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国子学
大周王朝的国子学府,位于外城南面的集英丘。
早前,大周王朝的高等学府,有国子、太学、四门小学之分。
其中,三品以上官员又或王侯的子女,才可以入国子学,七品以上官员的子女才有资格入太学。
后来国子、太学、四门小学合并,只留下了国子学府,太学与四门小学并入其中。
国子学府,占地极大,山头乃是一座孔庙,各种建筑便围绕着这孔庙而建,又分作上舍、内舍、外舍,一般来说,初入国子学的新生,都是先入外舍,一年后,根据平日里的表现已经考试,可以进入内舍,再过一年,内舍中的优等生,可以进入上舍,一旦成为“上舍生”,就可以不用参加州试、会试,而直接拥有进入殿试的资格。
换句话说,如果宁江去年没有推掉典宏的举荐,直接进入国子学,而表现极为优秀的话,一旦成为上舍生,就可以一举跨过州试与会试,直接参加殿试……当然,谁都知道这个只是理论上,能不能成为上舍生,除了要看成绩,还得看日常表现,而“日常表现”如何,全都是由国子祭酒和博士说了算的。
基本上,几百年来,没有一个上舍生,他们父亲又或祖父的官职又或勋爵是在五品以下。
所以上舍生,又被称作“上等上舍生”,实际上就是朝廷给那些高官子弟、公侯之后开设的绿色通道,从上舍出来的上舍生,直接便等同于会试出来的贡生,而在殿试中,只要问对时的表现不是差到惨不忍睹,最后也都能混个三甲。
除了上舍、内舍、外舍,还有一个四门馆,也就是以前的四门学。
四门学原本是为那些皇室宗亲所建,以避免那些皇室宗亲整日游手好闲,惹是生非,但是并没有起到任何用处,后来便干脆改变用途,开放给八品以下官员的子女又或庶子、贫苦人家的孩子,教予律法、算术等杂学。后来四门学并入国子学,虽然设了个四门馆,但却徒有形式,成为了那些凭着家世进入国子学,但依旧不学无术,博士教授也管不了的纨绔子弟、公侯之后的胡闹之处。
宁江因为是初入国子学,自然只能先入外舍。
让他意外的是,在这里,他竟然遇到了熟人……甘烈。
甘烈看着他,目光有些阴阴沉沉。
宁江耸了耸肩……府试之时,甘烈连三等都没有考中,他的老爹虽然是个知军,但毕竟不是京官,为了让他儿子进入国子学,看来是跑了不少关系啊。
进入外舍,先按着规矩,拜完文圣圣像,然后便与其他新生一起,在正殿里,对着外舍博士,献上三匹锦缎,亦即“束脩”,行完拜师之礼。
坐在师椅上的,乃是博士律雪松。
国子学里的每一位博士,都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
***
下午时分,国子学外舍,包括甘烈在内,每一个人都在往操场看去。
一个少年立在操场上,垂头束手,律雪松律博士正在对着他斥责喝骂。
诸生中,有人低笑,有人摇头,甘烈更是心中暗爽。
宁江站在太阳下,只觉得律博士的唾液都快要溅到自己脸上了。
对于自己的这一次挨批,宁江自己都很意外,或者说……来的全无道理。
他完全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的律博士,没错,他刚才的确是在上课时,往外头看了,但是出小差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甚至每个人都比他要过分。虽然国子学的确是比州学要严得多,但今天的课无非是空空泛泛的训诫,真的要抓典型,怎么也不该抓到他来。
甘烈和他身边的几个人甚至在那里说悄悄话,也没看到律博士对他们怎么样。
第一天进国子学,就被竖为典型,不得不说,宁江自己都有些难堪,而且对他的形象显然也很不好,毕竟他最终的目的,可是明年的封禅,任何一个污点,都有可能影响到他的目标。
但是律博士显然不在乎他心里是不是暗藏着拯救天下的野心,举着圣贤书,破口大骂,由小及大,几乎要把他的一点小动作上升到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地步,以至于外舍、内舍、四门馆等等,人人都在往他看来。
律博士就这般当众训了他一个时辰。
卯时,宁江走在离开学府的人群中,周围的诸生,时不时的往他看来,恨不得离他这个入学第一天就引得博士大发火的不良少年远些。
忽的,另一端传来唤声:“宁江贤弟!”
宁江转身看去,意外的发现,叫他的竟然是路知远。
这简直比看到甘烈更让他惊奇,只因为,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路知远都是不够资格进国子学的。论科举,路知远在府试时,虽然是廪生,但在州试时,不过就是三等,论背景,路知远的先人中也不过就是出了几个秀才,并没有高官。
入国子学者,要么是科举中的佼佼者,要么就是高官子弟、公侯之后,绝无例外。
他看到,在路知远的身后,还跟着几人,这几人,无一不是锦衣玉冠。其中一个锦衣玉冠、二十多岁的青年来到宁江面前,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这位就是铜州的宁解元?”
