻滞”契丹马军。虽然此举意义不大,但哪怕是能拉开五步的距离,也能叫孙二牛和另一骑多一丝生还的希望。

    “都给老子放下弩!”孙二牛脑后生眼一般,红着眼眶突然吼道。他将自己的劲弩握在手里,看也不看,抬手向后射出一箭,又迅速装填,“听我军令:全速回营,不许回头,违令者斩!”

    吼完这话,孙二牛一提马缰,调转马头,向契丹骑兵冲了过去。

    “将军!”剩余三骑大急,眼睁睁看着孙二牛冲向契丹骑兵,就要被对方碾成肉泥,皆愤然血热,无暇再顾及其他,本能致使众人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齐齐调转马头,跟上孙二牛。

    孙二牛一见众人皆尾随而来,破口大骂:“狗日的一群蠢货!”骂完,眼一热,咽喉硬如磐石。

    若是断后得当,四骑中或许有人能活,但在对面夷族蛮贼时,他们选择了同进退、共生死。更准确的说,无退无生,共进共死。

    一支骑兵从道上冲出,出现在孙二牛等人身后,面对契丹数百马军,当面迎上去。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郭威,他身后所领骑兵,自然也只能是君子都。千人上下的君子都将士,亮出横刀,和契丹马军刹那间撞在一起,刀兵相交,厮杀在一处。

    一场毫无预兆的骑兵遭遇战,发生在这片广阔而荒芜的土地上。马蹄踩碎荒草,君子都和契丹马军都没有多余心思,更遑论后退,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刀即是屠刀。

    在李绍城、孟平等诸将陪同下,李从璟登上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俯瞰君子都与契丹骑兵激战的战场。在他们身后数里之外的山脚下,百战、卢龙大军正在摆阵。自平州出发进攻营州的大军中,骑兵不多,除却君子都外,不过一两千人,且都是各军标配的骑兵指挥。

    观察着山脚下的战斗,李绍城皱了皱眉,道:“这支契丹马军出现的好生突兀,依照郭威之前所言,耶律赤术在白狼山战败之后,丢下数百具尸体北逃,君子都的游骑尾随近百里才放弃追踪,却怎会又出现在此地?难道耶律赤术杀回来了?”

    孟平同样疑惑,道:“若是耶律赤术杀回马枪,当不止这些人才对;可若说不是,这些人却又是谁的部属?”

    两人讨论不出结果,都将目光投向李从璟。李从璟却只是凝视着战场,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他若有所指道:“或许,我等马上便能知晓答案了。”

    战场上已经多了百来具尸体,君子都战力非常,又携前几日大胜之势,士气高涨,稳占上风。契丹马军本就少上一些,但面对君子都的猛烈攻势,虽伤亡增加得很快,却没有丝毫慌乱、退却的意思,在领头将领的调度下力战,竟有要跟君子都厮杀到底的架势。

    不出李从璟所料,片刻之后,潜伏出去远望的斥候回报,有契丹大军正向这边赶来,不时即到。观其阵势旗帜,当是前番为君子都所败的耶律赤术无疑,有近四千人。

    “耶律赤术有种,竟还真敢杀回马枪!”孟平啐了一口,“这厮莫不是疯了吧?”

    李绍城变色道:“疯了没疯不知,眼下形势却有些麻烦。大哥,我等骑兵不足,与之硬拼恐难战胜,若是契丹马军杀回,以此地平坦的地形,我等必为其所困,该如何应对,还请大哥下令!”

    步卒不敌骑兵,这是兵家常识,尤其是在平地上,步卒与骑兵交战,往往会为其以游斗之法猎杀。再者,不比草原民族,汉人军队中骑兵本就少,个个都是宝贝,“造价”昂贵,损失一个都足够叫将领心疼,如何能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拿来与草原骑兵对换?

    “给郭威传令,君子都回撤大阵。”李从璟回头看了一眼山脚后,见大军阵型已经布好,下令道。

    传令兵领命而去,李从璟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叹道:“耶律赤术虽前番失利,但折损并不多,这回突杀回马枪,分明是有意为之,要不然也不会将战场选在眼下这个四野平坦、利于骑兵发挥之地。要是换成寻常将领,骤然在驰援途中被伏击,遭遇军败,早该逃回营州据城而守,他却能叫大军败而不溃,犹能反攻我等,不负他有个夷离堇的父亲。契丹能有如此国势,非是没有道理,其军中一个普通将领就有如此本事,不容小觑。”

    听到李从璟这话,孟平和李绍城反应不同。孟平撇撇嘴,不以为意,流露出一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气质,李绍城顺着李从璟的思路寻思半响,甚觉有理,不禁点头,神情严肃。

    直到视线中出现契丹大军的影子,李从璟和李绍城、孟平等人才回归阵中。

    大军骤然碰到契丹马军,实属事发突然,之前虽未见契丹大队人马,李从璟亦不能不作完全考虑。眼下大军所布之阵,与常规阵型不同,是李从璟和李彦超两人协商之后布出。李彦超久在边境,对如何对战草原骑兵有不少经验,这回的军阵,将全军辎重车辆放置在前,围成类弓弯月状,另收集大批长枪,插于地中,与地面成斜角伸出,组成“阵墙”。阵中,临时赶工挖出几条沟壑,多置拒马,来不及布置的,以辎重车辆塞置其中,以此为基础,步卒以指挥、都为单位,列小阵于其中,又以环环相扣之势,连成大阵。最后,马军尽数列于阵型侧后,养精蓄锐。

    君子都撤出战场前,为防契丹马军死缠不放,狠冲了一阵,这才回归本阵。即便如此,契丹马军亦是尾随而至,只不过百战、卢龙军大阵已经布好,大阵给君子都放出通道,让其入阵之后,便关闭了通道,辅以万箭齐发,顿时叫那数百契丹马军狼狈而退。

    步卒对战骑兵,劣势,但这并不意味着步卒对战骑兵就定会败北。百战、卢龙军失了先手,战场地点已无从选择,无法占据地利,然而大军人数占优,是契丹马军两倍,兵力配置得当,这是人和,当依靠之。

    君子都回阵时,郭威带回了重伤的孙二牛。

    见到李从璟,孙二牛不顾浑身是伤,几步冲到李从璟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嘶哑着嗓子哭道:“末将失职,未能提前侦得契丹贼军动静,致使大军陷于危境之中,此乃死罪,请军帅责罚,以正军法!”

    耶律赤术未回营州,而是半路杀回,大军事先竟然没能掌握这一情况,可谓失利,作为斥候将军,孙二牛难辞其咎。然则,契丹由北归而突然杀回,出其不意,是耶律赤术善用兵之故,大军征战,不可能事事料敌于先,一切敌情皆在掌握,此妄想也。另外,营州地广人稀,大部为荒地,契丹骑兵长于奔袭,机动性强,要完全锁定其行踪,本就极难,军情处也做不到。孙二牛固然有罪,却也事先探到了契丹马军,否则大军就不可能有时间布阵。

    孙二牛血染铠甲,几道伤口深可见骨,肌肉外翻,甚是恐怖,李从璟将他扶起,抚慰道:“你部于三十里之外探知契丹大军动向,已是尽职,纵有不完美处,非你之罪。起来罢,下去好生养伤,大军没有你这个斥候将军可是不行。”

    闻听李从璟之言,孙二牛热泪盈眶,再拜,“累大军至此,不杀末将,难明赏罚!”固请死。

    李从璟正欲说话,孙二牛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晕了过去。李从璟叹了口气,挥手让人将其带下去,令军医好生医治,他自己走上角楼。

    时间仓促,角楼搭建的并不高大,但用来指挥眼前战斗却已足够。诸将各归本职,唯留李绍城、李彦超两位副将在侧,协同李从璟调度全军。

    大阵横亘数里,辎重车辆、甲兵充斥其间,如铁甲巨龟。

    契丹大军至,四千余将士远观如蚂蚁,排列出去如沙尘,向军阵猛扑过来,马蹄声、喊杀声震动耳膜。

    大军前部,弓箭手取出利箭插于脚边,聚精会神,严阵以待,静候军令。孟平站在最前一排弩手侧旁的辎车上,目光锐利盯着滚滚而来的契丹马军,忽然拔出横刀,举起,高喝:“射标箭!”

    第一排弓箭手,第一排伏远弩射手,随着孟平一声令下,手指一松,箭头系有红丝带的利箭立即飞射而出,插在阵前的地面上,排成两列,相距百五十步。在契丹马军逼近的无数马蹄前,标箭上的丝带迎风轻扬。

    “伏远弩,准备!”孟平目不斜视,再次喝令。

    伏远弩,唐兵中射距最远的重型弩,射程可达三百步,弩-箭重量、体型皆三倍于寻常弓箭,需两人合作方能发射。

    四百余名伏远弩射手,闻声引弩搭箭,拉开弦线。

    契丹马蹄踩碎了插于地面的弩-箭标箭。

    “伏远弩,放!”

