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十二 相亲(上)【第一更】
这敬新磨来了之后竟然没二话,直接进入正题,这让李从璟颇有些意外——太监办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干脆了?
任圜估摸着也是没想到敬新磨如此干净利落,怔了怔,这才挥手让丫鬟去叫任氏过来。
李家、吴家、张家,哪一家人家都得罪不起,那么任圜如何选择,就是一个考验人智商的问题了。
果然,敬新磨就开口问了,“任尚书,今日之事,如何选择?”
任圜向众人行礼一礼,这才道:“今日之事,全看后辈缘分,三位公子皆才俊,小女本是高攀。但既然左右要选择,任某这个为人父的,便索性把这个选择权交给小女,小女看重谁便是谁。诸位和敬公公以为如何?”
其实无论任圜怎么选,都不合适,而实际上他无论选哪一家,都是赚的。让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娘子,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看似荒唐,实际上却是最能不让人诟病之法。毕竟是人家人生大事,人家小娘子看上眼了,你还能怎样?
这样没被相中的人,也有台阶下,也免得一些矛盾。
李嗣源等人自然都说好,反倒是李从璟等三个当事者,没什么发言权。
“既然诸位都认为此法甚好,那就这么着吧!”敬新磨很自然的拍板。
这时,有仆人急匆匆跑进来,对任圜耳语几句。
任圜脸色立即变得惨白。
众人都看到这一点,敬新磨用尖细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任尚书?”
“这……”任圜脸色数变,末了长叹一口气,苦笑起来,“小女任性,昨日戏水偶感风寒,面色有恙,还望诸位能允许小女以面纱遮面相见……实在是罪过,还望各位恕罪!”
敬新磨皱了皱眉,没着急下结论,而是问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自然是无妨的。”李嗣源等人道。
“倒是如此折腾,让令媛无法安生歇息,我等心里过意不去。”张宪不亏文官出身,更会说话。
敬新磨见众人无异议,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任圜松了一口气,对仆人吩咐几句,那仆人又匆匆下去了。
众人等了半响,一位装饰娇艳的小娘子,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举步而来,身段妖娆而轻盈,就是举止略显局促。面上挂着一面纱巾,看不清其真容,但想来是极好看的。
李从璟看到来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之感。
来之前他有想过,之前在开元寺遇见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也姓任,他还想着会不会是任圜之女,现在看来,虽然眼前女子蒙着面,但李从璟既然射术非凡,目力也是极好的,一眼就看出,此女并非之前他两次碰到的任氏。
谈不上失望,但之前那位任氏,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性子也温婉,李从璟两次与她相见,其实是有些好感,现在看到不是他的相亲对象,自然有些小小失落,但也仅此而已。
小娘子进屋之后,向众人行礼,然后就由丫鬟陪着到里间落座,与众人所在正厅之间,隔着一张帘子。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不太好抛头露面,虽然有唐以来,社会风气开放,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束缚还是有的。
小娘子落座之后,任圜才笑道:“小女之前跟任某说过,今日选亲,总得有个标准,是以小女出了三道题,胜者就算定下这门亲事。”
“哦,不知是哪三道题?”吴靖忠提起兴致问道。
“吴将军莫急,这便道来。”任圜道,“小女向来喜欢笔墨,是以这第一题,是一道论述题。”说着,任圜看向李从璟三人,道:“请三位公子论述:白马非马。”
任圜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呆了一下,吴靖忠更是道:“白马非马?那是什么东西?”
李嗣源也纳罕:“白马也是马,怎么会不是马?”
任圜笑容不减,“几位稍后。不知三位公子,以为此题如何?”
吴铭眉头扭成了一个疙瘩,沉吟不语,估计他也在纳闷,这道题是个什么意思。
李从璟站起身,正想开口,那张正却已抢先开口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话说完,张正才向众人行礼,“不知在下所言,可谓正确?”
张正的意思就是说,马是指动物,白是指代颜色,白马是颜色加动物,与马单指动物的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他说的正确,然而坐在高脚椅上的任圜,却是好整以暇抚须问道:“还有呢?”
“还有?”张正意外之余,又沉思起来。
李从璟本想说话,但是被张正抢了先,这会儿索性不说了。倒是那吴铭,自始至终一脸茫然。
屋中吴靖忠和李嗣源都是大老粗,自然不知这些,倒是张宪文人出身,此时颇为着急。
不过那张正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沉吟之后缓缓开口道:“求马,黄黑马皆可;求白马,黄黑马不可。是故马之谓者;有黄黑马,而白马之谓者,只白马。所以白马非马。”
听到这,李从璟也有些认可张正了。
李嗣源和吴靖忠继续不知所云,任圜已露出微笑:“不错。”
得到任圜的认可,张正精神大振,连忙一礼,道:“多谢尚书。”
那小娘子面貌张正虽然没全见到,但全身上下也看了个差不多,当真是美人儿一个,当下哪有不卖力表现的道理。
不料张正话刚说完,任圜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这下张正错愕不已,当下埋头沉思。
屋中一时没人说话,落针可闻,任圜也不催促,任由张正去想。
李从璟坐着没事干,感到敬新磨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他索性回头对他报以一笑,想不到敬新磨竟然也微笑点头示意。
好半响之后,张正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得认输:“恕晚辈才疏学浅,却是想不出其它了。”
他这话说得谦虚,实则没有半分沮丧之意。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说了这么多,而李从璟和吴铭半个字都欠奉,这一局谁是获胜者,不言而喻。
想到自己已经拿下第一局,张正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眼神不由自由向帘子飘过去,心想只要再拿下一局,他便稳胜——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吴铭没怎么注意张正,他关注的是李从璟,见李从璟没说话,他心中松了口气,又看了张正一眼,暗道:哼,不过是书读得多些,有个鸟用,且让你嚣张一时,下面两局,必在我手!不过李从璟那厮明显也是个草包,今日若能让他一局都拿不下,那才真是让他难堪!
张正认输,任圜微笑看向吴铭和李从璟,走程序一般的问道:“两位贤侄,可有想法?”他心中自然认为是没有的,张正书香门第都没话说了,这两个武夫之子,显然也没什么见解。
吴铭果断摇头,抱拳道:“晚辈才疏学浅,没有补充的了。”他认输也认得要面子,意思是我只是没有补充,并不是不知道。
任圜微微点头,正打算说下一题,却听见一个声音:“晚辈还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都看见是李从璟又站了起来。
“从璟,你行吗?”李嗣源担忧道,他生怕自己儿子干逞能。
李从璟向李嗣源报以微笑,道:“老爹,你就看好吧。”说着,对众人行礼,这才娓娓道来:“方才张公子所言,是从内涵与外延两方面作解,晚辈不才,愿以共相言之。”
任圜眼睛亮了不少,道:“贤侄不妨说来听听。”
李从璟淡淡一笑,道:“马固有色,故有白马。若是马无色,安有马?安有白马?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非马也。故曰:白马非马。”
他的意思是说,马都是有颜色的,若是一种马没有颜色,它就不是马,而白马是白这种颜色,与没有颜色的马组成的,白与没有颜色的马都不是马,所以白马也就不是马。
李从璟的话说完,满座间厅中有一时的寂静。
吴靖忠低声问吴铭,“这小子说得对不对?”
吴铭五官都拧在一起了,道:“我也不知道啊!”
任圜却已赞叹道:“说得好,贤侄之见,确为正解!”
“所以……”敬新磨这时出声,“这第一局?”
要评判谁输谁赢,任圜也寻思了一下,才道:“张贤侄言其一二,李贤侄言其三,不如算两位贤侄平手,如何?”
这评价不偏不倚,李嗣源和张宪都没话说,于是敬新磨拍板:“理当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吴铭张了张嘴,心中极为不爽:他娘的搞了半天,就我没有存在感?
“文已比过,这第二道题,比武。”接着,任圜开始宣布下一道题,“武艺,以射艺为先,三位贤侄不妨比试一番射术,如何?”
李从璟闻言,差点儿笑出声来。
武艺嘛,吴铭早被他揍得妈都不认识,至于张正?哈……哈哈……
……………………………………
章四十三 相亲(中)【第二更】
“小姐,你走慢些,我都快跟不上了!”
“走得这么慢,待会儿是要被父亲派来的人找到,抓回去,我还不得完了?”
“我们偷偷跑出来,可就算不回去,我们又能去哪儿?”
“我决定了,出家!”
“出家?小姐,你可别吓我!”
“我决心已定!”
“依我说……小姐你要是出家,还不如嫁出去呢!好歹今日来府上的,都是青年才俊,怎么都比出家好啊!”
大街上人来人往,两位小娘子在人群中急急穿行,前面一位梳着百合髻的小娘子虽然带着面纱,但也掩盖不住其倾国倾城的美貌,她身后跟着一个小丫鬟模样的女子,正在满头大汗跟她说话。
百合髻小娘子停下脚步,回头嗔怒道:“你也不看看今日来府上的,都是些什么人!那个张公子,虽说生得面如冠玉,满腹诗书,却是出了名的阴险,偏偏一副正人君子的嘴脸!再说那吴公子,在魏州城谁不知晓他的恶名,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怎么相处?”
小娘子说完,跺跺脚,又开始迈步往前走。
小丫鬟急急忙忙追上来,继续努力道:“那李公子呢?人家可是年纪轻轻就是刺史,而且屡立战功,听说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呢!”
百合髻小娘子这回脚步都没有停下来,哼哼道:“这种只知道沙场拼杀的武将,满脑子都是刀枪棍棒,识不识字都不一定呢。日后有什么事不顺心,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你让我怎么活?”
“呀,好恐怖!”小丫鬟被她自个儿想象的家暴场景给被吓到,缩了缩脖子,但又不能眼看自家小姐就这么遁入空门,又是又弱弱开口,“可是小姐,咱们这么一走了之,老爷可就麻烦大了。现在这个时候,想必那些人都来了,到时候发现你不在府上,可如何是好?”
小娘子听了这话,脚步一顿,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珍珠般的眸子,瞬间蒙上一层阴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小丫鬟一见有戏,于是劝道:“小姐,我们还没吃饭呢,又走了这么久的路,不如先吃饭,慢慢想怎么样?”
小娘子默然点头,两人走进街边一家酒楼,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随意点了几样小菜。
小娘子手撑着下巴靠在桌子上,怔怔望着窗外,眼神迷茫而空洞,神色凄然,那模样真是叫人心碎。
小丫鬟不忍见小娘子这番模样,也不知该说什么,直到菜都上齐了,两人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半响,小娘子幽幽道:“你说,我是不是一个不孝的女儿?”
小丫鬟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肯定道:“小姐平日那么疼老爷,大家都知道呢。只是这次关系到小姐终身大事,小姐才会举棋不定吧。”
小娘子低下头,轻声呢喃道:“我只是,不想就这么被命运摆布罢了……”
两人说着伤心话,旁边那桌上,却个个神采飞扬,其中一人兴致勃勃道:“知道前天晚上飘香楼为什么会聚集那么多人吗?”
“不是说有两个高门公子争斗吗?”旁边的人接话道,“这事谁不知道啊!”
“可你知道,那两个公子是谁?”先前那人道,见同伴摇头,他嘿嘿笑道:“我可听说了,一个是李家公子李从璟,一个是吴家公子吴铭。这两人,前一个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嗣源老将军之子,还未及冠就统率一军呢,后一个大家都熟悉,这些年没少在魏州作恶!”
几人的谈话声音很大,落进百合髻小娘子和小丫鬟耳朵里。
“知道为什么这两人会互殴吗?”那人又道。
“你给说说!”同伴都来了兴趣。
“嘿,听说啊,当时是吴铭那小子,在飘香楼外调戏一个小娘子!结果,乖乖不得了,李从璟就从天而降啊,带着一帮兄弟,把吴铭一顿好揍!那吴铭当时被揍得一个惨啊,五官都变形了,满脸的血,还被李从璟逼着向那小娘子道歉呢!你想啊,吴铭是谁,这口气哪咽得下去,当时就叫了两三百人,这才有之后那一幕啊!”
“这么厉害!”同伴被惊讶道,“那这李从璟挺能的啊!”
“还不止呢,听当时在场的人说,那位小娘子事后问李从璟的姓名,他都没说!他做那件事,就是看不顺眼吴铭,根本就不是为了美色!”
“那这李从璟挺神的啊,真是个好样的,狠狠修理了那吴铭一顿,替我们魏州百姓出了一口恶气!”
“谁说不是呢!”
他们这相谈甚欢,旁边百合髻小娘子和她的丫鬟,都已经惊呆了。
半响,小娘子艰难的问小丫鬟,“那日,我们停船的地方,是飘香楼吧?”
小丫鬟已经傻了,闻言拼命点头:“是飘香楼!”
小娘子又道:“当天,那位郎君是从二楼跳下来的吧?”
小丫鬟狠狠点头:“没错!”
小娘子怔怔然又道:“他叫李从璟?”
小丫鬟坚决道:“他们是这么说的!”
小娘子的杏花眼渐渐挣得老大:“今日来府上的李公子,也是叫李……李从璟?”
小丫鬟简直要哭了,“是叫李从璟!”
小娘子呆呆道:“他父亲是内外蕃汉副总管李嗣源?”
小丫鬟跳起来,尖叫道:“小姐,就是他啊!”
小娘子说到这不动了,仿佛痴傻了一般。
“小姐,我们还坐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回府啊!”小丫鬟又跳又喊。
“回府。”百合髻小娘子怔怔说了一句,却偏偏没动,小丫鬟急了,一把把她拉起来,风一般跑出了店。
“喂喂,你们还没付钱呢!”店小二在后面追喊。
……………………………………
李从璟很震惊。
在李正引弓搭箭的瞬间,李从璟的表情就凝重起来,因为这位白袍书生,除却手捏一矢,还在脚边插了两支箭。
任圜书香门第,不恃勇力,此时的士大夫阶层,文武已经分流,不再像前汉乃至前秦,士子可上马治军下马治国,但大唐尚武,现又逢乱世,君子六艺仍旧有士子通习之。任圜府上有较武之地,是一处别院,此时空地上立起三个箭靶,俱在五十步开外,排成一排。
李从璟等三人各对一个箭靶而立,身后有府上家丁捧着弓箭伺候,李嗣源等人,则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三人较艺。院外有颗大榆树,枝繁叶茂,从院墙那边伸过一半枝叶来,树叶在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正准备已经做好,李从璟再看吴铭,这厮也没闲着,挽起衣袖,卷起衣袍扎在腰间,拿着长弓在手里反复把玩,测试性能,俨然跃跃欲试的模样,看样子倒是没觉得自己会输。
李正准备做得最早,吴铭摩拳擦掌,李从璟面容随和。
“三位郎君,谁先开始?”敬新磨放下茶碗,看了李从璟等人一眼,尖着嗓子问。
三位年轻人相互看去,李从璟和吴铭没有先动手的意思,李正向前走出一步,抱拳道:“既然两位谦让,在下就不推辞了。”抱拳的神态,一反先前的柔弱,凭空生出一股英气来。
李从璟和吴铭抱拳示意,“张兄请。”
张正一点头,清秀如女子的面孔顿时有如虎狼,一脚后撤时,弯弓如满月,也不见他瞄准,一箭迅疾发出,不等众人盯着看那箭矢是否上靶,紧接着又是两声弓弦崩响,待诸人看时,张正脚边两矢已不见踪影,那半空中,三支利箭成了一条直线。
三声轻响,三支利箭先后正中靶心,紧紧排成一列直线,看上去就像是鸡尾上三根羽毛。
“好,好,这一手连珠箭使得漂亮!”敬新磨率先拍手叫好,看向张宪,“真想不到,令郎看似柔弱,竟是文武双全。”
张宪摸着胡须谦逊一番。
张宪将长弓交给身后任府家丁,拍拍手,负手而立,面带微笑,大家风范。
其他人正在恭维张宪,忽听一声嗤笑,众人循声望去,吴铭已掏出五支箭矢,插在脚边,随即拉弓对准箭靶,松弦、拿矢、放箭,动作飘逸,行云流水,快得几乎看不清,最后箭矢入靶的声音响起,众人就见五支箭矢,已然并列入靶。
吴铭使得也是连珠箭,但张正只发三矢,他却能一口气射出五矢,孰高孰低可见一斑。连珠箭讲究速度快准确度高,拼得是眼神,控制力,还有熟练度,更有气力,张正三矢而力尽,吴铭能发五矢,无疑更胜一筹。
张宪脸色立即精彩起来,吴靖忠老怀大慰,毫不掩饰笑出声。任圜往这边看了一眼,没言语,敬新磨击节而叹:“果真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吴公子厉害,厉害!”
军中射手,能射连珠箭者不太多,但精锐也能做到,然而准确度和速度都要和张正、吴铭一样高,无疑是很难的,吴铭连发五矢,已是做到接近极致,不怪众人惊叹。
敬新磨看向李从璟,见他半响没动,轻笑道:“咱家虽不知军旅事,却也知晓五矢连发箭世所罕见,李公子能做到否?”
他这话看似是为难李从璟,其实是在为李从璟解围,一番话说得轻巧,实则是只要李从璟也能连射五矢,便不会被人介意。
李从璟道:“这有何难?”
