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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寄灵txt下载     寄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章 心灵破绽

    尔独明将人体的力量激发到了极致,拳法大开大合,以极简易的招式拳拳直取中宫,秦征只能以飞廉无碍式勉强躲闪,但尔独明转眼攻出数十拳,拳力凝聚渐渐交织逼得秦征连行动亦迟钝了起来,眼看秦征的步伐被牵制得越来越呆滞,只怕再过不了多久就要丧身于尔独明的铁拳之下!他暗暗焦躁,忽然听一个人道:“小伙子,道家的遁天之术,连天地之罚都逃得,你怎么这般不成材,不用本门之长,却和地兽门的传人硬碰。”

    这个声音甚是熟悉,却不是觉玄与邪马台正,也不是烂柯子管仲平,更不是陆叶儿!更奇怪的是这人用的竟是心语!

    秦征一奇:“是谁?”也用上了心语。

    那声音却笑了起来:“小伙子,咱们见过面的。”

    秦征猛地想起,这个声音正是丹江边上那个来历奇特的“严先生”!他想起那天严先生只是一指自己便陷入地府幻境之中不能自拔,入幻而不知是幻,当时秦征尚未练成“色言色象”境界,只是觉得此人可怖而已,这时他的心学功力更进一步,却才体会到这位严先生那一指的功力有多深!

    只听严先生笑道:“当日我说要找个机会跟你聊聊的,不记得了?”

    秦征心中苦笑,说:“严先生,你可真会挑时候!”斜眼瞥见陆叶儿萎顿在地,心中更乱,道:“严先生,我现在实在没心思,我就是想和您聊天,也得先解除了眼前的困境再说。”

    严先生笑道:“你这算是向我求援么?”

    秦征自尊心甚强,可有些开不了口,但看看陆叶儿匍匐在那里生死未卜,心中焦急,便道:“是!”

    严先生却没有出手干预的意思:“其实啊,你也不用我帮忙,对方能以拳力牵制你的行动,你就不能以心力扰乱对方的攻势么?”

    秦征武功玄术学了不少,但实战经验终究不足,几门神功尚未真正融会贯通,临战之际也还没能迅速判断出用上哪一门功夫能够最有效地克敌制胜,这时被严先生一提点,心道:“我真是傻瓜!”

    这时尔独明拳力四聚,已经逼得秦征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便在这生死一瞬,秦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来,尔独明心中一奇:“你已经被逼入绝境,却还有什么好笑的?”

    便听秦征喝道:“看招!”尔独明竟被喝得心头一震,眼前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时眼前竟然不见了秦征的踪影,眼睛斜光一扫,才发现秦征已经逃到了十余步外。

    高手相争,胜败之差一瞬,秦征刚才一直被尔独明的拳力逼得死紧,这时逃出升天后深呼长吸,一边调匀呼吸,一边放松身体,一跌足御风而起,尔独明瞳孔收缩,喝道:“你是云笈派的玄鹤子!”

    秦征并不接口,但觉自己左腕错位,右手指骨裂痛,他少年漂泊时曾随父亲学过许多自医自救的本事,这时右手运劲将左腕正位,心想:“地兽门武功如此强横,本体防御必然强劲,别说掌风气劲,便掌心雷只怕也没法重创他,要想取胜仍得近身攻击。但他的近身搏击如此厉害,要是一击不中却再次被缠住只怕就很难再脱身了。”微一沉吟,忽又向尔独明露出诡异的微笑。

    尔独明冷冷道:“你想用同一招对付我两次么?”这时他全力防范,要想动摇他的心神已不容易。

    哪知秦征身法一动,竟在半空生出三十六个分身幻象,这已是心学中的亦真亦幻境界,尔独明虽然防范严密却还是被迫入幻。

    眼看三十六个分身一起向自己扑来,尔独明喝道:“来一万个也没用!”呼呼呼同时击出三十六拳,但力分则弱,三十六拳有三十五拳击空,唯一一拳虽然击得实了却已被秦征以星移斗转式拨了回来,尔独明硬生生受了自己的这一拳,顺着拳力来势反击,秦征却已经溜走,真身藏于幻影之中纵声长笑,笑声如龙吟,如虎啸,如狼嚎,又似百兽齐至,跟着地面忽然长出了千百乔木,千百乔木形成森林,林中惊鸟乱飞走兽乱窜,尔独明明知这些都是幻声幻象却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干扰,便如陷入一个万花筒中,眼看他没法攻击藏于暗处的秦征,而秦征却随时可以对他出手,形势陡然间陷入被动。

    忽听尔何辜道:“不要管眼前幻象!用身体感应对方的身体!对方造得出形声气味触的假象,但造不出真正的生命波动!”

    尔独明得到乃父指点,果然平心静气,眼不看乱象,耳不听乱响,将感应回归到对自身生命的体悟中来,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听见了自己血管中血液流动的声音,最后终于感应到了一种奇特的波动——那是只有生命体才能发出的迹象,对生命迹象的探查是地兽门独特的感应之术,到了这个层面,秦征的所在已经无所遁形,尔独明和身一冲,爪劲中带着一股煞气就要将秦征拖下来。

    秦征大骇,一滑连退七八步,却听严先生的声音道:“小伙子,你用幻而对方明知是幻,那是徒费念力,必须寻找他心灵的破绽,然后才能使他陷入自作孽的地狱之中不能自拔。”

    “心灵的破绽?”

    严先生的声音道:“他有**你就激发他的**,他有恐惧你就加深他的恐惧,他有爱,就让他先得而后失,他有恨,就借之点燃他的怒火,使他在暴怒之中无法自控!”

    秦征心想:“尔独明有什么**呢?酒?色?财?名?或者他怕什么呢?或者他爱什么呢?爱?”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便想起了那个被尔独明叫做“华亭”的绝色少女来。

    他心念方动,那个少女的幻象已经浮现在了半空,尔独明啊了一声,原本冲向秦征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那少女竟有些呆。

    尔何辜怒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居然还为一个女人的幻影自乱分寸!”

    被父亲这么一喝,尔独明赶紧收摄心神,将那少女的影响从心中驱除出去,秦征见他对乃父不敢违拗,心中一动,暗蓄拳电劲于右掌,又将这股电劲凝聚到唯一没有受伤的拇指上。

    尔独明探到了秦征的位置猛扑过来,眼看劲风已经袭到对方身上,猛地听秦征伪装尔何辜一声断喝:“蠢货!你在打谁!”尔独明内心对尔何辜埋藏着极深的畏惧,从小到大对乃父都不敢有半分违抗,正是这一丝畏惧让他的心神出现了一条破绽,秦征的念力趁机攻入,竟让尔独明在这一瞬间完全分不清眼前这人是秦征还是尔何辜!

    幻化为尔何辜的秦征挥起右手,一个耳光扫了过来,尔独明竟然不敢躲避。秦征这一耳光挥到离他脸颊数寸忽然变扫为捺捺中了尔独明的眉心,同时喝道:“定!”凝聚了秦征全身真力的电劲破体而入,直接攻击他的脑府产生定身幻,尔独明大叫一声全身僵硬,但他的身体反应犹在他心念反应之上,在中招的前一瞬间自发产生抵抗,呼的一拳击中秦征的前胸将他击出十余丈外。

    秦征人未落地肋骨已经断了好几根,但右手一撑忍痛跳了起来,深吸一口气掠到尔独明身边,左手伸出两根手指就往尔独明双眼插落。在这一刻尔独明完全失去了意识,仿佛陷入到时间停滞当中根本就无法抵抗。

    忽听严先生的声音道:“快退!”

    秦征知他助己,想也不想就倒退十余步,只见尔独明背后多了一个人——正是眼中充满了怒火的尔何辜!

    “要糟糕!”秦征暗道。

    尔何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秦征却再次感受到那种连呼吸都困难的压迫力,要动念力来减轻这种压力,但向尔何辜双眼看去却见他双眸极正,精神状态竟无半点破绽可寻。秦征和他的眼光一对喉咙立刻咯咯作响,整个人变得难受极了。

    却听严先生道:“别怕!学我的笑容,笑一个给尔何辜看!”便让秦征脑中闪过了一个自己的笑容来。

    对于这个指点秦征不明所以,却还是模仿严先生的笑容,先是眯起眼睛,跟着嘴角裂开一丝诡异的微笑,这笑容就像遇上了一个恩怨深重的故人一般。

    尔何辜咦了一声,眼睛忽然朝秦征身后瞧了一眼,秦征几乎就想回头,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尔何辜冷笑了两声,抱起了儿子,竟然就此退去了。

第五十一章 天下无争

    尔何辜也走了以后,觉玄和邪马台正才确定自己这条性命算是捡回来了,一起向秦征道别,觉玄道:“大恩不言谢,今日之事,后必有报。”

    这时茅云子已经不知何处去,觉玄便与邪马台正、卑独三人相扶离去。

    目送他们离开之后,秦征一瞥眼见陆叶儿身边多了一个人——正是华青囊,他一只手按在陆叶儿的人中上,同时用七色素灵丹发出一股至纯至淳的真气,帮陆叶儿修复气脉生机。

    秦征心想有素灵派传人在,陆叶儿伤势再重应该也不用担心,转身寻找严先生,身后却空空如也,却听严先生道:“小伙子,你在找我么?你若要见我,不该用肉眼,要用心眼。”

    秦征醒悟过来,忙布开应言应象界,便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他是很明显地感到严先生就在自己面前,不过不是看到了对方,而是感应到了对方!在这一刻,秦征的感应,既不是看,也不是听,甚至不是触觉,这种感应,是一种用言语说不出的感应,是元神对外界直接的感应!

    可是眼前并无严先生其人,为何自己却能感应到他的存在?

    “严先生?严三畏?”

    “嗯,看来你已经猜到了我的来历,不错,我就是严三畏。”

    秦征虽然在向陆叶儿请教色言色象时就已经猜疑严先生就是严三畏,但这时听他亲口承认还是为之心震。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秦征这时候竟不害怕,对于这个被中原玄门目为“当代心魔”的大魔头,他甚至还感到有些亲切。

    这时坤势土偶阵中又出现一人,却是雷炎,秦征见到他来说道:“苻秦的高手已经败退,但朱序还有两万大军在手。不如你四下探探虚实,但务须一切小心。”

    雷炎的心目中这时已经将秦征视为大英雄,想也不想就答应了,道:“秦大哥,你先回北辰洞休息一下吧。”说着便飞身出谷去了。

    严三畏在身边忽道:“秦?你姓秦?”

    秦征心想:“我是‘心圣转世’的事情瞒得了别人,终究无法长久瞒过他。”便以心语道:“不瞒先生,我现在的名字叫秦征,是依家父遗命改的姓名。”

    “那你父亲是……”

    “家父秦渭,嗯,应该是玄礼泉。”

    严三畏哈哈大笑:“果然是你,果然是你!”竟然毫不意外,又道:“听说六年前你们父子去找青羊子,你身上又有氤氲紫气,想必果然是得了青羊子的传授了。”

    秦征便想起味青罗来,正想怎么和他说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严三畏忽然好像感应到了什么,对秦征道:“我得先走了,你若到长安我们再好好聊聊。”秦征道:“先生也在长安?”严三畏却已经消失了!不是飞起,不是土遁,而是忽然间就不见了。

    秦征一愕:“这又是什么神通?”叫道:“先生!”

    经此一战,秦征的心灵感应力更上层楼,方才严三畏消失的那一刹那,他隐隐感到东南方数里之外的山坡上有灵场一闪,料来与之有关。他有好多事情要问严三畏,不肯就此和他失去联系,忍住胸口的剧痛放松身体,勉力御风而起,数里之遥也是片刻便到,到了山上一回顾,却见坤势土偶阵尽收眼底,心想:“若有人要观战,这里倒是个好地方!”

    找了许久却不见人影,忽然听严三畏的心语道:“小伙子,别出声!藏到树后去!”

    他猛地停下,想也不想就闪入一棵大树背后,便听七八步外严三畏在说话:“东家,真是对不住,这两天舟车劳顿,可有些疲了,方才打了个盹。”

    “东家?”秦征马上想起那天在丹江江畔和严三畏坐在一起吃饭的两个人来。

    只听那个赵整冷笑道:“严先生,别人不知道你的神通,我还不知道么?先生刚才大概是魂游物外,去干什么了吧?”

    秦征心道:“这个赵整看起来只是个仆役,但很明显是个高手,而且见识极为高明,他竟敢这样和严先生说话,只怕来历非同小可。”又想:“仆人尚且如此,那他的主子岂非来头更大?”

    严三畏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便听那个“东家”斥骂赵整对严三畏无礼,那赵整被他斥责,半句也不敢回口,那“东家”又对严三畏道:“方才我见尔独明本已占尽上风,但战局忽然又起变化,是先生出手助那少年么?”

    秦征心道:“他们果然在此观战!”

    严三畏笑道:“不是。”

    他亦不解释,但那位“东家”素知以他的身份绝不至当面说谎,顿了顿又道:“难道先生在其间未曾起到半点作用?”

    这句话却叫严三畏不好回答了,那“东家”又道:“先生,你既有归秦之意,我对先生也寄以厚望,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但以后还望莫要三心二意的好。”

    严三畏淡淡一笑,说:“东家这话说得重了,我方才确实下去了,但为的只是一点私事,并非刻意与秦军为难。再说我在坤势土偶阵的那点作为,对战局的最后结果而言并无影响。”

    赵整尖声道:“并无影响?若不是先生你出手,尔何辜就要得手了!严先生你别忘了,进入桃源之前你说过袖手旁观的。”

    严三畏轻轻一笑,道:“尔何辜之败退是注定了的事,我就算不下去,也有人会出手的——东家请看。”

    秦征也不知道他们看的是什么,只听那东家轻轻啊了一声,赵整却惊呼起来:“这……这……这……”

    沉默——

    许久,那“东家”才嘘了一声,道:“没想到连上九先生也来了。”

    秦征听到“上九先生”四字,忍不住心头巨震:“上九先生?天下第一高手也卷进此事中来了?”

    赵整却已在催促:“主子!无争剑既在左近,咱们就快走吧!这里不能停留了!”语气十分急促,显然他对那位天下第一神剑也十分忌惮。

    严三畏也道:“赵整兄说的不错。”

    在两人的催促下,那“东家”才道:“好,回去吧。”

    临走之前,那“东家”又命赵整去传令让朱序退军,赵整认为上九先生虽然来了,但也未必能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说着向严三畏看了一眼,似有让严三畏对付无争剑之意,那“东家”却不改初衷,道:“我此次发兵攻打桃源,为的只是要弄明白一些事情,如今目的已经达到,那些冉魏遗族,杀与不杀已无足轻重了。”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王霸之气逼人,秦征听完后却大赞此人心胸广大,暗想:“这必是一个帝王人物!”再联想到他能做严三畏的“东家”,内心对这个人的身份便猜到了几分。

    因有这几句话,他便知道桃源一族已无危险。

    等他们走了之后,秦征才跳了出来,左右搜寻“上九先生”,找了好一会,猛一抬头,才在山谷对面望见一块裸露的坡壁刻着四个大字!那是剑气在岩石上硬生生刻出的小篆,每一个字都有十余尺高!四个字连在一起,正是——

    “天下无争!”

    秦征呆在当地,望着那四个大字怔怔出神,忽然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见到了秦征后叫唤:“秦大哥!”却是雷炎。

    秦征问:“你怎么来了?”

    雷炎道:“我刚刚巡视山谷时在山坡遇到一个奇怪的老樵夫,他给了我一个卷轴,让我带回去给柯师叔。”

    秦征道:“卷轴给我看看。”

    雷炎这时对秦征已十分崇拜,便将卷轴递了过去,秦征接过了打开一看,吃了一惊:“那樵夫哪里去了?”