宁江道:“阁下是……”
路知远赶紧道:“这位是当朝太尉陈国柱之孙、陈豪陈公子,亦是国子学的上等上舍生,愚兄便是以陈公子的陪读身份,入国子学。”
太尉之孙……路知远这是抱上大腿了啊。宁江想着。
谁不知道,当今太后姓陈,陈太尉就是太后的兄长?也就是说,这陈豪可是实打实的国戚。
而成为上舍生,基本上就已经等于是过了三月的会试,可以直接参加殿试。
跟宁江所知的另一个世界不同,这个世界存在着文气,这就意味着,皇权对士大夫阶层,并不占据多少优势,而为了平衡与适当削弱士大夫阶层,像陈豪这种从国子学出来的外戚,天子一向不吝于重用,这也是太后的兄长能够位列三公、勋至国柱的原因。
文气体系的存在,使得帝王比另一个世界的宋、明这种同样是重文轻武的王朝,要更加的重用外戚,以强化皇权,而另一方面,只要文气体系还在,外戚就翻不了天,不可能出现另一个世界里汉朝的吕氏、唐朝的武家那种外戚一手遮天的局面,士大夫们对外戚这种依赖皇权而存在的阶层,也能够有更多的容忍,不像宋朝与明朝,深惧于汉朝、唐朝的先例,对外戚到了稍有冒头就全力压制,从各种制度上进行防范的地步。
同样的,大周王朝的公主们,既不可能像汉朝、唐朝那般嚣张跋扈,也没有到宋朝、甚至是明朝清朝那般,被压制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处处忍气吞声的地步,大周王朝的公主们,虽然没有多少政治权利,但却有着与其身份相符合的政治地位。
而能够娶到公主,也是一件能够媲美“金榜题名”的荣耀。
若非绮梦连着两位新郎官在成亲当日死翘翘,她实在是不用担心嫁不出去。
路知远竟然能够傍上陈豪这种大腿,倒是颇有些出乎宁江意料,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搭上这根线的。虽然如此,以“陪读”的身份进入国子学府,也是种惯例,当然,也只有陈豪这种皇亲国戚才有资格带“陪读”,一般的学子,最多只能带书童又或小厮。
历史上,也的确不乏以“陪读”的身份进入国子学又或太学,最终出人头地的先例。当然更重要的是,会试与殿试一向都是由国子学的祭酒、博士们出题,然后由礼部和天子从国子学出的题目中择取,这也是国子学的学生们所占据的一大优势,也是路知远,宁可以“陪读”的身份进入国子学的一大主因。
若非有着这样的优势,宁江也不需要特意的入国子学,还有两个多月就是会试了,就算国子学里的博士、教授无一不是饱学之士,两个月的时间他也很难学到什么。
虽然入学第一天就被特意针对的确是让他有些意外,因为他觉得自己形象应该是蛮好的,没想到自己竟然是嘲讽脸?
他拱手道:“原来是陈兄!”虽然陈豪家世背景深厚,但在这国子学府中,大家都是太学生,自然也没有什么尊卑之分。
陈豪身后另外几人也走了上来,路知远一一介绍过去,其中一人竟然是此时已经成为吏部尚书的郑按的长子郑贤,也就是郑祥的哥哥,在这些人中,大约是年纪最大的一个,其他几人,也无一不是家世显赫。
在于这些人打完招呼后,宁江告辞,玩外头走去,走了一段,见那几人在那说这什么,偶尔有人往自己这边看来,目露嘲弄之色。
他喃喃的道:“有趣……有趣!”
走在回去的路上,宁江还在想着律博士当众斥责他的举动,很显然,律博士的目的,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但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宁江不认为,这个世上有无缘无故的恨,既然会出现这种莫名其妙的事,那就表明,这背后,有什么事是他还没有能够掌握的。
还有,刚才那些人前来跟他打招呼的举动,也有一些奇怪。陈豪、郑贤那些人,每一个都是家世不凡,他不认为他们会对他这种小人物感兴趣。而路知远对他的介绍,与其说是学子之间的交流,更像是在告诉他们:“认准了,是他!就是他!”
啪的一声,他打开折扇,轻轻地摇动着……这还真是古怪!
宁江所租用的宅院,位于染河边,离国子学府原本就并不太远。
今天乃是立春之后的第二天,大街上热闹不减。斜阳从远处的建筑,铺下淡黄色的阳光,一幢幢长长的阴影,在他的脚下交错。
染水上,花船来去,偶有歌声传来。河道另一端的大街上,官轿来去。
宁江回到了宅院,看到哥哥归来,小梦兴奋的,在屋子里半趴在窗台上,向他招手。
那日傍晚,宁江把秦陌、秦坎、秦无颜、秦小丫儿叫来,让他们注意一下,看看这几天里,有没有人在暗中监视他们。
听到老爷这般说,秦陌等人立时紧张起来,不过,随着连续几天的小心戒备,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宁江原本担心的是,他冒充毒公子与僵尸门接触的事,已经被人发现,很显然,僵尸门能够弄到那样子的情报,朝廷高层绝对有里通外国的内奸,而他在国子学府莫名其妙受到的敌意或与此有关,不过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想得多了。
同时,有关于僵尸门的事,也在进一步的调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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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车马衣轻裘
“僵尸门的门主,叫做虎充石,”秦坎将他这几日里调查到的情况,向宁江报告,“僵尸门的总坛,在封丘区一带,加入僵尸门的门人,都可以习到一路拳法,唤作七路僵尸拳,主要是在赶尸、运棺的路上防身之用,不过门中并没有什么有名的高手,门主虎充石的功夫,大约也就在二流之列。”
宁江知道,僵尸门所做的生意,有点类似于镖局,只不过镖局运的都是财物,僵尸门运的是死人、棺木,基本上不用担心劫道之类的事,对门人的武学要求自然也不高。
“不过,僵尸门也是有背景的,它的后台,应该是道门的全清派,”秦无颜也禀报道,“这全清派,是道教在京城的三大主要教派之一,与京城的许多高官、公侯都有来往,全清派的宗主叫做王易卿,原本是个未能中举的秀才,后来弃儒入道,开创了全清派,这全清派发展极快,在这几年里就像是雨后春笋一般,一下子就开枝散叶,派下门人众多,在朝廷的王公贵族中也很有影响力。”
秦坎道:“这王易卿王真人,听说他年轻时也是地方一害,虽然算是文武双全,但不务正业,呵兄骂嫂,欺善凌弱,当地人称‘王害风’,虽然中了秀才,但因为不悌,差点被夺去功名。后来,他自称梦中得到仙人劝善,痛改前非,弃儒入道,创立了全清派,传闻其功法高深莫测,且精通惊世骇俗之异法,就是在这京城中,就有好多个大户,抛妻弃女,拜在王真人门下,将全家财产捐奉给全清教。”
宁江道:“抛妻弃女?”这个世界的道士,是允许有家室的,吃酒喝肉,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区别,因此,他听到这话不免有些诧异。
秦坎道:“这全清派的教规,和其它道门有些不同,不习符箓,不修黄白,专修三还五反的内丹之术,授徒时不立文字,自称集儒、墨、道三者之大成。他们将自己唤作全清道士,一旦入了全清派,就禁止娶妻生子,原本有妻子的,也必须先休妻才成。另外,京城里的一些小门小派,暗中都已被全清派所控制,僵尸门正是其中之一。”
全清派?宁江暗自沉吟。
秦坎道:“老爷,可要从这全清派开始调查?”
