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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是蓬蒿人     十国帝王txt下载     十国帝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章一百九十四 既下雁南复营州 马蹄不停向渤海(4)

    同光元年秋冬,差几也是这个时候,李从璟初克营州,如今两年过去,再占此城,也算是故地重游。当前的营州城,与两年前并无多大差别,若说不同,便是城中的百姓更少了些。两年时间历经两次大战,使得本就不多的营州民众,逃散的所剩无几,因是城中就显得格外冷清,街巷各处,都是幽州军将士在游弋。

    经过前几日幽州军对营州城持续不停的轰炸,城墙破损极为严重,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缺口,在没有火药的情况下,虽说彻底轰塌一段城墙很难,但也仅此而已。营州城不算大,百斤乃至数百斤的巨石,三日连攻,威力并不亚于火炮齐射。

    这也是没法的事,攻城之时,总不能顾及防守。

    这回能以看起来很轻松的方式攻下营州,原因只有一个,说到底还是李从璟对攻打营州准备良久。若是算上准备期间的心血,李从璟为克营州,其实是付出极大。

    而在攻城期间,投石车因为超负荷运转,损坏了接近五分之一,这是一个很恐怖的比例。其他诸如各种大小攻城车、云梯、强弓劲孥、厚甲发挥的功效,则不用赘言。

    如战前李从璟所说,这回他打的就是一场不在乎钱的战争。因为他有钱。

    相比之雁南,营州城毕竟是一座城池,作为契丹此番防备李从璟的核心据点,又是保障辽东战场的大后方,其无论是军械囤积,还是军粮储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平心而论,契丹军的军械李从璟是不怎么看得上的,他们的马刀幽州军不习惯用,他们有更好的选择:马槊;契丹的弓箭,无论是质量,还是做工,都比不上幽州军,因为契丹缺铁;也是因为这样,契丹军的甲胄在李从璟看来更是寒酸。虽然契丹军这些年一直在发展,但军中仍旧是皮甲多而铁甲少,就更别提厚甲了。

    然而无论如何,有这些东西总比没有好,虽然质量残次了点,但折算下来也是钱。再者,百战军、卢龙军这样的主力部队瞧不上,地方驻军还是可以用的。另外,军粮却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草原民族有个好处,肉多,虽然幽州军平日也不缺肉吃,但也不可能敞开肚皮吃,这就便宜了这些将士们。

    清点缴获的时候,王朴摇晃着脑袋叹息道:“本想发一场战争财,可营州地贫人少,契丹军备又如此不堪,实在是让人失望。照这个趋势,要以战养战,可不容易啊!”

    幽州军此番能两次大胜契丹军,军备领先是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原因,这并非是在李从璟手里才有的改变,而是向来如此——比起铁锅都是宝贝的草原,中原毕竟是富庶的——区别只在于,李从璟将这种差距扩大了。

    杜千书在在草原呆过很久,对契丹了解比较深入,他摇摇头,认真道:“契丹军备并非都是如此,其中也有精锐不下我等之锐卒。”见众人都向他看来,杜千书继续道:“这在参谋处早已不是什么秘辛,草原军制与我们不同,这是军备产生差异的重要原因。契丹的确缺铁,但自打耶律阿保机称帝建国后,有很大改善,其本部人马,也即亲军——司近部、腹心部,装备精良,几与我等相齐。至于其他部落的军队,则受限于本部落情况,军备有差异。”

    说到底,草原民族还是以部落为单位的种族,这在目前是没有改变的事实。

    王朴听了这话,倒没有觉得装备精良的腹心部、司近部很难战胜,而是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待与耶律阿保机交战时,我等的缴获,就要丰盛的多了?”

    杜千书怔了怔,片刻后无奈道:“正是如此。”

    众人闻言,相视哈哈大笑。

    控制城池,打扫战场,清点物资缴获,统计军功,处理伤员,修缮城防,接管民政,这是战后必须立即着手要处理的事。其中有些事武将能做,也有些事武将做不来,需得文官出面。

    李从璟这回出征,与往日不同,前有大军征战,后有文士随行。大军负责攻城拔寨、决胜沙场,文士则负责后勤保障、接管地方。

    一场只有军人而没有文官的战争,只能攻城,而不能掠地。要将打下来的地盘据为己有,变成自己的土地,就需要文官来接管民政,稳定地方,同时颁行己方法令,建立统治秩序,如此才能将敌方的天空上,刻上大唐两个字。

    此番攻克营州,李从璟就是采取的这种方式。

    前方有军队马不停蹄攻城拔寨,后方则有文吏紧锣密鼓消化战果。

    这是李从璟目下采取的征战模式。

    也即是说,李从及这回北上征战,目的已经不仅仅是纯粹去援助渤海、打击契丹军,而是要借此机会抢地盘了。

    任何时候,援助他人,打击对手,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对自己有利。说起来,与渤海、契丹的和与战,都是邦交,所以它仍然适用于邦交的最基本准则:有利则有邦交,无利则无邦交。

    站在两年前站立过的阁楼上,看着王朴、杜千书等人打趣大笑,李从璟对身旁的莫离道:“在遥远的西方,曾今有一位征战四方的卓越统帅,他在发动对外战争时,军队中总会随行有大批学者——也即大学士、大才子,各个领域的才子。每当他攻下一个地方,他都要这些学者研究这个地方的文化,以求化为己有,更求能彻底掌控这些地方。他建立的王朝,被称为第一帝国。”

    莫离笑道:“我们军中也有这样的学士、才子,随行的参谋处、演武院教员、演武院学生、士子、文官,不都是这样的人么?”

    李从璟长舒了口气,又深呼吸一口,仿佛这方圆数百里北地的空气都被他纳进胸怀,他平静的神色下有着某种奔涌的情绪,他放远了视线,道:“营州、辽东,本我大唐领土,以前是,以后仍旧是!”

    莫离点点头,忽而道:“不知渤海战况如何,耶律阿保机有没有攻下扶余?”

    李从璟侧过头,不远处,桃夭夭正在安静的看风景,青丝轻扬,紫衣罗裳,身在战火的余烬中,却似置身事外。李从璟打了个响指,示意桃夭夭过来:“渤海战况如何?”

    “大明安亲临扶州坐镇,耶律阿保机攻打近月,至今仍未攻克。”桃夭夭道。

    王朴、杜千书、李绍城、李彦超等人看过缴获之后,这时也都走上阁楼来,闻言李彦超率先朗声道:“军帅,耶律阿保机既然还未攻下扶余,此时正是我等进军之机,到时与渤海军两面夹击,正好败耶律阿保机于扶州城下,一举击溃这厮!”

    李从璟未作置评,微笑看向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杜千书沉吟道:“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力攻打渤海,大军不下二十万,我军才不到四万人,即便是与渤海联合,要一战而败耶律阿保机,很难。”

    “可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当下,往后哪里再找这么好的机会?”李彦超道,“再者,我军与渤海联合,虽然军力不及契丹,但战力却未必差多少,难道我们还怕了耶律阿保机不成?”

    李绍城淡淡道:“既然已经出征,自然不会怕了耶律阿保机。”他向李从璟抱一抱拳,“我军联合渤海,军力仍旧不到契丹一半,契丹骑兵多,野战我等并不占优势,但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顿了顿,“况且,李将军所言的确属实,眼下确是进军良机。”

    李绍城之意,仍是赞成此时进军扶余,李从璟依旧没有表态,王朴接着道:“大军经此两战,雁南、营州不复有契丹。既然路障已经清除,自当挥师北进,与耶律阿保机一决雌雄!”神色激昂,跃跃欲试。

    “诸位可否想过,此时北上,置辽东契丹军于何处?”莫离悠悠说道,“辽东契丹军不除,大军侧翼安全难保。”

    “辽东那些契丹小鱼小虾,遣一支偏师,旦夕灭之,易如反掌,不足为虑!”李彦超大气磅礴道,“当下时间紧迫,战机稍纵即逝,不可因此小节,而影响北上大局!”

    莫离笑了笑,无意与其争辩。

    众人三三两两发表过意见之后,不再相互辩论,而是将目光都投向李从璟。长久以来的军议习惯,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意见说出来,让李从璟知道即可,无需争得面红耳赤,最终如何选择,李从璟自然会有主意。

    李从璟负手看向东方,道:“攻辽东!”

    众人闻言,神色不一,大多有不解之色,却都没有妄下评论,静待李从璟解说。李从璟挥手,自有军士奉上地图,他以横刀指向地图,对诸人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克辽东,则我大军侧翼受威胁,未虑胜先虑败,贸然北进,一旦营州有变,则我等远征之师,将孤悬境外,进退无门,这是给对手机会,诚非智士所为。反之,攻下辽东,则我等进能征扶余,退能胁迫契丹侧翼,攻守之势,立时异形,此时坐立不安者,非我等,而为耶律阿保机也,也能有效牵制契丹军。届时是攻是守,如何攻如何守,但凭我等之意,岂不为明智之选?”

    一番话将眼前形势分析透彻,诸人无法可说,便是有激进者,也无法反驳,由是众人再无异议。

    随即,李从璟下达军令,以李彦超为主将、彭祖山副之,率卢龙军、新军,进发辽东,肃清辽东之敌,打通与渤海之通道。

    辽东之地的契丹军,此时已成孤军,自然无需幽州军全部进发,而卢龙军的战力,自非渤海军可比,要攻下辽东,不说易如反掌,难度不大。至于新军,此战对他们而言,既有充实军力之效,也能借机练军,以便早成精锐。

    在诸将散去之后,阁楼上只剩下莫离、王朴、杜千书等谋士,直到这时,莫离才道:“军帅此时不进军扶余,而是攻打辽东,其用意恐非方才所言那般简单吧?”

章一百九十五 锄强扶弱问本意 天下志士入幽州

    (第二更。)

    李从璟颔首表示承认莫离所言,走进屋中,从案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莫离,示意诸人传看,自身在案桌后坐下,道:“扶余战事开启之前,军情处、演武院都已派遣精锐人手赶赴扶州,目的就在于近距离观察契丹军,这是近月来他们汇总的情报。”

    说着又拿起一本册子,递给王朴,“这是根据以上情报,参谋处做的契丹军、渤海军军力分析,对两军兵力多寡、大军军备、士卒素质、将军才能、全军士气等进行了详细评估,经过推演,在结尾处,参谋处给出了扶州失陷的预计期限。”

    在莫离、王朴、杜千书抬起头,双眼有些发亮的时候,李从璟补充道:“不能尽信的单方面预计期限。”

    “两个月?”无论如何,在看到参谋处给出的时限之后,王朴还是怔了一下,“这个时限是否有些太过夸大了些?”

    扶余战事已经一月,再有两个月,那么仅是扶州就抵挡了契丹三个月的猛攻,在耶律阿保机准备良久,亲率二十万大军出征的前提下,似乎显得有些不合理。

    李从璟道:“渤海国吏治黑暗,举国溃烂,大明安执掌权柄时日不多,尚来不及改善,在这样的情况下,渤海国差几只有一战之力。面对契丹的举国进攻,扶州既是渤海国抵挡契丹的第一座堡垒,也是最后一座。说到底,渤海国的羸弱已经使他经不起一场大败,而大明安集结有限精锐,在扶州孤掷一注般的与契丹决战,也是认清了这点,然而却也使得一旦扶余被攻陷,渤海国就离亡国不远了。有此前提,大明安一派的救国志士,必对此战全力以赴,如此方有三月之期。”

    杜千书沉默片刻,抬头问道:“既然军帅如此判断,理当尽早驰援渤海才对,为何此番只派遣了卢龙军和新军攻打辽东?若是令百战军前往,辽东才能旦夕攻克。”

    李从璟微微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让杜千书很意外的话,他道:“幽州军要等扶州被契丹攻下之后,才能参战!”

    “这是为何?”杜千书和王朴双双失声,大感不解。

    李从璟站起身,缓缓说道:“诚然,扶州被克,渤海国会损失惨重,但契丹也必因此遭受不小损失。在外有我幽州军相援的情况下,本该溃败的渤海国却不至于立即土崩瓦解,而一心要做中兴之主的大明安,更不会轻易放弃,如此,渤海仍有余力再战,这是其一。”

    “反观契丹,攻克扶州之后,战线拉长,补给就会变得困难不少,这也是我们的可趁之机,此乃其二。”

    “而扶州之所以为渤海西面门户,是因扶余地形复杂,有不少险要。一旦契丹攻下扶州,而渤海不溃,其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掌控整个扶余、进击龙泉府的话,契丹大军就会陷入泥潭之中,其多精锐骑兵的优势,也会在山地战中处于被动地位,优势无从发挥。而此时参战的幽州军,就是要将扶余彻底变成让契丹寸步难行的沼泽,让其陷入其中不能自拔,进而一步步消耗他们的锐气,蚕食他们的兵力,最终达到疲敌的目的,此为其三。有此三者,才有我们取胜的机会!”

    最后,李从璟总结道:“以幽州军现在的战力,便是加上扶余的渤海军,野战也无法胜过契丹二十万大军,这是现实。因此,此战必须让渤海军借助扶州城,先消耗契丹军力,这是我不立即驰援扶余的原因。而以最稳妥的方式,谋求以最小的代价,去达成战略目的,这便是我选择以整个扶余作为战场的理由。”

    王朴与杜千书沉默良久,莫离轻笑道:“说到底,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即便是与耶律阿保机交手,你也不愿与其正面硬战,其根本原因,还是不愿让幽州军遭受太大损失。”

    李从璟笑了笑,“契丹要打,但也犯不着血战到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地步,天下的战场大得很,现在把人打没了,日后怎么办?”

    这话把几人说得一愣,在大觉有理的同时,又被李从璟的大胆和野望折服。

    王朴与杜千书离去之后,莫离留了下来,屋中只剩下他与李从璟、桃夭夭三人。莫离打开折扇轻轻摇动,似笑非笑的看着李从璟,“老实说,李哥儿,将参战之机选在扶州被克之后,除却方才那些考虑,你真正的心思是什么?”

    永远都是一副百无聊赖模样坐在旁边的桃夭夭,闻言睁大了眼睛,怪异的看向李从璟,她这幅见鬼般的神情,应该是被此事扑所迷离的真相,和真相背后李从璟的深沉用心给震惊到了。

    李从璟笑容随意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而已。说到底,耶律阿保机这回发动的是攻灭渤海的战役,我们是外援。不让渤海和契丹碰得头破血流,在他们最危急、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如何能谈成最好的条件,从渤海国谋得最大的利益?”

    “有道理,没好处的事咱可不干。”莫离大点其头,很认同李从璟的这个观点,然而他并未就此满足,“不过这似乎还不够吧?这可是玩火,一不小心玩过了头,可是有崩盘的危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可别说就为了从渤海多捞些好处。”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李从璟并不拿捏架子,他双手一摊,“那你说还有什么?”

    见李从璟摆明了要自己扮演心机深沉之辈,莫离很不愉快,他转头问桃夭夭,“桃统率,你相信他的话吗?”

    “不相信。”桃夭夭嗅之以鼻,显得对李从璟的腹黑很有期待值。

    莫离嘿然一笑,孩子气一般向李从璟投过去一个你懂得的眼神,这才收敛了神色,肃然道:“渤海,本我大唐藩镇,而今,虽时有朝贡,但孤悬塞外,已有自立之迹象,大明安、李四平之辈,无不心有此念。我等帮大明安掌权,助其强国,意在抗衡契丹,而不是意养虎为患!渤海强则强矣,但必须要能够掌控。日后一旦契丹势弱,而渤海愈强,我等今日之谋,岂不成了让北方再现一个契丹的笑话?平衡契丹、渤海,就是必取之道。眼下之势,让渤海存国,能牵制契丹可矣,万不能使其有机会趁机做大,以至尾大不掉!我想,这才是李哥儿你不愿早助渤海的根由吧?”

    李从璟不再赖皮,点头道:“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维护自身霸主地位,使敌不能威胁自身,而保证对其彻底的掌控力,这是邦交追求的至高目标。”

    “邦交之道,不在除强扶弱,而在弱强、平衡。”莫离仔细咀嚼着这句话,眼前渐渐明亮,“如此,他日草原大定,我等可以放心离开幽州了。”

    桃夭夭抓了抓头发,不知道李从璟和莫离说的什么鬼,明智的选择闭上眼睛,懒得理会。

    说完渤海之事,李从璟将目光放到眼下来,对莫离道:“收复营州容易,要在营州落地生根难。营州地广人稀,如何生聚,可谓千难万难,而作为卢龙边境,营州又直面契丹,这就更增加了此地百姓生聚的难度。然而此番克下营州,不同于同光元年,你我再无将其拱手让人之理,如何治理民政,得有个纲领才是。”

    莫离道:“治理营州,首要之难,在于人口,若能使营州有人口,则其它问题可迎刃而解。”

    “迁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然而战事未歇,如何迁民?卢龙百姓,又有多少人愿意徙边?如此大举动,朝廷是否允许?”

    “此迁民,非迁卢龙九州之民。”莫离摇头正色道,“而是迁营州之民。”

    “噢?”李从璟眉头微挑。

    这看似是一句矛盾的话,然而莫离既然说出口,就必定有下文。

    莫离接着道:“同光元年,大军初征营州,曾受‘义军’之助,李哥儿可还记得当时情景?”

    “先有黄宗助君子都胜耶律赤术于白狼山,后有许伯先、陆君严领八百壮士从军,助我等在退至扁关前,成功疲惫耶律倍、耶律敌刺所率五万大军,此间之事,如何能不记得?”

    “自古燕赵多壮士,诚然如此。营州之前虽为契丹窃据,但苦于营州地广人稀,土地贫瘠,契丹在占据营州之后,其用多在军事,是作为进攻卢龙的前哨之用,对民政并无建树,管理松散。也因此,营州成为‘灰色地带’,山贼众多,马帮肆虐,民风彪悍。军情处初至营州时,立足也异常艰难,营州的情况,总结起来是四个字——民少贼多。”莫离娓娓道来,说到这里微微一顿,目光趋于锐利,“既然民少贼多,那就化贼为民!这就是我所说的迁民之策。”

    “化贼为民?”饶是李从璟思维跳跃,也被莫离这个想法惊了一惊,随即他开始思索这个方法的可行性,最后摇头道:“只怕贼性难改。”

    李从璟此言,莫离并不认同,他严肃而且认真地说道:“始皇帝并六国,异国之民也可为我之民;班超通西域,异族之民也可为我之民!胸怀若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李哥儿,何以自缚手脚?”

    一直不怎么插话的桃夭夭,此时也冷哼一声,“乱世当道,若非苦无活路,谁人愿意抛家离乡,入山为贼?若能有一方土地可供耕作,饱食暖衣,谁愿从贼,辱没祖宗,朝不保夕?”