    雷炎道:“这人好怪,忽然就出现,跟我说了两句话又忽然不见了,我想那多半也是个高手。”见秦征看着卷轴发呆,就问:“大哥,怎么了?”他忽然在大哥之前去掉秦字,甚见亲切。

    秦征竟也没觉得不自然,道:“你遇到的,可能是上九先生。”

    雷炎听得张大了嘴巴:“上……上九先生?谢师叔祖?”

第五十二章 桃源南迁

    秦征挥了挥卷轴,道:“且先回去吧。”

    与雷炎回到北辰洞,桃源一族都已撤走,只剩下管仲平、烂柯子与华青囊等弟子,他们见到秦征一齐起立跟着俯身拜倒,道:“桃源一族,叩谢秦少侠救命大恩!”

    秦征一呆,随即笑道:“别搞这些了,跪来跪去的我不习惯。”

    众人一呆,只有华青囊笑道:“秦兄弟真是性情中人!”第一个站了起来。

    桃源一族所聚的都是风流洒脱之人,个个有世外之性,见秦征如此言笑反而更觉亲近,便都起身了。秦征心里牵挂陆叶儿的伤势,见她躺在一张石床上,便来问她如何,华青囊道:“叶姑娘的修为十分深厚!我刚才正以丹气给她固本培元,哪里知道……”

    秦征怕她伤情有变化,惊道:“怎么了?”

    华青囊笑道:“秦大哥放心,是好事来着!我给叶姑娘施药之后忽然察觉到有一股真气不知从何处发出,虽然甚是微弱,但意象宏远,游走全身经脉自循周天,想来是叶姑娘的护身真气在自己疗养,所以干脆就撤了丹气,以免影响其精纯。”

    管仲平在旁边忽然道:“那是宗极门的‘泰来’境界。”

    “‘泰来’境界?”秦征忽然想起湛若离的《破剑要诀》中似曾提到,只是其记载既极简约又甚深奥,当时就弄不明白,现下更是记不住。

    烂柯子道:“‘泰来’者,取否极泰来之意。武学之士武功练到一定境界以后便会停步不前,非有特殊机缘难以寸进。宗极门的武道之中却有一种突破的法门,那便是在生死一瞬间尽扫往昔尘障,使武功更上层楼!这便是泰来境界。但要发动泰来境界有个前提——必须得在本身的念力几乎抽空、真气几乎耗尽、精元极度疲弱之时,那可是十分危险的状态。”

    管仲平轻叹道:“所以叶姑娘这一次可能会因祸得福,若她能熬过这一关,功力势必又深一层。”

    他二人都是当代玄门宗师,虽非宗极门弟子,但与宗极门的几大同辈高手相交甚深,因此知道这些事情。秦征喜道:“这么说来,丑八怪是没事了。”

    管仲平又道:“只是有一事:这‘泰来’境界既然发动,七天七夜之内最好不要妄动叶姑娘的身体,否则于她的功力修行恐有妨碍。”

    烂柯子奇道:“有这说法?”

    管仲平道:“我听宗海提起过。”转问雷炎:“阿炎,是这样吗?”

    雷炎挠了挠头,甚是惭愧:“我不知道,我连‘泰来’境界都是第一次听说。”

    烂柯子也为难道:“这可如何是好?苻秦高手虽退,但朱序的大军恐怕……”

    管仲平道:“不如就由我……”

    他才说了两个字,秦征忽笑道:“不要紧不要紧,我刚刚探到一个消息,朱序快退兵了。”

    管仲平眉毛跳动,众人皆惊喜道:“当真?”

    秦征只道:“错不了。”这时他在众人心中已建立起来甚高威信,虽未解释,但桃源一族竟然也就都信了他。秦征又拿出那卷轴来,交给烂柯子,道:“这是雷炎老弟在山坡遇到的一位樵夫给他的。”

    烂柯子接过打开一看,却是一副地图,左侧十几行字,却是一封短信,上面写道:

    “谢兄台鉴:司马暗弱,仰诸豪门鼻息,东南衣冠一味苟且偷安,皆无规复之意,于乞活后裔、冉魏遗族未必肯真心接纳,谢兄威名虽远,然我辈放浪晋统之外既久,又皆主战,建康诸公未必待见,此弟之所忧也。万一丹江桃源不保,归晋之事又不谐,弟所居之幽谷,建制虽不如无涯兄之神妙,却胜在荒凉偏僻,颇堪作隐居之用。弟在西南,音讯难通,消息迟延,不敢妄断,何去何从,听兄决之。”落款却是:毒龙子。

    烂柯子只看到一半,便兴奋得双手忍不住发抖,管仲平问:“怎么?”烂柯子便当场将毒龙子的信读了一遍,华青囊呀了一声道:“是祖师爷啊!”烂柯子道:“没错!我见过龙师伯给丁贡的书信,这笔迹没错!”

    雷炎道:“那这‘谢兄’就是我师公上九先生了?”

    管仲平叹息道:“那一定是了。龙师伯生性孤傲,普天之下除了上九先生之外,又还有谁能当得他这样称呼?”

    秦征又说了在外面看见“天下无争”四字之事,桃源一族虽逃出生天,但对何去何从甚是茫然,一听见有无争剑在左近卫护、毒龙子准备好归依地点,登时士气大振。

    烂柯子便将卷轴交给游乃知,道:“你速速追上三老,将卷轴交给麻公,若他没意见时咱们便前往武陵。”

    游乃知道:“武陵远在荆南,这一路……”

    烂柯子道:“放心吧,谢师伯既然把这卷轴交给我们,他一路之上必有安排。”

    游乃知走后,烂柯子问秦征:“秦少侠,不知你有何打算?”

    秦征笑道:“我师父在长安呢,待丑八怪醒了我就赶去,听他老人家的吩咐。”

    烂柯子这才想起他是青羊子的弟子,心中歉疚,道:“秦少侠这番为了我桃源一族挺身而出,虽然你戴了面具,但长安奇人异士甚多,要被人认了出来,只怕后患不小。”

    秦征笑道:“就算长安是龙潭虎穴,我又被人认出,最多拍拍屁股走人就是。我不敢说天下无敌,但要走时,也未必有人拦得住我。”

    管仲平道:“秦少侠千里纵横谁也拦不住,怕只怕青羊真人责备,这师门惩罚可就难当了。”

    秦征笑道:“这个你们不用担心啦。”

    烂柯子心想这是他们云笈派内部的事情,别人也弄不清楚,管仲平便要率众撤退,烂柯子道:“仲平,你先走,我三天后来。”

    管仲平道:“你要提取‘《山海图》’?”

    “不错。”烂柯子道:“这《山海图》是家师一生心血所聚,若秦军转眼就到,没办法,咱们只好将《山海图》毁了。但现在朱序既然不来,此宝便不可轻弃——或许日后还有大用呢。”

    管仲平道:“那好,我们在前方等你。”

    他们都进入玄空甬道以后,北辰洞内就只剩下三个人,秦征好奇心起便问烂柯子这《山海图》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宝物,烂柯子道:“秦公子可知传国九鼎?”

    秦征呆了一呆,道:“柯先生说的,可是夏商周三代镇国、号称得九鼎者得天下的传国九鼎?”

    “不错。”

    秦征一听,道:“若是这九个鼎,世上谁人不知?只是这《山海图》与那传国九鼎有什么关系?”

    烂柯子道:“传国九鼎乃是大禹所铸,贤者伯益为之铭文刻图,夏商周三代相传,定为号令天下之神器。这九个鼎,便从此成为上古王权的象征,欲谋天下者,必然问鼎。但九鼎传到周末却忽然失踪,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倾尽神州之力也没能找回来,不得已,只好令宰相李斯剖取和氏璧,刻成传国玉玺代替九鼎。不过,负责整个大秦情报事务的尉缭子,却从周王室的秘藏之中,找到了九鼎的文字说明与纹图拓本,那文字说明的结集,司马迁称之为《山经》,后世改名为《山海经》,而那纹图拓本,则被叫做《山海图》。”

    秦征诧异道:“《山海图》就是九鼎的纹图拓本?”

    烂柯子道:“没错。那《山海图》和《山海经》一起,乃是大秦皇家最重要的秘典之一,秦始皇当年巡游天下,目的之一便是寻找可以重铸九鼎的方法与材料,意图重铸九鼎,可惜事情未成他就死在了巡游途中。秦朝灭亡之后,刘邦率先进入咸阳,他麾下诸将群相争夺大秦皇宫的各种珍奇宝物,唯有萧何眼光独到,先抢秦朝的秘藏图书,这《山海图》与《山海经》也就从此归了汉室。”

    秦征对历史倒也知道一些,接口道:“汉朝灭亡之后,想必此图此经也就跟着传给了魏、晋了。”

    “没错。”烂柯子道:“《山海经》的文字,数百年间曾有不少流传在外,但那《山海图》却是秘藏中的秘藏,外人难得一见。汉末刘氏衰微,曹操便趁机占有了《山海图》,后来司马氏又从曹氏手中抢夺到手。”

    秦征道:“这样两份图书,究竟有什么大魔力,惹得秦始皇、刘邦、曹操、司马懿这些旷代帝王都来争夺?难道他们都想重铸九鼎么?”

    “重铸九鼎,只怕是每个有雄心的帝王都曾想过吧。”烂柯子道:“但就算他们未想过要铸鼎,单是《山海图》中所藏的秘密,也足以令任何强者动心的。”

    秦征好奇心大动,问道:“什么秘密?”

    烂柯子却是不答,反看着秦征道:“令师没有跟你提起过《山海图》的奥秘么?”

    秦征又是一怔,摇了摇头。

第五十三章 创世传说

    烂柯子犹豫了一下,没回答秦征的问题,却继续先前的叙述,道:“司马氏建立了晋朝,也得到了《山海图》,但是好景不长,不久‘八王之乱’爆发,跟着诸胡乱华,中原大乱!司马氏东渡长江,偏安江南,那《山海经》、《山海图》便都在这场大乱中丢失了。《山海经》还好一些,文字从此散佚于民间,《山海图》却是从此失踪了。”

    说到这里,他忽而一笑,看见这一笑,秦征也笑道:“但《山海图》后来却被桃源中人找到了,对吧?”

    烂柯子哈哈一笑,道:“你的猜测离真相不远,却是不中。不是桃源中人找到了《山海图》,而是因为有了《山海图》,然后才有了桃花源啊。”

    “先有《山海图》,后有桃花源?”秦征奇道:“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烂柯子悠悠道:“当年中原大乱,各派宗师都有救世之心,只是诸宗师对如何救世本身就存在歧异,而眼看中原乱局非短时间内可以平定,这时刚好《山海图》现世,诸大宗师窥知其中奥秘之后,便有一位大宗师提出一个设想,要依凭《山海图》的奥妙,另立地火水风,创造一个世外之界来!”

    秦征听到这里,不由得瞠目结舌:“什么!创……创造一个世外之界……这是什么意思?”

    烂柯子亦无比向往:“那几乎就是另外创造一个世界了!真不知道,当年首倡此事的诸大宗师,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敬畏的雄心。”

    “可是创世……那可能吗?那是神佛之事,岂是人力所能为?”

    “听起来,是不可能的。”烂柯子道:“但是《山海图》的奥秘,再加上诸大宗师所掌握的另外一个奥秘,却让这件事情,变得有可能了。”

    秦征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觉得此事实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力,忽然间他想起了青羊子的遗言来:“当年吾与谢龙知吕诸君子依《山海图》开辟桃花源,恨遭心魔离间生门户之见,大功未成而一身独退,使得桃源有缺,**不全,此事为余一生之憾。”

    这时再结合烂柯子的话,心道:“师父遗言中所说的,莫非就是这件事?”

    果然听烂柯子继续道:“此等伟业,非一人可以办到,必须诸大宗师联手才行。而且参与此事,一来可以试验一下诸大宗师对大道的领悟程度,二来所创之世界也可供中原无辜百姓避难,所以在场其他大宗师一开始听到这个提议都觉匪夷所思,但想深一层,便觉得此事极具挑战,乃至令人无法拒绝!温、谢、龙、吕、令师与家师便都先后投身其间,暂时摒弃了门户之见,参与了这项旷古未有之伟业!”

    秦征道:“柯先生所说诸大宗师,谢应该是上九先生谢聃吧,那龙应该就是毒龙子前辈,吕应该就是大吕先生,以及尊师知无涯前辈以及家师青羊子。他们几位,自然是天下绝顶人物无疑,但还有一位温姓大宗师,柯先生竟然将他排在诸宗师之前,不知却是哪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烂柯子的脸色忽然黯淡了一下,好一会,才道:“你听说过严三畏这个名字么?”

    秦征微微一惊,却还是点了点头。

    烂柯子道:“那人的名字我不愿提起,不过,他便是严三畏的师父!”

    秦征心头大震,脱口道:“心宗高手,也曾参与桃花源之创建?”

    烂柯子似乎因提起那姓温的大宗师而消磨掉了继续详说的兴趣,叹息道:“何止参与,他便是倡议之人!而且若无心宗高手参与,这个天地还立不起来。只是……只是当初几大宗师的理念毕竟相差甚远,这个天地之创设又实在无比艰难,终于大业未成,诸宗师已经分道扬镳了。而这个桃花源,便是诸宗师未完成的作品了。”

    秦征听到这里,已经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与好奇,亟欲知道《山海图》所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奥秘!

    但烂柯子说到这里,看看碧水潭水面滚动,道:“我要运功疗伤了。关于那《山海图》的奥秘,不得家师或者谢师伯、龙师伯应允,我暂时不好对你详说,但此秘令师也是知道的,你若要知道,见到令师之后问他便可。”

    他说着便瞑目入定,牵引北辰洞残余的灵气恢复功力。

    秦征心中思潮翻涌,久久不能平静,但想这样空想下去,也不会找到《山海图》秘密的答案,便也闭上眼睛,坐在陆叶儿身边搬运周天,他一运气,周围就有一股灵力盘绕过来供他吸纳。

    秦征心道:“北辰洞被毁到这个地步,居然还有如斯妙用,星弈门的玄阵真是神妙非常,若不是丁贡背叛、地火水风四大守护祸起萧墙,只怕数万大军加上数十位高手也未必攻得下这桃源。”又想:“上九先生多半老早就来了,他一直没有出手,多半也是作如此判断,但丁贡的叛乱却出乎他意料之外。”

    洞中三人各自运功,不知过了多久,陆叶儿嗯了一声,首先醒来,秦征感觉到后也睁开眼睛,笑道:“丑八怪,这一觉睡的可好?”

    陆叶儿见周围一片宁静,料来大难已过,懒洋洋问:“都解决了?”

    “嗯,该死的都死了,该走的都走了,现在啊,什么事都没了。”

    陆叶儿哦了一声,舒展了一下身子,说:“那我再睡一觉。”

    秦征道:“你放心睡吧。我给你护法,不会随便让人搬动你的。”

    陆叶儿眼睛已慢慢闭上,随口说:“若是有敌人来,搬动也没什么,只要不吸入毒气,或被异质真气侵入就行了。”

    秦征一呆:“你这‘泰来’境界,不是不能妄动身体么?”隐隐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陆叶儿闭着眼睛,懒懒一笑说:“谁说的。不过你居然也知道‘泰来’境界。”

    忽然听烂柯子道:“叶姑娘,‘泰来’境界出现时,不怕身体移动么?”原来他也回神了。

    陆叶儿撑开了眼睛说:“谁告诉你的?”