宁江摇头道:“不!如果京城内奸之事,真的跟全清派有关,那他们势力太大,而我现在只有你们这几个帮手,暂时不宜去跟他们作对,哪怕只是勘察,都也可能被他们发现。”
负着手,走了两步:“首先,我们需要在京城里发展属于我们自己的‘江湖势力’,不需要有太多的战斗力,只要能够形成一个用来打探消息的网络就成,可以从没人关注的走卒车夫开始发展,钱不是问题。”他交待了一些运作手段,注意事项,然后取出了一个包袱,交给秦坎。
秦坎接过包袱,将它打开,只见内头珠光闪动,立时动容……
***
背后拥有一座小隋侯宫的宁江,自然不担心运作资金的问题,对于秦川五鬼的忠义,经过这些日子的考察,他也颇为信得过。
当然,他们要是不值得信赖,那最好现在就给他卷宝潜逃,以免日后交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时出现问题。
光是财宝就足以让他们背叛的人,也没有资格留在他的身边做大事。
把那一包的珠宝交给秦坎与秦无颜,让他们拿去设法变卖,组织一个以打探消息为主的势力。
宁江只是帮他们做了一些规划,剩下的就基本上脱手不管。
宁江这般的信任,自然是让秦坎与秦无颜动容。
有道是有钱好办事,再加上宁江的要求又实在不高。秦川五鬼以往在邙山一带讨生活,也曾做过不少盗墓、坑蒙之类的勾当,有他们自己的门路和手段,便以之为基础,慢慢在京城发展属于他们自己的地下势力。
那一日晚上,宁江取出了天陨流光。
天陨流光颇为古怪,乃是流金,彼此之间却又黏成一团,单纯的用手去撕,根本无法将它撕下一块,用刀强行切割,刀锋过处,便又自行黏合,唯有以炉火加热,再慢慢切割,方才能够切下一角。
宁江切了两块天陨流光,然后把秦陌叫来,连那两小块的天陨流光,以及一张画有古怪人形图案的设计稿纸,交给秦陌,道:“终南山上,住着一位道人,那老人自称焦侥老道,虽然是道者打扮,却是极为少见的墨者,擅长制作木甲、人偶、机关、巧器,你找到他来,将这两颗天陨流光交给他,这般这般。”
秦陌应命,带着那两颗天陨流光以及设计稿纸,往终南山去了。
今年的元宵,在慢慢的接近,京城热闹未减。
对于宁江来说,在国子学府的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博士律雪松与几名教授时不时的,就会把叫到广场上批斗,偶尔还会在“震怒”之下,文气发散,惹得所有学子都往宁江这边看来。
宁江知道他们是在“作”,但还是无法摸准这背后的目的,毕竟,国子学里的每一位博士,都是正五品以上的官员,律雪松也不例外,宁江无法明白为什么他要针对他来,一时间,也没有对此轻举妄动。
反而是甘烈、路知远等人,这几日里却是在刻意的与他打好关系,尤其是甘烈,脾气暴躁,以前在州学时从来没有给他和百子晋好脸色看过,现在却时不时的以请教学问为名,前来与宁江说话聊天,又与其他人一同,安慰被博士责骂的宁江。
宁江心知,事有反常必为妖,只是不知他们的真正目的,干脆就先走一步看一步……
***
元宵节的前两日,宁江一大早的,便前往国子学去了。
上午时,没有事做的小梦,带着秦小丫儿一同逛街,同时购买一些元宵节要用到的鞭炮、灯笼等等。
对于小梦来说,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乡,在外头过元宵节。而这几日,为了准备后月的会试的哥哥,没有什么时间陪她,秦陌离开了京城,前往终南山去了,秦坎与秦无颜也不知在忙什么,整日早出晚归。
于是,这几日,宅院里就只剩下她和秦小丫儿,无事可做时,逛街也就成了常态。
走在大街上,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在另一头传来,那是迎亲的队伍在街头经过,小孩子们兴奋的在队伍前后奔来跑去。新郎官披着红缎,骑着白马,身前身后,唢呐锣鼓。
两边的楼房,许多人家打开了窗子,妇人、姑娘们纷纷往街面探头,大抵是看看新郎官帅不帅。没过多久,那些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在迎亲队伍的前方手拉着手,拦住新郎官的白马,于是有人知趣的上前发了喜糖,分到喜糖的孩子们笑着一哄而散,小梦意外的发现小丫儿也在那些孩子里头,一回头,果然自己身边已是没人。
回到姑娘身边的秦小丫儿,嘻嘻笑的分了一些糖果给姑娘,两人一边剥着糖果,一边继续走着,忽的另一边有人讶道:“这不是宁小妹子么?”
秦小丫儿听到有人叫姑娘,立时做好准备,因为她的四姐有交待,一旦那郡王府世子冒出来,自己马上就要充当“电灯泡”,不过这次叫住姑娘的并不是那郡王府世子,却是一个青年女子,穿的是秋香色的箭袖襦裙,挽的是叠拧式的盘恒髻,腰间同样插着一柄精美的长剑。
小梦被这人叫住,一时间也有些疑惑,想着这人是谁?
那女子笑道:“你不记得我了?那天夜里,在铜州崆山落雁湖边,你我不是曾经见过?”
小梦一下子反应过来,讶道:“原来是提灯笼的侍女姐姐?”
那个时候,哥哥在舟上吟诗,就是这女子奉了长公主之命,提着灯笼请他们上山。
那女子笑道:“我姓岳名敏媚,在剑术上师承流霞剑阁段十三娘,虽然受长公主所聘,其实并非侍女,而是长公主府上的带剑女侍卫。”
小梦赶紧道:“铭媚姐姐!”不管是侍女还是护卫,她可都是那位长公主身边的人,为了哥哥的婚姻大事,小梦觉得自己得先巴结到来。
岳铭媚见宁小梦娇媚可爱,嘴儿也甜,心中亦生好感,与她一同在街上行走,又见她同样腰插宝剑,于是问道:“小梦妹妹似乎也是学剑之人,却不知师从那位剑术名家?”