    两人说得不差,但对李从璟而言,如今战事正急,他需要的是一个稳固的后方,而不是一个随时可能有变故的后方,哪怕只是极小的几率,极小的变故,他也不愿意冒这个风险。从军多年,他早已习惯将风险降低到最小,对细节的苛刻和追求完美的行事风格,让他对能掌控的东西,有一种极端的控制**。

    莫离见李从璟不言语,知道他仍旧持保留意见,想了想,继续道:“今迁山民出山,给予土地,发放户籍,轻徭薄赋,弃恶从善者必如过江之鲤。对性善之辈,李哥儿宽宥以待,对性恶之辈,李哥儿严刑以对,如此不出数载,营州必治!”

    这话说完,李从璟脸色稍缓,莫离抓住机会,进一步说道:“李哥儿先克平州,始有百姓跪拜于衙前;出扁关击契丹,始有八百义军协从助阵;大胜耶律倍、耶律敌刺归来,始有卢龙十万儿郎踊跃入伍,欲从王师护边击贼,振奋国威!今,李哥儿破雁南,治营州,教化地方,‘变幽云之天’正当其时,‘幽州之福’之名,将成‘大唐之福’,传遍天下!如是,李哥儿振臂一呼,何愁不能得‘十万青年十万军’?离只怕到时,天下志士当争相入幽州!一旦如此,区区契丹小国,何以能挡我大唐王师?!”

    屋中没有外人,不必避讳,莫离情绪激昂,直言道:“治国之道,刚柔并济,兴义兵,还得行仁政。至刚易折,譬如大秦,二世而亡;至柔易亡,譬如宋鲁,徒为羔羊。当今天下十国,诸侯相争,烽烟不熄,李哥儿欲成大事,自当一手雄师,攻城拔寨,一手仁政,收拢人心!前者定国,后者安邦,前者可扫荡群雄,后者令天下归心,如是,大业可期!”

    “今李哥儿率王师出征,大军在前,而文吏在后,不正欲行刚柔并济之事吗?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犹豫?”

    李从璟修身养性多时,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闻听莫离之言,也禁不住脸色数变。末了,他起身,对莫离一拜,由衷道:“今日若非莫哥儿,我将大错矣!”

    笑意浮上脸庞,莫离收拾好情绪,打趣道:“如此,化贼为民,其策如何?”

    “善!当立行之!”

章一百九十六 贼性难改当如何 恩威并重固后院

    夜幕低垂,秋风飒飒渐生寒,房中亮起烛火时,第五姑娘捧着一支竹筒进门,“大明安求援信。”

    求援信李从璟没有看,只是让第五姑娘归档。因了无论大明安在信中如何言语,他都不会改变已有的谋划,而对于扶余战事进展,他也知晓得很清楚,无需去看大明安信中定然会有所夸大的叙述。

    转顾桃夭夭,李从璟问:“巴蜀战事如何?”

    埋头书堆的桃夭夭,将整理好的书册翻出一叠,头也不抬的说道:“势如破竹。”

    “兵至何处?”

    “鹿头关。”

    李从璟暗暗点头,不再多问。以大唐如今国力,携灭梁之余威伐蜀,又有郭崇韬作为实际统帅,攻打蜀国势如破竹顺理成章。鹿头关是成都最后一道门户,蜀一旦失去鹿头关,也就意味着亡国在即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从璟手中有三件大事在不分先后进行。首先是李彦超、彭祖山攻打辽东的行动如火如荼,其次是“化贼为民”之事的大张旗鼓,再次是将全军核心补给点前移到营州。

    第一件事几乎是按部就班,卢龙军和新军自营州开拔之后,一路以猛虎搏兔之势,直扑建安。耶律欲隐兵败营州的消息传回耶律阿保机耳中时,李彦超、彭祖山就已到了建安城下,大军行动的速度很快,为的是力求在耶律阿保机做出应对举措前,火速拿下辽东。

    营州是前线,按理说后勤补给点不应设在营州,而应该放在稍微靠后的地方,例如说蓟州、平州。然而幽州军是要北上的,现今的前线,不日就会变成后方。另外,李从璟攻克营州是掠地,要将其永久变成唐镜,在营州“化贼为民”等诸项民政也在进行,将补给点放在营州,也是对民政诸事一种态度上的支持。

    营州民政诸事,“化贼为民”是重中之重,也是难中之难。为做成这件事,在莫离拿出纲领后,以杜千书为首的文吏集团,首先开始在营州算民。算民的目的,在于统计耕田,营州的耕田自然是不够的,为此,接下来的事情便是勘察、划定垦荒区域。不仅如此,李从璟更从卢龙调来了大量农具、粮种,以供百姓耕作。

    这些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化贼为民”的主体陆续出山,山民、义军、马帮、贼寇等,一批批走出山林,来到营州城。

    在此之前,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先期接受招安,已然成为幽州军一方主将的三人,手捧杜千书手书、文吏抄录的招安文书,在一帮文吏的陪同下,深入群山、下到县乡,现身说法,招抚“贼-民”。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昔日不过是一方贼王,麾下之众区区数百人,合在一起才有八百之众,因从李从璟征战,有功,得受封赏,如今不仅摇身一变,由贼及官,显赫人前,光宗耀祖,麾下部从更是无不过千,当真是土鸡变凤凰。这样的诱惑力,对山中那些“贼王”无疑是致命的,人生在世,七尺男儿,谁不图个功成名就、威风八面?宁为一小吏,不做绿林王。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

    再者,李从璟的威名早已传遍卢龙,不说望风归附,权衡利弊之下,稍微清醒些的都能认清形势。

    因此,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一回行走,就带出来万千人丁。

    回到营州城,李从璟召见三人,好生将其夸赞了一番,记功厚赏不提。

    然而人性毕竟复杂、人心毕竟难测,却说当日接风宴上,有夜郎自大者摆弄姿态,自持身份,对李从璟执礼不恭,仗着自己部从多,提了许多要求,例如耕田要好,粮种要多,农具要全,冬衣要厚等等。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人,见那人如此狂妄,顿时不喜,又是恼怒又是惭愧,好在李从璟大人大量,不予计较,竟然都应了那人的要求。黄宗等人不解,也无法多言,那人得意洋洋,鼻孔朝天,傲慢之态尽显。

    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李从璟看似随意问黄宗,“黄将军此番为我大唐招抚流民,长足跋涉,可谓劳苦,带回人丁万千,可谓功高。然不知山中流民,可是尽数招抚出山了?”

    黄宗先是自谦,然后实诚道:“尚有一些山民,不愿出山。”

    “哦?这却是为何?”李从璟看似不解的问,“可是本帅的抚民之策不够宽仁、实惠,不能使山民暖衣饱食?”

    “军帅抚民策之宽仁,亘古少有,我等百姓视之如甘霖,暖衣饱食、安居乐业不在话下!”黄宗实话实说,顿了顿,面色有些复杂,“然而有些山民,顽性难改......哎,实在鄙陋!”

    “顽性难改......”李从璟状若深思,沉吟一番,转顾问莫离,“何谓顽性?何谓顽性难改?”

    莫离怎会不知李从璟心思,闻言立即语带愤然道:“山民之中,多有从贼者,行杀人越货之事,有鱼肉乡里之实,名为山民,实为山贼!此辈之人,啸聚山林,丧尽天良,为害一方,实为不当人子之辈!”

    莫离说得愤然,李从璟一听,顿时比他还要愤慨,拍案而起,满面怒容,“岂有此理!”在场多有百战军将领,他手指这些人,痛心疾首道:“我等大唐将士,为护卫边境安宁,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奋不顾身,经年累月与契丹蛮贼厮杀,多少热血儿郎,血洒疆场,马革裹尸!如此数十年,直至今日,方有克平州、复营州之举!在此期间,多少忠魂埋骨他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而现在,在这里,竟然有如此狼心狗肺、丧尽天良之辈,戮我同胞,害我手足,乱我家园,他们哪里是唐人,分明是蛮贼,是契丹的内应!若非如此,怎能在我大军背后捅刀子,行这等背宗忘祖之事!”

    李从璟越说越激动,双手忍不住颤抖,看似就要克制不住。

    李绍城、孟平、蒙三等对视一眼,纷纷起身离案,大马金刀,躬身立于殿中,抱拳道:“请军帅下令,剿灭此等害国害民之贼!”

    三人都是浴血虎将,齐声一喝,杀伐之气尽显,随即,殿中百战军将领齐齐出列,愤然请命,一时之间,暴烈之气充斥殿中,立即让殿中那些才归附的“贼王”目瞪口呆。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三人瞠目结舌,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也是山贼出身,虽说顶了个“义军”的名号,但事实就是事实,眼见李从璟和百战军诸将如此面目,都手脚木然。

    李从璟的怒气不见半分消减,诸将请命后,他大手一挥,“孟平听令!”

    “末将在!”

    “山贼之辈,罪无可恕,着令你带领本部人马,后日出营,进山灭贼!”

    “末将领命!”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

    黄宗等还未从震惊中回过身来,闻言一震,立即起身听命。

    李从璟目光冷硬的扫了他们一眼,“尔等熟悉营州地形,着令你等,协助孟将军,剿灭山贼,不得有误!”

    黄宗、许伯先、陆君严等不敢怠慢,大声唱诺。

    变故来得太突然,直到李从璟剿灭山贼的军令下达,殿中那些“贼王”多还不敢置信。先前那位神态傲慢,要求甚多的首领,此时脸色惨白如纸。他心中惶恐而极度不解,不是说李从璟宽仁有加,待民如子么,怎么这般暴戾?

    军令下达,李从璟怒气好似平息了不少,他挥手让诸将落座,这才看着殿中诸位“贼王”,“护边击贼,此为卢龙大局,亦我大唐大局,能从此大局者,为我兄弟,荣辱与共,同生共死!乱我大局者,为我仇敌,不共戴天,我必灭之!”

    诸人心惊,唯有附和。

    李从璟对众人的反应很满意,面色稍缓,笑了笑,又举杯道:“当然,在座都是我卢龙豪杰,诸位能引部接受招安,从此为良民,助我卢龙保境安民,就是我大唐的英雄,我必厚待之!”

    这话说出来,一口酒喝下去,在座“贼王”这才稍稍心安。先前那依仗自己部从多而夜郎自大的首领,此时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即反悔,收回之前他所提的那些要求。

    这顿宴席,让这些桀骜不驯的贼王,第一次认识了李从璟是什么人。

    多日之后,当孟平带着无数人头归来时,这些“贼王”“贼-民”们终于意识到,从今往后,在营州这块地方,不复有贼!

    御下之道无非恩威并重,李从璟的“化贼为民”之策,本就是善待从良者,惩罚冥顽不灵者。他需要一个绝对稳定的后方,所以他不允许营州还有半个山贼,也不允许接受招安的山民,还有什么其它的心思。

    说到底,营州民政诸事,是为征讨契丹服务的。就如幽州民政诸事,眼下也是为军事服务。军民如鱼水,相互依存,不可分离。刚柔并济,长久之道。

    要将一个地方变为自己的疆土,最重要的不是驻军,而是让这里的百姓与自己荣辱与共。如此一来,纵然有外敌入侵,何时不能得万千大军?李从璟让贼-民变成良民,给他们土地,给他们家,让他们在这里扎根,就是要他们为自己守住这块土地,因为到了此时,他们的利益已经一致了。

    “化贼为民”之后,考虑到人丁仍旧不足,李从璟还是从卢龙迁徙了一些百姓过来,以充实营州人口和后备防卫力量,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就在李从璟即将离开营州,与耶律阿保机展开决战时,大唐征伐蜀国的战役,也进行到了最后阶段。

章一百九十七 山河破碎臣子逆 伐蜀功成何人忧

    王宗弼抬头看了一眼灰沉沉的天空,朵朵雪花轻轻飘下,他抬起手臂,看见雪花在自己手中融化。在雪花消失前,他握紧拳头,将其碾碎,刀刻般的眉头微微皱起,不知在想些什么。

    成都就在他脚下,他站在太元门,为蜀主王衍把守着蜀国最后一道生死命门。

    蜀中并不多雪,如今虽说已至冬月,却也不见得比往日寒冷,因是今日这雪便显得有些突兀。雪有些大,飘落在城头,蓄积在将士们肩上,为这座城装点上了一层不同寻常的色彩。

    城池是冰冷的,王宗弼的心也有些冰冷,他回头看了一眼宫城。内里隐约传出的乐声,似是错觉又似乎真实,然而却实实在在让王宗弼的心头又寒了几分。

    他身份尊贵,深得王衍信任,受封为齐王,在往日里,他是蜀国权贵中最志得意满那极少的一撮人。但到了今日,即便是他,也感到深深的不安,这份不安中,还有他不愿承认但无法否定的恐惧。

    唐军势不可挡,已然攻进鹿头关,汉州已在敌手,那唐军兵锋,距离成都,不过一口气的路程了。

    两个月前,谁也无法料到,一片太平之相的蜀国,会突起烽火,更不会有人想到,这片烽火会瞬间灼穿整片蜀地,直达成都。拥有无数山河之险的蜀国,在短短两月时间里,江山支离破碎,如同衣衫整齐的女子,还没反应过来,所有的遮掩就被撕碎,变成赤身**面对唐军。

    蜀国上下,人人自危。

    五六日前,游览山河的王衍归至成都时,百官及嫔妃出迎,此时的王衍,竟然还没有半分惶急之态,他走到嫔妃中,上下其手,嬉笑怒骂,更令宫人排成回鹘队形,拥他入宫。

    执掌蜀国大权的王宗弼,脑海中又浮现起他人向他说起王衍当日做派时的情景。他攥了攥拳头,心头的阴霾比这天色更加浓郁,身上的甲胄在这一刻愈发显得沉重、冷硬,而少有人知道,在这份冰冷的躯体中中,却掩藏着一颗躁动的心。

    有宫人前来通报,王衍与太后稍后将来慰劳将士,让王宗弼即做准备。

    准备?王宗弼心中冷笑一声。

    他招来自己的心腹,用尽量平缓的语调问:“都准备妥当了?”

    “一切都已妥当,万无一失!”

    王宗弼点了点头,放眼看向城外,农田、大河、林木,一望无际,一切都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纷纷扬扬的雪花,编织起重重帘幕,让人看不到更多东西。

    一片冰天雪地中,望着仪仗耀眼、缓缓而来的王衍,王宗弼胸腹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帝王?

    他嘴角微微一动,一丝冷笑若隐若现。

    王衍尚且知道他的身份,在如今这个国家存亡的危急关头,他没有吝啬自己的财物,往日里,三千里锦绣蜀地之物力,皆为其一己之欢心,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他需要分一杯羹给他的将士。哪怕这杯羹跟整个国库比起来微不足道,但即便是为保他能长久放肆享用国库,他也要分出这一星半点。

    “吾卿辛苦。”王衍端着帝王架子走上城头,对前来行礼的王宗弼如此说道,虽然极不适应冰天雪地里亲冒风寒,但他仍旧说服自己做戏不妨做得足些。

    “臣等为国效力,不敢言苦。”王宗弼起身,似笑非笑,看向王衍的目光有着不加掩饰的戏谑,“陛下不辞劳苦巡游诸州,才是辛苦。”

    王衍眉头微皱,有些不愉快,心想便是你王宗弼想要委婉谏言,却也不挑挑时候,而王宗弼的口吻语气,也让他听了着实不喜。

    徐太后虽然不满王宗弼的“无礼”,但眼下还要仰仗对方把守城池,抗拒唐军,所以她勉强耐住了性子,不失高贵而雍容的笑道:“唐军来势汹汹,护卫蜀国的重担,就交给卿家了,还望不要让陛下失望。此役之后,卿家之功绩,必定彪炳史册,供万世敬仰!”

    “彪炳史册,万世敬仰?”王宗弼眼中的戏谑之色更浓,他放肆的直视着徐太后,冷笑道:“如此功绩,怕是人臣所不能为也!”

    感受到王宗弼今日的反常,王衍终是耐不住性子,他乃一国之君,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蜀中谁人敢如此阴阳怪气跟他说话,当下怒斥道:“放肆!王宗弼,你此言何意?人臣不能为之,难道你想做人君不成!”

    面对帝王之怒,王宗弼却无半分惶恐之态,笑意愈发冰冷,“古人有云,人君唯贤者能居之。然而陛下自继位以来,骄奢淫-逸,不务正业,以至国政荒废,百姓疾苦,陛下但可自问,可能评一个‘贤’字?”

    “大胆!”王衍怒不可遏,便是徐太后性子温婉些,此时也脸色大变,君王的权威不容侵犯,挑衅者必使之死,否则国法不存,国将大乱,“王宗弼,你简直目无王法,你是想谋反不成?!来人,给朕将其拿下!”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风声怒号,掩盖了天地间一切杂音,王衍的帝王之令在此时尤其显得清楚,然而他话音落下半响,却是没有半分回应,四下臣子,竟无一人行动。

    王衍脸色骤变,他环顾左右,看到的却是臣子、近侍低头缩脑,退避三舍的模样,唯独他的君令,被拒之千里之外。这一幕让王衍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但随即又被怒火充得通红,以至于他的身子都颤抖起来。

    “不曾有帝王之功,亦不见有帝王之相,倒是帝王架子充足得很!”王宗弼冷笑不已,不再浪费时间,装模作样拱了拱手,“陛下与太后,还请回宫歇息,这成都之事,臣自有主张!”

    “尔敢!”

    “王宗弼,你竟敢以下犯上,软禁陛下?!”

    王宗弼挥了挥手,冷漠道:“送陛下和太后回宫!”

    心腹将士蜂拥而上,行动间衣甲相碰,一片金戈之声,不容分说,将王衍、徐太后并一干内侍,裹挟其中。

    政变,或者说叛乱,过程顺利的不敢想象,蜀国权臣王宗弼,劫持蜀主与太后,这件事竟然就这么简单办成了。

    囚禁王衍与徐太后之后,王宗弼迫不及待办了两件事。

    第一件,打开国库与内库,将其中财宝悉数纳入私囊;第二件,派遣信使面见唐军安抚使李严,请求投降。

    李严接到信之后,立即呈报皇子李继岌与李继韬。

    不日之后,李严率先赶赴成都,安抚王衍、王宗弼;又数日,唐军开赴成都,李严遂率蜀国君臣出城,在李继岌马前投降、请罪。

    李继岌代大唐朝廷当面宣布赦免蜀国君臣,王衍、王宗弼等面向东北拜谢,随即为唐军开道,领唐军入城。

    这一日,同光三年十一月二十六,蜀亡。

    唐军自九月十八日伐蜀,至蜀国灭亡,用时不到七十日。

    大唐两月灭蜀,消息传出,天下震惊,诸国惊惶,群雄失措。

    与蜀国大捷的奏报同时呈现于李存勖面前的,还有一份军报。只不过相比之前者,后一份军报虽然也极为重要,但此时却不在志得意满的李存勖眼中。

    契丹攻陷扶州,李从璟领幽州军,开赴渤海。

    洛阳,大雪。

    李存勖登上高楼,望尽洛阳风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豪迈景象中,他身姿挺拔,笑容昂然。

    大雪落在他的黑色大氅上,成了他英明神武的点缀。

    “酒来!”李存勖伸出右手,紧随他身后端着美酒玉杯的敬新磨,赶紧递上一杯酒。

    李存勖满饮一杯,哈哈大笑,他对天下大声道:“这天下,终归是我李家的!”