    两百余支弩-箭飞射而出,撞进契丹军阵中。前排契丹军士,立即出现一段人仰马翻之状,由此,拉开了唐军远程打击的序幕。

    “擘张弩,放!”

    “伏远弩,放!”

    “擘张弩,放!”

    “弩手退入阵中!弓箭手,第一波,攒射,放!”

    阵前的弩手收起劲弩,有序退入阵中,向阵后而去。两弩四波齐射,虽没有让契丹马军损失太多,却也叫过百战马、骑士中箭,而摔倒的战马,又让其后的军士摔倒不少。

    弩手退入阵中时,弓箭手纷纷叉开步子,拉开弓弦,将箭头对准半空,随军令松开箭尾。

    唐军弓箭配置,是人手一弓,矢三十,然因天下烽烟四起已久,国力不如当年,各国、各军镇能保证人手一弓的少之又少。因李从璟在历次征战中“巧取豪夺”之故,百战军装备精良,便如此,弓的装备量不过十之七八而已,卢龙军虽富不如百战军,到底是边军,守土任重,弓的装备只比百战军略少。

    七八千支铁箭攒射升空,组成一道严密的大网,罩进契丹马军阵中。如果说弩-箭杀伤范围有限,只能争对契丹军中一段,那么弓箭手的打击范围,就能覆盖契丹军整条攻击线。

    铁箭间或落空,间或落在契丹骑士身上,被射中要害的立即滚落马背,这一阵攒射,立即叫契丹军阵中多出不少空白,空白出现的地方,必有乱象。

    孟平的喝令不曾停歇,横刀指向前方,“第二波,平射,放!”

    射完第二波铁箭,契丹马军已经近在眼前,对方的面孔似乎都已能看清,那愤怒的双眼,泛着寒气的马刀,仿佛要择人而噬,望着让人胆寒

    而孟平的军令有条不紊继续响起,连语调都不曾变化,“第三波,齐射,放!”

    因离得近了,又是水平放箭,这第三波箭雨,对契丹马军造成的杀伤最大,数不清的契丹骑士、战马倒在阵前,惨呼声不绝于耳。然而三矢过后,两军已开始短兵相接,前阵将士遂弃弓,提抢,握刀;后阵将士暂时依旧攒射一阵,杀伤契丹马军后阵力量。

    契丹马军冲过长枪阵,撞破辎重车,留下一路血迹、尸体,突入阵中,马刀连连挥砍。

    军阵中唐军以盾牌格挡,长枪迎击,依托阵中层次分明的辎重车,上刺骑士,下斩马腿,军阵之间、军士之间互相依托,进退有据。

    阵中连绵不绝的辎重车阻滞了契丹马军的步伐,其欲依靠速度优势,冲破唐军军阵的战略意图被扼杀在摇篮中,但凡突入阵中的契丹军士,如入泥潭,陷入被分割、争对杀伤的境地。

    另有两部契丹骑兵马军绕行唐军军阵两翼,以弓箭射向阵中。阵中唐军以盾牌为掩护,未与阵中契丹军短兵相接者,以弓箭反击。双方将士皆不少,利箭飞出,无需顾及准头,只求覆盖杀伤即可,你来我往之间互有死伤。

    角楼上,李从璟见契丹主力已经突入阵中很长一段距离,被唐军拖着鏖战,遂向聚集于军阵侧后的骑兵下令,从两翼出击,迎战军阵两翼的契丹马军,试图发动钳形攻势。

    军阵各处人喊马嘶,刀砍枪-刺,血肉横飞,一片金戈铁马声中,倒下的军士越来越多。

    唐军大阵内外皆有混战,然阵脚坚如磐石,丝毫没有出现慌乱之相。

    耶律赤术本以为此番冲阵,会在短兵相接后,如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唐军军阵,却不曾想陷入缠斗的局面,接阵前唐军强弓劲弩,接阵后唐军甲厚兵锐,叫契丹军死伤惨重。

    未及一个时辰,契丹军主动退出战场。

    这场遭遇战,初战毕时,契丹军丢下好几百具尸体,后退十里,一时不敢再动。

章三十七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6)

    耶律赤术死死盯着面前的唐军军阵,脸色难看。他身周围的数骑将领,此时看向唐军军阵的脸色也是愁眉不展。

    就在方才,耶律赤术进攻唐军军阵受挫,被迫撤出战斗,损伤惨重。回马枪的战术,是耶律赤术在逆境中,为扳回劣势所作的努力,初提出这个计策时,耶律赤术得到全军上下所有将领支持,数位千夫长皆认为此计甚妙,绝对出乎唐军预料,定能重创唐军,取得胜利。

    耶律赤术不是没有想过唐军斥候会侦探到大军动向,但在寻常情况下,即便是唐军发现己方行踪,以骑兵的脚力,只需要片刻就能扑到唐军面前,唐军绝对没有时间作出防备,只能引颈受戮,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先前冲阵之所以失败,不是耶律赤术战术运用不得当,而是唐军的反应出乎意料的迅速,迅速到不可能。在瞬息之间完成布阵,且阵法运动极为得当,这是耶律赤术始料不及的。

    作为契丹国南院部夷离堇之子,耶律赤术自小便受到严格的军事训练,熟知兵法,随大军征战多年,虑有胜绩,是契丹国青年一代将领中的领军人物,其在契丹国的评价之高,仅次于耶律德光和耶律倍。此番得到李从璟率军攻入平州的消息,耶律赤术没有丝毫犹豫便领军驰援,只因他清楚知晓平州战略地位的重要性,那是契丹对战幽云的桥头堡,是草原骑兵马踏中原的前哨,绝不容有失。

    但让耶律赤术没有想到的是,卢文进败得太快,快到他还未进入平州,平州全境就被李从璟攻下,卢文进本人也战死。白狼山一役,是君子都以逸待劳,利用信息不对称的漏洞,以有心算无心,再加上“义军”相助,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方才有胜。

    然而即便是如此,耶律赤术在白狼山损失不过数百人而已。因不知唐军虚实,耶律赤术选择了战略性后撤,为他排兵布阵、了解敌情赢得缓冲时间。而在稳定局势后,耶律赤术审时度势,率军果断杀回,不仅充分利用了契丹骑兵机动性强的优势,更深得出其不意四字精髓。

    这本是一场可以成就一位名将声明的大战,却因为唐军反应太快,军阵布置的太及时,而成为镜花水月。

    首度冲阵失败的耶律赤术,如今陷入两难境地。

    “唐军阵型布置严密,防备甚严,攻守兼备,如今我等冲阵不能破阵,该当如何是好?是战,是撤,还是就地阻滞唐军,等待大军来援?”耶律赤术身后,一位千夫长出言问道。

    耶律赤术寻思片刻,沉声开口,“我等未等皇上军令,便主动发兵救援平州,更是倾巢而出,是打定了一战而胜的主意,说是背水一战也不为过。皇都某些见识短浅之辈,本就会对我等擅自发兵不满,认为是我耶律赤术立功心切,妄自托大,前番初战失利,今二战又不胜,现在可谓予其口实了。如此关头,我等岂有退路?”

    千夫长很忧虑,道:“将军,唐军势大,恐一时难以攻破。眼下之计,还是退守营州,等待大军来援,再合兵击溃唐军,方为上策啊!”

    这话很不尊重耶律赤术,但他并未就此动怒,沉默了一会儿,他道:“战争一旦开始,未到最后一刻就轻言胜负,为时过早。眼下我等主力未损,尚有一战之力,但若就此退却,我等不仅要背负战败之名,更有擅自发兵之罪,谁担当得起?”

    诸将默然,低头不言。

    耶律赤术叹了口气,环视眼前的诸将一眼,缓缓道:“此战,于公,是因平州重要,其有战事,作为相邻友军,我等不能不发兵相助;于私,诸位都清楚,作为军人,只有战争才有军功,无战争岂有出头之日?我带着诸位出城征战,是想让诸位杀敌建功,封妻荫子,而不是为吃败仗,让国人耻笑!”