    烂柯子眉头微皱,道:“看来是仲平弄错了。”

    “管美人?”陆叶儿又撑了撑眼睛,打起点精神问:“他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他说……”秦征说到这里,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顿,问烂柯子:“对了柯先生,那晚丁贡在祠堂偷袭雷大侠他们,是怎么动的手?”

    陆叶儿本甚困倦,但听到此事便打醒了精神,烂柯子道:“他们是中了毒啊。”

    秦征问道:“素灵派的哪种剧毒竟然如此厉害,竟能将雷大侠、宿先生、洛先生等都杀于无形!”

    “这个……”烂柯子道:“自此事发生以后,变故纷至,直到现在,我都还没跟仲平打听清楚呢。”

    秦征一怔:“打听?”

    “是啊。”烂柯子道:“你们被轸水蚓带上半空之后,仲平他们就来了,跟我简略说了此事,但也没说详细。当时我听说宗海他们被毒死……”说到这里又忍不住有些哽咽。

    “等等!”秦征叫道:“丁贡向雷大侠下毒的时候,你不是在场吗?”

    陆叶儿也支起了上半身!

    烂柯子愕然道:“什么在场?我怎么会在场?那天我跟宿正对弈,忽然之间他七孔流血,我大吃一惊,跟着丁贡出现偷袭,我着了他的道,便被他带到了这里……”

    秦征道:“那难道丁贡是害了雷大侠和天干十将其他九人之后才向宿正大侠和柯先生出手?他不是从外面杀进去,是从里面杀出去的?可是不对!管美人说,丁贡向雷大侠下毒的时候,你也在场的!”

    烂柯子打了个寒战,仿佛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颤声道:“你们……你们把那天晚上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跟我说……”

    秦征便将那晚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烂柯子,烂柯子听得四肢冰凉,又细细询问雷宗海等惨死形状,咬着牙齿道:“不对!不对!宿正是中了毒,但按你所说,云飞和宗海都不像中毒而死!”

    陆叶儿和秦征一起叫了起来:“什么!”他二人这时的功力都已相当深湛,但说到经验见识终究没法和烂柯子相比。

    烂柯子叫道:“为什么我之前就没想过仔仔细细检查一下他们的尸身?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中间有好几个地方不对劲!”

    陆叶儿撑起身子来,道:“我去问问管美人!”

    秦征低头一沉吟,道:“你恢复几成功力了?我现在只恢复了五成。”华青囊的回天丹气并非真能在瞬间治好秦征的伤势而只是临时恢复他的功力,战斗结束后还得重新接受治疗,但这时他问出这个问题,显然已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我半成都没有!”陆叶儿道:“但不问清楚他,我入不了定!”

    烂柯子道:“我想,或许,或许是……或许是仲平眼睛忽然瞎了,心神慌乱,所以……”

    忽听一个淡定从容的声音道:“你不用乱猜了。”北辰洞口,一个人身形一晃,出现在了眼前,他的双目有如明星闪烁,哪里有半分中毒的样子!

    管仲平!

第五十四章 原形毕露

    看到了他,秦征脸色微变,同时恍然大悟,拦在了陆叶儿身前,陆叶儿却奋力推开他,叫道:“管美人……你……不是你吧?”她情急之下,竟把“管美人”三字当面叫了出来!

    管仲平看见了她,优雅地笑了一下,道:“你爹爹还好吧。”

    陆叶儿一呆,道:“你……你认出我了?”

    管仲平哈哈一笑:“我去过你家的,也听过你的声音,不过刚巧你当时没见着我。虽然你现在扮得丑怪,但任何人的声音只要被我听见过一次我就不会忘记。”

    陆叶儿听得呆了,秦征见他竟与陆叶儿拉起了家常,心中更感奇怪,烂柯子在祭台上叫道:“仲平!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管仲平淡淡道:“也没什么。我跟宗海说,与其投晋,不如投秦,他无论如何也不肯,那我只好另想办法了。你们几个除丁贡之外都听他的,我料来劝你们不动,因此我便让丁贡给你、宗海、云飞和宿正下毒,那天晚上,丁贡毒袭宿正,又带走了你——这你是知道的。跟着我便进祠堂,先杀洛云飞,再激发丁贡给天干八将下的‘僵扑丸’的毒性,然后进祠堂——宗海也真是了得,虽然我杀人之前已经布开了‘无声寂境’,但他还是发现了,一场大战下来,他死了,我也受了伤,跟着我想用玄天箫声知会丁贡让他来给我疗伤,不料丁贡将你带到北辰洞之后,你还能发动机关伤他,因此无法来援——此事我是后来才知道,而我的玄天箫声却把这对少年给引来了!说起来,他们的功力可真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呢。唉,结果就连我提取《山海图》、炼白珠的计划都耽搁了。”

    他的这段描述将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说得轻巧之至!但烂柯子却哪里接受得来这个事实?哇的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

    本来高手临敌之际不该如此心情动荡,但他与管仲平数十年的交情,亲如兄弟,万万想不到管仲平会做出这种事来!

    丁贡人物较为鄙陋,烂柯子与他不甚投机,管仲平却是他们这一代最受欢迎的人物,各派前辈对之无不寄望深厚,自雷宗海以下,陆宗念、湛若离、洛云飞等个个与他交好,视之为良朋益友!若不是亲耳听管仲平承认,这事无论谁跟烂柯子说他都难以相信!

    秦征和陆叶儿同时想起那晚进入祠堂时,用应言应象境界感应到洛云飞的狂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想必他临终时的感受正与烂柯子此际一般无二!

    陆叶儿哼了一声,说:“你连雷伯伯都杀了,当天晚上为什么不干脆把我们都杀了灭口,那样岂不干净?”

    管仲平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宿正和洛云飞只是陷入近死状态,到了丁贡手中,还是有救的。连他们我都留了一线生机,怎么会想杀了宗海?我一开始还只是想将他制住,不料他武功之高还是稍稍出乎我意料之外,又是那等宁死不屈的性子,到最后我若不想死就只有动杀手了。至于你们……”他微微一笑:“我从来就没有加害的意思啊。”

    秦征却哪里肯信,管仲平道:“秦少侠是云笈派高弟,你这等年纪就有这等成就,天赋之高举世罕见,想来必是青羊师伯心目中的衣钵传人,我终究也是要到长安去的,若是杀了你,以后如何与你师父相处?”

    秦征心想:“我此刻只有五成功力,烂柯子只怕也就两三成功力,丑八怪只得半成,三人联手多半也打不过他,得先拖拖时间,再想办法!”暗中运紫气与陆叶儿相连,口中道:“至于叶儿,嗯,你是忌惮她的父亲了?”

    管仲平微笑道:“不错。”

    陆叶儿哼了一声,道:“就算你不杀我,但你杀了雷伯伯,我爹爹也一定会替雷伯伯报仇的!”

    管仲平却甚不以为然:“如今秦强晋弱,九州归秦已是大势所趋,若天下南北两分,则我与你爹爹是各为其主,若天下一统,到时候只要陛下居中为我说句话,你爹爹便不好不放下这段恩怨。在国家大事面前,朋友之仇和父女之仇毕竟不同。”

    他这么侃侃而谈,平静得叫烂柯子心寒,秦征却为了争取时间,继续道:“所以你就将我们囚禁了起来。”

    “是啊。”管仲平轻叹道:“我只盼你们老老实实待在牢里,等事情结束,我自会去放你们出来,没想到你们却还是设法逃了出来——把我重新修订的计划又打乱了!”

    陆叶儿忽然想起一事:“所以那断龙石,也是你放下的?”

    “不错。”

    秦征道:“其实你临时编的故事里头破绽颇多,只要我们几个知情人,比如柯先生、赵伯和我们两个能接上头,谈论到这个话题马上就会发现不对,可惜……”

    可惜这段时间里形势瞬息百变,而且每一个变故都有灭顶之危,众人慌乱之下又哪里能够静下心来思虑他们最信任的人——管仲平——言语中的破绽?就算有人觉得蹊跷,只怕也会如烂柯子方才一样,以为是管仲平“瞎眼”之后心神混乱而讲错了话。

    秦征又道:“可是我们将强敌都击退之后,你就知道事情要穿帮了,因此你总是想方设法让柯师叔不要和我们在一起有深谈的机会,所以你才故意扯了个谎,说什么叶儿不能乱动——嗯,之后你多半就会拉着烂柯子离开,而让我和叶儿在某个机关中藏起来,对吧?可惜你又没料到我竟带来了朱序撤退的消息,所以你这个谎又白撒了。”

    管仲平哈哈一笑,道:“不错不错,秦少侠,你确实总让我吃惊,也让我为难,不过呢,你现在再怎么拖延时间也是没用的了。”

    秦征被他说中企图,不禁一窘,管仲平道:“你们三人个个元气未复,现在就算一起上也万万不是我的对手的。”秦征道:“那你想怎样?杀我们灭口么?”

    听秦征问是否要杀人灭口,管仲平连连摇头:“秦少侠,你怎么还是没弄清楚我的为人!我并不喜欢杀人啊,只要你们不妨碍我,我不会把你们怎么样的。”

    烂柯子怒道:“妨碍?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管仲平轻轻一笑,说:“取炼白珠和《山海图》!”

    烂柯子喝道:“你休想!”

    管仲平将洞箫一吹,北辰洞中猛地响起极其尖锐的剑鸣来!同时两股剑气射出,分袭烂柯子与秦陆。秦征急忙要替陆叶儿抵挡,那剑气忽然化作一道剑网,将三人牢牢困住!

    秦征奇道:“他发出来的怎么是剑气?”

    陆叶儿哼了一声说:“这是雷伯伯的炎神剑气!”

    管仲平哈哈一笑,说:“不错!宗海真是了得,中毒之后仍有如此能耐!这剑气可困了我多时了,到现在才算逼了出来,如今就转送给你们尝尝滋味吧。”他走到碧水潭边,唇抵萧管,曲声悠悠,极尽天然之趣,陆叶儿和秦征对望了一眼,心想:“若只是听他的箫声,必然会认为他是一个品性风雅、心境纯洁的人,哪里能想到他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烂柯子甚至焦急,但被剑气网挡住,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

    只觉北辰洞一震,碧水潭破裂,那曾经承受上九先生之精元又得众绝顶高手培锻的灵兽轸水蚓露出水面,听着管仲平吹箫,甚是陶醉,轸水蚓灵力极强,却非战斗型灵兽,陆叶儿嘶声竭力地叫道:“快逃!快逃!”

    但任她怎么叫,轸水蚓却也听不见,仿佛陆叶儿的声音已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传不出去,同时陆叶儿也听不到箫声了,她猛地想起:“是管美人布开的无声寂境!”

    便见光亮一闪,轸水蚓一声悲鸣,管仲平萧管中忽然激出“洞歌仙人刃”,此为音波刃,虽为虚形却恍若有质!劲力之强犹在“青琴弦刀罡”之上,音波刃正中轸水蚓的头部,这头灵兽正沉醉于箫声之中毫无防范,当场就被割破了一个好大的血洞来!

    轸水蚓长声悲嘶,竖立起来挣扎了一下,终于又落回了水面。管仲平跳近轸水蚓,往它额头上的伤口里一掏,摸出一道白光来,双手尽是血腥,他将那道光芒安在洞箫上,看看脚下奄奄一息的轸水蚓,脸上微露愧疚之色,却还是笑道:“很好,很好,有了这炼白珠之后,我这管洞箫便可改名为炼白箫了。”

第五十五章 乐无善恶

    陆叶儿在秦征的帮助下刚好炼化了炎神剑气网,打破了无声寂境,见管仲平正伸手入潭洗去血腥,陆叶儿咬着嘴唇叫道:“你洗,你洗!你洗不干净的了!为了荣华富贵,你居然杀害自己的好朋友,杀害这样的通灵兽,你再怎么洗,这双手也都是腥臭的了!”

    “荣华富贵?”管仲平看了她一眼,神色甚是落寞,叹息道:“我本来以为,像叶儿你这样的人当能理解我,没想到你终究也是个俗人。”

    陆叶儿怔了:“你什么意思?”

    管仲平道:“当年师父传我乐道,总喜欢拿夫子评论《韶》、《武》二曲来说事,总是是《韶》而非《武》,唠叨什么‘《韶》尽美尽善、《武》尽美未尽善’!叶儿你今日所论,亦是这等无谓的唠叨。”

    陆叶儿得乃母传授,知道管仲平所说的《韶》是虞舜之乐章,所说的《武》是周武王之乐章,《韶》、《武》之比较,出自《论语·八佾》,依这一章的记载,孔子认为虞舜之乐章尽善尽美,武王之乐章尽美而未尽善——因武王有伐纣之杀戮,“伏尸百万、血流漂杵”,虽建大功却未臻仁者尽善之境,此为道德价值在乐理上之判断,也是儒家最重要的音乐理论之一。

    陆叶儿道:“大吕先生这句话,有什么错吗?”

    管仲平哈哈一笑,说:“三十岁以前,我也不敢说师父错了,但三十岁以后,我才知道他错了,而且错得厉害!乐道之极致,便在尽美,尽善云云,实为强加之虚语,不过是圣人的唠叨,偏偏师父老了以后也爱上了这唠叨。师父的乐道修养是很不错的,可惜有仁德之癖,大师兄和大晋朝廷靠得近一些,他就认为大师兄患上了‘禄病’,人前人后不认这个弟子。他本来倒也很欢喜我,可惜我心中要谱写的大乐章毕竟非他所能想象,因此到了后来,我师徒二人终于是越来越格格不入。哼,老头子说师兄有‘禄病’,却不知自己有‘仁癖’,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他清过了头,到最后终于坏掉脑子,只能整天去和一个小女孩儿唱些渔歌俚曲了!”

    秦征这才想起,怎么大吕先生有了张伯宁、管仲平这两个及门高弟之后,晚年又忽然收了月季儿这么一个年龄、功力都远不相称的小弟子,心道:“大吕先生必是临老发现两个弟子都与自己志趣不同,不适合继承自己的衣钵,所以才收了季儿做徒弟。可惜他毕竟太老了,未及季儿大成就已经仙逝。”

    陆叶儿道:“你所谓的大乐章,就是杀人么?”

    管仲平睨了她一眼,说:“叶儿,你的资质是挺好的,可惜见识终嫌不广!其实世间的音乐,不独我华夏高妙,西域诸国也都有动人之乐章!五胡乱华对百姓固然为害极大,但同时也把许多精妙的音乐带了进来。老头子固步自封,对西域乐章总是贬为非正道,但在我看来,却觉得西域乐章大有远胜中华乐章之处!既然彼有所长,自当取其精华以为己用!”

    秦征和陆叶儿对望了一眼,忽然觉得管仲平的志向只怕真非丁贡可比!亦难以一句“追求荣华富贵”来定他的调。

    这时管仲平说开了头,有些止不住,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人前显露志向:“我所要谱写的大乐章,就是要在一个大英明君主之下、在一个大有为朝廷之中,融胡汉之长,集中外之妙,制成一篇超迈古今的大乐,这等大事,哪里是那个拘泥于‘尽善尽美’的老头子所能梦见!”

    他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将出来,人似乎舒服了许多,看看秦征陆叶儿似乎都被自己感染,心甚欢喜,烂柯子却在祭台上怒吼:“就为了这乐章,你就能杀朋友、杀兄弟、杀灵兽?”

    管仲平听见这话,眼中露出几分对烂柯子的不屑来:“在这等伟宏乐道面前,区区几个人的生死何足道哉!别说死几个人,就是倾国灭族,又有何可惜?哼,说起来,你星弈门以天地为战阵,以国家为棋盘,视千军万马为棋子,视亿兆百姓为刍狗,本该更能窥破这等狭隘的生死才对,而你却偏偏如此心软——烂柯子啊,这就是你终究不能超迈群伦、进入大宗师境界的原因所在了!你若总是被这些牵绊住,那将永远登不上兵学顶峰的!”