走到吴铭跟前,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不顾吴铭的愤慨,将他挤到一边去,屈膝而半坐,插四支箭在地,而捏一支箭在手。
“你自己有靶,到我这来作甚?”吴铭盯着李从璟,恨恨道。不仅他疑惑,其他人也很疑惑,李从璟为何放着自己面前的靶子不用,到吴铭的位置上来。
李从璟不言语,眼神落在插着五支箭的箭靶上,忽的深吸一口气,弯弓、松弦,头也不回,探手拿箭,依次再射,动作和吴铭并无太大不同,只是动作快了半分。
而当五支利箭入靶的时候,疑惑的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一个个都不禁惊呆。
李从璟射出的五支箭矢,依次穿裂吴铭留在箭靶上的五支箭矢,五声轻响之后,箭靶上依然是五支箭,但却不是吴铭的箭,而是李从璟的箭。吴铭的箭矢,碎裂掉落一地。
做完这一切,李从璟站起身,对呆愣的吴铭微微一笑,又瞧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吴靖忠,眼神玩味。那意思分明是说,老子就是要打你们的脸。
章四十四 相亲(下)【第三更】
从李从璟展示出的本事来看,他要赢这场射艺,方法有很多种,但他却偏偏找了一种极度侮辱吴铭的方式,将吴铭的箭一支支射裂,这已经不单纯是打脸,而是带着铁手套打脸。
这场比试,无非较个高低,比出谁更有本事罢了,李从璟主动去惹吴靖忠父子,姿态如何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一场比斗下来,张正本是垫底那一个,脸上最为挂不住,但李从璟这么一闹,众人的注意力就被吸引到他与吴铭的关系上去,没人再去多想张正的失败。张正眼神闪烁,嘴角不由微微勾起,李从璟与吴铭的酒肆风波,如今魏州人尽皆知,张正也是了解的。
“这个李从璟,倒是傲慢逼人得很。”张正心道,“却是帮了我一个忙。”
“狂妄小儿,竟敢如此嚣张?!”吴靖忠怒急,但这话他却不能当众喊出来,是以整个人看上去都不大好。不过他心里想着:看你狂到几时,且先让你得意,数日后倒要看看你还能否如此乖张。
李嗣源拉过李从璟,大声夸赞,浑然不顾吴靖忠脸面。敬新磨慢悠悠喝茶,没人看得清他的表情。
较武的地方是个别院,那位任家小娘子没有跟过来,比试完成之时,被管家耳语两句的任圜,脸色数变,几乎哭笑不得,不过因为是背对众人,大伙儿都没看到他这个表情。只不过再转身面对众人时,他整个人都显得轻松了许多。
任圜拱手笑道:“敬公公,诸位,三道试题已去其二,结果如何三位公子不必介意,因为这第三题才是关键,若是第三题过了,前两题便可不去考虑。”
他这一席话,说得众人云里雾里,每个人眼神都不善。按照任圜的意思,这前面耗去的时间,感情是你在逗我们玩儿?
任圜有苦说不出,他自家女儿先前突然离家出走,迫不得已他想出了这么一个三道题的主意,如此一来谁胜谁负一眼明了,少了他的选择之难。但是现在,那碎女子竟然突然又跑回来了。
要说放在寻常之家,事已至此,比完第三场,把优胜者定为女婿就可以,但任圜早年丧妻,对这个女儿尤为宠爱,在成亲这件大事上,他不想肆意做主,之前是不得已而出题,现在女儿回来了,自然还是看女儿自己的主意比较好。
作为父亲,只能让一向溺爱的女儿有三个选择,任圜已是自责不已,但皇命如此,他无法违逆。在此基础上,只要女儿能高兴,让她有自主选择的权利,他做父亲的委屈些算什么?
任圜也知道自己此举有违常理,连忙补救道:“这第三题,说来简单,小女已在厅中恭候多时,三位公子前往一见,有此前两题作为基础,小女意思在哪儿,此事便定下来了。”
任圜话音落下,各家反应不同。
吴靖忠父子和张宪父子面有喜色,因为他们两家在前面的比试中落了下风,输给了李从璟。李嗣源当时就有些不高兴,这意味着李从璟建立的优势荡然无存,倒是李从璟没什么表情。
从内心说,他不是太在意。
不过,若是真没被选上,还是没被人家小娘子看上,李从璟觉得真是没有面子啊!
这时候,他不由得想起前两日遇到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心道:过两日让老娘去打听打听,那位小娘子是谁家的千金——貌美,清新,看起来又知书达理,左右要联姻,那小娘子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也算有限选择里拔最优的了。
一路思绪飘飞,李从璟等人随任圜又回到了原先的客厅。
按照之前的座位落下,众人这便看到,帘子内小娘子还端坐在那里。
张正目不斜视,自顾自拿捏身份,秉承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吴铭看到张正的清高,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屑,暗骂了一声傻-逼,对帘子内的小娘子微微一笑;李从璟往帘子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李从璟眉头皱起。
帘子后的那人,虽然仍旧带着面纱,装扮也还是原先那副模样,但李从璟明显察觉到异样,那觉得就像——换了一个人。
隔着帘子,李从璟一眼之下看不真切,也不好盯着人家看。但射艺好的人眼神必定好,这和狙击手眼睛好是一个道理,所以他发现了异样,他不知吴铭是否有发现,毕竟隔着帘子又隔着纱巾,可能吴铭光顾着装逼了。但李从璟分明觉得,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小娘子也在看着他,而且目光炯炯。
“大概是幻觉。”李从璟收回目光的时候暗道,转念一想,觉得不对,“我一向相信自己,也相信每时每刻的自己,既然我方才觉得有异样,那就一定有问题。”
看向任圜。任圜举止适意,但也好似有些不一样……没忍住,李从璟又往帘子里看了一眼,这一下他刻意为之,不同于之前随意一瞥,这下看得真切,心里不免一惊。
怎么这么像之前那位百合髻任氏小娘子?!
“这简直没有道理!”李从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产生幻觉了,难道是自己方才希望联姻对象是那小娘子,所以心生幻象?这心魔来的也太快了些……
吴铭注意到李从璟老在往帘子那边瞟,不由得冷笑,偏过身低声讥讽道:“小子,老看也没用,你得不到的!”
李从璟纳罕的偏过头,满脸“惊诧”道:“你确定?”
吴铭冷哼,眼露不屑,“你也就能耍耍抢棒,这种细致活,你做不来的。看好了,这小娘子肯定是我的!”
李从璟“震惊”道:“你真的确定?”
吴铭懒得再多说,丢下一句“走着瞧!”
任圜在主座起身道:“任某不才,也是耕读之家,小女打小也粗识文墨,这最后一题,三位公子各作诗一首,交由小女,小女会给出评语,评语上会表明态度,若是认可了谁,也会在评语中说明,三位公子,请。”
李从璟三人齐齐起身,在任圜的示意下,到厅堂另一侧,那里已经摆下三张案桌,三人依次落座。
写诗实在是没什么需要多言的,张正自持书香门第,信心满满;吴铭自认为最懂女人心,意态从容;倒是李从璟,虽然之前也多了不少书,但都是经世之作,写诗,非他强项。
帘卷春风,少顷,三人依次写完。张正最先落笔,吴铭次之,李从璟最后。
写完,依次由任府仆役交给帘子后的小娘子,李从璟三人回到原来的位置落座。
李嗣源关心的问李从璟,“从璟,这写诗之道,你可有信心?”
李从璟笑而不答。
吴铭给吴靖忠的回答信心满满,还低声解释道:“今日作诗,不在文采,而在心意,我最识少女心,父亲尽管放心。”
张正则缓缓道:“尚可,尚可。”面有含而不露的自信之色。
隔着帘子,众人都能看见,内里的小娘子依次看了三人的作品。
不时,有丫鬟端着礼盒出来,上面有三张宣纸。丫鬟对任圜行礼道:“娘子给三位公子的评语已经写好。”
“交给三位公子罢。”任圜道。
丫鬟端着礼盒首先到了张正面前,张正略施一礼,施施然拿起宣纸,展开一看,本来满面微笑顿时僵硬在脸上,一阵失神,好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见他如此,吴铭差点儿没忍住大笑出声,在接过自己的评语之前,对着帘子还行了一礼,这才不紧不慢拿起自己的评语,胜券在握。
但他低头展开一看,脸色顿时精彩无比,好一阵扭曲,连身子都忍不住颤抖起来,甚至不顾失礼叫出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看见他那副模样,李从璟就知道自己的评语看不看都无不可了,保险起见,还是看了看,只见宣纸上写有一列秀气小字:公子还记得前日河边救下的小女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情意浓浓。
“果然是她。”李从璟心头微叹,有些庆幸和得意。
再看吴铭一眼,目光中充满同情。
“咳咳!”敬新磨轻咳两声,依旧是公鸭嗓,“虽说评语是任府千金给三位公子的,但咱家既然奉了皇命而来,这评语又决定最终结果,咱家却是不能不看的。三位公子,失礼了。”
说着站起身,走到张正面前,伸出手。
张正苦笑,将宣纸递给敬新磨,敬新磨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对众人道:“评语一个字:走。”说着停了停,轻叹道:“看来尚书千金意思很明确,张公子这厢留不下了。”
张正后退行礼不言。
敬新磨这又走到吴铭面前,见他脸色难看,浑身寒毛直立,如一只发怒的狮子,明显心情不大好,敬新磨却不惧,淡然道:“吴公子,还请将你的评语给咱家瞧瞧。”
“不瞧也罢!”吴铭沉着脸低吼,“反正本公子也不留。”看向任圜,狞笑道:“只不过,任府千金不愿嫁也就罢了,如此羞辱我吴家,当真以为我吴家好欺负?!”
任圜脸色一变,莫名其妙。
敬新磨瞥见了吴铭的评语,这时笑道:“原来吴公子的评语也是一个字,这个字是……”顿了顿,意味深重道:“滚。”
“什么?”吴靖忠大怒而起,盯向任圜,“任尚书,此乃何意?竟然如此羞辱人!”
“何意,吴将军当真不知道,还是年纪大了,反应跟不上来?”李嗣源哂笑着站起身,大感快意,“意思很明确,任府千金,日后就是我李家的儿媳了!”
“你……”吴靖忠怒急。
“令千金如此行事,传出去让人如何看待我吴家?任尚书当真不给一个交代?”吴铭阴沉沉道。
敬新磨正打算说什么,一声娇哼响起,“你若要交代,本姑娘这便给你一个交代!”
说着,在众人的目视下,任家小娘子掀开帘子走出来,先是到敬新磨面前行礼,又到任圜面前赔了罪,这才看向吴铭,缓缓解下面纱,露出真容。
吴铭霎时惊呆,差点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你……怎么是你?”
任家小娘子冷冷道:“吴公子,当日你率家丁在闹市的荒诞行径,今日又如何给本姑娘一个交代?!”
吴铭这时候算是明白过来,今日他不是来说亲的,是来找抽的。
看到任家小娘子风风火火的姿态,李从璟暗自叹道:性子好烈的娘们儿,真够劲!
章四十五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1)
(两章连发,感谢谷雨真小满的月票。
ps:李从璟魏州之行快结束了。)
吴靖忠父子率先离去,还是在压抑着怒气为当日之事赔罪之后。临走之时,李从璟看到吴铭那脸色,分明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当日他调戏任氏不成,反被李从璟暴揍一顿,之后叫了两百人想要寻回脸面,又被吴靖忠给憋回去,但吴靖忠怎么都不可能想到,当日吴铭为难的小娘子,竟然会是任圜的女儿。
亲没说成,倒像是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回去有得吴铭受得了,想想吴靖忠父子不睦的那个场面,李从璟就觉得开心。
李存勖改魏州为兴唐府,在魏州称帝才不久,许多朝中重臣之前也是在各地任职,就比如说任圜,之前乃是泽潞节度判官,是李嗣昭的麾下,因为刚来魏州不久,吴靖忠也并不熟悉,吴铭之前不认得任氏实属正常。
吴靖忠父子走后,张宪父子也告辞离去,张正在此番经历中,成绩和遭遇都处在中间位置,虽然没有拿下这门亲事,但有了吴铭作陪衬,丢脸也没丢到哪里去,是以父子俩脸色并不太差。
两家走后,就只剩下李嗣源父子和敬新磨。
任圜为当日李从璟为任氏解围之事,正儿八经向李嗣源道谢。
“从璟向来中正,嫉恶如仇,当日之事,大丈夫义不容辞,尚书就不必客气了。”李嗣源呵呵笑道,“今日有陛下说媒,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又何必再说两家话?无需客套,无需客套。”
一席话李嗣源说得大义凛然,只字不提李从璟揍吴铭,是因为和吴靖忠有旧怨。
“想不到李公子竟然和尚书千金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这一段良好姻缘,竟是老天事先就已注定的。”敬新磨瞧了一眼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笑着交还给李从璟,“李公子年轻有为,仪表堂堂,兼又品性正直,真是应了那句话:自古英雄出少年。”看向任圜,“令媛如今寻得这么一个如意郎君,定可传为一段佳话,尚书这回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任圜老怀大慰,拉着李嗣源的手,“都是李将军教子有方啊!”
任氏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子,便是此时男女之防不如之后严密,也不能在厅中久待,告辞离去了,临走的时候,没忘记偷偷瞥了李从璟好几眼,意态羞涩,欲语还休。
几人说了一阵话,敬新磨告辞,“既然这边的事儿订了,咱家也该回宫复旨,至于两家亲事如何安排,李将军和尚书商议之后,报给陛下便好。”
说着要走,任圜赶忙让人拿来礼钱,塞给敬新磨,敬新磨推辞一番,自是收了,李嗣源又邀请敬新磨去李府坐坐,敬新磨却是没有空暇,不过任圜人精一个,给敬新磨塞银子的时候,没忘记帮李嗣源垫上一份。
敬新磨走后,李嗣源和任圜把手言欢,开始正正经经商议起李从璟和任氏的婚事流程和日期,两家联姻,彼此有益,自然都很高兴。彼时婚礼仪式,承袭古代传统“六礼”,所谓“士庶亲迎之仪,备诸六礼”,即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李嗣源粗人一个,不太懂这些,任圜知道的多些,但也不至于事事亲为,两人粗略商定一番,约定日后再作详议。
对于李从璟而言,内结重臣,引为内援,自然是大好事,任圜工部尚书,位高权重,朝中也不是没有关系的,能给李从璟提供的助力一言两语无法言尽。
再者任氏貌美倾城,观其今日言行,不似寻常女子,就是不知是否贤惠持家。男人一生两件事,成家立业,家和万事兴,娶对媳妇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在任府逗留一些时候,李嗣源父子告辞,任圜送到府门,众人挥手而别。
李嗣源在思考任氏是否贤惠,任氏冷静下来之后,也在念着李从璟是否好相处。毕竟几面之缘,相见都只能看见表面,长相守是个考验,涉及的琐碎实在太多,任氏独坐闺房窗前,失神望着窗外,念及以后,久久不能平静。婚姻之事,关系终生,任谁都不能不关切。
李从璟和李嗣源双双回府之后,上下得知亲事说成,一片欢庆,好一番热闹,曹氏拉着李从璟问东问西,当得知对方就是当日在开元寺碰见的小娘子时,曹氏惊讶不已,不停感叹:“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当日李从璟得到军情处送来的消息,他前两日让军情处去打探郭崇韬的喜好和麻烦,如今事情有了眉目。李从璟随即给郭崇韬递了拜帖,约定来日拜访。士大夫相交,三日为请,一日为告,李从璟还不清楚郭崇韬的脾气,只得依据礼节而行,不敢贸然登门。
此时,皇宫,御书房。
李存勖听完敬新磨的汇报,失笑道:“如此说来,李从璟早就与任圜的女儿相识,并且任氏对李从璟似早有情意?”
敬新磨躬身站在一旁,“臣看了任氏给李从璟的评语,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看来,这回给李从璟说媒,倒真是纯粹的给办成了一件亲事了。”李存勖笑道,“也罢,该这小子艳福不浅。”
“是。”敬新磨没有多言,恭敬的应了一声,多言就可能失言,还不如不言。
李存勖挥挥手,“回头给李从璟送一份赏赐下去,算是朕对他的恭贺。吴靖忠的儿子蠢,就更能体现出李从璟是个人才,日后用处还大着。”
黄昏,李从璟在房间读书,赵象爻派人来告知了李从璟一件极为危险的事,这件事让李从璟在魏州的平静日子,瞬间被打破,他急忙赶去一品阁。
一品阁在营业,宾客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李从璟穿过大堂,轻车熟路来到后院,推开门走进屋,赵象爻等人围坐在桌旁,已是恭候多时,见到李从璟,起身行礼。
李从璟坐了主座,对赵象爻道:“将情况详细说说。”
赵象爻在李从璟旁边坐下来,掏出一个写满字的册子,“淇门、潞州、怀州先后有消息上报:自戴思远兵败孟州之后,各地均有不明身份者搜集军帅和百战军负面资料,各地军情处锐士多方探查,已证实这些人全都来自魏州,是吴家的人。”
“淇门来报,祁县令日前受到何家余孽威胁,要其供出军帅当日在淇门构陷何家,灭其满门的证据,并有百姓受到利诱,为此事作证;潞州来报,有安义军旧将日前接触吴家门客,为其证实百战军曾主动挑起与安义军矛盾,并杀安义军将领,逼迫李继韬反叛;怀州被打压的各大族,也遭人重利诱惑,要其诬陷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论……”
“为此事,桃统率已经加派人手赶往这三地,严密监控吴家门客,并请军帅指示军情处行动。”
听完这些,李从璟皱眉沉思。吴靖忠几次三番在他手里吃亏,援救怀州时又闹出笑柄,如今,吴靖忠的一系列举动,说明他想要一举彻底扳倒他,要与他鱼死网破了。
吴家门客搜集的这些信息,无疑可以作为扳倒李从璟的把柄,淇门灭何家之事确实存在,另外的事虽然是捕风捉影,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只是说百战军将领多有自立之言,就分外毒辣,要是三人成虎,李从璟百口莫辩。
吴靖忠只需一道奏折递到李存勖面前,李从璟的处境就不妙,这件事若是闹得朝野皆知,且不说事实如何,李从璟都将面临身败名裂的危险。很多时候真正的事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谈论、相信、需要怎么样的事实。
这些东西本就是一本扯不清的账,且不说李从璟无法证明自己清白,就算能证明,那得多久之后?到时天下局势已不知是怎样一种局面,而经此一折的李从璟,还能否再翻身,难说得很。
吴靖忠此举,可谓恶毒至极。
赵象爻接着道:“属下来魏州之后,奉命监视吴府举动,已有不少发现。吴靖忠近来与朝廷大臣来往密切,并有接触伶人宦官的迹象。”
李存勖喜好文乐,亲近宦官伶人,这在大唐并不是什么秘密。吴靖忠此举,是在为他参劾李从璟拉外援做准备了。
“想不到在我未来魏州之前,吴靖忠就已经打算整垮我,早知如此,当日宴会气吴靖忠和酒肆外揍吴铭时,就该再使点劲的。”李从璟揶揄一句,问赵象爻,“这些时日,让你等搜集吴家人作恶的证据,可有眉目了?”