    诸将纷纷动容,目光热切起来,很感念耶律赤术的这份用心。

    复看向唐军军阵,耶律赤术道:“况且,战斗既然开始,不战至最后一刻,断无半途而废的道理,那不是征战之道。眼下,唐军军阵虽然严密,攻防兼备,很是棘手,但并非坚不可摧,只要我等齐心协力,尚有取胜希望。”

    “将军已有计策?”诸将振奋精神,满怀希望的看向耶律赤术。

    耶律赤术微微点头,“或可一试。”

    唐军军阵中,李从璟立于角楼之上,纵目远望。在耶律赤术观察唐军军阵,思索破阵对策的时候,李从璟同样也在谋划破敌之策。

    耶律赤术虽败了两场,并未丧失战力,而且因为是本土作战,耶律赤术的选择余地很大。姑且不论其他,阿保机从西楼发来的大军,就是耶律赤术的倚仗,无论耶律赤术是战是撤还是拖,都能随心所欲。但唐军不同。唐军的选择余地很小,甚至可以说没有选择。

    进入营州境内,李从璟的战略意图就是要赶在契丹大军进入营州前,攻占营州城。唯有占据城池,唐军才有跟契丹大军一战之力,也才能事先之后的谋划,若是营州城不能入预期那般攻占,那么唐军就得被迫在荒野与契丹大军野战,那是李从璟无论如何都不愿面对的境地,因为没有丝毫胜算。

    因是,横亘在营州城前的耶律赤术,就是唐军必须要击败的对象。不将其击败,唐军就无法继续北上,更遑论攻占营州城了。因而,战,并且战胜,这是唐军唯一的选择。

    “我等骑兵不多,主动出阵攻击只怕无法击溃耶律赤术大军,就算是能够侥幸胜之,耶律赤术若是打定主意北逃,我等也无法追得上。局势若此,我等已完全陷入被动,该当如何,还请大哥明示。”李绍城的话没错,若是耶律赤术北逃,唐军骑兵根本无法追击,这不是能否追上的问题,是因为步卒大军在后,骑兵不能离开太远,否则一旦被契丹马军盯上步卒大军,没有骑兵相助,处境就会非常危险。

    李从璟扶栏而眺,脑海中不停推演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变数,最后,他道:“耶律赤术虽败,但其聚集部众立于十里外而不撤,可见其尚有再战之心,以我推测,耶律赤术继续来攻的可能性得有八分。既然如此,我等得做好准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将耶律赤术一举击溃。”

    李绍城想了想,同意了李从璟的分析,随即有些为难,“大哥,如何一举击溃耶律赤术?”

    李从璟笑了笑,没有明说,而是问道:“你常读兵书,可知当年刘裕北伐时,曾在黄河岸边以区区数千人,大败数万鲜卑铁骑之事?”

    李绍城眼前一亮,精神抖擞道:“大哥是说,却月阵?”

    “然也!”李从璟笑道,将李绍城拉过来,耳语一阵,随即让李绍城去布置。

    日暮降下之后,唐军就在阵中安睡,因耶律赤术在前虎视眈眈,唐军无法下扎营寨。子时,契丹大军突袭军阵,来势汹汹,军阵中的唐军将士,遂纷纷起身,在李绍城、孟平等将领的喝令下,进入战斗状态。不料,契丹军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在阵外鼓噪一阵之后,便撤了回去。

    当日夜,契丹马军如是袭扰数次,扰得唐军将士皆疲惫不堪。此战法谈不上精妙,古往今来早已被用烂,但在唐军无法主动出击,又不能后撤的情况下,这个战术无疑很实用。哪怕明知契丹来袭扰的只是几百人,唐军也不能不专心致志防备,因为你不知道数千契丹大军什么时候就会跟着冲过来。

    至拂晓前,耶律赤术看准时机,让养精蓄锐了一整夜的三千余契丹马军,对唐军军阵发动了猛烈进攻。

章三十八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7)

    五日后,唐军抵达营州。

    因此前营州驻军主力皆随耶律赤术南下,城中防备空虚,如此时机李从璟自然不会放过。唐军至城外,休整一夜,即于翌日辰时攻城。激战半日,至酉时,营州克。

    唐军攻占营州后,于南门外筑造土城一座,李从璟令李绍城率百战军主力驻守土城,与营州城互为犄角。

    营州城建于白狼水河畔,唐军防御工事除却依靠新建土城,更是将河上桥梁摧毁,在河岸布置下防线。

    营州城外土城构造完成时,自契丹境内南下的契丹大军进入营州境内,离营州城已只四日路程。骑兵马快,更是两日即能抵达。得到这个消息后,李从璟召集诸将军议。李彦超、李绍城等人都认为要阻挡契丹大军,唯有依托白狼水防线,不给契丹大军渡河之机,或者在其渡河时予其重创,如此营州城方能坚守。

    “据斥候探报,南下契丹大军不下三万,步骑参半,由上-将耶律敌刺领军。”李绍城道,“杜司马曾有言,契丹国内能征善战者,以八虎将为首,这个耶律敌刺,即是八虎将之一,乃耶律阿保机肱骨之臣。其人一生,跟随耶律阿保机开疆扩土,建立契丹国,四处征战,战功赫赫,尤为难得之处在于,耶律敌刺不仅上马能征战,亦能下马治国,是早年便跟随耶律阿保机的猛将中,为数不多的文武双全之辈。”

    李彦超闻言笑道,“李副帅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说这个耶律敌刺是个劲敌,难以对付么?然而耶律敌刺再如何厉害,今番他领军到了营州,我等左右可是没有选择,既然如此,何必问那么多,将他打回去就是!”

    李绍城看了李彦超一眼,也不跟他计较,继续总结道:“耶律敌刺智勇双全,是难得的儒将,又有盛名,不可小觑。耶律阿保机此番既遣其领军南下,可见阿保机对眼下战事之看重,有志在必得之心。其上有君王厚望,下有将士效命,我等不能不谨慎谋划迎敌之策。”

    李从璟认可李绍城的意见,颔首道:“与中原王朝不同,契丹国内‘常备军’并不多,兵马分散于各部落,平日皆归诸酋长统率,若遇大战,才会征调军马出战。近年来,耶律阿保机虽有心效仿中原军事制度,亦设腹心部、司近部为‘中央军’,但军制并未改造完成,‘中央军’不多。为数不多的‘中央军’,又负有拱卫皇都重任,且耶律倍西征黄头、臭泊两部叛乱尚未归来,这回耶律敌刺领军三万南下,抛开充当耶律阿保机宫廷禁卫的腹心、司近两部不言,可谓主力尽出。发如此大军,可见李绍城方才所言不差,耶律阿保机对此战志在必得。”

    “既如此,我等何以应对?”孟平单刀直入的问。

    李从璟看向屋中诸将,“大敌当前,诸位有何破敌良策,但说无妨。”

    屋中一时陷入沉默,所有人都在冥思苦想,李彦超率先开口,“耶律敌刺兵马三万,而我军在经过平州一役、分兵驻守平州、激战耶律赤术后,军力已不满万,若是等到耶律敌刺兵临城下,恐怕不好打,依末将之意,不若趁耶律敌刺未至,我等主动出击,于半道设伏,如此或许有奇效。”

    李绍城不赞同李彦超的计策,认为此举过于轻率,他道:“耶律敌刺是名将,行军途中必然阵型严整,我等恐难有可趁之机。若是用骑兵伏击,我军骑兵少,难以凑效,若是大军齐出,一旦被耶律敌刺探知动静,以其万余骑兵之力,我步军届时如见情形不利欲撤,恐怕都是极难。”

    “那依李副帅之意,我等便该坐以待毙?”李彦超不高兴道。

    “非是坐以待毙,而是以逸待劳!”李绍城纠正道,“耶律敌刺远道而来,又身负耶律阿保机厚望,必定求战心切,其部将士士气也定很高昂。当此之时,我等当避其锋芒,消耗其精神,待其兵锋稍挫,才有可趁之机。”

    听到此处,郭威眼前一亮,计上心头,开口道:“末将以为李副帅所言甚是。但凡契丹大军征战,多依仗其骑兵机动性强,而少带军粮,常是因粮于敌,就地劫掠。依末将之意,我等可利用白狼水之利,据河而守,挫其兵锋,再坚壁清野,使其无法补充军粮,营州本就地广人稀,此举或可凑效。如是若能坚持逾月,则契丹大有可能不战而溃!”

    郭威此计有理有据,正奇相合,可谓妙策,不仅让众将纷纷叫好,连李从璟都对其刮目相看,他心道:郭威不愧是开国帝王,智慧非是常人可比,今已始露雄才大略。

    说到此处,郭威又补充道:“然则我军军粮携带不多,虽营州城内有粮草囤积,却也不够近万人一月之用,要行此计,不仅要迅速补充粮草,更要保证后方粮草供应不断,万不可被耶律敌刺抄了粮道,否则就是作茧自缚了。”一席话说完,郭威眉目逐渐清明,越想越觉得可行。

    “郭威此策,果真妙计也!”李从璟笑道,“诸位以为是否可行?”

    主将纷纷称好,便是李彦超也没有异议。

    计策已定,李从璟便开始下令,“郭威听调,着令你带君子都,巡查白狼水河段,搜集船只,对何处能过河,何处便于架桥等事,务必对其了如指掌!”

    郭威抱拳,“末将领命!”

    “李绍城听调,着令你带本部,去往各处收集粮草,同时迁民入城,施行坚壁清野之策!”

    “末将领命!”

    “李彦超听调,着令你领本部,继续布置沿河防线!”

    “李彦超领命!”

    “第五听令,着命你带军情处,严密监视契丹大军动向,并勘测大军运量线路周边地形,确保粮道畅通!另,遣人告知杜千书,务必为大军筹集旬月粮草!”

    “第五遵令!”