    烂柯子叫道:“若要我杀朋友、杀兄弟来登兵学之顶,这等成就我宁可不要!”

    管仲平轻轻一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也是我不得不离开你们的原因了。”手一伸,说:“柯兄,你把《山海图》提取出来给我吧,我拿了就走,不会伤害你的——唉,其实我真不想杀人。”

    烂柯子怒道:“你休想!”

    管仲平眼神黯淡了下来:“为什么你们都这么执拗呢?云飞这样,宗海这样,你也这样……”

    他说着就要将“炼白箫”靠近唇边,秦征大惊,知道他就要出手,却见陆叶儿撑起了身子,手指有若隐若现、如蛛丝般细小的剑光发出,对准了她自己的几大穴道,便想起当初沈莫怀也曾如此,心道:“外天兵解体!”忙拦住她:“你干什么!”

    管仲平又顿了顿,对陆叶儿道:“小叶儿,你别乱动,我就不伤你。”

    陆叶儿拨开秦征的手,道:“你现在就走,我便不动,若你敢伤害柯伯伯,我就和你拼个同归于尽!”

    管仲平笑道:“我已臻宗师境界,离大宗师境界也只差一步。你们就算完好无损,实力上也与我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别以为你们杀了丁贡就能对付我——那是因为丁贡在遇到你们之前就已经被烂柯子所伤。以你现在的真力,就算动用天兵解体也近不了我身的,更别说和我同归于尽了。”

    烂柯子冷冷道:“加上我呢?”

    管仲平笑道:“也不可能。”

    秦征喝道:“若再加上我呢?”

    管仲平叹道:“秦哥儿,别忘了你师父也在长安啊,你真的要和大秦对着干不成?难道云笈派的兴衰存亡,你就都不顾了?”

    秦征呸了一声说:“我现在就是看你不顺眼,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云笈派有什么关系!”

    管仲平又叹息了一声,道:“若是别人,我或许会说:取了《山海图》,咱们一起到长安领功。不过对秦哥儿你,我知道是没用的。你们三人联手,若抱着必死之心,确实还可能重创我,不过那是在我取得炼白珠之前。”

    洞口一个人道:“那现在呢?”

    “现在?”管仲平笑道:“现在就是谢师伯亲至,我也……”他的笑声猛地停住,对洞口喝道:“谁!”

    不知什么时候,洞口斜斜倚着一个瘦削的年轻人,正是桃源群小中年纪最大的华青囊,他双手抱在胸前,口中恭恭敬敬地叫道:“管叔叔,是我。”

    华青囊在过去两天里连建奇功,连他师父丁贡都栽在他手上,用计用毒鬼神莫测,见到了他秦征陆叶儿都喜上眉梢,管仲平却双眉一皱,道:“你怎么也来了?”

    华青囊道:“管叔叔忘记了?侄儿是学医道的,那晚见了雷伯伯他们的伤势就觉得有些奇怪了,没错,他们是中了毒,但我总觉得致命处不在毒,而在伤,只是当时没人敢怀疑你——连我也不敢,所以很多话我也就只能憋在肚子里了。直到昨晚管叔叔忽然找了个理由脱队,不知怎么的,我就觉得事有蹊跷,于是就悄悄地跟来瞧瞧了。没想到,却让我见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管仲平哼了一声,道:“那你还想不想听听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

    华青囊慌忙摇头:“不想。管叔叔如今身中剧毒,若再勉强演奏乐章,只怕对身体有害,我已经失去了师父,不想再失去管叔叔你了。”

    管仲平哈哈大笑:“臭小子少在那里装腔作势!我中没中毒,自己清楚!”唇抵箫孔,吹奏了起来,箫声发时,玉箫尾端的炼白珠同时发亮,烂柯子叫道:“小心!是无常调!”

    秦征等心想他这一发动攻势一定非同小可,纷纷凝神待敌,不料曲子只一个盘旋就忽然窒息,管仲平脸色一变,瞪向华青囊:“你什么时候下的手!”

    华青囊伸出了手道:“叔叔把炼白珠给我,我就告诉你,同时帮你解毒。”

    管仲平瞳孔陡地收缩,冷哼一声,身形忽然急速转动起来,陆叶儿低声道:“是飞天舞!”秦征心想:“要不要拦住他呢?”他不知管仲平中毒有多深,也不知道自己和华青囊等联手能否制得住他,只这么一迟疑,北辰洞内忽然满是管仲平幻化的影像,影像化成一排排,出现在洞壁各处,不知何为真、何为假,众人屏息待敌,烂柯子却已指着空中道:“他逃走了!”

    果见一条人影从天窗中激射出去,跟着舞影尽灭,北辰洞内又恢复了平静。

尾声

    管仲平逃走后,轸水蚓额头尚在源源不绝地渗出鲜血,陆叶儿叫道:“华青囊!快给它诊治诊治!”

    华青囊走到潭边,吐出一股丹气来。那股丹气在轸水蚓的伤口旁边盘旋了一会,却还是止不住伤口血流,华青囊摇头叹道:“不行,伤势太重,又正在要害上,它的内丹又失了……”忽然轸水蚓全身抖动起来,鳞甲片片脱落,陆叶儿心中怜悯,甚是伤怀。

    秦征见轸水蚓死了也感惋惜,但不像陆叶儿那般多愁善感,便问华青囊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华青囊道:“管叔叔功力通神,外邪难侵,我来的时候刚好见他以洞歌仙人刃割伤轸水蚓,当时已来不及阻止,便发出一股药气渗入血中,管叔叔从轸水蚓伤口中取出炼白珠时,药气又渗入了炼白珠之内……”

    秦征抚掌笑道:“所以他一吹箫,自己就中了毒!你下的是什么毒,厉不厉害?毒不毒得死他?”

    华青囊苦笑道:“那是我匆匆下的药,只混了七步痹、攻心散、化功剂等十七种药物,并不对症,其实也没那么厉害。”

    秦征听得皱眉:“你小子就喜欢装!这还不厉害啊。听名字都叫人害怕。”

    华青囊苦笑道:“真不厉害。换作普通人大概也死了十次了,但管师叔的话,最多两个时辰就能把毒逼出来。不过他要将炼白珠上的毒质去净,却要花上几天功夫。”对烂柯子道:“柯伯伯,我先用素灵丹暂时增强你的功力,咱们把《山海图》取出来后赶紧走,此地不宜久留。”

    烂柯子叹道:“好。秦少侠,请你先扶叶儿出去一下。”他与陆叶儿的父亲也有交情,这时也已猜到陆叶儿的身份,称呼也变得亲近了些。

    秦征便抱着陆叶儿先出北辰洞,过了一会华青囊也出来了,三人在洞外等待了将近半个时辰,洞内忽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灵场波动,跟着大地一阵震动,秦征惊道:“是地震!”

    但情况不止如此!

    不止大地在震动,连空气中的光线似乎也在扭曲,秦征只觉得周围的山峰就像被人用力搓揉一样,一会儿扁了,一会儿圆了,河流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再过片刻,眼前整个世界都恍惚了起来,令人简直觉得身处梦中。

    这恍惚只持续了一会儿,眼前景象大变,什么北辰洞,什么七星洞,全都没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道溪流,两岸桃树,再不是桃源之中的模样了。

    秦征和陆叶儿都看得呆了,跟着感觉那神奇的灵场波动也消失了。

    不知何时烂柯子从后方出现,道:“走吧。”

    秦征道:“桃源呢?”

    烂柯子有些伤感地道:“《山海图》取出来以后,桃源便消失了。往后我们只能重建了。”秦征极想问问《山海图》的事情,但想烂柯子说过让他去问青羊子,此刻再问只怕对方也不肯说。

    四人追上了大部队,麻公复等听说了管仲平的事后痛心疾首,月季儿以及管仲平的徒弟罗震更如五雷轰顶!

    麻公复久经生死战阵,很快就镇定下来,说道:“不管这些了!先往潜山去,等见到了上九先生再作打算。”

    秦征奇道:“不是去武陵么?”

    麻公复道:“昨日上九先生忽然传来消息,要我们不要南下,且往潜山去。毒龙子先生随后也会赶来。”

    陆叶儿道:“这是为什么?”

    麻公复道:“上九先生未详加说明,但想来必有缘故。”

    桃源中人对上九先生极其崇敬,谢聃虽然没说明原因,桃源中人也未加任何质疑。

    一行人不走康庄大道,却在山路中绕行,秦征和陆叶儿因怕管仲平来追击,一路护送他们到了武当山,在那里找了个隐秘山谷,停留了七日七夜,直到烂柯子功力尽复,秦、陆二人这才告别。

    《隐桃源》结束,我休息两天,第三卷是《应帝王》。

    谢谢大家一路来的支持。谢谢。

第二十三章 险地生地

    这次接口的却是孙宗乙,他低着头,道:“当时的玄家,可不是后来的玄家,势力之大不在我宗极门之下,而且交游极广,别说宗极门内部超过半数的高手与玄家关系甚深,就是五大玄门之中,至少也有三家都与玄家或为亲戚,或为知己,除了二宗五玄之外,当时的一流高手中还有不少是其生死之交。且曹操虽与玄济公生隙,但双方毕竟有血缘裙带,切肉不离皮,曹丕即位后又开始与玄家拉近关系。终曹魏一代,你们玄家一直都稳如泰山,不是只掌握了半个宗极门力量的司马显祖师想动就动得了的!”

    “终曹魏一代……那么你们宗极门对我们玄家动手,是在入晋之后了?”秦征若有所悟,道:“河内司马……河内司马……莫非这个司马显……”

    果然听秦渭道:“这位司马显,就是司马朗的儿子,司马懿的侄子,司马昭、司马师的堂兄,大晋开国皇帝司马炎的伯父!”

    雷炎呀了一声,宗极门在大晋有“护国武宗”之称,这个大家早都知道,但雷炎却不晓得原来宗极门和大晋朝廷的关系竟然这样深!

    秦征冷笑道:“那么司马显对我玄家的屠杀,就不止是所谓的神魔之争,更是政治的倾轧了!”

    “是的,”秦渭眉头蹙了起来,显然想到了一件惨事:“我们玄家的厄运,就是从高平陵之变开始!”

    高平陵之变是三国后期司马懿发动的政变,当时司马懿与曹魏宗室、大将军曹爽共同执政,双方利益相左、政见不同,经过几轮斗争,曹爽将司马懿排斥出了政权核心赋闲在家,而司马懿则装病不起,麻痹曹爽,一直等到曹魏正始十年(西元249年)正月,司马懿趁着曹爽兄弟前往高平陵为曹丕扫墓之际突然发动政变,先废曹爽,跟着大行诛杀,曹魏政权自此落入司马氏手中。

    秦征所处的年代去三国未远,高平陵政变无论官方还是民间大家都耳熟能详,秦渭一提众人马上就知道了,不过众人所不知道的是,在高平陵政变的同时,也就是宗极门发动对玄家追杀的开始!

    秦渭道:“就在高平陵之变前的半年,宗极门的第二代掌门诸葛明忽然得了暴病,没多久便去世了,宗极门的权柄至此落入司马显手中……”

    一直没怎么开口的陶宗孺忽然截断喝道:“玄礼泉!你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诸葛祖师得疾而终,其时第三代弟子尚无人足以继承大统,司马祖师自然接过掌门之位,那是自然之事,你提什么暴病!你在暗示什么!”

    秦征哈哈笑道:“我爹爹在暗示什么,你们心里清楚!所谓清者自清,若你们心中没鬼,怕什么别人说!”

    秦渭却没有秦征的脾气,只是道:“司马显执掌宗极门之后,清除异己……”陶宗孺眉头一皱,又要声辩,但看看秦征才忍住,却听秦渭继续道:“……他牢牢掌握了宗极门之后,又暗中联络了各派高手,准备行事,可怜当时玄家上下却都还被蒙在鼓里,司马显行事又极机密,很多的事情,我们都是等到事后细细回想才找出了蛛丝马迹。高平陵一役,玄朋公随驾而行,等他回到家中,满门老幼一百余口都已经被诛杀殆尽!”

    说到这里秦渭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怜,可怜啊!玄氏当年何其昌盛,不意转眼间却罹此大祸,只剩下玄朋公带在身边的一个孙子得脱大难。但司马家既然已经控制了魏国,玄朋公又哪里还存得住身?他为身份所系又不能离开魏帝私逃,只好托了一位好友将孙子带到了蜀国去,投靠张皇后。”

    雷炎一奇:“张皇后?那是什么人?”

    秦渭道:“张皇后,是三国蜀汉大将张飞的女儿,后来嫁了蜀汉后主刘禅,成为皇后。”

    雷炎道:“可她和玄家隔得千里迢迢的,为什么偏偏去投靠她?”

    孙宗乙熟悉史事,提醒了一句:“张皇后的母亲,也是夏后氏。”

    雷炎恍然大悟,心道:“是了,玄家也娶了夏后氏的女儿,他们虽然分属两国,却是亲戚。”

    那边秦渭继续说道:“孙子方才逃走,玄朋公就遇难了,但宗极门对玄家的追杀并未因此结束。十余年后,蜀国灭亡,玄家又逃往江东,依附东吴,又十余年,东吴也为司马氏所灭,玄家失去了保护,从此隐姓埋名,逃入山林之中。”

    他说到这里,看了雷炎一眼,又抚摸了一下秦征的头发,道:“接下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东吴灭亡后至今的一百多年里,咱们玄家每一代都是极力隐藏行踪,但宗极门神通广大,却总是能找到我们加以屠戮。他们宗极门依附朝廷广开门户收徒,从中选拔英才,故而武学越发扬越光大,而咱们在逃亡之中却是精义日失,彼此的实力差距越来越大,到后来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了。也幸亏五大玄门之中还有一些像梨山先生这样的长辈垂怜我们,这才掩护得咱们玄家存活了下来,然而寄人篱下终究也难长久,且这些玄门前辈也不敢公然对抗宗极门,到了六十年前,你的曾祖父想到了一个办法,决定兵行险着,竟将家迁到了乌石镇。”

    “乌石镇?”雷炎诧异道:“不会是黄山脚下的那个乌石镇吧?”

    秦渭点头道:“不错!”

    雷炎叫道:“那不就是将自己送到了宗极门的家门口了!”

    那乌石镇位于黄山山区入口,是外界进出天都峰的重要通道,宗极门有三万弟子分布各地,聚集在黄山的就有几千人,而其中更有几百人堪称高手,这些人走出黄山那都是能震慑一方的人,但到了天都峰就得进入苦修状态,宗极门的开派祖师思虑长远,立下门规要求所有弟子上得山来就得过清苦的生活,就连王宗云那样的身份家势,到了天都峰也得轮值做饭洗衣服,家眷更没法带上山去,就只能就近安排在乌石镇,除此之外每年山外别苑来朝觐的就常有数千人,而来求师的,来进贡,会友的,更是多不胜数,这些人也都要经过这乌石镇,久而久之便促进了当地各种产业的发展,所以乌石镇虽小却很繁荣,被视为天都峰的前院。

    可是秦渭的祖父却竟然在绝境之中想到将家搬到宗极门的老巢来,这份见识和勇气却当真不小!秦征点头道:“了不起!曾祖父这一招深合兵法之道!”