    身后敬新磨等人,无不俯首帖耳,敬仰万分。

    这一日,王宗弼尽集蜀宫奇珍异宝,进献于李继岌,请为西川节度使。

    李继岌丝毫不多看这些珍宝一眼,只对王宗弼笑言:“天下即是我家,天下之物本为我家所有,何用尔等来献?”

    李继岌收下了王宗弼进献的珍宝,却不买账,同时,他为大唐收下的,还有蜀地十镇、六十四州、二百四十九县,以及无数铠甲兵器、金银钱帛。

    大唐如巨帆,乘风波浪,欲征服四海,廓清宇内,其态乍看势不可挡。

    有谁能看得到,这艘铁甲巨舰,会在滔天巨浪中,有沉入海底的一天?

    唯一看得到的那个人,现在距离蜀地、洛阳千里之外的北方,头顶风雪,独领一军,深入未知之地,不言不语,以一地战一国,与中原王朝未来最大的敌人生死相搏。

章一百九十八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1)

    扶州城破的速度快得有些超出预计,在契丹二十万大军面前,它并没有坚持到三个月之久,这座渤海国西面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和堡垒,此时已被耶律阿保机纳入囊中。

    攻克扶州,就能进一步攻克整个扶余,扶余若下,整个渤海国便能握在手中,这个道理李从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都看得很清楚。

    站上扶州城墙的耶律阿保机,此时喜忧参半。喜从何来不必多言,他所忧虑的,是扶州城的现状。对耶律阿保机而言,扶州攻占的有些快了。在扶州战役后期,渤海军分明还有余力,尚能守城一段时日,然而在其战力未被消耗殆尽之时,渤海军选择了主动撤离扶州。

    此举大出耶律阿保机意外。

    扶州之于渤海国意义如何,可以说,评价其为整个渤海国的命运都系于此都不为过,在这种情况下,渤海军主动撤离,就显得分外反常。

    扶州一役,渤海军力损伤严重,在战事后期,耶律阿保机甚至能将契丹攻占扶州城的期限精确到天。攻占扶州,并借抚州之役消耗渤海有限军力,打击其士气,使其在扶余被克后一溃千里,无法在组织起能阻挡契丹军的有效反击,这本就是耶律阿保机的如意算盘。

    耶律阿保机和李从璟,都已看出,一旦扶余失陷,渤海国将成鱼肉。

    正因如此,在李从璟攻打辽东时,耶律阿保机才没有分心。

    灭渤海是出征之目的,攻占扶余全境是关键点,只要扶余被克,纵然李从璟攻占了辽东,事后他也能挥师收复。

    说到底,李从璟只有幽州一地而已,而耶律阿保机有一国,二者的实力不成对比。

    耶律阿保机身旁,耶律德光和耶律倍并肩而立,这样的景象近年来愈发少见,两兄弟的明争暗斗在契丹早已不是什么秘辛,而对此耶律阿保机一直是沉默而已,这种默许的态度,无疑让两人的争斗愈演愈烈。

    对耶律阿保机这个筚路蓝缕,亲手创建了一个强大帝国的君王而言,选择继承人并不是一件那么简单的事,但要说难也不见得,说到底,耶律阿保机要在两人中分出强弱。而他的帝国,只能由强的那一个人继承,惟其如此,他一手塑造的帝王才能走得更远。

    耶律德光和耶律倍两人,孰强孰弱,这个问题在近些年愈发显得扑朔迷离。

    之前耶律阿保机扶持耶律德光,那是因为看重耶律德光,认为他是可塑之才,堪当大任。然而近些年来,耶律德光在李从璟手中屡屡受挫,而耶律倍却有稳步变强之势,两者之间的对比,早已不如当初那么容易分出高下。

    李从璟......想到这个名字,耶律阿保机目光锐利了几分,心情也变得不那么愉悦。

    一系列李从璟的所作所为,随之在耶律阿保机脑海中涌现,出使西楼,攻克平州,夺古北口,将卢龙边境经营的铁桶一块,此番又败耶律欲隐,克营州、辽东,以至于有了威胁他攻灭渤海国的趋势......

    耶律阿保机眉头越皱越深。

    时至今日,耶律阿保机很恼火,他甚至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及冠之龄而已,不合情理的文武双全,莫名其妙的出镇幽州,莫名其妙给他造成一系列麻烦,看李从璟往日行为,但凡只要见到契丹人,立即化身疯狗,不要命的扑上来撕咬——他跟李从璟有什么仇?

    这李从璟,哪冒出来的?

    心中的烦躁越来越重,竟然压都压不下去,耶律阿保机揉了揉眉心。

    “渤海军与我等在此鏖战数月,一直是生死相搏之势,大明安亲临前线,不避矢石,可见其斗志坚定。然而此前大明安主动撤退,这其中的意味,令人深思。”在城墙上站了许久,耶律倍轻轻出声道,“大明安素有与我契丹水火不容之意,此番撤退,绝非是畏惧我等兵锋,而暂避锋芒。”

    耶律倍这番话,说明他对眼前形势很担忧,他不明白大明安打的什么算盘。扶州城内纵横交错的街坊,如同棋盘,不少地方屋塌街陷、浓烟滚滚,显得一片凌乱,耶律倍陷入沉默中,他几乎是不用多加思考,凭直觉就能感觉到,大明安的行动背后,定有那个人的影子。

    那个人......

    耶律倍抬起头,看向南方,目光深邃,心中却涌现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扶州虽然被我大军攻占,然而城中钱粮、财货、辎重,却事先就被烧得干干净净,便连城中百姓家中,都无余粮。我等攻下的这座城,近乎是一座空城,这对我大军的补给和休整,几乎没有半分用处。”耶律德光右手放在左手手背上,手指轻轻敲动,接过耶律倍的话,他不无担忧的说道,“大明安将这些事做得井井有条,自然不可能是仓皇而退。那么,他的用意是什么?”

    耶律阿保机花白的胡须在微风中轻动,在众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时,他却没有回答诸人关心的问题,而是问起另外一件事,“李从璟到何处了?”

    “唐军攻下辽东之后,我军就失去了对唐军踪迹的掌控,凡是派遣出去的斥候、游骑,要么有去无回,要么打探不到任何消息。”耶律倍犹豫了一下,如实说道。

    这话让不少人面色大变,面面相觑,在感到震惊的同时,也觉得不可思议。

    耶律阿保机摆摆手,淡漠道:“雕虫小技而已,唐军数万人的行踪,不是想隐藏就能隐藏的,斥候、游骑用得再好也没用。多遣游骑、护住后方便是。”

    说到这,耶律阿保机转顾众人,“诸位都且说说,李从璟此子何如?”

    除却耶律倍、耶律德光等有数几人,耶律阿保机此问,让诸人很是不解。大敌当前,难道不是应该关注眼下战局,去揣摩大明安主动撤离扶州的用意,布置接下来的大军行动?此时去讨论一个都没有出现过的唐军将领,有什么必要?

    大明安回头望了扶州城的方向一眼,然而山川阻隔,他什么都看不到。身边的渤海军队伍长龙也似,无数将士埋头前行,脸上写满疲惫,辎重车轮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不稳定的声调如同将士们的心境。

    大明安紧锁的眉头怎么都舒展不开,英俊的脸庞略显苍白,胡茬野草一般,参差不齐长在他的脸上,让他阴柔的气质里多了几分粗狂。

    扶州一役,超过两月鏖战,大军早已疲惫不堪,伤亡更是严重,即便这回不主动撤离,大明安也深知,扶州城守不了太久了。初临扶州时,他的确是下定决心,要将契丹挡在扶州城外,在这里与契丹决战。然而随着战事进行,契丹军的军备和将士素质,都让他深深认识到,即便是经过辽东战场洗礼的渤海军精锐,也无法抵挡契丹军。

    “殿下,大王诏书!”

    看过敕书内容的大明安,脸色阴沉了几分,他冷哼一声,对眼露关切之意的李四平道:“父王责问我等为何放弃扶州。”

    李四平没有多言,大明安随手将敕书丢给左右,目光又落在行军队伍中,眼见一批批伤员迈着沉重的步伐赶路,他的心也沉重了几分。

    “李将军到了何处?”大明安问。

    他只问李将军,不曾说明其它,然而此时大明安挂念的李将军只有一人,李四平回答道:“唐军自辽东进入渤海,前日李将军的前锋就已抵达长岭府南部河州,想来不出几日,就能进入扶余,与我等汇合。”

    “扶州落入敌手,仙州在南,亦不可保,大军主力退往双通、九阳一代驻守,沿途多散斥候。契丹精骑多,必有大量追兵尾随而来,路途多设埋伏,不得使其赶上大军。”大明安神色稍松,有条不紊布置着大军行动,随后还是忍不住问道:“李将军的前锋,是哪个部曲,何人领军?”

    “据河州守将所报,是郭威将军率领的君子都。”李四平道。

    大明安不加掩饰的松了口气,“原来是君子都,如此一来,我等不必担心契丹精骑追击了。”说到这,对身旁其他将领笑道:“郭威将军我是见过的,昔年我与李将军相会于西楼,出离契丹国境时,便是郭威将军率领的君子都前来接应,其人与其部一样,骁勇敢战,将耶律德光亲率的追兵杀得丢盔弃甲,是不可多得的真正精锐,素为李将军手中利刃!”

    诸将得他此言宽慰,精神稍振。

    恰在这时,行军队伍前方有斥候打马而回,在大明安身前滚落马鞍,因为太急切了些,斥候落地的时候脚下不稳,差些摔倒。

    大明安面露不快,呵斥道:“何事惊慌至此,成何体统!”

    他治军也是极严的,平日里要是被他如此呵斥,斥候少不得心惊胆战,然而此时,那名斥候脸上丝毫没有畏惧之色,眼中只有狂喜,他迫不及待的道:“殿下,唐军......唐军来了!”

    奔跑的急了,嗓子被冷风吹得有些干涩,这话说出来有些走调,活像鸭叫。

    大明安浑身一震,喜形于色,顾不上去在意斥候声调,重复的问:“唐军已经来了?!”

    斥候使劲点头,大声称是。

    “领头者可是郭威将军?”

    “回禀殿下,正是郭威将军!”

    “好!他们到了何处?”

    “就在前方二十里之外!”

    “好,好!先生,随我去见郭威将军!”

    李四平顿了顿,似是想说对方只是李从璟麾下一名部将,大明安亲迎有些自折身份,但是看到大明安此刻难以掩饰的激动神态,再念及渤海当下处境,心中一叹,“是,殿下。”

    转念一想,既然号称李从璟近卫亲军的君子都都已到了,那么李从璟距离此地还会远吗?李四平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不由自主精神一振。

    他来了,这战局便该改变了吧?

章一百九十九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2)

    幽州军攻占辽东时,与攻占营州一样,都是大军在前,文吏在后,将士修建要塞,巩固防线,文吏接管民政,化敌境为我境。

    辽东之地,之前数易其手,一直在契丹与渤海国手中辗转,而在这一月中,幽州军让辽东的百姓知道了,这片土地,原本是属于谁的,今后又属于谁,谁才是他们的主人!

    稳固营州、辽东之后,李从璟率领幽州军进入渤海国,与大明安合军。

    百战、卢龙及新军,都没有分散军力驻守两地,两地的驻军,从原本卢龙九州的地方边军中抽调。

    如此一来,势必导致其他地方的边军力量被削弱。为此,李从璟下节度使令,令留守幽州的卫道募兵!

    北伐是一场持续性的大战,平雁南、克营州、攻辽东,再与契丹会战,随着战事不断深入,幽州逐渐风起云涌,卢龙九州之地,无一例外被卷入其中,成为支撑这场战斗的根本。一切人力、物力、财力,都将从各地源源不断汇集起来,而后运往前线,为战争所用。

    这是真正的一镇之战,卢龙节度使这个藩镇,以一地战一国,所有一切,都彻底投入其中。

    杜千书没有跟随李从璟进入渤海,在大军从营州、辽东开拔之时,他奉命留守营州,为大军镇守后方。杜千书本文人,镇守营州还需要一名武将,营州关系北伐大军命脉,寻常武将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奉命与杜千书共镇营州的武将,是皇甫麟。

    皇甫麟起于风云激荡的梁晋之战后期,原本只是梁朝一名普通都指挥使,部曲只有五千控鹤军。然而在戴思远、王彦章等梁朝名将,相继饮恨后,他奋躯而起,不避荣辱,意图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无国士之名,有国士之实。不论成败如何,终不负大丈夫之风流。

    控鹤军残部并入百战军后,皇甫麟受任镇守边关古北口,受严寒之苦、白眼之讥,长久隐忍,一朝破茧,终助李从璟夺下古北口北关。从此,檀州唐军,可睥睨草原,攻守随心。

    此后,皇甫麟被李从璟调回幽州,进入百战军核心将领序列。

    乱世出枭雄,国难见豪杰。

    皇甫麟是前者,杜千书则是后者。国仇家恨集于一身,才能有弱冠之龄孤身入敌国的壮举。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所以能入虎穴能得虎子,有信仰,所以历经磨难,得见辉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此言所绘之景,固然引人入胜,然而事实往往并非如此。路漫漫其修远兮,多少人行走一生,也行不到源头,非是所选道路不对,更非心智不坚,实在是道阻且长。所以能在水穷处看云起的人,都是幸运的,我亦如是。”营州城楼,杜千书轻轻摇头,对皇甫麟温和而真挚的说道,“所以将军方才夸赞之言,实为谬赞了。天下何其之大,才能心性胜过千书者多不可数,然而今日站在这里的之所以是千书,不是其他人,没有别的缘由,只因遇见军帅的是千书。”

    刚对杜千书的人品和才学有过赞美之言的皇甫麟,闻言笑道:“都说杜先生温恭谦让,有君子之风,看来事实果然如此。卢龙民间有传言,论及军帅麾下四才子风采,称之为‘风流名士莫神机,笃行君子有千书,殚精竭虑为子民,更上层楼见文伯’,虽是坊间笑谈,却有几分神韵。”

    杜千书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

    传言所论及的四才子,自然是莫离、杜千书、卫道、王朴。莫离风流不羁,有古人风采,谋划军机有鬼神莫测之能,说是莫神机不为过,卫道历任掌书记,职责后勤保障之事,的确称得上殚精竭虑,说他杜千书笃行君子可谓恰如其分,不过最后一句“更上层楼见文伯”,到底是调侃王朴只会锦上添花,还是说他有让整个卢龙更进一步的能力,就不得而知了。

    两人在城楼上已经言谈许久,之所以会站在这里,却是因为营州正有军队在进出。

    此时的营州,城防早已不是忽赤也速儿坐镇的那个营州,整个城墙正在修缮,已初见雏形,完成后可加高超过两丈,厚度相应增加,每面城墙上新凿数个城门,皆采用瓮城的形式凸出,城墙后的角楼与城门错落有致,整个城防体系,仅此就已完全立体,更不用说其它。

    不仅营州如此,辽东建安城也是如此。

    每攻掠一座大城,即将其修建为坚固的军事堡垒,作为区域防御中心,支撑起地方防御体系,再以配套防御工事连接各地,形成严密军事防御网,确保攻占一地即真正据有一地。

    这就是李从璟对付契丹的军事策略,这种策略,也叫作蚕食!

    话锋一转,皇甫麟说道:“至今日,辽东方面伤情稳定的重伤员,已经全部转移到营州,破损的甲胄、军械等物也已随之抵达,这些伤员、军械将分为两部,一部营州自行安置、修缮,一部分得护送回卢龙;从幽州运来的粮草、医药和补给军械,第一部分也已抵达,何时转运,还有待与杜先生商议。”

    营州作为连接前方战场与后方的中枢,地位之所以重要,原因便在于此。

    杜千书肃然道:“正待与将军合计。”

    实地看过护送伤员、物资的军队,杜千书和皇甫麟回到官署,商议处理各项事务。这些事项其实都应由杜千书谋划,只不过谋划妥当之后,要军队配合施行,所以杜千书便请了皇甫麟来,在计划制定的时候便做好协调。

    处理完这些事,天色已黑,皇甫麟松了口气,起身向杜千书告辞,杜千书起身相送。

    在离开房门时,皇甫麟眼角瞥到院中角落的石凳上,安静坐着一名恬淡的女子,兴许是两人出门的动静惊动了她,女子转过头来,正好看到出门的皇甫麟和杜千书。

    女子手中握着一支表面被磨平的梆笛,干净的双眸如一汪清潭,她安静的坐在那里,安静的看过来,怎么都像是一个温婉的大家闺秀。这样的女子,让人不禁联想到秋日的微风,溪水潺潺的林子,宁静而又干净。

    然而,作为百战军核心将领,皇甫麟却知道,对方神态的纯净无害只是表象罢了,在这层表现下隐藏着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人侧目。这样的反差,无疑让面前的女子显得格外危险。

    杜千书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皇甫麟知道这名女子是李从璟留在这里护卫杜千书周全的。他向对方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这便出了院子。

    杜千书也看到了这名女子,皇甫麟因为内心隐含的忌惮不愿与之过多交集,杜千书的情况却不一样。他走过去,看着这名女子,温和的道:“细细儿,院中风大且凉,你实在没有必要一直枯坐在这里,即便是为了保护我。这里很安全,内外都有你的人把守,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与杜千书青梅竹马的刘细细抬起头,轻轻的看着杜千书因为劳累而显得憔悴的脸,眸底流淌着不用言说的关切和情意,面对杜千书的劝说,她没有开口,只是安静的看着他。

    她在反对杜千书的意见。

    然而即便是表达自己的立场,刘细细采取的也是最温和的一种方式,即便是反对对方的话,她也不愿开口反驳他。

    杜千书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青梅竹马,也曾许诺一生,并且真心相信过,怎奈世事难料,不是她不够好,而是两个人已处在不同的天地,并且渐行渐远。他是世间伟男子,胸怀天下,他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他并肩论天下的人,读书泼茶香也好,指点江山画江湖也罢,总得理解他胸中那点别人或许不以为然,他却视为生命的文墨。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问世间情为何物?

    杜千书默然转身,又去处理那些似乎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

    ......