    “……”

    “……”

    契丹还未到,而大军实则已经开始,各部依令行事,营州城内外兵马昼夜奔驰不休,各处皆一片繁忙之象,大战的气氛笼罩在人心头,免不了让人感到压抑。

    李从璟坐镇中央调度各方,一份份奏报从城内外各处送达他的案头,在他批示过之后,又由城中发往各部,传令兵的马蹄声总是军府门外永不停息的音乐,别有一番韵律。

    傍晚之后是日暮,李从璟暂时处理完手头的军务,从案牍里抬起头,偶然一偏脑袋,看到窗外夕阳正落在山峰,青山如幕,黄灿灿的阳光在白狼水上波光粼粼,水中倒映的红日犹如金饼,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夕阳西下,日暮初临时分,总是容易让人自问身在何处,心中不免会念及故乡与家人,黑夜前的寒冷,让人本能的想要追求温暖。

    李从璟起身,在窗前往外望,看见城外河畔正有一支军队在回城。

    恍惚间,一阵悠扬的笛声依稀响起。笛声清幽空灵,蕴含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这座边塞城池上空轻轻回荡,经久不息。

    循声望去,阁楼另一边的亭台上,果然是细细儿在吹笛。她依坐木栏,梆笛在嘴前,长发披散脸侧,长裙弧线轻柔。

    算起来,自打细细儿请求进军情处、被第五带走之后,李从璟已逾月不曾见过她,按理说她如今正该在接受军情处的训练,却不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五姑娘踏进门,向李从璟汇报每日军情,李从璟便问她:“细细的训练已经结束了么?”

    侍从点燃屋中的油灯,第五姑娘的红衣红裙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在言语,她望着细细儿的身影点头道:“临时训练已经结束,其他科目需得回幽州才能进行。训练完成之后,依照军情处惯例得分派去处,我见她心思细腻,机敏异常,便将她安排进了护卫部,让她在军帅身边充当近卫。”

    李从璟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对第五道:“我等本非幽云乡民,出镇幽云于百战军而言,是外出征战。骤离家乡,又数经战事,将士多有思乡者,细细儿这一曲梆笛,曲调轻柔绵长,让人乡愁格外浓郁,你过去让她停了吧。”

    “是。”第五姑娘应声出门。

    不久,笛声停了。

    李从璟走下楼,想去看看将士情绪如何,若是果真相思浓稠,还得想办法化解。当年核下之战,楚军被韩信一首乡歌唱溃,由此可见乡愁多么影响军心。

    不等他下楼,就听见外面有人在引吭高歌:

    “渡河梁兮击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歌声渐大,逐渐有士卒相合。

    闻此动静,饶是以李从璟的心性,也是骤然色变。

章三十九 十年国辱自今雪 永无休止的战争(18)

    “渡河梁兮击河梁,举兵所伐攻秦王。孟冬十月多雪霜,隆寒道路诚难当。阵兵未济秦师降,诸侯怖惧皆恐惶。声传海内威远邦,称霸穆桓齐楚庄。天下安宁寿考长,悲去归兮河无梁。”

    《吴越春秋》载,勾践灭吴后,北渡江、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致贡于周,号令齐、楚、秦、晋皆辅周室,血盟而去。秦桓公不如越王之命,勾践乃选吴、越将士西渡河以攻秦,将士们很不情愿。秦人惧,引咎自责,勾践乃还军,将士们十分高兴,遂作此诗。

    全诗先言征战辛苦,再言大军军威赫赫,令秦国不战而降,最后言将士们归家心切,只盼早日回乡,是全诗核心。唐军北征以来,连战连捷,复平州,克营州,此诗用作唐军目下处境,倒是有几分贴切,然而究其本意,不在颂扬军功,赞美沙场将士,而是思乡,这就让李从璟很忧虑了。

    下楼之时,楼下院中护卫已有数人吟唱相合。护卫李从璟安全的君子都,思乡愁绪尚且如此浓郁,以至无令喧哗,更别说其他百战军将士了。虽吟唱的将士不多,只五六人,但院中护卫莫不转头相望,脸上都写满伤感。“日暮乡关何处是”,可见夜幕降临时,也总是思乡情切时,边地孤城,四野荒蛮,冷风袭骨,当此时,先有梆笛声起,后有诗歌吟唱,将士如何能情能自禁?

    林英闻声带人赶来,见此情景首先脸色大变,又怒又急。他跟随李从璟时日不短,作为领兵军官也已多日,思维和寻常士卒不同,自然知晓那五六将士此举危害,随即就要让身后军士将那些人押下,预备军法从事。

    李从璟拦住林英,示意他无需如此。有林英欲拿人,李从璟又现身,吟唱诗歌的那五六个将士早止住了声。百战军向来军法严峻,君子都更是如此,他们看到李从璟时,就知道方才那番“情不自禁”,将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灾难。

    正如林英大步行来时,斥责他们的那样,“百战军军法,尔等素知:擅聚众,擅喧哗,扰乱军心者,立斩不赦!而今大战在即,契丹蛮贼与我等隔河相望,你等如此行径,欲置军法于何地,欲置大军生死于何地,欲置军帅英明于何地?!”

    就在他们诚惶诚恐时,却发现李从璟并没有治他们罪的意思。李从璟温言询问了几人家中情况,一笔带过,随即问起他们此番征战以来的遭遇,经历战事如何,有无军功斩获。几人中有一小个子,在君子都于白狼山伏击耶律赤术一战中,颇有斩获,大声说出了自己的战果,李从璟当即赞赏,表示很欣慰。

    逐渐,周围将士情绪被调动起来,于是李从璟遂坐于院中,与众人谈论之前战事,有军功者得到他的夸赞,不免得意洋洋,没军功者见他好言激励,各自有了斗志。与普通将士相同,李从璟也说起自己入伍经历,与众将士分享为普通士卒时的心境,以及为将后所面对的各种惊心动魄,他说得精彩,围坐在一起的军士都听得十分入神。

    如是,竟然不知不觉一个时辰过去,营州城内灯火通明,众人恍若未觉。

    最后,也不知是谁发起,李从璟和众将士一起唱起了《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渐大,不时院中-将士尽皆加入到合唱行列。《无衣》本就慷慨激昂,如今诸位将士身处边塞,城内城外都是金戈铁马之声,再齐声高唱此诗,在场的军士无不热血沸腾。

    唱罢,李从璟站起身,在火把的光亮中对众人道:“前汉霍去病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今我等为中原百姓北伐契丹,是因契丹杀我同胞,毁我家园,身为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汉人江山世代不移,汉人子孙千千万万,抗击草原蛮贼,护卫汉人江山,岂止霍去病?我等既坐镇幽云,若不能击贼护边,他日有何面目面对江东父老?今本帅欲与尔等盟誓,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众将士热血奋然,皆起身,振臂而呼,“愿与军帅盟誓: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护边击贼,一日不使契丹不敢南下而牧马,一日不还中原!”

    军士们慷慨激昂,仰首挺胸,战意沸腾。先前因思乡而滋生的负面情绪,至此扫荡一空。在边塞明月下,此时只有面北的战士,没有南望的渴归儿。

    带领大军行至白狼水河畔,耶律敌刺于马背上默然凝望清澈的河水,眼眸里映出河对岸的营州城,以及城内外的唐军身影。

    耶律敌刺已过知天命的年纪,然而虽年岁至此,从内心里他是否已参透命运,就不得而知了。对耶律敌刺而言,天命他或许不必参透,但眼前的战事他却不能不看清。在皇都领命,受耶律阿保机重托,耶律敌刺此番南下,务必得收复平州,将李从璟赶回幽州去。

    但这次征战的旅程对耶律敌刺来说是坎坷的,他从西楼出发不久,就听说了耶律赤术擅自行动,而后兵败的消息。若仅是兵败便也罢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没几日,耶律赤术战死的情报传回,这让耶律敌刺心中大惊,暗呼营州城可能会保不住。果不其然,还未入营州境内,耶律敌刺就得到了营州失陷的消息。

    收复平州,驱赶李从璟的征战,在耶律敌刺还未碰着李从璟的面时,就凭空多出了一场收复营州的大战,这让他仿佛吃了苍蝇一样恶心。

    但无论如何,征战得继续。今日正午,耶律敌刺率领先锋数千骑,率先抵达了白狼水与营州城隔河相望的地方。

    河上无桥,河对岸是严整以待的唐军,若是如此便也罢了,游骑回报的军情,让耶律敌刺无比郁闷,“白狼水上下六十里范围内,无一艘船只可寻!除此之外,营州附近四十里范围内的白狼水河段,但有水势稍缓,利于渡河架桥之处,皆有唐军防御工事,建有羊墙、箭楼、烟火台。百里范围内,皆有唐军斥候游弋!”

    前者意味着,契丹大军难以迅速展开渡河之战;后者意味着,契丹大军无论从何处渡河,都将在渡河途中,被唐军主力收到消息,从而让契丹大军面临被唐军主力半渡而击之的境地!

章四十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1)

    前者意味着,契丹大军难以迅速展开渡河之战;后者意味着,契丹大军无论从何处渡河,都将在渡河途中,被唐军主力收到消息,从而让契丹大军面临被唐军主力半渡而击之的境地!

