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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阿菩     寄灵txt下载     寄灵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章 折辱

    严三秋截口道:“好了好了,难得今天祖母心情好,你别乱说任性的话,惹得祖母烦心,想坏了身子。”

    陆华亭有心要将自己和陆叶儿同处一体的事情说出来,但这事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她终究怕祖母受刺激,未得父母同意,不敢贸然开口,老夫人叹道:“叶儿像她娘,身子打小就弱,三天两头地生病,真要把她嫁出去,说实在我也不放心,若是过两年她身子好些,最好能招个女婿上门,那样我们也还顾看得上。”

    严三秋道:“咱们陆家就算要招婿,也不能太过随便。”

    老夫人道:“那是自然!真要招个女婿,就算不是嫡子,是个庶出也罢,但上三品的门第肯定是要的,不然会坏了我们陆家的门楣。”

    她年纪老迈,说了这么些话精神便倦怠下来,陆华亭母女便不敢再逗她说话。

    不提她们母女服侍老夫人安寝,却说东厢那边,秦征夜不能眠,干脆放松了全身调养呼吸,在陆府他不敢妄自牵引天地真气,只是瞑目内视,感应着物我无别的奇妙状态,自过年后他渐渐感到元精、元气、元神的结合越来越是紧密,倒是与肉身的关系变得若即若离,真气散布于四肢百骸,再收回来凝聚于囟门,然后便每每有脱体而出的冲动。

    尤其今日得见王羲之醉中妙笔,于巅峰艺术中得勘天人神魔之变化,对于玄武神通的领悟又有心得。

    秦征再睁开眼睛天已发白,他打开门正要出院子走走,便见到陆有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对秦征摆出那种无差别的笑容:“秦公子昨晚睡得可好?”

    秦征对他虽无好感,看在他是陆叶儿老家人的份上便不计较,问道:“可是二位小姐要见在下?”

    陆有缺笑道:“阀阅[阀阅,指有功勋的世家。]千金,岂能轻易见外人?”

    秦征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路,陆有缺忽又道:“我家夫人命老奴前来问候,秦公子洗漱若毕,可往偏厅一见。”

    秦征对自己道:“是了,叶儿毕竟是千金大小姐,他们门阀中人规矩多,千金小姐是不方便见外人,所以由她母亲来见我。”又想起十来天前沈莫怀到京口时,也曾说他如今虽已定亲,却是连新娘子的面都见不着,料来豪门士族的规矩都是如此,并不是特别针对自己。

    他和陶渊明洗漱毕,带着那四笼京口土产随陆有缺来到偏厅,偏厅这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显得十分忙碌,陆有缺请秦征与陶渊明暂且安坐,又高声让丫鬟:“给客人上茶!”被叫到的丫鬟见秦征一身布衣,匆匆冲了一杯茶,啪的往秦征身旁桌上一放,又赶着去一旁整理箱笼。

    秦征见十几个人进进出出,厅内堆满了吴丝、蜀绣,人参、熊掌,偶尔整理出蓝田的美玉、合浦的珍珠,西域的毛毡,大秦[这里的大秦,指的是古罗马帝国。]的海货。

    陆有缺指着秦征那四个箱笼道:“秦公子,这些是……”

    陶渊明代为答道:“这是秦大哥聊备的一点土仪薄礼。”他打开箱笼,才要说哪些是准备送给陆将军的,哪些是准备送给陆夫人的,哪些是准备送给老夫人的,手才伸进去忽然拿不出来,一抬头,那些拿着吴丝蜀绣、珍珠美玉的奴仆一个个都停了下来,一双双眼睛望了过来,就像在看一个怪物。陶渊明看看他们手中的珍宝,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土产,忽然明白了过来。

    秦征自进陆府以来一直就都告诉自己要将遇到的事情往好处想,这时也豁然开朗,知道对方为什么要带这里来这偏厅了,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忍着陆府众奴仆的白眼,从陶渊明手中接过那些土产,一份份地递给陆有缺,仔仔细细地给陆有缺介绍清楚都是送给谁的。

    陆有缺恭恭敬敬地听着,一份份地收了,然后交给一个丫鬟道:“好好收起来。”那丫鬟应道:“是。”一转身,当着秦征和陶渊明的面将礼物全扔到墙角去了。

    忽然之间整个偏厅为之一暗,陆府上空云层涌动,众仆役丫鬟愕然道:“天怎么黑了!”

    原来却是秦征心中暴怒,情绪一发念力不知不觉笼罩整个偏厅,气机动处甚至影响了天象!陆府所有人的视觉都受了影响,便觉得屋子好像黑了。

    内院中严三秋心头一凛:“果然是他!他的功力果然恢复了!”

    偏厅之内,秦征已知陆府之中有人不愿自己与陆叶儿接触,想明白了这一点后他反而冷静下来,众人才觉得屋子渐渐恢复明亮。

    陆有缺是府中少数知道内情的人之一,刚才见了秦征暗怒也颇为忌惮,他却仍然是恭谨得不失半分礼数,道:“秦公子?”

    秦征略一环顾,强忍着道:“贵府好像很忙。”

    “那是!”陆有缺道:“我们家二姑娘刚刚与吴兴沈家公子沈胤订了亲,如今全府上下都忙着筹备这场婚礼。”他指着厅中的丝绸绫罗、珍珠翡翠道:“这些便是沈家送来的部分聘礼。听说秦公子与我家的新姑爷有旧,到时候可一定要来喝一杯喜酒才好。”

    正月初四时秦征曾与沈莫怀聚了半日,知道沈胤是他的本名,这时心道:“陆先生于我有恩,莫怀更是我的好兄弟,我不能搅和了这场婚礼。陆府侯门深似海,内中扑簌迷离,我和叶儿的事且从长计议,不可造次。”

    当下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先行告辞,若陆先生回府时,还请老先生代为通禀一声,就说秦征来过。”

    陆有缺道:“夫人就要来了,秦公子不如再等一等吧。”

    秦征听得出他言不由心,说道:“不必了,夫人才要嫁女,肯定忙碌,在下告辞,请老先生代我向夫人告不辞而别之罪!”

    陆有缺也就不再留客,道:“既如此,容老奴送公子出门。”送到大门口,门子陆勿盲半拐着,冷笑道:“打秋风的,终于肯走了么?”

    陶渊明道:“板子痕还在吧,就忘了怎么挨打了?”

    陆有缺喝道:“勿盲不得放肆!这是秦公子和陶公子!什么打秋风的!”

    陆勿盲看着秦征的布衣布鞋,嗤之以鼻,陆有缺却自始至终保持彬彬有礼的笑容,让人对他无可指摘。

    陶渊明这时却对这虚伪的笑容倍加厌恶起来,倒觉得陆勿盲那势利嘴脸不那么让人讨厌了,秦征忽然想道:“丑八怪的亲娘没了,她在这个大府邸里其实如同孤身一人,若整天面对的都是这样笑里藏刀的家伙,这日子可怎么过!怪不得她一提起家里的事便郁郁寡欢了。”

    忽然觉得陆宗念武功虽强,却是齐家无方,心道:“我不能就这么走了!”抬头以心语呼喊都:“丑八怪!我来了!你在哪?出来见我!就算你不方便见我,至少回应我一声!”

    他心语发出,笼罩方圆十里,但陆勿盲却什么也听不到,只见秦征嘴唇动却没说话,喃喃道:“这人真是古怪,在念咒么?”

    但陆府后园中,正陪着老夫人晒太阳的严三秋、陆华亭却都听到了,严三秋眉头大皱,陆华亭道:“娘,是昨晚那位秦公子么?他怎么会用心语?”

    严三秋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老夫人问道:“什么秦公子?”

    陆华亭道:“他叫秦征,好像是姐姐外出求医时,结识的一位朋友。他昨天来寻姐姐,我路上遇到了他,带了他回府,本来想今天请姐姐去见他一见,只是娘亲不许。”

    严三秋忙道:“我自然不许的!他一个单身男子,竟然就这么闯上门来求见人家一个千金大小姐,能是什么好路数!”

    老夫人点头道:“这事你娘做得对,女孩子家,不该如此随便的。”忽又道:“秦征……秦征……这名字我似乎听过。”

第七章 三入陆府

    陆华亭一奇,道:“祖母听过他?是听姐姐说的么?”

    严三秋喝道:“不许胡说!你姐姐是这次外出才认识这个人的,她自回来之后一直卧床休息,哪曾和我们提起过什么秦征!”

    老夫人摇头道:“不是叶儿说的。但我一定听过这个名字……啊!我记起来了!那日陆沈两家联宴,宗念曾大赞沈胤那个孩子,说当今之世,论起武功来他足以傲视天下了,小一辈的人里头怕只有秦征能与之比拟,当时我就想那秦征是什么人物,竟然能与沈胤那孩子相提并论。”

    陆华亭眼睛一闪,道:“爹爹真这么称道过他?”

    老夫人道:“没错,我脑子不好使了,但这话却记得真真的。怎么,这个秦征也来了?他还与叶儿认识?怎么没听宗念提起过。”

    严三秋忙道:“夫君虽然认得那秦征,但叶儿和那秦征的事情,夫君其实也不知道的。”

    陆老夫人年事虽高,经历却甚丰富,察言观色间便隐隐感到秦征和自己的大孙女关系恐不寻常,但她久为陆氏门阀女主,于礼法看得甚重,男女私下交接——哪怕只是递上一封书信——在她看来已属****,便不肯让还未出阁的孙女听到这类事情,命陆华亭:“你先退下,我与你娘有话说。”

    陆华亭笑道:“祖母,你要和我娘说什么话我不能听的?”

    陆老夫人脸色一沉,她身子虽虚弱,在陆府却无人敢抗,陆华亭吐了吐舌头,不敢再撒娇,她告退后,陆老夫人忽指着严三秋喝道:“你跪下!”

    她声音不大,但威严自具,严三秋在江湖上威风八面,这时却不敢违拗,便跪倒在婆婆膝前,老夫人厉声道:“你老实交代,叶儿这次外出,是否惹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严三秋磕头道:“婆婆容禀,叶儿的贞洁绝无可疑!她就算再怎么荒唐,终究是大家千金,就算心中有什么念想,行止也断不会越雷池半步的。”

    老夫人目光中严厉稍减,却又道:“行止未越雷池,那心中却是有念想了?念想的,可就是这个秦征?”

    严三秋犹豫了一下,老夫人喝道:“你快给我从实招来!若有隐瞒,看我家法伺候!”严三秋这才道:“叶儿此次秘密北上求医,曾与这秦征私下相处过,虽然叶儿未曾明言,但观其行止,两人应是心中有意了。昨日那秦征纠缠上门,我让有缺将他冷拒出门,谁知思儿不知前因后果,竟然又将他招惹回来。”

    老夫人骂道:“荒唐,荒唐!叶儿荒唐,你更荒唐!她是年少无知,你呢?你虽不是她亲娘,终究是她的继母,这一路就不知道将她看得严实一点?怎么可以让她和陌生男子相处!这事若传了出去,叶儿清白何存?我陆家颜面何在!”她一动气,登时喘息起来,严三秋连忙给她抚背。

    老夫人将她的手甩开,道:“当初叶儿求告说要出门就医求药,我不允许,是你帮着口求我的,现在好了,惹出这等事情,我看你如何善了!”

    忽然空中又传来了秦征对陆叶儿的心语呼唤,老夫人见严三秋神色有异,问道:“怎么?”

    严三秋道:“这人有些神通,他又在叫叶儿了。”

    老夫人道:“他既在江湖上行走,难道就不知道这里是陆宗念的府邸么?竟然还敢上门来,倒是有几分气概。罢了,你去传话,老身见他一见。”

    严三秋惊道:“婆婆,不可啊!”

    老夫人道:“有何不可?嘿,宗念我儿,看人的眼光是有几分的,他既说这孩子堪比沈胤,就算其实不及,但只要有沈胤七八分的人才,却也是难得之极的俊彦了。”

    严三秋更是吃惊,道:“婆婆,你该不会有意……”

    老夫人道:“不要多言,且招他进来,我相一相再说。”

    严三秋无奈,只好到前厅来,命味紫罗去招秦征回来,心中道:“原打算着思儿婚事一完,这件大事就可敲定!可听老太太的意思,似有意为叶儿招个上门女婿。可她不知叶儿、思儿同在一身,万一秦征入得她眼,这事情却如何了结?”

    那边秦征在陆家大门口连呼三声,不料全无反应,他心想自己心语发处,陆叶儿就算在睡梦之中也会听到,现在没有回应,要么就是不在,要么就是另有苦衷。

    秦征心道:“这里毕竟是她家,我若太过无礼,只怕她也会难做。罢了,先回京口找臧先生他们商量商量。”终于在陆勿盲的白眼中出门离开。

    和陶渊明出门没走几步,味紫罗从后赶来,叫道:“秦公子!”

    秦征一回头,认出她来——那不是长安慕容别苑里严三秋的中年侍婢么?他心想严三秋派来的人多半没好事,双眉一轩,冷笑道:“怎么?”

    那侍婢躬身道:“秦公子,我家老夫人有请。”

    “老夫人?哪位老夫人?”

    味紫罗道:“我们陆府只有一位老夫人。”

    秦征问道:“是宗念先生的高堂么?”

    味紫罗道:“不错。”

    秦征心道:“那就是叶儿的祖母了。啊,是了!刚才我一呼喊,叶儿不好直接回应我,却去找祖母了。”心中一宽,又瞪了味紫罗一眼,心道:“我这一日一夜所受冷遇,多半都是严三秋那老巫婆从中捣乱。”

    味紫罗被秦征一瞪,遍体生寒,好像魂魄都要被抽出来了,急忙道:“秦公子,老夫人面前,你可不能失了礼数。”秦征哼了一声。

    他两日之内,竟是三入陆门,随陆有缺及味紫罗明连进五道门户,穿过一道回廊,便见严三秋站在花园门口,秦征见了她一怔,心道:“严三秋!”

    两人对视一眼,严三秋的目光冷若寒霜,若换了别人立刻会觉得如堕冰窟,秦征却坦然承受,一双眼睛如春阳化雪,严三秋暗中吃了一惊,心想:“他的功力到底是怎么恢复的!不但恢复,而且还更上层楼!如今心力竟已远胜于我了!”

    看看秦征要说话,严三秋忙以心语截断道:“此处乃是陆家,待会见到了老夫人,不许你妄动心法,否则宗念回来有你好看!”

    秦征亦以心语回应,问道:“叶儿呢?”

    严三秋冷冷以对:“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未得长辈应允,她不见外客!”

    说着转身入园,来到老夫人道:“老祖宗,那秦征带到了。”

    秦征想到要见陆叶儿的家长了,心中略微有些紧张,走上前来,见一张宽大的藤椅上坐着一位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老年贵妇,他一时看不出贵妇身上有无神通,但那双眼睛却仍是不怒自威,秦征被她看得心中又是一紧,心道:“宗念先生的母亲好大的气派。”又想她是陆叶儿的祖母,自己应该行礼,便带着陶渊明,跪下磕了头,唤道:“老夫人在上,晚辈秦征叩见。”

    老夫人抬一抬手道:“老病之躯,无法还礼,秦公子请坐。有缺,上茶。”

    秦征心道:“听老夫人这语气并无恶意,那么昨晚和今晨我遭遇的事情,她多半不知。”心下略宽了几分。

    老夫人看看秦征,心道:“此子不俗。”又看了陶渊明一眼,道:“这位是?”

    陶渊明应道:“鄱阳陶渊明,都督八州军事陶侃公派下曾孙,向老夫人请安。”

    老夫人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陶荆州的后裔。陶家虽然中落,却也是东南名门一脉。”

    陆有缺奉上茶水后,老夫人说道:“我曾听犬子提起过公子名号,想必公子认得犬子?”

    秦征答道:“七年前陆先生曾往秦岭青牛谷造访先师青羊子,晚辈有幸得见陆先生风范。”

    老夫人哦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般渊源。”她虽非江湖中人,毕竟是陆宗念之母,自也知道三传五老的地位,颔首道:“你是青羊子的传人,那么是道教北宗人物了。”

    秦征道:“晚辈虽得先师传法,但未入教出家。”

    老夫人又问:“听我那小孙女华亭说,秦公子认得我那大孙女晋漪?”