“吴靖忠昔为魏博节度使,权倾一方,作恶犯法的事,吴家人也不知做了多少,自打到了魏州,奉军帅之命,四处探查,如今已大有收获。”赵象爻招招手,立即有人将一本册子交上来。
吴靖忠在查李从璟,要彻底扳倒他,李从璟调赵象爻来,何尝不也是同样的打算?在这个程度上来说,两人的这场战争,早就已经打响,且在暗处早已展开了交锋。
李从璟翻开册子看了看,上面详细记载了吴家人这些年的罪行,看完,李从璟道:“这些东西虽然有用,但与吴靖忠调查我的那些事,并没有区别,拿出去并不足以致命,最多与吴靖忠两败俱伤罢了。”
章四十六 李从璟取势如棋,王彦章三日破敌(2)
“吴靖忠已在淇门等三地展开行动,又结交了不少助力,尤其是伶人宦官,到时候只怕就算我们与他的奏折分量相当,也是敌他不过,我等该当如何,还请军帅明示。”韦正担忧的道。
赵象爻在军情处多时,早已长进,这时道:“吴靖忠能结交伶人宦官,我们也能贿赂这些人。属下曾听别驾说过,古往今来取得高位者信任的,不过是以财货贿赂对方身边的人,让其为我等说话而已。我们坐拥怀、孟两州,银钱不缺,大可贿赂伶人甚至是皇妃,如此还怕了他吴靖忠不成?”
李从璟摇摇头,“如此与吴靖忠争斗,与两犬撕咬有何区别?”从册子里发现了一处信息,问道:“几年前,濮水绝提,危害不小,当时吴靖忠上奏还是晋王的陛下,求其拨款治水,贪墨不少。此事当真?”
“确有其事。”赵象爻道。
李从璟微笑道:“既如此,这事好办了,你等只需……如此如此,明白否?”
赵象爻和韦正闻言精神大振,抱拳道:“军帅放心,定当办妥!”
李从璟点点头,“至于贿赂后宫,此事做得好便好,一旦事泄,终生难保,无异于引火上身,如今你我不可染指。给桃统率传令,吴靖忠不是在搜集我的罪证吗,那就让他的人带不回消息好了。”
李从璟语气平淡,赵象爻两人却是神色凛然,“是!”
李从璟冷笑一声,“我百战军浴血奋战多次,方有今日成就,但偏偏就有一些人眼红;眼红也就算了,偏偏不长眼,想着在我背后捅刀子。这些人也不想想,我能收拾得了别人,难道就收拾不了他们?吴家只是其中一个典型罢了,如今,是时候借用吴家人的血,给这些人提个醒了。想染指我百战军血战得来的果实,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个命!”
站起身,李从璟目光锋锐,“嫉妒我的功绩,有本事就自己去战场上搏,没本事就乖乖趴着;只能做看家犬,就不要妄想做狼!”
…………………………
李从璟拜访郭崇韬。
在此之前,李从璟得到了郭崇韬的详尽信息,说来郭崇韬的喜好乏善可陈,既不好美女,也不好金钱,美女金钱,人之所固欲也,许多人拼命一辈子,说到底不外乎为此二者,但一个男人若是连这两样都不敢兴趣,无疑是个异类。
郭崇韬所好者,在权势。而郭崇韬的麻烦之所在,亦在权势。
如今大唐军中,良将无数,然而多为勇将,有孙膑军谋之才者,少之又少,而郭崇韬是其中翘楚。此前,李存勖称帝,组建三省六部,擢升了一大批官员,任圜也是在此时升为工部尚书,郭崇韬为中门使,权势不大,地位尊崇。
他没被升职,是因为他有可能升任的位置,不但重要,而且竞争激烈。现如今的朝廷,满足这个条件的空缺官职,只有一个——枢密使。
枢密使,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此时中央军职之极处亦不为过。
厅中,李从璟与郭崇韬相对而坐。
相谈许久,气氛热络,李从璟将话题引到正题上来,“前日我曾向陛下进言,若与伪梁开战,百战军愿为先锋,拒王彦章,师兄以为如何?”
“师弟有如此大志向,自然是好事。”郭崇韬点头赞许。
李从璟露有忧色,“然此事陛下并未首肯,若要美梦成真,还得需要有人肯为百战军说话才行啊。大军行动调度之权,皆在陛下与枢密院之手,我便是想谋这份战功,也是不易。况且,若果真如此,大军物资补给一应调度大权俱在枢密院,若没有正直可靠之人坐镇后方,我这心里也有些顾虑。”
“哦,师弟有顾虑?”郭崇韬酌一口茶,静待李从璟下文。
“如今枢密使之职空悬,让人忧心。”李从璟叹道,“实话说,若是坐镇后方的是师兄,我这心里就踏实多了。”
说完这话,李从璟看向郭崇韬。
“为兄便是有心助你,然而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之奈何?”郭崇韬道。
李从璟不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如今枢密使一职候选人中,师兄呼声颇高,能与师兄相争者,唯张居翰,而张居翰之所以能与师兄相争,听说是有人背后支持,因为背后支持他的势力颇大,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慎重考虑。师兄可知这背后之人是谁?”
“莫非师弟知晓?”郭崇韬奇道。
李从璟淡然一笑,“无非两方势力,堪称两足,因有两足,张居翰得以行走端正,若是能断其一足,呵呵……这其中一足,便是以现捧日军主将吴靖忠为首的吴家。”
当初李存审说借郭崇韬给李从璟,帮他对付吴家,道理便在这里——有共同的敌人,便是天然的盟友。
而若是能和日后的枢密使结为盟友,对李从璟和百战军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吴家势大,恐难以对付。”郭崇韬紧紧看着李从璟。
李从璟掏出一封信,递到郭崇韬面前,“师兄请看。”
郭崇韬连忙拿起。
看毕,郭崇韬看向李从璟,面露惊喜之色,赞叹道:“师弟真乃神人也。”
“有消息称,伪梁已集结大军,准备北征。三日后,是大朝之期,届时,陛下将定伐梁之策,也将定孰为枢密使!”
…………………………
淇门。
仲春时节雨纷纷,而今日大雨倾盆。大雨倾盆不足惧,相劝行人莫回头。
官道,一支马队顶雨狂奔,哒哒的马蹄声如一纸碎梦,撞开了遮蔽行人眼的雨帘,零落成泥,在荒野上起起伏伏。马队有十来人,戴斗笠,披蓑衣,负长刀,皆男儿。
淇门县城如一只虎豹,静卧在风雨中,埋头不语。从雨帘中望见朦胧的城池,为首的一人大声喊道:“大人,淇门在前,是否入城?”
他身后一人从斗笠下抬起头,是个中年男子,山羊胡,他冷冷道:“过城不入,直奔魏州,务必在天黑前赶到!”
先前那人惊异道:“二将军在城中接应,为何不入城?”
“形势有变,如何还能入城?”山羊胡道,“你我行踪皆已败露,百战军紧随其后追来,淇门,李从璟根基之地,不得不防万一!”
“是!”
“记住,只要赶到魏州,则大势底定!你我身负李从璟罪证,那可是无数兄弟拿命换来的,必须送到将军手中!”山羊胡叮嘱一句。
雨太大了些,以至于路上一个闲人也无。旷寂的荒野中,这支马队显得很是孤零。
正当他们准备绕过淇门时,眼前的雨帘中,官道上迎面奔来二十余骑,直向他们而来。
发现对方的时候,避闪已经来不及,一片金属摩擦声中,十几把长刀出鞘,山羊胡更是道:“准备厮杀!”
待近了,对面的骑士高喊:“我乃吴靖义,前方来人可是张骏?”
“是二将军!”十几人立即雀跃起来,山羊胡则大声回应:“正是张骏!”
吴家以吴靖忠军职最高,吴靖义第二,因此吴家门客称其为二将军。
两面会首,山羊胡张骏和吴靖义碰面,吴靖义急切道:“张兄,东西到手了?”
张骏拍拍身侧的行囊,道:“二将军放心,东西已到手!”
吴靖义大喜,“好,此番李从璟死矣!快随我回魏州!”
两方汇合之后,共三十多人,又开始赶路。
而就在这时,有人惊呼道:“二将军,百战军从后面追上来了!”
“有多少人?”
“黑压压一片,看不清,不下二三十!”
“二将军快走,我来断后!”张骏立即做出决断,将行囊交给吴靖义,“这帮百战军难缠得很,个个都是好手,我们之前就吃了大亏!”
“张兄,何不一起走?”
张骏咬牙道:“非是张某不愿,实在是这些人狠得紧,若不留人断后,早晚被追上!”说到这,又道:“请二将军为我照顾家人!”
吴靖义不再跟张骏多言,道一声保重,打马就走。
张骏等十来人没有停留在原地,而是转身,向官道后面黑压压的一片骑士,举刀迎了上去。
张骏等人还没来得及近身,对面就是几支弩箭飞来,当下他身边就有两人落马。张骏红了眼,大吼一声,避过箭矢,又死两名同伴,终于靠近了对方,立即一刀挥斩过去。
激战半响,张骏多处负伤,身边已不剩几个人,而其余同伴,人死马伤,倒在路旁,血汇进雨水中,红丹丹一大片。就在这时,身后一阵喧闹,待他回头看,却见吴靖义跑了回来。
张骏赶紧迎上去,张皇道:“二将军,为何返回?”
其实只看吴靖义身边人的模样,他就猜到了原因,只是这个原因太让人绝望,让他不忍接受。
吴靖义惨然道:“前遇截杀,不下百人,实在是冲不过去。”
“二将军下马,为今之计,唯有从道旁遁入荒野,寻路回魏州!”张骏急中生智,“但愿二将军吉人天相!”
吴靖义无奈,只得如此,当下和两人下马,从路旁跑了。
吴靖义本来带回十来人,这一走,路上只剩了几个人,张骏带着他们死战一番,渐渐一个个死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而官道前后,密密麻麻的骑士从雨帘中现身,堵塞了前后方,他已是无路可逃。
“二将军,走好!”张骏横刀在脖颈,扬天嘶吼一声,就要自刎,“李从璟,老子在下面等你来!”
“张兄!”张骏话音刚落,路旁跑回来一人,不是吴靖义又是谁?
“二将军,你……”张骏怔怔看着狼狈跑回来的人。
“前有伏兵截道,实在是跑不出去,那两名兄弟都死了……妈的,连野地里都有人,这些家伙分明是早就算计好的!”吴靖义肩膀上还插着一支弩箭,语气悲愤,他这时反应过来,对方之所以这时出现,并非偶然,分明是有意等他们两队人马汇合之后,好将他们全歼。
雨中,百人个骑士,外加数十徒步刀客,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将张骏和吴靖义围在中间,刀滴血,眼如狼。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苍天哪!”吴靖义悲怆而呼,张骏已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围着他们的刀客忽然让开一条路,一人从中走出,迈步到两人面前。雨有声,大地无声,她亦无声。
看到这个人,张骏如坠冰窖,指着她,惶恐中带着不可置信,“不,不可能,昨日你明明还在潞州,我们一路马不停蹄,你怎么可能到了我们前面,这不可能!”
“因为有近道。”这人淡淡说了一句,手起刀落。
张骏的血喷洒在吴靖义脸上,将他从惶恐中拉回神,他一下子跪倒,开口求饶,“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女侠”漠然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你就是吴靖义,捧日军都虞候?”
“是,正是在下,女侠饶命,我愿投降!”吴靖义连忙点头如蒜,机警的将行囊双手奉上。
他已经看出来,这人是这群人的领头,他自付,只要她敢接行囊,他就有把握暴起伤人,将她制住。有了她做人质,此番未尝不是没有机会脱险……
“女侠”嘴角动了动,以一种在吴靖义听来莫名的语气道:“听说日前捧日军援助怀州时,曾半途前去剿灭山贼,而且兵马已经开到了神仙山?”
“这……”吴靖义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永远都不会明白了。
因为对方说完这句话,他的脑袋就落在了湿漉漉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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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十七 李从璟取势如棋 王彦章三日破敌(3)
(2015,新年快乐!今年第一发,应该是没人比我更早了,新年新气象,今日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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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濮水河岸。
便是白日,大雨中也不可视物,便是连声音都听不清,何况是深夜,雨中有什么,隔得稍远的人怎么都无法察觉。如墨夜色中,一群人行到了河岸,这些人没有打火把,让人惊讶他们如何能在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时间,还能赶路而不迷失方向。
摸到了河堤,这群人渐渐停下来,须臾,有微弱的火光亮起,这个火光极微弱,又被围在中间,百十步外就看不见了。
“看好了,可是此地?”人群中,有一个尖细中正的声音问。
“二爷放心,错不了。”旁边的人道,“虽黑夜无法视物,但这地方我已来过两次,早已做下记号,若非如此,我等也不可能一路准确走到这里。”
先前那人点了点头,又问道:“韦管事,可曾查探清楚,方圆数十里没有人烟?”
“一个人也没有。”旁边的人肯定道,“濮水几百里,就这么一个地方,方圆百十里没有人烟,虽然有村庄,但那村里的人早已逃难逃得精光,一个也没剩下,这附近,只有屯田。耕田的百姓,又都是县城统一编民,这两日这里没有农事,不会有人来!”
“既然如此,挖吧!”尖细中正两种矛盾音色混成的声音道,“给二爷狠狠的挖!直娘贼,有这场大雨,谁也料不到这事是人做的,都赶紧动手!挖好了赶紧走,免得自个儿被水冲走了!”
一片应诺声,随即人群在河岸散开,在一点点依稀的火光下,对着脚边就开始凿挖起来。忙活的人声物声,淹没在雨声里。
“韦管事,你盯着点儿,别挖穿了,当心我们给水冲走!”那人又道。
“二爷放心便是。”
几个时辰之后,忙活的声音停了下来。随即,人群呼啦一声撤走,到了远处一个山头。
“怎么还没响?”许久之后,尖细的嗓音道,他盯着河岸的方向,虽然什么都看不清。
“快了,快了,别急。”旁边的人道。
不时,河岸传来哗啦一阵躁烈的响动。
“决堤了!”
…………………………
是日,庙堂大朝。
一如往常,李从璟早早起了床,梳洗完毕,就在院中习武。
虽是大朝之日,然而庙堂上却没有李从璟什么事,他只是一个地方官,若是不用他策对什么,他是没资格上朝的。
因是,在吃过早饭之后,李从璟就在家中读书。如是过了一个时辰,李从璟踩着阳光走出府门,牵了马,向开元寺而去。
今日去开元寺,他有两件事。一者是开寺院得道高僧传真大师日前给他送上请帖,约他前往一叙。传真会找上自己李从璟并不奇怪,那日在开寺院数落慧明,想必是给传真留下了印象。
另外一件事,则是任氏相约。任氏会约自己,李从璟虽然意外,但并不惊诧——女子约会自己的情郎,有什么好惊奇的。
有李嗣源和曹氏操持,他与任氏的婚期也定了下来,考虑到他来魏州只是暂留,耽误不了多少时日就要回怀州主事,是以婚期也安排的不远,就在几日之后。
行走在路上,身处人群之中,感受到这份都市的繁华与宁静,李从璟却知道,今日的大朝,必定不会平静。他与吴家斗法的结局如何,今日便会揭晓答案,而百战军是否出战王彦章,郭崇韬是否任枢密使,也会在今日有结果。
前日,他曾与任圜私下会过面,此事绝少人知道,因为他不是登门造访,而是在任圜下朝回府的路上相候。两人相见后,谈了些不甚正人君子的东西。除此之外,他还约见了敬新磨这位皇帝宠臣,两人说道的东西,也跟君子之道没有半分关系。
今日,李从璟虽未身在朝堂,但朝堂上风向如何,他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那日,李从璟与郭崇韬言,支持张居翰任枢密使的,一方为吴家,另一方他没说。没说的原因,是因为那一方势力与他纠葛颇深,且出人意料。不出意外,若是张居翰没能做上枢密使,他必定会与那些人接下梁子。
布局多日,今日与吴靖忠摊牌,他人虽不在朝堂,但他的手却在。扳倒吴靖忠,是因为与吴靖忠有仇隙,也是为了立威,让眼红他嫉妒他想给他使绊子的人,都缩回去。
灭梁,战王彦章,对李从璟来说有风险,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回报丰厚。他自坐镇淇门以来,夙兴夜寐培植自己的势力,至今已是羽翼日丰,这都是他战胜一次次挑战的结果。
他身份特殊。
他老子是会做皇帝的人,身为长子,他也是要做皇帝的人,但在换皇帝如同走马观花的五代,皇帝本身就是一个高风险的职业,说是一个杀头的职业都不为过。他往后的对手自然会很多,且矛盾不可调和,因为皇位人人都想坐一坐。
在如今的大唐,除却李存勖,原本还有六个人会做皇帝。这六个人,除却李嗣源,其余的五个人,分别是李从厚、李从珂、石敬瑭、刘知远、郭威。这五个人,李从厚是李嗣源之子、李从璟的弟弟,其余四人,除却郭威,现在都在李嗣源麾下效力。
这原本的五个人里,没有他李从璟,在他熟悉的那段历史上,“李从璟”在李嗣源上位之前,就已经死了。
这一世,他能不能活到容他继位的那一天?他能在皇位上坐几天?