    大明安终于见到了李从璟。

    即便是只宿一夜的行营,幽州军也将其扎的极为牢靠,章法严明。

    这不是大明安初次见到幽州军,同光元年随李从璟从草原到檀州时,他也曾有幸一睹幽州军风采,那时他就曾为幽州军的军容所震惊,也是从那时起,他立志要建立一支那样的军队,这也是他治军极其严格的根由。

    然而这回再见幽州军,大明安心中的震惊又甚了几分。他知道,眼前这支军队比之先前,又强大了不少。这让他的心绪有些奔涌,其中的意味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然而无论如何,或许只有这样一支军队,才能真能帮他将渤海国保存下来。

    李从璟在中军辕门迎接大明安。

    两年的时间对有些人来说很短,但对大明安而言,却是历经沉浮,从闲人到权臣,从普通贵族到执掌一国命运的权贵的整个过程。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人所赐。

    见到辕门外面带微笑、气度从容的李从璟,大明安停马落鞍,前驱到对方面前,肃然而立,以渤海国最庄重的行礼方式作为问候,“李将军,你总算来了!”

章两百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3)

    战局在当下变得异常简单,对幽州军和渤海军而言,只要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将契丹大军限制在扶余,遏止住其进攻势头,这场战争就有望取胜。

    大明安的军事舆图绘制得很详细,但在李从璟看来却也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不过渤海国的地图虽然重要,他却是没有的,非是不能绘制,而是不方便。这个时候去绘制渤海国地图,居心何在?

    “为攻渤海,契丹准备良久,天时地利人和,前者在彼,但后两者却在我。此番如何征战,重心便在于此。”军帐中,渤海军与幽州军高级将领齐聚一堂,李从璟解下长刀,指着舆图说道,“扶余地势广阔,地形多变,山地多而平地少,不利于骑兵作战,不利于大兵团作战,若是战法得当,可有望限制其二十万大军战力发挥,渤海军民熟悉地形、水土,能适应灵活多变的战术,这便是我等取胜的机会。”

    接下来,李从璟当仁不让布置作战计划,“从战场而言,渤海军民为主,幽州军为客,凡行军、补给,渤海军当主其责;以战法而言,幽州军为主,渤海军为辅,凡谋战、令行禁止,幽州军当主其责。在如今这块战场上,唯有同心协力,方有可能绝境求生!”

    转过身,横刀立于身前,李从璟目光如电环视众人,铿锵道:“耶律阿保机此战所求,在攻灭渤海国,其最终目标,自然是上京龙泉府。契丹军新克扶州,气势正盛,其大军必定大举往前。而我等的任务,就是阻止其向前。现,本帅分派作战任务。诸将听令!”

    与大明安会面的当日,李从璟即以渤海国宗主国特使之身份,成为幽州军与渤海军联合军队统帅,负责此番与契丹战争的指挥,大明安为副。

    李从璟话音方落,方正百步的大帐内,数十名将领一齐起身,铁甲碰撞声中,聆听军令。

    “大军兵分三路,李彦超、大锡荣率领卢龙军一部并渤海军一部,共计万人,出双通,为左翼!”

    大锡荣是渤海军老将,之前大明安未亲临前线时,便是他领军坐镇扶州。他和李彦超同时出列,领下令箭,“末将得令!”

    “蒙三、李卫领百战军一部并渤海军一部,共计万人,出九阳,为右翼!”

    李卫是大明安麾下骁将,方过而立之年,在辽东战场曾屡立功勋,也是大明安心腹。蒙三、李卫领命之时,前者瞥了后者一眼,咧嘴一笑。

    李从璟抽出第三支令箭,目光落在李绍城身上,道:“李绍城领百战军主力,大明邢领万五渤海军,共计三万人,出伊台,为中军,正面阻击契丹进犯之敌!”

    李绍城、大明邢出列应诺,“末将得令!”

    双通、九阳、伊台,在扶余东北面,是契丹军自扶州北上龙泉府的必经之地,三者呈现出三足鼎立之势,是很好的防守线。目前李从璟和大明安的大军主力,就集结在伊台,各有三万之众,合计超过六万人。除开征战之师,留守伊台的尚有万人,足够作为预备队。

    幽州军在攻下辽东之后,停留逾月没有任何行动,一方面固然是在稳固营州、辽东之地的防线,另一方面,却也是为了迷惑耶律阿保机。幽州军北上增援渤海,有两种战法可以选择,除却进入渤海国境内,还可单独行动,主动出击契丹军后方,策应渤海军。两种战法各有优劣,说不上孰好孰坏。

    北上之前,为掩盖大军行踪,收获出其不意的效果,李从璟也曾让幽州军做出过出击契丹军后方的假象。

    幽州军并未尽数进入渤海国,一万新军在彭祖山的带领下,坐镇新复的辽东,与营州的杜千书、皇甫麟相呼应,在保卫战争果实的同时,保证幽州军的后方。

    幽州军征战渤海,虽有成算,但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赢下契丹军,设若战事不利,有新军在后接应,幽州军至少退路无虞。

    契丹军大举北上、东进是必然,要遏止其势头,不经历几场硬战是断无可能的,这是前提,否则以游击战拖延其步伐的战术也就无从谈起。

    在耶律阿保机尚且不知幽州军已入渤海,或者说知晓但未来得及做出有效安排的情况下,主动出击,以攻为守,力求以几场胜利,来争取第一阶段战略目标的实现,这就是李从璟的战略安排。

    李彦超、蒙三、李绍城与大锡荣、李卫、大明邢等将,领过军令之后,点齐部将,带上兵马,即刻开拔,而李从璟和大明安坐镇伊台,掌控全局。

    大明安虽然交出了军事指挥权,但那更像是一种委托、授权,并非将渤海军真正交给了李从璟。幽州军与渤海军的同盟关系,更像是平等合作。两军合兵,没有太多时间磨合,更好的征战方式是“各自为战”,然而李从璟之所以让每路大军都由幽州军和渤海军组成,却有他的考虑。

    大军开拔第三日,前方传回消息,各路游骑、斥候陆续发现契丹军踪迹。

    情报很快从各方面汇集到李从璟手中。

    方圆百步的大厅中,不时有人进出,军情处将情报汇总,参谋处甄选分析,最后由莫离拿着最终文件到李从璟和大明安面前,“契丹军在攻克扶州之后,依例在附近州县大行劫掠,士气高涨,日前整军出发,分由三路向东、北、南进军。观其行,我们推测,向南,耶律阿保机意在攻克南部长岭府后,进而攻占鸭渌府、南海府,向北,则在攻克涑州后攻向鄚颉府,其中军则向东,直入渤海国中京显德府。若其势成,不出半载,渤海国半壁江山尽入契丹之手,而契丹军也将完成对龙泉府的三面包围,只待最后集中力量,致命一击。”

    “不出半载”云云,显然是顾及大明安颜面,有意延长了战事期限,实际上以契丹军力,要攻占渤海国这半壁江山,三个月都嫌多。

    大明安听完莫离的话,脸色很是难看,这倒不是莫离预计渤海国半载将亡,而是因为形势的确严峻。

    耶律阿保机拥有二十万大军,挥斥方遒,征战布局自然是浓墨重彩,堂堂正正就是泰山压顶之势。

    之前李从璟和大明安所想,将契丹军限制在扶余境内,显然太过乐观了些。

    ——这是国战。

    一场参战人数累计超过三十万的国战!

    莫离看了大明安一眼,继续说道:“契丹向北而来的大军,人数三万上下,距离我出双通的大军已不过两日路程,如何区处,还有待迅速决议。”

    准确来说,双通、九阳、伊台,都在扶州东北,涑州、鄚颉府也在其东北,前者正好位在中央,契丹北征之军要进入涑州、鄚颉府,双通、九阳、伊台是必经之地。而对契丹军来说,必经之地,即为必克之土。正面交战,避无可避。

    渤海国全境,五京十五府,西京鸭渌府、南京南海府、中京显德府,都是富饶之地,民众财厚,相比之而言,涑州、鄚颉府因位在北部,土地相对贫瘠,人、财较少,城池较小,这也是为何契丹军在留下一部分兵力镇守扶州后,北征之军仅有三万人的原因。

    局势如此,李从璟没有与大明安啰嗦,当机立断,道:“契丹势大,与其主力交战,我等断难取胜,既然如此,柿子先挑软的捏。集中兵力,先灭其一部,消耗其有生力量,乃是正道。传令三军,左翼李彦超、右翼蒙三,向中军李绍城聚拢,合力吃下契丹北征的这三万人!”

    双通、九阳、伊台三城,相距不远,三军聚集不过需要一两日时间。

    “领命!”令箭一出,信使离营。

    大战一触即发。

    ......

    自扶余入显德府,需要经过涑州与长岭府之间的交界地带,最后渡过涑沫江,即可进入显德府境内。

    契丹中路军,便是走得这条路线。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以及他的谋士团,都在此列。

    与北路军和南路军相比,中路军在进入显德府之前,都不会有大的战事,因而要清闲得多。

    皇帝的座驾不是马,而是由八匹顶级良马拉动的奢华马车,金碧辉煌,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坐在其中的耶律阿保机,让人遥遥仰望之,都要敬畏万分,心甘情愿臣服,并为之战斗。

    在契丹国,财富就代表着功绩,功绩背后即为实力。

    代表权势与尊贵的马车,是契丹将士心目中的圣地,除耶律阿保机之外,能够登上这架马车,就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而现在,马车里除了耶律阿保机,就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相貌儒雅、气度不凡、着二品文官服饰的中年男子。外人很难想象,与耶律阿保机同坐的这个男子,是个汉人。但若是知道他的名字,任谁也不会再觉得,一个汉人与大契丹国的皇帝相对而坐,是一件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是契丹国同平章事,韩延徽。

    一个教会耶律阿保机建立城邦帝国的帝王之师,被耶律阿保机誉为世间无双的军政奇才。

    “攻下扶州,渤海便成一片坦途,我王师所到之地,其军民必定望风而降,灭之不出三月之期。这是爱卿预言。”闭目养神的耶律阿保机微微睁开双眸,“也即是说,攻灭渤海国之战,在扶州之役落下帷幕时,就已经结束了。往后的战事,不过是走完既定的道路,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此话放在三个月前,的确无差,但就眼下而言,却是凭空多了一份变故。”韩延徽缓缓说道。

    耶律阿保机眼帘依旧没有完全打开,他平淡的说道:“李从璟的确是个变数,而他也确实想成为这个变数。然而可惜,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蚍蜉撼大树罢了。攻灭渤海,是朕举全国之力谋划的伟业,他凭什么来阻挡?凭他那几万幽州军?还是凭渤海国那些残兵败将?”

    “皇上所言甚是。”韩延徽微微躬身,顿了顿,又道:“然而大局面前,不容小失。”

    “却也不能因为小节,而影响大局。”耶律阿保机反驳道,他摆了摆手,“爱卿应当知晓,便是李从璟能折腾出一些动静,但朕有二十万大军,他翻不了天!”

    韩延徽犹豫半响,还想说什么,突然有快马驰来。

    快马带来一个让耶律阿保机改变主意的消息。

    “李亚子灭了蜀国?!”

    耶律阿保机看着手中奏报,脸色骤起波澜,胸膛起伏不定。

    韩延徽也是大惊,“怎么会这么快?!”

    唐军征战蜀国,他们是知道的,但是结果却来得太快了些。

    耶律阿保机闭上眼,平复心境。良久,他挣开双眼,目光变得锋利如刀,“李亚子既灭蜀国,唐朝势力大增,不可再如前视之!”冷笑一声,“想不到唐军竟然如此迅捷,竟然抢在朕前面灭了对手,既然如此,李从璟不可放过!”

    “皇上有何打算?”韩延徽关切的问。

    耶律阿保机脸上的寒意更浓,他冷笑道:“李从璟已经到了扶余,他当朕真不知道么!既然他一定要蹚渤海国这浑水,那就和渤海国一起下地狱好了。”

章两百零一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4)

    山岭之中有路,路的尽头有城。

    城前的路上是蜿蜒的行军队伍,旗帜鲜明,铁甲环佩,裹胁其中的辎重车辆如同巨兽,被牵引着往前。这是一支真正的铁甲洪流。

    进城前,马背上的蒙三扶了扶头盔,抬头望见城头站立着一名着明光铠的将领,身姿卓绝,面容冷峻,整个人铁剑一般矗立。

    蒙三回头对身边的亲信调笑道:“要说李绍城这鸟厮,倒真有军帅几分风采,远望之浑如一人。不过就是冷了些——直娘贼,这大冬天的,能叫人以为他是冰做的——这人得心里多极端,才能这般不苟言笑?”

    亲信也瞧见了城头的李绍城,嘿嘿笑道:“副帅,要说李副帅与军帅相似,却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毕竟八虎将之首嘛!”

    “八虎将?那是什么东西?”蒙三怔了怔,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亲信兴致勃勃道:“卢龙之地早有传言,军帅麾下有四才子、八虎将,乃是其征战四方、建功立业的得力臂膀,副帅难道不曾听闻?”

    “你且说来!”蒙三有了些兴致。

    “卢龙有诗云:风流名士莫神机,笃行君子有千书,殚精竭虑为子民,更上层楼见文伯。说得那是莫离、杜千书、卫道、王朴四位先生,而八虎将,便是李绍城、副帅、郭威、孟平、林英、林雄、李彦超、李彦饶八位将军,百姓谓之曰: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

    亲信说得眉飞色舞,蒙三听得一愣一愣。

    “郭蒙真英雄,三李平天下——说得好,说得好极!”末了蒙三哈哈大笑,“我蒙三不是真英雄,谁是真英雄?哈哈,说得太好了!耶律阿保机有八大将,我们军帅也有八虎将,哼,不过咱们这八兄弟,却是胜过那些契丹蛮子无数!直娘贼,早晚砍下耶律欲隐那帮孙子的脑袋,给我们八兄弟当尿壶!”

    转念一想,觉得有些不对,面色一沉,“郭蒙,郭蒙,郭威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我前面?这谁排的名次,简直是狗屁不通!”

    方才还在称赞,转瞬间又骂了起来。

    亲信一看势头不对,立即提醒道:“副帅,这名次可不是这么排的,真正的排位顺序,那是李绍城副帅位在第一,是八虎将之首,郭威将军还在后面儿呢!”

    “哦?”蒙三恍然,稍稍满意了些,扶着下颚沉吟道:“要说李绍城这厮,虽然偏执了些,本将却还是服他的......让他排在本将前面,本将位居第二,尚可,尚可。”

    亲信偷瞥了蒙三一眼,见他正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中,踌躇了片刻,还是实诚道:“副帅,其实李彦超将军才是排在第二的那个......”

    “什么?”蒙三顿时大怒,“李彦超那小子,凭什么排在本将前面?本将身为百战军副帅,统领百战军万千精锐,征战四方,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他李彦超不过是卢龙军......”说到这,觉得有些不对,语调缓了缓,不得不承认道:“也算卢龙军里一条汉子,可要论功绩,哪能跟本将相比,这厮常年镇守边疆,与契丹蛮子交手十数年......”

    到最后说不下去,愤愤瞪了亲信一眼,窝火道:“好,算这小子狠,从娘胎里蹦出来比较早,老子屈居第三,这总行了吧!”

    亲信顿了顿,张了张嘴,迟疑道:“其实......”

    “闭嘴!”蒙三一声怒喝,打断了亲信的话。

    亲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往下说。不过他心里面还是将那句话说完了:其实,副帅你本就是排第三的。

    城头上,李绍城抬起手,招左右近前,目不斜视的问道:“契丹北路军到了何处?”

    “四十里外。”左右回答。

    李绍城面色不变,也未见他有什么回应,再度陷入沉默中,只不过目光从城前的行军队伍延伸开去,望向南方。

    片刻之后,李绍城用一贯沉稳的声音,言简意赅道:“报知军帅:三路大军已集结完毕,而契丹军已至四十里之外,前军统帅李绍城预备明日出城迎战,以求击溃眼前之敌!”

    左右将李绍城的话一字不差记下,看到李绍城摆了摆手,他们随即离开城头,跨上快马,疾驰出城。

    身形纹丝不动的李绍城,在信使走下城墙的时候,即说道:“传令下去,大军入城之后,即作休整。今夜三更造饭,五更集结!”

    “明日之战,是大军入渤海之后首战,只能胜不能败,传令:此战,幽州军主攻,渤海军掠阵!”

    随着一系列军令上传下达,大军各部行动皆已明朗。直到此时,李绍城才挪动脚步,走下甬道,在城门后翻身上马,汇入兵城中的铁甲汪洋中。

    比之前线的步步惊心,作为后方的伊台就要平静得多,城中虽然也有甲士,也只是常规巡逻之用,在街面上往来的仍旧多是普通百姓。偏僻些的地方,孩童依旧在巷间无忧奔跑,衣不蔽体,间或甚至有鸡鸭扑腾翅膀的踪影。

    城池中央的官署墙厚檐高,婉如城中城,与外界相比,这里戒备森严,铁甲军士与青衣卫士,穿梭其中,面无表情的脸刀刻一般,连呼吸都带着杀伐之气。

    李从璟接到李绍城的军报,已是午后,当时他正在与大明安等人探讨渤海局势,军报抵达之后,他将其递给众人传阅。

    大明安询问李从璟的意思,他没有丝毫停顿的说道:“李绍城的决断,正合我意。”

    得到李从璟这句评判,大明安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李从璟随即给李绍城回信,全信只有四个字,言简意赅:依计行事。

    这件事没有需要讨论的余地,不过需要静候事态发展罢了,王朴说起另外一事,“契丹北路军已知眼前,不知其他两路军到了何处?”

    契丹北路军最靠近大军所在之处,其中路军和南路军隔得远些,要知其行踪,有待斥候和军情处之后的情报。

    有关契丹中路军、南路军的有效情报,李从璟并没有等待太久,当日夜里,他就得到了军情处传回的最新消息。只不过这个消息,怎么都称不上乐观。

    握着情报的手久久没有放下,李从璟眼神闪烁不定,以至最后他索性闭上眼,靠上椅背,身手按压眉心。

    将情报递到李从璟的桃夭夭,将李从璟看过情报之后的脸色变幻看在眼里,摇曳的烛火中,青丝碎发下慵懒的眉头微不可查皱起,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桃夭夭对李从璟修身养性的功夫自然清楚,这让她不禁问道:“形势当真如此严峻?”

    李从璟闭着眼,身影如浓雾中的青山,伟岸而又模糊,他道:“我小觑耶律阿保机了。”

    桃夭夭怔了怔,

    寒风在紧闭的窗外呼啸,鬼哭狼嚎一般,屋中却格外安静,帷幄低垂,红烛无声,李从璟嗓音低沉,接着道:“攻下扶州,即兵分三路,大出扶余,转瞬之间,二十万契丹军席卷渤海全境,这样的大手笔,让我们之前将契丹军限制在扶余的谋划,成了一个笑话——其每一路契丹军,都需要我们全力去应对。如今,契丹北路军尚未吃下,原本要直去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更是亲率中路军北来,如此我等浑水摸鱼、蚕食契丹军的战术也没了立足点,形势陡转直下,我等不得不以劣势兵力,在最开始就与契丹正面作战——六万大军困局此地,双通、伊台、九阳三城,不再是生门,而成了死地,进退皆已无处可去。”

    脸色变了变,桃夭夭咬牙道:“耶律阿保机突然北上,说明他已知晓我大军在此,可他是如何得知的?”