    秦渭一阵苦笑,说:“虽是深合兵法,但却也是逼到了无奈处,铤而走险罢了。不过靠着这条计谋,我们一家终于有了二十年的安生日子过。自五胡乱华以来,中原百姓南迁者极多,乌石镇也有许多北方人,来了一家说中原话的也没人感到奇怪,而且宗极门也万万想不到我们玄家会‘自投罗网’。所以那二十年里宗极门搜遍了整个华夏,甚至派人北至冰林、西越流沙,乃至买船入海,却都没能找到我们玄家的下落——当时有传说我们玄家已经离开中土的,有传说我们玄家已经全家覆灭的,却就没有人想到,我们玄家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过起了日子!这二十年,是我们玄家最安稳的一段日子,你曾祖父在这里逝世,你祖父也埋骨于此,我也是在乌石镇长大成人,交朋结友,而我的朋友之中,有几个更是宗极门的弟子……”他说到看了孙宗乙一眼,孙宗乙也叹息了一声。

    “我曾经想,或许这辈子就将这样平平安安过去,宗极门和玄家的恩怨,就这样被世人忘却了吧,那也将是玄家历代祖先的遗愿。但是……”秦渭说到这里,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看着孙宗乙:“但是老天爷却竟然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接下来的事情,就连雷炎也知道了,秦征告诉过他,在多年前的某个晚上,秦渭与一个总角之交把酒倾谈,酒酣耳热之际,竟然不小心吐露了这个秘密!结果第二天这个总角之交就带人杀上门来,将玄家满门杀了个尽绝,连秦渭年迈的母亲、怀孕的妻子以及五六岁的儿女全部杀死!只剩下秦渭一个人逃了出来。

    想到了这一段故事,连雷炎也对自己是孙宗乙的记名弟子引以为耻,秦征更是咬牙切齿,指着孙宗乙道:“孙老贼,我玄家满门,都是拜你所赐!今天我若再放你下山,我就枉为玄家子孙!”跨步迈了过去,喝道:“接招吧!”

    孙宗乙没有动手的意思,秦征冷笑道:“这是报仇,不是比武,你出手我要杀你,不出手我照样杀你!”手掌就要轰出,秦渭却横了过来挡住,秦征叫道:“爹爹!”

    “冰儿,不要!他……其实……三十年前的事情,不是你知道的那样的!”

    秦征呆了呆,道:“不是我知道的那样,那……”

    秦渭道:“这件事情若说出来,孙兄就不用想在天都峰立足了,但现在形势颠倒,你已掌控了全局,却是不能不说了。其实三十多年前,孙兄没有背叛朋友,他……他是救了我啊!”

    孙宗乙低下了头,钱宗盛却满脸疑惑,沈宗同一声冷笑,眼睛也冰一般地瞪住了孙宗乙!

    “三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一想起了那个晚上,秦渭脸上就充满了悔恨!

    “那天晚上,如果只有孙兄,那么这事不过是多了一个知道秘密的人,可是……当时屋外却还有第三个人!”

第二十六章 王聃衍

    孙宗乙就在眼前,王聃衍就在附近——而且这两个人几乎都无力抵抗自己了!现在正是杀孙宗乙、毁宗极门的绝佳良机!

    可忽然间秦征去丧失了杀孙宗乙、毁宗极门的理由,他的玄武神通虽然接近巅峰状态,胸腹间那支持他战下去的一股气却已经荡然无存!

    沈宗同冷眼旁观,嘴角露出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冷笑,却以一种似在求教的语气对陶宗孺道:“大师兄啊,如果这个玄冰是假的,那么那个真的心魔传人又在哪里?”

    “真的心魔传人,自然是藏了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陶宗孺很明显看穿了沈宗同的心思,却配合地说道:“只要惑军之策一成功,玄礼泉和玄冰都死在宗极门剑下,我们天都峰以为玄氏一族都已经死尽死绝,那么宗极门与玄家之间的恩怨自然也就不复存在,而那个真的玄家后裔就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这个计划,既保住了玄家,又化解了这段百年恩怨,而且对天都峰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损失,孙师弟,你们一开始的打算,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孙宗乙也倒下了,不是因为秦征的攻击,而是因为支持他站立的精神力量也崩溃了。

    这个计策的妙处就在别人没有想到,一旦被人想到,那么一切就都没用了!

    三十年的努力,三十年的心血,一辈子的代价,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但是,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大师兄,你……你说什么啊!我不明白。”

    “不明白?”陶宗孺捻了一下他的白须,道:“看来如果我不将这个真正的心魔血脉指出来,你是不会承认的。”

    沈宗同诧异起来:“大师兄知道他将心魔血脉藏在哪里?”

    陶宗孺微微一叹,道:“如果在半日之前,我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既然已经知道此事是孙师弟与玄礼泉的合谋,那只要从孙师弟身上找线索,应该就不能找到。”

    “和孙师弟有关系的人?莫非是他弟子中的一人。”

    “本来,若将心魔血脉收为弟子藏在天都峰,确实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好主意。”陶宗孺道:“不过有乌石镇一事殷鉴在前,本门对类似的伎俩已有了防范,我想孙师弟和玄礼泉先生大概就不会再这样做了。不过除了天都峰之外,另外一个最好藏人,而孙师弟又能信任,且据我所知玄礼泉先生也曾经出没过的地方……”

    陶宗孺的目光,落到了雷炎身上!

    沈宗同也若有所悟,脱口道:“桃源!”

    雷炎愕住了!

    从刚才开始,他就在接踵而至的变故中看得呆了,他心系秦征,在这种情况下却不知道该如何帮他,但他却万万想不到,事情竟然会扯到自己身上!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身子一震,秦渭却是魂飞魄散,大叫道:“你们,你们……不是,不是!他不是!”

    “我们已经想通了!”陶宗孺身子一晃,他终究是宗师级高手,武功见识都远胜雷炎,这时又欺雷炎不备,竟然一举就扣住了他的脉门:“玄礼泉!这个少年才是你真正的儿子!我说的没错吧!”

    秦征已经陷入极大的混乱当中,但见雷炎遇险,硬生生拉回神来,喝道:“做什么!”逼向陶宗孺。

    钱宗盛沈宗同一左一右同时拥近护持陶宗孺,陶宗孺哈哈一笑,说:“秦征,如果心魔血脉是你,我们确实是没什么办法了,但心魔血脉既是这个少年……”他一手扣住雷炎命门,另一只手已经悬在雷炎的头顶:“现在玄礼泉既已残废,只要我再杀了他,心魔血脉自此断绝,武林正道的心腹大患也从此消除了。”

    秦征怒吼道:“你敢!”

    “他为什么不敢!”

    造极石室内忽而传出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沈宗同钱宗盛先是一呆,跟着齐声欢呼,孙宗乙呆在地上,陶宗孺脸上则是忧喜参半,秦征心头一震,便觉有一股气势从后面逼将过来,在自己心神尚乱时笼罩了自己全身周围三尺方圆的气场!就像一条条绳索一样将他捆住!

    心宗对敌,上上状态是保持心如止水,秦征却刚经历了大喜大悲,心境极不稳定,这股气势就在这激烈变化中寻到了破绽趁虚而入,待得秦征意识到危险,来自造极石室内的气机已经侵入他的经脉,干扰他的元神!

    秦征蓦地回头,便见石室内缓步走出一个老者,他的相貌十分怪异,自双眉以下血色丰润,但双眉以上却皮枯肉萎,头发掉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也都呈现一种死尸毛发般的枯白,皱巴巴的老皮直接贴在头骨上,一点肉都没有,这个老者秦征从未见过,却是马上想到了他是谁:“王聃衍!”

    “不错,”老者冷冷道:“正是老朽!你又是谁!”

    沈宗同叫道:“师尊!他叫秦征,是箕子冢的传人,以前我们以为他是心魔血脉,现在才晓得原来不是!”

    秦征的身份来历,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王聃衍却冷然道:“真的也罢,假的也罢!既敢闯我造极石室,那就接招吧!”

    他手中无剑,右手捏了个剑诀就往秦征囟门刺来!

    这一招来得不快,甚至可以说慢得出奇!慢得叫旁边所有人都将这一招的每一个细节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然而若要细看这一招的奥妙,那就得凝运精气神,秦渭只是普通观看,不觉有异,其他人一运神观看,无论是钱宗盛沈宗同,还是陶宗孺孙宗乙,全部都感到忽然看不清楚王聃衍的动作!仿佛有一种扭曲包囊住了王聃衍与秦征两人周围的丈许空间!那扭曲的空间与陶宗孺等人相距不超过十步,但要探其奥秘却又觉得层层曲曲,仿佛隔了千万里一般!

    孺同盛乙同时发出一声呻吟,就像脑袋被针刺到了一般!那是企图探查禁忌所遭受的惩罚!

    他们只是在旁看了一眼就已如此,秦征身处其间更是难受得无以复加!他明明看清楚了王聃衍的动作,却偏偏无法避开——不是不想避开,而是脑府向身体传达了指令后,身体的反应却慢得出奇!要想挪动一寸距离似乎也要花费不知多少时间!

    忽然之间秦征想到了自己所创制的绝招——无间宙狱!

    可是无间宙狱只是一种诡计,并非真的能够扭曲时空,只是令中招者产生时间变慢的幻觉,而现在秦征的感觉,却是自己处在真正的时空扭曲当中!被王聃衍气场笼罩住的这片空间,时间仿佛真的变慢了!

    “难道是……反太极!王聃衍也领悟了反太极!”

    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王聃衍已经欺近,剑诀指处已经点中了秦征的囟门!秦征一阵恍惚之后,元神竟然瞬间失去了主宰,神驱气动,气推精散,全身精气神竟尽逆正轨,反向运行!只一瞬间便感到精气涣散,似乎多年苦修的功力正在不住地流散!

    孙宗乙在旁边骇然叫道:“风……风消云散!”

    风消云散?

    这一招,似乎在哪里听过,似乎在哪里见过啊!

    对了!是柳宗平!

    柴桑别苑外的场景在秦征脑际一一闪过:

    柳宗平出手惩治儿子,跟着沈宗同叫出了“风消云散”的名字,据柳宗平当时所说的话,似乎这一招风消云散是一个“风师弟”教他的,风师弟……风师弟……

    难道是天都四极之首的风宗?难道王聃衍竟然会去修炼自己徒弟所创的武功?

    这几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连一弹指的功夫都没有,然而只这么短的时间,秦征便觉全身精气神又枯萎了两成!

    再这么下去,只怕自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废人了!

    在极大的危险中,一个卍字佛印在秦征的额头显现,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舌绽春雷,喝道:“皆!”(注:此处皆读gai)

    王聃衍在这一喝声中剑诀被震退了半分!惊诧道:“佛门‘外缚破困印’!”

第一章 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唐朝诗人刘禹锡这首千古名唱中的朱雀桥位于建康城外,桥不远处便是乌衣巷,在朱雀桥头一眼望过去,但见大小屋落鳞次栉比,沿着这时还叫淮水的秦淮河,一路烟柳翠幕,繁华昌盛无以复加。

    刘禹锡咏唱时乌衣巷已成废墟,秦征和陶渊明到这里时,却正逢乌衣巷的鼎盛时期。

    去年年底陆叶儿无故失踪,后来从各种迹象推知她可能已经回家,今年开春后不久,秦征便有心往乌衣巷一行,当时臧隽担心秦征如此上门和士族门第的礼节不合,建议他先请有身份的人做媒,但陆叶儿的身份众人一直都是猜测,秦征也未十分确定,因此要先见陆叶儿一面,然后再做定夺。

    秦征与陆宗念也颇有渊源,以晚辈之礼上门拜访倒也顺理成章。他要出门时,恰巧陶渊明代外祖父来访臧隽,少年人闲暇中无聊好事,又想一览建康风光,便求秦征带他过来,也算给秦征作伴。

    两人坐着木筏,在朱雀桥边登岸,桥不远处即是乌衣巷。

    ————————————

    秦征登岸的时候,数十丈外远远地停泊着一艘小船,等秦征消失在烟柳之后,小船中才有两个人冒出头来,其中一个是须发浓密的中年男子,面貌胡化,另外一个二十来岁年纪,蓝眼鹰鼻,却是一头黑发,正是尔何辜、尔独明父子。

    尔独明远远望了秦征一眼,说道:“爹,我们有必要这样吗?相离几乎百丈,还要屏绝所有内外气息,区区一个秦征而已,又不是三传五老,就算被他发现又如何!更何况他还中了风消云散,早就被废了。便是恢复了一些功力,也不是爹的对手吧。”

    尔何辜闻言大怒,甩了他一个耳光:“你懂什么!”尔何辜目视秦征远离的方向,他远远跟随的这一路,竟是紧张得背后汗水微渗。

    尔独明被甩了一个耳光,却是十分不服气,这一路来他都没见秦征施展过任何神通,走路、登船、上岸,行止和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完全没两样,真不知道乃父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子。当初秦征威逼天都峰时,他们父子也曾尾随过,那时候也没见尔何辜怕成这样,难道进了一趟紫金秘境,就把他的胆子给吓小了?

    尔何辜一瞥儿子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怎么?你还没看出什么?”

    尔独明不语。

    尔何辜道:“依你的眼光看去,秦征深浅如何?”

    地兽门有“命源穷索”的绝技,能够探查生命波动以确定其位置,探索生命意蕴的以确定其强弱,探索生命动向以确定其属性。不过如果被探查者修为相近,一旦展开探查也会暴露自身的位置与意图,这段尾随父子两人都不敢妄动,自然也就没动用命源穷索,但作为地兽门的高手,尔氏父子仍然能够通过容貌外表、行为举止来推断一个人的深浅。

    尔独明皱着眉,说:“孩儿就是觉得秦征根本什么都不是,他简直不是浅,根本就是空空如也,所以才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样忌惮。”

    “空空如也?你也看出是'‘空空如也’,怎么还会问出这样幼稚无知的话来!”尔何辜冷笑一声:“秦征的确中了风消云散,这一路也未展露半点神通武学,可你也不想想,他若真是一个被精气被彻底废弃的人,这一路还能保持这样与山水完全融洽的神貌?”

    尔独明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想起刚才秦征的举止——他的人站在船头,临风观水,虽然未有任何逾越常人的举动,但整个精神状态却长时间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全无物我之分。这是一个病废之人不可能有的情状!

    “姓秦这小子是怎么恢复的,我也想不通,但他现在的样子,绝不是功力尽失,只怕反而是已进入‘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的上德之境。”尔何辜道:“远望他的感觉,我只在严三畏那里见到过!我的心防受严三畏重创,至今没能愈合,若秦小子真的已经臻心宗绝顶境界,唉……”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竟是想到紫金秘境中那人说的话来:“三传五老要对付你,或还需要费一番手脚,我要对付你时,你挡不住我魔言一击!”如果秦征真达到了这个境界,那么紫金秘境里那人能如何对付他,秦征也就能如何对付他。

    忽然之间,尔何辜觉得在儿子面前示了弱,甚是丢脸,又甩了尔独明一个耳光,道:“你在这里远远看着,若有什么动静,就用‘同命蜥蜴’通知我。”说完跳上岸去了。

    尔独明被连甩了两个耳光,但觉一张脸火辣辣的,看着尔何辜远去的背影暗中冷笑。等尔何辜走得远了,这才忽然转入船舱,揭开几块船板,露出一个犹如死尸一般的人来——竟然是月季儿,他手指连点,解开封锁月季儿生命迹象的二十八窍,月季儿才缓缓睁开眼睛,盯着尔独明,目光却在呆滞中带着不解。

    “怎么?为何这样看我?”尔独明冷笑道:“若你是落到我老头子手里,那时就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

    当日陆叶儿离开后,月季儿就想去寻华青囊,半路上却被尔独明截住,落到了他的手里。但不知道为什么,尔独明抓到她之后,却没将她交给尔何辜,甚至在与尔何辜会合之后,还想尽办法隐藏这个消息。

    “那天叶儿姐姐和我的谈话你未必听到了,但你在附近监视了那么久,想必也应该推测出秦征哥哥的身体早有起色,”陆叶儿道:“但你刚才却在你爹面前装模作样,我实在不明白,你们父子之间,也需要算计到这个程度?”