以李从璟现在的实力,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杀了郭威,也可以杀了李从珂与石敬瑭,但那之后如何?焉知不会有张威,王从珂,李敬瑭?
只要他活着,这天下早晚是他的;但要这天下永远是他的,他手里就得握着一把能杀一切人的刀。
而这把刀,需要一点一点铸造。
现在,他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有人不想他铸成这样一把刀,要来阻拦,他就只能把这些人赶走。赶不走,他就只好把这些人都杀了。
现在,他就在做这样一件事。
…………………………
开元寺,凉亭。
雨过天晴,此时阳光正好,凉亭里能晒到太阳。
有空闲晒太阳的和尚,一定不是一个“好和尚”,至少不是一个成功的和尚。因为成功的和尚,这时候应该正忙着收钱,打点俗务,或者在讲经,而“好和尚”应该去研究经书。
传真是一个有空闲晒太阳的和尚。
“春日将去,夏日将临,再过些时日,便没有这样恰到好处的太阳了,如今不赶紧好好晒晒,就得等到秋日咯。”已经老到须发皆白的传真,眯着眼,将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凑在太阳底下,发出了这样一句感叹。
和他隔着一张石桌相对而坐的李从璟笑了笑,道:“我还以为大师会说,暖日在心不在形,心中有暖日,则何时都有暖日,心中没有暖日,则虽头顶大好阳光,也照不到人身上。”
传真坐回身,笑骂道:“这岂不是一句屁话!”
“屁话?这难道不是佛法?”李从璟有些惊异。
传真嘿然道:“施主焉知屁话便不是佛法?如来说第一波罗蜜,即非第一波罗蜜,是名第一波罗蜜。世间法,皆是佛法,世间法,皆非佛法,佛法在何处?无处不有佛法,而佛法又不在任何一处,屁话也是佛法啊!”
李从璟以手扶额,哑然道:“今日大师唤我来,莫非是要与我讲佛法的么?”
“佛法不可讲,能讲的也就不是佛法咯。”传真笑道,“再者,佛法有什么好讲的,忒没意思。今日约施主来,是想与施主对弈几局,不知施主可有兴致?”
李从璟看了一眼天色,“阳光正好,若能与大师对弈为娱,美事一桩,何乐而不为?”
石桌面便是棋盘,传真唤沙弥拿来棋子,这便与李从璟对弈起来。
李从璟不知传真打得什么主意,约自己来,也没说个正事,谈了两句佛法,便开始下棋,看他那样子,倒是真有只是下棋的意思。不过,李从璟却是不会信的。
不时,有一青衫男子快步行来,在凉亭外站定,向李从璟抱拳道:“禀军帅,朝堂上,中门使已向陛下递上奏折,历数吴靖忠十大罪状!”
李从璟点头“嗯”了一声,挥了挥手,青衫男子抱拳退下,而李从璟对弈如初。
传真也不说话,就像方才根本没人来跟李从璟说话一般。
对弈至中盘,两名女子从月门而入,向凉亭款款走来。
“小姐,李公子在与大师对弈呢!”小丫鬟指着凉亭道。
任氏自然也瞧见了,微笑道:“既然碰上,不如去看看也好。”
“好啊好啊,正好看看,是李公子厉害,还是大师厉害!”小丫鬟兴趣颇高。
“观棋不语真君子,你我动静小些,可莫要打扰了他俩。”任氏叮嘱了小丫鬟一句,迈步走过去,两人站在李从璟身后,望向棋盘。
“呀,李公子尽落下风,要输了!”小丫鬟没忍住,惊呼出声,不等任氏提醒,已意识到失态,连忙捂住小嘴。
对弈的两人,却是看都没看她俩一眼,倒是专注得很。
先前退下去的那青衫男子又来了,依然是在凉亭外向李从璟抱拳,“禀军帅,吴靖忠抵赖,拒不认十大罪状,正在争辩!”
李从璟摆摆手,男子如前退下。
章四十八 李从璟取势如棋 王彦章三日破敌(4)
(第二更。标题太长,以至于超过字数限制,“第二更”的字样写不到标题上去了。)
棋至收官,传真老顽童般乐呵起来,“施主,这局棋你怕是要输喽。”
李从璟落子,不以为然,“未至最后一手,焉能说胜负?大师可莫要心急啊!”
传真也不辩解,而是看着李从璟问道:“施主可知,这棋为何叫做围棋?”
“围棋。”李从璟目光落在棋盘上,随性道:“人间诸相,世间万物,此生彼长,相争相依,而成万相。民被官围,官被君围,君被国围,国被天下围,天下被宇宙围,宇宙被造物围,而最终造物又被芸芸众生围。此乃棋道,更是天道人道。因此,棋以围命名,正和天地万物之法则。大师以为如何?”
话说完,子落棋盘,李从璟看向传真。
传真盯着棋盘看了许久,喟然弃子,叹道:“施主,这局你赢了。”
李从璟笑而收子。
“大师明明占尽上风,这棋盘之地,十之七八在大师之手,大师何以言败?”观棋许久的任氏,这时纳罕出声,先前她不言,是不便打扰,这时出声,却是不解棋局。
传真应该是与任氏熟识,没有多礼,笑道:“便请施主一解棋道。”
李从璟起身,向任氏行礼,“早知小娘子到了,身在棋中,未及见礼,还望见谅。”
任氏还礼,今日她着粉色曲裾,发鬓轻挽,看起来分外恬淡,清丽脱俗,这时嫣然笑道:“佛门四大皆空之地,无刺史,无将军,无尚书,众生平等;往来随心,亦无俗礼。公子何必客套?还请公子解其棋道。”
小沙弥为任氏铺好凉席,与李从璟和传真一样,任氏席地而坐。当是时,凉亭有帷幔,随风轻扬,寺中有花草,院外有青山。
李从璟还未开口,军情处的青衫男子再次前来,抱拳道:“工部尚书任圜,揭发吴靖忠之前受命治理濮水时多有贪墨,导致河堤工程不固,与此同时,有地方信使来报,前两日连日大雨,以至于濮水决堤,河水肆虐,已致方圆数十里遭受洪灾。证据确凿,吴靖忠抵赖不及,已被陛下当堂问罪!”
闻听此言,众人一愕。
李从璟知道,到此时,吴靖忠已是倒了。
吴靖忠一倒,吴家势力也就倒了。
先前吴靖忠用其门客爪牙,往淇门、潞州、怀州搜集李从璟和百战军“罪证”,为的也是在李存勖面前参劾他,扳倒他。只不过,因为有桃夭夭率军情处锐士往来奔走,使得吴靖忠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回到魏州的,而那些所谓李从璟的“罪证”,自然也就到不了吴靖忠手里。
没有证据,吴靖忠便无法参劾李从璟。
吴靖忠原本为今日大朝准备良久,意欲借助这些“罪证”,一举将李从璟撸下去。为此,他与朝中大臣显贵甚至是后宫嫔妃往来密切,重金贿赂,其用心之良苦,布局之缜密,可见一斑。
奈何证据没有到手,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可以想象,在原本这样一个预定为置李从璟于死地的日子,突闻吴靖义和门客之失踪,吴靖忠上朝时是怎样一种忐忑心情。而当郭崇韬和任圜两位重量人物,相继站出来揭发他”十大罪状“时,他的心情又是何等惊恐。
万事虚,不如一事实。李从璟揭发吴靖忠的罪状时,不仅有那些“莫须有”“人皆不可避免”的罪证,最毒辣,也是李从璟最高明的是,他抓住了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吴靖忠无法狡辩,无法逃脱——贪墨治水款银,而今日,因为他的贪墨,导致河岸决堤,方圆数十里水患——自然,濮水河岸决堤,是军情处的手笔。
在吴靖忠已经没能力对李从璟下手的时候,李从璟抓住机会,出人意料参劾了他,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给予了他致命一击,让他在还没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定罪,再无还手的机会。
更妙的是,这种参劾李从璟自个儿并没有出面,只是假他人之手罢了,如此既避免了被人非议他是因和吴靖忠有争斗而陷害他,也避免了授人以把柄。两人孰高孰低,不言而喻。
男子退下之时,传真和任氏都深深看着李从璟。
吴靖忠与李从璟之争,经由皇宫宴会风波,飘香楼百人聚斗,任府招亲一事,早已传遍魏州,两方势同水火,传真亦有耳闻,如今吴靖忠突遭弹劾,且“证据确凿”,眼看已被问罪,而李从璟安坐于此,两人如何能不饶有深意打量李从璟。
任氏甚至呆呆的想:这便是杀人于千里之外么?
没等传真和任氏发问,李从璟已是好整以暇开始解说棋道。
“围棋,乃土地之争,以围地为归宿,争多者胜,争少者不胜,此众所周知之理;然,围棋之道,争地是利,却不是根本。若问利从何来?答曰:利以势取。故,棋之道,必以取势为根本。何也?势高则围广,势卑则围小。”
“棋局如战场,战场如棋局,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混混沌沌,形圆而不可败也。善弈者如善战者,求之于势,而不争一时之利;天下征伐亦如棋盘对弈,势至,则利归,势尽,则利散。此乃大争之道,亦是在下取胜之道。”
李从璟说完这些,摆袖微笑道:“眼下棋局,如是而已。”
他斗赢吴靖忠,包括今日自己不亲上朝堂,而让郭崇韬和任圜为爪牙,为他解决仇敌,行的也是取势之道。以工部尚书和中门使为自己对付仇敌,这个势,难道还不大吗?
李从璟话毕,听者反应不一。
任氏怔怔而若有所思若有所悟,可到底明白没明白,恐怕她自己这会儿也还弄不清楚;传真抚须而笑,老而愈加有神的眼眸中,尽是不可言说之意。
但无论他们此时反应如何,起初都无不是震惊莫名。
就在大伙儿怔然楞然的时候,小丫鬟惜玉嘀咕了一句“公子这都说的什么呀,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逗得众人大笑。
传真摇头晃脑道:“以棋局通战局,以棋道通兵道。佛祖曾言,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菩萨应离一切相。施主相相通达,有相无相一念之间,可谓至矣!”
李从璟揶揄道:“大师,好精深的佛法啊!”
众人相顾,齐声发笑。
“今日幸会诸位小友,实在是难得,有棋不可无茶。”传真回头,对候着的小沙弥道:“速速拿茶具来,今日贫僧要与诸位小友清茶相交。”
小沙弥领命而去。
茶具上来,传真要亲自煮茶,任氏过意不去,出于对传真的尊重,让小丫鬟惜玉上前,接替了传真,两人在一旁忙活,留着李从璟和传真说话。她行事自然,出于本心,因而并无窘态,落得自己与众人俱都自在,只是她却不知,如此做派,怎么看都像是居家小媳妇儿了。
茶还未煮好,青衫男子第四次汇报:“吴靖忠落罪,当堂下狱;朝堂上群议枢密使人选,中门使郭崇韬,得群臣举荐,已被陛下点为枢密使!”
这是第二道喜讯了。
扳倒了吴靖忠,也就意味着以他为代表的吴家势力的终结。与郭崇韬竞争枢密使之位的对手张居翰,失去了吴家的支持,自然就争不过郭崇韬,因是,枢密使之位落入郭崇韬手中。
今日扳倒吴靖忠,郭崇韬既是帮李从璟,也是帮他自己。而对于李从璟来说,郭崇韬这位师兄当任枢密使,好处甚大。
这也算是一套连环计了。
李从璟闻言,只是微笑从容,并没太多神色变化,依旧和传真笑谈茶道佛道。
传真却不禁啧啧赞道:“施主身不在朝堂,但这朝堂之事,与施主息息相关者,却是时闻奏报,一件不落。如此风采,世所罕见,当得当年公瑾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之神韵了!”
李从璟歉然道:“从璟俗人,今日又是庙堂大朝,本不欲以俗事玷污大师耳根清净,奈何大师约期在今朝,而从璟又不欲错失与大师相会之机,几番周折,成眼下之局,得罪之处,万望大师莫怪。”
传真摆手道:“世间事,无俗事,无非俗事,贫僧之耳,也非清净娇贵之耳,雨声雨声可入,国事天下事亦可入,与众生无差别。至于扰不扰心,那是贫僧修道是否有得了。”
“大师得道高僧,从璟佩服。”李从璟诚意道。诚然,这世上有欺世盗名之辈,亦有忧国忧民真君子,佛门有慧明这样的粗鄙之人,自然也会有传真这样真正的大师。
传真不受李从璟的夸赞,反而看着他认真道:“方才与施主对弈时,无论是庙堂风向,还是佳人来侧,施主皆不动声色,只观棋局,既得了棋外之事,也得了棋内之事,难得的是两者并无互扰之嫌。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施主事来则应,事去心空,已得佛法精髓啊!”
“大师过奖。”
茶已煮好,众人遂笑而饮茶。
此时,已至正午。
军情处第五次汇报:“德胜城军报,伪梁集结大军,意欲北征。陛下与群臣议定征战之事,现已定:择日南征。得新任枢密使郭崇韬献策,陛下定计,现已决定,大唐以军帅领百战军战,入河上为战!”
如此大事,尤其是对李从璟有大益,但李从璟听了,依旧不动声色,只是挥手让来人退下。不是他淡然超脱,而是这一切皆在他计划之中。
这第三道喜讯,亦是连环计第三环。
扳倒吴靖忠,始有郭崇韬位至枢密使;郭崇韬为枢密使,方能让百战军出战河上。环环相扣,至此大局已定。
李从璟身不在朝堂,而朝堂大事尽在他手,这岂不是手握大势?
任氏停住手上动作,悄悄看着李从璟,眼眸流出溢彩。
有人很好奇一个女人为何会喜欢上一个男人,这本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但若硬要说个一二,这不就是答案所在么?男人爱美人,美人爱“英雄”,如是而已。英雄功业迷人则已,但“英雄气”,迷人尤甚。
章四十九 李从璟取势如棋 王彦章三日破敌(5)
(第三更。)
梁都开封(大梁),王彦章府。
后院一颗大榆树下站着两个人,一人手持小铲,正在挖什么,一个立在那人身后,静静望着他挖。此时天未破晓,高天悬月,繁星似海,依稀有凉风袭来,吹动榆树的枝桠。
好半响,王彦章丢掉小铲,从土坑里刨出两个酒坛,抱了出来,戴思远连忙迎上,帮王彦章抱起一个。
王彦章哈哈大笑道:“这两坛酒,本是在你班师的时候就该拿出来的,奈何你前番出征河阳马失前蹄,回朝后一直没到老夫这来,直到今日,这尘封了几十年的两坛好酒,才终于有机会重见天日。”
“思远惭愧!”戴思远低头叹息,面有愧色。
前番戴思远在孟州城外遭逢大败之后,只带着千人逃回大梁,当是时,满朝震惊,梁主朱友贞大怒,当即要斩戴思远,幸有群臣进谏,方使戴思远逃过一死,但戴思远也因此被下狱。
在戴思远回朝的同时,郓州被李嗣源偷袭得手的消息也传到大梁,朱友贞惊慌不已,立即整军,要发兵北征。
是时,梁相敬翔向朱友贞进言,“臣随先帝征战天下,先帝对臣言听计从。今李亚子势力渐大,陛下却不听臣之劝告,臣有何用,不如请死!”说完,于从靴中取出一绳,套入颈中,作势欲自杀。朱友贞慌忙命左右解救,问其欲言,敬翔始道:“国家陷于危难,局势愈紧,必用王彦章为将,方能转危为安。”
朱友贞听其言,遂令王彦章为北面招讨使,而段凝为副。朱友贞召戴思远觐见,问其破敌期限,王彦章言只需三日,并请复用戴思远。因此,方有今日戴思远出狱从军之事。
亭中,王彦章打开酒坛,顿时酒香四溢,又以新酒兑之,盛了两碗,递给戴思远一碗,王彦章激昂道:“此番出征,不成功便成仁,为君为国,你我且先干一碗!”
两人饮尽,王彦章又斟满,举起,“第二碗,愿你一雪前耻!”
复饮尽,戴思远道:“此番出征有老将军领军,必能大获全胜。只是老将军在陛下面前说三日破敌,这期限是否短了些?”
王彦章大笑,“李亚子斗鸡小儿,三日破敌,何其长也,岂是轻率?”言罢,轻轻一叹,又道:“如今大梁连吃败仗,朝野人心惶惶,此番若不能速胜,给予李亚子迎头痛击,何安人心,何振士气?”
“老将军忠肝义胆,忧国忧民,思远不及也!”戴思远岿然叹道。
王彦章道:“先帝在时,老夫随其征战四方,兵锋所到之处,无有不克,如此数十年,方有大梁,往日功业,何其壮哉!而今先帝早去,身为人臣,尝恨不能灭先帝之仇敌,以至让李亚子嚣张至此,实在是无颜。今,蒙陛下圣恩,得以领军出征,若能建功,待他日得胜回朝,必尽诛奸臣,以谢天下,以谢先帝!”
戴思远高举酒碗,“老将军志向高远,国之脊梁,待此番凯旋,必助老将军匡扶社稷!”
“好!”王彦章端起酒碗,“喝了这最后一碗,你我出征!”
“干!”“干!”
两人饮罢,有丫鬟小跑过来,低头对王彦章道:“老爷,夫人要跟您说话。”
戴思远遂抱拳告退:“老将军且与夫人话别,思远在府门等候。”
戴思远走后,一个装扮朴素的老妇人来到王彦章身前,仔细端详着王彦章,未及说话,已是老眼含泪。王彦章承受不住,佯作不耐道:“你这妇人,要说话便好生说,哭什么!”
老妇人的泪流在密布皱纹的脸上,随手一抹,看着王彦章哽咽道:“前番你卸职之后,我见你心灰意冷,虽替你不值,却也本以为能安安生生过了晚年,想不到而今圣上一句话,你又要出征,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国家有难,安能不顾!”王彦章道。
“你顾了一辈子国,可你几时顾了这个家?”老妇人道,“便是不顾这个家也罢了,可你何曾顾过你自己?你可知,今儿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王彦章问。
老妇人眼泪又决堤,怨恨道:“今儿是你六十大寿啊,你可知道?儿女们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为你好生操持这个寿宴,可你,可你今儿却偏偏要出征……你都六十了,还要征战到什么时候?”
