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 初回怀州会莫离 大军整编一万八
(第二更。)
百来人的马队行走在官道上,气场不可谓不大,尤其是这其中绝大部分人都统一着装时,给人的震撼感更强。军情处在驿站收拾了残局,将崔玲珑绑了带走,其他暗虎杀手一概就地处决,这就马不停蹄赶回怀州。
桃夭夭往身后看了一眼,崔玲珑被丢在赵象爻的马上,如此美差让赵象爻一直眉飞色舞,崔玲珑口被封住,有苦说不出,连自杀都办不到。
桃夭夭收回视线,对李从璟道:“这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暗虎是军情处的对手,这人自然交给你。”李从璟在马上摇摇晃晃,“军情处自组建以来,未逢敌手,这回有暗虎给你们做对手,也不怕你们成骄兵了。”
桃夭夭撇撇嘴,“如此勾人的女子,你便没有半分动心?直到现在,她那眼神可都直勾勾落在你身上呢。”
“这婆娘可是那人的小妾,别人用过的东西,我没太大兴趣。”李从璟淡淡道,崔玲珑之前被桃夭夭一句话激将,报出了自己的姓氏,这使得他们没费什么劲,就弄清楚了她的身份。
崔玲珑的身份,无疑让李从璟等人感到很惊讶,这回竟是钓到了一条大鱼。
桃夭夭呵呵笑了两声,自顾自吟道:“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军帅此番魏州之行,不但扳倒了宿敌,而且还抱得美人归,想来也是看不上崔玲珑这样的人了。”
桃夭夭的打趣让李从璟顿时大怒,他瞪着对方恶狠狠道:“桃夭夭,你竟然连这样的话都让下面的人报给了你,你无不无聊?!”
桃夭夭嘴角轻扬,哼了一声道:“这话如何?不都是从军帅口中说出来的,当初我听了之后,可是非常感动呢。早就知道军帅有才,却不曾想,我们杀伐果断的军帅竟然也有如此诗情,真是叫人好生意外呀!”说完“咯咯”笑起来。
李从璟脸黑下来,懒得再理这个娘们儿。
桃夭夭见李从璟不说话,说起正事来:“真是不曾想到,那人竟然会如此果断对你动手,你打算如何应对?”
李从璟有些怅然,原本他以为有些东西可比避免,现在看来有些大势终究不是自己能够左右的,刘邦和刘备一无所有的人,照样敢想当主子,何况眼下还是一个如此乱世。
沉声道:“在我初套崔玲珑的话时,我原本以为对我动手的是三哥,毕竟他动手的理由更充分一些。若不是你让她说出她的姓氏,我差点就要误会三哥,我也很意外,这人的心竟然大到了这种地步,而且这么早就有了那么大的心思,连暗虎这种组织都秘密创建了出来。”
“你能创建军情处,他为何就不能创建暗虎?”桃夭夭不以为然,“你们这些男人,一旦手里有了兵马权势,就没有一个安分的,总想冲着那个位置去。真不知那位置有什么好的,自古有多少英雄豪杰为此丧命,血的教训不仅没让人警醒,反而激发了更多的后来者。”长长叹息,看了李从璟一眼,“说到底,他不过与你是一类人罢了!”
李从璟感到很冤枉,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桃夭夭,“我何时说过我有那份心思了?你就真看出来我在朝那个位置努力?”
桃夭夭嗅之以鼻,“如非如此,你为何创建军情处?若非如此,军情处这般国家公器,你为何私用?一丘之貉,还不承认,真是虚伪。”
李从璟哑然,摇摇头不再争辩,他总不能告诉桃夭夭,我老子本就是未来皇帝,而我未来也要坐上皇帝的宝座,我做这些,是顺应历史,也是自保自强。
回到怀州,李从璟果真没有提取崔玲珑,将她直接丢给了桃夭夭,不忘叮嘱道:“百战军即日就要开赴河上,到时候与那人战场相见,说不定还会有什么龌蹉事发生,他这回是名副其实赔了夫人又折兵,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来日必定处心积虑对付我。崔玲珑身份特殊,肯定知道不少东西,你好好审审,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
他之前对崔玲珑说不需要再从她口中套什么话,显然是在扯淡。
“能动刑?”桃夭夭问。
“别弄死就行,其它的你看着办。”李从璟很“大度”道。
桃夭夭揉了揉乱糟糟的长发,摆摆手,拖着崔玲珑走了。
可怜崔玲珑一眼幽怨的望着李从璟,含泪欲滴,却无能为力。
李从璟回到刺史府,董小宛立即跑出来相迎,为他牵马坠蹬,吩咐仆人准备热汤热水,精神分外抖擞,只不过言语间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
李从璟看出她的心思,“你想是想问我在魏州的亲事如何了?”
董小宛被窥破心思,不由得脸红,掩饰道:“哪有,奴只想问问老夫人近况如何。”
“哦,娘身体很好,精神也很好。”李从璟如实回答。
董小宛恼得直跺脚。
“去将莫离叫来。”李从璟走进书房,吩咐董小宛,他是在战事方歇之时离开怀州的,很多善后的事情都是莫离在做,如今离开怀州也有些时日了,迫切想要知道各方面情况的进展。
“李哥儿不用差人去叫,我已经来了。”莫离笑意盎然摇着折扇走进来,满面春风,“恭喜李哥儿,此番魏州之行,当初的两个目的都已达成,实在是可喜可贺!”
李从璟招呼莫离落座,笑道:“你倒是腿脚利索得很,我都还没坐下你就到了,你且说说,如何便肯定当初两个目的已经达成?”
“内结枢密使,又与工部尚书结为亲家,是为内援已有;这勘定外地之事,我听闻李哥儿拜在了李存审将军门下,可知此事也已大定。”莫离坐下来之后道,啧啧一叹,“观李哥儿今日面相,红光满面,连着肉都多了几分,想必你在魏州吃得好喝的好,而且尚书千金想必也让你分外满意,‘有美一人,婉如清扬’这句话我可是听桃统率说了,哈哈,这趟魏州之行,你是走得分外潇洒啊!”
两人相视大笑,莫离这话说出来,董小宛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在一旁暗暗吐舌,小声不知嘀咕了一句什么,没让李从璟和莫离听见。
听到桃夭夭竟然将那句诗告诉了莫离,李从璟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两条黑线,恼火道:“我草了,桃夭夭这是要将这事闹得满城皆知么?”
莫离坏笑看着李从璟,也不多言,意味却是不言而喻。
李从璟不想在这事上纠缠下去,对莫离道:“说说怀州和孟州近况。”
莫离早就知道李从璟回来肯定首先有这样一问,是以准备充分,此时好整以暇道:“百战军七千老卒,五千新卒,前番一战伤亡两千左右,余一万,降卒七千多,现已尽数接受改训,各种军械因为有潞州和孟州底子,并不曾短缺,只不过你这个军帅未在怀州,是以大军没有整编,这事儿得你亲自来。”
“其次,军功都已勘定,赏钱都已发下,军职之升降,依旧需要你亲自为之。怀孟两地一切都已恢复战前秩序,卫道现坐镇孟州,清理城内旧有势力之后,得出许多良田,按照惯例已经分拨给军属,其他各项事务都在有条不紊进行;现驻守孟州的主力,仍旧是河阳军。”
李从璟点点头,这些事情的进展都不差,有莫离坐镇后方,他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遂道:“明日军营聚兵,整军提将!”
……………………
百战军经过淇门练兵,战力强悍已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因其后扩充太快,至此战力下降也是现实,之前为应对戴思远北征,李从璟将其整编为左右厢,分别用李绍城和蒙三为将,这样的编制在战胜戴思远的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百战军再次扩编之后,再沿用这样的编制,明显已经不符实际。
百战军的传统和优势,在于战力强悍,忠诚度有保障,如果将新卒和降卒尽数补充进左右厢,则会淡化这两点优势,无疑不能再称为精锐之师。
李从璟军营整编,将原来的左右厢编制废弃不用,而将一万八千人分成五部,以克怀州之后整编的五千余百战军老卒(原为七千人,后伤亡千余)为中坚,抽调四千人立为中军,再在全军中拣选忠勇之士两千人补充进来,作为中军,李从璟自带;另外千余人作为伍长、队正、都头等初级军官和核心力量,打散编入其他各军,与剩下的一万余人组成前后左右四军,每军约三千人。
如此一来,中军战力和忠诚度都有保障,是为精锐,作为战阵尖刀之用,任命孟平为中军都指挥使,分三千人让其统率,皆为步卒;另外三千人作为李从璟亲军君子都,皆为马军,他自任主将;其他四军各三千人,分别以李绍城、蒙三、彭祖山、吴钩为都指挥使,各配五百马军,作为寻常军力;又以李绍城和蒙三为全军副将,帮助李从璟约束全军。
郭威战功卓著,资历不足,李从璟让他做了君子都副都指挥使,协助他训练统带君子都,留在身边听用。林英林雄兄弟,各自担任君子都正副都虞候。
整编过程很顺利,从军营回府,桃夭夭已经恭候多时,她的事情进展的却有些困难。
章五十八 崔玲珑抵死挣扎 第五动情用巧刑
“你是说崔玲珑嘴巴出乎意料得紧,让你都有些无从下手了?”李从璟听完桃夭夭的话,略显诧异。
桃夭夭依旧把自己丰腴的身子丢在椅子上,有些恼火的抓着头发,“的确如此,本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这碎女子却死活不松口。”
李从璟想了想,问她:“你是亲自审问的,第五在不在场?”
“第五?你觉得她能行?她可还是个小孩子。”桃夭夭对李从璟要将严刑逼供这样一件事,交给第五姑娘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很意外。
李从璟笑道:“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这小妮子的能量,将这事儿交给她吧,大军即将出征,今日必须挖出我们想要的东西。”
桃夭夭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同意,“那便试试吧。不过,这碎女子可是咬定了要见你,你见不见?”
“没什么好见的,这是你们军情处内部的事务,不借助我也应当能够独立处理。”李从璟正色道。
桃夭夭点点头。
军情处监牢。
崔玲珑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当她看到一身大红衣裳,笑嘻嘻朝她迈步走来的第五时,她还不知道,眼前这个年龄只有她一半大的少女,将会是她在军情处最深沉的噩梦。眼前的少女太娇美了些,笑容也太鲜艳了些,她是那么灿烂,像是盛开在野外的百合。
崔玲珑已经一日一夜滴水未进,嘴唇也已干裂,身上更是伤痕密布,那是之前军情处对她拷打的结果,这一切都使得她精力不济,脸色有些发白,但唯独眼神还算明亮。
她本出身大族,从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如此苦难,给那人做妾之后,也是备受呵护,便是入了暗虎主事,虽有危险,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沦为阶下囚,任人折磨。她倒是曾今折磨过很多人,也有许多残忍的手段,但当她自己成为受难者时,她才知道,一个人或许不怕死,但未必经受得住酷刑。
崔玲珑对第五投去仇视的目光,啐了一口血水,嘲讽道:“李从璟手下没人了么,竟然派了你这样一个小丫头来?毛都还没长出来的丫头片子,还是回去撒娇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她很愤怒,她觉得李从璟让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来,是侮辱了她。
第五姑娘撩起裙摆在崔玲珑面前蹲下,她脸上洋溢的甜美笑容和崔玲珑的愤恨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就像一团火,无拘无束散发着火焰。这很容易让人相信,她就是一个单纯而快乐的少女,而且她的手里没拿刀刃,进屋之后更没有瞥一眼那些让人胆寒的酷刑工具,她真像一个走错门的孩子。
“咯咯,大娘,你好似不太开心呢,是什么让你的眼中饱含愤怒,是什么让你看起来如此狼狈?你这个模样,真的是很让人心疼呀。”第五凝视着崔玲珑,笑嘻嘻的说。
崔玲珑冷哼一声,情感上她觉得眼前的少女没太大威胁,但理智又告诉她,能在这个时候被派来对付她的,不会是一般角色,所以她心有戒备,“桃夭夭呢?听说她是你们的统率,她都不能从我嘴中套出什么话来,你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可以?”
第五姑娘摇头重重叹了口气,像个很成熟的大人一样,她很郑重的说:“听说你也是一个情报杀手组织的头目,我本以为你还有些聪明的,但没想到,你竟然这般蠢笨,看来你那个暗虎,还有组建暗虎的人,真的也不高明呢!哦,不是不高明,是也很愚笨!用军帅的话说,是很傻-逼呀,呵呵!”
崔玲珑怒火攻心,组建暗虎的人是她的男人,也是她今生最崇敬的人,她不能忍受一个小丫头片子这么侮辱他,虽然她不知道傻-逼是什么意思,“你给我闭嘴,臭丫头,你活腻了!”
“唉哟呀哟,还生气了呀,咯咯!”第五姑娘掩嘴而笑,“那么我来告诉你好了,你刚才的这两句话,是多么蠢的人才能说出来的。让我想想,恩,你犯了四个错误!”
“四你老母!”崔玲珑真想破口大骂。
“首先,听说你也是大族之女,想来是读过些书的,难道你就不知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桃统率是我们的大当家,但她是个善良的人,严刑逼供的事,她不需要很精通啊,因为有我呢!”第五姑娘正正经经的说,“其次,本姑娘也不是来套你的话的,套话什么的本姑娘真的没有兴趣啊,我只想从你嘴中逼出我想要的东西来,设计为套,用刑为逼,你要理解这两个字的区别呀!”
“第三,也是你错得最重要的一点,告诉你,本姑娘已经二十岁了,可不是小丫头!”第五姑娘很庄严的说,“所以,你完了!”
崔玲珑有些错愕,眼前的这个小丫头真有二十岁?
“当然啦,其实以上这些都不是那么重要了,你都可以忽略,但作为一个组织的头目,最重要的是有眼光有远见了,虽然你那个什么暗虎真的很差劲……”
第五姑娘撇撇嘴,转而认真的看着崔玲珑,“你现在已经进了我们军情处的监牢,已经成了军帅的瓮中之鳖,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好好的脱身吗?做人真的要有远见啊,这样才能看清事物发展的必然趋势,而你在我们这里往后的处境,是你一定会说出我们想要的东西的,你不会连这个都怀疑吧?你能挨过一天两天,还能挨过十天二十天?你能挨得过一两种酷刑,还能挨得过一两百种?我们能将你抓来,你难道以为我们还能奈何不了你?”
“你逃又逃不掉,死又死不了,除了招供,你还有什么路可走?”最后,第五姑娘总结了一句,“所以,大娘,你招还是不招?”
“伶牙俐齿!”崔玲珑恶狠狠道,“不招!”
崔玲珑呼吸急促了些,胸脯的起伏更加剧烈,第五方才的话确实击中了她中防御脆弱的地方,她甚至有些绝望,但要她就这么认输,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用最后的勇气喊出了这句话。
崔玲珑的最后的坚守,让第五姑娘顿时大怒,她呼的一下站起身,指着崔玲珑的鼻子骂道:“大娘,你完了!好言相劝你不听,本姑娘很生气,看来你的愚笨超乎了我的想象,既然如此,本姑娘要动刑了!”
说完,向身后招呼一声:“来呀,上菜!”
崔玲珑偏着头冷冷看着双手叉腰的第五姑娘,眼中有轻蔑之色,她原本以为第五姑娘有什么高招,不过还是要用刑,这世上的酷刑就那么些,她早有预料,她相信她挨得过去。
但是下一刻,她脸上的傲慢和轻蔑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震惊。
第五姑娘居高临下看着她,哼哼道:“本姑娘知道你不怕死,所以本姑娘就没打算把你玩儿死,你不是很骄傲吗?本姑娘倒要看看,你能骄傲到什么时候!望族之女,是不是真就和我们寻常家的女子不同!”
李从璟处理完手头的事,已是戌时,他喝完董小宛送来的鸡汤,揉了揉眉心,驱散几分疲劳,站起身,走出了书房。
军情处的结果还没有报上来,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虽然相信第五能办好这件差事,但毕竟到现在还没成效。叫上林英,带着一干亲卫,李从璟出了府门,直向军情处监牢而去。
军情处监牢灯火通明,李从璟进门走下地牢,这地方他并未来过,这时自然有人在前领路,快要到用刑的牢房时,李从璟听到两声响彻大地的尖叫,凄惨而愤怒,更多的是深沉的恐惧。
在转角处,李从璟看到了桃夭夭,她依靠在墙角,环抱双臂,两条修长的美腿曲线毕露,一览无余。
“第五在审问?”李从璟走过去问桃夭夭。
桃夭夭点点头,“嗯”了一声。
“进展如何?”李从璟又问,听那两声尖叫倒是挺吓人的,也不知第五这小妮子用了什么手段。
“招了暗虎的详细情况。”桃夭夭道,见李从璟目光有些疑惑,无奈的笑了笑,“知道你的意思是只要得到暗虎的详细情报就行,但第五这小妮子不肯罢休,她说她的步骤才走到一半,既然要玩,怎么都要玩到头才行。她想多问点有关那人的东西,毕竟崔氏是那人的妾室,深受器重,这样一来你以后要对付那人,也就更有把握。”
李从璟表示了解,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接着一身大红衣裳的第五,就像一团火一般跑了过来。
看到李从璟,第五姑娘猛地刹住车,鞋子和地板的摩擦发出一阵“吱吱”声,她脸上的笑意有些尴尬,双手连忙背于身后,干笑着向李从璟致意,“见过军帅。”
李从璟笑道:“不用藏了,我都看到你手上的血迹了。都招了么?”
第五悻悻垂下手,上面果然密布血迹,听到李从璟的问题,精神振奋的大点其头,“那人的情况,她知道的都说了。”
桃夭夭有些纳闷,问道:“你用了什么刑,她怎么这么快就招了?”
第五笑嘻嘻道:“也没什么,不过是碾碎了她的骄傲,打破了她的心理防线,用刑只是辅助,但也要用那些让她害怕的才行。”伸出手,“咯,就是用的这个!”
李从璟看到第五手上弹动的蛆虫,那些蛆虫还在血液里蠕行,嘴角抽了抽,感叹一声:“真是鬼机灵的小家伙,这种招都能想出来!”
桃夭夭直接回过身去呕吐了。
“谁让这女人不听劝告,我都好声好气跟她讲了好半天道理,偏不听,我也没有办法啊!”第五姑娘有些无辜,“她还真以为我拿她没辙,可她也是个女人啊,还是那人的小妾。要是没了女人的样子,她还怎么给他做妾,那可比死还让她难以接受。”
说完,又有些得意,眨眼挑眉问李从璟:“怎么样,军帅,我聪明吧?”
章五十九 三军出征往河上 段王不和请攻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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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集结百战军,准备出发之前,李从璟召集卫行明父子和河阳军陈青林,安排怀孟之事。此番出征河上,莫离李从璟是要带走的,他是李从璟的智囊,此番征战,战事浩大,不是一两场战斗就能解决的问题,有莫离参赞军机,李从璟才能放心。如此,坐镇怀州的任务,就落到了卫道身上。
卫道才智双全,自他出任百战军掌书击以来,及至升任怀州长史,未尝出过半分差错,是难得的军政双才,而卫行明更是处理政事的行家里手,有卫行明辅助,再用以稳重著称的荆任重领军镇守城池,则怀孟无忧。
“此番唐梁之战,重在河上,怀孟之地不会出现战事,是以军帅大可放心。下官所虑,也是将士征战之凶险,王彦章才高,河上梁军势大,此番征战之难,胜过以往如何一次,不过有莫别驾伴随军帅左右,下官亦可安心。只是不能听用于军帅帐前,下官甚为牵挂,还望军帅珍重。”
厅堂议事之时,卫道如此言说。
各方安排都没有任何异议,唯一的意外却是发生在陈青林身上,这位靠着军情处之计,谋杀了皇甫绍,而成为河阳军都指挥使的年轻将领,此番竟然一再请求随李从璟出征,言辞恳切,“幸承军帅兵锋,河阳军得以在天下大势归唐时,弃暗投明,全军上下莫不感念,青林不才,本是庸将,窃据高位,心甚忧之。如今大唐伐梁,正是我等未有尺寸之功之辈效忠国家之时,还望军帅念众将士一片心诚,予此机会。末将侍候军帅帐前,但有驱使,不敢不用命,以报军帅之恩!”