小梦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小妹没有师父,只是无意间得到一本剑谱,于是就看着剑谱学了,有不懂的地方就问哥哥。”
岳铭媚道:“这样啊!”她见宁小梦年龄不大,又没有名师指点,虽然说不懂的地方问哥哥,但她哥哥只是一个读书人,在剑术上又能够教她什么?自然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于是笑道:“我们流霞剑阁,在京城里一向以剑舞闻名,我师父段十三娘更是京城里有名的剑舞名家,想来你也应该听说过。京城里的许多郡主千金、大家闺秀都拜她为师,跟着她学习剑技。我此刻正是前往流霞剑阁,小梦妹妹若是无事,何不与我一同前往剑阁?家师虽在准备元宵夜的剑舞,无暇他顾,但先认识好来,日后小梦妹妹若是在剑术上有不懂之处,也可以请家师指点。”
小梦欣喜的道:“多谢姐姐!”因为没有师父,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剑法到底练得怎样,现在有机会得到真正的剑术名家的指点,自然是欣喜若狂。
与岳铭媚走在路上,又好奇的问道:“我听说江湖上对于武者,都是按着一流、二流、三流来进行划分,不知道铭媚姐姐的剑术……”
“学剑是件雅事,怎可去跟江湖上的那些粗汉子相比?”岳铭媚自得的道,“不过师父也曾夸我天分不错,又说论起剑技,在江湖上,愚姐至少也已进入三流之列。”
小梦羡慕地道:“铭媚姐姐好厉害!”她对江湖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对普通人来说,能够进入三流,就已经算是高手了。虽然那个时候在罗结陵,感觉遇到的敌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但一想到那个非常厉害的“狂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进入“三流”。
此刻知道岳铭媚师从名家,而自己多半还是“不入流”,对岳铭媚自然好生钦佩与羡慕。
在她身后,当日亲眼看到姑娘一剑斩杀在江湖上至少已是二流的“满袖竹花”,虽然有老爷文气支持,但是对上两位一流高手而不败的秦小丫儿,见姑娘对着一个刚入流的“三流高手”,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双手往两侧一摊,长长的叹了口气……
***
“胡闹,胡闹,《季路侍》这一章‘车马衣轻裘’,这‘衣’字一向读作去声,你竟将它读作平声,如此不学无术,当日将你点中解元的考官,莫不是瞎了眼么?”国子学府里,一名老者的怒骂声响起。
“大人!”一个少年立在诸生之中,道,“若是‘子华使于齐,乘肥马,衣轻裘’这句,‘衣’字作动词解,表示穿着轻裘,确实该用去声。然而论语《季路侍》这章,‘车马衣轻裘’说的分明是车、马、衣、裘四物,这里的‘衣’字当作名词解,如何该用去声?况且这一句,全句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如果将‘衣’字解成动词,难道是车、马、裘都与朋友共,衣却不与朋友共?”
那老者滞了一滞。
所有学生都看着他来。
滞了半晌,拿着教鞭使劲拍着桌子,怒道:“此章‘衣’字一向读作去声,孔夫子微言大义,半部论语治天下,为何此处当用去声而不用平声,自有圣人的道理!”
少年道:“敢问大人,是何道理?”
老者面红耳赤,教鞭敲得更厉:“是何道理,自己想!你要质疑圣人不成?”
“可是大人,圣人微言大义,此话不假,”少年道,“然学生翻遍书籍,也没看到圣人留下话来,说这里的‘衣’字该用去声?如果有,还请大人示之。”
“你的意思是历代的大儒全读错了?”
“这个……也不是没有可能,圣人微言大义,绝不会错,大儒们要是也微言大义绝不会错,那他们岂不也是圣人了?”
“出去,给我出去站着,给我出去站到下课。”老者气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然后少年就出去站着了。
第4章 流霞剑阁(加更求三江票)
宁江站在广场上,远处书声琅琅。
其它窗口,一双双眼睛向他看来,大约是想着,这小子怎的又被赶出来了?
宁江叹气……这一次真的真的,不是他的错。
刚才,律博士处处刁难,当着众人的面,有心让他出丑,问他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谁知宁江一一解答。
结果在那句“车马衣轻裘”时,对那个“衣”字的读音发出争执,宁江觉得自己的读法并没有错,然而律博士明明说不过他,却还是将他赶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另一边,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走了过来,在他身边,低着脑袋,与他并排站着。
两个人并肩站了一会,宁江扭头道:“孙山兄,你也出来了啊?”
那青年侧着身子,拱手道:“是、是……是啊!宁、宁江兄也、也、也出来了啊?”
两个人对望一眼,一同叹一口气。
这青年名唤孙山,在上一届的会试中,其实已经过了会试,在殿试的笔试中,也发挥不错,最后却被黜落,没能够金榜题名。而没有能够金榜题名的原因,跟才学无关,而是因为……他口吃。
因为口吃,在君前奏对时,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最终被天子黜落……当然,这也不能算是最倒霉的,毕竟历史上还有因为长得丑而被黜落的。
相比起宁江被律博士刻意针对,孙山一次次的被赶出来,与他同病相怜,主要原因,倒不是内舍博士的刁难,而更多的是怒其不争。内舍博士知道,孙山最大的问题不在学问,毕竟也是过了会试的人,他最大的问题还是在口才,只要他还要继续参加科考,君前奏对这最后一关就一定要过,于是,每每在课堂上对孙山进行提问,有意培养他的口才,谁知孙山却是怎么也改不过来。
两人就在这里站了许久,直到远处,有一老者,慢慢的往这边踱了过来,那老者白发白须。踱到两人面前,看了他们一眼。
孙山赶紧束手弯腰:“大、大……大人!”
那老者点了点头,看向宁江,想了想,道:“车马衣轻裘……历来大家都是将这‘衣’字读作去声,你为何偏要读成平声?”
宁江束手道:“历来大家都是读作去声,却又说不出个道理来。然而《论语》是不会错的,既然《论语》不会错,那要么是众人不解其中微言大义,要么是大家错了。既然众人未能说出其中微言大义,那学生只能认为是大家错了。”
白须老者笑道:“大家都错了,你是对的?”
宁江道:“未尝不可!”
白须老者忍不住大笑道:“狂妄!狂妄!”
宁江道:“此句中若有微言大义,那便说出,学生自然敬服。若是没有,又或者是其实谁也不知其中是否真有微言大义,只因为‘历来’二字,便强说它有,岂非犯了孔圣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至理名言?律博士若真不知此处到底该读去声,该读平声,那便说出,学生绝不会笑他。然而他既然不知,却又强行说知,难道圣人这‘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教诲竟然是错的?”