王彦章怔了怔,眼眶也有些湿润,柔声道:“你比我小五岁,却和我同月同日生,今儿是我寿辰,也是你的寿辰……”顿了顿,道:“你跟我王彦章一辈子,我从未给你操持过寿宴,每每都是我在人前,你在人后,可也从未听你有过怨言……”
停了好半响,王彦章仰天道:“罢了,此番若能凯旋,我为你补办一个风风光光的寿宴,也好让你知道,你这辈子没跟错人……但无国便无家,君命为上,我,出征去了!”
说罢,不再看老妇人,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老妇人跟出去两步,停下来,怔怔看着王彦章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站在原地良久,已不能言。
………………………………
两日后,滑州。
王彦章率领梁军,到此城时已是黄昏,大军安营扎寨不提,但随即传达军中的一条将令,却是让众将在摸不着头脑的同时,又很是兴奋。
待到夜里,军营中的空地上,几十张大圆桌上摆满了酒食,众将士直到此时才算相信,王彦章是真的要召集将士宴饮。不多时,火光中王彦章走出来,到桌前对众将士道:“他日我等就要出战唐军,到时必有数番激战,今日宴饮,大家伙只管敞开肚皮吃,吃饱喝足,蓄满力气,以备来日之需!”
众将士大声欢呼,随即入席大吃大喝。
酒席吃到一半,王彦章衣袍上已经沾满酒食,他摇摇晃晃起身,对左右将领说:“尔等且先吃喝,容本帅去换身衣裳!”
众将士皆笑。
王彦章离了席,却没有回大帐,而是直接悄然从军营后面疾行而出。军营后,数千将士隐蔽在黑暗中,甲兵齐备。看到王彦章出来,其中一名将领迎上来。
“先锋出发了否?”王彦章问这名将领。
将领回答:“戴将军带着六百精锐士兵,依照军帅的吩咐,皆背负巨斧,已和一干治工一同乘舟,顺流而下了!”
王彦章换上甲胄,下令道:“出发,直奔德胜城!”
数千精锐将士,在王彦章的带领下,沿着河南岸,疾行向德胜城。
黄河边的德胜城,乃是唐军兵城,也是一座易守难攻的要塞,分南北二城,河中有唐军布置的铁锁,两城之间有浮桥相连,以此为联通可使南北两城互为犄角,互相支援。
镇守德胜城的唐军将领是朱守殷,李存勖爱将,他驻兵在德胜北城。此时,朱守殷正得了斥候来报,说王彦章率领的大军在滑州扎营后,众将士正在军营宴饮。
朱守殷对左右笑道:“陛下让我驻守德胜城时,曾嘱咐于我,说王铁枪勇猛过人,若是他领兵出战,一定会来攻打德胜城,令我严加防备。此番王铁枪虽然领兵北来,但却在滑州裹足不前,看来陛下的担忧倒是多余了。”
左右道:“伪梁新失郓州、孟州,王彦章若是出征,不去收复这两个地方,哪里会来我们德胜城呢?德胜城乃我朝在河上最大的军事要塞,墙高兵多,易守难攻,王彦章就算来了,也只有被打得灰头土脸的份!”
朱守殷笑而不语,让左右退下,自个儿去睡了。
翌日天还没亮,朱守殷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恼怒的起身,“何事如此惊慌?”
“不好了,将军,梁军围攻南城!”
“什么?!”朱守殷连忙打开门,一把将外面的小校拉进来,“说清楚,怎么回事?”
“将军,我们都被王彦章蒙骗了!”小校又急又慌,“昨日夜里,梁军突然出现在河上,梁将戴思远领着一群梁军,先是让治工烧断了河中的铁锁,又让士卒用巨斧砍断了浮桥!待我等发现时,已经为时已晚!如今,如今……”
“如今如何?”
“如今南北城联系中断,而那王彦章,不知怎么就带着数千梁军,到了南城外,现在已经包围了南城,正在猛攻!”小校哭丧着脸,“将军,可要速救南城啊,再不救就来不及了!”
“浮桥断了,如何发大军相救啊!”朱守殷脸色苍白,失神后退几步,“赶快去传令,用小船载兵,渡河前去支援南城,务必要将王彦章击退!”
“是!”
当日夜,梁主朱友贞正在宫中与嫔妃作乐,忽闻军报,招进来一见,那信使道:“王彦章夜袭德胜城,先是断唐军河上铁锁、浮桥而围德胜南城,后又击溃唐军小船所载援兵,德胜南城孤立失援,在午后已经王彦章攻克!城中数千唐军,尽数被歼!”
朱友贞一跃而起,击掌而叹,“王彦章真乃朕之栋梁也!三日破敌之言,起初还以为是笑谈,如今却不曾想,王彦章竟是真的做到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朕要好生奖赏王彦章!”
章五十 契丹势盛何以制 将军白头待后人
(第一章。)
和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的军报,一起送到兴唐府的,还有契丹南侵的紧急军情,作为幽州卢龙节度使为大唐坐镇北方的李存审,不得不结束他在兴唐府养伤的日子,回到幽州主持军事,抵御契丹侵扰。
“学生听说草原民族南侵,多喜欢选择秋高马肥的时节,如今只是春夏之期,契丹为何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南下?”在李存审的东书房,前来拜见兼送行的李从璟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看着这个相识未久,但却令自己很满意的学生,李存审道:“寻常时候自然是如此,但是如今不同了,你可知现如今的草原局势?”
“学生只知道前些年耶律阿保机统一了漠北草原,其余却是知之不详。”李从璟没有妄加推测,而是虚心求教,“草原如何,耶律阿保机如何,还请老师指点。”
李存审整理了一下思路,为李从璟娓娓道来:“先说草原。唐朝初年,草原上突厥最为强大,当时与太宗皇帝在长安城外签订白马之盟的颉利可汗,便是突厥的一代雄主,之后颉利可汗为太宗皇帝所败,突厥也随之分裂,始有回鹘、奚、契丹相继称盛的局面。”
白马之盟李从璟是知晓的,当时李世民初登大宝,中原因为连年征战而国力凋敝,颉利可汗和突利可汗多次合兵数十万南下,竟然被他们打到了渭水河畔,李世民忍辱负重,为与突厥罢兵,与颉利可汗在渭水便桥上杀白马为盟,给了许多金银财货,才让突厥退兵。
之后李世民奋发图强,厉兵秣马积蓄实力,终于出兵深入草原,荡平颉利与突利,这才有后来李世民“天可汗”的荣耀。说起来,这也是一段如勾践一般,卧薪尝胆最终报仇雪恨的故事。
李存审继续道:“契丹本是鲜卑族一支,散居潢河两岸,趁唐室衰微之际,行乱臣贼子之事,东征西伐,遂成北方强国。其国分八部,每部各有酋长,并公推一人为领袖,耶律阿保机成为八部首领之后,经常南侵,攻陷城邑,掳走中原百姓,迫使他们辟土垦田,由是人口剧增,国力日盛,遂成北方大患。”
听到这里李从璟暗自点头,看来这个耶律阿保机确实是个人才。其实这天下任何成大事者,都是先积蓄实力,有了人有了钱粮之后,才能争雄天下,成一代雄主。
“如果说仅仅是这样,契丹虽为大患,却也不足以能撼动我九州河山。从璟,我且问你,若你是耶律阿保机,到了这个时候,接下来你会怎么做?”李存审望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问出了这个问题。
李从璟方才也在思索,若仅是如此,契丹强则强矣,但日后要侵入中原,助石敬瑭灭后唐,又在石敬瑭死后轻而易举灭后晋,却还是力有不足,就更别说面对日后宋太宗北伐的久战强兵,都能次次大胜了。
李从璟想了想,试探着道:“观阿保机的行为,此人应该野心极大,契丹八部,他应该是想统一他们,做真正的主人的,但那时他虽势力日盛,却还不足以攻伐其他八部。况且阿保机势力渐大,容易引起八部忌惮,受到联合打压排挤,以学生之见,接下来,阿保机当摆脱这种困境,去积蓄实力,以图来日。”
说到这,李从璟内心叹息,阿保机当时的处境,和他现在何其相似?
“你说的分毫不差。”李存审向李从璟投去赞赏的目光,继续为他解说,“阿保机做契丹八部统领时,用权势之便,铸造了一座汉城,效仿我幽州制度,整治城郭,立官置吏,井井有条。在八部酋长不满之时,他主动提出不再统辖各部,只统领汉城,自成一部。如此,八部酋长自然答应。也因此,阿保机得以摆脱束缚,在汉城练兵造械,并以汉城为根据,四处略地,实力一复一日膨胀了。”
李从璟越听越心寒,这个阿保机,真是深得建立霸业之道的精髓啊。
只不过既然阿保机能这样做,并终成霸业,百战军要成事,是否也可以借鉴这样一条路?
见李存审看来,李从璟接话道:“到了这个时候,当阿保机实力渐渐超过八部酋长,他便要对这八部开刀了。”
李存审点点头,叹道“确实如此”,怀着复杂的心情道:“阿保机决定对八部动手后,以汉城的盐、铁供给八部,并对他们说‘今我有盐池,为诸部供应食盐,诸部得了盐,难道不知有盐主,为何不来谢我?’八部酋长于是带牛、酒等物,与阿保机盐池相见,以作酬谢……最后,酒宴之上,阿保机杀尽八部酋长,并派遣早就集结好的大军,攻打八部。八部不敌,阿保机遂成契丹国主,漠北草原,至此尽入阿保机之手。”
李存审说完,师徒俩相视叹息,竟然一时无言。
李存审叹息是为九州忧虑,李从璟除此之外,也在为阿保机的霸业之路感叹,心道:大丈夫,当如此。
“从此之后,阿保机屡犯边境,攻城掠地,抢夺人口粮食物资,无一时消停。虽有陛下连番北伐,击败契丹大军,却无法从根本上消除契丹威胁,这才有幽州边地连绵不息的烽火啊!”末了,李存审仰天长叹,十分忧虑。
“可惜啊可惜,如今老夫已是六十有一,一身伤病,不堪征伐。若得年轻二十年,老夫必定提大唐雄师十万,效仿药师,深入草原,与契丹大战三百合,为大唐平定边患!”最后,李存审咬牙愤然,说出这样一番话,他干涸的眼眶都已湿润,放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神色久久不能平静。
阳光洒在这位老将军身上,照亮了他全身,却照不亮他晚年的夙愿。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美人白头,英雄迟暮,最难消受。
李存审,原名符存审,因作战骁勇,战功卓著,被李克用赐姓为李。李,唐室国姓。他一身征伐,与梁交战,数败朱温,之后又坐镇幽州,为九州百姓驱逐契丹,戎马一生,未尝一败,与周德威齐名。
他是一介武夫,他是大唐军神。
如今,他老了,俗病缠身,面对阿保机这样能让他热血沸腾的对手,他却已无法纵马奔驰,提长槊与之争雄。
幽州,北荒之地,长年苦寒,契丹南下首当其冲之所在。那里,平地起孤城,大漠草叶青,他身着他穿了一生的铠甲,拖着他布满老人斑的残躯,站在城头,面对契丹十万雄师,手里紧紧攥着已紧握一生的长刀。
边地狼烟,无数生灵在刀枪下涂炭。
他想杀出城去,将那十万契丹赶出长城。但他做不到,因为他已经老了。他伫立在城头,如一柄长枪死死钉在那里,他能做到的,只有不后退一分一毫。
他说,若是年轻二十年,他定要亲率王师,杀入草原,还这里一份安宁。
他老了,但他依然战斗在这里。他不知道他的战争何时会结束,或许,直到他咽气的那一刻。但即便是到了那一刻,他也会向北望着草原。
北伐,北伐,北伐……
…………………………
略微收拾一番情绪,李存审感叹道:“人老了,就是感慨多,总有些情感把持不住,哎,看来不服老不行喽,年轻的时候,老夫可不会如此。”
“老师为国征战一生,劳苦功高,心系黎民,学生敬佩之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师志平契丹,安定边境之心,令学生肃然起敬。”李从璟抱拳诚恳道。
李存审摆摆手,“老夫年轻时,心里头可没装下多少黎民百姓,只不过想建功立业罢了,就如那王铁枪所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不过年纪大了,许多事也就看得更清楚了些,或许是见过的事多了,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这心里头,才真正知道为国为民是何物。”
李从璟闻言默然,平心而论,他的心态正如李存审所言之年轻时,他今日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求建功立业罢了,为国为民,不是没有想过,总觉得那些东西太虚无了些,而且没有实力,也实在顾及不到。
李存审好似看出了李从璟的心思,也没有介意,而是微笑问他:“老夫曾听闻,你说过这样一句话:若能一朝得势,必北上幽云,马踏草原,破契丹数十年之势,不使其有贻害中原之机。可是如此?”
李从璟点头,这话是他在进攻怀州时说过的,却是不知怎么传到了李存审耳中。
他这时道:“自古以来,中原大地与北方游牧民族之间的战争便没有停歇过,秦汉匈奴,两晋五胡,隋唐突厥,其害莫不甚大,以至于有涂炭中原之象。从璟不才,每每思之,莫不痛心疾首,不能自已。如今中原连年混战,九州支离破碎,民不能统一,国不能举力,而契丹日渐壮大,有如日中天之势,假以时日,两方军争结果如何实在是不敢想象。为保我中原在此紧要关头,不被契丹趁机劫掠,以至乱象更甚,从璟始有此言。”
李存审颔首,眼有欣慰之意,道:“如今老夫即将北归,在老夫的学生中,与你相处时日最短,但无论是你的志向还是才能,莫不是出类拔萃。老夫老则老矣,无力讨伐草原,但若有年轻一辈为后继之力,老夫死则死矣,有何忧心?”
说到这,李存审目光炯炯看着李从璟,正色问道:“若有机遇,你果真愿北上幽云,为九州击契丹?”
李从璟肃然道:“学生愿往。”
“哈哈!”李存审大笑,笑罢,以严肃到有些神圣的语气道:“从璟,老夫在幽州相候,希望有生之年,能见你横刀立马,出师草原!”
章五十一 人生得意防仇敌 清幽月光明大志
(第二更。)
送别李存审之后,李从璟打马回府。
而今的兴唐府,吴靖忠因治理濮水贪墨,导致大雨之下河岸决堤,已被问罪入狱,同时弹劾吴家人在前些年作恶多端的罪证,也被一一查证,许多吴家族人都被卸职入狱。目前,吴家上下一片人心惶惶。
吴家与李家的斗争,魏州官面上的人都知道个七七八八,而现在吴家被问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事与李家脱不了干系。
吴家,魏州大族,说被扳倒就被扳倒,这让之前眼红嫉妒李从璟功绩的人,都识趣的停止了煽风点火,也都不再想着给李从璟使绊子。
既然打压不了李从璟,无法与其争斗,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说,剩下的无非两个选择:或者井水不犯河水,或者与李从璟交好。
前者无害,但也无利,后者有利可图,所以许多人都选择了后者。
正因此,这两人到李府来拜访的人,明显增加了许多。
而一道让百战军出怀孟,入河上的圣旨,更是让还在犹豫的人下定了决心,不再与李家为难,要与李家交好了。父子皆贵,而且儿子还有更胜老子的迹象,这样的人不与之相交,岂不是瞎了眼?
通过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李从璟收获了许多“好友”,其势如盛,这两日他只要在府上,都在接客。来拜访李府的人,渐渐的在潜移默化中达成了一个共识:老一辈去跟李嗣源拉关系,年轻一辈则去跟李从璟套近乎。
李嗣源这两日可谓心情大好,李从璟是他长子,在他看来是向来懂事的,不懂事少年时也不会勤学苦练,如今又成了他的臂膀,他更是怎么看李从璟怎么顺眼,逢人就说“这小子有老子当年的风采!”碰到至交好友笑他“从璟可是比你年轻时强多了”的时候,李嗣源更是大乐,“儿子比老子强,老子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李从璟从李存审家里回到府中,正巧从马直都指挥使李绍斌来了,两人免不了插科打诨,把酒言欢。
“从璟老弟明日就要回怀州了,今日老哥哥特地来给你送行,来日再相见就是在战场上了,到时候你我又能并肩杀敌,实在是痛快!”席中,李绍斌如是说,他暗自庆幸,还好当日吴铭领两三百人要为难李从璟时,他没有袖手旁观,否则失去了这么一根大腿,那得是多大的损失?“实话说,老弟在从马直时,老哥哥就看出你不凡了,哈哈!”
原本李从璟是要在魏州与任氏完婚之后,再回怀州去的,如今战事紧迫,王彦章攻势甚急,在拿下德胜南城之后,趁势攻陷了唐军的潘张、麻家口、景店等寨,气势如虹。李存勖下旨,让李从璟火速回怀州,召集百战军主力,从西面杀往河上,李嗣源回郓州,领军从东面出发,李存勖自带大军从北面征讨,三者会师之后,与王彦章决战。
为此,李从璟已定下日程,明日就要赶回怀州。
连日来拜访李从璟的,不仅有军中-将领,还有文官。而今日有一人的到访,却是让李从璟颇为意外,来者羽扇纶巾,是那张正。
“李公子人中龙凤,气度不凡,当日匆匆一晤,别后甚为想念,一直想来一聚,只是李公子大忙人一个,唯恐你没有闲暇。如今李公子明日就要回镇,今日不见,再见又不知到什么时候,特来为公子送行。”张正一席话说得真诚无比,那模样,完全忘了前日在跟李从璟争女人时落败的尴尬。
李从璟自然欢迎,和张正促膝长谈不提。
因为次日李从璟和李嗣源就要双双出行,是以今日晚些时候,也就没什么人再来拜访打扰,一家人得以有时间在一起好生吃了一顿饭,饭后一家人闲聊了许久,直到曹氏催促李从璟和李嗣源去歇息,众人才散了。
李从璟手不释卷,抱着一本书在读,秋月进来伺候的时候,神色有些戚戚,显得心不在焉,给油灯添油的时候,甚至打翻了油灯,桐油洒出不少,火势沾上桐油,立即烧起来。
秋月一声娇呼,惊动了李从璟,他连忙放下书,和秋月折腾了半天,才将火势扑灭,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完事的时候秋月发髻都散了,娇-喘吁吁,双颊绯红,她本就是个小可人儿,属于清纯到娇滴滴那种程度的妹子,这会儿看上去有种别样的美。
两人蹲在地上,李从璟见她一双小手被灼伤了一片,衣袖也烧焦了,模样狼狈,哈哈一笑,遂拉着她站起来,打水来帮她清洗处理,调笑道:“你这小妮子,自打小时候进我家门,做事向来小心,从未出过什么差错,今儿是怎么了?”