第八章 论门第

    秦征听她肯跟自己提起陆叶儿,心想这是好兆头,便说道:“去年在青牛谷外,晚辈与晋漪姑娘有缘偶遇,当时未知她是陆府千金。但晋漪姑娘一顾之风华,已令晚辈无比心折。今日造访陆府,虽与陆先生缘铿一面,却不知有幸与晋漪姑娘一见否。”

    面对他的委婉求见,老夫人笑道:“我吴郡陆氏,虽处江南僻壤,不如中原名门家规严厉,但圣贤礼法亦不敢不遵。在家闺秀,不可轻见男客,以免有堕家声,还请公子见谅。”

    秦征听她虽然拒绝,但辞色和善,心想:“早听说他们大门阀的人都规行矩步,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怪不得丑八怪不敢回应我。”便起身道:“是晚辈唐突了,请老夫人降罪。”

    老夫人点了点头道:“你们年轻人,倒也不必太过拘谨。”

    她见秦征容貌清隽,应对有礼,显然是有教养的子弟,虽然身穿旧布衣,但魏晋的士人阶层,原有一部分人是崇尚任性放荡的,甚至不修边幅、满身邋遢也不要紧,比如当年王猛尚未出士之前就是如此,他去见桓温时就穿着一身褐衣,身上生跳蚤,头发长虱子,与桓温一边纵论天下还一边捉虱子,这“扪虱而谈”的典故后来竟成为士林美谈甚至争相效法!余风所及,到一千多年后陕北高原上,******也曾一边扪虱一边接待海外记者。

    因此陆老夫人不以秦征穿布衣就看不起他,寻思:“想那王猛也甚邋遢,或许他们关中名门,有此风尚。”招呼秦征道:“老身眼睛不好使,秦公子,你坐近些,让老身再看看你。”

    这番话已经是相当亲近的言语了,真如长辈吩咐族中后辈一般,秦征哪里听不出来,心中一喜,严三秋却眉头一皱,秦征已经搬了椅子坐近,老夫人对秦征又细看了看,心道:“这孩子容貌、气度、言语都好,配得上我家叶儿。就不知他家世如何。”

    便对秦征道:“说起天下名门,自古中原远胜江东。若我东吴朱、张、顾、陆诸族,本不敢妄与北方的王、谢、袁、萧相比。只是诸胡乱华以来,中原残破,北方名门东渡者不知凡几,我东吴门第这才乘势兴起,如今已可与北方门第分庭抗礼了。但中原毕竟是华夏的根源所在,就算残破之余,谅亦尚有余荫。”

    她这几句话,说的是南北士族的兴亡嬗递,秦征对这方面见识有限,哪里插得下嘴去?陶渊明限于年龄,能知道一些南方士族的掌故已经很不容易了,对****后的北方士族毫无了解,自然也帮不上忙。

    老夫人见秦征没有接口,意兴阑珊了几分,问道:“秦公子是关中人士吧。”

    这句话说中了秦征心中痛处,他虽然已经从失家之痛的阴霾中走出来,但伤疤才结,余疼仍在,若在以前自然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本姓玄,源流出自徐州彭氏,但这时却不愿意妄认攀附玄家了,心想自己的新生是从青牛谷开始,既叫秦征,就当关中是出生之地吧,就应道:“是。”

    老夫人道:“关中士族,以袁、裴、柳、薛、杨、杜六族最盛。公子族系,可与这六族有亲?”

    这两句话问得十分微妙。魏晋时期实行九品中正制,华夏各州各郡各有哪些名门望族彼此深知,关中秦姓并无第一流大族,所以老夫人便问秦征是否与那六大族有亲,若是有亲,也算攀附上了。

    在严三秋听来,已知道老夫人此问已算是纡尊降贵,必是颇中意秦征此人,有意要招他入赘了,但即便陆家要招个赘婿,也不许中下品出身者入门,纵然不是第一流家族,至少也得与上品大姓有个牵连好攀附一下,将来族人亲戚问起,说一句“其外祖乃是关中袁氏”云云,便算有个交代。

    说起来,陆叶儿乃是正妻所生的嫡长女,其母乃是琅琊王氏的千金,又是王家全盛时期过的门,出身无比高贵,她的婚姻如果嫁娶不当,不但陆家声价受损,王氏也会有意见,所以老夫人看得更紧。

    魏晋之际,门阀之间通婚十分严厉,下品门第若与上品门第结亲,自家的声势品级就有望抬高,相反上品门第若与下品门第通婚,本门第的家声地位便有可能会因此受损,一旦地位有损,家族所享受的政治特权也会随之削弱。所以各大门阀之间不是门当户对不肯联姻,这里头不只是面子问题,而是关系到整个家族的整体利益。

    秦征却仍然只得道:“没有。”

    老夫人哦了一声,微微失望,道:“甘陇一体也。敦煌张氏,望重西北,虽在隔绝之中,仍然遥尊朝廷数十年。公子族中与张家可有姻亲?”

    秦征道:“我不认识张家的人。”

    老夫人眉毛微皱,又道:“秦晋常通姻亲,如河东司马,乃是本朝帝族,夏县卫氏,亦算名门,秦公子族人与之可有往来?”

    秦征道:“没有。”

    陶渊明颇知大门阀“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婚俗,听到这里,暗叫不妙,陆老夫人失望之情更是显于言表,迟疑了许久,又问道:“中原大地,千里通婚的也是不少,想那高平郗氏、泰山羊氏、鲁国孔氏、济阴卞氏,听说都尚有余根。秦公子族人与他们可曾通婚?”

    秦征道:“没有,老夫人,你不用问那么多了,我没什么世家背景,其实我就是一个孤儿,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什么亲人,连父母都不知道是谁,原本收养我的养父姓玄,因流浪江湖逃避仇家追杀而改姓秦,后来……我爹爹也不要我了……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原本姓什么,只是秦征二字叫得顺口,姑且便叫秦征吧。”

    这番话老夫人尚未听完,脸上不觉就变了颜色,淡淡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秦征又说道:“晚辈虽然不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但我对叶儿一片真心,此心天日可表!晚辈这一生已别无他求,唯愿与叶儿得成眷属……”他说到这里,发现老夫人已经眉头深皱,却还是硬着头皮将话说完:“晚辈自知这几句话说得唐突,只望老夫人体察晚辈一片诚心,若得老夫人允准,将来我一定好好待叶儿,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他说着就要磕头,老夫人手一摆,陆有缺已将秦征拦住,老夫人也不管秦征尴尬,说道:“彼此无牵无故,受不得如此大礼!老身累了,见谅。”命陆有缺:“引秦公子下去休息吧。”

    陆有缺道:“秦公子,请吧。”

    秦征进不得,退不得,他在江湖上纵横驰骋,何等快意,但这时面对陆叶儿的家人却是一筹莫展。

    陶渊明的曾祖父固然煊赫一时,祖父、父亲也都做到太守,可是他九岁丧父,亲眼见证了家道一步步衰微,也见惯了旁人的各种冷眼,他那年少的心其实对世态炎凉极其敏锐,这时一见陆老夫人的脸色便知有些事情已经难为,拉了拉秦征的衣袖,道:“大哥,没用的了。咱们走吧。”

    秦征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随陶渊明退了出去。

    两人刚走,老夫人便怒上眉梢,喝问严三秋道:“这个秦征,到底是什么来历!”

    严三秋道:“他的来历十分扑簌迷离,我原本以为他是玄礼泉的儿子。”

    “玄礼泉?宗极门追杀了上百年的那个玄家?”

    严三秋道:“是。”

    陆老夫人道:“玄家本出自彭氏,终曹魏一代隐为帝师,陈群《九品中正》将之列为第一品!到本朝虽渐无闻,家世渊源倒也不凡!”

    玄门中人讲究正邪圣魔,政治家族却不管这些,只要门第高贵,便加青眼,门第下浊,那便视同屎尿污粪。

    严三秋道:“不过近来媳妇才得知,原来他只是玄礼泉不知哪里抱来的孤儿,目的是冒充自己的儿子,好让玄家的亲生骨肉躲过宗极门的追杀。”

    老夫人道:“这么说来,他果然是个无家无世的路边野种了?”

    严三秋道:“是,谁也不知玄礼泉从哪里收留他的,别说家世,就连是胡人还是汉人都不清楚。”

    老夫人气得眉毛倒竖,叫唤道:“有缺!”

    “在!”

    老夫人厉声喝道:“快将此人走过的地皮,全部清扫一遍,他用过的家拾,全部给我扔出去。此人住过的房间,要用熏香好好熏一遭。”

第九章 议婚

    严三秋听了暗暗欢喜,陆有缺答应去了,老夫人又指着严三秋怒道:“此人既是如此杂种,你们刚才为何不说,还让他进我陆家之门!这事若传出去,我陆周氏非被人笑话不可!”

    严三秋叫屈道:“婆婆,我一直拦着,是婆婆因宗念夸奖过他,而特意招他入门的。”

    老夫人大怒,指着外头叫道:“我怎么就生下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真是有眼无珠,总是招惹这些寒门子女。”她说这句话,分明是想起了湛若离,随即又吩咐道:“传我号令,命人快将此子逐出乌衣巷,不得过朱雀桥一步!免得玷污了这片地皮!”

    “不可!”严三秋慌忙道:“婆婆,此子性子激烈,夫君如今不在家,万一他闹起来,只怕不可收拾。”

    老夫人冷笑:“他敢!”

    严三秋道:“此人曾为私人恩怨,一怒之下踏破宗极门竟陵、江夏、柴桑三座别苑,又闯上天都峰,连破三关,把宗极门掌门人闭关的造极石室都打破了,将整个江湖上闹得天翻地覆。去年夫君急急忙忙赶去天都峰,就是为了此事。只是夫君不愿婆婆烦心,从来不许府中家人谈论江湖上的事情,所以婆婆才不晓得。”

    江湖中人,都道秦征已废,陆老夫人却不很清楚这些因果,她不在江湖行走,有些事情就算听过也是过耳云烟,而严三秋在见过秦征之后却又比江湖中人多了一层认识,知秦征多半功力已复。

    老夫人惊讶道:“这么坏的人啊。那宗念怎么不杀了他!”她登时又想起湛若离来,脸上浮出一层阴霾。

    严三秋道:“此子虽然可恶,但也算不上十恶不赦,夫君对他似乎颇有好感,似乎还曾有恩于他。”

    “你这么一说我也记起来了,宗念当初提起此子时,语气也是激赏。”老夫人道:“宗念知道他和叶儿的事情不?”

    严三秋道:“尚不知。媳妇知此事若被夫君知晓后果难料,因此想方设法令多方禁口了。”

    老夫人:“做得好,此事他不需知道了。沈陆两家,联姻在即,我不想旁生枝节,免得误了思儿的好事。你传我的话,阖府上下,谁敢泄露半句,我打断他的腿!”

    严三秋道:“只是依照此子性情,他必不肯善罢甘休。他若要闹起来时,如果六艺六道不动,乌衣巷也只有夫君压得住他。但夫君若知道了他与叶儿的事情,只怕也不会对他用强。”

    老夫人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沉思了片刻,说道:“也罢,我自有法子安抚于他。”

    ——————————

    秦征从陆府出来之后,心中便憋着一口气,他如今的神通可以摧垮山峦,逆乱三军,但面对陆府的大门却出不得手。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偷入府去,找到陆叶儿然后两人远走高飞,就算因此招来陆宗念的追杀也不后悔。

    但是想想以陆叶儿的个性,她大概是不会答应这样做的。

    “丑八怪,你为什么不回应我一下!”

    现在只需要陆叶儿一个点头,秦征就算将石头城翻过来也毫不犹豫。可现在最麻烦的却是至今为止都联系不上她。

    两人仍然乘船离开了乌衣巷,回到京口,刘裕先迎了出来,满面喜色地道:“兄弟,你怎么才回来。陆家的人等了你多时了!”

    秦征心中奇怪,随刘裕进门,却见陆有缺站在门内,脸上笑吟吟地向自己行礼。秦征和陶渊明离开陆家之后,一路并未急赶慢赶,只是走水路回来,所以陆家的人若是骑马,赶在他前面并不奇怪。但陆有缺来做什么呢?

    看看刘裕,再看看臧爱亲,两人脸上都有喜色,秦征心头一动,难道竟有好事么?

    就听陆有缺说道:“老奴此番前来,是奉老妇人之命,欲与秦公子商议个婚期。”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秦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陆府他受了三次冷遇,原以为要顺利让陆家长辈点头答应将陆叶儿许配给自己是没指望了,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之所以当时没翻脸,只是想回来跟臧隽刘裕等商量一下。

    不料一回到北府,事情竟全盘翻转过来,一时间方寸颇乱,甚至难以置信,但陆有缺就站在这里,他心知像陆家家规森严,陆有缺这样的大家奴,是万万不可能欺主妄言的。

    秦征忽然想道:“莫非是我走了之后,丑八怪去求她祖母?在她哀求之下,老夫人终于回心转意了?又或者是宗念先生回来了?拍板定下了此事?”只是这件事情涉及陆府深闺内情,当着刘裕等人的面,秦征也不好意思去询问陆有缺一个下人,内心只是往好处想去:“一定是这样!丑八怪对我是有意的,我就说以她的心计,怎么会放任我在她家被冷落折辱?嗯,又或者这是他们高门大姓的规矩,所有这一切都是试我来着?嗯,多半如此,多半如此!还好我当时没乱发脾气。”

    事情发展如此大起大落,饶是秦征如今的心性修为天下罕有,也不禁喜上眉梢,却又关心而乱,竟不知如何应对。

    刘裕看他这个样子,笑道:“岳父还说兄弟你的心学修养更上层楼了,今天一看真不大像!哈哈,天底下要做新郎官的人,看来都一个样!哥哥当年也是一样,一想到要成亲,心里那个痒痒啊,啥事都干不成了,啥事都没主意了。不过你放心,放心!一切都有我们呢!”

    秦征对付敌人时侃侃而谈,直刺人心,孙宗乙被他一席话说的心魔丛生,钱宗盛被他逼得心防崩溃,甚至连年将百岁、位列五老的张椒,都被他挤得没法下台,但这时却被刘裕轻轻几句话,就说的讷讷搭不上来,只是心中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他一生颠沛流离,忧患多、欢乐少,至于成亲这等人生大事,几乎从来就没想过,这档口忽然到了自己头上,才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主意。

    刘裕便大包大揽起来,岳父还没来,说道:“兄弟,我便托大,认了做你的兄长,长兄为父,长嫂为母,就让你嫂子帮你操持这场婚事,你觉得如何?”

    秦征一听,连连说好。臧爱亲忽然笑道:“你的年级比秦兄弟小呢,居然有脸认作兄长?”

    刘裕愕然,一序年岁,果然比秦征小,原来刘裕虽然娶了妻子,生了女儿,但今年还不到二十岁,不过军中汉子,看上去好像已经二三十岁的样子,反而是秦征修习道法,相貌从好几年前就没什么变化了,所以望上去比刘裕小的样子。

    秦征道:“刘兄虽然比我小,臧姐姐却比我大,仍然是我嫂子,这婚事就请臧姐姐做主。”臧爱亲于秦征精神极虚弱彷徨之际曾出言指点,帮秦征渡过了最难的那道门槛,在秦征心目中实有再生之义,因此内心深处对臧爱亲无比敬爱,因此极乐意让臧爱以嫂娘身份亲料理他的婚事。

    臧爱亲微笑着便与陆有缺叙话,探讨婚礼细节。她是寒门长女,嫁给刘裕之后又操持家务多年,虽然还没到娶儿媳嫁女儿的年岁,但也常帮衬邻里、军伍、亲戚忙活过各种红白喜丧,应对起来头头是道。秦征在旁边听了几句便大感放心,彻底放手了,内心窃窃,只是为形势逆转后的喜讯而欢喜。

    至于陆老夫人为什么忽然心意逆转,料想等陆叶儿过门之后,一切都会有答案,这时也不用急着去问一个下人了。

    陆有缺便先讨要秦征的时辰八字,秦征虽是个孤儿,但秦渭在孤儿的事情上瞒着他,自然一切亲生儿子当有的物事无不齐全,且秦渭行走江湖,医卜星算都通的,懂算命的人,自然不会不留意自己的面相、生辰、手纹等情况,所以这时辰八字秦征自幼便知道,至于这个时辰八字究竟是秦渭胡诌的,还是捡到秦征时襁褓里留下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当下秦征写了下来,先交给臧爱亲,再由臧爱亲交给陆有缺。

    陆有缺又道:“成亲的诸般事宜,老夫人皆有安排打算,只是有几句话,需要单独与秦公子说。”

    这话时要屏退刘裕夫妇了,秦征看看刘裕,再看看臧爱亲,说道:“我既认了臧家姐姐为嫂娘,这场亲事没什么不能对他们讲的,陆管家有事就都直说吧。”

    “这……”陆有缺犹豫了一下,才道:“也罢,只是这番话若不摊开来说,究竟有些阻滞,既要摊开来说了,若有冒犯,还请秦公子见谅。”

    刘裕臧爱亲心里都是一堵,怕陆家还有什么让人不痛快的规矩。

    秦征道:“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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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各位的安慰和宽容。周末小病了一场,到现在没怎么恢复,年级不轻了,果然熬不得了。

    一扇窗被关上了,不过这几天似乎有另外的门在打开,虽然还没最后确定。努力站下去吧,up!

    继续更新。

第十章 婚期

    陆有缺道:“我江东士族的规矩,竹门对竹门,朱门对朱门,这是上百年来传下来的祖制,孝子贤孙,万万不敢触犯。我陆家乃江东一等一的朱门,而秦公子的门第,咳……冒犯一声,与我陆家其实颇不相配……”

    刘裕和臧爱亲对望了一眼,心里都想:“果然还是要碍在这里!”