白须老者更笑道:“圣人如何会错?圣人若是会错,那如何还是圣人?所以这必是后人错了。”
宁江道:“大人所言极是!这肯定……是后人错了!”
白须老者道:“罢了,罢了!”又道:“听闻铜州宁解元能诗会词,一首《长歌行》,惊动天下,一曲‘天接云涛连晓雾’,传遍九州,际此境遇,可有诗作?”
宁江略一沉吟,道:“得诗一首!”
白须老者拂须道:“念来听听?”
宁江踏前两边,听着周围的读书声,吟道:“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佳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
白须老者左手负后,右手拂须,沉思片刻,忍不住笑道:“看来,你这几日,日日罚站,颇不甘心啊!哈哈,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然而丹橘虽然不输桃李,但满山尽是桃李,你一棵丹橘置于其中,特立独行,怎不招风?”
又道:“律博士罚你,你也不要不甘心!圣人微言大义,绝不会错;半部论语治天下,《论语》也绝不会错。然而日后改你卷子的,终究不是圣人,也不是《论语》,而是大儒。我再问你,这‘车马衣轻裘’,到底是该读去声,该读平声?”
宁江道:“果然是学生错了,当读去声!”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白须老者拂须笑道,“圣人不再,《论语》不会说话!等你日后成了大儒,你说这‘衣’字当读平声,自然无人敢轻易质疑,但是现在,它便是读作去声!回去上课吧!”
宁江道:“学生知晓了!”拱手弯腰,往课堂走去,心中想着,等我日后成了王者,便将这《论语》全都烧了,让子孙后代再也不用管它读去声还是读平声。
走回课堂,律博士看到他,文气一卷,怒道:“我不是让你站到下课么?”
宁江在海一般的文气中凛然而立,拱手道:“是外头那位大人让我回来上课的!”
律博士踏了几步,走到门口,往外头看去,看到那白发白须的老者,文气一弱,脸色微变。
宁江道:“大人……学生是该继续站去,还是该回座位去?”
律博士脸一阵红一阵白,过了一会,低声道:“哼……回座位去吧!”
宁江道:“谢大人!”在诸生的众目睽睽中,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
***
宁小梦带着秦小丫儿,随着岳铭媚,来到西浮桥边的流霞剑阁。
流霞剑阁,八排灯笼从外墙往三层高的楼阁的檐顶挂去,檐顶处,雕凤盘桓,外涂金漆,屋檐的四角向上弯起,构造精巧、华丽。
那串串灯笼下,二十多名女孩排成四队,在一名青年女子的带领下,一招一式的舞着剑器,这些剑器细而轻巧,全都是未开刃的。她们梳的是同一式的双丫髻,腰肢扭动,手臂轻摆,动作整齐划一。
进入楼阁,几名女子正在这里说着话,看到岳铭媚,纷纷起身道:“铭媚师姐!”
岳铭媚微笑额首,道:“师父可在?”
其中一女道:“师父正在后边的飞凤阁中。”
岳铭媚便带着宁小梦,穿过楼阁,进入后园,周围奇峰怪石,流水小桥,虽在京城,却是江南园林的风格。
她们走了一阵,忽的有一人叫道:“站住!”
岳铭媚皱了皱眉头,停在哪里。小梦看去,只见对面,有一青年女子,神情倨傲,带着两名少女缓缓走来,看了小梦一眼,冷冷的问:“铭媚师妹,这是何人?”
岳铭媚道:“雪槐师姐,这位是铜州解元宁江之妹,姓宁名小梦,初学剑技,心慕师父声名,前来请师父指点教诲。”
那女子冷笑道:“铭媚师妹,你真是好不晓事,元宵夜宴在即,师父在金凤院中,带着众位师妹练习元宵夜宴中所用的剑舞,你竟然就这般带着外人擅自闯入,你怎知她就不是眉妩台那边派来打探我阁情报的奸细?若是她将我们辛苦准备的剑舞探听了去,暗中告诉了眉妩台那边,你可当得起这个责任?”
岳铭媚面现愠怒:“师姐这话严重了,小梦妹妹来自铜州,初次入京,与眉妩台那边如何会有牵连?何况,我只是带她前往飞凤阁,既知师父在阁中与众师妹练舞,自然会带她在阁外等着,岂会随便闯入?”
那女子傲慢地哼了一声:“你自己知道就好!”带着身边两名少女,往外头走去。
等她们三人离去后,小梦扭头看着岳铭媚:“铭媚姐姐,刚才那人是……”
“不要管她!”岳铭媚哼了一声,“她是我们的大师姐赵雪槐,总以为整个流霞剑阁,就她一人真正得了师父衣钵,平日里就看不起我们这些师妹,总是拿着鸡毛当令箭。”
带着小梦,继续往内头走去。
路上,小梦好奇的问道:“铭媚姐姐,那眉妩台又是什么地方?”
岳铭媚笑道:“你果然是初次入京,连眉妩台都不知道么?”解释道:“京城里,这十多年间,论起剑舞,无人超过我师父段十三娘,就连我们流霞剑阁的众位师姐妹,亦常常受到王公贵人的邀请,表演剑器之舞。然而这两年,却出了一个眉妩台,眉妩台的台柱唤作春笺丽,同样擅长剑器之舞,且比我们的师父更为年轻。虽然目前,若是那些王公同时请了流霞剑阁与眉芜台,仍是以我们眉芜台为压轴,但也有风声,说眉妩台的春笺丽已开始取代家师,成为京城第一剑舞大家。”
轻叹一声:“这一次的元宵夜宴,是由鲁仲老郡王和老郡王妃宴请宾客,京城里的众多贵人、浩命都会参与,长公主与京城里的好多位郡主、县主也都会赴会。我们流霞剑阁与眉妩台都受到邀请,自然是要一争短长,一年之计在于春,如果在今年的元宵之夜,被那春笺丽压了下去,以后怕是再也别想压过眉妩台。”
小梦没有想到,京城这种地方,连一场剑舞都有这般多的明争暗斗,听得乍舌。
随着岳铭媚,来到飞凤阁前,只见阁中曲乐缠绵,又有一朵朵花瓣,星雨一般从天而降,犹如天女散花,飘飘奇彩,如梦似幻,看得人目不暇接。小梦睁大眼睛,想着这是什么?