陈青林说这话时,李从璟眼中意味深远。
河阳军投靠大唐之后,仍旧驻守孟州,李从璟未借机瓦解其军,剥夺其权,不过节度使是没有了,陈青林为最高统帅,也只是一个都指挥使而已。但这些不是李从璟心慈,而是现实需要。百战军主力尽出河上,要说后方隐患,河阳军可以说算一个,毕竟才归顺不久。但在当前形势下,河阳军并没有叛唐的理由,所以李从璟并不担心。
如今陈青林主动请求跟随李从璟出征,倒是很出乎他意料。
见李从璟不予表态,陈青林继续努力道:“大争之世,凡有血气者,皆有争心,河阳军算不得天下雄师,青林亦算不得良将,但终究并非一无是处,河上梁军势大,青林请战,或许能为军帅效力一二。”
李从璟知道陈青林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也是当初策反他能够成功的原因,但陈青林的野心有多大,李从璟却不知,毕竟相处日短。
“既然陈将军愿意为国效力,本帅不是妒贤嫉能之辈,亦不会阻塞他人奋进之路,此番出征,陈将军可带军前往。”百战军自有万八千人,两三千河阳军放在身边,岂会降服不了,李从璟答应了陈青林的请求。
陈青林难掩激动,抱拳拜谢,“多谢军帅!”
大军出发之前,军情处已将河上周边,包括梁朝能够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个初步的汇总,交代了李从璟手上,是以百战军还未到河上,但对其形势,李从璟已是了若指掌。
这一日,大军出征,李从璟以李绍城为先锋,让他领其本部先行,以彭祖山为后军,为大军看管辎重,蒙三和吴钩为左右翼,他自带孟平、陈青林和君子都为中军,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赶往此行目的地:杨刘城。
崔玲珑由军情处押解,在大军后面跟着。这回出征,李从璟与那人碰面是必然,崔玲珑可能会用得着,索性就带在身边。
“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之后,又乘胜攻陷了潘张、麻家口、景店之地,德胜北城成为一座孤城,陛下得到消息之后,令宦官焦守宾赶赴杨刘城,帮助镇将李周固守,同时令朱守殷放弃德胜北城,拆屋做筏,载着兵甲去杨刘城,与李周汇合。”
“王彦章和副使段凝集结十万大军,猛攻杨刘,一日数战,多次攀上城头,亏得李周全力防御,率将士死战不退,才使得杨刘暂时得以保全。王彦章久攻杨刘不下,退回城南,另派水师据守河津,意图深远呐。”
“据军情处探明的消息,戴思远这回也在王彦章麾下效力,他前番回大梁之后被问罪,是王彦章在出征之际将他提了出来,带在身边听用。王彦章攻克德胜南城时,就是用得戴思远为先锋。”
“知耻而后勇者,戴思远也。他从上-将之位跌落下来,只能做个偏将,却能奋不顾身,心性倒是极佳。这回我等兵发杨刘,意在和陛下两面夹击,王彦章未必不会遣军前来阻截,待靠近杨刘时,此事不可不防。”
“此言甚是。”
行军路上,李从璟和莫离谈论着眼下形势。
孟平扶了扶头盔,这时接话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先行一步,去探探路如何?也免得大军中了埋伏。”
李从璟看着他打趣道:“你现在是步军统率,难道还想借用我的骑兵出战?”
孟平愤愤不平,“军中各部都有马军,就我没有,军帅你此举真是用意深刻,让我不明啊!”
李从璟和莫离哈哈大笑。
“放心吧,探听敌情这种事,有斥候锐士,不会有差的。”李从璟道,他向来重视斥候和军情,况且先锋是李绍城,怎会让大军陷入埋伏。
一身白袍的莫离往身后看了一眼,但见入目都是官道上长长的行军队伍,摆出去几里长,蔚为壮观,回过头,问李从璟:“那人的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李从璟沉默下来,长久不语,陷入深思。
实话说,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不是没想好动不动手,是没想要动手到哪个程度。
莫离抽出折扇,想要摇一摇,拿出来之后发现一边在马上颠簸,一边要摇出风度来很困难,有些恼火,只得将折扇又放回去。李从璟看见他这个动作,忍不住笑道:“你要说谋划便说,不用每回往外倒坏水都要摇你那破扇子。”
莫离也不介意,微微一笑,道:“我们既然已经捉了崔玲珑,你说那人会不会想要救人?”
“当然。”
“他会不会想要复仇?”
“当然。”
“如此,你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做?”莫离问。
李从璟没好气道:“上回是他对老子发难,还差点儿干死老子,你怎么不问问老子要怎么做?”
莫离顿时哑然,失笑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在百战军日益临近杨刘时,梁军对杨刘的攻势却缓了下来,连绵十数里的梁军大营中,王彦章正在中军大帐召集诸将军议。
因为此番北征,梁军颇有倾尽全力的意思,是以梁朝诸位大将都身在其列,满座俱是一张张拉出去震撼人心的面孔,副使段凝和偏将戴思远也在其中。
披挂严整、须发皆白的王彦章环视众将一眼,开口道:“杨刘久攻不下,方才又闻军报,李亚子亲率大军已经南下,不日即到杨刘,到时候一旦其与杨刘城内唐军汇合,势必更难战胜。诸位有什么好的破敌之策,都可以说来听听。”
“李亚子来便来了,我等又不是初次与李亚子对阵,没什么好怕的,到时候摆开阵势决战,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但除此之外,军帅岂不闻李从璟已经兵发怀州,领数万人马,日夜兼程向我们侧翼紧逼而来?”说这话的人哪里是在说什么破敌之策,简直是在跟王彦章抬杠,他便是副使段凝,军中诸将莫不知他与王彦章不和,两人经常发生口角。
王彦章看向段凝,虎目生威,“李从璟来了如何?副使又意欲如何?”他看不起段凝,不仅因为在他看来段凝才能平庸,更因为他巴结朝堂奸臣,阿谀奉承,两人不是一路人。
段凝冷笑一声,道:“末将曾听闻,李从璟麾下的百战军,极为善战,常常能以少胜多,最善奔袭战,往往能出其不意,是个劲敌。这一点,想必戴将军比我更加清楚吧?”
他瞥向脸色发青的戴思远,轻蔑之意很明显,戴思远被揭了伤疤,虽然恼怒,此时也只能强忍着怒意道:“李从璟智勇双全,百战军善战之师,的确如此。”说完,有些不服气,补充道:“末将虽曾败于李从璟之手,但无日不想要雪耻,段将军也不是百战百胜,嘲笑末将是想要如何?”
段凝没想到戴思远竟然敢忤逆他,只道他是仗着王彦章,当下冷笑道:“雪耻?你雪得了么?莫不是败了一次不够,还要败二次三次,你要败上多少次才肯甘心?”
他这话极为恶毒,不仅戴思远忍不住,王彦章也是大怒,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段凝,休得辱我大将!”深吸一口气,又道:“既然你说戴将军不能雪耻,莫非是你能战胜李从璟?”
“自然!”段凝傲慢的偏起头,“军帅若给末将三万甲士,末将必定大破李从璟,振我军威!”
“此话当真?”王彦章简直被气乐了。
“末将愿立军令状!”段凝信誓旦旦道,“若败,末将提头来见;若胜,末将也将上奏陛下,将这等无用之人驱逐出帐!”指着戴思远。
驱逐戴思远,王彦章脸面往哪里放?段凝这话的意思是,若是他胜了,王彦章就该让主帅位。让出帅位,自然是让他段凝来坐。王彦章自然知道段凝的用意,但段凝竟然拿出了立军令状的举动,又把话说得这般绝,他也不再阻拦。况且李从璟威胁侧翼,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本帅便依你,拨给你三万甲士,还希望你果能战胜李从璟!”
“多谢军帅!”段凝眼中有了阴谋得逞的笑意。
立下军令状,段凝傲然走出大帐,雄纠纠气昂昂。
章六十 落魄刀客悲杀人 梁军谋深初接战(上)
(今天三更,连发。)
段凝回到自己的军帐时,在帐门口吩咐戍卫的亲卫:“散出去把住各个路口,没有本将之令,谁也不见,三十步之内,不得有外人!”
亲卫应诺,指挥周边戍卫散开。
段凝掀帐而入,前帐中有他的幕僚和佐吏,吩咐了一句“无令不可入后账”之后,独自进了后账。后账是段凝起居之所,空间不小,各种物件一应俱全,若是有家属或者其他人随军,也都会住在后账。
此时段凝的后账中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那人一身齐整的锦袍,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负手而立,察觉到段凝进帐,露出笑容迎来,关切的问:“段将军,事情进展如何?”
段凝解下头盔丢在案桌上,一屁股坐下来,好似很累很需要放松,他半坐半卧在案几后,云淡风轻而又有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态,在锦袍男子快要等不及的时候,才笑着开口,不无得意道:“本帅亲自出马,焉有不手到擒来之理?你且放心,王彦章那老儿已经答应给本帅三万兵马,让本帅去拦截李从璟。”
锦袍男子抱拳称贺,“恭喜段将军!如此一来你我的计划便能顺利实施了。”
“那是自然。”段凝坐起身,招手示意锦袍男子到自己面前来,狐疑的看着他,“本帅马上就要迎战李从璟,你给本帅说实话,你们的办法真能对付李从璟?听说李从璟征战,极善使用斥候,每每都能事先察觉战机,而与他交手的将领,竟然都不能知道他的斥候是何时查探到的己方情报!”
“段将军只管放心便是。”锦袍男子做出保证,神态比段凝还要自信,“李从璟善用斥候,这你我已知。俗话说人有所持,必死于所持。李从璟如是。只要我们对付好他的斥候,他就成了瞎子聋子。到时候大军奔袭,就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他怎么都不会预料到,将军竟然会离开河上要塞,主动奔袭于他,到时候定能奇袭成功!”
“好!”段凝拍案而起,“若果能如此,本帅与贵主人结为八拜之交,从此以后福祸与共,同谋大事!”
“在下代我家将军,谢过戴将军!”
两人对坐密语,敲定了许多行动细节,锦袍男子离开的时候,段凝更是起身相送了到了大帐门口。回到后帐,一个文士模样的男子走进来,在段凝身边对他细语道:“大帅真的相信此人能得手?”
“他值不值得本帅相信,接下来的行动就会明了。”段凝去案几上拿起头盔,拍了拍头盔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至于他们到底能不能得手,本帅并不在意。我有三万兵马,对付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有这些奇计辅助更好,没有,本帅也是手到擒来。归根结底,这回主动去迎战李从璟,不是因为这些人,而是本帅要借此大胜,将王彦章这老不死的赶回去!”
他本是十万梁军精锐的主帅,大梁北面招讨使,王彦章一来他就成了副的,兵权旁落,早有怨气。
说完,有些恨意,又骂了一句:“这老不死的,竟敢来抢老子的饭碗?!”
距离杨刘以西百十里的地方,有一支五百余人的骑兵队伍正在急速东行,看这些骑兵的装备,就知道这是一支分外精锐的马军,在战场上他们是尖刀,在战场下他们是虎狼。这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地势平坦的四野,让人能知什么叫做大地的辽阔。
“军帅,前方有火光!”一名骑士指着某处大声道。
不远处,有一小村,民户不少,火光从村中窜起,高达数丈,虽不足以映亮天际,却点燃了一方水土。
平地起狼烟。
马队在这里停了下来,为首几人策马前行几步,望着那正毁于大火的村落。不时,一骑从前方奔回,马上骑士落马禀报:“军帅,前方是梁军在掠村,约莫一都人马!”
在缓坡上驻足的几骑中,有一位白袍书生模样的人,容貌俊美,有魏晋之风,他皱了皱眉头,对身边的一位将领道:“梁军无道,劫掠村庄,残害百姓,军帅当救之!”
其后有一将领,闻言附和:“自古大军集结鏖战之地,百姓必遭横祸,生灵涂炭。然,他们有何过错,生于斯长于斯,做了一辈子良民,负担沉重的苛捐杂税,艰难度日。便是如此,一旦所在之地起战事,男子充入军中为壮丁,妇人女子遭受欺凌,运气好的能保全性命,运气不好的被驱赶攻城,死于非命。军帅,军中先生每日教我等识字读书,教授忠义为国为民之理,现见如此人间惨剧,请军帅许末将前去宰了这些梁军!”
他们口中的“军帅”年纪轻轻,不过二十来岁大小,但面容刚毅如铁铸一般,一身气质如尖刀锋刃,让人无法直视。闻听众人之言,“军帅”嘴角动了动,想了想,以他一贯沉稳的语气道:“我等王师,理应救民。”
得了他的帅令,众人回归马队,五百人策马向村庄而去。须臾临近,马队分为三部,两翼成两股支流,左右包围村庄,第三部留驻原地。先前在缓坡上的几人,缓缓行向村庄。
火势不减,他们也终于看清了村中的梁军,听见了梁军放肆的狞笑。
“军帅,下令吧!”先前请命出战的年轻将领急切道,“宰了这帮畜生!”
“军帅”看了一眼半里之外的村庄,正要同意部将的请求,异变陡生。
一道人影冲向村落。
日暮时分,四野光线暗淡,唯独村中大火周围亮如白昼,那人冲向村中,众人只能看到一道黑影。他的速度极快,每跑一步脚后跟就飞起一抹泥土,形如草上飞。
他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他很快就靠近了村内外的梁军,那些正在淫欢和抢掠的梁军。众人看得很清楚,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把长刀。
“此人要作甚?”看到那道人影,白袍书生模样的人惊异万分。
“他要杀人。”请战的年轻将领沉声道。
“他要一人杀百人?”白袍书生失声。
年轻将领沉默了。
“军帅”却平淡道:“他的所作所为,就是这么个意思。”
那道身影的确是要杀人,因为他手中的长刀已经砍掉了一名梁军的脖子,又递进了一名梁军的胸膛。
梁军的甲胄隔住了他的长刀,他弃了手中刀,又从腰间拔出一把刀来。杀向那些向他围过来的梁军,他的身影矫健异常,在人群中往来奔驰,在他面前从来都没有一合之敌。他杀人的动作极快,以至于有时候他来不及抽出他刺进敌人身体里刀,就放弃了手中的刀,又从身上拔出一把来。
他身上到底有几把刀,众人离得远,看不清楚。
他经过的地方,已经倒下了十多具梁军尸体,四周的梁军从各处围向他,而他也终于从单手持刀,变成了双手持刀。双手持刀后,他的动作更快了些,杀人的效率更高了些,身法也更加诡异起来。
虽然他身边有数十梁军,但场中的形势分明不是梁军围攻他,而是他在冲杀梁军,他永远在前行,永远在挥刀。
“这是一个刀客。”年轻将领说。
“或许,是一个侠客。行江湖路,理不平事。”白袍书生感叹道。
年轻的军帅摇了摇头,对众人道:“他或许是一名刀客,亦或许是一名侠客,但是现在,他是一个为爱拔刀的人。你们听,他在喊,每杀一个人,他都要喊一个名字,你们听见了没?”
“小青。”白袍书生侧耳倾听之后,说出了这个名字。
军帅点了点头。
白袍书生怅然望天,喃喃道:“这或许是一个浪漫的爱情故事,但绝对不是一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这个刀客既然有这般身手,显然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人,他先前不在村中,此时才回来,或许正是因为他外出去闯荡了。好男儿,志在四方,年少觅封侯。只是可惜,当他回来的时候,梦里的温柔乡已经化成一片火海。他一个人回来,这说明他没有闯出名堂,他回来,说明他疲倦了,或许想家了,只是他可能不曾想到,离家一遭,不仅什么都没有捞着,反而连家都没有了……”
虽不同命,但书生好似能感同身受刀客的心境,说完这番话,他脸色并不太好,“所以他每杀一个人,都要喊一声那人的名字,为爱,为痛,为恨……”
书生不说话了。
军帅沉默了一会儿,“这就是乱世。”
众人心头都有些沉重,听了书生的分析,他们更能感受到乱世这两个字的沉重。
年轻将领抬起头,直视着他一直以来都很敬佩的军帅,庄重的问:“军帅,我们从军,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战斗,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建功立业,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封妻荫子,为了在这大争之世为自己和子孙争一份荣华富贵,为了做人上人。
不等军帅回答,虽然年轻,但已是一生颠沛流离的年轻将领激动的继续道:“战争,战争,每有战争的地方,都要死人,军人战死,马革裹尸,百姓横死,白骨露于野。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有一个家,都有父母妻儿,都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末将自幼失去双亲,深知其痛,但每一场战争,死去的人何止千万,那又该有多少痛?军帅,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杀戮,又是为了什么?死这么多人,留这么多痛,又是为了什么?”
章六十一 落魄刀客悲杀人 梁军谋深初接战(中)
(第二更。)
年轻将领说完这些话,胸膛剧烈起伏,直视着他们的军帅,希望得到满意的回答。他还很年轻,刚刚及冠,所以有很多事他看不明白。因为还没看明白,所以他有很多疑问,因为疑问,他希望得到答案。
这位才跟随他们军帅不久的年轻将领所不知道的是,同样的问题,早已困扰他们的军帅许久。
“郭威,我且问你,在百战军打下怀孟之后,那里的百姓生活如何?”李从璟迎上郭威的目光,郑重的问他。
郭威怔了怔,回忆起怀孟的情形来,那里在被百战军占领之后,平民百姓都得到了土地、家园,不复有一个流民。
“这是乱世,乱世就有杀伐,就有征战,就要死人。这是事实,你我无法改变。”李从璟看着他,缓缓为他解答,“有一位枭雄说过,天下丧乱,始于人心丧乱,欲治乱世,先治人心。人心不乱,天下可安。这也是我为何要在百战军中普及儒家学说的道理,我希望你们心里都装下两个字:天下。”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一位老将军跟我说过,年轻的时候,他征战杀伐,是为建功立业,直到走得路多了,见过的事多了,人也老了,才知道什么叫做为国为民。什么叫为国为民?这是我希望你们从先生那里学到的东西。”
“郭威,你刚才问,战争与杀戮,带来那么多痛苦与牺牲,是为了什么?而今我告诉你,你且细听:战争与杀戮,是为了没有这些痛苦与牺牲。天下已经乱了,要终止乱象,唯有扼杀乱象。要这天下不再因兵祸而死人,要天下大治,要和平,只有四个字:以杀止杀。”李从璟语气很慢,因为他希望身边的所有人都听清楚,“战争,就是为了没有战争。郭威,你可听明白了?”
郭威沉默了很久,眉头紧皱,他仔细思索着李从璟的话,最后他抬起头,眸中有精光闪烁,“所以,百战军要赢下一切战争,战胜一切对手,方能使得天下安定,不复有杀戮与痛苦,是不是?”
李从璟笑了,“正是。”
他心想,郭威原本是五代乱世中难得的明君,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心中有黎民苦难的人,才能真正为百姓着想,做出一些对百姓有利之举。
“那个刀客快支持不住了。”一身白袍的莫离这时提醒众人。
满村皆火光的地方,刀客杀了数十人,终于渐渐不支。这本在众人意料之中,一个人再如何厉害,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硬撼一支军队。因为军队有战阵,一旦结阵,刀客的刀再快,也只有被剁死的份。
村中的梁军在付出了小半的代价之后,终于汇集到一起,稳住了阵脚,而这个时候,就是刀客的末日。
李从璟对郭威下令,“救下他。这些梁军,一个都不放过。”
郭威欣然领命,马蹄轻盈而矫健的奔出去,对早就蓄势待发的君子都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君子都动手的时候,刀客已经受伤,滴血的伤口染红了他的布衣,面对甲兵森然的梁军,他没有丝毫畏惧。战阵中,为首的梁军拉开弓弦,瞄准了刀客,面色狰狞的对他说了一句“狗日的杂种,让你-妈-的嚣张,给老子去死!”
轰然而至的君子都,让刀客和梁军都错愕无比,梁军都头手中的箭还没有发出去,就死在了君子都的弩箭下。君子都甚至没有冲阵,只是一轮齐射,梁军就一层层倒下,死得七七八八,剩下的人看清楚对方是唐军,连忙举手投降。
李从璟来到战斗发生的地方的时候,刀客正抱着一具女子的身体嚎啕大哭。看着周边三十多具因刀伤而死的梁军尸体,李从璟对刀客的身手极为钦佩,他应该是个极为刚毅的汉子,不如此刀法不至于这般凌厉,但也因其如此,他的哭声悲怆的让人不忍听闻。
村子已经完全笼罩在火光中,烧毁得差不多,君子都没有再试图灭火,一片狼藉中,李从璟看清了刀客的模样。
披风散发,满脸胡渣,面如刀刻,身似劲松,布衣只是最普通的料子,已经被洗得发白,脚上的靴子已经破了一道口子,这些都显现出他的落魄。但就是这样一个落魄的人,身上却带着六把刀鞘。左右腰间各二,后背还背着两把,这些刀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甚至有些陈旧,刀柄上缠着布条。
“不是武痴,就是刀痴。”莫离如此评价。
李从璟轻轻摇头,感叹道:“既是武痴,也是刀痴。”
坐在地上抱着心爱女子大哭的刀客,早已泪流满面,他神色间的悲伤让人不忍直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悔恨。君子都立马周围,刀客却像没看见一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他怀中的女子赤身**,只是被一件麻衣裹着身子,头发很长,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子。
“军帅,已经问过了,这些人是段凝的兵。”郭威走过来对李从璟道。
“段凝经营河上防线多年,河上的梁军,都可以说是段凝的麾下。”李从璟不置可否,“还问出什么来了?”