    “大明安是从扶州退至此地的,便是契丹大军不能追赶得上,难道斥候也追不上么?为灭渤海,耶律阿保机处心积虑准备多年,无论哪方面的力量,都不会小。这一点,我们早该料到的。”李从璟自嘲一笑,为之前的失策感到无奈。倒也不是不知道耶律阿保机准备充分,只是估计不足罢了。

    桃夭夭咬了咬嘴唇,眼神有些黯淡,更有些愧疚,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李从璟已经挥手打断她,“你不必自责,这不是军情处的失职。渤海的境况与雁南、营州不同,此战也不是三两日的事情,军情处本就无法在这里尽数捕杀契丹斥候。几万人的行动,踪迹掩盖不了的。”

    脑袋靠在椅背上,他挣开双眼,望着屋檐,“本以为耶律阿保机一心攻灭渤海,为了这个大局,即便是知道我这条小鱼在身边蹦跶,他也不会舍弃前者来对付我。只要耶律阿保机不全力对付幽州军,幽州军就有希望给他‘惊喜’。他这回果断舍弃显德府,直奔伊台而来,倒是瞧得起我。只不过这样的重视,这样的待遇,可是叫人不好消受。”

    桃夭夭脸色苍白,静静伫立在桌前,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是真不知该作何言。

    面前的李从璟,是桃夭夭之前从未见过的,之前无论面对怎样的对手与困境,李从璟总是胸有成竹,不动声色。而现在,她清楚看到了李从璟的彷徨,清晰感受到了李从璟的无力。对桃夭夭而言,这样的感知很不好,她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但在她心中,李从璟就是那片从不会变色的天,从不会倒塌的山,她仰望着他,并且愿意追随左右,无论胜利亦或失败。

    她看重的男人,是不应该被击倒的,哪怕是败了,哪怕是死了。

    李从璟并不知道桃夭夭心中汹涌的波涛,他甚至连自己都没有发现,在桃夭夭面前,他已经卸下了伪装与防备。如果此时面对的是旁人,哪怕他心中再迷茫、无措,他也会不留痕迹,哪怕是带着百骑去冲击千军万马,明知有去无回,他也会嗷嗷叫着激励他身后的将士,随他一同冲锋。

    不隐藏、不掩饰,让人能见其本心,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住在他心里。即便他自己都可能没有发现。

    ......

    双手交叉放在胸腹前,手指微曲,轻轻敲击,李从璟一遍一遍分析局势,梳理脑海中的思路。他仍然是沉静的,边想边说道:“破雁南、克营州、复辽东,连战连捷,即便是面对耶律阿保机麾下最负盛名的大将,我败之也易如反掌。前面的路太顺了,以至于我都差些忘了,这回我是背井离乡,在异国面对耶律阿保机本人,还是以极度劣势兵力,要对抗耶律阿保机亲率的契丹举国之军!”

    “一手开创契丹帝国的雄主,跟我之前面对的任何一个对手都不一样,甚至比那些对手都强无数倍。耶律阿保机下的棋,不会浅显易懂,我该谨慎应对......雁南、营州、辽东......”李从璟反复呢喃,沉吟半响,双眸打开,目光逐渐深邃,“我破雁南、克营州,又征战辽东,但直到幽州军入渤海,近三月的时间,耶律阿保机都未曾有过半分举动。固然,营州、辽东,比之渤海只不过是弹丸之地,价值也不可同日而语,而攻灭渤海国是耶律阿保机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他确实不应为营州、辽东而分心,然而......”

    “然而如何?”桃夭夭问。

    “然而,若是耶律阿保机一开始,便是打得一箭双雕的算盘,那会如何?!”李从璟从座椅上弹起,“雁南、营州、辽东,不过诱饵罢了,为的不过是让我幽州军进入渤海!因为只有这样,耶律阿保机才有将我等聚而歼之的机会!否则,在平州重归大唐,卢龙边防被我建得如同铁桶一般的前提下,契丹军要越过长城,不说根本不可能,要付出的代价也太大!”

    李从璟在桌前来回踱步,思绪喷涌,“耶律阿保机素有饮马黄河之志,他攻灭渤海,也不过是为积蓄国力,稳固后方,为此南下中原准备罢了,契丹军来日定然是要南征的,卢龙就是必须踢开的挡路石!我收复平州,耶律阿保机根本就未花大力气想要夺回,我助大同军重复丰、胜二州,也未见耶律阿保机如何——耶律阿保机非是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非是没有想过要对付卢龙,恰恰相反,他是太放在心上了,以至于谋划做得深不见底、天衣无缝!而现在,就是耶律阿保机收官的时候!”

    桃夭夭瞠目结舌,“这......未免也太夸张了些!”

    “不,丝毫不夸张!”李从璟注视着桃夭夭,严肃的说道,“我联盟大明安,耶律阿保机岂会不知?甚至是我联盟鞑靼部,耶律阿保机也可能都已发现蛛丝马迹!毕竟,木哥华重聚黄头部,意图复仇的谋划,是早早就败露了的。再者,耶律阿保机在李存审老将军坐镇卢龙时,就屡次进犯,现在,他又怎么可能对卢龙姑息,让我有数年时间韬光养晦,而没有谋划?最重要的是,耶律阿保机这回带领中路局从半路转向,弃显德府不顾,直扑伊台而来,很大程度上是暂缓了攻灭渤海的步伐,其意为何?只能是在幽州军!耶律阿保机,要灭我!”

    说到这,李从璟止住了话头,颓然坐回座椅上。

    局势终于明朗,现实说明,耶律阿保机才是最隐忍、最不动声色,同时布局最大的那个人。

    他是真正的雄主,他是真正在以天下为棋盘。

    最可怕的是,他手握二十万大军,已经站在你面前,并且举起了屠刀!

    无力感包裹了李从璟全身。

    李从璟的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出那段历史,那段契丹大军南下,荼毒中原,让汉人生灵涂炭的历史。

    他想起与李存审在书房中的座谈。

    “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他曾意气风发。

    李存审离开幽州前,老怀大慰的说:“事不必由我成,但愿后继有人。”

    契丹势盛何以制?

    将军白头待后人。

    可惜,自己还是掉进了耶律阿保机的圈套里。

    李从璟握紧双拳,却抑制不住双手的颤抖。

    他不甘心。

    桃夭夭望着他这幅模样,冷笑一声,嘲讽道:“你李从璟也有夫未战而先认败的时候?”

    李从璟忽然站起身,双眸通红,“不!不到最后一刻,一切都不会尘埃落定!”

    他浑身燥热,如置身熔炉,一挥手,喝道:“传莫离、王朴来见!”

    李从璟转过头,对桃夭夭邪魅一笑,“你不用激我。你应该知道,我不敢说从未败过,但绝对从未有认输的时候!”

    桃夭夭哼了一声,嗅之以鼻。只不过她眼中晶莹的神采,却出卖了她的内心。

    总有些事,让你有不能放弃的理由。

    哪怕是面对死亡。

章两百零二 守得云开终见君 虎踞龙盘战扶余(5)

    李从璟叫了莫离和王朴前来,自然也通知了大明安、李四平两人,只不过前后有些时间差,这让他和莫离、王朴能在大明安、李四平到来之前,先抓紧些许时间,商议对策。虽然这个时间很短,但对于三人来说,一星半点儿时间都可能能商量出很大成果。

    莫离、王朴在听闻了耶律阿保机率领中路军北上的消息之后,不用李从璟多言,就已认识到了问题严重性,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寻找破解之法。

    对李从璟分析耶律阿保机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一箭双雕、将幽州军引诱至此一举歼之的论断,莫离在稍作沉吟之后,即摇头提出了不同见解。

    他道:“根据军情处情报,耶律阿保机北上之举,是在半途改道,在此之前,他率军东进的距离已经很长,这看起来不像是有意迂回。既然不是有意迂回,就说明耶律阿保机原本并未打算北上,所以说一开始耶律阿保机就打定主意,将幽州军引诱至此,一举歼之的想法,是有些漏洞的。依我观察,耶律阿保机此举,更像是在东进途中,忽然改变了主意——应该是有什么突发情况。而正是这个突发情况,促使他暂缓进攻显德府,而将幽州军列为了头号目标。”

    莫离的分析自有道理,李从璟寻思片刻,认为事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如若真是如此,那形势无疑要乐观一些。然而眼下要分辨耶律阿保机动机到底是怎样的,仅凭眼前的信息,无疑显得不足,因是三人只是保留了这种可能性,没有多作讨论。

    “耶律阿保机动机如何,事关以后,然而要破解眼前危局,脱离伊台这处死地,希望却只有一个。”王朴将话题转回当下,敛眉说道。

    李从璟和王朴、莫离对视一眼,微微颔首,彼此都已知道对方知道了走出伊台的前提在何处。

    天边已经有了一线鱼肚白,晨熹划开黑夜的面纱,从黑暗深处挣脱出来。

    大明安和李四平也都赶了过来,同样得知耶律阿保机北上的消息,两人的反应却与李从璟等人不同,大明安在惊讶之余,深为忧虑,踌躇道:“先前之所以选择双阳、伊台、九通作为大军集结之处,便是因为此地背靠山峦,面朝扶州,进可俯瞰、征战扶余全境,实现限制契丹大军于扶余的战略意图,退可遁入山中,以为游击。如今既然战事不利,不如往后退却,转入涑州、鄚颉府?”

    李从璟断然否决大明安的提议,严肃道:“局势突起异变,先前之计,已不可用。此时退入涑州、鄚颉府,无异于自困于樊笼,不仅无法牵制契丹南路军,支援南部战场,更是自缚手脚,如此就当真被耶律阿保机关在笼子里了,游击战也成了困兽之斗,不再是破敌良策。”

    “那该如何?”

    “要求生,便不能退,只能进!”李从璟道,“为今之计,当突破眼前契丹大军,谋求一线生机!”

    “那岂非是一头扎进契丹大军腹心之中?!”大明安悚然。

    “眼前契丹大军集结,军力数倍于我,但正因如此,只有正面突围,才能出乎耶律阿保机预料。倘若后退,以耶律阿保机的布局能力,说不得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待请君入瓮!进不一定有生,但退则必死!”

    大明安和李四平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莫离悠然补充道:“若果真能突围而出,便有可能打破耶律阿保机的布局。三路契丹大军,二十万兵马,说起来兵强马壮,军力强我数倍,这是其优势,但也正是其短处。因其人数虽众,却不在一处,一旦布局被扰乱,很容易就会陷入无序、混乱中——哪怕是这种混乱只是很短的时间,但我联军合力一处,便有可能借此搅动局势,重新赢取主动权。”

    “总而言之,不破不立!”

    大明安和李四平沉默良久,李四平忧虑的问道:“然要如何破敌、突围?”

    “眼下突围的希望,首要在李绍城。”李从璟站起身,负手远望,目光越过屋檐,投向城外,“我已传令李绍城,今日之战,务必要赶在耶律阿保机抵达之前,击破契丹北路军!”

    ......

    城中已经忙碌起来,物资装车,将士拔营,到处都是军士往来奔走的身影。

    无论前方李绍城征战结果如何,留守伊台的万余大军都必须离开此地,转战下一处战场,这里,已经失去了战略意义,因而不用再多待。

    万人大军要开拔,需要一定的准备时间,但好在伊台大军早先就做好了随时出战的准备,因而在午时之后,大军就已经陆续在城外集结。

    李从璟和大明安,带着各自部属,走出伊台城官衙,急赶出城。

    李绍城若是战败,就需要众人去接应,李绍城若是战胜,众人就该汇合其部,继续转战,若是战事僵持,这万余将士将作为生力军投入战场,助李绍城取胜。无论如何,众人都要前行。

    联系前线大军和伊台驻军的游骑,一直在两者之间来回奔走,传递最新的消息,也让李从璟等人能够及时了解前方战事的最新进展。

    午时出城时,李从璟得到的军报,是前线大军已经与契丹北路军遭遇。

    那意味着,前线战事已经开始。作为预备队,李从璟和大明安率领的军队,在此刻除却祈祷战事顺利,似乎并没有其它的事情可做。

    因为要做的,在之前就已经做完了,现在,不过是之前所作所为必定会产生结果的时候。

    扶余的冬日格外寒冷,天笼寒纱,不见太阳,甚至不见层云,灰蒙蒙的天空,分不清高低。群山低眉,旷野垂手,林木与野草相对无声,天地是辽阔的,又很寂静,这个时节,便是连倦鸟都无。

    在这样的环境里行军,首先气氛就蒙上了一层庄肃的色彩,脚步隆隆,马蹄达达,甲胄碰撞,战马偶有嘶鸣,旌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这是人的痕迹,现在,它叫做金戈铁马。

    甲胄在身的大明安感觉身躯有些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有些无法言说的压抑感。他知道这份压抑感来自何方,然而这却不是他所能控制,他转过头,看向在他侧前策马的、与他年龄相仿的那个人。明光铠在冷色调包裹的荒野上,并不如何光彩夺目,似乎也没有平日的耀眼,然而铁甲中那份不动如山的浑厚钢铁之气,依然有如大海汪洋,让人感知清晰。

    轻咳一声,大明安有些不自然的出声:“李将军,以你推测,李绍城将军此战能胜么?”

    李从璟回头望了大明安一眼,淡淡的说道:“能。”

    “为何?”大明安心中的迟疑、彷徨依旧挥之不去,“为何李将军能够如此肯定?”

    李从璟只是微微笑了笑。

    一旁的王朴本在观赏这异域风情,虽然这里的风景与卢龙并无本质不同,但他仍旧陶醉其中,他甚至张开双臂,闭上眼,仍由冷风扑面,他没有着甲,青袍加身,这姿态便显得潇洒而轻狂。闻言,他对大明安道:“若是世子是卢龙节度使,便也会有这样一份信任。信任同袍,也信任自己。”

    大明安垂下头,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他抬起头,不无深意的说道:“若真是如此,或许我会有这样的自信。”

    然而战局如何,并不因旁观者有无自信而有差别,一个时辰后,前方传回军报:李绍城将军集百战军万五将士之力,以为先锋,正面击敌。

    闻其声,如见其景,在场众人,且不说李从璟、莫离,便是大明安、李四平,都可说是沙场宿将,对战争早有深味,岂能不知,李绍城此举,意味着什么?

    正是这种了解,让大明安和李四平感到不安,李四平更是忧虑重重,忍不住道:“素闻百战军乃李将军麾下,精锐中之精锐,乃沙场决胜之利器。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样的力量,不是应该在两军鏖战之后,战事胶着,欲分胜负之时,再用之一锤定音吗?李绍城将军乃长胜之将,为何犯此错误,一开始就将百战军用作先锋?”

    李四平的评判无疑有他的道理,在很多情况下,这甚至可以说是一条真理。然则李四平这话却说得不客气了些,这让幽州军方面都有些不快,莫离尚好,向来不作口舌之争,王朴却率直任性,冷道:“阁下莫非认为,我幽州军百战将士,不懂征战之法?”

    这话更加不客气了些,李四平动动嘴唇,最终不复多言。他不敢与王朴争锋相对,大明安身份高些,加之他对局势心存焦虑,不说方寸已乱,至少心境不稳,这时出声道:“契丹北路军近在眼前,而耶律阿保机亲率十万中路军也已北来,两者相距,不过百里路程,倘若李绍城将军此战不利,稍有耽搁,则我大军立陷重围,进退无路,上天无门,居必死之境,待屠刀斩落而已。李绍城将军此战,干系重大,由不得我等不慎之又慎!”

    到此时,大明安倒是认识得清楚,大军处境已是极为危险,如过独木桥,但有失策,即会万劫不复。

    万余将士的行军阵型有条不紊,李从璟知道他必须安抚大明安躁乱的心,于是道:“击此契丹军,何须久战?以百战军为矛,予其当头棒喝,可一鼓作气,直破敌阵。李绍城作战之法,没有问题。”

    这是一锤定音之论,放在平时,足以让争论停止,然而眼下却不行。

    作为渤海国当今独一无二的中兴希望,大明安责任重大。任重则心劳,心劳难免心力交瘁,况且战争又在渤海国境内,而渤海国已失扶州,形势对他而言,可谓艰难至极,诚然再容不得本分差错。

    他注视着李从璟,焦急而又认真的说道:“李将军,我与契丹军在扶州交手数月,对其战力,深有体会。此番进犯之契丹贼,军备强大,战力彪悍,实话说,哪怕是经历辽东战火淬炼的渤海军,也比不上。扶州城防何其坚固,我为此战之准备,又何其充分,然而面对契丹军之猛攻,却应付得分外艰难,即便没有李将军要我主动撤离,我也再坚持不了几日。如今契丹军方克扶州,气势正盛,李将军万万不可轻敌啊!”

    扶州一战,让大明安见识到了契丹军征战之威,他没有告诉李从璟的是,若不是有幽州军来相助,他几乎已不相信,渤海还能存国。契丹立国多年,国势强大,军力尤盛,这其中的重量,大明安之前不以为然,如今亲身体会了,才知其有多恐怖。

    无论他大明安这两年在渤海国如何练兵强军,加强备战,然而实力的差距,并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改变的。

    他充分认识到了敌军之强,也实在认识到了渤海军与契丹军的差距。

    这是他忧虑、不安的源头。

    而局势的不利,无疑让他这种焦虑和不安,更加深刻了些,以至于现在他有些心惊胆战,风声鹤唳。

    这是现实。

    李从璟没有多言,兴许是懒得多言,又或许是不屑多言。

    此时,就连王朴,都没了与大明安争辩的兴致。

    李从璟、莫离、王朴,幽州军的每个将士、每位谋士,并非不知契丹军之强,相反,他们比大明安知道得更加清楚。

    然而此时,他们临危不乱。

    临危不乱,不是靠心境。而是靠本事,靠底气。

    幽州方面的气定神闲,此时不仅没有让大明安吃下定心丸,反而让他的焦虑更甚,他近乎可怜巴巴的望着李从璟,“李将军,现在改变前线战法,尚还来得及,你......”

    他的关心与关切,谋算与谋划,换来的不是李从璟的宽慰,而是李从璟冰冷的眼神。

    “闭嘴!”至此时,李从璟毫不客气的冷斥。

    大明安:“......”

    他怔了怔,与李四平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苦不堪言。

    在他们的忐忑中,两个时辰后,军报自前线传回。

    游骑下马,恭敬而又平静的向李从璟禀报:“报军帅,李绍城将军亲率百战军,正面突破敌军主阵,契丹军已败!”

    这名游骑的话音中有欣喜,但并不激动,仿佛对他而言,这样的军情,并不值得兴奋,而只是平常——平常得理所应当。

    大明安、李四平等人惊讶的愣住,大明安张了张嘴,怔了许久,僵硬的神情逐渐荡开,化为狂喜,若非身在马上,他几乎要手舞足蹈,“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

    “李绍城将军此战,为何要中军突破,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战法?”王朴冷笑一声,“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尽可能缩短战事时间,为大军往后行动,争取时机!”