秋月咬着樱桃般的嘴唇迟疑了半响,终于抬起头,鼓起勇气对李从璟道:“公子,你带奴去怀州好不好?奴想一直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
李从璟失笑,“我回了怀州,马上就要出征,待此战毕,还不知道会不会回怀州。你便是去了怀州,也见不到我几回。”
秋月含泪欲滴,也不知是清洗伤口疼痛,还是其他,“奴不怕,总是能看到公子的……”
李从璟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道:“此战若能灭梁,来日就会搬家,到时再说这事儿。”心想:董小宛要是知道你要和她争饭碗,以她火辣辣的性子,也不知会不会咬你。
当夜,打发秋月走之后,李从璟又开始思索扳倒吴靖忠这事,会不会给自己带来后遗症。如今虽然在魏州得一时风光,但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在你人生得意在舞台上享受成功的灯光时,说不定就有你的敌人躲在阴暗的角落,密谋对你的诡计。
这是距离魏州很远的地方,这里有一座宅子,房间里没有掌灯,只有朦胧的月光洒进来,房间里有两个人。
一人坐在桌旁,右手放在桌上,左手放在膝上,他坐姿很端正,即便是在这样一个时候。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保持这种端正的姿态,无论他面对的是谁。对他来说,时刻保持端正,保持端正背后的严谨,这已不仅是他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本能,而是一种锤炼品性的手段,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修行。
一个普通人是不会这样近乎变态的要求自己的,这样的人要么心理扭曲,要么就是有着极高的志向,极大的野心。因为野心有多大,对自己的要求就会有多严。
在他面前,一人半跪在地,低着头。
“这么说,郭崇韬当上了枢密使,张居翰什么都没捞着?”坐着的人问,他的声音和他的坐姿一样,中正,挑不出任何毛病。
“是,将军。事先谁也没料到,郭崇韬竟然会掌握了吴靖忠如此详尽的犯罪证据,尤其是濮水决堤,让吴靖忠百口莫辩。也是巧了,濮水早不决堤,晚不决堤,偏偏在这个时候!吴靖忠一倒,没了吴家的支持,单凭我们的力量,实在是斗不过郭崇韬。”半跪的人说。
“这世上巧合多得很,却不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坐着的人道,依稀的月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刚毅的身板。
半跪的人惊异道:“将军是说,濮水决堤,是人为?这……这怎么可能,得多大的胆子,才敢掘开濮水河岸的堤岸,敢这么做的人,就不怕露出马脚?!”
清幽的月光,勾勒出坐着的人嘴角的一丝笑意,他依旧以平和的语气道:“敢这么做的人,胆子的确很大,大到不畏惧任何事的地步;而能做成这件事,又能不让人发现,这只能说明,此人的本事足以支撑起他的大胆。一个人,有一颗没有畏惧的心,又有这样的本事,难道不可怕吗?”
“可怕,太可怕了!”半跪的人脸色发白,他是真的很诧异,但同时他也很疑惑,“但是将军,谁会有这样的本事?”
坐着的人想了想,缓缓道:“听说在给吴靖忠治罪的时候,工部尚书任圜站了出来,而在郭崇韬被点为枢密使后,当廷上奏陛下,建议调百战军赶赴德胜城一线?”
“是的,将军。”
坐着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半响后以更加缓慢的语气道:“有这样一个人,曾在雪夜奔驰百里,准确奇袭了敌国一座主将正大婚的城池,以三百人杀千人;又有一人,在面对一万敌军时,绕道而行,又准确奇袭了敌国一座防备空虚的城池,不仅如此,回头他还一把火烧了这一万敌军;再有一人,以几千人,对战戴思远所领两万天威天武军,不仅大获全胜,还在战争中神乎其神、不费一兵一卒将一座州城收入囊中。”
说完,他问面前的人,“这样的一些人,可怕吗?”
“可怕!”面前的人老老实实道。
“但如果本将告诉你,这样的一些人,其实是一个人,你说他有多可怕?”坐着的人问完这句话,自己首先默然了。
半跪的人先是震惊,然后失声道:“将军是说李从璟?!”
“你很害怕?”坐着的人轻瞥了面前的人一眼,“如果我告诉你接下来的事,你会更害怕。任圜,郭崇韬,吴靖忠,每个人都跟他扯上了关系,现在你知道,是谁掘开了濮水河岸了?”
半跪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
桌面上的手,手指轻轻弹动,一下一下在桌面上敲击,在这黑夜里发出让人心悸的脆响。
“将军,那现在我们该当如何?”半跪的人问。
章五十二 婉如清扬小娘子 人生最恨离别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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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当如何,这个问题问得好。”坐着的人嘴角又动了动,“那么现在我问你,你觉得我们该当如何?”
“这……将军的意思是?”半跪的人寻思一番,随即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可他是……”
“正因为他是!”这回没等半跪的人话说完,坐着的人严厉打断了他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缓了缓语气,“我且问你,这样的人,威胁大不大?”
“大。”
“他有没有侵犯我等的利益?”
“有。”
“这就对了。”坐着的人吐了口气,好似解决了什么大难题一般,“他若不是他,即便是他成势,日后我等也还有对付他的机会,可以徐徐图之。但正因为他是他,所以他若成势,日后我们要对付他就难上加难,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机会。若真是如此,本将沙场多年拼命得到的东西,无异于镜花水月;而本将之志,也将无出头之日。”
说到这,他幽幽一叹,“有些船,你上了就下不来,有些路,你走了就回不了头。这个世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想做他人的垫脚石,就得让他人做你的踏板。怪只怪,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
“你说……”他俯身问面前的人,“本将心太高,志向太远,有错吗?”
“将军无错!”半跪的人笃定道,眼中闪烁着火热之色,仿佛要点亮这黑夜,“属下愿为将军效死!”
“好,那你知道该如何做了?”他问。
“属下明白!”面前的人答。
“很好。”坐着的人夸奖了一句,“如今吴靖忠被他扳倒,吴家在他手里遭了秧,你们动手的时候,可以借用吴家的旗号,这样,就不会有人怀疑到我们头上。”
“是!”
………………………………
清晨,曹氏带着一大家子人,出门为李嗣源父子送行。
“大哥,此战必胜!”
“大哥威武!”
李从厚和李从荣两个少年围在李从璟身边,握拳为他打气。
“从璟,你这回出去,可要小心呐,我听说你要去对付王彦章,那可是个出了名能打的家伙,到了战场上,你可不要逞强啊……可怜的孩子,这一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瘦上多少呢,这几天好不容易将你养胖了些……”曹氏含泪拉着李从璟,诉说一个母亲特有的絮絮叨叨。
“娘,您就放心吧。”李从璟笑道。
就在李嗣源父子准备启程的时候,几个人从街道上赶了过来,却是任氏。
看到任氏,曹氏脸上有了笑容。任氏低着头一脸羞涩的走过来,先是拜见了李嗣源和曹氏,这才看向李从璟,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她胆子稍大,也是欲语还休,最终只从惜玉手中拿过来一个包裹,递给李从璟,糯糯的说:“望君珍重。”
两人本是要成亲的,奈何军情如火,眼下这种情况,任氏却只有先保持“未婚妻”的名头一段时间了。她不好太说话,只是把李从璟瞧着,一双眸子情意浓浓含情脉脉,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李从璟脑中不由得记起当日在开元寺的情景。
那日,李从璟为传真和任氏解棋道和兵道,在闻听李从璟将欲出战河上的消息后,传真笑着站起身,对李从璟道:“将军将欲征战,为国建功,贫僧预祝将军旗开得胜。”
“多谢大师。”传真这会儿不称“施主”而称“将军”,意味深远。
“临别之际,贫僧有两句话送给将军。”传真从身后小沙弥手中接过一个锦囊,交给李从璟,“话在其中,望将军珍重。”
说完,与众僧离去。
任氏和小丫鬟惜玉也起身,传真走后,这地方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任氏瞧了李从璟一眼,低下头,双颊微红。
这会儿知道羞涩了,先前可是洒脱得很。李从璟心里暗笑。
“吃饭的时间到了,我们也走吧。”李从璟转身对任氏一笑,自然而然的迈开步子。
任氏心中有些疑问,遂快步跟上,小声道:“传真大师少有露面的时候,今日特意约见公子,想必不是闲来无事,只是传真大师至分别时,都没说一句正事,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惜玉在一旁跟着点头如蒜,很赞同的样子。
李从璟将传真给自己的锦囊递给任氏,道:“传真大师既然留下了锦囊,想必要说的话都在这里面了。”
任氏接过锦囊,杏花眸里闪烁着惊讶之色,“公子就这样把锦囊交给我,不避讳什么?”她心想,我跟你有这么熟?
李从璟笑道:“一家人何必有所避讳。”很理所当然的语气,意思是你反正是我的人,熟得很呐!
任氏肌白如雪的脸上,又蒙上一层羞红,被这句直接的话臊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惜玉翻了个白眼,在心里暗骂一声登徒子。
打开锦囊,里面有一张宣纸,纸上有言。
是一句佛经:若有善男子,善女人,以恒河沙数身命布施,若复有人,与此经中,乃至受持四句偈,为他人说,其福甚多。
惜玉惦着脚尖看完,惊异道:“哎呀,这传真大师老糊涂了么,竟然要公子去传经布道?!”
这句佛经的意思是说,世间善者,行仁慈之举,为他人造福,功劳甚大,而为他人讲解佛经,让他人悟道,功劳更大。是以惜玉有此一说。
任氏瞟了李从璟一眼,抿唇想了想,道:“佛经如是,但恐怕传真大师的意思,在其前不在其后。”
李从璟轻叹口气,道:“传真大师知道我即将领兵伐梁,他这是劝我在征战中,少造些杀戮,多积攒一些功德!我佛慈悲,传真大师身在一隅,心有黎民,是真大师!”
惜玉愣了愣,而后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自己对着自己点头,忍不住问道:“那公子会这么做吗?”
李从璟摇头,无奈道:“传真大师此言,不负他佛门大师身份,但作为一军统帅,沙场征战,我也有自己的身份。沙场杀戮,为战为胜,岂是我想少些便能少些的?”
“对了。”李从璟忽然想起什么一般,停下脚步看着任氏,“今日传真大师约我所为何事,现已明了。不过小娘子约我何事,却是至今还未提及。”
任氏俏脸微红,不好意思起来,惜玉翻了个白眼儿,心里诽谤:看你问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真不知道小姐的心意吗?
李从璟自然是知晓任氏心意的,面前两个小娘子都不说话,变相以沉默表示对他的抗议,他浑然没觉得尴尬,轻咳了一声,“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婉如。”惜玉抢先为任氏说道,这小丫鬟一直很有激情,说罢眉头一挑,“怎么样,李公子,我家小姐的名字很好听吧?”
任氏瞪了惜玉一眼,怪她多嘴,又对李从璟道:“寻常名字,让公子见笑了。”
李从璟没有妄作置评,而是颇有感怀的吟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任氏双眸一亮,还未开口,那边厢惜玉又摇头晃脑的应和起来:“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携藏。”
吟完,不忘嘻嘻一笑,打趣道:“有缘相遇,你我两人互相欢喜。这首郑风还真是应了公子和小姐的景呢,真叫人羡慕呀!”
这首“郑风”描写的,确实是两人偶遇后相互倾心的故事。惜玉毫不停顿的吟出来,李从璟惊讶异常,饶有深意打量着她,心想该不会你才是小姐,任氏才是丫鬟吧?你这么抢你小姐的风头,真的合适?
芳名婉如的任氏偷偷拧了惜玉腰身一把,低声暗骂一声“死丫头不知羞”,又发现李从璟正看着她俩,顿时又不好意思起来,那模样分外温婉娴静,倒是应了婉如这两个字。倒是惜玉大大咧咧毫无顾忌,在一旁娇笑不停。
开元寺外有饭馆,为来往香客供给简单饭食,李从璟等人走到跟前,瞧了一眼天色,笑着对任氏和惜玉道:“这会儿也到了吃饭的点了,不如先填填肚子如何?”
任氏悄然点头,惜玉拍手叫道:“好呀好呀,早就饿死啦!”
饭馆里人不少,三人进厅找了个地方坐下,随意点了几样饭菜之后开始闲聊起来。两人相识于开元寺,自然以开元寺为话题源点,说些礼佛之事和佛经。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任氏生活简单平凡,两位小娘子对李从璟叱咤战场非常好奇,李从璟本不是一个喜欢自吹自擂的人,说起这些经历的时候,也多挑一些趣事和将士轶事说了。任圜原是泽潞掌书记,李从璟又曾平定过潞州李继韬的叛乱,说起来还能扯上一些渊源,是以聊到后来气氛愈发热络。
饭菜上来之后,三人边吃边谈,任氏是标准的大家闺秀,言行举止都恬淡文静,惜玉则令李从璟“刮目相看”,吃饭的模样比军中大汉还要威武,深得野猪刨坑的精髓,嘴角都沾满了饭粒,让李从璟不得不大笑。
饭馆里人不少,旁边一桌几个男子听见李从璟的笑声,看过来一眼,又回过头去继续他们的话题,或许是想要压倒李从璟的笑声,这几人的声音大了不少。
“魏州三杰去工部尚书家比武招亲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听说了,这事儿现在魏州城里谁不知道?不过要说三杰却不太合适,要我说,应该说一杰。”
“一杰?”
“对,这一杰就是那工部侍郎的公子,张正。”
“可这回比武招亲赢得是李公子,你怎么说张公子是一杰?”
“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公子能文能武,说是一杰不为过。那李公子,已经不能用人杰来形容了,那是高于人杰的存在,堪称天才。至于吴铭,不过是纨绔一个罢了。”
“说得好,还是你见识透彻。”
“那当然,要说工部尚书家的千金,我偶然也是得见过一回的,那真是倾国倾城之貌,她与李公子那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谁说不是呢!咱们魏州女子,就数这位任家千金最是出尘了!”
“听说当日任家千金出题,让李公子三人赋诗一首,李公子的诗作一出,立即就赢获了任家千金的芳心,你们可知那是一首什么诗么?”
“什么诗,你快说。”
“听好了,这首诗是这样写的: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嘿嘿,谁人不知任家千金芳名婉如?李公子这首诗一出,能不大功告成么?”
“有美一人兮,婉如清扬。好诗,好诗啊!”
章五十三 婉如清扬小娘子 人生最恨离别时(下)
(第二更。)
这话落到李从璟等人耳中,三人面面相觑,不禁失笑。
李从璟实在是不得不佩服这些制造传闻的家伙,幻想的本事真是不赖,他们若是知道此刻他们口中的正主就坐在他们旁边,也不知是什么模样,估计得惊呆下巴。
听到人家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说自己和李从璟是天作之合,任氏不免羞红了脸,微微低着头只顾着吃饭,不过心里却是甜丝丝的,这从她心不在焉的举止中就能看得出来。
惜玉捧着心口,又是顾影自怜又是花痴的叹道:“哎,也不知我惜玉,何时能碰到命中的如意郎君,若是有人在外如此祝福奴家,奴家便是少活十年都心甘情愿了!”
闻言,李从璟和任氏差点儿没一口饭喷出来。
开元寺外有一条小河潺潺流过,吃完饭,李从璟和任氏在河边漫步,惜玉被两人甩在后面好几步。她颇为不平的望着两人的背影,手里掰扯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扯来的花草,气呼呼的腮帮鼓鼓的。
春去夏未至,小河边杨柳依依,随风轻舞,河水清澈。不远处一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蹲在河边,从瓮中捧出一条小鱼放生河中。李从璟和任氏走过他身边时,小沙弥站起身,微笑看着小鱼游走,双手和什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从眼前趣事聊到天南地北,李从璟和任氏最终的话题回到了情爱上,李从璟肚子里爱情故事多得一箩筐,一个杜十娘的百宝箱,一个崔莺莺和张生,拿出来哄骗任氏这种待字闺中的少女,实在是手到擒来。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正午的骄阳滑落成西下的夕阳,李从璟和任氏便在河岸边的杨柳余荫下告别。经过大半日的相处,两个就要成亲的人之间,那股生疏感驱散不少,面对彼此时都自然了许多。
临走之前,任氏鼓起勇气凝视着李从璟,温柔如水道:“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偕行。妾身虽不能与君同去沙场征伐,但妾心会一直跟在君之身边,若那明月,总在君侧。无论来日若何,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她没说“君不负妾,妾不负君”,她说的是“妾不负君,望君亦不负妾。”
李从璟拉着任氏的手,看着她的眼眸道:“卿不负我,我不负卿,终生如初。”
………………………………
府门外,在曹氏等众人面前,任氏泪眼朦胧,仍是坚定的望着李从璟,道:“君远行,妾相送,君归来,妾相迎。妾不负君,君不负妾。”
李从璟为任氏拭去眼角的泪,柔声道:“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身远在千里,心近在身侧。君君妾妾,妾妾君君。”
曹氏瞧着自己的儿子和未来儿媳如此情意难舍,既是欣慰又是感动,转过身悄悄摸了一把泪。
将任氏拉到自己身边,曹氏对李从璟道:“去吧,我儿,你是人间难得好男儿,当为国再立功勋,光耀门楣。儿媳有为娘帮你照看,你大可放心。”
李从璟向曹氏深深一礼。
好不容易分别,李从璟和李嗣源策马一同出城,官道上一路奔驰,到了岔口,父子俩也要分别了,李嗣源激励李从璟道:“从璟,王彦章的人头就在河上摆着,你若是来晚了,别怪为父不留给你!”