岳铭媚却是笑道:“原来甘玉书甘公子也到了。”
小梦道:“甘玉书甘公子?”
岳铭媚道:“他乃是上一届的二甲进士,家世显赫,文武双全,鲁仲郡王府的老郡王妃便是他的姑母。以他的家世,金榜题名后,本该是要入翰林院的,偏偏他这人玩世不恭,专爱研究奇巧淫技,更是作出酒醉之后,在风月场所滥用文气造出漫天花雨,逗青楼女子们欢笑之事,惹怒了不知多少儒官、御史,众人纷纷上奏,天子震怒,对他不再录用,若非甘家原本就是豪门,再加上老郡王妃请了太后帮忙求情,怕是连功名都给除了。”
小梦想着,竟然还有这样的人?
京城人真会玩。
说话间,阁内曲乐渐消,那漫天花雨也如梦境一般散去。
过了一会,一个三十多岁的华服女子,与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说笑走出。那青年道:“有这‘七星霓裳剑舞’,十三娘今年的元宵夜宴,绝不会输与任何一人。”
华服霓裳女子微笑道:“多谢甘公子相助,帮忙编曲。”
那青年笑道:“我也只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看到岳铭媚,招呼道:“铭媚姑娘,真是好久不见。”
那华服霓裳女子正是段十三娘,她道:“铭媚被鸾梅长公主聘为女护卫,这些日子多在长公主府上。”
甘玉书道:“原来如此!”又看向小梦,道:“这位小姑娘是……”
岳铭媚道:“她便是去年府试中,铜州解元宁公子的妹妹宁小梦。”
甘玉书一个错愕,紧接着笑道:“那位在崆山帮她哥哥,给长公主殿下送情诗的小梦姑娘?这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小梦没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传到京城里来,脸一红,赶紧说道:“那个,我、我当时也是一时着急……”
甘玉书感叹着:“我要是也有一个天天帮我给漂亮姑娘送情诗的妹妹就好了。”
岳铭媚、宁小梦:“……”
段十三娘打量着宁小梦,见她模样娇媚,天真可人,身躯窈窕,腰插宝剑,比她座下的任何一个女弟子都要略胜一些,心中喜欢,牵着小梦的手道:“小梦姑娘来这里是为了……”
岳铭媚帮小梦说道:“小梦妹妹初学剑技未久,一向只在家中自研,无人指点。这一次随着她哥哥上京,知道师父您是京城有名的剑术大家,所以前来,请师父您对她指点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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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霍如羿射九日落
段十三娘道:“原来是这样啊!小梦,你是从何时开始练剑的?”
小梦赶紧道:“前年八月。”
“到现在也才一年多啊!”段十三娘点了点头,道,“剑术之道,三年五年,不过入门,十年八年,最多小成。你的年纪正好是最适合开始练剑的时候,再迟一些,恐怕想练也难了。也幸好你现在就过来,自己在家中练剑,无人指点,久而久之,谬误之处无人纠正,以后想改都改不过来了。”
小梦赶紧道:“还请十三娘指点!”
段十三娘笑道:“你来得正巧,我刚排舞完毕,正要去考校一下众弟子的功课,你便随我来罢。”
小梦见她肯指点自己,欣喜地道:“多谢十三娘。”
甘玉书亦是笑道:“也罢,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做,就一同去看看,或许也能够对小梦姑娘指点一二。”
段十三娘看着小梦,笑道:“甘公子家传的《射月剑谱》,也是京城少有的绝学,他自幼练剑,就算是踏入江湖,也至少在二流之列,乃是真正的文武双全。”
甘玉书叹气道:“莫提这事,《射月剑谱》虽是我甘家家传,但我幼时也只敢偷偷练它,结果还是被家父发现,没被少骂。后来好不容易中了进士,遂了父亲的意,却又因为那场风花雪月之事,惹得御史告状,天子震怒,差点连功名都除了,现在家父一看到我就生厌,视我为家门之耻,恨不得将我轰出家门。”
大周王朝一向重文轻武,他竟然将精力花在武道上,自然惹得他父亲不满,后来更在风月场所滥用文气,原本是可以进翰林院的,直接弄得连功名都差点没了,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自作自受。
只是他虽然做出叹气的样子,却是全无半点悔改之意,可见他自己根本不在乎。
小梦巴不得有更多的高手指点,赶紧盈盈施礼道谢。秦小丫儿却在她身后,双手一摊,再次叹一口气……不过是个“二流”啊!
当下,段十三娘先带着甘玉书、宁小梦在剑阁逛了一圈,督促众弟子用功。在园中一处石块铺地的广场上,几名新手正在那儿拿着木剑,比划基础招式。
段十三娘一个个的,指点过去,然后又让她们先让开,让小梦上场,道:“你便先将你日常的练习演上一遍,我看看你基础如何。”她心知自己已经年过三十,随着年纪的增长,哪怕日后剑术进一步精进,然而“剑术”与“剑舞”终究还是有区别的。
“剑术”是江湖打斗,像她们这种人,原本就很难真正用得上。真正助她在京城打开声名的“剑舞”,却是青春饭,与其说是剑道,还不如说是舞技。而她座下的这些女弟子,虽然有一些出色的,但单论模样儿,都不如眉妩台的春笺丽,单是这个便已输上一筹,论其剑舞,与春笺丽更是差得远了。
等自己的年纪再大一些,为了保住声名,势必要退居幕后,那时,若是流霞剑阁里无人能够挑大梁,连她的声名也会受到损害。而这宁小梦,至少模样儿绝不输于那春笺丽,出身良好,看起来也颇为好学,就只不知天分如何?