    大明安和李四平顿觉尴尬,除却连声应是,称赞李绍城骁勇善战,李从璟知人善任,百战军人才济济外,再说不出其他。

    对大明安的恭维,李从璟一笑置之,不作应酬。

    王朴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抬起下颚道:“你们只知契丹军很强,却根本就不知百战军有多强。若非如此,我等焉敢以区区三万将士,征战渤海,战耶律阿保机,拒十倍之敌?”

章两百零三 百战山河寸寸血 拼却死地开生门(1)

    日空久不见湛蓝,然则于此时而言,阴沉亦或烈阳,都已不再那么紧要。前线李绍城一举战胜契丹北路军的消息,犹如一支强心剂,让大明安等人打起了精神。

    身陷困境,斗志往往比实力更加重要,李从璟虽然口中不言,实则内心里并非不希望渤海军振作,只不过他向来不喜欢多言。相比较来说,用战果来说话,要实在得多。

    伊台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不太远,两日路程而已。在接到李绍城破阵的消息之后,连接又传回联军彻底击溃契丹军的军报,不过李绍城并未多作追击,见好就收,转而迅速打扫战场,收拢伤员,之后就撤离了交战地点。

    原本东进显德府的耶律阿保机,比之伊台,距离李绍城要远一些,只不过军情处发现其行踪,再将情报传回伊台,这中间不必避免要耗费一些时日。到了目下,李从璟距离李绍城,也仅是比耶律阿保机稍近一些而已。

    “契丹多骑兵,设若耶律阿保机以精骑为先锋,率先开赴战场,未必不能比我等先追上李绍城将军,当务之急,是否应让李绍城将军率军后撤?”大明安在他的不安与焦虑被战果洗净之后,难免为自己先前的失态感到羞愧,此时心思活泛起来。

    李四平也想拿出几分见解,他道:“我军兵力并不占优,要突围,合兵一处,无疑是持重之选,唯有合六万大军之力,方能与耶律阿保机一战。”却是赞同大明安的意见。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快,远远俯瞰,犹如群蚁,附壳而行。李从璟稍作寻思,道:“合兵一处,固然持重之选,却非破局良策。”

    行军争分夺秒,因是便是商讨这样重大的军情,众人也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亦或者说,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李从璟已无暇去顾及渤海军方面的心情,而是要以己方之判断,“独断专行”了。

    李从璟话中之意,大明安已听出些许,遂问:“敢问李将军打算如何破局?”

    李从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顾莫离、王朴,“你们认为该当如何?”他无需与渤海军客套,那是不想浪费时间,但莫离、王朴的意见,他却是必须考虑的。

    论军谋,当下莫离可谓是远胜王朴,事实上,在李绍城取胜的消息传回之际,他就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征战之策,这时李从璟问起,他心中已初步有些成算,便说了四个字:“乘胜而进。”

    莫离之论,正与李从璟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这既是两人的默契,也是局势使然。特定事情面前,选择固然多样,甚至胜法也不止一种,然则,最恰当的路,却永远只有一条。

    闻琴声知雅意,王朴眼前一亮,嘿然笑道:“出人意料。”

    “更是为了掌握主动权。”李从璟补充了一句。合兵固然稳妥,却不能改变眼下被动的局面,而对于此时的联军,赢取主动权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如此才有腾挪的余地。

    “方经大战,不做休整,又百里趋利,似有疲军之嫌。”大明安沉吟着,这回他没有表示质疑,只是用商量的口吻。

    李从璟淡然道:“为常人所不能为,方为豪杰;胜常军之不能胜,才是精锐。”

    这样的话要是常人说出,自然狂妄,然而有李绍城之胜在前,这话便是底气。李四平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道:“百战军之精锐,无可辩驳,然则契丹军毕竟兵强马壮,此举风险不小。”

    “军争岂非没有风险?更何况局势危急,要逆势而上,于死地开生门?”李从璟平静的说道,“古往今来,但凡征战,谁也不敢言有必胜把握,无非拼命而已。狭路相逢勇者胜,忧败,便不能胜,惧死,又何能生?”

    说完这话,李从璟挥动马鞭,奔驰向前,寒风卷起他黑色的披风,在军列旁肆意飘扬。

    与此同时,一声大喝在军中响起。

    “君子都听令——随我出战!”

    ......

    美的地方都有故事。

    战争的豪情与热血,或许令人心驰神往,值得大书特书,但战争毕竟充满血腥,客死异乡的残酷与悲壮,足以撕裂任何美的画面。陌生的地方总有忐忑和不安,某些情况下,甚至让人不由自主心生抗拒,甚至是想要逃避,想要回家。但当冰冷的土地,洒下同袍的热血,埋下兄弟的尸骸,再陌生的地方,也会变成故地。落叶归根固然美好,但对将士而言却犹如遥不可及的梦,对他们来说,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埋白骨,才是大丈夫情怀。

    天色渐渐暗下来,寒风似乎更冷了些,吹打在身上和刮骨刀没什么两样。荒野上空有秃鹰盘旋,它在俯瞰大地的同时,也在注视原野上的万千将士。尚有尸体堆积的战场,凝固的鲜血异常显眼。

    最后一抔黄土覆上土堆,李绍城挥了挥手,数百名将士们退回他身后,整齐列队。他们在掩埋同袍尸骨,在他们身旁,更多将士在忙碌的各司其职。

    李绍城的左臂缠着纱布,血迹斑斑,他凝视着眼前坟堆,沉静的眼眸一如既往看不见情感,他低头沉默着。

    熟悉的将士埋骨在陌生的异乡,生离死别也不过寂静无声,冷风中的铁甲没有温度,滚烫的胸腔却似熔浆在喷薄。

    良久,李绍城行了一个军礼。他身后的将士,同时行礼。

    礼毕,他们转身,跨上战马,驰骋而去,奔赴下一处战场。

    或许终其一生,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就像他们永远都无法再看到离去的同袍。

    但同袍音容,与此地山河,却会一直刻在他们脑中,直到他们死去。

    “副帅,军帅传令,命我等摒弃辎重,轻军前行,寻机与北上之契丹中路军先锋作战!”副使跟上李绍城,将最新军令送到他手中。

    李绍城接过军令,看了一眼,随即道:“让渤海军分出一部,护送伤员、辎重转移,去寻找在后面的联军。再让其挑选精锐,与我百战军同行。”

    先前击溃契丹北路军后,大军并未追击,此时接到李从璟令其趋前求战之令,李绍城却无半分迟疑。

    军令下达之后,李绍城让人将孟平等各部主将叫到近前,停下来商议接下来的行动,同时,以大明邢为首的渤海军将领,也汇聚过来。当然,中间少不得有人充当翻译的角色。

    “要寻机与北上的契丹中路军作战,首先得了解其行踪。依据之前的情报推算,其部主力据此应当只有一两日的路程,其先锋若是赶得快些,恐怕据此已经不远。”大明邢是老将,也是渤海王族,深谙征战之道,乃是渤海军中少有的良才了,“仓促之下应战,实非明智之举,以我之见,此战应该从长计议。”

    孟平嘿然道:“百战军征战,最不缺的就是敌军情报。”

    “老将军说得不差,我军情处已有消息传回,四五十里之外,已发现契丹先锋精骑行踪,人数在一个万人队上下。”李绍城道,看向大明邢,“依老将军看,此战该当如何?”

    大明邢抚须沉吟,寻思着说道:“白日之战,契丹北路军为我所败,大溃而逃,此时想必已与其先锋精骑相遇。当此时,其先锋精骑或有两种反应。”

    “哪两种反应?”

    “一者,见北路军败,心生警惕之心,所以缓军慢行,并且严加防范,若是如此,则我等难有可趁之机;二者,见北路军之败,不仅不缓行,反而认为我等方经大战,必定疲惫,方经大胜,必定松懈,遂急进而来,既为北路军复仇,也为立功。”大明邢缓缓说道。

    “两种可能,老将军以为孰大孰小?”

    “没有孰大孰小。”

    “哦?老将军是认为两者可能性相同,还是不好分辨?”

    “非也!”大明邢呵呵一笑,胸有成竹道:“前者断无可能,契丹贼军,只会选择后者!”

    这样果断的论断让李绍城有了兴致,遂追问道:“为何?”

    “耶律阿保机倾举国之兵,亲率二十万大军进犯渤海,其势也勃焉,其志也雄焉,帝王如此,上行下效,战士自当也如此。又其初克扶州,大掠州县,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底层将士,皆收获颇丰,此正当其志得意满、壮志雄心倍增而贪欲暴涨之时。眼下,契丹军分三路席卷渤海,睥睨山河,谁不视渤海为鱼肉,可任意宰割,谁不视渤海千里锦绣山河、无数珍宝为囊中之物,可任性收取?当此之际,骤闻北路军之败,契丹贼子哪里会因此而胆小甚微?只会恼羞成怒罢了!再加之其认为我等必定疲惫、会松懈,又怎会不趁机而上,欲取我等性命,以为军功?”大明邢侃侃而谈,眉目轩昂,风姿不凡,“由是,我断定,契丹中路军之先锋,必定须臾而至!”

    李绍城肃然起敬,由衷赞叹,“老将军目光如炬,佩服!”

    孟平等将,也无不喝彩。

    千百人中,必有英豪,十万军中,必出霸王。渤海毕竟海东盛国,山灵水秀,百万生民,岂会没有人杰?

    只不过能否当其所用罢了。

    李绍城对大明邢高看不少,便问:“老将军既然认为契丹先锋必定急速而至,我等如何对敌,老将军可有计策?”

    李绍城固然谦逊纳言,然而大明邢却已看穿一切,他好整以暇笑道:“李将军分明已有成算,又何必多此一问?”

    李绍城露出一丝笑意。

    孟平缓缓吐出两个字,“伏击!”

章两百零四 百战山河寸寸血 拼却死地开生门(中)

    耶律阿保机亲率的中路军主力,距离李绍城与契丹北路军交战之地,并没有李从璟、李绍城等人预想的那么远。当契丹中路军先锋只有三十里就将与李绍城遭遇时,耶律阿保机也只需要半日路程,就能追赶上那个万人队。

    寻常局面,在明知后有援军的情况下,万人精骑的主将只要稍有些头脑,面对不到三倍敌军,即便不能取胜,至少也能坚持半日,等到援军到来。

    换言之,契丹先锋与主力大军,始终在一个能够相互支援的安全距离上。

    至于李绍城一日败契丹北路军三万大军,那太出人意料了些,出人意料得近乎没有道理。

    至少在耶律阿保机看来是这样。

    虽然古往今来,多的是规模远超于此的胜败,在更短的时间内分出结果。但耶律阿保机不能接受他的军队如此,或者说,他不能接受他的军队是这个结果中失败的那一方。

    所以当他听闻这个消息之时,立即被震惊得大怒,随即下令将北路军主帅斩首,以正军法。

    “北路军之败,败在轻敌。”待耶律阿保机怒意稍稍平息之后,韩延徽细声宽慰道,“皇上勿忧,只要收敛骄狂之气,大军依然能高歌猛进。”

    耶律阿保机不悦,“朕舍显德府不顾,舍攻伐渤海国大局不顾,亲率十万精锐北上,就为对付李从璟那区区数万幽州军,还不够重视,还是轻敌?”

    韩延徽双手叠放腹前,微微耷拉着眼帘,用争锋相对的口吻道:“皇上当真舍弃了显德府、舍弃了攻伐渤海国的大局?”

    此言乍看很矛盾,但耶律阿保机却不说话了,瞪着韩延徽。

    韩延徽对耶律阿保机锋锐的眼神视若不见,继续自顾自道:“皇上心中也知晓,自己并未全力对付李从璟、幽州军,舍弃显德府、舍弃攻伐渤海国的说辞,也言不尽实。”

    耶律阿保机恼火道:“难道爱卿要朕调遣全部二十万大军,尽数北上,才是真正重视李从璟?”

    “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军败得会更惨些。”韩延徽寸步不让,冷冰冰的说道。满朝文武,能用这种语气跟耶律阿保机说话的人,屈指可数,而还能活得好好的人,恐怕只有韩延徽一人。

    韩延徽认真看着耶律阿保机,严肃道:“其中缘由如何,皇上知道得比臣更加清楚。”

    耶律阿保机脸部肌肉抽了抽,良久,缓缓说道:“爱卿说得不错,事实的确如此。我中路军十万大军北上,以泰山压顶之势,对付数万幽州军,连朕都自觉是杀鸡用牛刀,而心生怠意,更何况是普通将士?恐怕都以为剿灭李从璟不过举手之劳。骄兵必败,亘古如是。在这种情况下,若朕果真以二十万大军北上,只会让全军以为胜券在握,更加松懈,如此便离失败不远了。”

    “何况,幽州军可谓精锐,李从璟可谓良帅,渤海军更是今非昔比,如此精兵良将,处于绝境中而没有自暴自弃,而是要逆势而上,本就不可小觑。加之又逢大胜,可谓愈战愈勇,当此之际,其爆发出来的力量,足以震撼人心。”韩延徽直言道,丝毫没有给耶律阿保机留颜面的意思。

    韩延徽的忠言逆耳,不仅没有让耶律阿保机恼怒,反而让他脸色渐渐平静了下来。能听得进直谏,而且有臣子知道什么时候该给他直谏,来点醒他,这已充分说明耶律阿保机不愧明主。

    他沉吟少顷,目中露出追忆之色,缓缓道:“三年前,李从璟初克平州,攻占营州,虽然声势不小,但朕并未将其放在眼中。天下大了去了,朕的对手也多了去了,一个藩镇节度使,再蹦跶又能有多大力量?还不至于让朕另眼相看。朕若是连这辈人都要处心积虑去对付,那朕还有什么精力去治理偌大的契丹国、攻伐更大的天下?正因如此,以至于之后李从璟小动作不断,在幽州韬光养晦,朕亦没有多顾。及至攻打渤海国,而李从璟已隐约成势,稳妥起见,朕这才令耶律欲隐率军五万,以卫南疆。在朕看来,卢龙虽然已颇有实力,但也仅够自保而已,顶多能出兵营州、辽东,来声援渤海国罢了。营州、辽东,也是重地,对大契丹国更有极大用处,但较之于渤海国,仍旧不能相提并论。”

    “但让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耶律欲隐竟然会败给李从璟,而且还败得那般快、那般惨烈,丢尽了我大契丹国的脸面不说,更让朕的盘算落空!”耶律阿保机深呼了口气,很是不快,“但时值攻打扶州的关键时刻,朕也无暇分兵。事已至此,朕便有心让了营州、辽东给李从璟,左右灭渤海国之后反手之间能够拿回来,此时让李从璟拿去又何妨?就当稳定后方了。可没想到,李从璟的野心实在太大,夺了营州、辽东仍旧不满意,竟然还兵出渤海,直接插手我军与渤海战事,这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也未免太不将朕放在眼里了些!他是有多大的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朕夺辽东、克营州、收平州,偌大中原朝廷,不敢出动一兵一卒!朕起于微末,吞并草原,纵横万里,视当年天可汗之契约如无物,堂堂大唐,不敢说一个不字!便是朕攻占丰、胜之地,夺了唐朝马场,睥睨长城,也不见李亚子递出一份战书!中原生民千千万万,中原豪杰灿若星辰,中原权贵数不胜数,可他们却不敢对朕有半分不满。他们在做什么?那些所谓诸侯,自诩为一时人物的所谓豪杰,他们不过是在争权夺利,你攻我伐,涂炭生灵罢了!面对我大契丹国,对我这个被他们呼之为‘夷’的外族,他们可曾有半分血性?你看那杨吴,据江南富庶之地,拥百万能战之兵,威震中国半壁江山,可那又如何?还不是要来对朕百般谄媚,要跟朕眉来眼去,寄希望于朕,来帮他们牵制中原王朝?”耶律阿保机信手一挥,冷哼一声,“如此英雄,如此豪杰,朕不屑顾之耳!”

    韩延徽叹息,拱手深深一礼,认真的说道:“诚如皇上所言,中原人物虽多,不过自相残杀罢了,中原地大物博,不过用之于内斗自耗罢了。而皇上有吞吐天下之志,心系苍生,臣之所以为皇上之臣,原因就在于此啊!”

    耶律阿保机继续道:“与之相比,李从璟算什么?区区一介节度使,管辖之境不过边地八-九州,可用兵马不过三五万!若说他雄心壮志,浑水摸鱼夺了营州、辽东也就罢了,但他有什么底气,竟敢离开辖境,仅率三万之军,就妄想与朕亲率的二十万大军正面抗衡?你说说,这李从璟,他在想什么,他脑子里装得是什么!”

    说到最后,耶律阿保机平复下来的心境再度支离破碎,双眸也通红起来,这说明这回他是真的在恼怒,

    “天下失声,而我独鸣;群雄踌躇,而我独进;诸侯厮斗于内,而我独战于外......”韩延徽沉吟良久,目光有些深沉,缓缓道:“这李从璟,心中似有不平之气。”

    “不平之气......不平之气?”耶律阿保机冷笑一声,“朕不管李从璟心中有什么平与不平,但他这回硬要找死,朕一定会成全他!”说到这,缓和了语气,耶律阿保机问韩延徽:“朕已知李从璟为心腹大患,遂亲率十万大军至此与之战,不料未有寸功,而北路军先败,此为不虞。轻敌之心,不可有之,往下如何,爱卿可有想法?”

    与李从璟之前所料不同的是,耶律阿保机并未从一开始就给幽州军设了局,要在渤海国致他于死地,而是“临时起意”,这是耶律阿保机对他重视不够的原因。一个大国帝王,要重视一个节度使,更要将这种重视上升为不死不休的局面,这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漫长的过程。

    对李从璟而言,这样的局面无疑好接受一些。但就当下来说,在耶律阿保机已改变策略的情况下,局面上的好受,并不明显。

    说回眼下正事,韩延徽略微思索,道:“为支援、接应北路军,皇上派遣了先锋万骑先行,既然我们得知了北路军之败,先锋万骑自然也早就知晓......”他的话还未说完,先锋军的信使赶至,向耶律阿保机汇报了先锋军的行动。

    韩延徽闻听先锋军主动出击,脸色骤变,寒声道:“先锋军骤然出击,必遭大败!”

    “速传军令,让先锋军后撤,不得擅进与敌军交战!”耶律阿保机哪能不知先锋军轻敌冒进,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刚与韩延徽谈论透彻这中间的玄机,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想不到先锋军进得这么快,竟然没等他军令!由此可见,契丹军的骄横、自大、轻敌,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韩延徽摇摇头,叹道:“只怕此时先锋军已与敌军遭遇,此时令其后撤,为时晚矣!”