    江南的门第观念,如今早已牢不可破,当年凤凰双剑那般深情、那般能耐、那般威名,也挡不住门第的滚滚车轮,而刘裕和臧爱亲能结成爱侣,倒也是多亏了这一层,否则以臧隽如此能耐,以及臧爱亲少女时的美名,实不至于“便宜”了刘裕这等军汉。但如今形势反过来,秦征要娶陆叶儿,这门第之阻就成了一道天然的鸿沟。

    陆有缺见秦征脸色平静,这才继续道:“所以当日秦公子来乌衣巷,鄙府招待得其实,不算周到……”

    其实何止“不算周到”而已,当日秦征到乌衣巷之后,两日之内,陆府大门竟然是三进三出,门子的无视,下人的折辱,女主的变脸,这等遭遇就算放在普通人身上也是奇耻大辱,更别说秦征这等在江湖上自具威名的人物,但为了陆叶儿,秦征还是都忍了,这时挥挥手道:“过去的事情就都不用说了,我对叶儿一片至诚,只要能与她结成眷属,与陆家之间,我便只记得好的,不记得坏的,只念恩,不知怨。”

    “公子果然旷达!”陆有缺赞了一声:“所以老夫人在公子离开之后,也颇为后悔了,后来又感念公子一片情义,因此她老人家的心就软了,这才回心转意,愿意成就这一桩婚事。”

    秦征心道:“老太太从将我扫地出门转为首肯此事,中间多半还是有一层转折,九成是丑八怪暗中设法的。这个老奴不提此事,一来是给老太太一个下台阶,二来丑八怪一个女儿家在这件事情上这么主动,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想到是陆叶儿为了两人的幸福暗中出力周旋,内心又是一阵甜蜜,却也没有点破,只听陆有缺继续说:“但我吴郡陆氏,树大根深,我左将军府虽然是掌宗,却也没法一手遮天,门阀中行事,还做不到一意孤行,老夫人虽被秦公子的真心打动,却也不能不顾念家族与姻亲的舆论,若是这场婚事大肆操办,让族中各支及众姻亲有了什么想法,只怕会横生枝节……”

    他已经尽量委婉,但在场三人何等精明,没听完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说来说去,这意思是希望这场婚事能够悄悄进行,至少不要大肆张扬,秦征一听心里就有些发堵,他自己倒没什么讲究,但婚姻大事,一辈子只此一回,若不能风风光光迎娶心上人过门,实是怕委屈了陆叶儿。再说他秦征又不是没这条件,虽然此刻两袖清风,但以他的交游与能耐,真有那个打算时,什么样的风光场面办不起来?

    刘裕和臧爱亲对望了一眼,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敢给秦征拿主意。

    秦征低头半晌,才问陆有缺道:“你家小姐是什么意思?”

    陆有缺道:“我家小姐道,一切但凭老夫人做主。”

    秦征一听,心中就宽了,忖道:“丑八怪在家里一定做了不少努力,也必然有她的难处,或许她能争取到这样,已经十分难得了,我不能让她为难。也罢,只要我们能在一起,这些虚礼外物都不算什么。”

    他又想起凤凰双剑的事情来,以凤凰双剑当年的身份、名气和能耐,在这件事情上照样闹得灰头土脸不得善终,陆叶儿能争取到这种程度,想必已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了。

    当下便说:“我此生但求与你家小姐长相厮守,至于婚事大办小办,就依你家小姐的意思吧。”

    陆有缺见他没有为难,大喜道:“若是如此,那就按老夫人的意思来?”

    秦征点了点头:“在下家中没有长辈了,自然一切听凭老夫人做主。”

    陆有缺道:“姑爷如此宽宏大量,使老奴不至为难,小人不甚感激!”

    秦征听他改口叫自己姑爷,心头大喜,本来有的一点不悦也一扫而空了。

    陆有缺走后不久,臧隽便来了——他是算好了秦征回来的时间,来探消息的,知道了经过后,一阵沉吟,叹道:“这样办,说起来还是有些委屈了秦兄弟。不过陆家能够做到这一步,其实也已算是难得了。”

    他在江湖上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在官场上却一直沉沦下僚无法出头,就是因为出身寒门的缘故,对此自然感触良多。

    秦征笑道:“只要我们俩过得高兴就好,也不用计较那些。且正如刘裕兄所言,大好男儿何必攀附作别人的儿孙?我辈自当为宗为祖,我秦征派下,将来自有威临神州的一天!”

    刘裕拍案叫好,臧隽也为秦征的豪气所折,赞叹不已。

    秦征又说:“秦征如今无处容身,这场婚礼,还要借用一下刘裕兄的院落来成礼了。”

    臧隽道:“这里也太过狭隘了,我另外去借一个大一点的庄子吧。”

    秦征却道:“不用了,陆老夫人既不希望我们大办,那我们就在这桃花树下,开几桌酒席,请几个至交好友及左邻右舍喝杯喜酒便好了吧。这院落虽小,却是我秦征最落魄时得心上人濡沫以待的地方,一尘一土都沾染了我二人的记忆,临时再找个陌生地方,反而不美。”

    刘裕开怀笑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操办了!别的没有,几桌喜酒还是办得起来的!”

    那边陆有缺办事也好快,去了没两天便又回来,这次已对了时辰八字,据说一切大吉,又选定了良辰吉日。除了吉批之外,还有嫁妆礼单,各种珍珠宝贝、黄金白银、丝绸布帛也不需说了,更有一座占地颇广的庄园,位置就在江右,据陆有缺说,那座庄园田舍房屋家私奴仆具备,当年小姐曾在那里住过,对那里的风光水土颇为喜欢。

    秦征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陆家倒贴这么多嫁妆,他也不以为意,反正他有回报的能耐,至于那座庄园,显然是给两个新人当新居的,既然陆有缺说小姐喜欢,那以后便在那里新婚燕尔,倒也不错,点了点头就收了。

    一瞥眼看到时辰八字上“淑韫”二字,不由得愣道:“这是谁?”

    陆有缺笑道:“这是小姐新取的字啊。”

    秦征这才想起叶儿是小名,晋漪好像也不是字,贵族家女子要嫁人是得新取字的,不由得失笑了,心想:“淑韫可不好听,我婚后只叫她小名儿。嗯,她把伪装去尽后,也不知道是什么模样,总之不能再叫她‘丑八怪’啦。”

    又看了吉日,不由得啊了一声,说:“这……这不是莫怀大婚的前一天吗?”一下子有些踌躇了。

    他别人可以不请,朱融杨钩不知人在何处,桃源诸贤远在西南只怕也赶不及,但沈莫怀近在江东,乃是自己最亲密的挚友,两人亲如兄弟,而且将来还是连襟,彼此的婚事怎么可以不到场!

    但如果是前后两日,一个在建康,一个在镇江,事前事后杂务必多,不说路程上是否赶得及了,就说沈莫怀第二天要大婚,前一天还特地跑几百里路来给秦征庆贺,这就不大合适——沈家也是高门大户,容不得子弟乱来的,再说秦征新婚之后,所谓洞房花烛夜,**苦短时,要他新婚第二天就跑去给兄弟挡酒,那又会冷落了妻子,就算陆叶儿不计较,可也终究不美啊。

    陆有缺一时不解,问道:“莫怀是谁?”

    刘裕道:“就是你家二姑爷。”

    陆有缺愕然道:“姑爷和二姑爷认识?”

    刘裕道:“何止认识!”便将秦征与沈莫怀的交情简单说了两句。

    “原来如此,”陆有缺为难道:“只是这个吉日,乃是葛长孙所批,就是老夫人,也不敢妄改啊。”

    刘裕臧爱亲一听到“葛长孙”三个字,都是微微一惊。

第十一章 婚事

    葛长孙乃是江东第一术士,卜算之术名闻天下,而且他可不是像秦渭一样靠察言观色来招摇撞骗,而是真有预卜先知的大能耐,断人生死劫难几未失手!

    当年曾批大晋天子某年某月某日将失“枕上之物”,群臣以为是有刺客来杀皇帝,“枕上之物”就是头颅,急得谢安大费周章,结果还是被湛若离破了防范,幸好取走的“枕上之物”不是皇帝的头颅,而只是雀侯宝剑,此事令建康侍卫丢尽脸面,却在“卜字门”里传为美谈;其后又断龙虎山将于何时何地将遭一大劫,张椒贵为道教南宗天师,为此多方设法,结果还是避不开因为捉拿秦征、引来尔何辜而招致的大难。

    这样的高人,等闲是不肯出手的,为他人卜算生死大事都很难请得动他,若非陆家的大面子,只怕换了谁也不敢去请他来给一对新人合八字!而由他选定的良辰吉日,去求取的人也定不敢妄改,不完全是怕得罪了葛长孙,更是怕擅篡时日将会颠福倒祸。

    秦征也听过葛长孙的大名,当下就默然了。

    陆有缺道:“此外……还有一事。”

    “怎么?”刘裕皱眉道:“还有什么事?”

    陆有缺道:“之前不晓得姑爷与二姑爷有旧,因此未说。如今既然知道,这件事情也只要提一提了。两位小姐的命数,时辰颇为有碍,婚姻尤其相冲。成亲之时,彼此不可互通消息。姑爷既知道了二姑爷的婚讯,还请假装不知,至于姑爷的婚讯,就请不要再通知二姑爷了,以免触了姻缘忌,坏了彼此的姻缘福报。”

    秦征大感郁闷,不能正大地操办这场婚事也就算了,连至交好友都不通知,这算个什么事!但时辰命数的事情,大多数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因时辰八字相冲,而让至亲在红白大事上回避,这种事情在民间十分普遍,秦征虽然心中不爽快,倒也没有起疑,且老人家们深信这些卜算之事,要不答应,只怕又起枝节。

    他默然半晌,说道:“彼此相冲,那是不是成亲之后,我和莫怀也不能走动了?”若是这样,那实在是他难以接受!

    “这倒没。”陆有缺笑道:“二位小姐过门之后,那就是秦、沈两家的人了,这相冲也就破了,不再有碍。”

    秦征黯然不乐,臧爱亲在旁边道:“既是时辰八字所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将来婚后把事情说开了,再作弥补就好了,想必沈公子也能体谅的。”

    刘裕也道:“对,反正你们以后是连襟了,有的是时间串门,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秦征心道:“莫怀的婚事,已经传遍江东。妹妹的婚事轰烈热闹,姐姐的婚事却悄没声息,如此落差,可要将丑八怪委屈死了!”

    他甚至想到,陆老夫人如此安排,只怕还有几分故意,或许就要有个“灯下黑”的效果,让别人都关注沈陆大婚,就关注不到陆家还把一个大闺女嫁给一个寒门子弟了。一想到陆氏姐妹,妹妹的婚事如此风光,姐姐却像做贼一样嫁人,这,这……

    他越想越觉得憋屈,不是为自己,而是为陆叶儿。

    若是两阵对敌,秦征和陆叶儿的心性都是宁折不屈,然而婚姻毕竟不同行军打仗,更不是江湖决斗,乃是两个人、两家子要为长久计的事情,彼此都要互相妥协,秦征自己虽不快,但陆家想必也有难处。

    思前想后,秦征终于还是把这口气忍了下来,心道:“就算老夫人是故意的,但这也许正是丑八怪把自己的颜面都舍了,这才换得与我厮守的机会,我不能辜负了她的心意。也罢了,只要陆府肯让叶儿下嫁于我,其它的事情,就都由得他们吧!”

    秦征性情正如陆叶儿当日对月季儿所说,外似宽和,内里其实激烈无比,这是从小被宗极门追杀、压迫的结果,面对陆老夫人的提议,他步步退让,如今是退到了悬崖边上还要再退一步,一只脚都退到万丈深渊了。如此忍气吞声,实是秦征成年以后未有之事。

    ——————————————

    就在这时,北府军中,大都督谢石召集诸将,说道:“我要往建康,参加一场婚宴,诸位好生看守门户,莫要让索虏有机可乘。”

    参军刘牢之道:“如今南北不很太平,什么样人家的婚宴,竟然能在这个时节劳动大都督的虎,驾!”

    谢石道:“是沈陆联姻,陆左将军的嫁女盛会。”

    “陆左将军?”几个将领一时转不过弯来。

    谢石的侄子谢琰在旁,他素知这些北府将领大多粗鄙不文,笑道:“就是凤剑陆宗念。”

    刘牢之等都啊了几声,他们身为武人,自然不可能不晓得剑宗三传的大名。当下好几个人都跃跃欲试起来,恨不能也去凑个热闹,只是终究不敢开口。

    谢石安排了一番,诸将退下,谢琰独留——他是谢安的次子,更是谢家年轻一代的千里驹,智谋深远,文武双全,谢安谢石对他都十分倚重,很多时候都能代父、叔行事。

    谢石又交代了一番,谢琰忽道:“京口那边,近期来了一个人物。”

    “嗯?”

    “秦征。”

    “是他啊。”谢石愕了一下:“他不是废了么?”

    谢石与桓冲乃东晋军方东西两大柱石,当日秦征南下,连桓冲也大为紧张,谢石自然也会关心。

    “虽然传言已废,但毕竟是玄门第一流人物,所以他到京口以后我便十分关注。”谢琰道:“如今他寓居参将孙无终帐下一将校家中,从近期消息看来,或许功力已经有起色。前一段时间还曾离开京口,前往建康,但也没闹出什么事情。”

    谢石道:“那就让孙无终帐下那个将校,好好看住他。”

    “不好这样处理,”谢琰道:“那个将校,名叫刘裕,我近来也颇有了解,地位虽卑,骨气却不弱,他又与那秦征颇为相得,或已有兄弟之谊。而且……他是臧隽的女婿。”

    谢石恍然:“原来如此。”

    谢琰道:“臧隽虽然沉沦下僚,但还是识大体的,不至于谋叛投胡。他的女婿,应该也可以信任。”

    谢石道:“这个秦征,且看他志向何处,功力又恢复到何种地步。若他仍有报国之心,不妨收归帐下。”

    谢琰道:“只怕不行。”

    “哦?”

    谢琰道:“我知此事之后,曾修书潜山,向伯祖询问此子。回信昨日刚刚收到。”

    谢石道:“聃伯父怎么说?”

    谢琰道:“伯祖言道,秦征功力恢复,只是时间问题,且一旦恢复,其境界必定更上层楼。”

    谢石脸色有些微变:“更上层楼?他被废之前,已能冲击得宗极门摇摇欲坠,若功力恢复后更上层楼,那岂不是……”

    “没错,”谢琰道:“看伯祖的意思,此子将是三十年来,继凤凰双剑之后,第一个出现的绝顶人物了。”

    谢石的神色,有些不豫:“本来以为,会是沈胤!”

    建康即将举行的沈陆联姻,将在皇宫举行,太后主持,连谢石这等大人物都放下军务赶去参加,之所以规格会高到这个地步,不完全是因为陆宗念的面子,更是因为谢聃对沈莫怀的评价。当日沈莫怀潜山一行之后,谢聃认为他假以时日,必将登上武学绝顶,这个评价很快传到江东。

    沈莫怀出自江东名门,人品端正,在长安的表现更是令东南诸公满意,用后世的话说,他就是士族圈子里“根正苗红”的好苗子,这样的人取得武学上的至高成就,江东门阀自然乐观其成。更何况他的未婚妻,也同样是名门闺秀、潜力无限,据说将来的成就也可能追比湛若离,如果他们成亲,那么一对同样出身名门的“新凤凰双剑”就将诞生。

    若有这样的一对夫妇引领东南武林,那么未来几十年里,只要文武大政上不出问题,东晋将稳如泰山。

    所以沈陆这场联姻,既是新一代“凤凰双剑”的缔造,也暗含陆宗念、沈莫怀两代武宗的交接,这场婚事之后,沈莫怀就会被视为陆宗念的继承者,得到上至朝廷、下至门阀的承认。

    但是秦征这个变数,却是谢石等始料不及。

    谢石道:“这个秦征,来历不明,生性自由散漫,最难办的,是他出身卑微,就算他比沈胤早一步登顶,要诸公推他上位也是万万不能。”

    谢琰道:“但也总不能放任不用,这等人物,不可能以犬马畜之,只看看湛若离便知道了。我们若不争取,说不定会被索虏笼络了去,那就是平添一个大敌了。”

    谢石道:“实在不行的话……”他脸上忽现决绝之色。

    谢琰一惊,忙道:“叔父不可动杀念!此子非等闲可制,而且伯祖信中已经明言,他不会同意的。”

    当年谢聃与王聃衍相争,以修为、人望而言,王聃衍本来是万万不及谢聃的,但最后还是王聃衍成了宗极门的,这里头除了风云双剑的助力之外,也与谢聃的立场有关。上九先生虽然出身士族,但他胸怀博大,并不以门阀利益为念,行事也不以门阀为立场,因此才受到东南士族的集体抵制,这些年他号称“天下第一剑”,却半隐于潜山数十年不得出头,根源都在于此。

    而秦征如果真如上九先生所言,境界或将臻于绝顶,要围剿这等人物,可就不是以多为胜能解决了,至少得由其他绝顶人物领衔,如今东南大地,就只有剑宗三传有这个资格。

    谢石眉头皱了起来:“如此,那等我回到建康,与兄长商议过后再说吧。”

第十六章 西来佛客

    被思儿问起那事,陆宗念沉吟片刻,才道:“此事未有把握之前,我本不想说,免得有了一点儿希望之后又失望,所以瞒着你们。但如今已有线索,我便跟你提一提吧。根据古老传说,上古神战之后,尚有一位真人存世,竟从两千年前一直活到现在。据说这位真人有通天地之能,补造化之功,不但长生不死,甚至能够……造人!”