“这些人位卑职小,不知其他。军帅,如何处置?”郭威过来问。
“留着吧,与梁军交战的时候或许用得着。”李从璟摆摆手,又嘱咐了一句,“安排人手将村民尸体就地掩埋,今日月色不错,我等继续东行。”
李从璟这趟带五百君子都东行,并非是闲来无事到处乱跑,而是百战军斥候出了意外。先前被他派遣出去的斥候,无一人回报军情,斥候指挥使孙二牛气得亲自带人出营,也是多时未归,李从璟这才亲自赶往前线查看情况。
百战军的斥候素质如何,在怀州一役已经得到证明,但眼下大军还未到杨刘城,便出现这等情况,不得不说很是让李从璟意外。截杀敌军斥候,这是百战军素来拿手的事情,现在被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从璟也想来看看对方是何方高人。
交战之前,摸清敌情很重要,李从璟也必须看看梁军虚实。这种事之前李存勖经常为之,李从璟跟着他征战日久,也深知这其中的门道。
临走之前,李从璟看了那刀客一眼,见他还沉浸在痛苦之中,叮嘱留守将士留意一些。见识过对方的身手之后,李从璟也对他有了兴趣,无论如何,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做个贴身侍卫总是不错的。
李从璟的心思自然瞒不过莫离,启程之后,他笑着对李从璟道:“昔年刘寄奴征战天下时,身边有一勇士,人谓之‘勿跋扈,付丁旿’,闻听此人力大无穷,勇武兼备,是难得的侍卫之才。方才我见李哥儿对那刀客看了好几眼,莫非是有意将此人招揽?”
李从璟并没有直接回答莫离的问题,而是笑着说道:“丁旿不仅是刘寄奴贴身亲卫,也曾上过战场,黄河岸边一个却月阵,以几百人大败鲜卑数千铁骑,可是威名赫赫。自上回在驿站被崔玲珑那妇人算计之后,我就在想选拔一些骁勇之士为贴身护卫,只不过寻常之勇易得,有万夫不当之勇者就少有了。”
话尽于此,两人也就不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加速赶路。
这一走,便是几个时辰。
野外寂静异常,四处都没有火光,只有马蹄声此起彼伏,黑夜最是叫人心生忌惮,因为你总是不知道有什么危险隐藏在暗处,也不知这些危险是否会要你性命。很多时候,当你发现危机时,就该你命丧黄泉。
李从璟等人发现前方有人接近时,两者相距已不过百余步。
不等他下令,君子都锐士都已经刀出鞘,箭上弦,弩机端平。
“军帅,孙二牛回来了!”前方人群中,一人喊道,打出暗号,却是先前派出去的游骑。
“军帅快走,梁军马军已经尾随而至!”这是孙二牛的声音,他边奔驰边喊。
其实不用孙二牛示警,李从璟已经发现了他身后的追兵,因为隆隆的马蹄声已经响起,火把汇集的光点连绵出现在视野里。
“军帅,双方相距已是太近,仓促回头恐怕会被追上!”郭威说道,“事到如今,不如迎战?”
“战!”李从璟拔出横刀,下令。
孙二牛等人奔到李从璟等人身前,勒住马,转身。前方,大批梁军已经出现在视野,观其动静,怕是不下千人。
“梁军在前方河谷布下了口袋,有重兵戍守,之前派出去的斥候之所以没有人回来,就是在河谷中被尽数捕杀!”孙二牛紧急向李从璟交代了情况,神色愤恨,“末将领人前往,虽然察觉得早,及时撤退,却还是被梁军咬住了尾巴!”
李从璟没有多言,其中情况乃至细节如何,有什么变故,都不是此时能够解决的问题。此时众人要面对的,是杀退追上来的梁军,然后才能安然撤离。其实从斥候无所回报的时候,李从璟就已经预感到梁军异常,这种异常,意味着大战提前到来。
“君子都,破阵!”两军相遇,众将士呼和一声,杀向梁军。
夜。血色的夜。
章六十二 落魄刀客悲杀人 梁军谋深初接战(下)
(第三更。)
段建功是段凝的侄子,也是段凝麾下的骠骑校尉,统率一千马军。与段凝麾下很多靠裙带关系混上军职的子弟不同,段建功有实打实的真本事,不仅带兵治军颇有大家之风,且熟读兵法,是段凝颇为倚重的实权将领。
此番唐梁河上大战,德胜城一役立功的都是王彦章的嫡系,是他在军中的老部下,其中尤其以戴思远军功最甚。向来作为河上梁军主力的段建功,这一战却是什么功劳都没有捞着,这让他心中极为不快。接下来的杨刘城攻坚战,上阵的也是以步军为主力,段建功更加没有用武之地。
大丈夫投身沙场,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为的不就是一展平生所学,名扬天下么,没有仗打就没有军功,谈何衣锦还乡?这些日子以来,段建功心里憋了一股狠劲,没少找段凝诉苦。
就在段建功几乎要茶饭不思的时候,机会来了。因为段凝的请命,王彦章调拨给段凝三万兵马,令段凝一举击溃从西面来的百战军。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段建功兴奋异常,一脚踹开榻上的娇-娘子,跑到段凝面前,拼死拼活要讨一份前锋的差事。
要说段凝虽然在很多人眼中没什么本事,但在段建功看来,段凝精明起来的时候,那简直和军神药师有的一拼。这回,段凝给段建功的命令是,让他在三湾河谷埋伏,但凡有唐军斥候,尽数杀之。
因为三湾河谷是西来唐军向东的必经之路,所以段建功的任务并不难。就在段建功嫌弃这份差事没有难度的时候,段凝却意味深长的告诉他,若是三日后天明之前他没有放过一个唐军,那么他的任务就会由截杀变为先锋,并且会再给他一千马军,长驱直入去给百战军迎头痛击。
当时段建功很诧异,心想要是如此,自己不是送上去给百战军作肥肉么。
段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满脸笑意告诉他,大军将会在三日后天明之前,分三路悄然西进,只要他能吃掉百战军的斥候,大军就能在天明时分完成对百战军的合围之势。天明之后,百战军就算反应过来,也来不及了。
段建功不由得大声称妙。
段凝最后叮嘱他,此计关键,在截杀百战军斥候的同时,大军隐蔽奇袭,在百战军反应过来之前,完成合围之势,所以截杀百战军斥候至为关键。
段建功到了三湾河谷之后,埋伏在两侧,两日以来,截杀了百战军百十名斥候,为了不放过漏网之鱼,便是连过往百姓,他都照杀不误,这十几里的河谷之地,在这两日成了名副其实的乱葬岗。
到最后,段建功不得不佩服百战军使用斥候的本事。百战军的斥候足够多,多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百战军的斥候足够狡猾,要不是贪婪的士卒去搜被杀百姓的身,就不会发现这些百姓身上有密信,他就无法知晓这些人竟然也是斥候,要不是他的人够多,密布山林,他不会发现有斥候试图穿越山林绕过这里……
“李从璟是个疯子,百战军是一群疯子!”这是段建功最后发出的感慨。但无论如何,他的任务快要完成了,只要坚持到今日天明,没有百战军斥候过往这里,他就能挥师急进,去迎战李从璟,建功立业。
但是变故就发生在入夜后,一支足有百人的百战军斥候,出现在段建功的视野,当时段建功几乎以为自己看错,要知道斥候是精锐中的精锐,一般都是两人左右成一组,就算有什么情况,也没见过超过一队斥候一起行动的,而眼前这队斥候,竟然有足足百人!
段建功在惊讶的同时,没忘记自己的本职,他下令将这队斥候放进河谷,准备聚歼。眼看这支斥候快要进入埋伏圈,他们竟然调转马头就跑!
段建功不只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知道,不能放过这群斥候,稍一思量,段建功就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千马军,尽数追击。
如此一来,就能尽数斩杀这支斥候,更能趁势西进。从百战军派出百人斥候的行为中,段建功就可看出百战军已经起了疑心,既然如此,反正时辰也快到了,不如直接西进,见机行事。
段建功追杀的百人斥候队,就是孙二牛亲自率领的斥候精锐。孙二牛在对比斥候可以覆盖的范围后,知道问题出现在三湾河谷,他本打算出了三湾河谷就分散,但是进了河谷之后,他就察觉到不对,所以他果断下令回头,就是为了试一试河谷有没有梁军。
不试还好,这一试,竟然试出千余梁军,漫山遍野像疯狗一样,对着他们就冲上来,孙二牛吓得心头一跳,当即就变假跑为真跑。
段建功见孙二牛要跑,哪里会放过,一千人马在他的指令下迈开了脚丫子狂奔。
一路追杀,孙二牛的百人斥候队开始时有所损失,之后速度提上来,伤亡就几乎没有了,但也甩不开梁军。段建功一看这有些追不上,不由得大急,心想若是放他们跑回去,那此番段凝的计划要糟,立即下了死命令,不追上不准停下来。
这一追,就是几个时辰,到后面,前后的人马都没了力气,双方也都换了马,但距离仍旧存在。孙二牛等人没空闲喝水,段建功也不顾上吃干粮,两方你瞪我我瞪你,就看谁先坚持不住。
眼看这出你跑我追的戏码就要一直演下去,变故出现在他们半路遇上了李从璟和君子都的时候。
因为君子都是深入敌境,没有打火把,行进的速度也不快,碰到段建功的时候,李从璟一声令下,孙二牛当先回了头,君子都一拥而上,向梁军杀过去。
段建功扮演着老鹰的角色,追小鸡追了半宿,虽然没追到,但也一直气定神闲,这会儿见小鸡们发了疯,转头杀过来,不由得一阵错愕,待看清小鸡们身后,跟着黑压压一片如狼似虎的鸡妈妈时,顿时吓了一跳。
段建功也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马,但狭路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段建功还是知道的,再说现在要跑也来不及了,他也没有逢敌不战而先逃的战例,当即拔出横刀,大声喊道:“迎敌!”
早就听说百战军能战,段建功早就想领教一番,心想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老子名字都叫建功,这回一定要建一个大大的功。冲出去没两步,眼看就要接阵,对面那黑压压一片沉寂的唐军,冷不防突然大吼了一声,“君子都,破阵!”
与身边那些成天想着立功封侯却不知道行动,只会做白日梦的同袍不同,段建功深知知己知彼的道理,所以他对百战军是了解过一些的。他知道百战军英勇敢战,所向披靡,这都不算什么,但百战军中,有一支人数不多,但绝对妖异的存在,那就是君子都!
段建功更加知道,君子都是李从璟的亲军,君子都在何处,那就意味着李从璟也在何处。
段建功有一个兄长,名叫段振林,曾任怀州长和城镇将。去年雪夜,他和他麾下的一千将士,被一支三百人的唐军偷袭,全军覆没,家产都被抄了。那支三百人的唐军,就叫君子都。
段建功心头巨震,心跳加速,他一刀砍向对面的唐军,大吼:“李从璟何在?”
“在这!”他这话一说完,就看到面对面的一个年轻唐军将领淡淡说了一声,随后对方的刀就到了他脖子前。
段建功大骇,连忙举刀格挡,“嘭”的一声,段建功虎口发麻。但让他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脑袋。他心中不由得有些得意,心道李从璟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遇敌杀敌,逢将斩将嘛。
带着这种欣喜的心态,段建功冲入君子都阵中,他心想:看我杀破君子都!
然后,段建功就悲剧了。
刀光剑影迎面而来,密集如网,段建功左支右挡,不一会儿就身中一刀,更被震落了手中横刀。骇然惊诧间,突入阵中只十数步,段建功就被一员小将擒在了马上。
直到身子落在马背上,像一条干肉一样挂着,段建功还没反应过来:他妈的我这就被擒获了?我还没杀敌建功,这就成了俘虏?
当他回头一看,看到他麾下的马军,已被冲得七零八落,没几下就落荒而逃时,他惊得心都要跳出来。
“我一定是在做梦!”段建功闭上眼,自我催眠,“好可怕的噩梦……肯定是被鬼压床了……”
可惜,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还身在“梦中”。
是役,梁军疲惫之师遭遇君子都,李从璟领军冲杀,身先士卒,只一阵,五百君子都便杀溃一千梁军。千余梁军马军,被冲散阵型,丢下主将惊惶逃窜,火把丢了一地。
当天空露出一线鱼肚白时,君子都停止了对梁军的追杀,在李从璟的将令下集结休整,准备接下来的行动。
擒获段建功的小将,不是别人,就是君子都副都虞候林雄。当林雄将这员梁军主将拖下马时,他发现这家伙一直在发愣,跟他说话也没反应,林雄恼火的给了他一巴掌。
一巴掌之后,这员梁军骑将一屁股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妈的这个噩梦好长!”君子都众将士听到这名梁将边哭边喊。
章六十三 敌情我意难分辨 一路前行且向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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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从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喝水一边吃干粮,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段建功,略带莫名其妙的对莫离说:“这回出征莫不是撞着邪了,见到一个人都要哭?”
莫离干净齐整的白袍上沾上了血迹,他正一脸苦闷的对着那团血迹束手无策,闻言也看了段建功一眼,“你觉得他哭得伤心吗?”
“很伤心啊,跟昨晚那名刀客有得一拼。”李从璟老老实实说,他递了一份清水和干粮给莫离,莫离接过清水,却摆手没拿干粮。
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莫离掏出折扇,打开轻摇了两下,在李从璟身旁坐下来,“事实告诉我们,只有有故事的人,才能哭得如此伤心。这家伙,应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李从璟寻思了下,招呼林英,让他将段建功带过来。
到李从璟面前的时候,段建功已经止住了哭,看来是接受了眼下是现实而不是梦境的事实,他目光还有些呆滞,这让李从璟心头微微有些异样,他语气尽量柔和的问他:“你们在三湾河谷埋伏了多少人?”
“一千。”段建功站在李从璟面前,目光空洞,机械的回答。
“后面还有无援军?”李从璟又问。
“一千。”段建功答。
李从璟皱了皱眉,心想难道他已经只知道说“一千”这两个字?遂换了种问题,问:“段凝此番出战的计划是什么?”
段建功刚想开口,才发出一个“兵”字,立即闭上了嘴巴,眼神恢复清明,再看李从璟时充满戒备,顿了顿,开口:“你觉得我会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你吗?”
他这话说得很认真很理所应当。
李从璟有些想笑,好歹忍住了,他看着一脸认真的段建功,很严肃的说:“你要是不回答我的问题,你会没命的。”
段建功生气了,他有些激动的大声道:“大丈夫宁死不屈,好男儿保家卫国战死沙场乃是荣耀,你要杀我便杀,想要我投敌卖国,休想!”
李从璟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因为他感觉到段建功说这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他或许真的不怕死。戏谑的看了段建功一眼,李从璟笑道:“你被段凝抛弃了,做了诱饵,你可知道?”
段建功更生气了,他愤怒的盯着李从璟,火气冲冲道:“李从璟,你也是一员战功赫赫的大将,本将曾以为你必定勇谋善断,但今日一见,你却太叫本将失望!你想挑拨本将和段将军的关系,让我出卖段将军,你不觉得这样的反间计太幼稚了吗?!”
这回不仅是李从璟失笑,就连莫离都没忍住,哈哈笑出了声,他性子洒脱,举止随心,这会儿一笑便笑得前俯后仰。
段建功恼火的瞪了莫离一眼,却不好说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俘虏。李从璟站起身,拍拍段建功的肩膀,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你不相信,我也不会逼你相信,往后你会明白的。不过你现在虽然做了俘虏,我却不是非杀你不可,你就跟我大军行动,日后你若想通了,你就会知道,效忠国家,并不一定要效忠主将的。”
说罢,不等段建功说什么,摆摆手,让林英将他带了下去。又叫林雄过来,夸赞他道:“擒获敌军将领,大功一件,先给你记着。”
林雄嘿嘿笑道:“小菜,小菜!”
这时候一支骑队从后方奔驰而来。是李从璟昨夜留在后面掩埋村民尸体的那些将士,这会儿赶了上来。李从璟看了一眼,发现昨晚那名刀客也在这些人中,下马后,刀客跟着一名将士来到李从璟身前。
李从璟一边照顾战马吃喝,一边接见了这名刀客。
“我们离开的时候,他非要跟来,说请见军帅一面。”将士向李从璟汇报。
李从璟点点头,让这名军士下去休息,手里为战马梳理鬃毛的动作不停,看了刀客一眼。
这名刀客的年纪应该不会很大,至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但模样却很沧桑,这不仅是因为他一脸胡渣,头发也散乱,皮肤蜡黄略黑,而是他那双眸子,仿佛沉淀了半个世纪的风雨故事,看着叫人心酸。
刀客站在李从璟身边,静静看着李从璟照料战马,他这一生的经历或许坎坷,但他的腰板依旧挺得很直,李从璟昨天的感觉没错,他就像悬崖边的劲松,虽历经风吹日晒,依旧一身傲骨。
李从璟不说话,刀客也没说话,他身上有股桀骜不驯的气质,但也懂得尊卑,知道要李从璟先开口。
“下葬了?”李从璟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葬了。”刀客说,他的声音很醇厚,他知道李从璟问的是谁。
李从璟照顾完了战马,拍拍马脖子,战马愉悦的嘶鸣一声,跑到一边去了。他转过身面对刀客,问:“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刀客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无论是李从璟的战马,还是在一旁摇扇子打量他的莫离,他都没去注意,现在李从璟站在他前面,他的目光就落在李从璟身上,他问:“听说将军要迎战段凝?”
“不错。”李从璟差不多知道了刀客的来意。
刀客道:“我要杀段凝,为小青和村里人报仇。请将军将我留在身边,我愿为将军效力。”
他的话很直接,如同他昨晚杀人的刀,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他这话说得很自然,也很有自信,只有自信的人,才会在话中流露出李从璟一定会用他的意思。
刀客的确很有本事,至少身手是李从璟生平所仅见,但现在李从璟差不多知道,如此有本事的一个人,为何会混得如此落魄了,他太直接,为人处世也太干,不懂变通。或者说,他不屑于变通。有本事的人总是有几分傲骨。
但这样的人,往往重情重义,李从璟喜欢重情义的人。
李从璟没有立即应允刀客,而是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六把刀,说道:“你的刀很快,也很多,但一个人的刀再快再多,单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刀客默然,他明白李从璟的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刀客道:“我知道将军不可能因为我要报仇,而让大军配合我,我若是到了将军身边效力,将军便是有意让我报仇,也不会改变既定的征战步骤,不仅如此,我还要听令于将军的指令,不给将军添麻烦。如此,我可能永远杀不了段凝,甚至连近他身的机会都没有,即便是将军击败了段凝。”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道:“不错。”
刀客确实有些自负,但他有自知之明,他知道李从璟不可能为了收下他这个人,而刻意做太多,尤其是涉及大军行动的层面。
刀客再度陷入沉默。李从璟看得出来,他在深思。
“你不用现在就回答我,你可以多想些时候,想得清楚些。”李从璟说。
“不,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布衣刀客看向李从璟,“在来的路上,我就已经想通。”说到这里,他在李从璟面前俯身跪下来,道:“我叫丁黑,愿自此跟随将军,在将军帐前效力!”