    尔独明有些诧异:“你居然还能听到我们的谈话?哈,广陵派的高足,可真是不简单啊。”

    被地兽门连封二十八窍,进入假死状态,生命迹象全无,普通人是五感俱废,但广陵派的听觉训练与众不同,他们是一心系精气,精气系八荒,听觉并不完全依赖耳轮,二十八窍被封后她竟然还能听到周围的动静。

    尔独明的目光在尔何辜离去的方向转了一眼,哼道:“他算什么父亲!我不过是他强-奸了一个女俘虏,留下的野种罢了。我们这一脉,所求乃是肉身长生,自己若能长生,那传宗接代就没什么必要了,所以对他来说,找到天外之秘才是最重要的,有我无我,根本就无足轻重。”

    月季儿尽管早知尔独明父子不是好人,听了这话眼神中还是忍不住露出难以理解的迷惑之色,她是万万想不到他们的道德认知,竟会偏差到这个程度。

    尔独明看到了她的眼睛,忽然有些不受控制地狂怒道:“你为什么这么看我!又在怜悯我吗?”

    月季儿低声道:“其实你并认同你的父亲,其实你也不想变成他那样子,对吗?”

    尔独明听得怔了一怔。

    月季儿又道:“那天你要对我……对我施……施暴,但我失声痛哭之后,你虽然烦躁地打骂了我一番,却没继续糟践我,其实你和你父亲,还是不同的,对吗?你拿住我之后又不肯将我交给你父亲,其实也是……”

    尔独明就像被戳中了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陡然暴怒,打断了月季儿的话:“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他抓住了月季儿的头发,低声怒吼道:“老子的心思,也是你能猜度的?”

    他伸出蜥蜴般的舌头,舔了舔月季儿的脸颊:“你不提起,也就罢了,既然提起了,老子今天就快活一番。”说着便忽然扯烂了月季儿的衣服,露出雪白而瘦削的肩膀来。

    月季儿双泪长流,尔独明怒道:“哭什么!做老子的女人,有这么难受吗!”

    月季儿的心素来柔软和善,就连面对尔独明这样的人,也起不了恶念,泣道:“我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的心里已经有人了。你硬要这样对我,我心里难受,却无法反抗,所以哭……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尔独明自幼随尔何辜走南闯北,尔何辜只凭需要与喜怒杀人,对生命全无怜悯,若起兴时,也从来不将女人的贞操当回事,尔独明耳濡目染之下,也是杀人取命如草芥,淫-人-妻女若等闲,而那些女人,心甘情愿的便欢喜交合,受他逼迫的必愤怒痛恨,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尔独明都能从中得到强烈的快感,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像月季儿,面对他的强迫虽然痛苦,却不仇恨,甚至还带着怜悯,这就让他进行不下去。

    “你心里有人?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任何人都不会告诉……”月季儿泣道:“我和他是不可能的,他心里也没我,但这份念想,我愿今生今世,都烂在心里头……”

第二章 笔意

    秦征和陶渊明踏入乌衣巷,且行且看风景。

    陶渊明才十几岁的年纪,但他是东晋开国大将陶侃的曾孙,家道虽然中落,家学渊源未失,探明方向后就指着乌衣巷对秦征说起了来历:“这个地方,在三国时是东吴的禁军驻地,因东吴禁军都穿乌衣,当地人口顺,便将这地方叫乌衣巷。我晋室南渡之后,王、谢等几个大家族先后在这里起居建府,旧时的禁军驻地就变成了东晋世家豪族的聚居之所,乌衣巷之名仍然留了下来,含义是却变了,现在这里已是冠盖簪缨之地、富贵权豪之乡。当朝宰相谢安、当代书圣王献之、名震天下的剑豪陆宗念都居住在此,此巷不过弹丸之地,却囊括了文、武、朝、野诸领域的巅峰人物,其他第一流的贤才更是车载斗量数不胜数。如此盛景,古今罕有!”

    他小小年纪却侃侃而谈,俨然有几分学者气派,其实这口气却是由于模仿外祖父以及往来名士的谈吐而似模似样。

    秦征也早闻此地大名,只是从未来过,眼看往来子弟果然个个风流俊赏,出入人物几无一个白丁,就连奴仆厮役走起路来也比别的地方精神。这一片土地,没点身份名望的人都不好意思踏足的。

    他在青牛谷自由惯了,当日要来乌衣巷时,臧隽曾劝秦征好好装扮一番,但秦征却道:“我与叶儿以心相交,宗念先生也不是看重罗衫的人,没必要故意弄得珠光俗气。”

    陶渊明也傲然道:“就是,秦大哥如此人物,就算披头散发、褴衣敝屣,也是哪里都去得的!”

    因此两人这时便都穿着一身布衣,提着两笼在京口市井仔细挑选的礼物,行走在乌衣巷的路上,眼看连小厮仆役也都穿着考究的丝棉衣裳,秦、陶虽不至于自惭形秽,却也觉得自己和此地格格不入。

    路上打听陆宗念家,以往遇到的武林中人一提起剑宗三传无不肃然起敬,这里的人听了却道:“陆宗念?哦,是王太傅的孙女婿吧?”

    秦征随口道:“王太傅?”

    对方见秦征全无一点士林常识,当场给了一个白眼,便当他是哪里来的仆役,勉为其难地给秦征启蒙:“王太傅就是王文献。”

    “王文献?”

    对方见秦征如此反应更是不耐烦了,心想今天竟遇到了一个乡巴佬,摇了摇头拂袖而去,陶渊明在一旁笑道:“大哥,王文献,就是王导,文献是他的谥号。”

    对官场、士林人物的各种复杂称谓,一般只有渊博学者或世家子弟才能够如数家珍。秦征久在江湖,在这方面还不如陶渊明,但王导是东晋大名鼎鼎的开国宰相,他倒是知道的,跟着终于问到了陆家的位置。

    这里位于乌衣巷西鄙,朱门高耸,门上匾额题了四个大字:“左将军府”,没有署名,但陶渊明一看便啧了一声,道:“这牌匾,是王大令的手笔!”

    “王大令?”

    “就是王献之啊!”

    王大令就是王献之,即书圣王羲之的儿子,他曾做到中书令,因此世称“王大令”,在书法史上与其父并称“二王”,王羲之去世之后,他便被视为当代书圣。

    秦征自修习“飞廉无碍式”后对书法常加留心,因此也认得出二王的字体。长安豪族常用黄金白银甚至珍珠翡翠装饰门庭彰显富贵,陆家只一个匾额四个大字,却自然而然便已贵气内敛。北方沦落于夷狄之后,帝王将相的排场虽大,却总在豪奢中暴露出几分暴发户的味道,直到了这里秦征才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风雅内蕴、富贵世家。

    这时大门紧闭,陶渊明便到门房问询,正月十五才过,建康的天气仍然又湿又冷,看门的仆役身穿缀狐毛长衣,脚踏皂底高鞋,看看秦征和陶渊明都身穿麻布衣服,脚下一双粗布鞋,手里各提着两笼京口土产,这门子的眉头就有些皱,料来是哪个家族派来的两个下人,又想穿成这个样子,他家的主人也不怎么样,脸色就有些冷淡,却仍然保持礼貌地问他何事。

    秦征从小混迹江湖,没多少与世家豪门打交道的经验,陶渊明却深通礼数,便拿出了秦征的名刺[名刺,即古代的名片,样式比今天的名片大。],说:“有晚学秦征,求见陆宗念前辈。”因秦征和陆叶儿尚无名分,未婚男女授受不亲,因此不好意思直接说来找陆叶儿,却说来找陆宗念。

    那门子看了名刺一眼,指着门边一个小屋子道:“先等着吧。”

    秦征一愣,他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就算在长安皇宫也不曾受过如此冷遇,陶渊明毕竟是少年,一张嘴便嘟了起来。秦征想想自己初次上门,又是求做女婿的,只好忍了,与陶渊明走入小屋内,这小屋子只有三步见方,里头有个取暖用的炭炉正烧着,除此之外空落落的就只有一张旧茶几,陶渊明年纪小,脾气却不小,正要发作,猛地一瞥眼见墙上用炭条题了两行字“右军访左军,不遇,且归。”便赞了起来,道:“好字!”

    秦征抬头一看,叫道:“是王羲之的字?”

    陶渊明叫道:“多半是!只是怎么像是用炭条写的?”

    王羲之的书法冠盖当世,名扬四海,这时他去世不久,秦征和陶渊明都曾见过他的笔迹。

    秦征本来心中不忿,但暗想连大名鼎鼎的王羲之竟也在这小屋子里呆过,料来这是陆家的规矩吧,心中那口气就平了。

    静下心后再细看那两行字,但觉一笔一划都是韵味无穷,虽只是用炭条随手而写,但笔意之中藏着几分醉意,来如清风出袖,收如明月入怀,秦征看了一遍,再从头看起,心中便冒起曹植《洛神赋》的名句来,但觉其字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书法到了王羲之这个境界,早已神而明之,沟通天地至理,深得鬼神精髓,秦征所长虽不是书法,但中华所有学问,其最深层次的内核却是互相通融的,所以青羊子学究天人,其用以阐明“飞廉无碍”神通的,便是书法。

    秦征看着王羲之的这几个字,越看越觉受用,不知不觉中便抬起手指临摹起来,渐渐地心也沉浸进去,受笔意激发,意念动处,精神仿佛离窍,三步见方的斗室,在秦征的精神世界中却已化成无量沧海,一层无比浩瀚、波涛云涌的色象布开,将陶渊明吓了一跳!

    墙壁上的两行字仿佛活了起来,横竖化成海岛山峦,撇捺化成洋流浪涛,点化成雨,钩化成风,留白处变成天外曙光,粘连处变成雷霆由苍穹直落大海!

    陶渊明骇然叫道:“这是哪里!秦征大哥,我们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回头去找秦征,却发现秦征已经随风而起,在半空中蜕变,化成雀头、鹿身的上古神兽——风神飞廉!飞廉随着笔意吞吐**,出入雷电,傲啸浪涛,随即发出长啸,震慑整个天海,长啸之后又是一吸,将那笔意化成的海岛山峦、洋流浪涛、风雨曙光、雷霆闪电全部吞入腹中。

    与王羲之的笔意融合后的飞廉,苍穹不能抑其头,沧海不足容其足,双翅展开,遮蔽日月,目光闪处,耀若星辰。

    同时天地也由惊骇转入寂静,整个世界在大变乱之后进入幽静境地,一轮明月挂出,散发柔光万道,一层飘雪洒下,覆盖万里沧海。那串笔意又从飞廉体内飞出,悠悠游于天地之间,时而化作轻云蔽月,时而化作流风回雪。

    差不多与此同时,整个乌衣巷的智慧之士却各有感应,在家小憩的谢安梦见北方冲下百万铁骑,却被长江掀起巨浪彻底埋葬。园中练字的王献之收笔后愕然自己的这手字全是乃父王羲之的意境!

    陆府深处,一个正在喝茶的贵妇人在茶杯倒影中瞥见自己的影子残缺不全,就好像一个人被撕裂成了两半,她吃了一惊,丢得茶杯片片粉碎!

    这个贵妇人,赫然就是曾经数次留难秦征的严三秋!

    一个中年丫鬟赶紧上前,问道:“夫人,怎么了?”

    严三秋沉吟许久,才道:“刚才这附近有高人离窍,沟通天地,以至于我也受了影响。”

    那中年丫鬟问道:“是什么人?”

    “不知道……”严三秋喃喃道:“但能达到如此境界,非宗师以上高手莫办!难道……三畏,是你在附近么?”

    中年丫鬟道:“要不要派人查探?”

    严三秋摇了摇头,道:“不用,对方已经收功敛气,多半找不到了的。”

    也在这时,陶渊明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仍然处在斗室之中,身边秦征仍然是秦征,王羲之的那两行字则依旧在墙上,屋内炭炉冒着余热,屋外门子打着哈欠,对刚刚发生的事情全然无觉。

    陶渊明问道:“秦征大哥,刚才怎么回事?”

    秦征道:“没什么,只是这两行字引发了我的神念,让我得益良多。好字,好字!”

第三章 一入陆府

    陶渊明虽然年少聪慧,毕竟见识较浅,也就没再多问,他见外头许久不见动静,出来一看,那门子还大喇喇地坐在那里,名刺随便扔在旁边案上,陶渊明心头有气,正要找个由头发作,屋内秦征已在问道:“这位大哥,这墙上题写的,可是王右军[王右军,即王羲之,他官拜右将军,所以人称王右军。]的字?”

    那门子一听来了几分兴趣,哈哈笑道:“看不出你倒有几分眼力,那是二三十年前我那死鬼老爹在这里做门子时,有一天来了个醉鬼,身上穿着邋里邋遢的,说要来访陆将军,我那死鬼老爹也不长眼睛,看不出那其实是位贵客,就把他撂在门房——也就是你现在坐的地方。不想那个醉鬼笑了笑,就拿了炭条写了这两行字,跟着甩手走了。我陆家上下,就算小厮丫鬟也都认得几个字的,我那死鬼老爹看了之后才晓得自己怠慢了贵客,赶紧去找人时,哪里还找得到他!”

    他言语粗俗,秦征和陶渊明听到这里也笑了,陶渊明问道:“那后来呢?你爹可受了惩处?”

    那门子嘿的一声,道:“领了二十下板子啊。那也是他活该,长了一双狗眼不识泰山,以衣取人,连王右军老爷都不认得。不过这面墙壁却因此出了名,以后那些文人墨客来我们陆家拜访,都要到这里来看看,管这个叫什么《醉中寻友不遇帖》。连王右军老爷的儿子王献之老爷都说,此帖其实不比什么《兰亭序》差,只可惜是硬笔。”

    陶渊明笑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王羲之是书圣,儿子也是书法大名家。你骂你老子生了一双狗眼,你的这双眼睛,比起你老子来也不遑多让!”

    秦征也笑了笑,提起右手,伸出指头临摹起王羲之的字来,这一次他收敛多了,只是凭空而写,但念力发出影响了那门子的视觉,那门子只见秦征手指划过的地方便有一个个的字漂浮在半空,他虽然势利,所幸还不愚蠢,暗叫一声:“妈呀!”知道这次来的也是高人,赶紧躬身道:“小人这就去给公子禀报。”

    陶渊明看着他的狼狈相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门子拿起名刺屁滚尿流地去找管家,管家问明情况,道:“听你这么说,来的不像士林中人,怕是玄武人士。老爷不在,我去问问夫人。”

    他转入内院,隔着珠帘向陆夫人禀报,那个中年丫鬟出来道:“夫人身体不适,有什么事情定要现在来打扰?”

    那管家几句话说了缘由,又将名刺递进去,珠帘后面的陆夫人,赫然就是严三秋,不过她此时的打扮,比起在长安时又端庄了几分,严三秋看了名刺,奇道:“是他!”随即想起刚才之事,喃喃道:“难道刚才也是他?”跟着又暗自摇头,寻思:“不可能!他中了风消云散,应该功力尽失了才对!”但随即又想:“不对!他伤势若无起色,叶儿那丫头未必肯老老实实地回来。再说他若仍是一个废人,又怎么有胆量上门?但若刚才真的是他,那他何止功力已复,简直更上层楼了!”

    想到这里,严三秋又是惊疑,又是忌惮。

    那中年丫鬟和管家都从未见夫人如此处事迟疑过,那中年丫鬟便试着叫了一声:“夫人?”