    无论是门内的陆思儿,还是门外的严三秋,闻言都是大吃一惊,陆思儿惊道:“造……造人!这……这不是女娲娘娘才能做的事情么?”

    “此事虽然不可思议,但……”陆宗念道:“这段时日,爹爹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了。”

    陆思儿道:“既然有了眉目,那……那不如等事情解决,孩儿再成亲吧。”

    “不可。”陆宗念又道:“虽然这位真人的存在,我已有五六分把握,但要找到他却非大费一番功夫不可,就是找到了他,如何让他出手,又是一番手脚。而这位真人,真要解决你们的问题,只怕也还需要时间。总而言之,这不是十天半月,乃至一年半载就能解决的,甚至有可能要迁延个十年八载的。你们姐妹,早都过了该出阁的年龄,如何耽搁得起?这是其一。再者我们就是找到了,以你们姐妹的情况,到时候移神过去的,也肯定是叶儿,毕竟她的心宗功夫深厚,而不像你,精气神三宝牢不可分,正如叶儿留言所说,其实你与这个身体更加匹配,这是其二。再其三,婚事是你祖母所愿,而你姐姐又心愿已决,沈胤那孩子也确实是良配,这等好姻缘天下难寻——事情既有三全其美的可能,思儿,你就不要再纠结于谁先谁后了。以免到了最后,两下子都耽误了。”

    房门外,严三秋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她忽然想道:在陆宗念心中,多半还有第四个原因,只是那个原因,陆宗念不好在女儿面前提起,而严三秋也不愿意去点破!哪怕只是在心里点破!

    房门内,陆思儿似乎也已被父亲说服,沉默了半晌,忽然说:“对了,爹爹,还有一件事情。”

    “嗯?”

    陆思儿道:“在您回家之前,有一个……”

    严三秋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就推门进去,以陆宗念父女的修为,自然早知她在门口,也未意外,但都停住了。严三秋道:“老太太请夫君过去一趟。”

    陆宗念皱眉道:“怎不早说!”

    严三秋道:“刚才听你们父女俩谈的正好,不忍打扰。”

    陆宗念在女儿面前,不想给严三秋脸色看,点了点头出去了,等他走远,严三秋才道:“老太太早下了封口令,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陆思儿道:“可孩儿总觉得那个秦征,与姐姐之间似乎关系匪浅。”

    严三秋道:“便是大有关联,一切也得等你大婚之后再说,你的婚事,干连着沈陆两大家族今后数十年的大势,甚至关联到东南的时政大局,皇宫行礼,太后主持,一切可能节外生枝之事,全部都得放一放!思儿,你向来懂得顾全大局的,怎么这节骨眼上反而犯糊涂了?”

    陆思儿默然,她虽然倔强,毕竟还是孝顺的,点了点头:“好,女儿听娘亲的。”

    那边厢陆宗念去了陆老夫人房外,大丫鬟却说老夫人睡着了,陆宗念是个孝子,只当母亲是久等自己不至,也未在意。

    他回到书房,正自闭目养神,忽觉半空有灵场异动,自陆宗念定居乌衣巷,往来玄武人士,经过时玄士收风,武者敛剑,几乎就没敢在方圆十里之内放肆的,就算有灵禽为坐骑,宝剑为御器,也都不敢飞越乌衣巷上空,这是天下人对陆宗念的敬畏与尊重,正是:洞中狮虎味,狼狐不敢近。

    不想今天竟有异人来访,那可是二十年来未有之事!

    陆府中大多数人都未感应,陆思儿房内,她母女二人却都警惕起来,陆思儿要动身时,却已被严三秋按住。

    陆宗念双眉一扬,一道隐形剑气冲天而起,至数十丈高空,化作陆宗念形象。

    他的剑影一到,半空中便凝结出一片片璎珞形状的祥云,天花乱坠,一片佛光缓缓展开。

    与此同时,乌衣巷也有了反应,四根无形气柱升起,四方上下,云气弥漫。

    当初秦征来时,没有带敌意的大动作,所以乌衣巷的潜藏力量未被触发,这时佛光大作,且其力量根脉又是东南最忌惮的源流,乌衣巷马上便生出六股力量,四方是乐、射、御、书四道,礼道成方,由地而起,数道成圆,遮天蔽日,六艺形成**结界,将方圆二十里的天空包裹得滴水不渗。

    一声佛号在空中传开:“法湛虚空神照寂,乐常住性穷化体,相好如一大威仪,首得佛光三界弥。”

    佛号犹如洪钟,无远弗届,却被乐道结界对应地展开无声寂境,使得声音不能外泄半点,全在这个空间之内回荡。

    佛号之中,一尊由佛光构成的僧象宝相庄严,停在了陆宗念对面。

    陆宗念行了个武者礼,淡淡道:“原来是法首尊者,久见了!一别二十多年,没想到大师尚未涅槃。”

    若是有别人在旁,听了这话非吃惊不可,谁能想到陆宗念如此身份如此修养,对着一个和尚一见面就咒对方去死。

    那法首却脸含微笑,合十道:“当年一段尘缘,尚未了结,若就此入灭,岂不要带到来生去?”

    陆宗念道:“未知生,焉知死,来生终属缥缈,彼岸之事,子所不语!”

    法首哈哈一笑:“这话若是上九先生说出来,自然堂堂正大,陆先生身陷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三苦之中,不求正法,不谋解脱,却在贫僧面前作此孔夫子语,岂非好笑?”

    陆宗念道:“谢师叔以武入道,深得儒门之正,乃是我辈之楷模,陆宗念虽是末学,未悟大道,却自当循着前辈留下的足迹,行走这趟人间。师叔步,我辈亦步,师叔趋,我辈亦趋,师叔驰,我辈亦驰,师叔奔逸绝尘,我辈虽瞠若乎后矣,却是不悔无怨。此之谓正信无碍。”

    法首轻轻一笑,道:“华夏儒门,固然根基深厚,以我佛眼观之,却仍然只是人间小道,未脱三界之迷,未解生死之苦。眼看佛教在中土大兴,大势所趋无可逆转,尔等便欲以儒学渗我佛门正道,以道术乱我西天正法,却是做梦。”

    陆宗念道:“既然如此,为何令师当年传法,衣钵传的却是道安,而非阁下这位大弟子?”

    法首脸色一沉,许久才道:“当年你和湛若离,究竟对先师做了什么!”

    陆宗念道:“大师不是鄙我儒门乃人间小道么?佛门既然有往来生死之奥秘,沟通鬼神之能耐,大师何不灵魂出窍,直往兜率天,一问图澄大师便可,何须再来问我这个凡人?还是说,所谓彼岸世界,其实也是你们臆想出来的?”

    法首双眉一敛,再度合十道:“真是想不到,一别二十载,凤剑的词锋竟比当年还要凌厉。可惜道统之争,不在口舌。”

    陆宗念道:“不在唇舌,莫非在于刀剑?哼,索虏欲倾覆我大晋之心,路人皆知,苻秦这番若是南侵,大师是打算以西域佛门之能,来做苻秦大军的前驱吗?”

    “沙门之法,岂是王者之器具!”法首神色一冷:“但当年一段因缘,却也是时候该当了结了,来日南北大劫之际,高下正邪,自有分晓。”

    陆宗念哈哈一笑:“沙门或者真有出世之高人,但大师选择入世的时机,却也巧妙得紧啊。”

    法首道:“心中有魔,自然看一切都有诡怪。心中无魔,纵举世非之,我亦不加稍沮。一切但凭本心行事。”

    陆宗念哈哈笑道:“本心,本心!你们的心究竟是仁善还是秃毒,也只有你们的佛菩萨才知道!不过大师来我中土日久,对我中土文化浸淫倒也颇为深厚了,刚才这句话,出自我道家之《庄子》吧?”

    二十年来,生活在乌衣巷的陆宗念一直有如谦谦君子,这时面对昔年大敌,却被激发了年轻时的豪迈放纵,言辞之间咄咄逼人。

    法首道:“佛法广大,无所不包,教外法门,也尽可采纳,但根源所在,却是不可不辨!”

    陆宗念道:“佛法若能融入我华夏根脉之中,我华夏也不会以外道视之,但若欲以采纳为名,行替代之实,却是妄想!至若口口声声普度众生、满心满腹私心自利之辈,更非我华夏学人所愿礼敬。”

    法首叹道:“真是想不到,名扬天下的东南剑魁,偏执如此,隔阂如此!知障到了陆先生这般地步,恐怕这一生都难以度化了。”

    陆宗念冷笑道:“用大师的话还给大师:心中有偏执,自然只能看到别人的偏执;自家有隔阂,就不要怪别人隔阂自己。至于陆宗念是否觉悟,就不劳大师费心了。”

    法首不再回应,只是叹息,佛光僧象向陆宗念行礼之后,一个佛号在空中传来:“除闇昧如烛火。明天地如日月。度天人如船师。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

    璎珞祥云散去,法首的僧象也渐渐消失。

    陆宗念冷笑一声,也跟着收了剑影,六艺之气亦随之消散,陆府上空,马上又变得一片清朗。

第十九章 意决

    秦征的眼睛从尔何辜父子身上移过,看得尔独明头皮发麻,跟着眼神迁转,落到臧隽身上,臧隽皱眉叹息,又落到管仲平身上,管仲平闭唇不语,最后落到葛长孙身上,冷冷道:“葛神仙,这事你是知道,还是算出来了?”

    葛长孙道:“老朽的道行,还没到这个地步,但秦先生的婚事若定在今晚,很多事情便无可改变。既已定在昨夜,今日如何抉择,便在阁下。”

    秦征表情凉淡地笑着:“原来你昨夜说‘惹下池鱼之祸’,是这个意思!”

    的确,如果沈莫怀的婚礼是在今晚,如果一切都已经变得不可挽回,秦征不晓得自己的心是否会因此暴乱。那时候他会做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准!

    葛长孙叹息了一声,道:“但愿老夫人不要一错再错,但愿东南不要因此遭劫。”说着拄着拐杖,蹒跚离去,而他的呢喃却隐隐传来:“天下大势早就大变了,而有些人……还以为现在仍是当年么……”

    秦征的眼睛望向乌衣巷的方向,眼里也满是深深的失望。

    在长安时,苻坚求贤若渴,那时候自己只是有“潜在实力”罢了,苻坚已经不吝于高官厚爵,甚至透露出愿意让自己统领道门的意思,这是将自己摆到跟三传五老同等的地位上了。那时候秦征还恪于胡汉之别,却也不禁为苻坚的胸怀所动。

    而如今自己功力大进,建康这边却全然半点没有伸手延揽的意思。尽管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能耐未有展露,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迹象,东南诸公对此却似毫无听闻,如此的不敏感,内中其实透露出的还是对非门第人才的轻贱无视。

    也对,曾经的建康,有过太多的好牌,连风宗都可以自己动手杀弃,连湛若离都可以弃若敝屣,连青羊子都可以排挤出境,连上九先生都可以丢在一边不理会,区区一个秦征,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其实也不止是自己,自风宗、湛若离以至于臧隽,都是被各种无形的高墙阻挡在外,华夏的整体实力,本来就算五胡联合起来本来也不能比拟的,但东南诸公这些年却陷入内耗不能自拔,桓温北伐无功,不在于敌人太强,而在于建康这边有人不想北伐成功啊。

    只因冉闵曾经称帝,司马家的皇权就容不得与之有关的桃源诸贤,风宗那等高才,只因门第卑微,在王聃衍心中便以奴辈畜之。

    这是多少年形成的惯势了,有着长江天险的建康朝廷也安全了几十年,安全到很多肉食者都麻木了吧,大概不到天崩地坏、无以为继的当口,肉食诸公是不可能改变的吧。

    秦征的目光又回到管仲平身上:“当日你的选择,是否也源于一种……绝望?”忽然之间,他竟有些理解管仲平的选择了。当日桃源诸贤,四大守护有两位还对建康朝廷抱有希冀,但管仲平肯定已经看透了一切,知道东晋朝廷必然无心。只是管仲平没有想到,苻坚竟然也没看上他!

    管仲平未回答,取出洞箫,且吹且走,箫声凝聚着愤懑,又仿佛在叹息世道不公、命运无奈,终于渐渐隐没在晨曦之中。

    箫声隐没后的沉默是另外一种味道,这味道渗入到秦征心里头,让他与管仲平再一次产生了心灵上的呼应。他终于明白,自己在长安的那个晚上为什么会和管仲平相互吸引,因为彼此都是命运的弃儿啊。

    ——————————

    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秦征却一直没法抉择。

    他垂着头,坐在桃树之下,眼神闪烁变化,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

    刘裕性急,忍不住道:“秦征兄弟,你……不赶去建康吗?”

    “赶去建康?”秦征的嘴角挂着苦涩:“我怎么去!去捣乱莫怀的婚礼吗?”

    “可是……”刘裕道:“总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吧!”

    秦征把头又低了几分:“宗念先生对我,有恩有德,莫怀对我,有情有义。对付宗极门,我只管踩踏过去就是了,可是他们一个是我敬重的长辈,一个是我亲友的兄弟,你叫我怎么办?”

    他的心里有一团火正在往外冒,这团火是如此猛烈,猛烈到要脱体而出,哪怕烧尽天地也在所不惜!

    而对刘裕说的这些,正是他内心最后一层束缚。

    臧隽长长叹了一口气,也觉甚是无奈。香引谷主的心中同样有一团火,只不过他的束缚比秦征更厚,而这团火也因此埋得更深!

    秦征又说道:“而且这件事情,丑八怪若不是自愿,谁能逼她迫她?她既然不告而别,我哪里还会不明白她的心意?想想她当初去找血葫芦的场景,分明就是一早打算自舍其身了。我若去建康,不但坏了她的心愿,而且还会坏了宗念先生的嫁女之喜,坏了莫怀的娶妻之乐。所以,我是不应该去的,不应该去的……”

    他口中不停说着“不应该去”“不应该去”,但谁都听出他内心在挣扎,在普通人那里,这种挣扎也只是内心纠结罢了,但在秦征这里却不知不觉中形成色言,小院之中,谁都听到一个声音在激烈地叫道:“不能不去!不能不去!”

    说“不应该去”的,是基于恩义与道德的理智,说“不能不去”的,却是来自本心的性情呼喊。

    人人都明白秦征在纠结什么,在场却是谁也不敢开口。

    连臧隽都在犹豫,连尔何辜也不敢贸然出声。

    只有尔独明忽然道:“那你准备让你的女人,就这样被你的兄弟抱上床?”

    这句话不止直接,而且粗俗!院落里所有人都听到脸色大变。

    秦征头顶幻化出魔神形象,目光如闪电,将尔独明牢牢锁住,他的理智都用来锁绑内心那团火了,面对尔独明的挑衅已经失去了矜持,甚至失态,怒道:“你们父子俩,还留在这做什么!”

    尔独明这当口竟然稳住了身形,他如今的功力与秦征判若天渊,却在秦征的疾言厉色之中,看到了对方内心的虚弱处,若换了一个与秦征功力相近的绝顶高手来,此时出手一击就能将秦征重创,尔独明一边惋惜机会难得,一边顶住压力道:“难道不是吗?沈陆联姻,还有几个时辰就要开始了吧。拜完了天地就是洞房,也就是再过几个时辰,你的女人就要上你兄弟的床了。”

    秦征刚才基于恩义理智的那些言语,听起来文气十足,这时尔独明却用最低俗的言语,把最实际的那层膜给挑破了!

    而且叫人无法反驳。

    自己的女人,让自己的兄弟抱上床——哪怕有再多的恩,再多的义,这个结果都让人无法接受!

    秦征一时之间涨红了脸,他自神功大成以来,就未曾如此窘迫过。

    臧隽要斥退尔独明,却不知从何说起,反而是刘裕,他是个军汉,内心深处竟觉得尔独明的话不无道理。

    秦征冷冷道:“你在挑拨我?”

    尔独明冷笑道:“我挑拨你做什么!我只是不忿曾经把我打入万丈深渊的男人,竟然不是一个男人!我们地兽门再怎么卑劣,也不会就这样让人抢走自己女人的。”

    “这家伙不是好人!”刘裕忽然道:“但他说的不完全错!什么都可以让,但自己的女人,怎么让?!恩以恩还,义以义还,但自己爱的女人,怎么可以用恩义去计算交换!”

    恩以恩还,义以义还,但自己爱的女人,怎么可以用恩义去计算交换!

    刘裕这话当真如醍醐灌顶,秦征看看尔独明,再看看刘裕……

    良久良久,他蓦地仰天长笑:“对,对,恩以恩还,义以义还,陆先生对我再好,莫怀与我再铁,我也不能让这种不能挽回的事情发生!”

    刹那之间,小院桃树之下,纠结郁闷的气氛一扫而空,秦征的灵台恢复了清朗。他的表情也由刚才的暴烈变成渊静,但这种巨大的变化,反而让人更加心惊。

    臧隽有些吃惊:“秦征,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建康!”捅破了最后那一层束缚后,秦征再无犹豫,坚定地道:“先把婚礼拦下来,然后再做打算!陆先生要怨我,莫怀要恨我,我也都顾不得了。我不能让丑八怪就此消失,我更不能让她嫁给别人!”