他这话说得很庄重,李从璟知道说出这样一番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扶起刀客,李从璟心里非常欣喜,能得到这样一位刀客,品性身手俱佳,日后能有多大的用处不可预知,他道:“我是李从璟。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先做一员亲卫吧。”
刀客的选择并不出奇,他若想报仇,跟在李从璟身边还有一线可能,若是不借助李从璟,他连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丁黑抱拳应诺。
叫来林英,让他带着丁黑下去安顿,李从璟回到莫离身边坐下来。
“这个丁黑倒是有些意思,昨夜你救下他,又为他掩埋乡亲,更是答应给他报仇的机会,他却连一个谢字都没有,奇!”莫离饶有意味的笑道。
李从璟摇摇头,回答了莫离的问题,“这样的人,若是给你说谢,那可能就意味着你们之间债务已清,他也不会再为你做什么;不说谢,他就可能拿一辈子来还你的恩情。”
莫离微笑道:“这样的家伙,一是一,二是二,恩怨分明,纳言敏行。李哥儿,看来你又捡到了一个宝贝。”
李从璟笑得有些得意。
在此处稍事停留,李从璟让君子都再度列好队形,在准备出发之前,后面跟上来了一支马军队伍,不下两三千人。这支马队在到此之后,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很自觉的汇入到君子都的队形后面。他们,正是余下的两千五百君子都。
至此,君子都已经尽数集结在此,等候李从璟的差遣。
“李哥儿,此行何处?”跨上战马,莫离笑问李从璟,趁着赶路前最后的空档,他摇了几下折扇之后,把它收了起来。
握住马缰绳,李从璟眼神落于前方,他抬起手,向前一指,道:“向东!”
章六十四 敌情我意难分辨 一路前行且向东(下)
段凝率领本部人马到达新乡后,进了城中驻扎下来,几日来的急速行军,让他也颇为劳累,不过每每想到能一举击溃李从璟的两万百战军,段凝的心情就要好上一些,这让他的胃口不错,一连吃了三碗米饭。
最新的消息,三路大军已经到达预定位置,只待过了今夜,明日一大早,三路大军就会同时向百战军所在的地方发动奔袭,以三面合围之势,将百战军包围在野外,聚而歼之。
至于段凝自己,那是不会亲临前线的,作为主将,坐镇后方,调度全军才是正经。不如此,如何显现出他的高明?当然,后方比较安全,不过这一点段凝是不会承认的。
不过他还算知晓轻重,将主力都派往了前线,没有因为自己在后方,而带太多兵马,毕竟战事在前方,而且百战军素来敢战,人马多派往前线,他自个儿把握也大一些。
“半路遇袭,身陷敌围,前狼后虎,又没有城池可以据守,就算你是百战百胜的李从璟,战力彪悍的百战军,看你还能有几分斗志,不落荒而逃才怪。加之我军力又高过你,你还能不就地束手就擒?”想到明日决战,段凝脸上渐渐浮上了浓浓的笑意,再念及大功告成之后,王彦章乖乖让出帅位,满脸凄惨的离开军营,他心中又是一阵老大的畅快。
“王彦章啊王彦章,不要怪本帅,谁让你不在家好好养老,要跑出来跟本帅争军权?老而不死是为贼,你既然甘愿做贼,怎能怪本帅让你难堪?”段凝心头冷笑。
正在段凝一边泡脚,一边做着美梦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亲卫在门外道:“崔先生求见。”
“让崔先生进来。”对这位给他出了奇计的崔先生,段凝还是颇为礼遇的,尤其是近来的行动,要是没有那位崔先生配合,梁军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潜伏到百战军身侧。
进门的崔先生,便是段凝先前在军帐接见过的锦袍男子,他进屋之后,向段凝行了一礼,笑道:“大战之前,段将军气定神闲,起居如常,当真是好气度好风采,在下佩服!”
段凝示意崔先生随意入座,任由侍女给自己擦脚,闻言淡然的摆摆手,表示区区小节不必称赞,问道:“这回大军能够顺利进军,都是有劳崔先生的手下,拔出了百战军的眼线,崔先生和令将军有大功。不过说来本帅倒是好奇,崔先生手下的这些人,都是什么来头,竟然如此厉害?”
“百战军之所以屡战屡胜,半数原因可归结于其刺探军情的工作做得极为出色。李从璟麾下有一组织,名为军情处,皆尽精锐,平日藏于各处,战时为百战军递送情报,防不胜防,由是李从璟能在战前对敌情了如指掌。如此,哪有不回回大胜的道理?”崔先生笑呵呵的为段凝解释,“此番入河上,虽然三湾河谷是大军必经之地,但实际上,李从璟的斥候和眼线,早已从各个地方迂回到了河上,所以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威胁。”
“在下不才,手下人手却深谙百战军斥候和眼线行动之道,因而能在关键时候给予截杀和阻拦,不使其有递回情报的机会,拖住了这几日,而将军趁机进军,所以大功告成。”崔先生说到这里,话头止住,却是不肯再往深处说了。
段凝知道这事涉及人家**,也不再多问,只是感叹道:“所以你让本帅早早在三湾河谷埋伏大量人手,行动起来毫不遮掩,其实段建功只不过是个幌子和诱饵罢了,为的就是吸引百战军的注意力,让百战军的斥候都去查勘三湾河谷,而无论百战军是派斥候去三湾河谷,还是大军前去,其实都被扰乱了视线。而当他们反应过来,本帅已经完成了对百战军的合围!”
“这两日我三路大军经过的地方,本有百战军的眼线,但你的人之前不动,只在这两日突然发力控制其眼线,李从璟就算察觉到异常,没了情报递回,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被动挨打了!”段凝叹了口气,坦白道:“之前先生之计,本帅只是作为辅助,现在才知道先生才高啊!”
“非是在下才高,而是我家将军才高!”崔先生笑道。
段凝不去纠结这茬,转而问道:“百战军败局已定,但崔先生曾说,必能取李从璟首级,先生何以有如此把握?李从璟若是想逃,要去追他可不容易啊!”
崔先生笑而不答,“这个,请容在下先卖个关子。不过段将军放心,派去做这事的人,身手之高,是在下生平仅见。他是第一当之无愧,但第二,却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万无一失!”
桃夭夭这两日心情有些不太好。
心情不好的由头,源自于李从璟的前些时候的一份命令。
这份命令,在第五姑娘逼供了崔玲珑之后的翌日清晨,就下发到了她的手上,听说还是李从璟和莫离忙活了一个晚上得出的成果,但桃夭夭却有些难以领这样的情。虽然从内心讲,桃夭夭也知道李从璟和莫离是对的,但是代价,在她看来大了些。
要死一些人。
房间内,一灯如豆,伏在案上的桃夭夭头发四散,轻轻叹了口气,说服自己收拾好情绪。默默思索了一会儿近来的诸多行动,她朝门口问道:“几更了?”
“三更了,大当家。”门口戍卫的军情处锐士回答道。
“三更,快了,这样的日子要结束了。”桃夭夭呢喃了一句,起身离开案桌,走到门口,“让诸位统领立即过来听令。”
吩咐完这句话,桃夭夭伸了个懒腰,好在门口的戍卫都是女子,她倒不用担心自己曲线毕露,看了一眼天空,繁星点点,这意味着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也不知李从璟这厮能不能打赢这一仗。”她又喃喃自语了一句,说完,暗自呸了一声,恼道:我担心这厮作甚!
不多时,在这座城中的军情处大小统领都到了房中,男男女女共有六七人。他们进来的时候,桃夭夭已经坐回到了案桌后面。
“这两日的情况如何,都说说看。”桃夭夭看向众人。
第五姑娘率先开口道:“依照桃姐姐的吩咐,各部在收缩人力的同时,卖出破绽让对方占了些小便宜,但对方的底细,我等都已经摸清楚。他们有多少人,落脚点在何处,用什么方式传信,都在我们掌握之中。”
想了想,桃夭夭又问第五:“军帅行动此番是由你照料,大军行动周边的暗虎人手都控制住了?”
第五姑娘拍着胸脯道:“桃姐姐放心好了,保证军帅的行动沿途不会有人察觉,待到他们察觉的时候,那肯定是军帅已经到了目的地,准备动手了。”
桃夭夭“嗯”了一声,轻轻点头,站起身,环视众人一眼,正色道:“军情处向来为大军眼睛,每有战事,军情处都为先驱,奋战在第一线。但自军情处组建以来,从未遇到过真正的对手。这回,我们真正的对手来了。”
“这是一场从未有过的战争,超出了常规作战的模式,没有前车之鉴可以遵循,一切都靠你我杀出一条血路。军情处成立当日,军帅就说过,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我将这话送给你们。”
最后,桃夭夭沉声道:“佛晓时分,各部行动。此战,就算拼到最后一人,也只许胜,不许败!”
众人应诺。
桃夭夭挥挥手,众人鱼贯出门。
各位统领走后,桃夭夭回到里间。里间有两名军情处锐士,看押着一位神情萎靡的人犯——崔玲珑。
看到桃夭夭进来,崔玲珑眼中迸射出仇恨的目光,仿佛要将桃夭夭烧化一般。在崔玲珑面前坐下,瞄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愤恨,桃夭夭失笑道:“怎么,你有什么话想说?”
“你们不会得逞的!”面无血色的崔玲珑咬牙切齿道,她的声音很低哑,大概是饮食不济的缘故。
桃夭夭望着崔玲珑好大一会儿,缓缓道:“若是没有你招供的暗虎情报,这回行动我们就算要得手,可能会难上许多,代价可能也要更大一些。但既然有你这位二档头提供的信息,我们对暗虎已是了如指掌,而暗虎对我们却还只是甚少,以有心算无心,我们又计划周密,你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得逞?”
崔玲珑一阵挣扎,但是她被绑着身子,这样剧烈的动作只会牵动她的伤势,她像一只饿狼一般嘶吼起来,“你和李从璟都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桃夭夭哂笑一声,站起身,失去了和崔玲珑继续谈话的兴趣,临走之前俯视着她淡淡道:“看来你已经完全崩溃了,要不然也不会只剩下谩骂。现在,我要去收拾你往日的部下了,你很快就会和其中很多人团聚的。如果那人知道你背叛了他,我想他会很‘开心’的……”
说完这话,桃夭夭已经出了门,只留下崔玲珑在原地不停嘶喊咒骂。
某地,李从璟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城池。
他笑着对莫离道:“走吧,是时候给段凝来一记狠的了。要不然他还真以为百战军是软柿子,可以任由他揉捏了。”
莫离笑意盎然,“这时候段凝说不得正笑得欢畅呢,他的三路大军,卯足了劲儿向西奔驰,可是打着一口将百战军吞下去的打算,这会儿那边的战事应该已经开打了。”
“不得不说,段凝的胃口真的很大。”李从璟不无促狭道,“相比之下,我的胃口就小多了,我可没想过吃下他麾下的三万梁军,我只想吃下他一个人,能得如此,我的肚子就分外饱了!”
章六十五 谋主智算敌军行 三千锐士擒段凝
(反正是两章连发,索性不分章了,六千字。多谢东丁扬的捧场!)
作为一个在信息爆炸时代生活了半生的天外来客,李从璟的军事思想较之同时代的军人要灵活得多,视野也要开阔得多,这些潜移默化的东西在李从璟执掌一军之后,效用愈发显现出来。先是组建百战军军情处,着力于军情信息,其作用如何,已经在以往的战争中得到证明。这回李从璟单带三千君子都百里奔行,也是如此。
出现在李从璟视野中的城池,不是别的城池,就是新乡城。
段凝现在就落脚在新乡城。作为三万梁军的指挥部所在,段凝所在的新乡城,是其大军的后方中枢,同时,也是梁军军力最为薄弱的地方。这很好理解,战争开始之后,交战的地方,才是双方囤积重兵的地方。在段凝眼中,百战军主力现在所在的地点,是此番大战的关键点,他的三万大军分为三路,正是往那里奔袭而去。
今日天明,那一方的战争就已经打响。
此刻驻扎在新乡城的梁军,只是段凝的护卫亲军而已,而且还不是主力。亲军作为主将嫡系中的嫡系,自然是要去前线捞军功的,躲在后方作甚?所以此番梁军防备最弱的地方,就是后方。
但要穿透前线到达敌军的后方,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就好比进家门要入后院,前院都是有层层人力把守的。而且,后方往往比前方要更危险,因为你已经孤军深入。
现在,李从璟带领君子都,就到了梁军后方段凝指挥部的眼皮子底下,这在平常看来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然而,更为重要的是,李从璟缘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怎样越过梁军防线的?
李从璟一声令下,三千君子都锐士立即围了新乡城。新乡城上的梁军,在发现君子都的时候,就如同看见鬼一般,无不吓了一大跳,城头一片惊慌之声,有人急忙去禀报段凝,同时紧闭城门。君子都俱都是骑兵,没有给梁军反应的时间,在段凝还没到城头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对新乡城的合围。
李从璟策马不紧不慢到达新乡城城下时,城头的梁军骇然之余,有小校大声喊话,问城下来者何人。李从璟气定神闲的往城头看了一眼,取下弓箭,相距百步一箭射过去,铁箭飞射而出,射断了小校身边的“段”字大旗,惊得小校差点儿抱头鼠窜,在君子都一片哄笑声中,半截大旗掉落下城墙,林雄大声回了一句“百战军李从璟到此,叫段凝速速滚出来!”
城上梁军在这一箭之威下,个个面无人色,待听到是李从璟亲至,更是震惊。人的名树的影,百战军从无一败的战绩是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李从璟用兵莫测都有万千颗人头作为陪衬,岂是能叫人小瞧的?况且三千君子都毫无道理,突然出现在兵力虚弱的新乡城外,就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看见城上梁军反应,莫离晒然轻笑道:“段凝久为梁军北面招讨使,率领十万大军在河上驻扎数年,本以为军威不差,现在看来,却是叫人失望了些。”
李从璟笑道:“本是豪强之家,家中防卫严密,正派了家丁去对付强盗,突然叫盗贼半夜持刀闯进了卧室,便是好汉也要惊慌,何况段凝?”
“接下来如何?”莫离问。
李从璟淡淡吐出两个字:“攻城!”
……………………………
早在百战军出发赶往河上时,莫离便就暗虎会如何对付李从璟,与他进行了讨论,在得到段凝率领三万梁军西来的消息时,李从璟和莫离又对战事进行了推演。经过几日紧锣密鼓的“庙算”,联合各方传回的消息,在大战之前,李从璟就制定了这回百战军的作战计划。
当时当日,李从璟与莫离的谋划,可以接着李从璟那句“上回是他对老子发难,还差点儿干死老子,你怎么不问问老子要怎么做?”开始。
李从璟话虽如此说,但战争乃是一件严肃无比的事,所以他还是示意莫离先说说他想法。他们试图先弄清敌方的意图,再来制定应对之策。
莫离说:“驿站埋伏刺杀之事,是那人率先对你发难,你被迫应对,若是他得手也就罢了,此事了结,偏偏他没得手。既然刀子已经亮出来,那么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些船上了就下不来,有些路走了就回不了头,只能埋头行到天黑。这件事发生之时,即代表着那人和你之间的战争已经打响。既然战争已经开始,那么在分出胜负之前,便不会停止;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只有一方彻底倒下了,死亡了,搏杀才会落下帷幕。李哥儿以为然否?”
“自然如此。”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实,李从璟不需要否认,他笑了笑,“更何况我们还抓了崔玲珑,杀身之仇,夺妻之恨,如何能够罢休?这回他失了手,就必然会有下一次行动。下一回动手,他就不仅是要致我于死地,更要夺回崔玲珑了。”
莫离笑道:“所以你事先就放出了崔玲珑没死,并且还被随军携带的风声,为的就是接下来的谋划吧?”
“知我者,莫离也。”李从璟哈哈一笑。
“既然要动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前番他驿站刺杀之举,可谓果断,动作也是极快。观其往日之言行,可知其来日之举止。可以想象,接下来他的行动,必定也十分果断,而且迅捷。”莫离说,顿了顿,“从逻辑的角度上来说,他要对付你,无非两种方式。一者,直接使用其自身势力,对你直接发难,就如驿站刺杀;二者,借用他人之力,间接对付你。”
李从璟摇头道:“第一种方式不大可能,且不说他自身势力本就弱小,此番河上大战,他也没有太多机会对我动手,更别说擅自动手会引起诸方主意了,更重要的是,经历上次之事后,我必定严加防备。所以,我料定他必定采取第二种方式。”
莫离点头,“第一种方式易于防范,第二种方式则防不胜防,因为我们很难预料他将假借何人之力。”
李从璟沉吟道:“这也不难分析,他要联合他人对付我,自然要选择我的敌人。而眼下,经过魏州一行,扳倒吴靖忠之后,我朝中的敌人已是屈指可数,而能在河上战场给他提供助力的就更少,这样的人,不难分析得出。”
“然也。”莫离笑容更甚,“事实是:河上战场,百战军最明显也是最有实力的敌人,就是梁军。所以那人要动手,必定选择梁军作为助力。选择梁军,有三个好处。”
“哪三个好处?”李从璟问。
“其一,出其不意,谁也不会料到他竟然能跟敌军联手;其二,不留痕迹,不管此事成与不成,证据都在梁军那边,我们纵然怀疑,也无法查证;其三,一劳永逸,梁军与其他人不同,梁军若败百战军,必定赶尽杀绝,如是,你当再无翻身之机。”莫离拿着折起的折扇画着圈,“有此三个好处,即便通敌乃是大险之事,那人也愿意铤而走险。现在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他到底会选择哪位梁军将领作为盟友。”
李从璟嗤笑一声,又沉思道:“这也不难分析。如今河上梁军,有实力的就那么几位,大致可以分为两方,一为王彦章,一为段凝。王彦章是被重新起用之将,在河上梁军中根基不深,根基不深,就不敢肆意妄为,不敢肆意妄为,就不敢与敌军结盟互利,况且王彦章一身正气,如此之事只怕是也会不耻。如此说来,那人必定选择段凝一方之将,而段凝一方的将领,以段凝为首,他自然没有舍其首就其尾的道理,况且段凝此人,乃谄媚小人,嫉妒贤能,醉心弄权,如今他被王彦章夺了军权,正是想要翻身的时候,若联合段凝,送给段凝一份‘功劳’,则段凝大有可能动心。”
莫离很认同李从璟的结论,他接着道:“此番若是段凝西来迎战百战军,则此事**不离十了。在得出这些答案之后,接下来我们面临的问题,就关系到具体战争细节方面了。即,那人和段凝如何合作,又打算怎样算计百战军。”
李从璟露出一个会意的笑容,道:“莫哥儿,说说你的想法。”
莫离微微一笑,在李从璟面前他无需客套,更无须藏拙,直接道:“兵法云,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取胜之道也。今番如是。那人手中有兵,但兵不可妄动,所以他能用的力量,便只剩下暗虎。暗虎为情报杀手组织,有两个功用:眼与刀。而段凝手中有大军,大军所至,战场厮杀也,为取胜之根本。所以,那人与段凝的合作,是很明显的一种方式:暗虎为辅,梁军为本。”
“如何为辅,如何为本?”李从璟问。
“以辅为援,以本取胜。”莫离先道八个字,而后开始缓缓解说,“暗虎,类似于军情处。眼睛的功用,是为大军探听敌情,刀子的功用,是戳瞎对方的眼睛,同时,也可能刺杀敌方要将。所以暗虎所行之事,就是军情处以往所行之事。在暗虎为梁军掌控了视野,而蒙蔽了百战军的眼睛之后,梁军趁势而进,以百战军以往的战法,或者奇袭,或者迂回,总之,以出其不意制胜!这,便是暗虎与梁军合作之道!”
听完莫离的话,李从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半响,抬起头,问莫离:“既如此,我等如何应对?”
莫离狡黠的笑了,“只四个字: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李从璟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莫离颔首道:“军情处向来都是百战军眼睛,暗虎要成为梁军的眼睛,就要先对付军情处,将军情处在河上的眼睛尽数拔去,让百战军成为瞎子,只留下他们的眼睛。既然暗虎有如此打算,那我们便顺了他们的意思,令军情处在各地的锐士,卖出破绽,让暗虎占些便宜,让他们自以为已经控制了军情处的情报传递,同时,令军情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收缩兵力的同时,借助暗虎行动的痕迹,盯紧暗虎。在必要的时候,雷霆一击,将暗虎尽数捕杀,让梁军成为瞎子聋子,而我等趁势进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奇也,正也。此计甚好!”李从璟哈哈大笑,“莫哥儿果然是我之大脑,不愧谋主之称!”