若是天分足够,或许能够收作徒弟,教她剑舞之道,以期将来,代表流霞剑阁与那春笺丽一争。
宁小梦被叫到场中,又见周围有些许多剑阁女弟子围观,多少有些难为情。段十三娘见她怯场,于是微笑鼓励:“你不用担心,就按着日常练剑,一招一式舞出来便是,差些也没关系,大家都是从新手过来的。
甘玉书在远处笑道:“十三娘说的是,小梦姑娘只管放心,没人敢笑话你。”
秦小丫儿攀到远处假山上坐着,右手撑着小脸蛋,看着远处担心自己出丑儿的姑娘,颇为有趣的样子。
在十三娘与其他剑阁女弟子的鼓励下,小梦终于定下心来,在场中站定。当下,段十三娘与其他人让到场外,那青春而娇美的少女,在她们的目光中,右手握剑,从腰间拔出剑来,宝剑竖在胸前,左手捏个剑诀,裙袂飘飘。
段十三娘与甘玉书一同点头……至少这拔剑的动作还是不错的。
场中,娇小可爱的少女深吸一口气,暂时忘却周围的目光,脑中回荡着以前在家中练剑时,哥哥吟诵的诗句,剑花一抖,舞出光华。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
国子学府,宁江走出课堂,只见周围许多学子,对着前方看个不停。
他疑惑上去,结果看到陈豪、郑贤、甘烈一伙,正与一少女在远处说话。
那女子,箭袖红衣,艳红如火,青春娇艳,身材撩人,腰间系着宫绦,斜插一口宝剑,剑柄上剑穗如丝,长裙下,红靴如云。
这少女,有着不输与小梦的青春貌美,而打扮上,可以凸显的衣色,勾勒在饱满胸脯上的v形花色,都让她异常的显眼。而那些学子,似乎也都知道她是谁,在他的身边兴奋得低声议论,在他的后方,也有听到消息的学子匆匆赶来,一睹为快。
宁江随意的看了一眼,并没有太多的在意,转身便往山脚走去。忽的,身后传来连番叫唤,他错愕回头,结果发现,陈豪一伙正拥着那艳红如火的少女,往自己走来。
叫住自己的,正是陈豪。
陈豪乃是外戚,他的祖父是太尉,如今“太尉”虽然只是加官性质的荣耀,但陈豪的父亲在朝堂上也是正二品的官员,一门尊崇,宁江自然多多少少,要给些面子。
虽然他看得出来,陈豪也好、郑贤也好、甘烈也好,注意力全都在这艳红如火的少女身上,对他其实并没有兴趣。
陈豪介绍道:“这位就是铜州才子宁江!”
那少女双手握在腰际,轻柔的施了一礼,水灵灵的眼睛,带着迷人的眸光,娇媚的容颜,晕出醉人的酒窝,看得陈豪等人一阵心跳。只见她朱唇轻启,眸带微笑:“原来这位就是宁才子,小女子有礼了!”
宁江微微的皱了皱眉,这少女的动作、姿态、神情,全都完美得无错可挑,轻易的征服在场的每一个男子的心。然而在他眼中,这少女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做作,是那种不知对着镜子训练过多少次的、虚假的美丽,她展现出来的天真,展示出来的可爱,都是那种人工霓虹般的浮华,不管是与绮梦,还是与小梦,都无法相比。
他很想就这般离开,但还是拱了拱手,道:“这位姑娘是……”
艳红如火的少女,那泛红的酒窝更显迷人:“小女子春笺丽!!!”
说完之后,便抬头看着宁江,仿佛在等待着他的激动。
宁江有些茫然的看着陈豪、郑贤等人……春笺丽又是谁?
陈豪、郑贤、甘烈等人则是很吃惊的看着他……你难道不知道春笺丽是谁?
周围的其他人,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他。有道是佳人才子,才子佳人,身为铜州第一才子,你竟然连这一年多里,芳名满京华的这位绝代佳人都不知道?
陈豪低声提醒:“笺丽姑娘,眉妩台的笺丽姑娘……”现在你应该想起来了吧?
宁江:“哦……”朝春笺丽拱手道:“久仰久仰!”
久仰你个头!!!
傻瓜都能看出他是在客套……这家伙到底有多孤陋寡闻?
春笺丽,北罗之地的侠女,两年前进入眉妩台,一向没有多少名气的眉妩台因她而崛起。入京之后,多少风流才子欲赌其剑舞而不得。
虽然流霞剑阁的段十三娘,依旧是京城第一剑舞大家,然而春笺丽胜在年轻,超越段十三娘显然是迟早的事。尤其是对京城里的风流才子、公子哥儿来说,已经三十出头的段十三娘,更多的属于“上一代人的记忆”,年轻貌美、娇媚迷人的春笺丽显然更加的魅力惑人。
现在,京城里的少年,无不以对春笺丽献殷勤为荣,更有人认为,鲁仲郡王府举办的元宵夜宴,春笺丽或能一举击败段十三娘,夺得京城第一剑舞名家之称号。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子追求佳人,原本就是一件雅事,而春笺丽目前几可称得上是京城的“第一佳人”,眼前这铜州第一才子,居然连她的名字都没听过,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春笺丽自己也怔了一怔,抬头看着这位一脸无聊的看着她的铜州第一才子,有些发懵……
***
剑光如同游龙一般,在场上飞掠,剑影如同花簇一般,一团团的绽放。
刷刷刷刷刷……那幢幢剑花,犹如星河一般满场抖开,剑花中的娇媚少女,踏着轻快的步子,如同飞凤盘桓,如同龙游天河。百褶裙,碎花袄,绣花鞋,百花髻,丽质天成的容颜在剑光中映衬,陡然间,仿佛有雷电轰然,剑身炸出万千光点。
明明没有音乐,宝剑的颤动犹如弦乐!
明明没有伴舞,旋转中的体态留下道道残影!
铿铿锵锵,金铁皆鸣,其气栗冽,砭人肌骨。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随着少女的剑气纵横,剑风如同秋刀一般刮过,花与叶满空飞舞,天河倒挂,上冲霄汉。剑气中的少女,幽若织着一首首美丽的回文锦,白光如练,妙不可言,衣裙飘卷,美不胜收。
场外,那一个个女弟子睁大眼睛,生怕错过那每一个瞬间的动人。
段十三娘合不拢下巴,在剑舞中失了颜色;甘玉书幞巾脱落,被剑气惊得色变。
桐树下,岳铭媚一脸茫然,看着那惊艳的剑光,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假山上,侏儒女手支脸蛋,一脸得意……看,我都说了吧……
那可是我家姑娘!!!
***
同一时间,集英丘,学府外。
宁江看着一脸呆滞的看着他的春笺丽:“笺丽姑娘,你找我有事?”你到底谁啊?