    臧隽还皱着眉,刘裕已经道:“我和你一起去!”旁边沙大石也说:“我也去!虽然我已经残废,但总能帮个腔!”

    秦征决定既下,思维便恢复活跃,脑中思索一闪而过,说道:“此去建康,人多无用。我先去找陆老夫人,如果能够善了,那是最好,如果不能,事情只怕会闹大,我若能唤醒叶儿,与她联手,天下没人拦得住我们,你们去了我反而要分心。”

    刘裕道:“那也是。”

    秦征又对尔何辜道:“尔宗主,我和你做个交易,你帮我治好沙大哥的残疾,我帮你儿子消除他在丹江桃源受到的心创。”

    尔独明心头狂跳,尔何辜已经点头答应了。

    秦征一转头,双眼盯住了尔独明,尔独明惨叫一声,就像脑海里有被火烧了一遍,这是秦征种下的祸根,也只有他能清除得如此彻底利落!

    秦征又在沙大石的额头上点了一点,一道念力印记便烙入他的脑府:“沙大哥,尔宗主治好你的残疾之后,你依我所授,当能迅速恢复功力,然后你就去把彭泽帮拿过来,有一些事情,可能需要沙大哥帮我跑跑腿。”

    沙大石抱拳道:“愿供秦兄弟驱策!”

    秦征又向臧隽夫妇、刘裕夫妇点头致意,说道:“这段日子,多谢照顾。”说着身形一隐一现,人已到了巷口,再一隐,杳无踪迹。

第二十一章 隐山

    秦征微一沉吟,转了方向,不朝西往建康去,反而向东后退,后退一步,那压力就减弱一丝,后退数里,压力就急剧消减,至此他便明白,这个阵法设置不但是针对他这个人,而且目的非常明确,就是阻他西行!只要他不去建康,阵法就不会触动,但他一旦踏入预设领域,阵法就要将他拖入深牢大狱。

    秦征的境界虽然上去了,但相对而言,经验与见识却是短板,一时之间竟完全摸不透设阵者的玄机。只觉得困他的这个大阵气象森严,而且阵法的背后似不只是高手在推动那么简单,其运行所凭借的力量,似乎还是一个自己未曾接触的领域。

    他神功大成之后,信心倍增,这时虽一时受阻,却仍觉未必破不了这个阵势,只是摸不透对手的深浅,若要强行破阵,万一对方有特殊手段,竟将自己拖住,那时就算秦征赢了,也是误了大事。

    他心念急转,一边急退,退出数十步后,那个阵法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但秦征却隐隐觉得,自己的身体已被某种特殊的神秘气机锁定,就像有一根无形的蛛丝粘在自己身上,割不断,甩不开,扔不掉。

    秦征再次御风而起,这次不再向西,而是向东北,竟朝长江而去。江水对面有座四面环水的山屿——这是京口境内的名胜之一,山水天成,古朴优雅,因东汉隐士焦光隐居于此,因此名为焦山。

    秦征随风掠过将面,一个恍惚,他的人竟就这样隐入山腹之中,消失不见了。

    ——————————

    好久好久,不知道哪里才有一个声音道:“刚才看清楚了吗?”

    第二个声音道:“看清楚了。不是障眼法。”

    第三个声音道:“不是障眼法,那难道他能穿透山石?”

    第四个声音道:“穿透山石,不足为奇,尔何辜轻易就能办到。”

    第五个声音道:“尔何辜是以**化身,而具穿山甲之能,穿透山石自然不足为奇,但此子穿山而入,山岩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像毁墙而过,武林三流人物也能轻易办到,但真要不损墙壁分毫地穿墙过壁,道家第一流人物也未必能!难道他是山鬼么!”

    静默。

    这时,第六个声音说道:“不管怎么样,他藏身焦山之内,或许我们就奈何不了他,但他刚才已经触发了‘天地礼牢’,三日之内,他的元精已被锁定,只要我大晋帝气不散,他想进入建康,那就是做梦!”

    ——————————

    焦山深处,秦征将身体驱壳寄与焦山,整个人与焦山几乎融为一体。左手化出阴轮,右手化出阳轮,阴阳双轮引发雷机,形成电层笼罩了他的全身,自此与外界彻底隔绝。

    焦山之外,第一个声音道:“咦,完全感应不到此子的所在了,他跑了么?”

    过了好一会,第六个声音才道:“应该不是跑了,只是自己把自己锁起来,六感闭绝,三宝锁死,这样我们感应不到他。”

    第二个声音道:“但隔绝了外界对他自身的探索,同时也就隔绝了他自身对外界的感应,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三个声音道:“类似的功夫,我们广陵派的龟息假死也能做到,但施展这等功夫,一是为了避敌,二是为了疗伤。他又没有受伤,难道只是为了避开我们?”

    第四个声音道:“如果是为了避敌,他的确成功了。现在应该躲在焦山深处,除非我们把焦山铲平了,否则只怕就找不到他了。”

    第五个声音道:“以山陵为甲胄,的确难破。可此子是一怒踩上天都峰的心魔啊!会为了避敌做到这个地步?”

    最后,第六个声音道:“他若不动,我们的确很难找到他,可他只要一有动静,就一定会被发现。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费神?我们此来的目的,难道不就只是阻他西行么?”

    “不错,不错,任他去吧!”

    ——————————

    焦山之外,再无声息。

    焦山深处,秦征进入自闭内循环的“胎息”状态。这种状态下他与外界隔绝,自身自成一个小天地,自成一个生生不息的内循环。

    他第一次进入这种状态,是在见到陆叶儿的倩影后走火入魔,整个人被埋入泥石流中,在后天呼吸被断绝的情况下被迫胎息,所以那一次的情况十分凶险,秦征当时也处于昏迷状态。而这一次则是主动发动,因之灵台清明无比。

    此时的秦征,肉身既不是生,也不是死,乃是处于生死存灭之间,但他的神魂却活泼泼,比起寻常状态更加敏锐。

    就在他要进行下一步行动的时候,蓦地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情来:他第一次被迫胎息,于不生不死、半生半死状态中,若是没有外来的干扰,极有可能会无穷无尽地睡下去,但却在最恰当的时候,有一股沛然之极的力量从命门注了进来,推动了他修补完满的力量,振作了他的元神,最后促成了他顺利觉醒。

    那一次胎息并顺利觉醒,乃是自己离开青牛谷后的第一次功力飞跃,当时没发现什么,现在想想,那次的胎息以及那股力量的注入,直到现在都让自己受益匪浅。而且若不是那股力量的帮忙,自己只怕到现在还埋在泥土里不死不活,因此那股力量对自己来说,哪怕是以“重生之德、再造之恩”来形容也不为过。

    可是,那人是谁?为什么他会发现自己?又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放在当日,秦征还未能体会到那股力量有多了不起,但此刻他境界上去了,再一回想,注入自己体内的那股力量境界之恢弘深远,竟连此刻的自己也未必及得上!

    秦征精通心学道学,又因《破剑要诀》及陆叶儿的指点,对宗极门的武功也有了相当深入的研究,与桃源诸贤的交接后,对各家各派也或多或少地有了涉猎,此时的他恪于年岁,见识上还不能与三传五老相比,但也已当得起“渊博”二字了,此刻细细回味,愕然发现推助自己觉醒的那股力量竟像是穷微尽化的宗极剑意!

    这件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一直都被秦征忽略了,直到此刻神智前所未有的清明,而又进入到相似的状态之中,才猛地想起,但思索到了这里就无以为继,秦征不再纠结,暂将事情放下。

    胎息状态中,他的元精已经调节到近乎绝对平衡的状态,全身真气凝聚,缘督脉而上,化气炼神,念力集聚,元神竟从顶门脱出。

    这是秦征第一次以魂识出窍,其元识聚而不散,但念头清明,全无挂碍,离体而出,如梦如影,如幻如电,既类乎神,更类乎鬼,箕子冢的法统源自殷商心宗,殷商尚鬼,其学又被称为“鬼道”,非无因也。

    魂鬼状态下的秦征,感应已与人体状态下完全不同,凡人望形,鬼神望气,他自焦山脱出,以灵眼望去,但觉西面百里有一股氤氲王气立地顶天,又有六个节点,借得这股力量,布成肉眼难辨的罗网,这张罗网又隐隐与自己藏身焦山深处的驱壳相互感应。

    “原来如此……”秦征心道:“并不是哪位大宗师出手,而是有人借了金陵王气困我。”

    金陵乃是东晋京师,这股王气正是一个王朝的奠基气运,东晋虽仅半壁江山,但一国之气运其浩瀚澎湃处,很多时候实非个人能耐所能抗拒。

    那被牵引出来的王气虽非金陵王气的全部,甚至不是主脉,只是引出一道支流而已,然而却正大恢弘,布成阵势后更是变化万端。

    秦征暗中窥伺,但见这个阵势:以天地为本,与造化弥合,所以自己牵引自然之力,结果却反而落入对方的笼罩;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因此使自己身周气机无法自主;以日星为纪,以五行为质,所以能让自己在隔绝视听之后,空间方向感仍被扰乱;以礼义为器,以人情为田,因此自己的心念会不知不觉被引动干扰。

    他只观察了一小会,就觉得其中深奥处,与道门九诀不遑多让,甚至更加堂堂正正!

    秦征便明白这是儒门正宗法统,而且威力可能还不止自己已经看出来的这些,或许尚有未触发的神奇,以当世最顶级的阵势,运转半壁国运的浩然之力,自己要正面撼动它,输赢且不论,此时实在既无必要,也不划算。

    按玲珑塔内的记载,帝王之气若能善加运用,甚至以鬼神为徒,以四灵为畜!虽然那只是传说,却也不能不防。

    他又忽然想起秦渭曾经提起,金陵城中有六艺六道,乃是大晋天子镇守京师的玄宗,唯服天子征调,但这股力量平时是不会轻动的。

    只是秦渭知道的也不清楚,当时也未多说,只知这六艺六道乃是:礼、乐、射、御、书、数,每艺一道,称为六道!六道掌道者皆是深不可测之辈,据说数十年前,知无涯和大吕先生就曾经是数、乐二道的掌道。

    幸好这个阵势虽然渊深无比,似乎主持之人境界却有所不足,因此其中便有破绽可寻。

    秦征一念既动,既不惊动布阵之人,也不强行撼动阵势,魂识化行,径从大阵间隙之中穿越而过。

第二十二章 入梦

    沈陆联姻将在御花园举行,离吉时还有三四个时辰,陆氏父女也都出门了。

    早间陆府热闹非凡,现在人群已经散去,陆老夫人年事已高,便没进宫,但一整天她嘴角都含着笑意,

    当年陆王联姻,既象征着大晋文武顶峰家族的结合,也象征着中原东渡门阀与江东本土门阀的结合,政治意义非同小可,所以才能破例在宫中成亲;而今天的沈陆联姻,则是“凤凰双剑”神话的再造与东南玄武魁首的交接,同样政治意义非凡,这才得以在御花园举行婚礼。

    尽管这回因身体原因未能亲自入宫,陆老夫人也已心满意足。

    一个人一辈子能参与一次这样的盛会,已算与有荣焉,而陆老夫人作为两件大事的背后推动者,想到自己一生之中,竟能让这样两件大事在自己手中完成,内心的自豪与欣慰不问可知。

    “你们且下去吧,我累了。”

    同样没有入宫、留在家中伺候婆婆的严三秋,带着下人退了出去。

    尽管体力活不用她动手,但从昨天到现在,很多事情陆老夫人都有劳心之累,这时耷拉了一下眼皮,很快就睡着了。

    入睡没多久,老夫人就看到一片烟雾吹来,眼前景物幻化,却是一座从未见过的山崖,远处一座宝塔,一个少女飘然而出,陆老夫人没看清楚少女的容貌,但只见那身形就认了出来,叫道:“思儿,站住!名门闺秀,怎么如此跳脱!”

    但那少女却没听见,她继续飞快跃行着,陆老夫人也没行走,但很奇怪,眼前的少女不管飞跃得多快,她总会觉得人就在自己视线所及之处。

    少女来到一个隐秘处,放飞一个拳头大小的血红葫芦,跟着对葫芦喊道:“陆叶儿,陆叶儿……”

    老夫人心中奇怪:“思儿怎么会直呼姐姐的名字?”

    就见那少女忽有离魂之态,跟着她惊叫一声,喃喃自语:“还以为能把元神寄存在里面,没想到这葫芦里不但有寄灵之宝,更有伤人元神的东西!”

    少女头一偏,老夫人大为骇异,眼前这人眉毛又粗又浓,鼻子又高又大,两边脸颊都是麻子,一双耳朵大得招风,光耳垂就有两寸,面目五官没一处端正,哪里是自己的孙女?可那声音,那体态,分明是思儿无疑啊!

    还有什么元神寄存,什么寄灵之宝,那是什么意思?思儿做这些事情干什么?

    忽然一个青年的声音哈哈长笑,从黑暗处闪了出来,陆老夫人吃了一惊:“是秦征啊,此子怎么也在这里!”

    便见秦征指责少女道:“你个妖女,好大的胆子,竟敢犯我青羊宫,偷入玲珑塔,盗宝害人!”

    那丑少女把血葫芦往身后一藏,笑道:“这血葫芦我只是借来用用,别说的那么难听,谁害人了?”

    两人一来一去,吵了起来,吵不出个所以然又动了手,陆老夫人不关心武事,但她毕竟是陆宗念的母亲,高来高去的事情,平常有意无意间见得多了,就看出这对青年男女这场争斗胜负难分,最后那少女仿佛出了什么事情,御剑逃走,秦征追了上去。

    陆老夫人要赶上去,猛地一个踉跄,眼前景物变化,忽到了一片奇怪丛林之中,那个不知是思儿还是叶儿的少女,被困在一朵怪花里头,秦征不知从哪里走出来,问道:“丑八怪,你怎么了?你本事也不低,怎么会被这东西给缠住?”

    少女冷冷道:“走开!”

    秦征却笑容不断:“我走开了,谁来救你?”

    那少女却嗔道:“谁要你救!”

    陆老夫人也不管这少女是哪一个孙女,只是大叫道:“对,对!男女授受不亲,便是死了,也不可坏了名节!”

    但那对青年男女却仿佛听不到她的话,秦征还是从怪花下头救出了少女,当他因此抱起少女时,陆老夫人已经大感不满,跟着一幕场景更是让陆老夫人大怒,只见秦征单膝跪在少女脚边,要帮她穿鞋,抬起的一对赤足来,眼神怔怔的竟挪不开。

    陆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仿佛见到了世界上最不可容忍的淫邪之事,怒道:“登徒子!登徒子!快放开我孙女儿!”

    她要走过去,眼前人影忽然如烟霞散去,丛林不见了,落入眼帘的是一个山洞,洞中一潭碧水,绿幽幽的水光将周围映射得无比静谧。

    一个少女坐在石头上,面对碧水潭,手抚着一头秀发,她的人套在一身很不合身的道袍里头,身形反而更显得单薄脆弱。

    刚才陆老夫人一直分不清少女是陆叶儿还是陆思儿,但看到这娇弱的背影,马上就确定了:是叶儿!

    随即,她就瞧见了少女背后不远处秦征的身影,想到他们孤男寡女独处山洞,心头涌起不妙的念头来,生怕陆叶儿已经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

    就听陆叶儿说:“对不起。”

    “为什么对我说对不起?”秦征反问。

    “我……我不是故意挑剔的,不过从小家里就是这么讲究,所以……所以我也就讲究了。”

    秦征笑了起来:“我对千金小姐向来没好感,但听你这话,倒也还不讨人厌。”他说着又摸出另外一块干粮来,递过去,故意不看陆叶儿的脸。

    陆老夫人怒道:“不许接他的东西!”

    却听陆叶儿说:“你还生我的气?”秦征说没有,陆叶儿又说:“那干嘛给我递东西,眼睛却看着别处?你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么?”秦征笑道:“我怕看到了你的丑脸,坏了气氛。”

    两个少年少女分明在调笑,陆老夫人眉头皱成了一团,就见自己的孙女已经接过了那块干粮,她气得脑子一阵发闷,一时没听清楚两人说什么,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听陆叶儿说:“……其实我更羡慕你,自由自在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像我,虽然锦衣玉食,却像被困在鸟笼中的雀儿,连吃饭走路都讲究规矩,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一步也不成。”

    “你这不是已经走出来了么?”

    “这次不同,这次我是用……用很大的代价,才让我爹爹答应我出来一趟。”陆叶儿幽幽道:“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任性,也是……也是最后一次了。等办完了事,回去以后,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少女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来,陆老夫人第一次有所感触:这辈子算完了?这辈子算完了?这是什么意思?