李从璟抱拳:“父亲放心,孩儿不会比您晚到的!”
父子俩相视大笑,就此分别。
来魏州的时候,李从璟带了一些随从官吏,向朝廷汇报怀州的工作,这些人早已归去,现在李从璟在路上赶路,身边就只有两名贴身亲卫。赵象爻等五十人本是要与李从璟同行的,不过他们到底是军情处的人,李从璟也不想他们多在人前露面,就让他们在后面缓行,待他与李嗣源分别之后,再加速赶上来。
半路上,李从璟打开任氏递给他的包裹,里面却是一双崭新的布鞋,手工精细。想起任氏的模样,李从璟心中一暖。
一路疾行,正午时分,李从璟到了一家驿站外。
驿站发展到现在,早已不仅是官方信息传递的中转站,作用已广泛很多。李从璟眼前的这座驿站,不大不小,前后两个院子,前院设酒馆,作为来往行人歇脚吃饭的所在。
“军帅,要在驿站用午饭吗?”两名亲卫中的一人在马上问道,他面相粗狂,身材高大,名叫七月,据说是在七月出生的。
“歇歇马,你我顺便也吃顿饭,就在这里等赵象爻他们前来。”李从璟边说边下马。
“大爷您来了,里面请!”酒馆小厮笑着迎上来,为李从璟等人牵马,瞧他的模样,全无官门中人的做派,倒像是地地道道的酒楼跑堂了。
“伺候好这几匹马,好水好食招待,依照你们这最好的标准,银子不会少你的!”说这话的是亲卫名叫初三,生得一副精瘦身板,眼小鼻子尖,和七月站在一起,对比很明显,据说是初三日生的。
他和七月是双胞胎兄弟,如此说来,这两人出生的准确时间应该是七月初三。不过他们只有两兄弟,没有第三个叫某某年的,要不然别人仅是听他们的名字,就知道他们是何年何月何日的人了。
大堂里人不少,总共五张桌子,有三张坐满了人,只有中间两张桌子空着。其中两张桌子都是汉子,另一张桌子上倒是有个妇人,头上裹着一方手帕,着碎花裙,模样俊俏,看她的风情和年纪,应该是少妇无疑,看见李从璟进来,竟然抛了个媚眼儿给他。
李从璟微笑回应,捡了一张桌子坐下,今日他没有穿甲胄,也没有着刺史官袍,常服打扮,看起来风流倜傥,他没有让七月初三站着,要他们俩和自己同桌而坐。
随意点了菜,李从璟打量起厅中环境,这是他长久以来的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要观察四周,做到对周围事物环境了然于胸。从心理上说,这应该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表现,不过作为一名将领,这样的习惯用在军事上,无疑是很有用的。
“军帅,我去趟茅房。”坐下没多大一会儿,七月起身,先跟李从璟禀报了一句,又对跑堂小厮喊道:“伙计,茅房在何处?领我去!”
李从璟打量厅堂,目光从妇人身上挪过的时候,见她正对着自己笑,依旧回以淡淡微笑,眼神又到了别处。
“军帅,旁边那娘子老是盯着你笑哩!”初三挤眉弄眼的提醒李从璟,倒像是希望那妇人是对他笑一般。
李从璟很正式的回答初三道:“对着我笑的娘子多了去了。”
“……”初三本想说什么的,立马闭嘴不言,差点儿咬了自己的舌头。
过了一会儿,初三纳闷道:“七月上茅房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
“两位爷,您的菜来了!”跑堂端着两盘热气腾腾的菜过来,摆放在桌上,又放下三碗米饭,“您慢用。”
初三端起饭碗,本打算立即填肚子,却看到李从璟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不得不放下碗筷,正要询问,听到李从璟轻声道:“去叫叫七月。”
初三纳罕不已,心道哪有大人吃饭等小人的,“军帅您先用,我去叫他。”
正起身,看到李从璟微笑看着他,说了一句:“别出后门,就在门口叫。”
初三这回是惊讶了,不过看到李从璟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都有些神秘莫测,又见他没有动碗筷,肃然点了点头,向后门走去。
“七月,七……”初三走到门口,掀起布帘,正叫了一声,声音突然戛然而止,闪身就退了回来,跟着他回来的,还有一柄如影随形的长刀。
长刀握在人手里。
方才,初三掀开门帘,后面就刺来一柄长刀,也亏他见到李从璟面色,心里早已有了警惕,要不然这会儿已是一个死人。
能做李从璟贴身亲卫,初三自然身手不俗,一脚踢开追杀他的人,退回桌边时,立即抽刀在手,护在胸前。
然后他看到,厅中所有的食客都站了起来,握刀在手,虎视眈眈盯着他和李从璟,不仅如此,前后门俱都围上了数人,堵住了他们逃生的通道。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让人措手不及。
谁能料到一座官家驿站,竟然会在突然间变成这副情景,隐藏着这么重的杀机?
前前后后,不下二三十人,人人持刀。这也就罢了,竟然还有几人,手中端着旅臂短弩!
“军帅……”初三一脸愕然,但这丝愕然瞬间被愤怒和杀气取代,同时,还有些许不安。
李从璟仍旧坐在桌前,没拔刀没起身,一动不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想动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时候再动,就是吹响厮杀的号角!
“可惜了七月……”李从璟叹了口气,七月上茅房后就没出来,不消说已经死于非命了。
碎花裙妇人依旧笑嘻嘻的看着李从璟,眼中仍旧充满勾人的媚意,不无得意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便是你足智多谋,也想不到这里会有人要杀你吧?饶是你料事如神,也料不到你今日会死在这里吧?咯咯,真是可惜了呢,如此好的一副皮囊,马上就要被大卸八块,倒是没机会消受,可真是叫人伤人哪!”
说完,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波涛汹涌,妩媚而浪荡。
章五十四 美妇如蛇频吐信 步步惊心因何人
(第一章。)
酒馆厅堂并不太大,只能摆放五张桌子的地方,空间大小可想而知。然而,在这样一个逼仄的厅堂内外,却有二三十个手持利器的汉子虎视眈眈,封死了每一个可以逃生的通道,这些人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李从璟:便是你身手了得,在这里也施展不开,这间酒馆就是你的坟地。
“真是好大的手笔,竟然拿下了一座驿站来埋伏我,说实话,我挺感谢你们如此看得起我。”李从璟望向碎花裙妇人,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只是我一时想不通,你们是何方神圣?”
妇人直勾勾望着李从璟,促狭道:“你这小郎君可是既滑手得很,又刺手得很,不花大心思,如何留得住你呢?不过你当真不知道我们是谁?难道你已经忘了你在魏州的所作所为了?”
李从璟摇摇头,“敢攻下一座驿站,你们胆子很大,只有势力大的人胆子才能这么大;用弩,这说明你们是军人;你笑得这么夸张,又这么妩媚,还有这些杀手眼中虽有杀意,但没恨意,显然不是吴家的人。”
说到这,李从璟目光锐利起来,“你方才有意让我往吴家身上想,但实际上你们却不是吴家人,不是吴家人而冒充吴家的名号,这说明你们见不得光,不敢打出自己的旗号。”
桌上的酒菜没动,这会儿还在往外冒着热气,淡淡的白雾丝丝缕缕往上飘舞。似乎有风吹进来,将热气吹得一散,但这样风和日丽的日子,且不说本就没有风,便是有风,门窗皆被一群汉子堵得严严实实,也不会有风透进来。
李从璟抬头,看清初三的脸色,这才发觉热气是被初三鼻孔里呼出的气流吹散的。寻常时候人呼吸不会有这样大的气流,只有呼吸粗重的人才会如此。初三的呼吸很重,这个细节告诉李从璟,他很紧张。
“真不到都陷入绝境了,你竟然还能想到这么多,看来将军说得没错,你确实是个威胁,是个大患,应该及早除之。”妇人笑了笑,深深看了李从璟一眼,好似要将那双狐媚的眼珠子贴到他脸上一般,“然而除了这些,你还看出了什么?”
李从璟道:“很多。”
“很多?”妇人咯咯笑了起来,捏了一个兰花指,“小郎君不妨一一说来,你放心,这周围百丈都有我们的人放哨,没人能来救你,即便是有,我们也能在此之前要了你的小命,所以奴不急,你也有的是时间最后再聪明一次。”
她甚至坐了下来,手放在桌上,手掌拖着下巴,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娇憨,她笑嘻嘻的盯着李从璟,“奴真的很好奇,你能看清楚多少,说不得你说得多了,奴怜惜你的才华,就不杀你了。”
李从璟白了她一眼,明显是对她方才的话嗅之以鼻,但他还是道:“在你们眼里,我马上就是个死人了,便是在如此境遇下,你们仍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即便是你们见不得光的原因有很多种,现在也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李从璟伸出一根手指头。
“哪种可能?”妇人问。
李从璟上身前倾,直视着她,一字字道:“你们为之效命的人,与我有渊源!”
他这话一说完,妇人的眼神随即冷下来,像是体温都降了好几度,那双无时无刻不春波荡漾的眸子,此时也再没有半分感情,便是这房间,也随即被寒冷吞噬。
“只有这样,他才会下意识在这样的时候,都要在我面前隐藏身份。而你的反应也告诉我,我说对了。”李从璟收回前倾的身子,放松了语气,看到妇人的神色,他连忙摆摆手,“你不用先着急动手,我还没说完……”
妇人本已欲动手,听到李从璟最后一句话,看到他连连摆手的样子,都被逗笑了,她目光戏谑,“小郎君,你还真是个话唠,怎么比妇人的话还多?”
“我才活了不到二十岁,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这么长的人生,自然是还有很多话没说的。”李从璟很认真的说道,“再者,你就不想看看,连你主子都忌惮的对手,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妇人愣了一下,随即娇笑连连,好大一会儿才笑完,这时候,她眼中又有了媚意,而且比刚才还浓了许多,他看李从璟的时候,就像在看自己的情郎,“好了好了,你说,奴听着,奴就看看你到底聪明到了什么程度!”
李从璟还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才道:“你方才说,你们的主子要除掉我,是因为我有威胁,是个大患。由此可见,我与你们的主子或许有利益纠葛,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导致你们来杀我的主要原因,还是那句话,是因为我对他有威胁。这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
李从璟伸出两根手指。
“哪两个问题?”妇人兴致勃勃的问。
“首先,你们的主子是一个极有野心的人。”李从璟老神在在道,“甚至可以说,是一个野心大到扭曲的家伙,不如此,不会因为我有威胁,就要杀我;其二,让我想想,我如今虽然成势不小,但我一个军中-将领,要说真正威胁到了谁,其实并不多,总结起来看,只有三个对象。”
“一是伪梁,百战军如此能战,无疑给伪梁的威胁性最大,但若伪梁的一个‘将军’,都能在大唐境内随意刺杀大唐重臣,那伪梁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二是大唐高高在上的那位,但藩镇将领势力大的并不是只有我一个,而现在伪梁未灭,他应该是不会对我动手的。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对象……”
说到这,李从璟顿了顿,目光炯炯看向惊诧不已的妇人,“其实这第三个人,就目下来看,我对他的威胁性其实是微乎其微的,甚至一开始我都没有想到还有这第三个人。但要说到野心,说到日后的‘大患’,却是最贴切不过……”
“够了,李从璟!”妇人突然猛地站起身,厉声打断了李从璟,这会儿她脸色都白了。
“看来,我又说对了。”李从璟微微一笑。
妇人娇躯微微颤抖,呼吸急促,她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稍稍冷静了下,举刀指向李从璟,道:“李从璟,你确实聪明,聪明的不似世间人。奴也活了快三十年,走南闯北走过的桥不比你走过的路少,但精明到你这个份上的家伙,奴的确是第一回见到。只是坐在这儿片刻,话都不曾说几句,你就能猜到我们的身份,奴几乎以为我们中间有叛徒。奴之前不信管仲范蠡之才,如今奴信了!”
“大老远跑来,此时方知,奴不枉亲自走这一遭。说到这奴倒也庆幸,先前没有小瞧你,拿下了这座酒馆,这才能让你身陷虎口无计可施。”这句话说完,妇人竟然又咯咯笑了起来,媚眼如波的看向李从璟,“小郎君,你看,奴这么聪明有远见,你是不是也该夸夸奴?”
“恩,你的确比寻常女子要聪明。”李从璟点头,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
得了李从璟的首肯,妇人这下笑得更夸张了,不得不承认,这娘们儿的声音很动听。世间动听的声音有很多种,但这妇人的笑是那种让男人听了,无不血脉喷张,想要将其推倒狠狠蹂躏的那种。尤其是这笑声配合她蜂腰上抖动的胸脯,更是具有无穷的杀伤力。
她生得俊俏,但并不太美,无法跟桃夭夭任氏相比较,就算是董小宛也比她有姿色,但这世上总有一种女人,不是靠脸吸引男人,而是靠风韵。这个妇人,就是这种女人。很多时候,风韵比外表更能让男人疯狂,尤其是成熟的男人。
妇人笑着对李从璟道:“奴今天才知道,被聪明的人夸奖为聪明,竟然是这么让人愉快的一件事。说实话,奴都不忍心杀你了,尤其是在没跟郎君好生亲近的时候,奴真得很怜惜你呢。小郎君,你相信么,奴很会疼人的!”
“我相信。”李从璟深表认同。
“可惜啊可惜……”妇人长长叹了口气,幽怨的望了李从璟一眼,从她的神情中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惋惜,“这世上最叫人痛苦的事,便是明明对你动了情,却不能领悟到你的风情。郎君,你恨奴么?”
“不恨。”李从璟一副老实人的样子,这会儿他心里已经在感叹,看来当一个女人想说话的时候,她的话真的是很多啊!
妇人笑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好了,郎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看天色已晚,不如奴送你上路吧,你看可好?”
她含情脉脉的凝视着李从璟,眼中的深情,让人几乎不能怀疑她的真心。
这回李从璟不得不摇头,他认真的看着妇人,笃定道:“你杀不了我的。”
“这可由不得你了,郎君。不过你放心,奴会给你收尸的,说不定还会在你的坟头,为你吹一曲短笛。毕竟,奴是真的对你动心了呢。”妇人拍拍腰间的笛子,话尽于此,挥挥手,要动手了。
李从璟唉声叹息,对妇人道:“你忽视了三个问题,这也是你犯得三个错误,所以即便是你今日准备充分,你也杀不了我。”
他伸出三根手指。
“哦?郎君不妨说说,奴洗耳恭听!”妇人已经拔出刀,这会儿又停下来。
“其一,我确实是个威胁,这引起了你们的重视,但很明显,你们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其二,我确实很聪明,你也看出来了,但你看到的还只是冰山一角,其实我远比你想象中还要聪明。”李从璟很认真很负责任的说道,“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的命比我的聪明还要高大。”
李从璟比划了一下桌面的高度,“如果说我的聪明有这么高,那么我的命……”他站起身在眼前比了比,似乎是觉得不够,抬起头,指了指屋顶,“那么我的命就有那么高、那么大。”
他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你们是杀不了我的!”
妇人怔了怔,旋即嫣然一笑,“郎君,如果你的命真有房顶那么高,你的狂妄,便是有天空那么高了。”
“不,那不是狂妄,是自信!”李从璟很严肃的纠正她,“你信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你信你会成事,你才能成事。而我相信,我在大业未成之时,不会死!”
“不过今天的事也提醒了我,很多潜伏在暗中的杀机,是我事先无法预料的。就像这次,我算到了吴家余孽可能对我动手,却没有想到会有你们这些人。所以日后但凡出门行走,我一定会带很多人在身边,现在我终于知道,位高者出行之所以排场大,不仅是为了炫耀,也是为了安全。”
这句话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李从璟的身形已动,横刀已在手。
章五十五 生搏死斗欲突围 临死不忘顾大义
(第二更。)
之前某一刻,在和妇人对话的时候,李从璟注意到了初三的紧张,所以他给初三投过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初三接触到李从璟的目光,怔了怔,随即安下心来。能为李从璟贴身亲卫,初三不仅身手好,人机警,重要的是他资格够老。资格老,忠诚度自然高一些。
他是从马直老卒,从攻打共城、淇门的时候,就已经在李从璟麾下。
他回忆起跟随李从璟之后的场场征战,从出击神仙山一直回忆到孟州之战。在孟州与戴思远阵战之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败局已定,但李从璟淡定从容,胸有成竹,最终,他们获得了那场战斗的胜利。
初三跟随李从璟的日子不长,还不到一年,但是在这一年里,百战军已经征战多次,数番大战,即便是敌我悬殊,也从未败过,反而有大胜。
记起这些,再看李从璟淡然的神色,初三心道:看来军帅一定是有所依仗,眼下虽然看似身陷绝境,实际上说不得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趁着一个空档,初三问李从璟,“军帅,您是不是早就料到这里会有埋伏,我们的援军快到了?”
在他想来,要脱眼下之困,必须得有援军才行。
但李从璟的回答让他如遭雷击,李从璟说:“没有援军。我又不是神,如何能事事都料敌于先?”