    严三秋嗯地回应了一声,问道:“他人如今在哪里?”

    陆管家道:“勿盲那小子有眼无珠,将人撂在门房里呢,此事该如何收场,还请夫人示下。”

    严三秋冷冷道:“那就继续撂着吧。”

    陆管家闻言有些奇怪,却也不敢再说什么,躬身退下了,严三秋又唤那中年丫鬟道:“紫罗,你去叫有缺来,我有话要吩咐他。”

    那中年丫鬟味紫罗自去执行主令,外头那门子陆勿盲得了指示也就放了心,心想来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会一点障眼法而已,便回到门房,秦征正等着他来请自己,不料陆勿盲却又大喇喇地坐下,眼也不往这边扫一下,只是道:“夫人吩咐了,请公子稍等。”

    秦征见他这样的反应心中颇有疑惑,但想既是陆夫人吩咐,想必另有安排吧。如此一等再等,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秦征沉住了气也不再催,一直到夕阳西下,才有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家人到门房来,向秦征躬身道:“老奴陆有缺,见过秦公子。”

    秦征点头为礼,道:“晚辈秦征,冒昧求见陆大侠,不知陆大侠是否得空接见。”

    陆有缺笑道:“巧了,主人正好不在家,却叫秦公子久候了。”

    陶渊明一听气往上冲,心想陆宗念既不在为何等到现在再说?将人撂在门房半天,算是什么意思!

    秦征也忍不住心头有气,但转念又想:“是了,这里是乌衣巷,只认公卿士大夫,不知江湖游侠,我没官位,又无家世,或许陆家上下除了陆先生与叶儿之外就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他们门房通报,自然不可能直接通报到大小姐那里去,只当我是什么武林人物来打秋风的。”

    便又将气消了,要想跟陆有缺解释自己跟陆宗念的关系,一时却不知道从何说起,站起身来道:“既然陆大侠不在,晚辈改日再来拜访,只是不知陆大侠何时回府,能否请老先生指点一二。”

    陆有缺笑了笑道:“主人行止不定,便是夫人也拿捏不准。我们这些下人哪里晓得?”

    他拍了拍手,背后走出一个丫鬟来,捧着一盘饭菜,陆有缺道:“天色将晚,秦公子不如先用过晚饭再继续等吧。”

    秦征见菜盘上摆着两大碗米饭,一尾猫食鱼,一盘白煮青菜,另有一吊铜钱摆在盘侧,秦征一见之下,心道:“真当我是打秋风的了!”

    陶渊明已经正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们来打秋风的么!”

    陆有缺微微一笑,也不搭腔,这模样简直就是在默认!

    秦征修养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一拂袖道:“老先生的心意,我二人心领了!陆大侠若回家时,劳烦老先生代为禀报,晚辈改日再来!”

    门子陆勿盲见秦征如此,心道:“这人好大的脾气,多半是嫌钱少。”

    陆有缺脸上的笑容却是不少半分:“若如此,秦公子慢走。”

    秦征出了陆府,陶渊明口中不断骂陆府欺负人,秦征也是越想越气,忽然一阵反省:“我为何这样容易动气?是功力尚未全复以至于修为减退了么?”他却不知自己是满心欢喜而来要见陆叶儿,不料人没见着反受此冷遇,预期与现世落差太大,火气自然就大。

    他静得一静,心道:“叶儿的娘亲已经逝世,听莫怀说,现在陆家当家的夫人姓沈,是他的姑妈。这位严三秋虽是庶出,却也是从小养在深闺的人,不知道我也不奇怪。只是不晓得严三秋在侍妾中是什么地位,哼,陆先生一世英雄,怎么会纳这么样一个女人为妾?”

    他挂念着陆叶儿,一边说服自己,一边平下心来,忽闻一阵弦歌从前方飘来,却是一队车马,前后各有八骑,都是豪奴俊仆,居中三辆马车,其中一辆是驷马大车,垂着薄薄纱幔,纱幔之中有人弹瑟,又有一人依着音乐咏唱: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秦征觉得歌曲不俗,问陶渊明道:“这首歌你听过么?”

    陶渊明道:“这是《诗经》中的《黍离》,这首诗歌是周朝的一个大夫,在西周衰败之后有一次路过王都故地,眼看着昔日的王宫都变成了田地,长满了禾黍,心中感伤国家昔盛今衰,忍不住而吟哦成诗。”

    秦征道:“原来如此。”他自与管仲平、月季儿结交以后,音乐鉴赏力自然而然便有了几分,这时再细听喉音,那唱歌的却是一个年级不大的女孩子,正值青春年少,哪里懂得什么家国之悲?因此这歌便唱不出神髓来,秦征听了暗中摇头,却还是让在了一边。

    车马队经过时他朝车中一望,薄薄的纱幔中坐着三个人,一个弹瑟,一个唱歌,都是十五六岁丫鬟打扮,又有一个少女懒懒地斜倚在软座上,隔着纱幔虽看不清面目,但那背影却叫秦征一见就脱口叫道:“丑八怪!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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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男神叫彼得,帮我纠正了本卷第一章一个缺字。

第四章 二入陆府

    瑟弦铮的一声断了,唱歌那丫鬟也停了下来,车马队一顿,那丫鬟掀起纱幔一角,薄怒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扰人弦歌!”

    秦征趁着纱幔掀起的片刻朝内一望,胸口登时如被巨石一撞,斜倚着那少女竟然就是自己深山暴雨之中、长安地底深处两次际遇的那绝色少女!

    可是,她是陆叶儿么?

    唱歌的丫鬟见秦征眼直直的盯着自家小姐看,赶紧将纱幔放下,喝道:“无礼!”

    那绝色少女原本是闭着眼睛的,这时睁开眼来,隔着纱幔看了秦征一眼,忽道:“咱们见过?”

    秦征大感失落,只这么一个眼神,这么一句话,他便知道那不是陆叶儿,陆叶儿是不会这么看自己的,她的声音倒是和陆叶儿很像,但这语气也绝不是陆叶儿。

    唱歌的丫鬟道:“姑娘,这定是哪户小家派来的下人,不知规矩进退,咱们别理会他。”

    那少女却道:“我却瞧着他眼熟,而且他的气度也不像仆役之流。小穗,掀开纱幔,待我与这位公子一见。”

    唱歌那丫鬟小穗不敢违拗,果然掀开纱幔,那少女坐起身来,再看一眼秦征,抚掌笑道:“我一定见过你!咿!不是,是我姐姐见过你!”

    秦征见她人长得温婉秀丽,性情言语却甚直爽,与陆叶儿骄傲中总带着几分女孩子家的扭捏大不相同,若说陆叶儿像雨雾中的一朵白芷,那这少女便如明艳阳光下的玫瑰,秦征便更加确认她绝不是陆叶儿,道:“你姐姐?”

    那少女道:“我姓陆,叫陆华亭,我姐姐叫陆晋漪。”

    秦征心头一动,想起长安慕容别苑中严三秋的话来,问道:“你是叶儿的妹妹思儿?”

    那少女陆华亭诧异道:“你竟然连我姐妹俩的小名儿都知道,那可是家里头的人才叫的。看来你和姐姐的交情不浅啊。”

    秦征见她承认,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她果然是丑八怪的妹妹,那也就是莫怀的未婚妻了。莫怀真有福气,能娶得如斯美眷。就不知道丑八怪卸掉易容妆扮之后,和她像不像。”

    听陆华亭问道:“请问公子尊姓大名。”秦征便答道:“我叫秦征。”

    他的名字前一段时间在江湖上极其响亮,但这时说出来,周围的人却都没什么反应,秦征素知东晋这些世家大族院深墙高,生活在里头的人往好里说是大富大贵,往坏里说那就是封闭自大,再说这些士族关心的主要是政治,对江湖中事未必有兴趣,没听说过自己应该也不奇怪。

    只有陆华亭啊了一声,道:“原来你就是秦征!”

    秦征道:“你姐姐跟你提到过我?”

    陆华亭摇头道:“这次回来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姐姐总是……一言不发。我知道你的名字,是因为……”她顿了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舍下离此不远,公子可方便屈驾到寒舍一行?”

    秦征平时言语随和,但骨子里头却是无比傲气,换了别人将他冷拒出门后再要请他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但陆家于他却与别人不同,当下道:“得蒙相邀,荣幸之至。”

    陆华亭又看了陶渊明一眼,道:“这一位是?”

    秦征道:“是与我同行的小友。”

    陆华亭赞道:“龙不与鱼虾同游,凤不与鸦雀共栖。这位小兄弟虽着布衣,但神采不凡,便在这乌衣巷中,也是少见其匹。”

    陶渊明拱了拱手道:“姐姐谬赞了。”

    陆华亭只是一个眼神,便有车夫翻身下来请秦征上后面的第二辆车,秦征和陶渊明也不客气,上车之后,两车并行,秦征问道:“丑八怪……我是说,你姐姐在家吗?”

    “这……”陆华亭犹豫了一下,道:“在的。”

    秦征心中奇怪:“在就在,不在就不在,她回答我这个问题为什么要犹豫?”

    陆华亭心中却是在想:“他似乎不知道我姐妹之事,也对,这事情我们连祖母都瞒着,知道的人也没几个,姐姐自然不会随便和外人乱说。看来他和姐姐的关系也不是那么亲密,但姐姐竟然肯为他大耗功体突破宇隔,这可奇怪了。只恼姐姐这次回来之后便自陷沉眠,任我怎么呼唤也不肯回应,否则问她一问便什么都清楚了,不必作此无端猜测。”

    不片刻车马队回到陆府,门子陆勿盲赶紧出来接引,见到秦征愣了一下,心想这小子怎么又来了?秦征斜睨了他一眼,这时只是想着如何见到陆叶儿,却也没心情和他计较。

    陶渊明却叫道:“哎哟,肚子饿了,快将猫食鱼将[将,读qiang,中古用语,拿的意思。唐朝李白有千古绝唱《将进酒》。]上来!”

    陆华亭眉头一皱,问道:“什么猫食鱼?”

    陶渊明笑道:“我们上午来访左将军,被撂在门房,从上午撂到下午,你们陆府有礼,怕我们饿着,便端了猫食鱼、白米饭上来待客,只可惜我和秦大哥吃不下,白白浪费了。”

    陆华亭是聪明剔透的人,一听便明白过来,怒喝道:“无知的奴才,如此怠慢贵客!你真是有眼如盲!还亏了爹爹给你取了这个名字!到后院去,领二十板子!”

    陶渊明嗤的一笑,道:“父也二十板,子也二十板,子承父业,果然是一家子。”

    陆勿盲满腹的委屈,在陆华亭面前却半句也不敢申辩,瑟瑟发抖地退下去了。

    陆华亭道:“叫二位见笑了。”

    秦征道:“无妨,其实是我们二人唐突了。”

    陆华亭请了二人入府,下人奉茶后,说道:“天色已晚,家父外出,家兄宦游,女儿家不好深夜陪客,委屈秦公子、陶公子在东厢暂歇一宿,明日再相见叙话。”

    秦征想世家大族规矩多,既入乡便随俗,便答应了,又小声道:“我来的事情,请跟你姐姐说一声。”

    陆华亭微笑道:“这个自然。”又命下人奉上晚饭,摆了一桌子共八盘菜来,四个山珍,两个海味,两个果蔬,又有一壶热酒。

    陶渊明举起筷子,弹着盘子,唱道:“长箸归来乎!食有鱼。长箸归来乎!入有车。长箸归来乎!宾至如归!”

    他这歌化用的是战国冯谖[冯谖,战国四公子孟尝君门下食客。孟尝君招揽天下人才,门下食客分为三等:上客吃饭有鱼,外出乘车;中客吃饭有鱼外出无车;下客饭菜粗劣,外出自便。冯谖初来时,孟尝君问他有什么爱好,他回答说没有什么爱好。又问他有什么才能?回答说也没有什么才能。于是孟尝君就安排他做了下等食客。没过多久,冯谖倚着柱子弹着自己的剑,唱道:“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要求改善待遇。左右的人把这事告诉了孟尝君。孟尝君说:“食之,比门下之鱼客。”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铗归来乎!出无车。”左右的人都取笑他,并把这件事告诉给孟尝君。孟尝君说:“为之驾,比门下之车客。”冯谖于是乘坐他的车,高举着他的剑,去拜访他的朋友,十分高兴地说:“孟尝君客我。”此后不久,冯谖又弹着他的剑,唱道:“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此时,左右都开始厌恶冯谖,认为他贪得无厌。而孟尝君听说此事后想到冯谖有个老母亲。于是“使人给其食用,无使乏”。这使冯谖深受感动,决心不再向孟尝君索取,一心一意地等待为孟尝君效力的机会。]的典故,暗赞主人待客有礼,陆华亭一听甚是喜欢,心想这两人果非俗人,她隔着屏风,待秦征动筷后又陪了两句话,这才告辞。

    陆华亭转入后院,来到严三秋房中,陆华亭拜见母亲后,严三秋屏退众丫鬟,只留下贴身侍女味紫罗。她背着女儿,双眉深锁,说道:“有缺说你带了个人回来?”

    陆华亭道:“是一个叫秦征的人,似乎是姐姐在外头认识的朋友。”

    严三秋不悦道:“一个女孩子家往外头跑已经不对了,还胡乱认识什么朋友,全没半点大家闺秀该有的矜持!”

    陆华亭笑了起来:“姐姐在家中向来矜持得很,只有我才像男孩子般胡闹。娘,你什么时候也放我出去跑跑,老是在家里头,闷都闷死了。”

    严三秋道:“你今天不是刚刚出去?”

    “这算什么出去啊!”陆华亭道:“只到郊外转了一圈,我若是御剑,眨一眨眼就一个来回,和在家门口转转也没多大区别。”

    严三秋道:“你不是已去过秦岭、长安么?”

    陆华亭道:“那算什么去过!秦岭、长安那两次,都是一睁开眼就打架,闭上眼睛又睡着。前因后果姐姐又不肯跟我说,搞得我莫名其妙的。好娘亲,求求你了,让我也出去走走吧。要不,我去交趾找哥哥,或者去潜山拜见上九先生也好。”

    严三秋哼道:“不许你胡闹!你如今已经是待嫁之人,怎么可以到处乱跑,传了出去成何体统?若传到了沈家耳里,我陆家脸面何存?”

    陆华亭眉头皱了起来,道:“不说这事还好,说起这事,女儿心中便难过。我如今寄住在姐姐身体里头,可怎么嫁过去?这场婚事,还是罢了吧。”

第五章 侯门深似海

    严三秋作色道:“你胡说什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门亲事,是你爹爹首肯、老夫人也一万颗心要作成的。怎由得你任性!”

    陆华亭道:“我和姐姐的事情,祖母不晓得,但娘亲你晓得的啊,当初祖母意动的时候,娘你怎么不劝一劝?爹爹也是,虽然是祖母的意思,但他也不该什么都顺着她老人家的意。”

    严三秋皱眉道:“你与思儿的病根,不是朝夕之间能解决的,可若是解决不了,难道就一辈子不出阁了不成?也不想想你们都几岁了!思儿,你好好听娘亲的话,你这夫婿天下无双,当日沈陆两家安排家宴,我那侄子上前拜见,他那等风度、那等人物,只有你爹爹年轻的时候才堪比拟,放眼整个江东,三千士族子弟没一个及得上他的!正因此老夫人一见之下便十二万分的合意,当场就认定了这个孙女婿,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的了!就是你爹爹,对他也无比钟爱。你和他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我现在只等你顺顺利利嫁过门去,我这辈子的心,便算操完了。”

    她跟沈莫怀其实曾有过冲突,又与湛若离不和,但想师父又不是沈莫怀选的,在长安时沈莫怀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算是无意冒犯,且作为母亲,一到女儿的终身幸福上,所有事情便都为之让路。以沈莫怀的容貌、武功、才情、家世,放眼天下无人能及,有婿如此人复何求?更有甚者——湛若离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二十年来竟将沈莫怀的气质培养得与年轻时的陆宗念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凤剑的翻版,若能见女儿嫁给这个年轻人,两情相悦比翼双飞,也算是对自己心中某个缺憾的慰藉。

    陆华亭微微心动,道:“他……真的有那么好?”