    她忍不住想推孙女问个明白,眼前情景又变,由幽幽山洞,变成简陋的室内,之前一直意气风发的秦征,蜷缩在地上,病怏怏的有如一堆烂泥,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吃点东西就狂呕狂吐,陆老夫人富贵惯了,看到这些污秽的东西忍不住就要避开,却见一个荆钗布衣的少女,低声走过来,又轻声安慰着病榻上的秦征。

    陆老夫人认了好久,几乎没能认出来,眼前这个少女,看身段,听声音,分明是自己的孙女啊,但自己的孙女怎么可能去伺候一个病夫,怎么可能去擦洗这些污秽的呕吐之物!

    病榻上的秦征不停地辱骂陆叶儿,冷言冷语地要赶她走,但陆叶儿却隐忍着,低眉顺眼地不还口,手上还继续清理那些秽物。

    陆老夫人看得浑身发抖,不知是生气,还是愤怒,名门闺秀,怎么可以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去做这等低三下四的事情!

    又有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少女走过来,安慰陆叶儿道:“姐姐,秦征哥哥是身子不适,一时脾气不好,你别怪他。”

    陆叶儿低着头,道:“我知道。”却还是忍不住抽啜了一下。

    病榻上的秦征却还在骂:“我早知你做不来这等事情,何必勉强留在这里受罪?你个丑八怪!还是趁早滚回家去,我这里不需要你!你这张丑脸,我看了便心烦!”

    陆叶儿身子一颤,那个不认识的少女叫道:“秦征哥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叶儿姐姐说这等话!你怎么变成这样!”

    秦征头也不回,冷冷道:“我没有变,我本就是这样一个粗俗汉子,只是你们看错了我而已。若看不惯,你也滚回桃源去吧!”

    那个不认识的少女眼浅,听了这两句话泪水便滚了下来,陆叶儿头又低了低,却将眼泪忍住了,一语不发继续擦拭地面。

    陆老夫人看到孙女如此委屈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有几分心疼,但心疼只是一会,很快就被另外的情绪取代,怒道:“这像什么样子,这像什么样子!”

    “是啊,这像什么样子……”秦征的声音从隐处传来,但分明不是病榻上那个“秦征”在说话:“她为了我,放下了门阀千金的身段,忍耐我的辱骂,她一个有洁癖的人清理那些秽物的时候,我还躺在床上骂她要赶她走,但她不知道,当时我心肺都纠痛得如针刺蚁咬,后来我病好了,心里便想着,从今往后我一定要对她好,对她很好很好,将我能给她的,将她想要得到的,都给她找来,但还没等我做到我心里的这个承诺,甚至没等我这几句话说出口,有一天我睁开眼睛,她忽然就不见了……陆老夫人,你说的对,这像什么样子呢!”

    眼前诸般幻境瞬间散尽,黑洞洞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秦征漂浮在自己的面前,陆老夫人也一下子明白了过来:这是一个梦,这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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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还有一章,可能会比较晚。

第二十三章 娥皇女英

    普通人在梦境里头,是不知道自己在做梦的,一旦知道了自己是在做梦,一般就会惊醒,但陆老夫人却没有醒来,眼前的一切都那般真实,尤其是面前的这个秦征,可她还是被拖在梦境之中无法醒觉。

    她毕竟是乌衣巷的老积年,见多闻广,很快就想到了什么,骂道:“大胆小儿!你竟敢对老身用法术!”

    秦征道:“上一次来,晚辈连一点心眼刺探都不敢用,那是出于对宗念先生和叶儿的尊重。但这份尊重却被老夫人当破鞋一样践踏。所以这一次我也不打算客气了。”

    陆老夫人气得眼睛直瞪:“竖子!你敢对老身如此无礼,就不怕老身命宗念斩了你么!”

    “本来后辈应该尊重长辈,但长辈也应该有一点长辈的样子。”秦征道:“从三入陆府到老夫人以侍婢骗嫁,已经把晚辈最后一点耐心都磨没了,这次我既敢来,就没什么是我不敢做的。虚言恫吓之类,我们就都省省吧。”

    陆老夫人愕然,自她成为陆氏女主以来,这可是第一次有后生晚辈敢在她面前如此放肆!上次见面,秦征事事委屈求全,她也万料不到,横起来的秦征竟是这副模样。

    刚才秦征与陆叶儿相识、相交的画面,再一次在眼前掠过。

    “让老夫人看到这些,是希望您能明白我和叶儿之间的情感,不是那些财帛、庄园、珠宝以及一个侍婢能够交换的。我欠她一段后半生的照顾,而她还欠我一个让我照顾她的机会。在这里,希望老夫人能够成全我们。”

    “成全你们?”陆老夫人一声冷笑:“办不到!”

    秦征脸色一沉:“为何?”

    “贱胚子就是贱胚子!”陆老夫人冷然道:“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凤凰岂能与雅雀联姻?龙狮岂能与鼠狗为配?不要以为你学了一点本事,就能胁迫老身,当年湛若离进不了我陆家的门,今天你也休想拐走我陆家的女儿!”

    听到湛若离三个字,秦征的脸色反而平静了下来:“那么叶儿的终身幸福,你老人家也不管了么!难道思儿是你的孙女,叶儿就不是?”

    “住口!叶儿的事情,怎么能与思儿相提并论!”陆老夫人道;“思儿与沈家儿郎的婚姻,那是天作之合,至于你,怎么能与沈家儿郎相比?你那是癞蛤蟆的痴心妄想!我陆家的女儿,何等高贵!就算老死家中,也绝不能与你这等下流贱种有什么瓜葛,招你为婿?那将使我陆氏贻笑天下!”

    秦征盯着陆老夫人,忽然说:“你……难道你不知道叶儿和思儿二心一体之事?”

    陆老夫人愕然:“什么二心一体?”

    秦征更不多言,将当日尔何辜的谈话就在这个幻梦空间之中重现,陆老夫人如遭雷击:“这……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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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老夫人于梦境之中心情大激荡,现实世界里的她便大汗淋漓而出。照顾她的贴身侍女大急,忙找严三秋,严三秋匆匆赶来伺候,喂了婆婆一颗护心丹,再一撘脉搏,脸色一变,对诸侍女道:“你们出去!”只留下了味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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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境之中,陆老夫人终于在震撼之中撑持了下来,人也渐渐冷静,旁边的黑暗忽然产生某种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进来。

    秦征斜了一眼,就知道是严三秋,这里是他所造梦境,严三秋虽然也通晓入梦之学,但如今的功力已不如他,因此硬闯不进来,秦征心念一动,放开了一条缝隙,一阵恍惚后,严三秋出现了,盯着秦征惊疑不已:“果然是你!”又向婆婆行礼。

    陆老夫人见到她,陡然间也未想起儿媳妇怎么会到自己的“梦”里来,劈头就问:“叶儿和思儿二心一体之事,是真的?”

    严三秋默然,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陆老夫人马上就知道这是真的,捶着胸口说:“我可怜的思儿,我可怜的叶儿!我的宝贝心肝儿!”又骂道:“你们这些不省心的东西,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严三秋道:“当时婆婆身体不好,不敢让婆婆再受刺激。一开始,只是想着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来说,但越到后来,越开不了口,一个不觉就过了这么些年。”

    陆宗念一直担心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后,身体会扛不住,但实际的情况却没他预计的严重,陆老夫人一阵震惊之后,竟然没多久就恢复了过来,道:“也罢了,也罢了。她们姐妹一体,虽然此事千古罕有,但都能活下来,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秦征见她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中反而愤懑:“老夫人,你忘了今天是思儿要成亲的日子了吗?”

    陆老夫人不悦道:“那又如何?”

    秦征道:“她们是二心一体,二心一体啊!今天晚上,是思儿要用叶儿的身体去成亲啊!”

    陆老夫人仍然淡淡地说:“那又如何?”

    秦征看着这个年老的贵妇,尽管他精通心宗绝学,却似乎不大能理解对方的思维模式。

    陆老夫人道:“沈胤那孩子,家世好,人品好,学问好,相貌也好,这般好儿郎,配得思儿,也配得叶儿。我原本还在忧心叶儿身体不好,思儿出阁之后,她可怎么办,现在看来是都不必担心了。”

    秦征盯着陆老夫人,目呲欲裂,一字一字:“你,什,么,意,思!”

    陆老夫人道:“沈胤这般好儿郎,着实难得,叶儿与思儿便是娥皇女英,共侍一夫,那也是上追虞舜的一番佳话了。”

    秦征呆了半晌,忽然笑了,他脸色极其难看,仿佛听说了一件无比荒唐的事情,一开始是轻笑,冷笑,慢慢变成哈哈大笑,最后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狂笑。

    严三秋被他笑得全身发毛,陆老夫人却恚怒道:“疯笑什么!”

    秦征慢慢收了笑声,看了看陆老夫人,再看看严三秋,冷笑着,叹息着,最后道:“我终于知道丑八怪为什么一提起家里头,就总是那般落寞的神色了,这些年,我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望向远方,似乎那里就是陆叶儿的所在:“今天我终于理解了,秦征在此发誓,无论如何要将你从这个家带走!我要让你真真地、重新地过好下半辈子!前方无论是谁,无论是什么事情,再都休想拦住我!”

    他甩了甩手,梦境就像被打碎的镜子一样,碎成了千百片。

    被驱逐出来的陆老夫人和严三秋同时醒来,两人对视一眼,陆老夫人喘息着,说道:“刚才……是真的?”

    严三秋点头:“是真的,那是……是他们宗派的入梦之术。”

    陆老夫人忽然想到了什么:“那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头?”

    严三秋低下了头:“媳妇其实……也懂得一点神通,不过过门之后,从来不敢妄加使用。”

    若在平时,陆老夫人听了这事多半还要不怿个大半天,这时却没工夫置气了:“这个秦征,果然不识好歹,依你看他就这么去了,是不是会去……”陆老夫人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件事情来:“他是不是会像湛若离那贱胚子一般,去扰乱婚礼?”

    严三秋,道:“只怕……只怕会的……”

    陆老夫人急了起来,可是她心神不乱,马上就起了算计,问道:“这小子的能耐,比湛若离那贱胚子如何?宗念斩得了他么?”

    严三秋道:“此子功力,已非媳妇所能揣度,不过夫君至少不会输给他。”

    陆老夫人道:“既然如此,你速速派人通知宗念,让他赶在此子捣乱之前,将他斩了!”顿了顿,又道:“不可,今日乃是大喜,不可有血光之灾,让宗念先把他囚住吧,异日再作处置。”

    严三秋又说:“此子如今的修为,夫君就算能斩了他,只怕也要大费一番手脚。而且夫君一直对此子青眼有加,如果知道这件事情,只怕……会另有想法。另外,沈胤他……”

    “沈胤怎么了?”

    “沈胤那孩子,与这个秦征交情颇深,说是兄弟之谊也不为过,难保临事不作他想……”

    “不行,不行!”陆老夫人怒道:“必须阻止他,必须阻止他!必须让这场婚礼如期完成。”

    严三秋道:“皇宫有金陵帝气、六道大阵护卫,秦征要闯进去不易。但要阻止进入容易,要把他传递的消息也隔绝,这却难办了。如果让夫君和沈胤知道了他和叶儿的事情,这场婚事……”

    陆老夫人斩钉截铁:“再难,也要办到!”她盯着儿媳,说:“难道你要让思儿的一场良配,就此竹篮打水一场空?”情急之下,剩下的几个老牙咬了咬,竟说出平常说不出来的话来:“看秦征此子的心念,他要的可是叶儿!若遂了他的意思,你的思儿,又会如何?”

    这一句话,让严三秋打了个寒战,她素来知道叶儿和思儿两姐妹一直相让,如果让思儿知道秦征与姐姐情感如此深厚,说不定会就此让给了姐姐了,这是严三秋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就算事情不至如此,”陆老夫人道:“可你还记得葛长孙给思儿批的命么?命批里说过了今年,思儿的婚姻便终身无望,余生若要安康,除非遁入空门,葛长孙艺成以来数十年,铁口直断可是从未失手的!你这个做娘的,难道愿意看亲生女儿青灯古佛,了此余生?”

    “儿媳妇明白了!”严三秋咬了咬牙:“婆婆且保重身体,我……这就去想办法!”

第二十四章 夺舍

    身前是一面镜子,上等精铜磨成,上上下下没有一丝瑕疵。

    两个老宫女正在服侍李太后更衣。今晚将有一场盛宴,太后要盛服出席。

    镜子里面,是一个高大雄壮的女人,放在男人堆里也能与一堆军汉一比,放在女人里头这身材就强健得太过突兀,铜制的镜子不能清晰反映出主人黝黑的皮肤,不过就身材五官而言,怎么都不可能是一个美人——哪怕再年轻二十年。

    “太后娘娘这一身装扮,端的是雍容华贵之极。”

    左右的太监宫女,自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去称赞太后貌美,因此用词上另辟蹊径。

    李太后淡淡道:“待会宴席之上,可不要用错了称呼,哀家不想为这点,让前朝的老夫子们念叨。”

    旁边服侍的人慌忙低头应是,暗中都捏了一把汗。

    李太后本名李陵容,出身卑微,本是先帝司马昱在潜邸时的宫女,在织造坊干粗活。司马昱的几个儿子或夭折,或废黜,有将近十年的时间膝下无儿,因此命人占卜,得吉兆云:后房有女,当得二贵男。

    但得到这个吉兆之后又经年不得子息,司马昱着急了,便请了葛长孙遍相府中爱姬,葛长孙无不摇头,司马昱想起之前卜筮之语,干脆把潜邸中所有宫女婢女全都叫出来,让葛长孙一个挨一个地看。

    葛长孙连看数十人无不摇头,等看到李陵容时才大惊失色,对司马昱说:“就是此人了。”

    司马昱虽然不喜欢李陵容的容貌,但当晚还是召她侍寝了,后来果然生下了当今大晋天子司马曜以及司马道子兄弟俩,自此母凭子贵。

    然而大晋礼法森严,门第势大,李陵容由于出身的缘故,哪怕亲生儿子都贵为天子了,但司马曜仍然不得不以已经死了很多年的王氏为嫡母,追尊其为母后,反而是李陵容这个还活着的亲生母亲,在儿子即位时也仅仅获封为淑妃,数年后才升为贵人,如今离皇太后还有三级之遥。

    可李陵容毕竟是皇帝的亲生母亲,外头还有一个官居司徒的次子,不待其言,其势自大,只要不是正规场合,左右于人前人后也总以太后尊称之。只不过受制于门第势力与朝廷礼法,这“太后”之称未免有实无名。

    门外一个少年转了进来,正是司马道子,做了个手势,宫女太监们慌忙告退,司马道子身后人影一分,分出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来,却是雷炎。

    “母后,御花园那边都安排好了。”司马道子凑上前来,涎着脸说:“要不要儿子给他们下个绊子?”

    李太后眉头微微一皱:“什么意思?”

    司马道子道:“沈胤是湛若离那贱婢的徒弟,陆氏又是陆宗念的丫头,这对狗男女教出生下的小狗男女,能是什么好货色?不如趁着今天,让他们出个丑吧。”

    李太后冷冷盯了他一眼:“道子,娘亲当年的事情,你皇兄都不甚晓得,你知道的却不少啊!”

    司马道子被这眼色看得头一缩:“母后……我……”

    李太后陡然厉声道:“是谁在你面前嚼的舌根?哼!以后若让我知道你这般无聊,便让你多练几遍‘三入地狱’。”

    司马道子听到“三入地狱”四字,不禁打了个冷战:“别,别!儿子再不敢了!”顿了顿又说:“不过,母后真不计较当年的事情了?当初母后答应在御花园举行婚礼时,儿子还以为您是要趁机下手呢。”

    李太后冷冷一笑:“湛若离那贱婢被人抛弃,早就落得个没下场,至于陆宗念,我对他已无恩仇情怨。沈陆联姻这件事情,诸公既然觉得合适那就由得他们吧。”

    “只是真让沈陆两家联姻,若那两个小狗男女真的都打破了天人障壁,那我们的面前,不免又多了一块拦路石。”

    “王谢才是能压着司马氏的双锋剑,”李太后道:“当年王陆联姻,那才是统合南北内外的门阀联合,沈、陆都是江东本土豪门,他们抱团之后,若是因此壮大,指不定反而会和外来大姓起冲突呢。这件事情,咱们顺水推舟便是。”

    司马道子哈哈一笑:“母后英明!”

    至始至终,雷炎都是一言不发。对于权力斗争,他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

    铜镜的镜面忽然荡漾起来,就像水面起了涟漪,雷炎根基本就牢实,这几个月在李太后的调教下,已跻身心宗一流高手之列,看出铜镜波动乃是有人动用心法,今晚将有盛宴,大晋皇宫的布防比起平日又严密了不知多少,而李太后作为心宗绝顶人物,她的居住地更是外似宽松实如虎穴,这心法竟能突破大晋皇宫的层层禁制,在李太后的寝宫之内产生影响,这让宫中三人同时咦了一声。

    李太后先半步察觉是谁,云袖一挥挡住了两个儿子的目光:“你们且退下。”

    司马道子不免奇怪,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连自己都需要瞒着的,但不敢开口。

    二子告辞后,铜镜之中形象显化,果然是严三秋!

    李太后冷冷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啊,陆沈氏。”

    “何必如此!”镜中人用几乎一样的语气说:“我又该如何称呼你呢?淑妃娘娘?太后娘娘?还是司马李氏?”