“些许小计而已,当不得军帅如此夸奖。”莫离装模作样拱手一礼,随即和李从璟相视大笑。笑罢,补充道:“此番往河上,有了如此行动依据,就看梁军怎么出招了,关键是选对时机,抓住机会,如此方能毕其功于一役。但若是没抓对时机,则有可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当然,暗虎和梁军也可能有其他行动,这都需要后续情报到手之后,再做分析。王彦章是当世名将,观其取德胜南城之战,可知其用兵如神,也需得防范他有什么后手。个中曲折细节,李哥儿熟思之。”
………………………
新乡城外,君子都四面攻城,其势如潮。
李从璟和莫离立马城外,观战场局势。
“果如之前你之所料,段凝以暗虎为辅,对河上各地军情处锐士动了手,而他自己则派出三万大军,兵分三路对百战军展开合围,他自己坐镇后方,调度全局。”李从璟面露笑意,“只是段凝恐怕想不到,我们会突然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战场厮杀,意气之争。梁军突见我军,已是意外惊惧,不知战场形势何如,士无战心,这新乡城梁军亦不多,旦夕之间定然是我囊中之物也。”
莫离弹了弹白袍褶子上的灰尘,气态潇洒,微笑道:“李绍城已经令斥候送来消息,他那边的大战已经开打,三万梁军合围,士气如虹,确实不容小觑啊。”
李从璟神色淡然,“李绍城是个将才,随我左右日久,指挥大军应战不在话下。又早就得了我的命令,据险而守,加之彭祖山和孟平等将相助,即便是面对近两倍于己的梁军,也是万无一失。退一步说,坚持了十天半月无虞。十天半月,何须那么久,段凝一旦成为我囊中之物,梁军必溃。”
莫离虽然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心思在急速周转,思虑各方,“军情处最新消息,他们对各地的暗虎杀手,也都展开了反攻。桃统率憋了好几日的气,这会儿发泄出来……啧啧,小生都不敢想那场面,那些暗虎杀手,唯有自求多福喽。而没了暗虎的消息,段凝从一切尽在掌握,到失去一切消息,这就好比千里目突然成了瞎子,够他慌得了。”
李从璟有些得意,微微颔首,“咱们这回将计就计,在得知段凝在新乡城后,从三湾河谷一路杀过来,沿途没有梁军探子发现我们的行踪,就已经说明军情处的安排没有大问题。桃夭夭的得手,应该只是赢多大的问题,失手应无可能。”
莫离表示同意李从璟的观点。
这时,君子都的攻势停了下来,第一波试探性进攻结束,将士退后,稍事休整,再依照刚才试探的结果,重点进攻梁军防御薄弱点,准备一鼓作气拿下新乡城。这回李从璟没有选择围三缺一,就是不打算放跑段凝。新乡城上的梁军,在见识了君子都的勇猛之后,本就没有几分斗志的士气,已是跌倒谷底,要不是段凝在此,他们又多是段凝亲军,怕是早就要出现溃逃的迹象了。
趁着双方暂歇的空档,一身鲜亮甲胄的段凝,在一众护卫的拥簇下走上了城头,先是来来往往鼓舞了一番士气,然后站在城楼前,叉腰指着李从璟大骂不休,要李从璟过来答话。
李从璟策马前行两步,笑呵呵的望着素未谋面的段凝,令身边亲卫大声说话:“真是闻名不如一见,段将军用兵如神,本帅今日领教了。原来这世上尚有一种留着屁股给人家踹的战法,可是头回得见,得多谢段将军赏脸呐!”说完,众人哄笑。
段凝大怒,也让亲卫大声回答:“李从璟你休得嚣张,你可知本帅的三万大军,已经将尔等主力包围,正在聚歼?不出今日,必有胜报传回!李从璟,你的死期就要到了!”
两将阵前对骂这种事,无非是长自家志气,灭他人威风,借此振奋士气罢了。寻常士卒不知大军战略层面的东西,也不知道各方战场形势,因而这种时候往往不是比拼谁家已经得势,而是比谁家的口才好,能说倒对方。骂战胜的一方,士气能显著提升,有利于厮杀。如今段凝已是身陷危境,自然要借助这种方式,好好坚定一下士卒战心,要不然必死无疑。
听了段凝的话,李从璟嗅之以鼻,回应道:“今日本帅能领君子都到你眼前,难道你还不知悔醒?若是你的谋划果真成功,本帅如今当在你的重重包围下苦战,又何以能来攻你的老巢?本帅既能来攻你老巢,就说明你的谋划已经败了!段凝,你若投降,本帅尚能留你一命,若是顽抗到底,本帅自会攻破你的城池,来取下你的人头!”
说完,不忘策反梁军士卒:“尔等梁军将士且听:如今段凝已败,我君子都四面围城,你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若是投降,本帅饶尔等不死,本帅军中半数为梁军降卒,尔等应知。但若是尔等抵死相抗,本帅严告尔等,必定杀无赦!”
段凝见李从璟能言善辩,气得跳脚,他身旁的锦衣崔先生,见段凝落了下风,士气更加低迷,不得不出声帮腔,“李从璟,你军情处的人,已皆尽死于我手,你有多少时日没有收到情报了,你自己难道不知?我虽不知你是如何偷偷跑到这里来的,但若是你想凭此就狐假虎威,迷惑我等,吓唬我等,却是休想!你且稍待,我自有大军来援。你如今自投罗网,正省得我等去找你,今日你既然来了,这里就是你的坟墓!李从璟,你等着受死吧!”
他这话说得颇有道理,梁军士气稍振。
李从璟自然不会认输,继续冷嘲热讽:“本帅奔袭百里而至此地,若是你的人真能对付得了我军情处,为何事先没有得到消息,而布置防备?你的那些杀手,现在早已成了我军情处的刀下鬼!说起情报,你今日可收到一丝一毫情报?而本帅既然知道段凝在此,这还不能说明我大局在握?今日本帅来,就是为取段凝人头而来,你等若愿陪葬,那便怪不得我!”
说罢,不再跟段凝继续打嘴仗,一挥手,下令君子都全力攻城!
段凝一看君子都又扑了上来,又恼又恐,急得团团转。
李从璟看着城头哂笑一声,爆粗口道:“妈的比,跟我打情报战,老子比你先进了一千年!”
回头吩咐身后的人:“新乡城不可守,段凝必弃城而逃,本帅看他身旁那个锦衣男子有些谋略,出城的时候可能会找人假扮段凝混淆视听,林英,你带人去东城门候着,万万不可走掉了段凝!”
新乡城只有东西两个城门,李从璟所在是西城门,所以段凝要逃只能走东城门,由是如此安排。林英抱拳应诺。
一直默默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丁黑,这时候道:“军帅,请容卑职与林将军一同前往,去截杀段凝此贼!”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点头允许了。
林英离开几个时辰之后,新乡城破。
君子都随即杀入城中,这标志着这场李从璟与段凝之间的情报战、袭击战,最终以李从璟的得胜而告终。
然而要败段凝麾下三万梁军,还须得段凝首级,若是让段凝逃脱,加之李绍城不可能大败两倍于己的梁军,则段凝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若是如此,一切又回到原点。李从璟奔袭百里,为的就是段凝,自然不能让他跑了。
城破之后,君子都城内城外四下搜捕段凝。
小半日之后,林英回报,丁黑已经逮住了段凝。
章六十六 人算尽不如天算 奔离新乡向西战
段凝被抓,李从璟心情不错,他之前在城下与段凝骂战时,丁黑就跟在身旁,以丁黑跟段凝的深仇大恨,想来丁黑是不至于认错的。一想到此番一击得手,李从璟表面上不动神色,心里乐开了花。
不多时,一队骑兵入城,为首的丁黑马背上载着一人,往城头而来。李从璟远远望去,见丁黑马上的人果然是那身鲜亮的甲胄,不由得喜上眉梢,对身边的莫离道:“此番之胜,出人意料之顺利,乃是我百战军建功河上之兆,难得啊!”
莫离也笑道:“段凝久为十万梁军主将,抓住了他,不仅李绍城之困得解,河上梁军也必定人心惶惶,士气低落,此番灭梁之战,已在我手。可喜可贺!”
说罢两人开怀大笑,身边众将莫不欣喜,只觉得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扬名立万就在今日了。只有郭威略微不乐,遗憾的想:擒敌将帅,乃战场书数一数二之大功,不曾想却叫这新来的丁黑子给抢来了去。暗自叹了一口气。
众人都很开心,但是不到片刻,他们就开心不起来了。
丁黑拧着马上的人到了李从璟面前,将那人丢在李从璟面前,抱拳道:“段凝在此,但凭军帅发落!”众将士都看着他和被丢在地上瑟瑟发抖掩面羞愧的段凝,各自面带笑意,连带对这个新来的家伙都顺眼了许多。
李从璟没管段凝,先拍着丁黑的肩膀,欣慰的勉励了他几句,“前日得卿,便知卿早晚为我建功,只是不曾想来得这么快罢了,卿真乃是我的福将,得卿在左右,日后我不知要平添多少功劳啊!”
丁黑依旧是那副刀刻的表情,仿佛永远不知道变化似的,李从璟这番话说得极为真诚,丁黑竟然没有神色变化,可见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或许他还未从前日的悲伤中走出来,因而不会喜悦。丁黑道:“请军帅查看此人是否为段凝,若得军帅验证,卑职这便要砍下他的人头,祭奠小青和我死去的乡亲!”
李从璟也不再做样子,俯身去提段凝,意欲将他拉起来看看他的面貌。
一点寒芒先到。
变故来得如此突然。
在李从璟去拉段凝的同时,之前一直畏畏缩缩的段凝,突然从怀里拔出一把匕首,以闪电之势,刺向李从璟胸口,面色狰狞!
谁也不曾料想会有如此变故,段凝既然已被俘虏,在众将士众目睽睽之将,他焉敢向李从璟发难?这是众人怎么都想不到的事!而且两人近在咫尺,李从璟一脸得意笑容的去提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半点防备!段凝看准时机,这会儿突然出手,动作快得不可思议,根本也不能给人反应的时间!
李从璟也没有想到段凝到了这个份上,竟然还会想要杀自己,更想不到他身上还藏有利刃,在段凝出手的时候,他甚至连表情变化都没有完成,惊愕意外的眼神只流露出一半,段凝的刀尖就接触到了他的胸甲!
满座之人俱皆意外,电光火石之间也都没有来得及做出应对,包括李从璟本人。莫离号称算无遗策,也无法料知眼下变故!
但有一人例外。
在段凝动手的时候,一直看着段凝的他也动了手。
在段凝匕首的刀尖已经触及李从璟胸甲的时候,他的脚踹在了段凝肩膀上,不等匕首刺破胸甲,他就将段凝踹翻在地!
丁黑。这个身手非凡的刀客。他的刀格外的快,所以他的眼神也格外锋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动作跟得上他的眼神!
丁黑一脚踹翻之后,手中已经多了一把出鞘的长刀,架在还来不及爬起的段凝脖子上,眼神凛冽。
“大贼!”林英嘶吼一声,目疵欲裂,跨出一步,紧跟着丁黑的刀,一刀斩向段凝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他本是李从璟护卫亲军出身,而今竟然有人差些在他面前杀了李从璟,他悔恨交加,盛怒之下出手,哪有半分余地,一刀斩下,锋刃在切断段凝的脖子之后,直接砍进了砖石里,入石三分。
一击拿掉段凝性命,林英弃刀,轰然跪下,拜倒在李从璟面前,哭喊:“末将护卫不周,请军帅取下末将人头,以正军法!”
众人皆尽跪倒而拜,异口同声:“我等护卫不周,请军帅责罚!”城头上,跪倒一大片。丁黑同时也跪下身。
莫离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失神不已,双手微微颤抖,连折扇掉到了地上,都没有察觉,这会儿勉强看了李丛景一眼。他虽不是武夫,但方才之惊险,李从璟丧命只在瞬息之间,他简直不能想象若是段凝得手的后果!
李从璟早已恢复正常神色,面对众将士的请罪,他置若罔闻,迈步走到段凝身前,捡起了段凝血淋淋的人头,仔细端详。
末了,李从璟说了一句话,“此人并非段凝。”他虽极力克制情绪,但这句话说出口,仍是杀气腾腾。
“什么?!”众将士莫不大惊失色。
旋即,百十道杀人般的目光,一起射向俯身而跪的丁黑。林英大怒起身,一把拔出镶嵌在砖石上的横刀,直向丁黑,“丁黑,你竟然带了个杀手来见军帅?!”
现在跟在李从璟身边的将士,都是李从璟贴身亲卫,他们前日也见识过丁黑杀梁军时的身手,这会儿林英一拔刀一声吼,立即纷纷拔刀出鞘,将丁黑围在中间,个个神色不善。林雄更是护在李从璟身前。
一片刀光中,丁黑仍旧半跪着身,并不曾有半分动作,沉默得犹如一块坚石,仿佛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李从璟拨开林雄,向前两步,走到了丁黑面前。
丁黑这才抬起头,直视着李从璟。
那目光,竟然是分外坦然平静,没有半点儿波澜。
“把刀都收起来!”李从璟沉声道,“方才若不是丁黑相救,本帅早已身死,丁黑焉会害我?你们把刀指着救我之人,是想作甚?!”
众人闻言,立即讪讪。
莫离在一旁沉默不语。
林英犹且不甘心,道:“可俘虏是他抓回来的!”
李从璟冷然道:“本帅早就说过,段凝若逃,必定令人假扮自己。这人身材相貌与段凝都有相似之处,又一身段凝之前所穿甲胄,丁黑如何分辨得出?都给本帅将刀收起来!”
众人这才收了刀,有的人对丁黑露出歉然之色,不过林英倒是没有,护卫主帅乃是重责,便是错怪了人,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扶起丁黑,安慰了他一句,示意他不要将方才之事挂在心上。丁黑嘴角动了动,终究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抱拳。
“李哥儿,段凝已遁,如今已追之不及,我等如之奈何?”莫离这时候问。
李从璟长吐一口气,“人皆有势运,段凝能为十万梁军主将,可见其势运不小,这回他侥幸逃脱,也是他势运未尽。怪不得众将士。”安抚了一下军心,李从璟继续道:“此番本想擒段凝而一劳永逸,赢下此战,但如今此事已不需再提,既然如此,那就堂堂正正迎击梁军!段凝既逃,梁军无帅,本帅还能赢不了他们?”
“本帅令:君子都立即集结,舍弃新乡,即刻火速西驰,支援大军主力!”
……………………………
新乡以东三十里之外一处密林中。
两三百梁军骑兵集结于此。这些梁骑看起来都有些狼狈,面上的神色也有些低落,下了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处,小声嘀咕着些什么。他们从新乡城一路奔逃至此,后有君子都追兵,张皇不已,好在君子都现在都撤了回去,他们这才有机会停下来暂歇片刻。
人群比较集中的地方,有一位着普通将士衣甲的汉子,头发略显散乱,眼中犹残留有惊惧之色,在他身旁,有一位着锦衣长袍的男子,正在向西张望。这两人,前者是段凝,后者是那位“崔先生”。
“真是想不到李从璟这厮竟然会悄无声息出现在新乡城外,也不知他是怎么跑过来的,害得本帅差点儿把命丢在新乡,真是晦气!”段凝恼羞成怒的咒骂了几句,看了正在张望西方的崔义符一眼,冷哼一声,“先生不是说你的手下个个都是精锐杀手,在江湖上都是声名赫赫之辈,这回来河上,早已经将李从璟军情处那些碟子都控制好了么?现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李从璟出现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崔义符有苦说不出,索性不做辩解,而是说起了眼下的事,道:“方才若不是在下出面,拦住了那黑衣刀客,段将军现在还能在这嘲讽在下么?”
段凝顿时哑然。方才他们一路东逃,君子都在后面紧追不舍,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黑衣刀客,举刀就朝段凝杀过去,段凝和其亲卫都在慌张逃命,谁也没想到路边竟然跳出来这么个杀神,再说那刀客身手也确实厉害,一个措手不及,段凝身边亲卫被连杀数人,那刀客就将刀架在了段凝的脖子上。那时候,是崔义符出现,阻止了黑衣刀客的行为。
那黑衣刀客似乎认得崔义符,真住了手不说,还被崔义符拉到一边耳语了许久,最后那刀客不知怎么就放弃了要杀段凝的打算。末了,崔义符将早就准备好的假扮段凝的人拉了出来,交代一番,让黑衣刀客带了回去。
这一连串的事,从黑衣刀客突然出现,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到崔义符一声呵斥,黑衣刀客停止下下手,最后黑衣刀客带着一个假冒的自己离去,段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无论如何,被李从璟踹了屁股,段凝心中很气恼,但在李从璟手上捡了一条命,段凝又很庆幸,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交杂下,段凝心中的真不是个滋味儿。
在此处休息了许久,崔义符叹了口气,道:“新乡城没有大动静,看来没有得手。”露出遗憾之色。
段凝莫名其妙,拉着崔义符问了半天,崔义符终于将个中曲折给段凝说了。段凝听罢,一愣一愣的,张大的嘴半天没合上。最终,段凝也是默然无语。
入夜之后,君子都撤离新乡城,向西而行的消息传到段凝这里,崔义符劝他:“如今李从璟西去,必然是为了对付段将军麾下三万大军,段将军应当尽快赶过去主持大局!”
段凝想了想,果断摇头,“李从璟就在前面,我们人手不多,跟过去要是被李从璟发现,那岂不是送上去给人家下酒?不能去!”
“可西边儿有段将军麾下三万大军,正在与百战军交战,难道段将军要舍其自己不下不顾?”崔义符有些生气。
段凝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作为主将,骤然遇袭已是让前方将士担心,但如今本帅无恙,前方将士想必也能安然对敌,李从璟那厮狡猾得很,若是我现在凑上去,被他设计捉了去,那才是害了前线三万大军,此诚不可为之。”
………………………………
“李绍城如今驻守在曲城,昨日辰时,三万梁军出现在曲城外,围了城池。最新战报,是李绍城昨日与今日与梁军交阵数场,各有损伤。李绍城留彭祖山镇守城池,自己带着孟平驻扎在城外,昨日与梁军交战,便是在城外阵战。”
从新乡城出发,君子都连夜回师,到了翌日黄昏,终于赶到了百战军主力驻扎之处,隔着十来里的距离,让君子都隐蔽停留之后,李从璟带着一干人等接近了曲城,寻了一个高处,观察曲城外的梁军营盘。
曲城不大,位于唐梁交界处,时常易手。梁军北攻时,曲城成为梁城,唐军南下时,曲城为唐城。这回百战军东来,曲城又到了李从璟手里。这样一个四战之地,又非要塞,城防自然谈不上如何坚固,李绍城将百战军精锐尽数驻扎城外,与梁军阵战,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从李从璟说在山包望过去,可见曲城如盘,城外有营寨,是百战军所在。在往外,是连成一片的梁军大营,军帐如星,望楼如戟,巍峨壮观,充满肃杀之气。这时分,两方营寨前的空地上,正有双方军阵。军阵由无数个小方阵组成,而成一个大矩阵,如铁蟒。
梁军围城,军力布置虽然有侧重,但单一方向上的军力并不比李绍城的多上多少,这会儿,两个严整的军阵前,是正在激战的战场,双方人马厮杀在一处,虽然李从璟与交战的地方隔得有些远,但金戈铁马的声音依稀能闻。
“看战场形势,双方胜负局面尚在两可之间。现在在城外与梁军激战的,是孟平所率的精锐步卒大军。”郭威看清了战场情况后问李从璟,“军帅,我等如何行动?”
李从璟没有立即回答,如今天气渐渐热了,众人在太阳下晒了半响,都已是满脸汗水,由此可以想见,正在交战的双方将士,甲胄下的身体是何等燥热,怕是汗水和血水掺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他问郭威:“你且说说看,我们该当如何?”
郭威跟随李从璟虽然时日不长,但并不是一个不知兵的,算起来他从军也快一年了,本身天赋高,又好学,这会儿看清战场形势,心中对接下来如何行动,在李从璟问起之后,是有一番腹稿的。
郭威沉声缓缓道:“目前我等刚到此地,优势在于出其不意,所以奇袭可用。但是经过长途奔波,将士都有些劳累,不如等到夜里,袭击梁军营地。如今又梁军阻隔通道,我等不能和李绍城和孟平将军取得联系,但想来若是我们晚上袭击营地,他们定然也会配合,这点默契应该是不用担心的。若是如此,此事大有可为。”
这就是非常人和寻常人的区别,寻常人能将自己分内事做好就不错了,怎会去想太多其他问题,而一直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去的人,才会思考高位者会思考的问题。决定一个男人前程的,往往是眼界和心胸。
李从璟很认同郭威的意见,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办。吩咐下去,众将士抓紧时间休息,待到子时,夜袭梁军营地!”