    “那是自然!只可惜那日姑娘还没回来,否则的话……”贴身侍女味紫罗一直没说话,到这时才凑趣笑道:“当日沈公子的风采,江东谁家女子见了都得倾心!”

    陆华亭呸了她一声,道:“若他真的这么好时,便让姐姐先嫁吧。说起来,哪有姐姐没出阁,妹妹先嫁人的道理?”

    味紫罗笑道:“但是沈公子倾慕的却是二姑娘啊,再说老夫人也认为沈公子与二姑娘更般配。”

    陆华亭笑道:“他又没见过我,哪里来的倾慕!”

    味紫罗看了严三秋一眼,严三秋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到这个时候,我也不瞒你了。免得将来洞房花烛时你乱吃惊。其实他见过你的,你也见过他。”

    陆华亭愕然,严三秋道:“还记得长安城内,深夜之中,与你对战的那个少年么?”陆华亭讶然道:“是……是他?他就是沈胤?”

    严三秋点头道:“没错,就是他。当年湛若离从沈家将他偷走,你舅舅曾托你爹爹代为寻讨,可惜你爹爹对湛若离也是束手无策,这事你也是知道的。幸好因祸得福,你这个表哥在湛若离处竟成长得无比出色。他的武功,你在长安城里也是领教过了的,在我看来,他当时或许还手下留情呢。”

    “手下留情?”陆华亭好胜心起,哼道:“不见得吧!若非娘亲命我不得恋战,我岂会那么容易就败退?再说这个人欺负过娘亲,我……我不嫁给他!”

    严三秋忙道:“不知者不罪!当时我也不知他是我的侄子,他更不知道我是他姑姑。那只是一场误会,我都不生他的气,你气什么!”

    那晚长安夜战,陆华亭为母报仇心切,也没留心对手的容貌好坏,这时再想起来,却也不免暗暗佩服对方武功高强,她天性好武,江东士族年青一辈却无人是她的对手,那些文弱之辈更是没一个看得上眼的,心又动了两分,道:“可是姐姐……”

    严三秋见女儿仍然在意那事情,语气转缓,说道:“你放心吧,这次叶儿出门,也是为了解决此事,如今已经有办法了。”

    陆华亭道:“什么办法。”

    严三秋道:“我说有办法,就是有办法。总之你放心便是。这件事情就算娘偏心,祖母偏心,难道你爹爹也会不顾及一下叶儿不成?”

    陆华亭听到这里,便不再言语,这时内院有人来传话道:“老夫人供佛已毕。”

    严三秋道:“那传膳吧。”挽了陆华亭的手道:“走,伺候奶奶用膳去。”

    母女俩要出门时,陆华亭道:“对了娘,姐姐那个姓秦的朋友应该如何接待?我看他二人言行举止都非凡流,不可怠慢!”

    严三秋道:“秦征的事情我自会处理,你自己就不要和他再见面了。”

    “为什么?”

    严三秋反问道:“那个秦征,年纪多大?”

    陆华亭道:“大概二十来岁吧。”

    严三秋道:“那还问!他是个青年男子,你又是个将出阁的女子,难道连避嫌二字都要我重新来教?”

    陆华亭的性情其实甚不耐这些繁文缛节,只是自幼生长于此富贵之家,脑中全无反抗的观念。

    她们到了陆老夫人住处,严三秋主持排开晚饭,都是清淡之物,却也有三十六个菜,帘幕掀开,一阵供佛的檀香先飘出来,跟着便见一个老年贵妇人拄着鹤雕拐杖颤巍巍地被人半搀着出来,这便是陆宗念的母亲了。

    陆华亭早奔过去扶着祖母坐下,严三秋亲手舀一碗炖肉糜奉上,老夫人环顾四周,问道:“叶儿如何?”

    严三秋道:“她自这次外出求医回来之后,身子一直不适,正在屋里歇着呢,我已命人将饭菜送过去了。”

    陆老夫人道:“那定是一路奔波,累坏了!我这苦命的孩子,自她娘没了,怎么身子就一直不好。”点了两个菜,道:“这个蒸笋,还有这个香荽[即香菜,据《说文解字》记载:“荽作莜,可以香口也。其茎柔叶细而根多须,绥绥然也。张骞使西域始得种归,故名胡荽。荽,乃茎叶布散貌。石勒讳胡,故晋地称为香荽。”],都是她喜欢吃的,给她送过去。”

    跟着又叹道:“又是咱们仨!自我那乖孙子上任以来,我都忘了多久没见着他了,宗念那孩子,最近也老不顾家!”

    陆华亭道:“祖母若嫌人少,咱们将嫂子接回来可好?我也惦记着嫂子呢。”

    陆老夫人道:“这不成!没个女人在身边,谁照顾你哥哥的起居?”

    陆华亭趁机道:“回头思儿一嫁出去,家里岂不更冷清了?祖母,我还是不嫁人了吧,一辈子侍奉你老人家。”

    “胡说!”老夫人斥道:“女孩子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叶儿是身子弱,所以婚事难定。你这个小丫头却是个性太强,打小说什么自己要么不嫁人,要嫁就得嫁一个武功比你更高的。偏偏你那没心肝的老子又把你教得这么强,那些上门求亲的名门子弟没人挡得了你一招半式,这些年我为你的亲事,愁得头发全白了,也幸亏……”

    老人家说到这里笑容绽开来,道:“幸亏老天爷有眼,总算还眷顾我们陆家,还给咱们陆家留着如此一个佳婿!我看天底下怕也只有沈胤这孩子,才降得住你这野丫头!”

    陆华亭虽然直爽,听到祖母提起自己的婚事还是不免几分羞涩,叫道:“祖母快食糜吧,都快冷了!”

    老夫人笑眯眯道:“一想起我那孙女婿,我心里头就高兴,不吃东西也饱了!”

    陆华亭害臊道:“祖母你为老不尊的,说这样的话!”

    老夫人哈哈笑道:“难得我们家思儿,竟然也会害羞!”

    严三秋趁着婆婆心情好,伺候着她多吃了两勺,老夫人道:“够了够了,我这身子越来越不中用了。当年思儿病倒,我曾向菩萨许愿,只求思儿病愈,我宁愿将剩下的寿元全舍出去,幸而菩萨显灵垂怜,让我的心肝宝贝转危为安,至于我这把老骨头,能拖多久都无所谓啦。如今只盼能多活一年半载的,挨到思儿嫁人、重孙出世,我就能安心随菩萨往西天极乐去。”

    慌得严三秋道:“老太太又说胡话了!”

    老夫人道:“不是说胡话,不是说胡话!”挽着严三秋的手道:“我这辈子,别的都算了,就是你这个儿媳妇最顺我意,你虽是庶出,却为我陆家添丁继后,如今又留着这么好一个孙女婿给我,你沈家对我陆家也是没得说的了。”

    陆华亭插口道:“祖母别老说我,姐姐可怎么办?她也还没出阁呢。”

    老夫人一双眉毛微微一锁,道:“非是祖母不疼你姐姐,只是她的身子……”

    陆华亭叫道:“其实姐姐的身子……”

第六章 折辱

    严三秋截口道:“好了好了,难得今天祖母心情好,你别乱说任性的话,惹得祖母烦心,想坏了身子。”

    陆华亭有心要将自己和陆叶儿同处一体的事情说出来,但这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她终究怕祖母受刺激,未得父母同意,不敢贸然开口,老夫人叹道:“叶儿像她娘,身子打小就弱,三天两头地生病,真要把她嫁出去,说实在我也不放心,若是过两年她身子好些,最好能招个女婿上门,那样我们也还顾看得上。”

    严三秋道:“咱们陆家就算要招婿,也不能太过随便。”

    老夫人道:“那是自然!真要招个女婿,就算不是嫡子,是个庶出也罢,但上三品的门第肯定是要的,不然会坏了我们陆家的门楣。”

    她年纪老迈,说了这么些话精神便倦怠下来,陆华亭母女便不敢再逗她说话。

    不提她们母女服侍老夫人安寝,却说东厢那边,秦征夜不能眠,干脆放松了全身调养呼吸,在陆府他不敢妄自牵引天地真气,只是瞑目内视,感应着物我无别的奇妙状态,自过年后他渐渐感到元精、元气、元神的结合越来越是紧密,倒是与肉身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真气散布于四肢百骸,再收回来凝聚于囟门,然后便每每有脱体而出的冲动。

    尤其今日得见王羲之醉中妙笔,于巅峰艺术中得勘天人神魔之变化,对于玄武神通的领悟又有心得。

    秦征再睁开眼睛天已发白,他打开门正要出院子走走,便见到陆有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对秦征摆出那种无差别的笑容:“秦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秦征对他虽无好感,看在他是陆叶儿老家人的份上便不计较,问道:“可是二位小姐要见在下?”

    陆有缺笑道:“阀阅[阀阅,指有功勋的世家。]千金,岂能轻易见外人?”

    秦征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路,陆有缺忽又道:“我家夫人命老奴前来问候,秦公子洗漱若毕,可往偏厅一见。”

    秦征对自己道:“是了,叶儿毕竟是千金大小姐,他们门阀中人规矩多,千金小姐是不方便见外人,所以由她母亲来见我。”又想起十来天前沈莫怀到京口时,也曾说他如今虽已定亲,却是连新娘子的面都见不着,料来豪门士族的规矩都是如此,并不是特别针对自己。

    他和陶渊明洗漱毕,带着那四笼京口土产随陆有缺来到偏厅,偏厅这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陆有缺请秦征与陶渊明暂且安坐,又高声让丫鬟:“给客人上茶!”被叫到的丫鬟见秦征一身布衣,匆匆冲了一杯茶,啪的往秦征身旁桌上一放,又赶着去一旁整理箱笼。

    秦征见十几个人进进出出,厅内堆满了吴丝、蜀绣,人参、熊掌,偶尔整理出蓝田的美玉、合浦的珍珠,西域的毛毡,大秦[这里的大秦,指的是古罗马帝国。]的海货。

    陆有缺指着秦征那四个箱笼道:“秦公子,这些是……”

    陶渊明代为答道:“这是秦大哥聊备的一点土仪薄礼。”他打开箱笼,才要说哪些是准备送给陆将军的,哪些是准备送给陆夫人的,哪些是准备送给老夫人的,手才伸进去忽然拿不出来,一抬头,那些拿着吴丝蜀绣、珍珠美玉的奴仆一个个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望了过来,就像在看一个怪物。陶渊明看看他们手中的珍宝,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土产,忽然明白了过来。

    秦征自进陆府以来一直就都告诉自己要将遇到的事情往好处想,这时也豁然开朗,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带这里来这偏厅了,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忍着陆府众奴仆的白眼,从陶渊明手中接过那些土产,一份份地递给陆有缺,仔仔细细地给陆有缺介绍清楚都是送给谁的。

    陆有缺恭恭敬敬地听着,一份份地收了,然后交给一个丫鬟道:“好好收起来。”那丫鬟应道:“是。”一转身,当着秦征和陶渊明的面将礼物全扔到墙角去了。

    忽然之间整个偏厅为之一暗,陆府上空云层涌动,众仆役丫鬟愕然道:“天怎么黑了!”

    原来却是秦征心中暴怒,情绪一发念力不知不觉笼罩整个偏厅,气机动处甚至影响了天象!陆府所有人的视觉都受了影响,便觉得屋子好像黑了。

    内院中严三秋心头一凛:“果然是他!他的功力果然恢复了!”

    偏厅之内,秦征已知陆府之中有人不愿自己与陆叶儿接触,想明白了这一点后他反而冷静下来,众人才觉得屋子渐渐恢复明亮。

    陆有缺是府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刚才见了秦征暗怒也颇为忌惮,他却仍然是恭谨得不失半分礼数,道:“秦公子?”

    秦征略一环顾,强忍着道:“贵府好像很忙。”

    “那是!”陆有缺道:“我们家二姑娘刚刚与吴兴沈家公子沈胤订了亲,如今全府上下都忙着筹备这场婚礼。”他指着厅中的丝绸绫罗、珍珠翡翠道:“这些便是沈家送来的部分聘礼。听说秦公子与我家的新姑爷有旧,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才好。”

    正月初四时秦征曾与沈莫怀聚了半日,知道沈胤是他的本名,这时心道:“陆先生于我有恩,莫怀更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搅和了这场婚礼。陆府侯门深似海,内中扑簌迷离,我和叶儿的事且从长计议,不可造次。”

    当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辞,若陆先生回府时,还请老先生代为通禀一声,就说秦征来过。”

    陆有缺道:“夫人就要来了,秦公子不如再等一等吧。”

    秦征听得出他言不由心,说道:“不必了,夫人才要嫁女,肯定忙碌,在下告辞,请老先生代我向夫人告不辞而别之罪!”

    陆有缺也就不再留客,道:“既如此,容老奴送公子出门。”送到大门口,门子陆勿盲半拐着,冷笑道:“打秋风的,终于肯走了么?”

    陶渊明道:“板子痕还在吧,就忘了怎么挨打了?”

    陆有缺喝道:“勿盲不得放肆!这是秦公子和陶公子!什么打秋风的!”

    陆勿盲看着秦征的布衣布鞋,嗤之以鼻,陆有缺却自始至终保持彬彬有礼的笑容,让人对他无可指摘。

    陶渊明这时却对这虚伪的笑容倍加厌恶起来,倒觉得陆勿盲那势利嘴脸不那么让人讨厌了,秦征忽然想道:“丑八怪的亲娘没了,她在这个大府邸里其实如同孤身一人,若整天面对的都是这样笑里藏刀的家伙,这日子可怎么过!怪不得她一提起家里的事便郁郁寡欢了。”

    忽然觉得陆宗念武功虽强,却是齐家无方,心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抬头以心语呼喊都:“丑八怪!我来了!你在哪?出来见我!就算你不方便见我,至少回应我一声!”

    他心语发出,笼罩方圆十里,但陆勿盲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见秦征嘴唇动却没说话,喃喃道:“这人真是古怪,在念咒么?”

    但陆府后园中,正陪着老夫人晒太阳的严三秋、陆华亭却都听到了,严三秋眉头大皱,陆华亭道:“娘,是昨晚那位秦公子么?他怎么会用心语?”

    严三秋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老夫人问道:“什么秦公子?”

    陆华亭道:“他叫秦征,好像是姐姐外出求医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昨天来寻姐姐,我路上遇到了他,带了他回府,本来想今天请姐姐去见他一见,只是娘亲不许。”

    严三秋忙道:“我自然不许的!他一个单身男子,竟然就这么闯上门来求见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能是什么好路数!”

    老夫人点头道:“这事你娘做得对,女孩子家,不该如此随便的。”忽又道:“秦征……秦征……这名字我似乎听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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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灵介绍:
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秦征出生在一个被传说中的恶灵寄生的家族,从出生那天开始他就是别人眼中的怪物,在荒山破庙中秘密成长,在正派追杀中一直逃亡。直到这一日被逼到无路可退,秦征决意逆袭,哪怕因此释放出寄藏在血脉中的恶灵也在所不惜!然而当他从道教密藏中得到无上力量,开始撕开这个山海图世界隐秘的一角时,暴露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局面。寄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寄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寄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