    两人隔着镜面,同时对视,同时挂上嘲讽的笑容,截然不同的相貌,却是极其相似的神情。但李太后的嘲讽始终都在,而那边严三秋的眉角却很快就现出几分愁苦来。

    李太后见到她这幅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有时候真不愿承认,你竟然曾经是我的一部分!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可他正眼看过你一眼么?”

    “不管我为他付出什么,那都是我心甘情愿,至于他怎么待我……”严三秋道:“难道你还会在乎?”

    “哀家自然不会在乎!”李太后一抖云袖:“二十年来,哀家生天子,育司徒,母仪天下,如今大晋龙脉已在我握中,金陵王气尽归掌控,不出二十年,箕子冢的道统就能与大晋的帝运融为一体,那时心宗将在我手里再现上古的辉煌。陆宗念那有眼无珠的蠢货,他怎么对待你与我无关,可你总是我的一部分,每次看到你这般自甘堕落,都叫我感到恶心!”

    “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了吧,二十多年前,当你决定把对陆宗念的一切执念排裂出来,我们就已经是两个人了吧。”

    “当然是两个人了!”李太后傲然道:“那次裂神之后,我的心域再无破绽!而你呢?却进了一个根本不合适的躯壳中去,就只因那个躯壳是陆宗念的女人——甚至还不是他的正妻,只是他的妾而已!”

    “你又如何呢!”严三秋说:“就算你进入了会稽王府,亲近了先帝,不一样是侍妾的身份?不一样是身份卑微?哪怕儿子贵为天子了,也至今未能登上太后之位。”

    “那怎么一样!”李太后冷笑:“你在陆家,是被人当工具,一个生儿育女的工具。而我这边,我是把他们当工具——司马昱也罢,司马曜也罢,丈夫也罢,儿子也罢,都只是我掌握帝王气运,再造吾道荣耀的踏脚板!”

    “那也只是你的一番妄念罢了。”严三秋幽幽说道:“三畏早就说过,道统与政统,已不可能再与三代时一般,同归一姓血脉,你妄想恢复自春秋以后便已经消失的****故事,到头来,只会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三畏的话,你也信?”李太后冷笑:“当我们都还叫严三秋的时候,他也曾说,挂念着陆宗念没好下场呢!虽然我也不觉得你会有什么好下场,可现在想想也是好笑,真不明白,当年的严三秋为什么会迷恋那种男人!湛若离那贱婢有什么比得上我们当年的?不就是人长得好看一点么?一个以貌取人的公子哥儿,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他也不是以貌取人……”严三秋一听诋骂陆宗念的话,忍不住就辩护起来:“只是我们心里头藏着的一些东西,是他没法接受的。”

    李太后冷冷道:“你是指我内心邪恶、不把人命当回事么?”

    “当年诱杀他师父的时候,我们还未分离,我自然不敢把责任都抛给你。”严三秋道:“可是诱杀张聃明时,那个严三秋的内心是起过冲突的,会有不希望动手的念头,不正因为张老头子是他的恩师么?但最后,还是为了家族、为了宗门的野心,压过了对他的爱慕,我说的没错吧。”

    李太后漠然全无反应。

    严三秋说道:“你的执念,是你的野心,而我的执念,唯有他。对你来讲,恢复心宗道统、掌控生死大权比什么都重要,为此你不惜屈身为婢,以求亲近帝脉,甚至爬上一个你所厌恶的丑陋老男人的床第。但对我来说,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就足够了。更何况我能够替他侍奉母亲,能够为他生儿育女……这些,都是一个妻子的事情啊……”

    严三秋脸上罕见地露出幸福的神色来:“哪怕他在知道我夺舍一事之后,就再没给我好脸色看,但我也无怨无悔!你不需要这样对我冷笑——在这件事情上,你很明白的,我就是这么痴迷,就是这么愚蠢,可是,我不后悔——永远都不后悔!”

    说到这里,严三秋的眼神坚定了起来:“所以,虽然你一直觉得你是为了心域的完满,将我割裂出去,但我的想法却相反——我一直都认为,其实是我抛弃了你!”

    双方彼此讥刺,隔着铜镜,两个同出一体的女人至此相对无言,一个冷笑,一个淡漠,好一会,严三秋终于打破沉默:“今天找你,原本并不想与你吵这些的,只是有事相求。”

    李太后冷冷道:“早知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情!”

    ————————

    知道严三秋的来意后,李太后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按理说,铜镜那一边的女人曾经是她“自己”,她应该比谁都了解对方,可有时候她偏偏又无法理解对方的想法:“你应该比我更加厌恶湛若离吧?不,应该说严三秋会厌恶湛若离,根源在你!可为了那个小丫头,你竟然不介意招湛若离的徒弟做女婿?还要为这场婚事如此奔波?可那丫头,只是被你夺舍的女人生下来的一团肉罢了,你有必要为她做到这个程度?”

    “你不懂的!”严三秋脸上,荡漾过罕见的春情:“她是我夺舍之后,与宗念欢好生下来的孩儿,她就是我和他的孩儿!尽管生下这个孩儿的身体,不是严三秋,而是陆沈氏,但我清清楚楚记得她在我腹中的胎动,那是比聆听至道更加令我痴醉的声音,她是我的女儿啊,我最珍贵的孩子,只要她能幸福,我就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更别说和湛若离的这一点点前尘往事。”

    李太后沉默半晌,才缓缓道:“今日我真是庆幸,庆幸当年裂神,庆幸我的软弱、犹豫、纠结、羁绊、痴迷,全都给了你。”

    “是,所以你永远不会有我的这些痛苦,但是,你也永远都体会得到我曾经有过的那种幸福与欢乐。”

    “欢乐?”李太后冷笑:“有过多久?”

    “不多……”严三秋一阵黯然,但跟着又是一阵沉醉:“但已足够我回味终身……”

第二十五章 北议

    长安,上林苑。

    苻秦天王带着所宠幸的张夫人,以及几个亲贵臣子,坐着龙船游历这座汉朝留下来的皇家园林。自汉亡以来,上林苑屡经兵火,已无当年盛况,苻秦复兴之后有所振复,但也未达当初全盛时境况,而现在他们所游历的这一带,当年假青羊子朱融曾经入驻,苻坚因此让人在这附近大兴土木,围绕着玲珑塔的所在,建了一系列宫观楼台,只以这一带的规模而言,倒也衬得上皇家的气派。

    龙船上,张夫人指着远处说:“那就是玲珑塔么?久闻其名,今日始见。”

    秦征离开长安前,安排朱融也回了青牛谷,玲珑塔却没带走。但他们离开之后不久,玲珑塔就从一个仙气弥漫的宝塔,变成一座残破的旧塔,在宫观林立的这一带显得十分突兀。

    旁边赵整应道:“这是道家的神通宝物,当日初见,犹如神仙地移下来的玲珑浮屠,今日再见,又像是俗世最破落的残塔。一座塔能同时令人得观兴盛繁华,烈火烹油,亦能让人看见残垣断壁,俗世末日。而习道者进退其间,不因荣华而欢喜,不为败落而沮丧,始终保持超然物外之心,这便是道家高人的风范。”

    亲贵臣子中,一人哈哈笑道:“这些汉家儿,就喜欢搞这些神神道道的玩意。跟佛陀直指本心的教诲比起来,根本就是一毛不值。”说话的是大将姚苌,他是五胡中羌族的领袖,二十多年前其兄姚襄被苻秦打败阵斩,姚苌投降,自此在苻坚面前认小做低,屡立功勋,苻坚对他也十分重用,几不在慕容垂之下。

    此时五胡之中,羯胡在冉闵发布杀胡令后被屠戮殆尽,匈奴衰微,唯余氐、羌与鲜卑三族为盛,因冉闵杀胡令及其后续影响的缘故,汉族人口复振,北方汉人的势力渐渐复凌压三族之总和,且诸胡也有汉化趋势,如慕容垂已甚有汉家君子风范,但姚苌却仍然是一身的羌胡做派。

    姚苌这番话,既是贬低道教,也把汉家文化也踩了一脚,张夫人很能克制自己,不作任何反应,赵整皱眉,慕容垂微笑不言,另一个雄浑的声音淡淡道:“道家神仙的妙义,本不是西北穷乡僻壤出来的粗鄙之辈所能理解的。”

    说话的是朱序,他本是镇守襄阳的东晋名将,几年前兵败被俘,苻坚欣赏他是个忠臣,封他为度支尚书、龙骧将军,执掌兵权。

    姚苌一听,怒目而视,见是朱序,冷笑:“我道是谁,原来是襄阳来的败军之将。”

    朱序笑道:“在下这个败军之将,与阁下正是半斤八两。比起姚景国中计被斩,咱们俩却还要强那么一点点。”

    姚景国就是姚襄,姚苌说朱序是败军之将,朱序就说你当年不也是兵败投降?也不比我强到哪里去。至于你哥被阵斩那比咱俩还不如。

    他如果只说姚苌自己,对方还能容忍,一辱及乃兄,姚苌一下子怒火上冲,姚襄不止是他兄长,而且当年曾是整个羌族寄予厚望、认为能振兴全族的传说级英雄,哪怕死后也变成了羌人的精神寄托,姚苌虽然是如今羌族的领袖,但人望比起姚襄来差的远了,他本人对这位英年早逝的兄长也十分崇拜,这时发出吼吼的叫声,说不出话来,直接动手就殴打朱序。

    朱序夷然不惧,当场就出手反击。两个大将一交手,整个龙舟都翻荡了起来,慕容垂赶紧来劝,却仿佛插不下手,旁边苻融脸色一沉,哼了一声,脚下一沉,龙舟下陷三分,姚苌和朱序心头一凛,苻融的威严毕竟是他们不敢轻拗的,赶紧罢了手,齐向苻坚拜倒谢罪。

    苻坚挥了挥手,竟是不以为意,苻融眉头大皱,心想兄长对这些异族降将实在太过宽厚,以至在天子跟前也敢如此放肆。

    却见苻坚抬头望向玲珑塔,这个北方霸主忽然想起秦征来,问赵整道:“秦征还没回来么?”

    赵整道:“还在江东耽搁着。”

    苻坚眉毛蹙了蹙:“朕对此子,颇寄厚望,当初不该让他南下的,南人多诡计,他只身前往,果然遭了暗算。”

    和东晋朝廷对秦征的冷漠不同,苻坚对秦征一直密切关注,从南下征讨宗极门一直到中计受伤,所有动态苻坚都在第一时间知道。当初听说秦征被废,苻坚也未因此嫌弃,竟然还曾动念要派高手接他北归养伤,只是严三畏说秦征此番自有他的缘法,这才打消了念头。

    张夫人含笑道:“看来秦征此子,与陛下大有缘分啊,当初面圣不过数次,就从此简在圣心了。”

    苻融忽道:“皇兄待他有知遇之恩,但此子却未以君父待皇兄,来去全不以我大秦天下为意。”

    苻坚却不以为意,挥了挥手说:“我知他尚未归心,但此子非池中之物,自然不能奴畜之。他年级虽小,但忠勇仁义俱全,当得朕为他费一番心思。”

    苻坚是古往今来比较奇特的一位君王,他待人用人,颇羡古书所记载的“仁君之风”,最重忠勇仁义之人,那些被他打败俘虏的将领,背主投降的苻坚打从心里厌恶,比如管仲平来归就没得个好结果,相反是那些硬骨头不肯轻易臣服的,苻坚反而欣赏,比如朱序归降之后一直落落寡欢,其母更当街讥讽苻秦朝廷,苻坚竟然也一笑置之,反而对朱氏母子更加看重。

    这时向赵整看去,问道:“他现在还在江东养伤?”

    赵整道:“根据刚刚传来的消息,他的伤势多半已经大好了,不但大好,而且功力更上层楼,或许已打破天人障壁了。”

    张夫人本在抚瑟,闻言停指不语,满脸惊诧,旁边苻融、慕容垂、姚苌、朱序等同时咦了一声,姚苌刚才的粗鄙那是作出来的,内心可不是真不懂云笈派的玄奥,也不会不知道赵整刚才那段话意味着什么。

    当今天下,真正打破天人障壁的玄武之士,也就那么几个人,每一个都是帝王将相极力拉拢而未必可得的。当然,对这些绝顶人物南北双方的态度颇有微妙的差异。

    苻融忍不住道:“消息可莫有误!”

    赵整道:“管仲平窃截了上九先生与谢琰的书信,应该是没错了的。”

    苻坚闻言喜出望外:“当真如此么!朕正要对南方用兵,可惜三畏大师遁入佛门,不肯再干涉尘世俗务,秦征若果然打破了天人一线,那真是天助我也!”

    苻融听到“朕正要对南方用兵”一句,心头涌起不祥之感,插口道:“皇兄,此子当初不肯接受敕封,甚至让朱融等也迁回青牛谷,他自己又执意南下,虽然未曾说破,其实未必没有与我大秦保持距离的意思。皇兄对此子虽好,但恐是我等有意,彼辈无情。”

    他这是在提醒苻坚:秦征未必能和我们一条心。

    苻坚却淡淡一笑,说道:“此子的心思,朕会看不明白?他大概心中还有胡汉华夷之别,所以下不定决心。然而朕当初却仍然任他南下,汝等知道为何?”

    慕容垂俯身行礼:“臣百思不得其解,还请天王明示。”

    苻坚笑道:“其一,朕要混一宇内,第一个自然是要打破中原人心里头,那华夷胡汉的界限。无论是胡是汉,氐羌鲜卑,朕都要视之如一,一个秦征都容不下,还怎么容得下天下人?”

    慕容垂闻言拜服,赞叹不已。

    姚苌一听,无比感动,两行泪水就流了下来:“天王胸襟之博大,果然古今未有!臣等有幸追随如此天纵英雄之主,那真是三十三生修来的大福分!”

    朱序眉毛垂下,默然不语。

    苻坚又道:“其二,我料定秦征虽然出类拔萃,却非岛夷所能重用。因此总要让他到南头去碰碰壁,那时候才晓得朕的好处。朕料定他这一去,南人必不能用他。当年关羽不能归曹,是因为有一个刘玄德在,但朕兼有曹魏武之雄才伟略、刘昭烈之仁义胸襟,何愁人才不至?而东南那边,却去哪里找一个刘皇叔去?”

    姚苌叫道:“天王圣明!秦征这小子只要还有一点心肝,就一定要体念陛下对他的看重。”

    苻融见苻坚接受姚苌的奉承,提醒道:“南人不都是傻子,谢安更有经天纬地之能。秦征若真的晋身大宗师境界,彼辈必有应对。”

    苻坚笑了起来:“谢安确有雅量,与朕的王景略可为一时瑜亮,只可惜谢安他是宰相,不是皇帝。有些事情,朕做得来,他干不了!”

    这句话,倒让苻融也无法反驳,接口道:“秦征如此人才,的确也难得,然长久流落在外,总不能让人放心。不如就安排人南下,邀他北归吧。”

    见苻坚点头,赵整道:“奴婢这就派人南下。”苻坚忽道:“不。”

    赵整正不明白,苻坚指着他说:“你代我去。”

    龙船之上,众人皆惊,赵整虽然身为卑微,但作为苻坚的近侍,是很少离身的。

    苻坚道:“秦征若真的打破了天人障壁,那就是大宗师的身份,大宗师自然当有大宗师当有的礼遇!岂能轻忽!只是江东未平,朕不能学刘皇叔亲顾茅庐,你便代朕一行,告诉他,让他早些回长安来。这一次朕不只是让他掌管道门。”

    在众人的诧异中,苻坚道:“他若真的晋身大宗师境界,朕就让他统领天下玄门!他有什么胸襟抱负,朕都让他施展,到时候,什么剑心二宗、五大门派、天禽地兽、诸流百家,统统归他掌管,万方景仰,群贤毕服,一起来拱卫朕的大好江山。”

第二十六章 禁语乱形

    严三秋离开之后,司马道子和雷炎重新入门。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不同的是,雷炎对发生了什么毫无兴趣,而司马道子目光中则都是问询之色。

    李太后没打算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但也没打算完全瞒着两个儿子,她的亲情似乎也都割舍了出去,就算对亲生儿子也显得很淡薄:“刚才来了个故人,给我带来了个消息。”

    她目光向两个儿子的眼睛射去,以母子之亲,灵犀诀发动,严三秋所经历的、有关秦征近况的一些场景如闪电般掠过。

    “啊!”司马道子惊道:“秦征!他的功力竟然恢复了!”

    雷炎没有说话,但眼神中却按捺不住惊喜与兴奋。

    “可是他不是中了风消云散吗?”司马道子诧异:“怎么还可能复原!”

    “自然是因为在那之前,他的身体里已有了泰来真种。”李太后没再纠结于秦征身体里为什么会有泰来真种,但对这个意外完成突破的新一代绝顶高手,还是颇为忌惮:“我那故人功力衰退,所以哪怕面对面也摸不透秦征的深浅,但哀家从她那里得来的意象,侧观此子神态行事,他多半已经打破天人障壁,往后天下大事,又多一层变数了。”

    说着,她又将陆叶儿姐妹的病情以及秦征与陆府近期的恩怨推念给双子。

    这些消息在脑子里一过,雷炎眼中有如火烧。

    司马道子却没注意到他兄弟的变化,笑道:“秦征是个敢怒踩天都峰的主,出了这种事情,这场婚礼别想太平了。母后,你那故人是来求你压制秦征么?”