在眼下情况下,大军行动也无需太多其他谋划,因为可供的选择也不多,而梁军还不知有一支三千人的骑兵队伍,早就离开了百战军主力,去他们身后踹了他们主将屁股一脚,这会儿又到他们身后,准备踹他们屁股了。所以郭威的计策是切实可行的,而且最为直接有效。至于能取得多大的战绩,就要看具体的行动了。
李从璟带着一干人等离开山包,回到君子都隐蔽处,开始修养身息。养精蓄锐。
天色渐渐晚了,到日暮时,留在高处继续监视曲城战场的将士回来禀报李从璟,双方已经罢战了。
子时前夕,李从璟一边擦拭自己手中的横刀,一边留意丁黑。
丁黑也在擦拭自己的刀。他的刀多,擦起来更加麻烦些。但杀起人来,却要利索很多。
子时,李从璟跨上战马,带着君子都,如一支离弦的利箭,直奔梁军大营。
章六十七 不惜贱命搏富贵 梁军营中夺功名
(感谢天山下人的捧场!)
贺启正骂骂咧咧带着一队士卒出营,向大营后面深沉的黑夜小心翼翼的摸出去。刚出辕门,他就忍不住抱怨起来:“妈了个巴子的,上面抽了哪门子的风,叫老子们这个时候出去放哨!放哨也就算了,还他娘的往东面去,东面是我河上大军的腹地,难道还有唐军长了翅膀飞过去不成,这是去放哪门子哨!”大叫晦气。
骂了没几句,他身旁一位身材魁梧、面目冷峻的年轻人觉得厌烦,冷斥一声,“闭嘴!”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让贺启正脖子一缩,乖乖闭口不言了。这个队里,虽然他是队正,但论威信还是眼前这个年轻人最大,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年轻人能打。
“杨队正,你给我们说说,你脑子灵光,你给我们大伙儿说说,上面让我们这个时候往东面去放哨是个啥意思?这不折腾人么,还是瞎折腾!”贺启正怨气难平,悄悄瞧了身边的年轻人一眼,试探着问道。他本是队正,却要给身边的这个副队正称呼队正,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冷峻的年轻人没说话,倒是旁边一个尖耳猴腮的人道:“队正,莫不是你给都头孝敬的少了,都头不高兴,这才想着法子折腾我们大伙儿?”
贺启正一听这话更加来气,张嘴就骂:“放你娘的屁,老子逢年过节该有的孝敬哪回少了?再说老子一个小小队正,能有多少油水?八分都给了都头,他还不满意么!”说到这,停了一会儿,低声道:“你们难道没听说,前两日朱将军麾下一位都头出去捞油水,去了就没再回来,大伙儿都在说是给唐军吃了!”
“有这等事?”尖耳猴腮的人惊诧道。
“那还能有假,老子可是亲耳听到的!”贺启正叹息一声,“这世道,油水难挣啊!”
这两人越说越离谱,被贺启正称呼为杨队正的年轻人杨重霸,终于忍不住了,动了怒,“都给老子闭嘴!说这些有的没的歪门小道,对你我的行动有什么帮助?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好好做好自己的事!”顿了顿,约莫是觉得自己过于严厉了,缓和语气道:“如今大军正攻曲城,唐军就在眼前,想要功名富贵,去战场上捞方为正道!”
一行人说着话,已经离开大营两三里路,贺启正苦着脸道:“我老贺入伍都五年了,还是个小小队正,杨队正你才入伍半载,就已经是副队正,你拼一拼还是有希望爬山去的。我们么,能混到那儿算哪儿喽!”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叫杨重霸更是恼火,他停下脚步,盯着贺启正,“队正,你这话说得差了道理。世道艰难,生存不易,像你我这种一无所有的人,想要出人头地,不拼命,拼什么?!”
他环顾众人,肃然道:“你我祖上都是种地的苦哈哈,如今到了军中,也要从一个大头兵开始做起,每爬一步都无比艰辛,那些上面有人的家伙,虽然无德,可也能窃据高位!但那又如何?诚然,他们祖宗比我们祖宗有出息,那又怎样,有本事我们这辈子见!沙场征战,各凭本事,功名富贵马上取。这个世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最惨不过赔上一条命,但不死总要出头!”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闪烁着星辰般耀眼的光芒,便是在黑夜里也是那般醒目。众人闻言,无声的看着他,不少人都握紧了手中的刀,眼中爆射出火热之色:是啊,反正一无所有,最惨不过赔上一条不值钱的命,但若不死,总要混出头!
“走,去做好我们的事,去挣我们的未来!”杨姓队正一挥手,众人精神大振,连忙动身,这一刻他们浑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量。
走出去没几步,贺启正忽然停了下来,他惊疑道:“你们听,什么声音?”
“声音?”众人纳罕不已,凝神仔细辩听。
其实不用那么太认真听,因为那声音已经隆隆而来,如泰山压顶,黑云卷天,潮水拍案,席卷了这一方天地。
官道上,一条火龙露出狰狞的面孔,转瞬即至。
“马……马军?”贺启正有些惊慌,但又强自镇定,“是我们自己的人么?”
隆隆的马蹄声如轰鸣的晴天炸雷,贺启正鼓起勇气,站在路边大声问:“你们可是段将军派来的援军?”
来人霎时间与他照面,也回答了他的问题。不过不是用嘴巴,而是用横刀。作为回答这个问题的代价,贺启正的脑袋飞上了半空。
二十余正打算拼却一条性命去搏荣华富贵的人,在这支骑兵的马蹄下,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几声,就都纷纷没了性命。
三千人的骑兵队伍,从他们的尸身上急速碾过,没有丝毫停留。没有人去在意他们的梦想,甚至都没有人去多看一眼他们的尸体。
片刻之后,梁军大营。
这是后营,辕门和辕门左右角楼上的梁军将士,或在无精打采打着哈欠,或在聚精会神警惕四方。辕门紧闭,辕门前设有拒马,上上下下的火把照亮了这里,虽不如白昼,但若是有人临近,在五十步之外,就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这里戒备森严,体现出主将是一员良将,在辕门内最近的营帐中,无数弓箭手枕戈待旦,一旦辕门有变,发现敌军靠近,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奔行到辕门处,给来犯之敌以颜色。
整个军营中,巡逻的士卒来来往往,很是密集,整个军营在他们的巡视下没有半点儿死角,他们甚至不需要特意左右查看,就能确保军营中不会出现敌人。因为一旦敌军出现,就会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之内。
自古治军之道,说穿了并没有太多艰深之处,多在严谨二字,无论是行军、扎营还是交战,若能按照章法行事,不说大胜,至少可以确保不至于出现大的错误,而被敌军有机可趁。战场交锋,很多时候就是看敌我双方谁犯错误,如果不是名将对战,甚至可以说谁犯的错误少,谁的赢面就要大上一些。
梁军精锐尽在河上,段凝虽然不是太济事,但可见他手下这位将领不是吃白饭的。
这是一个前半夜很沉静的夜,在辕门周遭戍卫军营的梁军将士,本以为这份宁静不会被打破,也以为今夜跟往夜没什么不同。
直到,马蹄声踩碎了平和的梦,刀枪剑戟划破了宁静的暮色。
一支人数不明但看起来绝对不少的骑兵,突然从官道上甩出来、从夜幕中蹦出来,以梁军意外不及的速度,直奔梁军辕门而来。这支骑兵的速度太快,出现的也太突兀,以至于当辕门上的梁军将士急忙吹响号角时,这支身着唐军衣甲的骑兵,已经到了辕门外。
“敌袭!”
“敌袭!”
“敌袭……”辕门周遭的的梁军将士,扯开了嗓子大喊起来,他们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仅是因为黑夜有凉意,更因为这群如野兽的唐军,让他们从脚底升起了一丝寒意。
但是这群梁军只来得及喊了两声,就再没了机会做其他的事情,因为这支唐军骑兵已经破门而入!这帮唐骑太野蛮,他们到了辕门外,队伍里就飞射出一阵急促的箭雨,瞬间覆盖了辕门内外,他们的队伍是长蛇状,以至于他们射出的箭雨也是长蛇状,连绵不绝。
辕门外有拒马。拒马是骑兵的天敌。但说这群唐军野蛮真不是白说的,为首的几员骁将,奔到辕门外,马不停蹄,手中长槊一挑,就将拒马挑飞。那些拒马都是湿木做成,重的能有几百斤,但在那些骁将手中,简直轻若无物,让人直怀疑做拒马的工匠是不是用的棉花。
防备森严的辕门,在这群唐骑面前,浑若无物。营帐中的弓箭手还没来得及听清同袍的叫喊声,就在漫天箭雨下做了鬼。
攒射利箭,挑飞拒马,破门而入。唐骑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在梁军号角声响起的时候,唐军鱼贯进营。这让人不禁怀疑,那厚重的号角声,根本就不是在给梁营示警,而是在为唐骑吹响进攻的音符。
唐骑如营,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唐骑,用他们锋利的尖牙,一往无前的攻势,告诉了这些河上梁军精锐,何为真正的骠骑精兵。物与物,人与人,虽生而同源,但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差距其实可以若天地之别!
攻进梁营,策马最前的李从璟,如一尊战神,提槊喝令:“郭威破营,林英清道,林雄毁帐!”
这是事先就谋划好的计策,李从璟这时候长槊一指,三将轰然应诺,自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几乎是同时,郭威和林英大喝一声:“滚刀阵!”
滚刀阵,初试锋芒之时,是李从璟在长和城以三百君子都,屠尽梁军八百将士之营;如今再用滚刀阵,李从璟要以三千君子都,破梁军万人大营!
速度本已极快的君子都,在李从璟这声命令之下,其中一支竟然再次提速,领头的自然是郭威,他带着身后的君子都,分成多个队列,向营中奔驰而去。紧随其后的是林英,同样分开成许多个队列,如一支支电钻,誓要钻破梁军的营垒!
梁营,瞬间炸开了锅,像是煮沸的水。只不过,在这锅热水中,沸腾冒泡的,不是梁军将士,而是君子都。
听到号角声,急急忙忙从营帐中跑出来的梁军,甲胄都还没有披挂上,就被风一般从身旁掠过的君子都,顺势取了脑袋。有机灵一些的,并不急于出营帐,而是披挂整齐,操着长短兵刃,聚集在一起出帐,但是不等他们列好阵型,锋矢一般的君子都,驾着战马,如一头头猛虎,直接撞进了他们的人群中,将他们撞得仰面翻倒,口吐鲜血,同时又用手中的长槊,将他们一个个送进了鬼门关,紧随其后的君子都,则直接用马蹄踏碎了他们的尸骨。
君子都三千将士,分流城无数个支流,在梁营各个营帐之间奔驰,手起刀落又复手起刀落,只求前进,只看前方,从不多看一眼身后的血路。
郭威踏营,林英主战,最为张狂的是林雄,抄起一根根事先准备好的火把,哈哈大笑着带人直接丢向营帐上面,引燃一切能够看到的辎重和帐篷。有梁军冲出来,他就嘿嘿狞笑着催马杀上,将他们都送去阎王那里做了鬼。
从后向前,梁营中火光四起。
派遣郭威等三将出去之后,李从璟带一部君子都,居中策应,往来奔驰,一旦视野中出现能成群结队抵挡君子都的梁军,就轰然冲过去,不管不顾,只求一击溃敌。
在君子都入营之后,最先反应过来的莫过于巡逻的梁军,面对人数众多的君子都,他们彰显出了他们梁军精锐的素质,在各自队正伍长的喝令下,向君子都扑杀过来,意图阻碍君子都的步伐。
但在君子都如潮的攻势下,他们的意图只能是镜花水月,被君子都上前一冲,不死即散。但也有聪明的,汇集了几支巡逻队一起,从侧面去斩君子都的马腿。这一幕叫李从璟撞见,当即策马而上,长槊挥舞,杀入这些梁军群中,一片血肉横飞之下,梁军哪里抵挡得住,丢下一地尸体,仓皇而逃。
李从璟也不会任由他们逃脱,仗着马快,追上去一阵砍瓜切菜,一个都不放过,绝不给他们汇少成多的机会。
除却巡逻士卒,其次给君子都造成一些麻烦的,就是几个营帐中的梁军,在一些精明将领的带领下,汇合在一起,试图去搬出重型器械,阻碍君子都的步伐。但梁营毕竟很大,君子都一条路走不通,还有百十条路可走,但这也敌不住梁军都这么做,最重要的是,李从璟不会给他们杀伤他部属的机会。
策马奔到一群百十名梁军跟前,不求一击砸毁多少辎重,但求先将重型器械旁的梁军杀散,一阵猛烈拼杀,打退梁军之后,李从璟招呼恰好路过旁边的林雄,“把这些辎重都给本帅点了!”
“交给我吧,军帅!”林雄好似特别有破坏欲,碰到这样的事情分外激动,一赶过来就急不可耐的点火。有时候手上火把不够用,索性就掀翻了梁营中的火盆,抄起梁营中的火把,一股脑儿全都丢上去。
君子都一番冲杀之后,纵横数里的梁营中噪成一片,号角声、锣鼓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比逢年过节放鞭炮还要火爆得多。
瞧见这番情景,李从璟在马上哈哈大笑,直觉分外畅快。但此时不是得意和嚣张的时候,鼓舞士气可以,也不能太过,立即又奔向下一处战场。
整个梁营,都是他的用武之地,哪里有激烈杀戮,他就奔向哪里,给予梁军迎头痛击。
军营布置,无不是小营相连而成大营,大营小营环绕想抱,相互倚重。偌大的梁营,梁将无数,不可能没有刺头。最先碰到刺头的,是冲在最前面的郭威。
在他带着一千君子都冲营的时候,一路行来杀戮最重,所到之处几乎没有一合之敌,但这会儿碰到了一个营盘,因为离辕门稍远,得了反应的时间,等郭威带人冲到这里的时候,营前阻碍重重,营中箭雨如蝗。君子都第一波攻势,竟然被挡了下来。
郭威深知,君子都夜半袭营,重在一往无前,若是受阻,给梁军反应时间,他们就会以优势兵力对君子都形成大合围,那对君子都无疑是灾难性的局面。眼见眼前营盘壁垒森森,如铜墙铁壁,郭威恨得牙痒痒。
三将之中,作为第一梯队承担破营任务的君子都,无疑是尖刀,重担在身,关系整个大军进展和安危。李从璟将如此重任交给自己,郭威深知这是李从璟对自己的信任,郭威知晓自己作为降将,资格上比不得百战军淇门的老班底,所以自进入百战军以来,他逢战必先,立下许多功勋,方有今日之位,所依仗的,敢战能战而已。
之前丁黑擒获“段凝”时,郭威很是眼红,虽然最后验明“段凝”是假身,但郭威立功心迫,却是真真切切的。这会儿双眸通红,盯着眼前营盘,郭威身先士卒,一马当先,举槊大喊:“好男儿沙场征战,功名富贵马上取!你我原都是平头百姓,无妻无财,今日从军,为的就是给自己挣一个出头之日!大丈夫一无所有不可怕,只要敢拼!你我一无所有之人,所依仗者贱命一条,他娘的,最惨不过战死,但不死总要出头!”
说罢,大吼一声:“君子都,破阵!”
郭威率先杀向营中,众将士眼见领头主将如此玩命,个个都想立功得富贵,这会儿红了眼,随他杀入营中,浑然不知惜命为何物!
郭威不要命,梁军也不要命,两相殊死相搏,厮杀惨烈,各自都忘记了伤亡,只求杀死对方,踩着对方的尸骸前行,去为自己挣上位之功。
既然梁军不要命,君子都众将士当然毫不客气举刀成全了他们。最终,实力的差距显现出来,君子都一个个悍不畏死之徒,甲坚刀利人凶,激战半响,郭威领众将士破营而过。
章六十八 杀心已起止不住 天未明时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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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与黑夜共舞的营地中,身后跟着一队君子都的李从璟,正与一群梁军激战,他手中长槊挥舞,马不停蹄挑落两名梁军,冲出了这群梁军的封锁线,刹那间,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块略有起伏的缓坡高处,李从璟纵马越过地平面的时候,披风如长发在背后起舞,长槊锋刃上一滴鲜血滑落。
他看见一个方阵的梁军正从灯火阑珊处赶过来,这应该是两个小营之间的缓冲地面,有一片空地,这支梁军甲胄严整,领头的梁将更是虎背熊腰,哪怕是偶然一瞥,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煞气。
不用二话,李从璟挺槊杀上,迎上这个梁军方阵前的梁骑。马蹄落在地上的瞬间,在地上刨出一个小坑,马身俯冲,马背上的李从璟长槊平直刺出。
照面的梁骑动作很快,马槊毫无花哨直取李从璟前胸,李从璟动作更快,在锋刃贴上胸甲之前,已经将对面的梁骑刺落。长槊不及收回,向左挥舞,击向另一名梁骑,那梁骑横槊来挡,却是连人带槊被李从璟扫飞。
一员梁军小将大喝一声,一槊横斩过来,李从璟后仰上身,梁将的锋刃就贴着他的脖间滑过。那梁军小将就在为自己一击未成而懊恼,突然间就觉得自己身子轻了起来,低头一看,李从璟的长槊已经刺破了他的甲胄,带着他的身子在继续前行,那一刻,梁军小将眼中充满了恐惧。
双手握住长槊一摆,将梁将的尸身甩飞出去,李从璟动作不停,挥、扫、刺、挑、斩,每一个动作都极度迅速而直接,不是挡下梁军的攻击,就是杀伤梁军,偶尔有漏网之鱼,李从璟仗着自己甲厚,即便是受了伤也没什么大碍。
这样一路杀过去,李从璟双眸已经通红,浑身都是火热之感,如坠火山口,心中只有杀敌这样一个念头。天生的战士渴望战斗,哪怕要直面鲜血和死亡,他们也只会一直向前,杀人也是一件能让人上瘾的事,李从璟心中战斗和杀戮的**被鲜血一点点勾起来,就再也轻易停不下来。
他在梁军从中左奔右突,将杀人的技巧的淋漓尽致,这一刻,他心中没有生命的价值,没有丁点儿仁慈,甚至没有了杂念,也不再记得和对手尔虞我诈的纠缠,他唯独记得自己是个战士,是个将军,他要战斗,在这里,他也只需要战斗,他要带着身后的人杀出一条血路,走向胜利。或者死亡,或者达成目标,就这么简单。
整杆长槊上都是粘稠的鲜血,液体浸湿了手套,体内那种血液要沸腾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李从璟一槊挑开斩来的一把长刀,身子一侧避过一柄马槊的刺击,长槊一横,斩飞一颗人头,接着一挑,挑飞一条手臂,不理会耳边的惨叫和周身的鲜血,他继续杀向前方。
不久杀入梁军步军阵中,两名梁军一左一右俯身来斩他的马腿,李从璟猛地一提缰绳,战马跃起半人高,避过了梁军的袭击,落地的时候,他身子一抖,同时手中长槊没有闲着,左刺右斩,再梁军的刀枪近身之前,要了他们主人的性命。
几名梁军瞧准时机,从一侧同时刺出数柄长枪,李从璟身子一歪,整个身子就贴在了马的另一侧,同时弃槊拔刀,横刀一扫,刀锋掠过马旁梁军的脖子,带出一条喷射的血线。
他整个人如同杂耍的猴子,战马就是他的舞台,他在马背上翻滚起落,时左时右,每一个动作,都会躲避梁军的攻击,击杀敌人。弓马娴熟到了他这个程度,马上作战已经如履平地,看起来都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但这不是让人欣赏的表演,而是杀戮,每前进一步,都是生命的代价。
看到李从璟如此能战,前方的梁军拼了命不要,一群长枪兵刺出长枪,如刺猬一般,朝着李从璟的马头,同时刺来。
“军帅,当心!”瞧见这一幕的林英大骇,急忙出声示警。
李从璟双目凛然,他弃刀,提起鞍边的长槊,身子一跃而起,脚尖在马鞍上一点,身子借势脱离了马背。依旧在前奔的战马,撞进了梁军长枪从中,将梁军撞得七零八落,而它自己也终于不止,惨嘶倒地,血洒满地。
战马完成了它这一生的使命,就被挑选出来作为战马的那一刻,它就注定了要么战死沙场,要么老而被杀,人或许可以在沙场搏前程,但是战马没有前程,他们由死而生,由生到死而已。一匹战马,终生不倒,睡觉也是如此,而当它倒下的时候,它的双眸或许也存有对这个杀戮世界的眷念?