    困境和危境,都乃兵家忌讳,是将帅应当竭力避免的问题,顺境要打胜仗还须得不犯错误,逆境若想征战有功,那是难上加难。如今,此两者难题摆在契丹大军面前,不妥善解决,契丹大军就无法继续往前。但作为契丹主帅的耶律敌刺,虽有凝重之色,却并未因此而犯难。

    他立马白狼水河畔,透过河面上蒸腾的若有若无的水汽,目光淡然望着河对岸的营州城,微微笑了笑,对身边一员将领说道:“素闻李嗣源之子能征善战,智勇双全,是唐朝年轻一辈将领中最有名将资质的人,现观其排兵布阵,果然有几分门道,也算不负他将门之子的身份了。”

    他这话乍听像夸奖人,然而语气中却尽是调侃之意,所谓“将门之子”,可见在他眼中,李从璟本身并无值得他高看的地方,仅是“李嗣源之子”而已。

    耶律敌刺身旁的万夫长咧嘴笑道:“黄牙小儿,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既善战又多智?依小人看,不过是托了李嗣源的福,众人给李嗣源面子,随意谄媚两句,方使其略有虚名罢了。”

    耶律敌刺轻轻摇头,指着遍插唐军旗帜的军营、城池,笑道:“李从璟虽然不至于太过厉害,却也并非一无是处,如若不然他岂能一路克平州、营州?卢文进也就罢了,不过一介汉奴,耶律赤术可不是绵羊,是有几分能耐的。若是李从璟太过不堪,那败在他手里的耶律赤术和我数千契丹勇士,岂不是连家犬都不如?”

    万夫长耶律鲁多闻言有些尴尬,不过随即又理直气壮道:“李从璟能败耶律赤术,固然是有几分真本事,否则李亚子也不会令其出镇幽云。只不过李从璟之资,应对寻常将领尚可,但碰上元帅您,便只有吃瘪的份了。今番我等出战至此,定能叫李从璟领略何为契丹勇士!”

    耶律敌刺哈哈大笑,似是对耶律鲁多的话很满意,笑罢,他严肃起来,陡然喝令道:“耶律鲁多,本帅令你领本部精骑,隐蔽沿河东下,在百里外渡河,避过唐军哨探,而后挥师直插李从璟防线腹背!”

    此举若成,自然是大功一件。得此肥差,耶律鲁多大喜,朗声道:“耶律鲁多遵命!”

    耶律敌刺一挥手,有几分潇洒意味,“本帅自领大军佯攻正面,为你掩护!”随即冷哼一声,“六日后两军齐动,两面进攻,定能叫唐军防线一触而溃,届时黄牙小儿就是你我圈里的肥羊,任由我等随意下刀!”

    “元帅英明,小人不及,此战定能叫唐军哭爹喊娘,任由他李从璟三头六臂,也无力回天!”

    “胆敢挑衅大契丹国的威严,本帅定叫他付出血的代价!”

    ……

    因阵法娴熟,百战军长于野战,又因勇悍敢战,各部配合紧密,百战军亦长于攻城,相比较而言,在守城战上百战军就稍弱了些;自建军以来,每逢征战,百战军大多主动出击,与敌军阵战时多,攻城拔寨时更多,这也磨练了百战军野战、攻坚的战力。卢龙军则不同,长年与契丹交战,因条件限制,多是处于守势,守城战经历得多了,自然对此中门道烂熟于胸。前年耶律阿保机亲率十数万大军围攻幽州,卢龙军以绝对劣势兵力坚守多日,让契丹难得寸功,可见其守城之力。

    草原军队大多不善攻坚,这是常识,但这也并非能一概而论的,对能给中原王朝造成大危害,甚至是攻入中原腹地的草原民族而言,其攻城亦不乏威力。耶律阿保机以骑兵立国,自是毫无疑问,因其前期对手乃是草原其他民族,甚至是契丹族内八部酋长;但自打耶律阿保机统一契丹,建立契丹国之后,他的一部分目光便转向了中原。于耶律阿保机而言,建立一个北至极地,南至黄河的大帝国,一直都是他的梦想。

    为此,这些年来,契丹军中步军日益增多,对步军作战的研究也是日渐深入,已有不小气候。

    这回与耶律敌刺交战,因兵力处于劣势,李从璟在攻占营州之后,采取的是守势。他用卢龙军守城,而百战军守河,以此来应对耶律敌刺。

    契丹三日前已在河对岸扎营,李从璟立于城楼上,观其营地布置,但见营、路回环方正,齐如刀切,莫不章法严明,李从璟由是知晓,耶律敌刺绝非浪得虚名。昔年随李存勖支援幽州,与耶律阿保机交战时,李从璟曾跟李存勖探过营,李存勖当时见到契丹军队的营地,就曾说过:“军纪严明至此,中原不能及,必为后患!”只可惜,李存勖之后似乎忘记了当初此言,灭梁之后并未有北上压制契丹的打算。

    今日一早,李从璟带着数位将军及百名亲卫,出城亲至白狼水南岸。此行不为其他,只因契丹已经开始展开渡河战。

    出城之前,李从璟曾于城楼远望河岸战事,郭威当时就言道:“契丹几乎尽数出营,列阵河岸,如此架势,是打算强行渡河么?”不免惊奇。

    契丹虽有三万,步骑参半,但刚至此地,开始便不作他念,即刻强行渡河,这让李从璟很愤怒,他寒声道:“耶律敌刺太过目中无人!明知我军准备良久,河岸工事密集,防线坚固,大军严阵以待,仍是一来便强行渡河,如此做派,嚣张至极,当我唐军不能阻其马蹄么!”

    郭威也觉得被小看,他自从跟随李从璟以来,带领君子都征战无数,未尝有败,哪里能咽下这口气。向前一步道:“军帅,请让末将出战,若不能让契丹铩羽而归,甘愿提头来见!若有大船,便是杀至对岸,亦非不可能!”

    李从璟没答应,稍事冷静,道:“且不管他,我等按照既定安排应战即可。不可因为敌军不顾章法,便自己行事也没了章法,那不是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自乱阵脚么。”

    到得河岸,李从璟登上一座箭楼,在楼顶平台上手扶女墙眺望。

    河面上,契丹军士乘坐百余临时赶制的木船,向南岸疾驰而来。前半部分的船头,张开有拉直的大网,以此来抵挡唐军的弓箭,除此之外,船侧木盾亦不少,将整条船上的契丹军士遮掩得十分严密,更叫李从璟啼笑皆非的是,后面的船只上,甚至有契丹军士手持大树枝,利用茂盛枝叶来阻滞利箭的。

    “契丹人打造木船的速度倒是不慢。”郭威抱着双臂,不冷不热的说。

    李从璟没有嘲讽契丹军,纵然是敌军犯错、作战不利,他也不会轻视,何况是对手表现得强劲?他道:“首先,看来耶律敌刺为此战准备很充分,寻常契丹军士断然不会打造木船,照此来看,耶律敌刺这回出征带了不少能工巧匠。其次,契丹木船防备很严密,可见耶律敌刺在军事上的确造诣颇深。”工匠能造船,自然也能造攻城器械,“由此观之,耶律敌刺不容小觑,章法严明已是难得,如再有奇计,那就难缠了。你我当谨慎与其交战。”专业体现在细节处,行军打仗也是如此。

    郭威收起情绪,严肃的点了点头,拿出平常心来,“军帅英明,正该如此。”

    李从璟笑了笑,“不过耶律敌刺若是凭此就想有所建树,也未免太小瞧我等了。”

    他话刚说完,南岸唐军的攻击不复之前那般不温不火,随着主持战事的李绍城一声令下,唐军防线中飞起大片巨石,落入契丹木船阵中,在水面上砸出丈高的水花、水注。巨石一旦砸中木船,必定船毁人亡。在此时的战争中,投石机掷出的巨石,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杀伤力重武器。

    木船并非战舰,用来运人可行,但要抵挡百斤巨石的砸击就显得力不从心,一旦被击中,轻则船木受损,河水涌进,重则船断翻沉。而无论如何,契丹军士都不可避免落入水中,草原人懂水性的百中无一,契丹军中更少有水手,人一旦落入水中,就只有被淹死的份。

    木船前的大网,船上的木盾、大树枝能抵挡寻常箭矢,但却无法防御强劲的弩矢。每有弩-箭射中大网、大树枝,无不透体而过,毫不费力钉入契丹军士身躯中。

    巨石、弩矢在给契丹军造成杀伤的同时,也让契丹军士陷入困境,木船上的契丹军士,无论受伤或者尚未受伤的,都慌乱起来。那被砸中、射中的军士,惨嚎连连,但有落水者,面对河水对生命的侵袭,更是无助哭喊。这时候,起先攻击力有限的唐军弓箭,这时候就有了不错的杀伤力。

    清澈的白狼水,这一片渐渐被染红。

    见契丹的攻势被遏制,李从璟回头对丁黑道:“去告诉李绍城,巨石、弩-箭省着些用。”