“那我们如何化解眼前危机?”初三错愕之下追问。
李从璟很坦诚的告诉他:“杀出去。”
初三简直惊呆了。
但是不等他多想,他看到李从璟已经站起身,然后拔出了刀。所以,他抢先冲了出去,挥刀为李从璟开道。
………………………………
酒馆有前后两门,前门临官道,后门临山林,官道行人多,山林无人烟。此时为刺杀李从璟,驿站前门已关闭,但若出前门,就能携马上官道,奔驰而去,再者路上行人多,自然能令对方有所顾忌。
然而也正因如此,前门把守极严,或许是知晓李从璟的善战,二三十个杀手,半数布置在前门内外,那唯一的两张旅臂短弩,也在前门。至于李从璟和七月初三带来的三匹马,恐怕此时也不见了踪影。
为此,初三一动手,便直冲后门。
后门防备弱,而一旦遁入山林,借助其掩护,要逃生也大有可为。
两人位置在大厅中间,周围五步之外尽是杀手,密密麻麻占据各处。李从璟动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一脚踹翻了桌子,砸向面前的杀手,与此同时,背对前门的初三抡起板凳向身后一甩,正好砸在一名杀手脑门上,他自己看也不看身后,身子猛然窜出,一刀递向他面前的人。
李从璟方才还在跟妇人说话,众杀手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被自家二三十弟兄围着,李从璟和初三竟然还敢率先发难,主动与他们拼杀,这在众杀手看来,无疑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但事实上,李从璟和初三不仅动手了,而且动若脱兔!
初三的身手可谓矫健,也是以一当十的角色,他面前的那个杀手看到他动作的时候,他一刀已经刺进了那杀手的胸膛,杀手犹能看清初三杀气腾腾的脸庞,却没力气再有任何动作。
与此同时,在初三身侧的两名杀手,反应却是不慢,一左一右两刀砍向初三。而横刀扎进面前人胸膛里的初三,却是只顾推着那人前行,丝毫不顾及左右。左右两名杀手眼看就要得手,先是左边的杀手突然栽倒在地,右边的杀手正诧异间,眼前忽然晃过一道虚影,跟着他就感到自己的视野在半空旋转,而当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体上时,他看到的是一具倒向自己身后同伴的无头尸身。
李从璟和初三骤然犯难,一照面连杀三人,说起来话长实则只是呼吸之间,到这时,那气态风媚的妇人,才娇喝一声,“动手,杀了他们!”言罢,自己跃上桌面,两柄短刀在手,准备寻机杀入李从璟身后,但李从璟和初三已经被众人围在中间,她却是得不到空隙上前。
前门口两个手握弩箭的杀手,这时也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动手,只因李从璟和初三已与他们的同伴杀成一团。
李从璟连杀两人时,初三将刀从面前人的胸腔里拔出,一脚将其踹倒,也不管血洒在自己身上,转身,横斩,刀锋飞掠间,一条胳膊一声惨叫同时飞起。而在他转身的同时,李从璟已和他交错而坐,到了前面,刀出如电,将面前一个还想给初三后背一击的杀手,一刀斩杀。
两人在战场上多次并肩作战,默契度都是在生死之间杀出来的,最能清楚如何寻机有效杀人,而又如何保全自己和同伴,这会儿一前一后交错配合,一瞬间就将威势展现出来,连杀数人。
酒馆空间不大,甚至显得逼仄,让人施展不开。但对于只有两人的李从璟和初三而言,受的限制却是比对方小得多。
李从璟一刀捅进面前杀手的肚子,趁势托着他的身子旋转半圈,挡开围上来的几个杀手,以对方的人为肉盾,这是此番情况下厮杀不可或缺的技巧,依仗于此,李从璟又砍下一人的脑袋。
这时,楼梯上一名杀手看准时机,跃了下来,人在空中已是一刀斩向初三,李从璟眼观六路,瞥到这一幕,低喝一声:“上击,下遁!”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初三却深知其意,挥刀逼开眼前对手,身子就地一个驴打滚,向后掠去。李从璟将手中的肉盾随手一抛,正好砸中正落下的杀手,两者两撞,死人活人都滚向一边。
李从璟疾行而前,一刀将紧跟在初三后面的一人胸膛划开,身子一错,避过挥来的长剑,矮身撞进的那杀手的胸前,直身抬肘,打在对方下颚,将其击飞出去。
碎花裙妇人眼见初三斩断一名杀手的双脚,起身时又一刀送进他咽喉,气得大声吼道:“别管他们拿人当挡箭牌,一拥而上,尽数斩之!”
妇人这话,是要做无差别攻击了。果然她一声令下,杀手不顾身死,也不管是否杀死同伴,举刀斩下,同时两根弩箭不避敌我,飞射而出。
李从璟暗骂一声“操-他妈的”,骤然发力,挥刀前行,面前两名杀手被他一杀一伤,夺过一柄长剑,往厅中一甩,直奔那妇人面门。
妇人不曾想李从璟这时还能顾及到她,眼看长剑飞来,吓得面无人色,她身旁的人连呼一声“二挡头”,把她扑倒,险险避过长剑。
“滚开!”被杀手压在身下的妇人一把推开同伴,跃起身来,已是脸红耳赤大怒。
她这边遭遇惊险出声,立即吸引了不少杀手回头来看,李从璟趁势杀到后门,喊道:“初三,快走!”
初三被围攻,有苦说不出,拼着挨了一刀,撞开包围圈,杀了出来,但奔出没两步,被弩箭射中后背,身子往前栽倒下去。李从璟瞥见这一幕,心中一凛。但初三也是悍勇,借着弩箭的劲道,在地上一滚,挥刀连连,使出了一手“满地杨花飘荡”,避开杀手攻击的同时,还被他砍掉一人的腿,这才终于跟上了李从璟。
李从璟将后门边一壶烧得滚烫的水望前一泼,挑开布帘,和初三出厅堂入后院。
兀入后院,中刀又中箭的初三腿一软就栽倒下去,李从璟连忙去扶,这一下动作稍顿,两名杀手飞身而出,如鱼跃龙门,两刀并递,已到了李从璟后心!
眼看李从璟无论如何避不过这一击,忽的从旁边冲出一个人影来,挡住了这两把刀,那人低声吼道:“军帅快走,七月为你断后!”
这时冲出来的,却是早先出来如厕的七月,只不过他肠子都已流了出来,显然是事先蹲号时被偷袭受了重伤,只是竟然没死。不过这会儿被两刀穿透了胸膛,却是怎么都活不了了,他一手抓住一把刀,脚步死死不动。
李从璟扶起初三,却见他口吐黑血,一看他后背上中箭的地方,也是黑血流出,这才发现箭有毒,听到七月呼喊,回头一看,见到这般情景,大怒。
“军帅快走,我和七月断后!”初三挣扎着爬起来,喘着粗气喊道。
“去你马勒戈壁,老子不要你们断后!”李从璟重情重义之人,从来与人肝胆相照,如何能做出丢弃同袍独自逃生之事,将初三一把推开,“你给老子在这等着,看老子给你报仇!”
话音未落,李从璟已经冲到了七月身旁,此时那两名杀手正欲拔刀而不可得,李从璟横刀一挥,刀势惊人,一下连斩两颗人头。如此仍不罢休,不退反进,一脚踹开冲到门口的一名杀手,又将紧随其后的一人斩杀。
七月身子缓缓倒下,被初三抱在怀里,两人眼看着李从璟在门口挥刀拼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影决然,气冲斗牛能吞虎,都是一阵骇然。
两兄弟相视一眼,七月嘴角带笑,终是断气,但初三明白了七月最后那一笑的含义: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把命交给这样的统帅,值得!
初三热血上涌,眼泪决堤,不知是为兄长之死,还是为李从璟的情谊,竟然凭空生出几分力气,提刀冲到了李从璟身边,大吼:“军帅,属下与你同生同死!”
话说出口,初三觉得自己这句话真是感天动地,但不等他多杀一人,李从璟已经怒道:“去-你-妈-的,老子才不会死!”
说完,拉着初三后退。
此时二楼窗户破开,一个接一个杀手从窗口跃下,跳入院中。
碎花裙妇人出到院中,眼见李从璟扶着初三,竟然还没走,愣了一下,随即妩媚娇笑道:“小郎君啊小郎君,你本是可以逃走的,为何不走?为了这两个部下,你却是连性命都要赔在这里么?咯咯,此情此意,可真是感人肺腑呀!”
李从璟看白痴一样看了她一眼,“你看清楚些,现在不是你要杀我的问题,是我要杀你的问题。”
他这话说完,四周院墙,突然跃上无数个青衣刀客。
章五十六 天下不复有门阀 我打你脸又如何
碎花裙妇人姓崔,名玲珑,是山东崔氏族女。崔氏一族,相传源于姜姓,始祖为姜太公,其族势力之盛,在隋唐达到顶峰,成为天下有数的显贵之一,也是门阀士族的代表。
崔玲珑自小聪慧,三岁识字,五岁诵经,十岁能为诗,豆蔻年华之时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崔氏一族知名的少年天才,其父尝惋惜其不是男儿,否则定可有一番大事业。
唐行募兵制以来,英雄多起于草莽,尤其是黄巢兴乱之后,士族门阀掌控朝堂和天下大权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崔氏势力在兵祸中也是一落千丈,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依旧保持着骄傲,依旧看不起寒门。
崔玲珑打小娇生惯养,却能文能武,长成之时正天下大乱之际,骄傲至极,素来看不起天下芸芸众生。嫁人后,其夫懦弱,相传被她酒后打成重伤致死,之后她便放浪不羁,风流成性,艳名一时远播。
一切的改变,都是因为她遇见了那个人。她几乎一眼便肯定,那人将来定然成就非凡,是人中龙凤。于是她甘愿为妾,说服家人,嫁给了他。
那人的志向极大,没有让崔玲珑失望,自两人结为夫妻之后,感情日深。为了将来的大业,那个人暗中组建了一支效忠于他个人的情报杀手组织,严加训练,名为暗虎。崔玲珑替那个人管理暗虎,亲自任二档头,从此如鱼得水,干下不少见不得光的勾当,从未失手。
此番暗虎领命杀李从璟,崔玲珑遂亲自带人前来。
只是不曾想,原以为截杀李从璟必定手到擒来,却成了眼下局面。
跃上院墙的青衣刀客,皆手持劲弩,矢已在弦上,对准了碎花裙妇人和她的杀手,粗略一看,就不下三十个人。三十个人,三十支弩,意味着有九十支弩箭正对着他们。
头上裹着手帕的崔玲珑,脸色一下子苍白。
这还不算,这些人之外,还有大批青衣刀客陆续跃入院中,这些人手中没有弩,只有刀。刀,皆已出鞘。
有杀手急急忙忙跑到崔玲珑身边,惶恐道:“二档头,前门外出现大批青衣刀客,怕是不下百人,已经将我等团团包围了!”
她娇躯颤抖,咬着嘴唇望向李从璟。
“将七月的尸体收殓。”李从璟将初三交给身边的青衣刀客,“给他解毒治伤。”
他先前之所以不对初三言明有援兵,为的是他能够死战,当时情况下唯有死战才有一线生机。
“是,军帅。”
初三中毒颇深,这会儿已是神志不清,在见到自家军情处的人后,他强提起的那口气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在晕倒前,看到归刀入鞘,负手而立的李从璟,初三在心里默默感叹一声:军帅,真的是从失算过啊!
崔玲珑内心翻江倒海,不过仍是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这让她此刻看起来,仍然不失风韵,“李从璟,你早就料到了我们会对你动手?这可不能!”
她想不通。这在她看来是一件极没有道理的事,但李从璟却偏偏做到了。
李从璟为她揭晓了答案,“我先前已经说过,你们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这是实话,我没有骗你。不过你可能忘了,我也说过,我算到了吴家余孽可能会对我动手,所以我有了准备。这些人,都是我布置在暗处,用来对付吴家余孽的,可巧吴家余孽没出现,倒是让你们给撞到了碗里。这也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所以我说,你们虽然已经知道我有威胁,已经对我很重视,但明显你们对我的重视度还不够;我也说了,我很聪明,比你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而且我还提醒过你,我的命很大,有屋顶那么高,可是你不信,还认为我很狂妄!”李从璟摊摊手,有些无辜,“现在你知道了,这不是狂妄,是自信。”
他的意思是,你的失败都是你自找的,而且我还提醒过你,可是你没注意,这不能怪我。
妇人自然听懂了李从璟的言下之意,所以她气得浑身发抖。她浑身上下都是一股吸引人的狐媚味儿,所以即便是发抖,看起来也分外诱人,李从璟此时甚至不由得联想到,这妇人在榻上做那事的时候,会是怎样一种风情。
妇人气呼呼的说道:“李从璟你是很厉害,比你说得还要厉害。但若你认为你已经将奴握在手里,可以任意揉捏,那你便错了。”说完,她对身边的人下令,“发信!”
身边的一个杀手点头,然后向天射出了一支鸣笛箭。
箭射出后,妇人眉眼带笑,看着李从璟,有些得意。
李从璟也看着她,表情却比她还要得意。
过了半响,周遭没有一点儿动静,妇人就再也得意不下去了,这回,她是真的惊慌了。
“鸣笛箭,若是你布置在暗处的人还在,还能来接应你的话,想必他们也会射一支鸣镝箭作为回应,但是很可惜,他们没有。”李从璟微笑道,“这是为什么呢?我想答案已在你心里。”
妇人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早有伏兵,为何还要与我等血拼?”妇人咬牙切齿的问,她很气愤,因为她觉得自己被耍了。
李从璟一步步向妇人走来,“先前你问过我,觉得你是否聪明,我说了,你很聪明。所以你在百丈之内都布置了岗哨,并且为以防万一行动失败,你还藏着一支援军接应。我的人虽然精锐,可也不敢保证大白天能神不知鬼不觉拔掉所有岗哨,若是被你事先察觉,而我的包围圈还未完成,让你跑了,岂不可惜?而血拼,无疑是最吸引注意力的一种方式,无论是你的注意力,还是岗哨的注意力,如此我的人才能尽快而尽数拔掉你的岗哨,吃掉你的援军。”
妇人骇然:“为了将敌人一网打尽,你竟然不惜把自己置于必死之境?!你知不知道,仅是方才,你就差点儿死了!”
“我说过,我命很大,我有这个自信。”李从璟已经走到了妇人面前,“而且,不如此,怎么能留下你呢?”
“留下奴又能如何?你休想从奴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妇人视死如归道。
“这点我早有预料,能被派出来刺杀朝廷重臣的人,当然是死士,既然是死士,自然不惧一死,我也很难从你口中套出什么话。”李从璟看着她,笑意盎然,“所以在动手之前,我才与你说了那么多话,为的就是在你以为大局在握、防备松懈的时候,套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果不其然,我已知你背后之人是谁?既然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还需要再在之后对你逼供什么吗?”
妇人错愕半响,在李从璟面前,她发现自己的智商着实有些不太够用,她自小聪慧,这让她觉得很委屈,如今又面对必死之境,对方还不在意是不是杀自己,妇人想到这,委屈的掉下眼泪,竟然嗔怪道:“李从璟,你,你好狠的心!”
李从璟“嘿嘿”一笑,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指勾起妇人的下巴,看着她泪汪汪的双眼一本正经道:“大娘子,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要怜惜我么?你不是很会疼人么,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证明一番,如何啊?”
妇人睁大了眼睛,立马就要点头。
“李从璟!”就在这时,一声呼唤从屋中传出,李从璟放眼看去,就见一人在众人护卫下,堂而皇之从妇人麾下的杀手群中走过来,看向李从璟的眼神,满是关切。
长腿长发,棕衣紫氅,美艳不可方物,正是桃夭夭。
走到妇人身旁,桃夭夭顿了顿,淡淡瞥了她一眼,看向李从璟:“这就是那帮杀手的头目?”
“显然是她。”李从璟笑道。
桃夭夭比崔玲珑略高,这得以让她可以俯视对方,这会儿她意味不明道:“这家伙麾下的杀手可是厉害得很,让军情处的锐士损失不小啊,伤了近十个。这样的娘子,可是少见得很。”说着,问妇人,“你叫什么,是谁的人?”
妇人本来回瞪着桃夭夭,直到听她说军情处伤亡了十来人,眸中露出浓烈的震惊之色,她带来的人素质如何,她最清楚不过,而布置在外的人,加上岗哨,不下三十人,那股埋伏于暗处的援军都有十好几个,如此情况下,竟然只给桃夭夭带去了不到十人的伤亡?这让她难以接受。
待到桃夭夭问她姓名和来处的时候,明显没有半分客气,这让她很不悦,但这也是她的骄傲之处,于是她傲然道:“我乃山东崔氏之女!”说完,轻蔑的看着桃夭夭,反问:“你又是谁?”
“山东崔氏?”桃夭夭复述了一遍,没有理会崔玲珑的问题。
“你是谁?难道你不敢自报家门?”妇人睥睨着问,她已经输给了李从璟,所以她不打算输给桃夭夭,是以这会儿尽显骄傲,竟然追问起来。
“淇门王氏。”桃夭夭说。
“淇门王氏?咯咯,那是什么小门庭,怎么从未听说过?”妇人嗤笑起来,有贵族蔑视寒门的一贯姿态,她似乎忘了自己处于什么境遇。
“一个县邑的小族,你自然没听说过。”桃夭夭不以为意笑了笑,蓦地,她一挥手。
“啪”的一下,一巴掌甩在妇人白皙的脸上,清晰印出五个指印。
崔玲珑惊愕捂着脸。
“现在是淇门王氏打了你,你能如何?”桃夭夭问妇人。
妇人一脸恶毒的盯着桃夭夭,仿佛要把她吃了一般。
“啪”的一下,又是一巴掌,甩在妇人另一侧脸上。这下,妇人双颊都肿起来。
“现在是我桃夭夭打了你,你又能如何?”桃夭夭问。
“你……”妇人颤抖的指着桃夭夭。
桃夭夭一脚踹在妇人小腹上。她本是身手不凡之人,这一下立即让妇人身子撞上门框,轰然作响,软倒在地。
桃夭夭看了妇人一眼,淡漠道:“输了的人还这么嚣张,我最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