坐骑阵亡,最后的目光落在它的主人身上。
李从璟目光沉静,沉静的没有半分感情,像没有底的深渊,他人在半空,长槊已然出手,落地时分,俯身一转,手中长槊扫了一个大大的圆,将周围意图趁机而今的梁军,系数重创。血肉挥洒中,李从璟的身形比在马上时更为矫健,脚跟根本就不在地上停留,身影也不会停顿,长槊一摆,冲入梁军群中,一槊扫开面前的成群结队的梁军,一槊斩过梁军的脖颈,一槊刺进梁军的胸膛,不及拔出,抽刀转身一斩,将后面的梁军斩杀身前。
“军帅,我来助你!”丁黑低喝一声,丢了手中的长槊,主动跳开马背,一出手直接拔出两柄长刀,风一般杀入梁军群中,和李从璟并肩杀敌。
李从璟瞥了丁黑一眼,这名黑衣刀客杀人的动作比初见时分毫不慢,他照顾着自己的背后,如风似浪,叫梁军好一阵死伤。
“军帅,上马!”杀开围上来的梁军,得了空隙,李从璟攀上林英的战马,而林英自个儿则下了马来,与一群君子都开始与梁军步战。
重新跨上战马,李从璟带着没有下马的君子都,再次催马前冲。
几个来回,李从璟领君子都踏碎了梁军的军阵,梁军开始溃退。而这时候,在梁军前营,响起一阵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声势丝毫不比君子都小。李从璟得空向前一看,就见城头灯火通明的曲城,城门已经洞开,无数百战军将士,从城中奔出,和城外的孟平、李绍城一起,已经杀入了梁军前营。
梁军被前后夹击,再也稳不住阵脚,开始没头没脑溃散。
将面前最后一个梁骑一槊斩落马下,李从璟左右一顾,长槊前指,森然吐出一个字:“追!”
杀红眼的君子都,四面八方奔来,从立马原地的李从璟身边驰过,追着梁军杀去。
李从璟提着缰绳,座下战马原地踱着步,长槊被他背在身后,他静静看着狼藉一片的梁营。四处起火的梁营,它如同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他不发一言,眼眸深邃的不见半点儿波澜,唯独滴血的长槊,在月光下诉说着他辉煌的战绩。
李从璟身周,旗帜和器械七零八落,尸横遍地,鲜血还在悄然流淌。
天空渐渐蓝了,是将明的前夕。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战场,丁黑坐在尸堆上,手拄着长刀。
他嘴角渐渐勾起一丝笑意。
天未亮,夜未央,我在幸存的沙场。
…………………………
天渐渐亮了,梁营的狼藉更清楚的展现在阳光下,到处是冒着黑烟,烧成黑炭的痕迹,彭祖山来见了李从璟,李绍城和孟平等人还在追杀梁军。
李从璟离开梁营,将打扫战场的任务交给彭祖山,自己带着丁黑等人进城休整。
此时,在战场边缘的某一处,张小午等人正在清理战场,发现受伤的百战军就抬回去医治,碰到还没死的梁军则上前补一刀。
刚指挥部属抬走一名伤重的君子都军士,起身时,张小午看到营外走来一个人。一个梁军。在整片战场上,此时没有一个梁军,只有百战军,而这个梁军军士,却是从大营后方施施然走过来,面对着张小午。这一幕很怪异,也让这名梁军看起来分外奇特。
张小午发现了他,不少百战军军士都看到了他,然后面色不善迎上去,在他们眼里,这名梁军莫不是脑袋傻了,过来送死?在百战军近身之后,这名梁军举起了手。
“我投降。”张小午走到这人跟前时,他听到这个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家伙说。
好奇的打量着对方,张小午似笑非笑,“梁军我们俘虏过不少,但战事刚歇,却主动跑来要求投降的梁军,却是从来不曾遇到过。你是谁?为何要投降?”
“我叫杨重霸,我想加入百战军。”那人说,很认真,带着淡淡的笑意。
“加入百战军?”张小午被杨重霸逗乐了,不仅如此,周围的百战军将士都是一阵哄笑,“你以为百战军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能来?看你这样子,也是未战先逃的家伙,这仗刚打完你就投降敌军,你这样的人,百战军凭什么要你?”
杨重霸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认真道:“即便是不能加入百战军,但我想见一见你们的军帅,李从璟。”
张小午皱了皱眉,对方荒诞的言行让他本能感到不喜,他冷声道:“你算什么东西,军帅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现在仗虽然打完了,但你信不信,本将随时可以一刀要了你的性命?”
“我信。”再次出乎张小午的意料,杨重霸认真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在张小午快要不耐烦的时候,他开口了,“昨夜,我和本队人马奉命出营放哨,在离开营地两里地的时候,碰到一群骑兵……”
杨重霸脸上露出回忆之色,即便是此时,他眼中依旧有浓烈的震撼,他以一种由衷的语气道:“那是一支我从未见过的骑兵,动若雷霆,快的不可思议,便是远远瞧着,也能给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在我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支骑兵就从我们身边掠过……而后,我的同伴都死了,我动作快一些,闪到了路边的草丛中,这才躲过一劫。”
说到这,他看着张小午的眼睛,道:“之后我趴在后面目睹了这支骑兵袭营的整个过程,我知道这只是一支人数三千左右的骑兵,但他们破营章法,实在是叫人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主将的调度才能。我素闻百战军能征善战,起初也以为不过尔尔,今日一见,才知道之前错得多么离谱。”
“我听闻李从璟麾下有一支亲军,称为君子都,极为能战,昨夜的这支骑兵,可是君子都么?”杨重霸问,他眼神恳切,看来是真的想知道答案。
张小午笑了,“昨夜你在我们手下捡了一条命,该庆幸才是,但你临阵脱逃,不是战士本色,百战军未必会要你。”
杨重霸再次沉默,他忽然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将军高姓上名?”
张小午摆摆手,“我只是军帅的一名亲卫罢了。”他虽然已经被李从璟外放任将,但一直以李从璟亲兵自居。
杨重霸微微一怔,随即道:“我有一个问题,不知将军可否代为解答?”
张小午觉得眼前这个人着实有趣,便道:“你且说来。”
“昨夜君子都破营时,我听见君子都将士曾大喊,大丈夫沙场征战,功名富贵马上取,最惨不过没命,不死总要出头。”杨重霸面有苦色,“实话说,昨夜出营时,这话我也对我的同伴说过,可现在,他们都死了。同样的道理,结局却天壤之别,敢问这其中缘由在何?”
张小午没想到杨重霸会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时有些哑然,旋即陷入思考,他揣摩着要是李从璟碰到这样的问题会如何回答,最后他缓缓开口,“这就是战争。它带给你希望,也带你绝望;它带给你机会,也带给你毁灭。不幸的是,选择权不在你手里,你只能被动接受被选择的结果。”
杨重霸认真思索着张小午的回答。
“很难接受?”张小午见杨重霸不回答,笑问道。
杨重霸点头。
“很难接受就对了。”张小午转身,迈步向前走去,“因为,这就是战争。”
杨重霸愣了愣。
“还杵在那儿作甚,想要见军帅,想要加入百战军,就跟我走。”张小午头也不回,招了招手。
杨重霸双眸一亮,赶紧跟上。
…………………………
百战军没有在曲城多作停留,将伤员和战俘安置在城中后,大军继续向东而行,赶赴杨刘城,此番百战军出征,主要阵地还是在杨刘一线,在半路被段凝耽搁了一阵,现在就更要加紧赶路,早日跟李存勖汇合,对付梁军的领头人,王彦章。
这场大战,王彦章败了,才能说梁军败了,王彦章一日不败,这场战争就不会结束。
君子都袭营之后,百战军趁势追杀,三万梁军折损了大半,剩下的或者被俘,或者潜逃,能安生回到王彦章面前的,数千人而已。
丁黑在前番战斗中受了伤,这会儿跟在辎重营后面,躺在一辆粮车上看着天空发呆。辎重营之后,就是军情处带着的崔玲珑。崔玲珑被看押在一架马车上,寻常没机会露面,但人总不能不如厕,是以崔玲珑也是有机会出来见光的。
当崔玲珑看到带着六把刀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时,双眸陡然一亮,连走路的动作都是一僵,但是她以最快的速度使自己恢复了平静,以确保没有人发现她的异样。
这日黄昏,大军在野外扎营。夜半时分,崔玲珑起来如厕,当她钻进一顶帐篷的时候,军情处的锐士与她一帘相隔,而帐篷内,丁黑悄无声息站在黑暗中。这里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但崔玲珑还是在第一时间发现了他。
“丁黑,你怎么在这?!”这是崔玲珑以极低的声音,问得第一个问题,她虽然努力控制情绪,但还是压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将军派我来救你。”不见脸色的黑暗中,丁黑如此说,顿了顿,他道:“二档头,我随时可以带你走。”
“走?往哪里走?两万百战军都在这里,一旦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追。你不知道,军情处那群狼崽厉害得紧,你我逃不掉的!”崔玲珑咬牙道,说完这句话,她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顿时惊讶不已,“你能在百战军中自由行走,你已经取得了李从璟的信任?”
只有一个隐约棱廓可见的丁黑默然片刻,道:“是。”
“好!那你找机会杀了他!”几乎是在丁黑话音刚落的时候,崔玲珑就恶狠狠的道,她说这话的时候太激动,以至于声音都有些走调。
“那样你就走不了了。”丁黑说。
崔玲珑奋力压制着歇斯底里的情绪,嘶哑道:“我可以不走,我也不需要走,你杀了他,杀了李从璟!杀了他比什么都管用!”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将军派你来,怕是也不止要你救我吧?他肯定要你杀了李从璟对不对?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要骗取李从璟的信任不易,既然花了这么大代价,你一定要杀了他!”
丁黑没说话。
“你还在犹豫什么?这是命令!”崔玲珑急切道,“现在整个暗虎,只有你能接近他,也只有你能完成将军的指令,你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
就在这时,外面的军情处锐士出声道:“崔玲珑,你搞什么鬼,还不出来?!”
崔玲珑连忙大声回应了一声,然后抓着丁黑的手,郑重无比的说:“我已经没法逃了,他们看我看的太紧,你放心,只要你杀了李从璟,将军不会怪你的!你一定要杀了李从璟,我等着!”
说完,崔玲珑走出帐篷。
黑暗中,丁黑默然无语。
章六十九 河上决战意纷纷 破敌需策更赖战(1)
(第一更。)
百战军抵达杨刘城的时候,是这一日的申时,李存勖亲率的大唐数万精锐之师,也刚好抵达。
杨刘城南十里之外,是梁军大营,十万梁军大营绵延十数里,巍峨壮观。放眼而望,白帐漫天,望楼林立,旌旗蔽空,营墙森壁。
因为李从璟的军使已经提前一步见过李存勖,回来的时候带着李存勖的指令,为百战军画下了大军营地的位置。杨刘城是一座要塞,城池本身并不大,无法跟民城相比,百战军无法进入城内驻扎,况且也无此必要,李存勖自个儿的大军,基本也驻扎在城外。
百战军在城西安营扎寨,无数士卒工匠一起动手,掘土挖沟,砌墙搭帐。
李从璟带着丁黑等一干亲卫,策马往南行了数里,去观察梁军大营。杨刘城外地势大致平坦,一望无垠,局部地区有落差仅几米的缓坡起起伏伏。因为是兵城近郊,所以良田早已荒芜,只剩下野草丛生,四下没有庄稼的影子,唯有金戈铁马的痕迹。
夕阳下,李从璟等数十骑立在一处缓坡上,眺望几里外的梁军营寨。
因为离得更新了些,可见望见梁营内外人马奔驰,烟尘滚滚。
“梁军营地层层把守,防范甚严,营外土垒相依相靠,箭楼彼此纠缠,马道纵横交错,拒马、陷马坑、壕沟、铁蒺藜甚多,已然形成了一个浩大而严密的防御大阵,若是我军依靠大军强突,恐怕难以建功。”看了半响,李从璟也在脑中演算了数遍攻防场景,不得不佩服王彦章的防御严密。
莫离笑道:“王彦章这是打定了注意龟缩不出,不进也不退,就像根钉子也似,扎在这里,看来是打算与王师耗下去了。”
“避不敢战,还以为王彦章多厉害,原来也不过龟缩术厉害些罢了!这杨刘城外平地百里,正是天然的战场,王彦章若是有胆量,摆开阵势,与我等大战几场,胜则进,败则退,多爽利,偏偏如此胆小,叫人小看!”蒙三眼见没仗可打,顿时就有些不乐。
李绍城看的全面一些,他接话道:“王彦章之前屡攻杨刘不下,反而损兵折将,士气渐落,如今我王师来援,大军士气高昂,王彦章暂避锋芒,不与我等交战,也是老成之举。”
“要我说,王彦章肚子里不定又在酝酿什么坏水呢!”孟平冷哼一声,“这厮可是狡猾得紧,先前打德胜城的时候,他就将朱守殷好生摆了一道。这回王师来此,他不能正面接战,但肯定也不会坐等战机,应该有所谋划。”
“就是不知谋划在何处。”郭威沉思着道,看向李从璟,“军帅稍后要去见陛下,想来陛下那里应该是有决断的。”
李从璟点点头,还没说什么,莫离已经指着旁边的远处道:“不用等陛下决断了,依我看,我们马上就可有自己的判断。”
李从璟顺着莫离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平地上奔来数骑,待对方离得稍稍近了些,众人就见为首一骑长发飞舞,如银似带,大氅轻扬,婉若飞蝶,分明是个女子。
桃夭夭满脸汗水,双颊微红,一脸肃杀之色,到了近前之后,喘着气对李从璟道:“李从璟,你过来,紧急情报!”
有什么紧急情报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显然不是军情。桃夭夭的口吻让众人忍俊不禁,李从璟也觉得,自己跟她好像从来都不是上峰与下属的关系,更像合作者,要不然这碎女子缘何老是对自己直呼其名?
军情处职司特殊,李从璟也不拿捏身份,和桃夭夭策马离开众人二三十步,下了马来,不等李从璟发问,桃夭夭一把拉过李从璟,回头瞧了丁黑等人一眼,直勾勾看着李从璟,神色不善道:“最新消息,有暗虎杀手潜伏到了你身边!”
李从璟不动声色,问:“消息从何处来?”
话要从前些时候军情处反击暗虎一役说起,当是时,军情处在一手剿灭到了河上的暗虎杀手之后,把控了方圆百里的消息通道,各地密布军情处眼线,在协助百战军斥候控制梁军斥候的同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如今的军情处,经过近一年时间的发展,人数已经接近千人,对一个情报组织而言,这个数字可想而知具有多么恐怖的力量,这还是在不算外围力量的前提下,军情处的快速提升,离不开两个人。一个是桃夭夭,军情处之事,不是寻常人做得好的,若无她的精明强干,旁人无法掌控,另一个,则是李从璟本人。李从璟对军情处的支持,就是一个字:钱。
李从璟在军情处砸下的钱,细数起来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他在怀孟也不知抄了多少大族的家产,又把控两地军政大权,林木矿产资源不少,加之两地本就是富裕之地,而他不从忌讳“恃宠而骄”,说他拼了命的敛财毫不为过,这才有百战军和军情处今日的实力。
在军情处投入如此之大,李从璟自然是要成效的。
这回百战军出征河上,桃夭夭老早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整个军情处七八成的力量都在此时汇集于此,可想而知能量如何,别说一个区区暗虎,便是那人亲自来了,也是只有送死的份。
“在得知段凝在新乡城后,军情处奉你之令,在新乡以东布下重重眼线,并且让吴长剑带止戈部就近待命,你和君子都从新乡城撤离之后的第二日,我们果然就发现了段凝的踪迹。当时段凝身旁不过二三百人,个个如丧家之犬,吴长剑于是以伏击战重创段凝,交战之中,我们抓住了一个人。”桃夭夭就在两匹战马前带着李从璟回忆起当日情景,“这人名叫崔义符,是那人手下幕僚,也是他的智囊,暗虎有杀手在你身侧的消息,是第五旁敲侧击出来的。”
想起第五鬼机灵的手段,李从璟失笑道:“你可别把她培养成专门的逼供大师了,一想起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娃,满手鲜血的样子,还一脸灿烂童真的笑,那模样真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啊!”
“那都是你最先让她做这事的好吗?”桃夭夭白了他一眼。
“对了,你们抓了崔义符,段凝该是放跑了吧?”李从璟忽然问了一个看似很奇怪的问题。
“放心,放跑段凝的事没有露马脚。再说,就算是他发现了我们有意放他走,他又能如何?难道还乖乖跑回来,求着我们绑他?”桃夭夭促狭的调笑了一句。
李从璟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落在几里外的梁营上,有些阴险的笑道:“段凝这个麻烦,还是交给王彦章去头疼好了。比有一个神对手更糟糕的事,就是有一个猪队友。段凝在梁朝廷中有人,听说梁军有功那些人都归在段凝身上,梁军有过就怪罪王彦章,有这样的队友和上司,王彦章也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桃夭夭不禁咯咯笑了两声,不经意间流露出慑人风情,李从璟有些直眼,她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破天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问道:“接下来如何做?”
李从璟收神微笑:“有段凝这颗大大的老鼠屎去坏王彦章的汤,破梁军大有可为,待见了陛下再看吧。”
之前君子都奔到新乡突袭段凝,李从璟虽然打着擒杀段凝的旗帜,但那是为了军心士气,是战场指挥大军作战的战略需要,实际上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了段凝的性命。
丁黑抓了一个假段凝回来,实际上是无形中合了李从璟的心意。
破新乡城,就足以让曲城外的梁军人心惶惶。若非无此,梁营也不会有杨重霸等人出营放哨的安排。只是杨重霸他们不知道这点罢了,还以为是上面折腾他们,实际上梁将派了很多股杨重霸这样的分队向东打探,只不过为了稳固军心,梁将没有将段凝遇袭,生死不明的消息大肆散播。只是他们没想到,君子都来得那么快。
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发生,所以在君子都袭营之战中,心中有谱的梁将都跑得不慢,百战军也才能胜得那么简单。
桃夭夭听完李从璟的话,撇嘴道:“我是问你怎么应对那个杀手?”
李从璟淡然一笑,“你是说丁黑?”
“怎么,你知道他就是暗虎的人?”桃夭夭诧异起来,“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从璟笑意愈发从容,“之前我和莫离就合计过,暗虎要对我百战军不利,其中就有一个可能,会派人来行刺要将,我自然是首选目标,只是最开始没想到是丁黑罢了。但他既然和段凝有大仇,在新乡城外时,他和我站在一起跟段凝骂阵,我能认清段凝,但他却错抓了一个假段凝回来,这就足以让我起疑心了。”
“那你还将他带在身边?”桃夭夭略显好奇,随即明白多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
章七十 河上决战意纷纷 破敌需策更赖战(2)
(第二更。)
观察梁营回来之后,李从璟就带着诸将去拜见李存勖了,让丁黑觉得稍稍奇怪的是,李从璟没有带自己去。虽然不知其中根由,也无法知晓李从璟是出于什么考虑,但丁黑也懒得多想。
营地基本已经扎好,在营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丁黑一路沉默着,眼神中没有焦距,没有神采。营中碰到的各色人等,无论是将军还是寻常士卒,见到他都会抱一抱拳,有性子活跃的还会上前来寒暄几句,大家都知道他是李从璟贴身护卫,武艺高强,既敬佩又巴结。而且不少人还曾听说过,他在前日君子都袭梁营时的事迹,当时李从璟战马被杀被迫步战,他二话没说主动弃马,和李从璟并肩作战,这样惊险的壮举,又为他赢得了尊敬。
“一看丁老弟身上这六把刀,就知道你是勇武非凡之人,但百战军别的不敢说,悍勇能战的却是一大堆,真正让老哥服你的,还是你弃马护帅的气节……乱军之中,骑兵弃马如弃生,你却做得极为干脆,果然是条汉子!等打败了梁军,老哥请你喝酒!”说这话的是史丛达,他拍着丁黑的肩膀,面上都是欣慰之意。
丁黑勉强应付着,心中却更不是滋味。
最后他习惯性跳到一架粮车上躺下。枕着满车的粮食,翘着腿望着残阳如血、层云漫卷舒展的天空,丁黑无声的沉默着。
他喜欢躺在粮车上,因为车中的粮食能让他感到心安。没有经历过潦倒到吃饭都是奢望的人,不能理解他这份卑微的情怀。有的人小时候穷怕了,日后能有机会就拼了命的赚钱,虽然他们挣的钱已经够多,几辈子都用不完,但他们依然在这样做。因为如此能让他们感到安全,能平复心中的不安,满足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
天气渐渐热了,这样的黄昏充满暖意,有些慵懒倦怠,周围鼎沸的人声像梦魇一样,渐行渐远,脱离了他的脑海。不知躺了多久,丁黑忽然觉得自己好累。疲倦如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向自己袭来,那般突然却又那般猛烈,不可抗拒。他仿佛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致,什么事都不想做,什么话都不想说,就想这样在这个安静无人打扰的角落,安安静静的呆着。
他铁打的身板,刀刻的五官,在这一刻都显得分外落寞。
丁黑想起了自己这平凡却绝不简单的一生。
少年时候,他家境殷实,是乡里数一数二的富豪之家,因了这份缘故,他得以享受了多年锦衣玉食的生活,同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这其中,就包括武艺。他家教甚严,祖父是做过官的,因而也要求他长大之后,能够齐家治国。
丁黑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他敏行好学,虽然谈不上天资卓绝,,比起州县的天才要差一些,但也是个资质不错的,学什么都比普通人要快不少。他少年老成,虽然谈不上自小就有平天下的志向,但起码有要努力做大事的潜意识。所以他分外刻苦,极为自律,无论酷暑寒冬,勤学苦练不缀。
在他十岁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个小小的女佣,七八岁的女娃娃,身子还没长开,但已经可见其清丽,脸蛋很圆,双眸明亮仿佛能说话,走起路来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看起来尤为可爱。与其说是女佣,不如说是童养媳。那个女孩,叫作小青。
此时天下大乱,兵祸四起,平常人家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丁黑之家虽是乡里富豪,但放在州县,实则上不来台面,一遭兵祸,全家遭殃。
宅子没了,家财没了,便是授书先生也没了。
丁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忘记那个场景。那是夏日,黄昏的阳光热烘烘的,但却没什么生气,他年迈到牙齿只剩三两颗的祖父,着一件布衣烂衫,坐在土坯房子门口,头靠着老旧的门框,眯着眼迎着阳光,满是皱纹的脸上意态萧索。这位曾今高官显贵,年轻时风光一时的老人,半截身子进土了,却只能拧着一个空酒壶,空饮残阳。
祖父对丁黑说:“孙儿啊,祖父老了,挣不动了,明日你生辰,祖父不能给你做锦衣了,这可如何是好啊?孙儿,你怨祖父吗?”