    丁黑领命而去,郭威起先是愕然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会意的竖起大拇指,笑道:“军帅,此举甚善,末将佩服。”

    李从璟微笑道:“耶律敌刺既然有这么好的兴致,想要强行渡河,我作为东道主,自然不能坏了他的雅兴,应该陪他好生热闹一番。”

    郭威哈哈大笑,“耶律敌刺若是知晓军帅想法,定会气得咬牙切齿。”先前因为被耶律敌刺强行渡河之举激起的怒气,这时已经消失无踪。

    河面上,契丹渡河大军因为唐军的骤然发力,而遭受了莫大损失,说是被打蒙了也不为过,毕竟缺少渡江战役的经验,不能不吃亏。见己方伤亡颇大,耶律敌刺本欲下令大军后撤,毕竟是佯攻,无需真去玩命,骗骗李从璟就可以了。

    然而,不能耶律敌刺下令,唐军的攻势突然又小了下来,空中下饺子一般落下的巨石变得稀疏,弩矢也不见了踪影,本已寸步难行的契丹渡河军,又能勉力前行了。渡河军已经到了河中段,若再努力拼命,说不得有冲杀到对岸的可能性。

    耶律敌刺犹豫了,站在望楼上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举棋不定。

    他倒不是贪功,想要搏一搏那渺小的抵达对岸的希望,他令大军渡河本就是佯攻,是为了掩护耶律鲁多奔袭。但是既然要做戏,戏份当然要做足,如若不然,被李从璟看出蹊跷,引得李从璟生疑,反倒对耶律鲁多的行动不利。眼下渡河有望,耶律敌刺如何能令大军撤回?

    不仅不能撤回,还应该加大进攻力度。

    耶律敌刺打定了主意。

    他挥手叫来传令兵,下令让待命在河岸的五十艘船,再度出击,加入到渡河战役中去。

    如是,契丹渡河部队声势大涨,凭空生出一股吞天的豪气来。进攻受挫的契丹军士,得了生力军的补充,士气回升,领头万夫长高声大呼,数千将士再次卯足了劲,边以弓箭反击,边奋力往前冲。

    眼见距离南岸越来越近,登陆有望,契丹军士莫不欢欣鼓舞。然而,就在这时,唐军防线中的攻势又大了起来,巨石、弩矢齐发,更要命的是,攻击密度和力度都更胜之前。几波发力,几轮攻击过后,江水上已漂满了木块、碎屑,血水在河水中横流,浮尸随江流东去,一片狼藉。

    耶律敌刺嘴角抽了抽,这副情景虽然在他预料之中,但事实真正发生的时候,他仍是不免肉疼。契丹军伤亡愈发的大了,耶律敌刺难免恼怒,见登陆无望,下令收兵。

    可在他收兵令下达之前,唐军的攻势又弱了下来。这让他眼皮跳了跳。

    契丹渡河军虽然伤亡不小,但主力健在,并未损及根本,尚有一战之力。就这么放弃渡河,耶律敌刺觉得这个佯攻还是有些明显。

    踌躇半响,耶律敌刺一咬牙,本着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的想法,不鸣金,而是吹响了号角,令渡河军奋力冲杀!

    渡河的契丹军士苦不堪言,但军令如此,由不得他们不向前。再者,战斗已经进行许久,他们虽然有进有退,但离对岸无疑越来越近,一些立功心切的契丹勇士,也不甘认怂。由是,攻势再起。

    片刻之后,唐军攻势再次增大。

    ……

    如是三次之后,耶律敌刺终于知道,他被李从璟耍了。

    他气得摔了马鞭子,再不犹豫,下令渡河军回撤!

    然而,此时渡河军先头部分已经很靠近南岸,他们在回撤的途中,依旧在唐军投石车、劲弩的攻击范围内。

    当契丹军将后背露在己方面前时,李从璟没有吝啬石块、弩矢,下令让李绍城猛攻!

    当契丹渡河军终于回到北岸的时候,耶律敌刺发现大军伤亡接近了三分之一!这其中大部分,还是在后撤时,唐军骤然发力所致。也是在唐军发动最后一轮攻势时,耶律敌刺才发现,原来唐军精心布置的防线,杀伤力竟然如此之强!别说他是佯攻,便是真的进攻,也难以越过雷池!

    但这却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耶律敌刺突然醒悟,这回佯攻,本就是要撤兵的,但经历了其间“一波三折”后,撤回来的军士,凭空少了好几百人!而这一切,虽有唐军攻势骤强骤弱的诱因,而最根本的,是耶律敌刺自身不肯轻易撤兵的缘故!说到底,根据之前计划,这本不需要牺牲的几百人,是耶律敌刺将他们送进地狱的!

    意识到这一点,耶律敌刺气得大骂:“李从璟,你这竖子小儿!待耶律鲁多成功渡河,三日后我必定将你碎尸万段!且让你嚣张一时,看谁能笑到最后!”

    李从璟见契丹收了兵,他也不再站在楼顶吹风,下楼找来李绍城,交代了一些事项之后,策马回城。郭威心情舒畅,在路上笑道:“今日一战,几乎不损一兵一卒,引诱近千契丹蛮贼折戟沉沙,不能不说,军帅之计实在是妙极!”说罢若有所感,“军帅常说细节决定成败,亦曾言细节处最见真本事,今日之战,正贴合此言!”

    接下来两日,契丹每日都要进行渡河战。难得的是,契丹大军一次比一次攻势浩大,其木船被唐军击沉不少,但每日出现的数量却是越来越多,让李从璟不得不感叹。

    耶律敌刺这幅模样,让几乎所有将领都相信,契丹大军是打定主意,真要强行渡过白狼水了。

    硬战虽伤亡大,然而大多数战役,无不是经过硬战来完成的。

    对于唐军而言,巨石的采集本就不易,弩矢更是无法就地补充,经过这两日消耗,已经所剩不多。契丹军队再连续进攻几日,最后发全力,很难说鹿死谁手。

    李从璟开始思索应对之策。

章四十一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2)

    “河对岸的契丹蛮贼,如同发了疯一般,没日没夜渡河,数万大军轮番上阵,不知疲倦,威势一次强过一次,而我军箭矢、弩矢、巨石消耗甚巨,尤其是巨石,已经十不余三,照此下去,河岸防线必有被破的一日,着实可忧!”

    这日夜,李从璟召集了军中诸将,在军府商议军情。争对目下战事,众人研讨半宿,越是讨论越是觉得形势不容乐观。李彦超在说出以上这番话时,眉头皱成一个川字,颔首片刻,旋即又道:“军帅,我军人不满万,兵力本就处在劣势,现又分守营州城、土城、河岸三地,在契丹蛮贼奋力开战渡河战时,兵力劣势被大大放大了。依末将之见,不如抽调营州城、土城驻军协防河岸工事,再加上河水天险,又有工事为屏障,契丹蛮贼就是插上翅膀,料他也飞不过来!”

    李彦超的意见很是中肯,贴切眼前现实,李从璟听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认真思考此中细节。

    在诸将思索间,李绍城进一步为众人解说眼前战事,他道:“几日来,契丹蛮贼渡河战未尝停止,此事诸位都知晓,但其间细节却也有诸位不尽详知的。契丹蛮贼初次渡河时,毫无阵型可言,防御手段只大网、木遁、大树枝而已,首战可谓损失惨重;而其第二次渡河时,阵型已不复之前紧密,且前窄后宽,呈锋矢之状,速度大增,不仅如此,契丹蛮贼还在船前堆叠了横木,让弩矢无法穿透;到得契丹蛮贼第三次渡河,虽木船之间阵型并未有太大变化,然其进退之间,已经颇为有度,尤其是单船防御,可谓坚如龟壳,弩-箭已无法对其造成太大伤害,唯有巨石能予其杀伤。但因其阵型疏松,巨石威力亦是大减。”

    说完,李绍城对李从璟肃然道:“军帅,耶律敌刺非常人也,其用兵高明至此,三战三变,使契丹蛮贼三战三进,实是劲敌!”

    李彦超见李绍城如此长他人志气,怫然不悦,道:“照李副帅此言,耶律敌刺这般善战,那契丹蛮贼应该已经渡过白狼水,在南岸登陆了才对,为何此时仍旧龟缩在北岸?”

    李绍城对李彦超老是膈应他已经习惯,淡淡道:“我军以火箭攒射,方使契丹铩羽而归。”说完,又对李从璟道:“然而以耶律敌刺之善战,对此战准备之充分,想必其不久便能寻得破解火箭之法,届时我等再要退敌,就要难得多。敌九变而我九变,然九变亦有终结之时,胜负总是要分出来的。除此之外,末将有感觉,耶律敌刺似乎是在以战练兵!”

    “以战练兵?”