章两百零五 百战山河寸寸血 拼却死地开生门(下)

    (第二更。)

    韩延徽摇摇头,叹道:“只怕此时先锋军已与敌军遭遇,此时令其后撤,为时晚矣!”

    “为时晚矣?”耶律阿保机却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怕不见得。”

    韩延徽眼前一亮,“皇上已有成算?”

    “北路军虽败,毕竟有三万之军,敌军能胜之,代价不会小;先锋军虽只万人,却乃精锐,即便遇到些麻烦,不会轻易落败;而朕若是再遣精骑增援,半日即到。”耶律阿保机目光深沉,嘴角却含着笑,“若是敌军没有与先锋军交战也就罢了,如若交战,在朕派遣的援军赶到时,必是相互深入之局面,此时己方生力军加入,你说,敌军是败,还是不败?”

    韩延徽大喜,“这是我军扭转局势,反败为胜的不二良机!”

    耶律阿保机看得更远些,他接着道:“能速败三万北路军的,必是敌军绝对主力和精锐,依据军报,前战主攻的乃是幽州军,倘若此战能击溃、歼灭这部分幽州军,则此地战事,至此已定。李从璟再有谋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也只能认败、认死!”

    “妙极,妙极!”韩延徽赞叹,“却想不到,局势竟会有这样的转变!轻敌冒进,反而成就了灭敌良机。”

    “战机总会有的,就看为帅者能否抓住了。”耶律阿保机微笑道。

    “敢问皇上,意欲遣何部增援先锋?”

    耶律阿保机胸有成竹,“援军不宜过多,否则拖慢行军速度,贻误战机,只要精锐即可。此行,非司近部莫属!”

    听到司近部这三个字,韩延徽神色一凛。

    那是耶律阿保机两支御前亲军之一,战力冠绝数十万契丹军。

    ......

    “将军,这地方叫什么名?”

    “黑石岭。你问这个作甚?”

    “没啥,随便问问,嘿嘿。”

    孟平看着眼前挠头的杨重霸,心中虽然知道对方言不由衷,却没有多问。脚下的石块是黑色的,这大约是此地名为黑石岭的缘故。他的目光落向四周,入目尽是潜伏于林中的联军步军将士,身前的视野很广阔,山林之下,是一条大道,更远处的田地一片荒芜,却颜色异样。那里就是先前大军与契丹北路军交战的地方。

    杨重霸坐在石块上,怀抱横刀,望着白日战场,一动不动。星辰如海,黑夜并不漆黑,但视线却也并不明朗,杨重霸此时的凝视,会显得很吃力、很累。

    孟平心里知道,杨重霸之所以问此处地名,是想记住他曾今战斗过、流血过、也埋葬了他生死同袍的地方,甚至,这里也有可能是他自己埋骨的地方——亦或许只有战死,没有埋骨,尸身曝于野,被鸟兽啃食。

    记住战斗过的地方,不仅仅是记住地名。但无论如何,都需要知道那个名字。

    这是一种属于战士、属于军人的情结。这种情结并不难理解,人皆有之,只不过记住的原因不同罢了。东晋桓温,北征中原时,路过故地,眼见二十年前所植柳树俨然成荫,遂感叹道: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便是这般。

    只不过战士是孤独的,他们征战、流血、死去,不为生民所见,了无痕迹,所以他们的情结,也显得厚重而悲凉。

    冬夜严寒,山风如哭,作为伏军,却不能点火,将士们就着冰水咽下干粮,不停向手中刀箭呼出一团团热气,揉-搓不停,以免甲兵被冻住。

    大明邢在山林中来回走动,巡查情况、鼓舞士气。

    一众精骑立于道上,阵型和山峦一样稳重,李绍城端坐马背,闭目养神。冷风吹起骑兵们的黑色披风,动如浪涛。

    “敌军已至十里之外!”有斥候回报。

    李绍城不为所动。

    “敌军已至八里之外!”

    “五里!”

    “三里!”

    “一里!”

    马蹄声搅碎夜的宁静。

    李绍城陡然睁开眼,抬头看向一侧山脊。

    月在山巅,夜空纯澈,群星如坠。青山悄然无声,林木静若处子。

    一团火把在山脊亮起,顷刻间,周山皆亮。

    杀声四起,从天而降。

    无数火把雨点般落入道上的契丹军中,大道顿时亮如白昼。箭雨腾空,划过一道弧线,在月光下现出帘幕一般的轮廓;山石如洪,江流入海。

    李绍城提起长槊,向前一引,双腿狠夹马肚,“杀!”

    万军齐出,杀向契丹先锋军!

    ......

    军营中,灯火通明,无法安睡的大明安走出大帐,步上角楼,登高而望。

    脚下军营明亮如昼,然而远望却只能看见黑夜,别的什么也无法看到。

    与厚袍大氅的大明安不同,角楼上原本伫立的军士衣衫单薄,而今夜似乎格外寒冷,这使得这名军士微微发抖,牙齿打颤。

    大明安注意到军士的窘迫,心中有所触动,走上前,接过军士手中长戟,对他道:“把号角给我,我来替你,你且去歇息。”

    “世子殿下,这......这怎么使得!”军士诚惶诚恐。

    大明安佯作生气,板起脸道:“这是军令!”

    “......是!”军士再不敢多言,解下号角交给大明安,满怀感激行礼,退了下去。

    佩好号角,握紧长戟,挺胸而立的大明安,虽受寒风吹佛,此时却不动如松,连带心中也安定不少。

    虽然,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做。

    但人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在感到不安的时候,总需要做些事情来安慰自己。现在,对部属展示了仁慈之心、并且充当哨兵角色的大明安,就是如此。

    营中还有一人睡不着,他本来在军营中信步走动,远远看到大明安,就走过来登上角楼,向大明安行礼。

    大明安目不斜视,却露出一丝微笑,“先生也睡不着么?”

    李四平没有掩盖心思的打算,实诚道:“前途未卜,前路不知,如何能够安睡?”

    “船到桥头自然直,先生何必如此忧虑?”大明安显得淡然从容,“再者,眼下局势渐好,各部也在行动,就连李将军都已亲自上阵,先生还有什么可担忧的?渤海国的局势会愈发好转,先生应该有这个信心。”

    李四平本在苦笑,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这才猛然惊觉,立即收敛神色,肃然道:“是!”

    大明安最后一句话,无疑在诘责李四平,不该深夜在军营中游荡,将自己的不安表露给将士看到。作为大明安心腹近臣,若是他都这般焦虑、不安,普通将士见了,定会以为形势严峻,怎会不人心惶惶?

    如此看来,大明安此时微笑适然,也不过煞有介事罢了。

    大明安没有追究下去的打算,只不过若有深意道:“比之你我,那几位先生就显得气定神闲得多,连带帐中灯火都熄了,想必睡得很是安稳。”

    李四平顺着大明安的眼神看去,自然知道对方指代的是谁。李从璟已领君子都出战,但是莫离、王朴却和另外一部幽州军留了下来,现在,两人的大帐里都已没有灯火。

    这份气度让李四平很是佩服,他道:“不瞒世子殿下,李将军此番率军进入渤海,亲与契丹军鏖战,很出乎臣之预料。”

    虽然大明安与李从璟有结盟之事,但盟约的效用如何,怎么看待盟约,却大有文章。换言之,李从璟即便是要一定帮衬大明安,也有很多方法,攻打营州、辽东,甚至出兵契丹国内,都可以,甚至可以派遣部将领军进入渤海。但李从璟亲至,虽然效用最大,但对他而言无疑是最为危险的选择。所以,即便是李四平,事先也没想过李从璟真会进入渤海。

    “先生是想说,千金之躯不坐垂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大明安看穿了李四平的心思,见李四平点头,微微一笑,“若是李从璟听了先生这话,一定会给予四个字的评价。”

    “哪四个字?”

    “狗屁不通!”

    李四平一怔,大明安却笑意更浓,“古今之立大事者,谁能避之险境?见险则避之人,何异于鼠辈?主帅避险,将士岂会甘愿为之卖命?只会弃之而去罢了。当今之世,豪杰无数,哪个不是刀山火海中拼杀出来?这个世道,没有千金之躯,只有火中取栗!”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顿了顿,大明安又道。

    “何为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李从璟不避艰险,不惜亲临渤海亲自征战,他图的到底是什么?”大明安幽幽说道,神色复杂起来。

    李四平再次愣住。

    的确,李从璟冒这么大风险,出这么大气力,图什么?他想要什么?凡事皆有因由,李从璟出兵渤海,因由自然不会仅仅是与大明安有盟约那么简单。这不得不引人深思,因为这里面有无限可能性,好坏不一,越往深处想,越叫人不安。

    李四平想象不到,大明安也想象不到,这让他们心头如同蒙上一层阴霾。

    末了,大明安笑了笑,将那些杂思抛诸脑后,说道:“无论如何,李从璟亲率大军出战渤海这件事,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阻止契丹吞并渤海,此等壮举,也的确让人钦佩。”

    李四平露出赞同之色,感慨道:“想他人所不敢想,是真壮士;为他人所不能为,是真豪杰;成他人所不能成,乃是真英雄!李从璟,无愧此称!”

    大明安笑意不减,却道:“真英雄?那得等李从璟真胜了耶律阿保机,才能作数。”

章两百零六 阿保机妙算无遗 李从璟胸有不平(上)

    (第三更。)

    黑石岭,激战正酣。

    火光将山道映衬得通红,林木仿佛都燃烧起来,数不清的将士你来我往,踩在人影上左冲右杀。金属撞击声此起彼伏,将官们的呼喝声与战士的喊杀声杂糅一处,甲兵刺进身躯,不停噗嗤作响,飘洒的鲜血热气腾腾,温暖了冷硬的泥土。

    夜战,喧嚣了整片山林。

    联军以逸待劳,四面围攻,兀一照面就给契丹军当头棒喝。契丹军没有想到竟会被伏击,一着不慎即落入围攻,前进无路,后退无门,只得收缩兵力,各部狼狈采取守势。然而联军如狼似虎,攻势凶猛,契丹军防守的极为吃力。

    带头冲杀过一阵,李绍城退出战场,下马上山,立高而望。

    战马惊慌奔走,道上混乱不堪,契丹万骑不知被斩为几截,彼此不能呼应。宏观来看,大者数千人,小者数百人,各在一处;从细微处看,又是数百人、数十人抱成一团,各自为战。

    联军将士则充斥其间,力战往前,拼命压缩各团敌军。

    局面不错,然而李绍城眉头紧锁,却无半分轻松之态。契丹军虽被分割,各自为战,不过大部分都勉强稳住了阵脚,在与联军殊死搏斗,并没有混乱之象,更别说溃败。

    黑夜遇袭,犹能稳得住,可见这群契丹军固然骄狂、轻敌,却是真正的精锐。仅精锐还不够,还得有所依仗。

    荒郊野岭,又是隆冬,草木枯黄,便于火攻。战前李绍城不是没有想过火攻,只不过正因这些原因,火势太难控制,一个不慎,烧敌也会烧己。

    不过依照眼下来看,契丹军虽然负隅顽抗,但是落败却是早晚的事。

    李绍城望了一眼天色,心中默默盘算战事结束的时间。战事开始是在子时前,现在是寅时,如此可望在天明之前结束战斗。这也就意味着,眼前这群契丹军,大部分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战事至此,虽然攻势不如想象中顺利,但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真正出乎李绍城意料的,是接下来的一份军报。

    军报由斥候送回,交给把守道口的将士,再上传到李绍城手中。李绍城看到这份军报后,脸色禁不住一阵凛然,心头猛跳。

    军报内容很简单,总结起来就几个字:契丹有援军至!

    “唤大明邢将军前来,本将有要事相商!”

    大明邢从战场上抽身赶来,看过李绍城递来的军报,不禁骇然:“这契丹援军,来得也太快了些!”顿了顿,继续道:“依据斥候所报,耶律阿保机率领的契丹军主力,距离其先锋原本有大半日路程,其先锋见到溃败的北路军后,冒进而来,无疑将这个距离拉长了不少。以我军战力、眼下局势,这个距离,足以让我等击溃其先锋,再从容而退。眼下契丹援军却能来得这么快,实在不合情理!”

    李绍城不假思索,“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契丹先锋军冒进之际,耶律阿保机就已令援军出发,并且援军的行军速度,远超其先锋军冒进的速度。”

    “这耶律阿保机的反应,也太快了些!”大明邢面沉如水。

    李绍城神色肃杀,“如此情形,至少说明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饶是大明邢老成,也怔了怔。

    “其一,来增援的契丹军,乃是精锐中的精锐,说不得就是耶律阿保机两支御前亲军之一;其二,耶律阿保机所派援军,志不在救援其先锋,而在败我大军;其三,耶律阿保机后续主力,必定加速赶来,以求借机扩大战事,与我六万联军决战!”李绍城的分析层次递进,勾勒出一副极为惊人的画卷。

    末了,李绍城道:“一言以蔽之,此战,已关系全军生死!”

    大明邢心中惊涛骇浪,表面仍能沉得住气,他盯着李绍城,不急不缓的问:“李将军既能看透局势,可有破局之法?”

    李绍城稍作沉吟,即道:“传孟平将军!”

    ......

    一个时辰后,道口。

    孟平环保双臂,嘴里嚼着一根草茎,目光不羁,斜眼看着眼前荒芜的平地。在他身前,旷野寂静无声,在他身后,大道厮杀正酣。

    联军为堵截进入山道的契丹万骑后撤,在道口设置了重重障碍,并有重兵把守。现在,汇集在此的将士更多了些,因为原本不属于此的孟平,带领三千部曲到此列阵。

    既然是伏击,自然要挑选好地形,没听说过在平地伏击骑兵的,事实上,即便是伏击步军,也多半在山道中。

    一层层将士排列开去,组成铜墙铁壁,呈扇形布置在山口,他们的任务很简单:阻止契丹援军进入山道,与其内的契丹先锋汇合。

    荒野中终于有了动静,孟平双眸渐明,他知道,那是契丹援军来了。

    “知道么,我曾问军帅,沙场征战,取胜的法宝何在,什么样的军队才能百战不殆。你们可知军帅是如何回答我的?”孟平吐出草茎,悠悠的说道,“军帅说,这世上就没有百战不殆的军队,只有克敌制胜的军队。而一支军队要想克敌制胜,最稳妥的法子,不是将帅英明勇武,不是战士不惧刀山火海,而是从军备上,碾压对手!”

    他走到一架木车上,拿起上面的劲弩,拉弦置矢,平举向前。

    契丹援军已冲至近前。

    眯眼瞄准,孟平邪魅一笑,“就像现在这样!”

    话音落下,他扣动扳机,利箭飞射而出,破空数百步,迎面射中一名契丹骑士面颊。那骑士如撞巨钟,脑袋轰然后仰,带着身子飞离马背!

    杨重霸随即拔刀,发出一声大喝,“三百步,臂张弓,放!”

    弦响如闷雷,重矢齐射而出。

    ......

    “幽州军甲厚箭利,远胜我军,也胜过契丹军,昨日之战,之所以能迅速正面破敌,主要原因,就是依仗幽州军的不俗军备。现在有孟平将军堵住山口,契丹援军必不能突破防线,如此我等可以放手聚歼道中契丹贼子了。”道口-交战声响起,大明邢却不再担忧,欣慰的说道。

    大明邢信心倍增,李绍城却是自家人知自家事,他摇头道:“幽州军虽然军备不凡,但比之耶律阿保机的亲军司近部,也只是略胜一筹而已,不说一边倒的碾压,连完胜都谈不上。孟平将军固然能把守道口一时,却不可长久,只是权宜之计,指望以此破局,难得很。”

    世间军队,主帅亲军常为精锐,固然因其将士骁勇善战,纪律严明,但其军备比寻常军队要好,却也是其之所以能战的重要原因。耶律阿保机的亲军,战力冠绝契丹,装备何尝不是如此?

    局势不利,孟平方才所言,半虚半实,重在稳定军心、鼓舞士气罢了。

    一席话将大明邢落回肚子的心,又提了起来,“内外交战,如之奈何?”

    道中的契丹军,听到援军的动静,在将官们的呼喝声中,士气渐涨。

    联军的困境,是此时退不出去。将士已与契丹军混战在一处,无法脱身,要全身而退,只能是全歼道中敌军。而要达到这个目的,还需要一些时间。依照李绍城的推测,孟平是支撑不到那个时候的。

    毕竟他面对的是司近部,而且以少敌多。

    作为耶律阿保机的核心军事力量,平日戍卫都城,司近部可是有战士两万!

    李绍城也无法回答大明邢。眼前的局势其实很明朗,他手中的力量已经全部投进战场,要想打破僵局,必须要有生力军投入。否则,他只能坐看大军军败!

    然而生力军在何处?

    李绍城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大明邢略加思索,也知道要胜眼前战局,仅凭拼命断无可能,必须依靠生力军,但他也不知何来生力军,所以脸色有些难看。

    一咬牙,须发已是花白的大明邢横下心,向李绍城一抱拳,果决道:“李将军,战局僵持至此,要想取胜,已别无它途,无非拼命而已!你且在此坐镇全局,老夫便不信,不能速战破了这些契丹贼子的阵!”

    说罢,不等李绍城劝阻,转身下山,杀入战场。

    同是大将,李绍城昨日能带百战军正面破阵,取得大胜,今日战局胶着,他便不能领军向前,为大军挣得一份胜利?

    是他不如李绍城,还是渤海军不如百战军?无论哪样,戎马一生的大明邢,都不会甘愿自认不如!且百战军是客军,是来帮助渤海存国的,作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他大明邢真就无能至此,只能靠友军取胜,只能在旁掠阵,不能为家国抛头颅洒热血,实实在在立一份功劳?

    这些问题,在大明邢胸中冲撞。

    寒风不冷,李绍城默然目送大明邢步入战场,嘶吼着奋然拼杀,背-景毅然决然。他看到将军未老,鲜血染红长刀。

    那是一个老将的尊严。

    不惜战死,也要维护的尊严。

    这不是李绍城第一回见到这样的老将,李存审也是这般。只不过李存审比大明邢幸运,他已无需亲自征战,更无须以白须白发之身,披挂厮杀于阵前。因为有一个能当大任的后辈,接过了他手中的马槊。

    李绍城不信,他不信那个接过了李存审手中马槊,担当起护边击贼重担的家伙,会任由大军迈向万劫不复之地,任由局势成为死局不可逆转。

    李绍城相信他会来,一定会来。

    “报!”

    一名传令兵风一般冲上来,在李绍城面前半跪,神色激动难耐,“报副帅!山外契丹援军,退了!”

    “契丹援军退了?!”这样的意外让李绍城怔了怔,不过他立马又释然,并且露出一个难见的笑容。因为他少有笑意,所以但凡他笑的时候,便是发自真心,他呢喃道:“他来了......”