    “不是,”李太后说道:“此子既打破了天人障壁,哀家也未必能压得住他,再说,待会御花园盛宴,高手咸集,群贤毕至,如果真是动手,也不需要劳动到哀家。我那故人,只是希望我引龙脉帝气,以箕子冢逆向绝学,禁他心语,乱他化形。”

    雷炎眉头大皱,不明所以,司马道子却是千伶百俐:“我明白了,听说陆宗念和沈胤跟秦征都有交情,这事要真摊开说个清楚,说不定就不用打了。不过母后啊,这人气运惊奇,每每出人意表,将来说不定会把我们的计划全盘打乱,要不就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给了结了吧,免留后患。”

    雷炎心头狂跳,李太后却沉吟不语。

    “母后不忍?”司马道子说:“莫非顾念同门之义?”

    “有何不忍!他未拜祖师,又算什么同门!就算是同门,为了宗门的千古大业,牺牲一两个弃子又有何妨!”李太后道:“不过三畏在他身上花的功夫不小,此子若真凋落在我们手上,回头……”她忽然又是一笑:“罢了,他若要兴师问罪就让他来好了,哀家也不怕这个没出息的弟弟!”

    “要不就趁此机会,将他拿下炼化了,”司马道子说道:“打破天人障壁的大高手,可不易得啊。”

    李太后瞄了他一眼:“你真当大宗师境界的人,是能任凭你搓圆揉扁的?此子功力大成未久,当有破绽可寻,压制他甚至重创他都是有可能的,但真到了危险万分时只求竭力脱身,就算金陵王气也未必困他得住。能否杀他,还要看特殊机缘。至于炼化,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便在这时,内侍到了外头启奏,说群宾已至,禀问太后凤驾启否。

    李太后摆了摆手,司马道子道:“准备摆驾吧。”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灵场异动,后宫中李太后,御花园陆宗念,长江里湛若离,一齐微微吃惊。

    ——————————

    秦征赶到建康皇宫之外时,陆宗念和沈莫怀都早就进宫了,此外进去的宾客络绎不绝,个个都是贵人,他依附在一个侍从身上,企图就这么混进去,一行人才过宫门,那侍从懵懵懂懂地过去了,魂识状态的秦征却被莫名隔绝在外。他不是受邀之人,因此便进不去了。

    “就知道没这么简单。”秦征暗中叹了一口气,拔地而起,于空中游弋巡观,灵眼睁开,只一扫,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当初青羊子牵引百里秦川的山川毓秀之气,所聚集的能量便能笼罩整座青牛谷,使得一流高手也无法强行入内,而秦征眼前钟山如龙蟠于外,石头城如虎蹲伏于内,龙虎之气尽皆成形。因此诸葛亮曾对金陵地脉评价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帝王之资也!”

    更何况当年青羊子已经逝世,青牛谷其实只剩下一个没人主持的空壳子,而东晋南迁以后,数十年来高人辈出,无论建康皇宫还是乌衣巷,都是卧虎藏龙高手潜聚,对于新都的经营不知下了多少工夫,东南帝脉之所聚,大晋王气之所凝,尽被眼前这惊人阵势所牵引,上封云霄下抵九泉,没留下半点破绽来。

    秦征在京口时,盯紧他的六道阵势只是利用了王气的外围力量,这时来到核心地带,虽然只是游观,却已经触动了阵势的反扑,一龙一虎两道灵气,在肉眼凡胎看不见的维度凝聚成形,龙睛虎目,一齐盯视秦征。秦征不敢再看,心道:“看来没有取巧的可能了,也罢,既然偷不进去,那就光明正大地撼你一撼吧!”

    想到这里,人忽地升空而起,天色早已昏,但秦征穿透云层,高空之上阳光仍有余炽,秦征道指一立,太阴镜聚式发动,在太阳下山之前,将方圆百里还残留的太阳光中的紫气尽数吸纳凝聚。

    当年他在玲珑塔修炼时,对太阴镜聚式的领悟模糊不清,真到借取天地自然的元气时,超过某个极限之后也每每感到吃力,这时打破了天人障壁,一回头,忽然觉得当年的理解幼稚可笑,但觉既与天地为一,则其元气便都是囊中之物,动念索取,竟是随心所欲。

    突破天人障壁之后,秦征本身的力量并未明显增强,但在能量的运用层次与容纳器量上,却是天差地别。此时莫道百里紫气可以立取,就是要取千里紫气也非难事。而且天地元气如川流不息,我身我心如沧海无涯,任你秋水浩荡,我都可以任意容纳。

    然而秦征到此就停下了了,他将这百里紫气取尽,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毕竟造成了这个范围内天地之间的隐性失衡,未来必会衍生出一场小灾,若尽取千里紫气,那场灾祸不但难以预料,而且天地失衡造成的后果还会反扑自身。

    御花园内,陆宗念下意识地作出按剑的动作,几乎就要化身剑影去看是谁,却听司礼叫道:“左将军,贵客到了!”

    陆宗念回过神来,按捺下这股冲动,心道:“法首之后,这是第二个敢来放肆的大高手了!却不知是谁?哼,且待过了今夜,再看又是什么人敢来我建康撒野!”

    长江之上,湛若离也坐了起来,眼神中带着几分赞叹。她对世间的纷争已经全无兴趣,但忽然冒出一个绝顶高手来却引得她手痒,心动剑动,一道剑意发出,半空化为鸾鸟,便往紫气凝聚之所在飞去。

    绝顶人物这个小圈子里,秦征是个“新人”,他所引发的异动对凤凰双剑来说都颇为陌生,尽管尽管陆湛二人都认得秦征,一时半会却都想不到他身上去。只有李太后在深宫之中早有心理准备,因此一猜就确定必是秦征,心中的忌惮更甚几分,对司马道子说:“你立刻进入六艺隐宫,召集六掌道全力应对。”

    司马道子诧声道:“这么严重?只是我若进了隐宫,谁去参礼?”

    “让炎儿代你参礼。”

    “这……他行么?”

    “快去!”李太后挥手催促着,司马道子再不敢停留。李太后轻捂额头,将逆乱心法渗入金陵王气之中,皇宫之下帝脉运转,灵场波动,锁定了秦征。

第二十七章 众客

    秦征魂识状态下,本身无形无色,这时借得天地元气,塑成紫气金身,他金身方成,便觉一股王者之气笼罩了上来,秦征以为这是金陵儒门大阵的自然反应,元气元神的运转都觉得未受影响,估计这只是阵势对自己的锁定,便不放在心上。

    紧跟着便见一只由剑意构成的鸾凤欺近,鸾音悦耳:“何方高人?湛若离请教尊讳。”

    凰剑的境界早在多年前就已相当稳定,她是秦征这辈子第一个见到的绝顶高手,当年空谷凤鸣的绝代风华至今铭刻在心,因此一眼就认出来了,当下紫气化形,幻化为青青子衿形貌,以晚学后辈之姿态,向鸾影躬身行礼。

    但他的形音都被周围的灵场影响,落在湛若离眼中,便只是一团混沌难辨的人态,一段模糊难辨的言语,人变得像怪物,言语变得像外国语言。

    湛若离一时未曾细辨,以为对方是域外来的高人,不愿意暴露身份,淡淡道:“看来尊驾有事要办,就不打扰了。若事了得暇,期待一晤。妾身客居长江,蜗舟虽陋,却还有一杯清茶待客。”

    语毕,剑意消散,鸾影化尽。秦征一时不明所以,但下方礼乐隐隐传来,显然吉时已近,不能再作耽搁,当下便朝大晋皇宫降落。

    ——————————

    对于自己的婚事被插入各种政治因素,沈莫怀心里并不乐意。

    天山寒石的冰冷,江湖凉月的萧瑟,那才是他所习惯的,他是从小被湛若离偷走的,回家后与家里人的感情本来有些淡漠,毕竟比不得从小在双亲膝下长大,这段时间,沈家满门对他的回来无比惊喜,事事都让着他护着他宠着他,虽然因宠爱太过,反生出几分疏离感来,但沈莫怀还是感受到了一些家庭的温暖。这次沈陆联姻搞得这么大,在朝廷那边虽也有政治上的考虑,而在沈父这里,也是有趁机补偿儿子离家十余年缺憾的意思。

    沈莫怀顾念双亲的心情,便决定入乡随俗,一切听从家人的意愿。既决定入乡随俗,以沈陆两大豪门的阔奢,真要简办也实在不可能。

    更何况今天的婚礼,场面实在特殊,能于御花园行礼,太后亲临,将相到贺,喜事办成这样,乃是近二十年未有的盛况,沈家全族几乎倾尽全力,务要使这场婚事办得令人无可指摘。沈莫怀的父亲连公务都推了,这几个月全副身心只为今日。

    秦征当然的婚礼是太过寒酸清冷,沈莫怀今天的婚礼则是太过奢豪喧闹。

    一大早,沈陆两家的家长就都到齐了,然后是江东的豪门,朱张顾陆沈等,其门阀之主全部到贺——江东豪门其实内部又分为两派:以王谢诸姓为代表的东渡派,又被称为客族;以朱张顾陆等为代表的本土派,又被称为土族。土客之间既有合作又有争竞,今日土族两大翘楚联姻,朱张诸姓自然要大力捧场。

    御花园内,金银被当作铁来用,珊瑚被当作木头使,珍珠磨粉,翡翠挂灯,天还没暗下来,儿臂粗的蜡烛就已经点燃。地上铺满了丝绸,以免尊贵客人们的鞋履沾染了尘土。

    宴会设在御花园,席位都在树底下,但树上却挂满了春夏秋冬四季花朵,大违时令,仔细一看,全都是雇佣巧手用蜀锦裁成。小果实用红蓝宝石代替,大果实就用玛瑙水晶。夕阳未隐,灯柱已在辉映,一片光华灿烂,使人如在仙境。

    猪是上不了这台面的,羊肉乃是从北方特地运来的,调制不厌精细,太湖的千年鳖,东海的百尺鲸,新安的野鸟,山阴的腊味,流水般端了上来。雕玉为壶,以盛百年佳酿,象牙作箸,随手只当竹枝。

    往来客人,非上品门第不得与宴,就是奔走的奴仆也都是丝衣革履。对面笑谈,莫不彬彬有礼。华青囊等不到秦征、刘裕、月季儿等人,厕身其中,自己都觉得别扭,就找了个偏僻角落呆着了。

    沈莫怀远远瞥见了,就想过去拉他来说话,免得华青囊冷落。才要过去,忽觉空中似有灵场异动,心中诧异,与父亲说了,沈父道:“我家如此盛景,或许是有些看不过眼的对头要来捣乱,甚至是索虏那边派了些魑魅魍魉来也非不可能。但如今群贤毕至,这里又是皇宫,自有卫士应付,你只管安心就行了。就算真是高手犯宴,还有你岳父在呢,怕个什么?爹爹知道你功夫好,但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需要你这个新郎官来出手。”

    沈莫怀想想也是,往人群中陆宗念望去,陆宗念也看了过来,翁婿二人对了一下眼,以目示意,沈莫怀就知陆宗念也早有感应,并让自己不必理会,沈莫怀便撒手不理了。

    ——————————

    前来参加宴会的贵宾,是先亲后疏,而最尊贵的客人则总是最后才来。

    这时吉时越来越近,忽有上百只喜鹊欢飞而至,衔着片片飞花在御花园散布开来。

    沈父大喜道:“吉鸟添吉兆,好,好!”

    陆宗念招了一下沈莫怀过去,道:“是龙隼姥姥来了,走,我们过去迎接。”

    天禽门与大晋朝廷关系本来密切,六艺中的“御”门其掌道大多出自天禽门,但天禽一门曾受湛若离再造大恩,湛若离破门而出后,天禽门与东晋朝廷也渐行渐远,其后苻秦势大,苻坚又着力招揽,天禽门就顺势而行。沈莫怀的出现却让这一切发生了变化,他是湛若离的衣钵传人,回归江东之后,谢琰便趁机运作,将天禽门重新拉拢了过来。

    沈莫怀与陆宗念迎到御花园门口,就看见一个颤巍巍的老妪带着妙龄女郎出现在眼前,陆宗念与龙隼姥姥行了礼,龙隼姥姥是谢聃那一辈的人,当初凤凰双剑定情与她也有些关联,陆宗念的武功虽然超过对方,却还是以长辈敬之。龙隼姥姥瞪了陆宗念一眼,神色十分复杂,却还是没说什么,但望向沈莫怀时,眼神却带着十二分的亲热。

    她身后一个绝色少女叫道:“沈……公子,恭喜了。”

    沈莫怀望过去,见是当初在长安救下的那个少女,他都忘了对方叫什么名字,啊了一声说:“是……是你啊,谢谢,谢谢。”

    那少女见他如此反应,眼睛一片晶莹,几乎就要落泪,赶紧扭头掩饰。

    龙隼姥姥虽知内情,却只有暗中叹了一口气,道;“走吧。”

    进去之后,陆宗念特意安排了两桌酒席,请龙隼姥姥于其中一席入座。这场宴会是在花园摆开,所以宴席不像在厅堂之中设宴那样拘谨,各个席位都依地势排布。此次来赴宴的绝大多数都是豪门权贵,龙隼姥姥在江湖上地位虽高,掺杂其中不免格格不入,但这两个位置既与主宾位相连,与门阀所在席位又刚好被几株梅树隔开,既不失亲重,又颇显特立独行,正符合龙隼姥姥的身份。

    沈莫怀见了,心想自己毕竟缺乏世俗历练,遇事考虑不如陆宗念周详,若有岳父这般面面顾全的心思,今天华青囊就不会尴尬了。他自想自己的心思,却不知道有一双妙目自进御花园后就一直跟着他,片刻再不曾离开了。

    天禽姥姥还未坐定,门口有人报:“大都督到了!”

    轻轻一声,满园瞩目,这次不是沈莫怀,而是沈父和陆宗念同时起身,迎了出去,沈莫怀只得跟在父亲后面。

    不一会进来一位大将军,正是谢石,他的一侧是陆宗念与沈父,另外一侧跟着一个容貌清奇的年轻人,却是谢安的外甥羊昙。谢石掌管着半国兵权,手握东晋王朝东面的军事命脉,又是谢家第二号人物,他一出场,所有贵宾都来见礼。

    谢石道:“大家就不必一个个来打招呼了,今日沈陆两家才是主,咱们别耽误了主人家的吉时。”

    众宾退去后,谢石又特地来到龙隼跟前,与她攀谈了几句,天禽门的存在颇为特殊,于军事上如果运用妥当有难以估量的意义,因此谢石对龙隼姥姥的自与别人不同,这是对重新归附者的特别礼遇。

    老一辈的人说老一辈的话,年轻一辈的喜欢与年轻人结交,羊昙看了沈莫怀一眼,笑道:“早听说沈家大郎风采冠绝江东,这段时日公务繁忙,一直走不开身,竟不得与沈郎交接,待沈郎**之后,咱们可要好好亲近亲近。”他的声音极其好听,轻轻一句话就像有一股甘泉直接沁人心扉。

    沈莫怀被这声音打得心头一动,昙并不掩饰自己声音中所浸润的意象,他本人气质中透露出来的精气神,竟似乎在某个领域所达到的境界,几不在自己之下,那是临近天人一线时才会有的状态,这样的人物,在年轻一辈之中,自己所见过的只有秦征与华青囊二人!不想今日又见到了一位。

    沈莫怀十分诧异,问道:“羊公子的师承莫不是广陵派的?”

    羊昙轻轻一笑:“我十岁上,仲平先生曾在我家盘桓过两个月,没学多少吹奏,却学了一点歌咏之法,算是会唱唱歌。”

    他说的轻巧无比,沈莫怀将信未信,陆宗念在旁道:“羊昙与桓野王一般,都是乐道上的天生异秉,许多音乐上的事情,他们一历耳根,自然就会,只是他们的心志并不在乐道,所学不涉神通,所以未入广陵派。”

    沈莫怀想起湛若离曾说自己资质虽佳,但江东人物隽秀、天才辈出,这段日子自己见多了贵介子弟,但大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直到羊昙这里,才知湛若离所言不虚,随口问道:“桓野王?”

    陆宗念笑笑说:“野王于你是长辈,我们叫得,你不可直呼其字。”尚未来得及解释,侍从匆匆来报了一句话,陆宗念道:“元戎先生到了。”

    龙隼姥姥一听,不由得大吃一惊。谢石本要落座,闻言推席道:“他竟然亲自来了?难得!那本督也去迎一迎吧!”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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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 秦征出生在一个被传说中的恶灵寄生的家族,从出生那天开始他就是别人眼中的怪物,在荒山破庙中秘密成长,在正派追杀中一直逃亡。直到这一日被逼到无路可退,秦征决意逆袭,哪怕因此释放出寄藏在血脉中的恶灵也在所不惜!然而当他从道教密藏中得到无上力量,开始撕开这个山海图世界隐秘的一角时,暴露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局面。寄灵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寄灵,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寄灵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