    “不错。草原人本不善水战,历朝历代但凡草原军队侵入边境、中原,莫不是选在秋高马肥,或者寒冬河水冻结之际。耶律敌刺,一代名将,今亲至营州,见我军沿河工事坚固,明知强行渡河会给契丹蛮贼带来莫大伤亡,不思出奇计,而是一意孤行,以最粗暴、愚蠢的战法开战,其因在何?依末将看来,唯有以战练兵四字可以勉强解释。另,契丹三战三变,由此也可见耶律敌刺卓越的军事才能,以战练兵于常人而言或许荒唐,但于他而言,似乎正在成为一种可能!”

    李绍城是白狼水南岸唐军防线主将,这几日阻挡契丹的渡河战役,都是他亲在前线指挥,最能知晓战事情况。他这番话说出来之后,诸将反应不一,有人怒喝耶律敌刺狂妄,有人深为耶律敌刺的胆量、才能所震惊,亦有人为目下情景感到深深担忧。

    有将领道:“今我克营州,非为占营州,乃是以进为退,复求得以退为进,最终保住平州。既然耶律敌刺如此难缠,我等何必与之鏖战,大可按照预定计划,向南撤军。”

    李从璟摇头否定了此人的意见,“时机未到,如今南撤为时尚早。”

    “军帅之意,我等该当如何?”

    李从璟思索半响,脑海中忽的灵光一闪,转头看向李绍城,“你方才说,耶律敌刺不思出奇计,而是选择了最愚蠢的战法?”

    李绍城不知李从璟缘何如此发问,点头道:“是。契丹有三万大军,营州地势广阔,对于拥有万余骑兵的契丹蛮贼而言,战法选择余地大得很,耶律敌刺却舍弃自身优势不用,执意硬战渡河。故此末将有此言,不过……”

    李绍城话未说完,李从璟已经站起身,朝门外的丁黑道:“传我帅令,召孙二牛、第五来见!”

    ……

    李从璟的传令兵到孙二牛所部驻扎的营地后,并未见到孙二牛,留守将士告诉来人,孙二牛早已外出,亲自打探敌情去了。

    此时的孙二牛,在一个李从璟和耶律敌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碧石山,弯弓月,树影婆娑。孙二牛拨开一丛荒草,从茂密的草丛中露出头来,精光闪闪的眸子在黑暗中发着光,映出不远处灯火辉煌的营地。

    十多日前,孙二牛在亲自放哨的途中,遭遇耶律赤术游骑,最终一队斥候全都丧命,只活下来他一人。这份几乎让他难以承受的耻辱,令他昼不能食,夜不能寐。在营州养伤数日,伤势略有好转之后,孙二牛就迫不及待出营,要洗刷这份耻辱。

    他是一名斥候,斥候有斥候建功雪耻的方式。

    契丹大军至白狼水北岸已经五六日,前三日没有丝毫动静,这几日打响渡河战役,声势浩大。契丹主帅耶律敌刺,契丹名将,耶律阿保机所倚重的肱骨之臣,智勇兼备,是唐军劲敌。面对如此情况,唐军在五六日间竟然对敌营虚实、深浅一无所知,唐军斥候更无一人渡过白狼水,来勘察契丹营地,这对孙二牛来说,几乎是不能容忍的事情。李从璟征战,素来倚重斥候,战前、战时皆力求对敌情掌握得尽量详细,这些都是细节,而正是依靠这些细节处的优势,百战军方能屡战屡胜。

    因是,孙二牛今日潜行到了白狼水北岸,隐蔽在山林中探查契丹军营。

    这样的事情,在李从璟还是从马直时,他自身便做过。那时候,李从璟还不是斥候,而作为百战军最专业的斥候,孙二牛觉得他自己至少要做到李从璟曾达到的标准。

    荒野寂静无声,不远处的契丹大营此时同样安静。孙二牛扭过头,对身边的同袍比划了一个手势。

    “将军,已至亥时。”那位同袍回答。

    孙二牛复又盯着契丹大营的方向,目光闪动,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低声道:“白日我等三次点数,无论营内营外,都只两万左右契丹军士,现已然亥时,而另外万人仍未归来,由此可见,这万人并非外出执行临时任务,而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若是如此,又当如何?”

    “若是如此,那这万人的去向便成了问题的核心所在。”孙二牛沉声道,说完,再次陷入深思。须臾之后,孙二牛脸色微变,挥手示意身后斥候退出草丛。在回到隐藏战马的地方时,孙二牛道:“万名契丹精骑,能做的事情着实太多,今番我等对战耶律敌刺,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又因困于地形,只能被动防守,而若是再有其他异变,恐大军危矣。当务之急,需得在第一时间将此消息告知军帅,请军帅早作应对!”

    话说完时,隐藏在林间的数匹战马已经被牵出,几人上马,正欲离去,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异响,细听之下,众人莫不心惊——那是马蹄声!

    “有契丹游骑过来了!”先前和孙二牛对话的那位斥候道。这一路行来,几人格外小心翼翼,依仗孙二牛的专业,之前避开了无数契丹游骑,只是没想到,在众人完成勘察敌营的任务,就要归去时,却还是碰上了契丹游骑。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孙二牛当机立断,低喝道:“刘文,你速归营州城,我带余者为你引开蛮贼!”

    刘文急道:“将军,你是斥候将军,斥候不能无将军,百战军不能无斥候将军,卑职愿意为你断后!”

    奔驰间,孙二牛抽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咧嘴一笑,对刘文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斥候将军!”

    “将军!”

    “闭嘴!这是军令!”孙二牛怒喝一声。

    他闭眼深呼吸一口,再睁开眼时,眸子里尽是决然之色,“我曾答应过小方,战后为他找媳妇儿,可惜他没这个福分,前日折在了契丹游骑手里。这些日子我常想,他该是死不瞑目的,或许到了那边儿,也会骂我这个将军没有信义……但我曾更答应过军帅,要为他做好大军的眼睛。我可以失信于将士,不能失信于军帅,不能失信于百战军!”

    “将军……”刘文眼眶通红。

    前方是岔道口。

    “刘文,斥候指挥就交给你了,望你不负厚望!”临分道之际,孙二牛放慢了马速,看着刘文单骑奔向前方,语气缓和下来,笑了笑,最后近乎自言自语道:“告诉军帅,我孙二牛,不回去了……”

    契丹游骑自道路尽头拐弯处出现,孙二牛带着其余几骑,奔向另一边。前方,黑暗的深处,无路可寻,他们前进的背影有些孤单萧索,却毅然决然。

    正如,幽云无数热血儿郎,挥刀冲杀向契丹蛮贼一样。

    ……

    李从璟派去给孙二牛传令的人回来后不久,第五姑娘就到了他面前。孙二牛不在,他只能让第五姑娘带领军情处锐士,奔往各要道,去寻找可能存在的契丹军队。除此之外,他亲自给斥候指挥下令,调度他们行动。

    安排完这一切,李从璟又下令百战、卢龙军全体将士取消休寝,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两军中诸位高级将领,在军府大堂没有离去,李从璟带着他们对着舆图,研究耶律敌刺可能施展的奇计。

    然而,在对所有情况都不知晓的前提下,要凭空“计算”出耶律敌刺的打算,实在是难之又难。

    “哪怕是只知晓耶律敌刺派出了多少人,我们也能推断出他大致会施行哪几个方案,但如此两眼一抹黑,如何推算?”李彦超又急又忧。

    李从璟虽有智慧,亦无法神机妙算,来回踱步不停。

    一个时辰之后,丁黑来报,斥候副将刘文归来,带回重要军情!

    李从璟连忙让刘文进门,在详细听取了刘文的汇报之后,他回身到舆图前,手指在舆图上来回滑动,沉思良久,最终手指落在几个点上。

    “白狼水东西五十里之内,蛮贼万骑精兵无法隐蔽过河,百里之外,可渡河之地有多个,该如何确定契丹精骑会从何而来?”李彦超焦急万分,双手不停相互锤击。

    李从璟忽然在舆图前转过身,环视众将一圈,沉声道:“如今最坏的情况,是契丹万余精骑已经渡过白狼水,正奔我营州城而来!耶律敌刺如此布置,定是打得两面夹击的主意。一旦时辰到了,其以数日渡河作战得出的作战经验,指挥契丹大军正面渡河,而以精骑背后偷袭,则我等腹背受敌!”

    “这……这可如何是好?”

    “形势危急,契丹大军来势汹汹,兵力又数倍于我,加之两面夹击,我等虽有城池可守,终是困守死地,难免受制于人!军帅,撤吧!”

    “军帅,放弃营州,南撤吧!”

    “硬拼难胜,自陷困境罢了,军帅,撤吧!”

    “南撤吧,军帅!”