章两百零七 阿保机妙算无遗 李从璟胸有不平(中)

    冬日的夜空难得明亮,光秃秃的树梢却漫山遍野,在冷风里颓然张牙舞爪、呼喝呐喊。它们高大,站在树下仰望,梢尖就是天空。

    李绍城昂起头,心中却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树枝想去撕裂天空,却只戳了几个微小的窟窿。然而,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们把它叫做月亮和星星。这大概就是星月的由来。

    星月普照之地,就是他们的战场。

    微微一笑,李绍城下山,跃马提抢。马背上,他手指向前,没有大气豪言,只是轻喝一声,便纵身杀入焦灼沙场。

    作为耶律阿保机御前亲军,司近部战士,虽全员配马,却并非单纯骑兵,而是步骑参半,但无论何人,皆马上能破阵,下马能克城。其精锐程度,与李存勖之亲军从马直,不相上下。攻打扶州时,在战事胶着期,正是司近部奉命攻城,凭借己身战力,拨动了胜负天平。大明安所谓契丹军强,渤海军不如,就是在眼见司近部战力后,无奈发出的感叹。

    一言以蔽之,契丹征战渤海以来,司近部之功绩作用,完全配得上它的地位。然而渤海战事还远未结束,司近部的战功积累也远未停止。

    今日救援先锋军,进攻渤海、幽州联军,在司近部战士看来,不过是渤海战场上,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战役罢了。出征,交战,然后胜利,赢取军功,这就是司近部两万战士心目中永不会变的基调,按部就班。

    对于契丹战士而言,那就意味着更多的财富、牛羊、女人和奴隶——虽然契丹明面上的奴隶越来越少——这就是他们征战、侵略、杀人的目的,一如他们之前劫掠大唐边境一样。这样的行径毫无道理,他们也与强盗无异,甚至他们本就是强盗。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手中的刀够锋利,所以很多年来,他们每每能够得逞。

    行动的初衷与性质,并不影响它的结果,唯一起决定作用的,是实力。

    跨上战马即为强盗的战士,每个人都深知此理。而在契丹军中,拥有至高无上地位的司近部,每个人都认为他们有这个实力。

    直到今日。准确的说,是今夜。

    面前山口这支军队,自然不会是渤海军,未交上手,甚至只是接近了,哪怕夜里视线不明,但敏锐的司近部战士就感受到了异样。在草原上面对虎狼,与面对牛羊,绝对是不同的感受。而现在面前的这支军队,给他们的压迫感比前者更大。

    昏黄而明亮的火光下,这支军队阵型严整,方圆数百步,层层叠叠而又层次分明,远远观之,不见将士面貌,只看得长枪如林,铁甲似壁,隐约可见其间强弓劲孥无数,蓄势待发。阵前辎车数重,状若卧虎,辎车前沟壑又数重,将大地斩开。

    敌未动,而势重如山;敌未言,而杀气凛然。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从死人堆里站起的老卒都知道,一支军队要形成这样的气势,该要经历怎样的杀戮与磨练。而他们更加知道,在战场碰到这样的对手,意味着什么。若有选择,即便是最精锐的战士,也不愿碰见这样的敌人。谁也不愿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既然出战,司近部自然知道他们的对手是谁:大唐军队,卢龙节度的藩镇军——只是藩镇军,并非大唐六军和侍卫亲军。

    但这支藩镇军,却有一个响亮的名号,虽远在西楼,不曾与之交战,但其往日战绩,司近部战士早已耳熟能详。

    攻占平州,攻克营州,屡败契丹军,耶律敌刺、耶律倍、耶律德光,这些契丹国内声威赫赫的名将,无不在其面前败北。

    浮现在司近部主将耶律敌鲁古脑海中的,是这支军队的番号——百战军!

    未曾交手,又是在黑夜,仅凭有限的观察与感知,便能料知眼前对手的身份,仅是这份本事,就不负他契丹八虎上-将的威名。

    然而,在前一刻,耶律敌鲁古已经给司近部下达了冲阵的军令,与之相应的阵型、战法都已确定,在这个时候,虽知对方是名声在外的百战军,他也来不及变阵。

    此时,带领司近部冲锋的耶律敌鲁古,只是拔出马刀,简单向前一指。

    这个动作表明,他同样不认为司近部有变阵的必要。哪怕对面是百战军,传闻战力很强。但他仍旧有信心,即便是最简单直接的冲阵方式,堂堂司近部也足以破敌。

    “百战军?”耶律敌鲁古轻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有些戏谑和好奇,“那就让我看看,你们是否如传闻中那般强。”

    升起好胜心的耶律敌鲁古,有着他作为契丹八虎上-将和司近部主将,不可轻撼的骄傲和自信,这个笑容浮现在他充满贵族气质的脸上,就显得有几分桀骜。

    三百步,一个向来都是安全距离的地方,盯着百战军军阵的耶律敌鲁古,看到对方阵中有令旗突然落下。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但随之响起的一声战鼓,如闷雷撕破苍穹,是真正的夜雨惊鸿,摄人心魄。这让耶律敌鲁古心头微跳,他知道,事情并不如他所料。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这个距离上,百战军劲弩的威力。

    身后一片人嚎马嘶,耶律敌鲁古不用回头,便能大致判断出他身后战士的伤亡情况。那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数字,这让耶律敌鲁古的眉头冷了几分。

    星夜如海,黑山只剩一个简单的轮廓。两百步,山前的百战军军阵,陡然一颤,将士整齐划一的动作,让军阵看上去犹如海面骤起波浪。只是极短的震颤,密集如雨的箭矢,便出现在半空。

    连沉闷的箭弦声都只有一个音节。

    耶律敌鲁古双目刹那凛然,脸色骤变。

    黑夜让辨认箭矢的影子变得极难,然而不用看清,仅是听闻呼呼如风声的异响,就知道箭雨已经落下。只不过,到了这个时候,就只能将生命托付给运气。

    如说三百步的劲弩只是零星滚落的山石,杀伤力有限,那么此时的箭雨,就是泥石流,已无法平常视之。大片大片的司近部骑士倒下,一匹匹随大流往前奔驰的战马上,再无战士的身影。

    一百五十步,强弓劲弩齐发;一百步,利箭不仅透甲,甚至能贯穿战士身躯;五十步——那已经到了沟壑面前,而百战军的利箭,更是改为平射,箭箭能杀人。

    耶律敌鲁古双眸冰冷如铁,脸沉如墨。

    虽则如此,司近部的攻势不会停下来,只会更加凶猛。耶律敌鲁古虽然知道,今夜这一战,伤亡必然高过以往,但这场战斗,他仍旧必须拿下,而且也能拿下,只不过代价大些罢了。

    然而耶律敌鲁古还是小觑了百战军。

    百步之内,百战军开始掷矛!

    相比之箭矢弩矢,短矛,或者短-枪,杀伤力不可同日而语。与之相应,短矛或是短-枪,造价亦不可同日而语,且携带数量也要少很多。正因如此,战场上飞掷短矛和短-枪的情况,少之又少,难得一见,追根揭底,是消耗不起。

    司近部很不巧,遇到了装备大量短矛的百战军。

    孟平所部,向为百战军中军,但凡正面作战,往往承担破阵败敌的首要责任。如若不然,李绍城也不会在此生死关头,将把守道口的重任交给他。

    短矛的不可防御性,让司近部将士苦不堪言,但凡被短矛掷中,绝无可能安坐马背,而落马,在此时就意味着有死无生!

    以有虞待不备,兀一交锋,孟平所部,稳占上风。耶律敌鲁古率领的司近部,少有的陷入苦战局面。

    数度交锋,司近部冲阵不歇,虽然有些措手不及,伤亡远大于平时,但耶律敌鲁古并未打算后撤。司近部毕竟精锐,不会因此而乱了阵脚,而耶律敌鲁古更能想见,山道中情景如何。破阵,他必须争分夺秒。

    百战军虽然果如传闻中那般强,甚至比传闻中还要强,但把守道口的毕竟只有小几千人,这是耶律敌鲁古有信心不退却变更阵型,就能击破对方的底气所在。

    前阵短兵相接,后阵箭雨相交,百战军军阵犹如铜墙铁壁,并不如耶律敌鲁古想象中那般好突破。伤亡大的让他眼皮猛跳,心疼如绞,但他咬牙坚持,他心中恨到了极点。

    待他突破百战军军阵,他定要将这些唐军杀得一个不留!

    变故和转折来得毫无预兆。

    战事激烈之际,一支精骑,从天而降一般,于侧翼杀出,冲向司近部军阵。

    这支唐军的战力和他们的出现一样离谱,耶律敌鲁古调上去迎战的部曲,在骑战对骑战的情况下,竟然抵挡不住。

    类似此处为何会有唐军精骑这样的疑问,不会从耶律敌鲁古嘴中说出来,那毫无意义。他脸色大变,黑夜里,他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但他知道,激战尤其是夜战中出现这样的变故,会给己方造成怎样的混乱。

    耶律敌鲁古看不清对方将士的面貌,更无法分辨对方的领兵之将,但他却能看到对方冲杀的凶狠,就像草原上狼王率领的群狼。

    而看到那支精骑的百战军,士气猛然高涨,竟然毫无道理向他们发起反攻!

    这甚至让人怀疑,唐军早有埋伏,就在等他司近部入瓮。

    眼前的变故无不表明:情况有变,军报有差。

    “该死!”腹背受敌的耶律敌鲁古恼怒异常,一拳狠狠击打在大腿上。

    “后撤!”再不敢有半分犹豫,顾不得遍地司近部战士尸体、伤员,他断然下令。

    ......

    带领君子都及时赶至的,自然只能是李从璟。

    击退司近部之后,大军歼灭道中被围的契丹军先锋,便顺理成章。

    在这场战役中,军情处的情报无疑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李从璟对战场形势的敏锐嗅觉,和及时脱离后军增援前军的举动,则是胜负成败的关键。

    战事初歇,李从璟和李绍城踏过山道中被尸体、血火覆盖的土地,将帅相会。

    “军帅!”李绍城抱拳行礼,简单两个字。

    李从璟笑容温醇,“我来接手战事,你可以歇歇了。”

章两百零八 阿保机庙算无遗 李从璟胸有不平(3)

    战事初歇,战局却未结束,李绍城的休息,也只能是心理上的些许放松,而不能是躯体上的。

    将士们在迅速打扫战场,李绍城、大明邢陪同李从璟来到道口山坡,眺望远处的司近部动静。

    天色未明,远近皆看不真切,不过游骑早已派出,倒不愁不能探得司近部的动向。

    “经此一战,不到白日,司近部是断然不敢再贸然前来的了,这为联军腾出了极为宝贵的时间,我等应该早些撤离此地为妙。”微风拂岗,月明星沉,山前的荒野上灯火依稀,那是将士们在打扫战场,大明邢松了口气,对李从璟建议道。

    李从璟负手而立,黑夜无法让他游目骋怀,但这并不妨碍他眉宇轩昂,神态惬意。眼下的战斗虽已结束,胜利固然鼓舞士气,然而战局却并未因此有本质改变,征途漫漫,前路尚未可知,但李从璟显得毫不担心。闭眼深呼吸,荒野的气味让人由衷感觉到自由,无拘无束得让人想要放声纵歌。

    “老将军所言不差,大军的确应该及时撤离此地,只不过却不是所有人。”

    “这是为何?”大明邢怔了怔,“难不成李将军还要继续往前?那可就得与耶律阿保机的大军遭遇了!”

    李从璟抬起手臂,动了动手指,跟在近前的参谋处文吏,立即走上前来,取下背囊,从中掏出一副舆图,在众人面前展开,此时自有近卫上前,举火为众人照明。

    李从璟的手点在舆图上,从不同位置划过三道弧线,对李绍城、大明邢两人道:“在来的路上,本帅接到最新斥候探报:耶律阿保机亲率十万中路军北上,兵分三路,西路经邢水直逼双通,东路经叶城直逼九阳,中路则经黑石领直取伊台。三路分进合击,中间突出,两侧迂回,对我联军采取包围之势。目前,其西路已至邢水荷县,东路距离叶城也不过一日路程。这就是目前我军面临的情况。”

    大明邢微微色变,“耶律阿保机这是要将我军困死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以铁壁合围之势,使得我等不得不与其决战于此!”

    李绍城冷笑,“岂只是决战,耶律阿保机这是想要将我等聚歼在这里。典型的围猎之法。”

    “围猎之法,源于群狼猎食之道,契丹惯用伎俩,也是他们使用最为娴熟的战法。”李从璟点头道,“草原人,倒是从狼群那里学得了不少东西。”

    耶律阿保机三路进军路线,皆已被参谋处用箭头标注在舆图上,形成一个合围圈,李从璟手指落在圆圈中间,继续说道:“耶律阿保机的包围圈已经形成一半,这就是我军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出,我军南下的位置已经被堵死,突围的路线上布满敌军。目前而言,只有北方尚无契丹军。”

    “北方是鄚颉府,那里虽然地贫民穷,却也是我渤海重地,眼下来看,似乎唯有退入鄚颉府这一条路,来争取战略转圜余地。”大明邢沉吟道。

    李绍城声色清冷,“围三阙一,这却是我中原军队攻城拔寨常用之法。只不过空出来的门户,从来都不是生门,而是死地!”

    大明邢脸色略显难看。

    李从璟道:“不错。以当前局势而言,若是我军向北撤,明显正中耶律阿保机下怀。诸位请看,我军现正居圆圈中间,若是北退,以契丹军脚力,其中军只需要以轻骑缠住我等,东西两路军便能借机顺利完成合围!届时,我等就真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能被迫与契丹决战了。”

    “那我军该当如何?”大明邢一时没了主意,皱眉沉思。

    “突围,这是毋庸置疑之策,因是我军只能进,而不能退。”李从璟言简意赅的拿定大政方针。

    大明邢试探着说道:“能否集中兵力,击其一路,以求迅速破敌,为我军打开突破口?”

    李从璟摇摇头,“这几乎不可能。先前与契丹军交战,之所以能一战破敌,是因为契丹军有轻敌之心,仓促冒进,对我幽州军战力又估计不足,这才让我军有可趁之机。眼下经了两战,契丹军不可能还如此大意,要如之前那般迅速击溃其一路兵马,不仅难上加难,而一旦为其拖住,待其援军赶到,我等就等于是送上门为其所困了。”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大明邢急了。

    不比大明邢,李绍城跟随李从璟这么久,早就对李从璟的习性一清二楚,他半分忧虑也无,平静的开口,“想必军帅已有破局之策了,我等愿闻之。”

    听李绍城如此说,大明邢吃惊的看向李从璟。他这才惊觉,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气定神闲,没有半分忧色。他不禁暗忖:既然是李从璟看透了局势,难道他真早已成竹在胸?不过局势若此,大明邢怎么也想不到应对之法,眼前情况就如一个死局,李从璟又有什么妙计?

    李从璟摆摆手,示意参谋处文吏收起舆图,微微一笑,道:“耶律阿保机弃显德府于不顾,亲率契丹中路军北上来与我交战,又为我布下铁壁合围之局,其用心不可谓不良苦,他对我军的重视程度也不可谓不大。但是可惜......他的这份重视,还是不够!”

    ......

    天色微明,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不同于集结于山道中的大军,有三千骑集结在山道口,阵型齐整,将士肃穆,战马静默。背负弓弩,腰配横刀,鞍挂长槊,旌旗在军阵上方轻扬,每名将士都平视向前,望着他们的主帅。

    这是君子都,郭威在马前,李从璟正在与其道别。

    “君子都建军之时,正值雪夜袭击怀州之役,战后撤回淇门,是军帅亲自为君子都断后。”郭威目光沉静,自泽潞之役来,他也是戎马多年,升为君子都主将之后,更是屡立奇功,经历了无数言说不尽的艰险与磨难,如今已是俨然大将风采,“君子都上下,固然感念军帅恩德,却将此等让主将断后的行径,视为奇耻大辱,早就有雪清之心,今日正当其时。这回,就让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怀州之役,郭威尚不在君子都序列中,然而为君子都主将多时,却早已跟君子都荣辱一心。为将者,能有幸率领君子都这样一支卓越的军队,岂不是三生修来的福分,还有什么理由不与全军将士,同心同德?

    比之郭威,林英林雄兄弟,却是参与过怀州之役的,当夜李从璟更是亲切与之交谈,因是对郭威所言的情怀,他们有过之而无不及。郭威话音落下之后,两兄弟皆以拳击胸,铁甲声中,浑厚的嗓音直逼人心,“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自今日始,君子都为军帅断后!”

    早已修炼的心气宁和、八风不动的李从璟,闻言,胸腔刹那间升起一股热流,直冲咽喉、眼眶,几乎让他喉咙硬如磐石。

    原来,李从璟预定的联军破局计策,就是以一部偏师,掩护大军撤退,同时大张旗鼓,冒充大军,拖住契丹军,并在双通、伊台、九阳之间转战,吸引耶律阿保机的三路人马汇聚于彼处。而联军则隐蔽行踪,在耶律阿保机三路合围之势被偏师吸引之际,趁机转移,跃出包围圈。

    这样的任务太艰巨,不仅在其难以完成、稍有不慎便是联军尽殁的局面,更在其要在最后要死里求生、保全自身。本来李从璟是打算亲自带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的,但闻听此事的郭威、林英林雄等将,却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加之联军人多势众,行动的精密度要求也极高,更需要统帅,他这才只能让郭威率领君子都来完成这个任务。

    这也是他相信郭威的才能,能做的跟他亲领君子都一样好。

    司近部就在不远处,其部皆精骑,他们要咬上步骑混合的大军,实在是太容易。要给大军腾出转圜余地,就必须要有人断后,于是君子都的战斗,就得从这里开始。

    正因为知道君子都的处境,所以在听了郭威等人的话,眼见众将士慷慨赴艰难的举止后,李从璟才如此心境不稳。

    那是他的生死同袍,无数次同生共死的兄弟,没有他们,就没有李从璟的今日之位。而他们中的每个人,都是李从璟将他们带上战场,与其说他们是大唐的将士,不如说他们是李从璟的将士。

    慈不掌兵,所以李从璟留下君子都,但这并不意味着,作为掌握所有人生死的人,他可以无动于衷。

    从淇门建军,李从璟就通过一系列举措,培养全军将士对他的忠诚。现在这番景象,无疑说明他成功了。然而此景此景,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没有声泪俱下,也没有嘘寒问暖去握住将士的手,寒风中,异国他乡之地,李从璟只是肃然而立,庄严行了一个军礼。

    “强虏未灭,君子都征战不休,尔等必须凯旋!”他说。

    郭威、林英、林雄,三千君子都将士,奋然以拳击胸,声振寰宇:“强虏不灭,征战不休!”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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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之后五代十国,是一个皇帝大家轮流做的时代。安重荣言: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五十年间,中原历经五姓十二帝。当是时,梁晋逐鹿,而他与他的父亲,麾下却有五个未来皇帝——石敬瑭、刘知远、郭威俱在其列。既如此,我能不能也当当皇帝?________每天保底两更。十国帝王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十国帝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十国帝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