丁黑不怨。那一刻他小小的身板只是直直站在院子中,握紧了手中的木剑,握得手指发白。
“祖父,孙儿一定会挣钱给你买最好的酒!”这句话,丁黑没有说出来,他只是在心中坚定的念着。
他当时没想到的是,他永远都没机会再说出这句话,也不再有机会做到这件事。没多久,他全家死于兵祸。
他成了孤儿,无依无靠,无家可归。这一年,丁黑十二岁,他开始了艰辛求存的日子。
在最艰难的时候,一天吃不上一碗糟糠。在最绝望的时候,是小青从她本就揭不开锅的家里,给他一次次送来续命的饭食。他曾拉着小青有些发黄的小手,直视着这个破衣裹身的女子,用他能理解的最神圣的语气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来日富贵,让你风光嫁进我家门。”
后来,丁黑外出闯荡。
该他命运多舛,十年间三起三落,虽然偶有小富,但在这个世事风云变幻,人命朝不保夕的世道,他所跟随的人都不能保证自己不死,何况是他?
十年间,他亲手埋葬了三个对他有恩的人,除了为他们堆起一抔黄土,他无力再做其它事。他只是一个空有一身本事的人,虽武道修为已经让人难以望其项背,但这世道像他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世道也不因他们而如何。
十年间,他三回家乡。小青也一日日成熟,但当日的诺言,他始终无法兑现。她没有怨言,不顾家人责骂鞭打,时常带着鼻青脸肿的脸,依在村口的树下,望着他离开的路,等远行的人归来。
她想像告诉他,她不介意家财富贵,只要能嫁给他就值。但他不明白,他固执的要风光娶她。
前几日,是他十年间第四次回乡。这一回,他领着使命回来,这也是他第四次“小富”了。他决定不再等,因为她已经很大很大了,甚至可以说“老”了,这一回,他想明白了,他要立即迎娶她。
但等待他的,不是那个在村口依树而望的娇弱身影,而是漫天大火。大火中,村子里的房屋和人,都化为乌有。那些梁军笑得恣意疯狂,像是地狱的恶鬼。
小青走了。
像丁黑的祖父和家人一样,在他还没有实现他对他们的诺言时,一言不发的走了。
人走,空留恨。
抱着小青的尸身,对这个没来得及见自己最后一面的女子,丁黑唱起了他少年时经常对她唱得歌谣。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宁之下。”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
他要报仇。
他报不了仇。
但当他将刀好不容易架在仇人脖子上时,他却发现他报不了仇。
他是暗虎的人。崔义符是暗虎主人的臂膀,他的话,就如暗虎主人的话。况且,暗虎主人给他一碗饭吃,让他脱离潦倒,就是对他有恩。他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所以他更痛苦。
当崔义符得知他竟然阴差阳错、不可思议成了李从璟亲卫时,崔义符让他带着假段凝,回去见李从璟。刺杀李从璟,本就是他此行目的。
那人说,杀了李从璟。崔义符说,杀了李从璟。崔玲珑说,杀了李从璟。
但丁黑下不了手。
李从璟对他有恩,他这条命都是李从璟救的。要他恩将仇报,他做不到。
段凝于他有仇,他要杀段凝,他也做不到。
他和小青两情相悦,他要娶小青,最终也没做到。
他能做到什么?
……
夕阳终究是沉下了地平线。
躺在粮车上的丁黑,愣愣望着天,一动不动,仿佛要看破这天道一般。
夜幕缓缓走来,与痛苦一起包围了他。
他并没有三十岁,其实他只不过二十有四罢了,只是他刀刻剑琢的脸上,历经了太多风霜,让他的心早已比一个三十岁的人更老。
“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小青,小青,如之奈何,如之奈何?”丁黑在心中默默呢喃,默默发问。
一个物什滑过一道抛物线,落向丁黑胸前,他伸出手,准确接住了飞来之物。
是一个酒囊。
丁黑坐起身,看着来人坐上他身旁另一辆粮车,那人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囊,轻笑道:“看你在这里躺了半天,连我都替你觉得无趣,不如喝口酒,去去心中事。”
“郭将军。”丁黑微微默然,随即道:“军中无故不得饮酒。”
“你真不喝?”郭威自己先狂饮一大口,一抹嘴,看着丁黑认真地问。
丁黑摇摇头。
郭威笑了笑,忽然道:“若这是断头酒,你也不喝?”
丁黑陡然一怔,但他并没有反驳什么,沉默片刻,他忽然笑了。
“既然是断头酒,哪还有何喝不得!”丁黑一挥衣袖,将身上六把刀一一解下,放在身边,拔出酒囊塞子,脸朝天倒酒入口,狂饮起来。
酒顺着他的嘴,滑落他的脖子。
恣意张狂。
郭威看着丁黑牛饮,自己却不喝了,就那么静静瞧着对方。
喝完一阵,丁黑停下来,也不擦嘴,大笑三声,大声道:“痛快,痛快!”
见郭威望着自己,丁黑一举手中酒囊,招呼道:“来,郭将军,喝!”
郭威微微一笑,两人对饮。
不时喝完一个酒囊,丁黑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问:“还有吗?”
郭威又丢给丁黑两个酒囊,笑道:“就这两个了,都给你!”
丁黑大赞一声好,示意郭威一下,又举酒畅饮。
大地起夜色,千里无鸡鸣。将士征战处,营地流火萤。金戈铁马外,粮车有两人。举酒且畅饮,不复待天明。清凉入肝肠,火烧泪水轻。此身付横刀,万般苦难去。来生不为人,料无恨与情。
连喝三个酒囊,丁黑霍然起身,朝郭威一抱拳,“将军赠酒之情,容某来生再报!”
说罢,从粮车上拿起一把刀,猛然抽出来,横向自己的脖子,这便要举刀自刎。
既然郭威奉命来杀他,就说明他行踪已露,既然喝了酒,那还何劳他人动手,自己了解此生,也算给自己这二十四年一个交代。
郭威伸手制止了他,注视对方半响,道:“人生如棋,世道莫测,人若沧海一粟,在汪洋中孤帆漂流,几多苦痛几多愁?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七**,能与人言一二三?”
顿了顿,又道:“我此来,非为取你性命。起初我虽不太喜欢你,也看出你心中有鬼,本欲为军帅除之。但你弃马救帅之举,让我心服。今日我观你许久,略感你之情怀,知你我恐怕同是天涯沦落人,心有戚戚焉。因此,郭威此来,奉酒三壶,你当知我为何。”
郭威的话,说明他并没有接到来杀自己的命令,这让丁黑震惊不已,以至于失声道:“是你自己看出我心中有鬼?那军帅知道否?”
郭威微微一笑,“我都知道,军帅岂能不知?”
丁黑茫然愣住,不知该如何言说,他想问:既然如此,军帅为何不杀我?但他没问。
郭威拍了拍丁黑的肩膀,“你好自为之。”说罢,径直走开。
丁黑茫茫然看着郭威走远。
这时,李从璟带着数将归营。
看到李从璟,丁黑眼眸渐渐恢复清亮。他抱起自己的六把刀,向李从璟走去。
章七十一 河上决战意纷纷 破敌需策更赖战(3)
(第三更。感谢天山下人的捧场。)
李从璟老远就看到丁黑朝自己走过来,这一方面固然是因他眼神好,另一方面,也是丁黑的动作有些怪异——他平日的刀都是跨在腰间、背在背上,这会儿却抱在怀里。
让李绍城等人各自回营,李从璟带着丁黑进帐,衣甲不卸,腰刀不解,李从璟就站着问丁黑:“看你的样子,是有话要跟我说?”
站得笔直的丁黑突然跪下身,将六把刀悉数举过头顶,道:“卑职乃是暗虎杀手,此行至河上,原为刺杀军帅而来。前日奉命追拿段凝,卑职明知对方是假,仍旧将其带于军帅身前,以至于让军帅身陷险境。卑职有罪于帅前,今日且请军帅发落!”
“哦?”李从璟眉头一挑,落在刀柄上的手负于身后,瞧着丁黑,“既然如此,前番你为何要阻他杀我,今日又为何自澄身份?”
丁黑仍然低头向地,声音低沉,“军帅有恩于我,又许我报仇之机,卑职不敢忘恩负义。带假段凝是公命所在,阻他伤军帅是大义所在,今日自澄身份,是不愿欺瞒军帅待我拳拳之心,卑职自请一死,是不愿再受两相为难之苦。”
李从璟眼中露出笑意,点头间说话的语气却是沉重,“你本是忠义之人,要你行背信弃义之事,确实难为你了。你原本要杀我,如今又要报恩于我;你既要报恩于我,又不忍负先主之命,的确两难。”
“是!”丁黑道,“丁黑不愿行小人之举,亦不愿苟活于世,请军帅摘下卑职人头,以正军法。丁黑死不足惜,死前但有一请,倘若军帅成全,丁黑宁入地狱,亦为军帅祈福!”
“你想让我放了崔玲珑?”李从璟看着丁黑,替他将这话说了出来。
丁黑不作否认,干脆道:“是!”
“放了崔玲珑,你固然报答了先主对你之恩。”李从璟神色淡漠,语调清冷,“但本帅屡次施德于你,你何以报本帅?你念着先主恩情,便不念本帅恩情么?”
“军帅……”闻听李从璟之言,丁黑再也没法保持中正的语态,伏低而拜,语调嘶哑,这个铁打的汉子这时差几痛哭失声,不知所言。
“罢了!”李从璟长叹一声,俯身扶起丁黑,神色怆然,“你要做忠义之人,本帅岂忍坏你名节?赤子之心,我不如你,那此番我便成全你。”
“军帅,你……”丁黑惊讶万分,经年不变神情的脸上布满不可置信,似乎没想到自己的无理要求真会被答应,“你果真愿成全丁黑……”
李从璟摆摆手,道:“既然要放崔玲珑,为使你放心,本帅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便让你带着崔玲珑归去,军情处一路护送至河畔。”
丁黑怔然半响,没忍住泪若滂沱,再次伏低而拜,哽咽道:“军帅大义,亘古少有,丁黑感佩万分……此番将崔玲珑送归,丁黑自当折返,待罪军帅案前,献上这颗项上人头!”
“何须如此。”李从璟叹息一声,再次扶起丁黑,道:“但愿此次分别之后,你我能再有相逢之日,我便心满意足了。如卿这般忠义之士,当世已不多见,璟还盼能与卿长醉一场。”
丁黑已是无法多言。
……
当崔玲珑看到丁黑和李从璟一起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眼神依旧犹如蛇蝎,狠狠瞪着李从璟。但她没有多看丁黑一眼,装作与丁黑不认识。眼见李从璟昂然站在自己面前,俯视着自己,崔玲珑心中极为不痛快。但看到丁黑与李从璟寸步不离,亲密无间的样子,念起前日交代丁黑的事情,崔玲珑又觉得,如此丁黑要刺杀李从璟,把握无疑非常之大。
“且看你还能嚣张几天,要不了多少时日,你便要脑袋搬家!哼,李从璟啊李从璟,你怎么都想不到,你会死在你身边最亲信的人手中吧?”崔玲珑内心得意的想,“老娘就算早死一些,你也活不了!”
想想自己最终还是完成了“刺杀”李从璟的壮举,为那人除却了一大心腹之患,崔玲珑心中对“叛变”那人,出卖暗虎信息的负罪感就少了很多,甚至可以说虽死犹荣?
崔玲珑又看了一眼李从璟身边的桃夭夭,这个美得叫人嫉妒的女子,你不就是生了一副好皮囊么,那又有什么用?等到你依附的人死了,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到时候,将军会为我报仇,将你凌迟在老娘墓前!
想到这里,崔玲珑直想大呼一声直娘贼,真他娘的痛快!
她眼中尽是恶毒之色,还有极力掩饰也掩盖不住的快意。
李从璟,桃夭夭,还有那个魔鬼一般的丫头片子第五,你们军情处所有人,百战军所有人,你们都要死!你们都会死,哈哈哈哈……
众人自然不知道崔玲珑心中所想,李从璟挥手,桃夭夭示意一下,军情处的人就上前给崔玲珑松了绑。
崔玲珑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手腕,目光要咬人一般盯着李从璟,心想:终于要杀老娘了么?无妨,老娘反正也不想活了!活着一日,就要对将军愧疚一日,反正活着也再也见不到将军,而且我已无颜面对将军,真要见了将军,我也没脸再侍奉他左右,与其整日悔恨愧疚,不如死了干净,——有你们这么多人注定要给老娘陪葬,老娘死得也值!
第五丢了一个包袱在崔玲珑脚下,哼了一声,洋洋道:“老大娘,你可以走了!”
包袱没系紧,露出里面的女子服饰。
崔玲珑戒备的看着第五,心想: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
然后他看到丁黑俯身对李从璟长长一拜,“此行送回崔玲珑之后,卑职与先主恩义两清,必不敢辜负军帅所望,定即刻回来复命!”
李从璟点头,“本帅等着你便是。”
耳闻目睹这一幕,前一刻还暗自快意的崔玲珑,如遭晴天雷劈,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丧失了思考能力。
什么叫与先主恩义两清?什么叫即刻回来复命?丁黑你这是神经病要作甚?你向李从璟复哪门子命?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崔玲珑如呆似傻,丁黑却很干脆走到她身前,语气淡漠道:“二档头,上路吧,丁某送你回去。”
崔玲珑不傻,她已经猜到了什么,但是她不敢相信,也无法接受!
回去,回哪里去?回去见将军么,我已经出卖了暗虎,背叛了将军,我还有什么脸回去?回去……回去让那个姓李的老贱人给老娘脸色看?我现在已经什么都不是,我回去靠什么活下去?!
直到坐上马车,被丁黑带着出了军营辕门,崔玲珑依旧目光空洞,脸色苍白,身躯颤抖不停,双手下意识攥紧了第五甩给她的包裹,关节青白。
虽然已经脱离了军情处的控制,重获自由,但崔玲珑知道,自己虽然走出了监牢,却迈进了地狱!如果有选择,她宁愿死在军情处牢里,也不愿以这样的身份,带着这样的耻辱回到那人身边!
“丁黑,你竟然背叛将军,我要杀了你!”崔玲珑突然暴起,张牙舞爪扑向丁黑。但不等她靠近丁黑,便被丁黑一巴掌推回了马车里,封了穴道。
“路程不近,二档头还是冷静些吧。”崔玲珑听到马车外的人说道。
目送丁黑驾着马车,在军情处锐士护送下离营,桃夭夭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瞥了李从璟一眼,捧着水杯随口道:“想不到你还真会放丁黑离开,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李从璟负手淡淡一笑,“昨天你就问过,不杀丁黑是不是要放长线钓大鱼,我告诉过你,我只是想留下他。乱世之中,勇武之人易得,忠义之士难觅,既勇武且忠义者,如白璧无瑕,更是稀世罕有。这样的人,若得其归属,本身就是无价之宝,谈何以之再掉大鱼?那不是舍本逐末了么。”
“若有这样的人为你贴身护卫,当真是不惧任何凶险,纵然身陷困境,也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桃夭夭点头表示赞同。
“至少不用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就算真到了命该休矣的时候,他也会死在我前面。”李从璟自嘲。
“但他若不回来呢?你会不会后悔今日放了他?”桃夭夭微微歪头,促狭的问。
李从璟呵呵笑着转身走开,洒脱的声音如风飘起,“尽人事,听天命,那就要看造化喽!”
看李从璟走得潇洒,桃夭夭从秀气的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佯作不屑道:“装-逼!”
随后李从璟跟着李存勖再次靠近梁营,就近查勘了好几遍,寻找破敌之策。但就如李从璟昨日所言,梁营防备慎密,无漏洞可寻,李存勖自己也没办法。就连如今是大唐枢密使的郭崇韬,看了良久之后,也是暗暗摇头,拿王彦章没辙。
“王彦章这老不死的,战又不战,退又不退,营地建得有如龟壳,这不是耍无赖嘛!”最终,李存勖气恼的骂了一句。
连着前后左右观察数日无果,李存勖也急躁起来,劳师远征,大唐可不像梁朝那般富裕,经得起军粮消耗。
这一日,李从璟等诸将,在李存勖大帐里谋划军机,众人商量许久,依旧是没有半点对策,气氛压抑至极。
就在这时,莫离跑了过来,说百战军斥候探得重要军情,亟待汇报。
李从璟出帐一听,再进帐时,将情况告知了李存勖,“斥候来报,东平、郓州一线近日出现许多梁军远探活动迹象!”这其实是军情处送来的消息。
东平离杨刘稍远,郓州就更远了,王彦章往那里派遣远探,究竟意欲如何,让众人陷入沉思,摸不着头脑。
郭崇韬首先反应过来,对李存勖道:“陛下,王彦章此举,恐怕是想进攻东平,而后挥师郓州!”
东平是水寨,若梁军攻克东平,则可顺流而下,直到郓州城下。
李从璟闻言,立即表示赞同,也对李存勖道:“陛下,前番王彦章强攻杨刘不克,反而损兵折将,如今王师到此,王彦章就更加没了胜算。既然拿杨刘没辙,王彦章要取得战果,就得另寻它途。郓州为王师新占,王彦章复地心切,极有可能挥师郓州。他将大营建得如此严密,就是为了阻碍我王师步伐!”
“言之有理。”李存勖也是大将之才,戎马一生鲜有败绩,征战之事他熟得不能再熟,经郭崇韬和李从璟提醒,这会儿也看出端倪,“如是如此,我等如何应对?”
“定然不能让王彦章攻克东平,否则郓州便守不住了。”郭崇韬果决道,“臣请在博州东岸筑城戍兵,截住河津,如此既可以接应东平,又可分散王彦章的注意力!”
李存勖觉得可行,点头道:“此举甚妥。”
郓州是李嗣源刚打下来的地盘,虽说后来李存勖给李嗣源的命令是让他固守郓州,没让他到河上来助战,但一听战火可能危及自己老爹,李从璟随即请命道:“臣愿助枢密使构筑此城!”
说完,李从璟看了郭崇韬这位师兄一眼,见对方正看着自己眼露笑意。这两人曾在魏州“狼狈为奸”,此番自然想再次携手,都是同门师兄弟,客气什么。
李存勖想了想,觉得也可行,于是道:“那便依计行事,枢密使带百战军筑城戍兵!”
筑城戍兵,体力活,但做成却是大功一件。
李从璟本以为此番不会立即与王彦章交战,但事情发展的结果,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