章四十二 北境边城战事烈 庙堂云谲天下变(3)

    面前诸将神情焦急,你言我语闹成一片,扰得人心烦,使得原本就紧迫的氛围,更甚了几分。李从璟站在舆图前,冷眼望着面前嚷嚷不停的诸位将领,不动声色。

    吵吵闹闹的都是卢龙军将领,面对危急形势,便是李彦超也萌生了退意,他虽未说话,却也紧紧看着李从璟,等着他下达南撤的军令。百战、卢龙两军多位将领,在屋中分立两排,泾渭分明。两军之前虽已经历协同作战,却还未融为一体。

    一排百战军将领们,无一人言语,更无一人有异动,甚至连脸色都没有太大变化,尤其是郭威、孟平等人,神态自若。他们都是军中骁将,静立在那里,八风不动,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无声胜有声,气势立即就彰显出来,若非人多,便有一股鹤立鸡群的味道了。

    同为当世极有分量的军队,卢龙军亦是能征善战之师,然而差别在眼下却如此明显,彼此之间仿佛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边吵闹,一边安静,反差立即突显出来,在屋中形成一种诡异的气氛。

    百战军成军以来,经历战事或许不比卢龙军多,然而面对的险境却不一定比卢龙军少。然百战军回回都能逢凶化吉,所依仗的是什么,每位百战军将领心中都清楚得很。

    卢龙军诸将请命不停,惹得李从璟心烦,他索性转过身去,负手面对舆图,不再看躁动的卢龙军诸将,留给迫切请撤的他们一个背影。

    郭威、孟平等人见卢龙军诸将纷纷叫嚷,心中已生不满,又见对方在李从璟面前举止失度,扰了李从璟正常思考,轻蔑、愤怒之下,顾不得给对方留脸面,就要出声呵斥。

    郭威、孟平等人未及出声,李彦超已经反应过来,他红着脸朝身后的卢龙军诸将吼道:“都给老子闭嘴!军帅自有谋算,岂容尔等喧哗?吵吵闹闹,成何体统!”屋中气氛异常,面对险境,两边将领表现截然不同,李彦超岂能看不出来?

    说完,李彦超向李从璟抱拳,补救道:“是战是退,全凭军帅定夺,卢龙军绝无二话!”

    李从璟一动不动,对李彦超的话没有半分反应,竟是丝毫不给李彦超面子。李彦超闹了个大花脸,顿时有些难堪。卢龙军诸将见百战军的将军们都拿斜眼看着他们,虽然愤怒,却也知道方才有些沉不住气了,高低分明之下,不免羞愧,一时都闭上了嘴巴。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

    过了半响,李从璟转过身,冷然环视屋中-将领,眼神中的怒意让人感受分明,可见是动了真怒。他用生硬的语调道:“夫未战,焉敢言胜负?未战而怯,便纵有十万大军,能入龙潭虎穴?能征善战者,虽敌十倍于我,岂非不敢战?尔等都是军中宿将,戎马半生,见惯生死,当有一份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在胸!今形势艰难,固然不假,然则面前有难处,便就要后退么?”

    战场拼杀,平常时百战、卢龙军并未体现出太大差异,但在面对困境的时候,差距就体现了出来。

    李从璟继续道:“若是护边击贼之事人人可为,那还要我等作甚?正因为常人不能为,才有我等用武之地。做常人不能做之事,方显英豪本色!”

    话尽于此,李从璟不欲就这个话题再多言,摆了摆手,冷冰冰道:“今我欲战此地,好叫蛮贼知晓大唐亦有豪杰。尔等若是胆怯,或者认为此战不能胜,大可自行南撤,去退守平州,本帅便宽容一回,不追究尔等罪责!”

    显而易见,李从璟这话是激将之法,但即便明知如此,话落在卢龙军耳畔,依旧无比刺耳。百战军诸将今已看不起卢龙军,此时闻听李从璟此言,当即齐齐抱拳,道:“我等誓死追随军帅,护边击贼,战此地,叫契丹蛮贼知晓,我中原儿郎皆豪杰!”

    百战军将士是中原人,因是诸将言“中原儿郎皆豪杰”,却又是进一步刺激卢龙军了。

    军中多血性男儿,如今乱世当道,征战频繁,谁会缺一腔热血,谁又会甘愿被人瞧不起?被李从璟和百战军诸将如此轻视,卢龙军诸将莫不大怒,情绪激昂。李彦超率先踏出一步,重重抱拳,近乎吼道:“燕赵男儿,自古皆豪侠勇士,我幽云儿郎,人尽敢战之士,我等誓与契丹死战!”

    卢龙军诸将齐齐吼道:“誓与契丹死战,决不后退!”

    先抑后扬,既然卢龙军诸将表明立场,又各自奋然欲战,李从璟目的也就达到,不再继续挑拨他们,上前一步,扶住弯腰抱拳的李彦超,动容道:“能得全军将士同心同德,便纵契丹有十万军,我亦不惧,何不敢一战?”

    百战、卢龙军将领纷纷请命,“请军帅下令!”

    前后只片刻时间,同样是请命,但所请之令却已不同。

    就在这时,先前领命外出的第五姑娘归来,向李从璟禀报了军情处探知的情报,她道:“现今查明,营州城以东五十里之外,突兀出现万宇契丹精骑,正全速向营州城奔驰而来!”

    这个消息不可谓不震撼人心,若是早一两刻听到第五姑娘带回的这个消息,说不得会有更多将领劝李从璟南撤,但是此时,无论百战军还是卢龙军诸将,都凛然抱拳道:“请军帅下令!”

    军心一致,方能一战。李从璟遂道:“斥候将军孙二牛,凭伤残之躯,以身涉险,不顾生死,亲赴敌营,为我大军探得重要军情,又为递回消息,不惜杀生成仁,此等忠肝义胆,令全军感念!今,既得契丹军队动向,为保我大唐疆土,为护幽云数十万百姓,为立我唐军尊严,为证我汉人男儿英雄,本帅意欲与之一战!”

    “诸将听令!”

    ……

    李从璟破耶律敌刺布局的计策并不复杂,四个字概括:分而击之。

    首先要对付的,是机动性极强,也是威胁最大,如鲠在喉的万余契丹精骑。耶律鲁多已至身侧,进可攻城,退可威胁营州侧翼,实为大患。不除之,唐军无法自在排兵布阵。

    要对战耶律鲁多,就不得不防备耶律敌刺从正面进攻。耶律鲁多出现在营州东侧,可见是要与耶律敌刺两面夹击,如此,在唐军与耶律鲁多交手时,耶律敌刺必不会袖手旁观,而是会同时举兵。为此,李从璟令李绍城务必坚守住白狼水南岸防线。即便是防线守不住,也要坚持到耶律鲁多兵败的时候。

    其次,是如何战胜耶律鲁多。耶律鲁多有万余契丹精骑,唐军即便是全力迎击,也无必胜把握,何况是在分兵坚守白狼水南岸防线的情况下?而一旦迎战耶律鲁多失利,李绍城在白狼水南岸的防御就失去了意义,最后唐军还是会被两面夹击,从而面对覆亡的境地。

    第三,在战胜耶律鲁多之后,唐军如何守住营州城,能在耶律敌刺的进攻下立于不败之地。且先不言击败耶律敌刺,能守住营州城就已是一大挑战。

    第三点是后话,姑且先不必详论,就如何战胜耶律鲁多,李从璟心中已有几分成算。否则,他也不会执意要坚守营州、不肯南撤,若非成竹在胸,强逞一时意气,而将大军送入危亡之境,那是愚将所为。

    耶律鲁多距离营州城已很近,以骑兵脚力,要奔袭五十里,只是旦夕之间的事情。事不宜迟,李从璟下令郭威率领君子都,孟平率领中军,并卢龙军主力,带上一应物资,星夜离开军营,开赴东边。

    李从璟仍旧坐镇营州城。

    在李绍城领军驻守白狼水南岸,郭威、孟平和卢龙军主力迎战耶律鲁多的情况下,此时的营州城无异于一座空城。城中的驻防兵力不过数百人,李从璟作为幽云防御使,三军主帅,此时身边的护卫更是只剩下百人。除此之外,营州城外的土城,亦只有少量兵力驻防,仅是确保土城能正常运转而已。

    若是此时有一支偏师,突然出现在营州城下,几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营州城,身在其中的李从璟,更是在劫难逃。然而唐军的征战布置,耶律敌刺注定是无法在当前就知晓得如此清楚的,若是耶律敌刺能对唐军了如指掌到这种程度,对李从璟而言,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营州城唐军驻守不多,但在城内外,军情处、斥候锐士所组成的大网,仍旧在高效而严密的运行着。

    辰时,拂过白浪河的微风吹进城中,带来了河上的噪杂声,李从璟由是知道,白狼水攻防战,此时已经是打响了。

    今日不同往时,耶律敌刺之前是“佯攻”、“练兵”、“准备”,到得今日,是白狼水北岸的契丹大军,全力发动正式渡河战役的时候了。耶律敌刺一番谋划,长久准备,至此开始“两面夹击”。

    白狼水攻防战打响后两个时辰,从东边返回的游骑向李从璟带回了郭威和李彦超等人最新的军情:大军进入预定位置,已与耶律鲁多哨探游骑接触上。不时,游骑再报:两军已交战!

    丁黑站在一旁,李从璟独坐阁楼,面对浩淼而苍凉的边地,煮了一壶茶。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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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帝王介绍:
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