春笺丽脸上那动人的酒窝,在这一瞬间消逝,尴尬的笑了一笑,终究还是很快调整过来,妩媚施礼:“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女子那日,闻得公子为鸾梅长公主所做之《昨夜星辰》,深慕公子诗才,闻得公子在国子学府就学,今日前来,只为一见,还请公子勿怪小女子冒昧。”
婀娜优雅,款款的施上一礼。
周围,其他学子又是嫉妒,又是羡慕的看着宁江。竟然引得当前京城里,被不知多少才子视作梦中佳的眉妩台剑舞大家,特意前来相见,这宁江真是走了莫大的桃花运。
只是,虽然羡慕嫉妒恨,他们却也无话可说,只因为那首“昨夜星辰昨夜风”,的确是才动八分,尤其是其中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便是千年之后,怕是依旧会被人时时吟诵,就凭着这一句,怎么样被佳人倾慕都不为过。
宁江道:“姑娘客气了!”那首诗原本就是另一个世界历史上的著名诗人李商隐所作,他当时只是感触之下,写于蜀笺上,会被妹妹拿去送给绮梦,纯属意外,那本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到底是好是坏,其实他也说不清楚,只能说,名气倒是确确实实的,进一步打响了。
春笺丽轻叹一声,充满期待地看着宁江:“《昨夜星辰》虽好,却已为长公主所独美,不知公子,可愿为笺丽也作上一首?笺丽结草衔环,必有所报。”
诸生哗然,春笺丽当众求诗,几同于示爱,宁江只要答应下来,春笺丽便可算是他的“红粉知己”,换了谁,都无法拒绝这千娇百媚的佳人的示好。
宁江却是看着春笺丽:“抱歉,我只愿为两个女子写诗,你不是其中一个。”直接转身就走。
……
第6章 一般般厉害
竟然当众拒绝了春笺丽这等佳人“凰求凤”般的示好,甚至连客套话都不说一句,就这般掉头离去。
宁江的态度,引得周围的诸位太学生尽皆轰然,人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冲上去揍他。
春笺丽自己显然也懵住了,这几乎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有人拒绝她这种“美丽的要求”,这种事,以前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她原本以为以后也不会有。
陈豪、郑贤等人,这一刻也都显得有些难堪,甘烈看着宁江的背影,一脸阴郁。另一边,作为陈豪的陪读进入国子学府的路知远,以及那些外舍生,同样吃惊的看着往山下走去的宁江。
风流才子,才子风流……没有人想到宁江竟然会拒绝如此佳人。
这么浪漫的事,他竟然说推就推了?这到底是什么人?
这一刻,春笺丽的眼睛睁得很大,甚至多少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忽的,她朝着那铜州第一才子的背影,曼声问道:“公子说,只愿为两个女子写诗,众人皆知,其中一个便是长公主,敢问另一个是谁?”
其他人也全都往宁江看去,其中一些内心阴暗的人甚至想着,不管他说出谁来,都要批他一句脚踩双舟,有伤风化。
只见,在所有人那交错的视线中回过头的少年,很自然很认真地回应着春笺丽的目光:“另一个?我妹妹啊!”
春笺丽:“啊?哦……”
众太学生:“……”好吧,无话可说。
***
中午,金乌悬挂在上空,还有些发冷的天气,多少显得暖和了一些。
早春的花朵,在院子里开放,散出淡淡的清香,外头时不时的,有鞭炮炸响,然后就是孩童奔跑的欢笑声。
宅院里,秦无颜换了模样,犹如先秦女子一般,曲裾深衣,广袖绕襟,一身艳服,从厨房里端着酒菜出来。
五义中,秦陌去了终南山,秦泽留在罗结陵,秦坎这些日子一直在外头忙碌。此刻,唯有她与秦小丫儿留在这里。
桌上,宁江听妹妹说着她今天上午前往流霞剑阁,求教剑术的事。
对于段十三娘,他以往倒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想到上次在崆山遇到的,绮梦身边的侍女,居然是段十三娘的女弟子。
此外,妹妹遇到的甘玉书……不就是那个“将文气玩出花来”的甘玉书么?这人虽然是金榜题名的进士,行事倒是不拘一格……或者说是严重出格,在风月场所,为了逗小姐们开心,把文气玩出花来,可以说,没有被革除功名,纯粹是靠着他家世好。
话又说回来,那甘玉书,作为一个纨绔之徒,于儒道上能够金榜题名,作为一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在武道上能入二流之列,也算是文武双全了。
至于“将文气玩出花来”,实际上,谁都知道,那些表面上正正经经的大儒博士、文官儒将,暗地里将文气用在男女****这种事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以前甚至有人,将一堆侍妾养在家中,以文气助兴,让她们做出各种丑态。如果不是他实在做过头了,嫌自己的黄脸婆年纪大了,想要休妻另娶美娇娘,家中正室一怒,告上朝廷,怕是也无人发觉。
在宁江看来,“文气”体系,原本就是一个莫大的骗局,如果士大夫们真的将它玩出花来,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说不定反而是件好事。
但是现在,这些人一个个的,人前道貌岸然,人后男盗女娼,造就了一个压在所有人头顶上、寄生虫般的腐朽阶层,整天拿着圣贤书,打翻每一个胆敢变革的人。他们满足了自身的虚荣与富贵,却让整个国家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犹如死水一潭,最终导致了华夏文明的全面崩溃。
或许,这个世界需要的是更多的、“能够将文气玩出花来”的人。
虽然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听妹妹说起她在流霞剑阁的经历。
说着说着,小梦不解的道:“十三娘与甘公子明明在事前说了,等小梦演练完后,他们会指点小梦的,可是真等我演练完后,他们一个个的,就都不说话。”
你指望他们说什么?
小梦说道:“他们说十三娘很厉害,所以小梦想要跟铭媚姐姐一样,拜十三娘为师,但不知为什么,十三娘怎么都不肯,她还说,如果我愿意的话,就与她姐妹相称。她还说,如果小梦在剑道上有不懂的地方,就……”
宁江瞄了妹妹一眼:“就怎的?问她?”
小梦小声道:“就多看看剑谱,自己想!”
宁江耸了耸肩……不错,那段十三娘也知道她教不了,这份眼力,还是称得上剑舞大家的。
小梦又道:“还有甘玉书甘公子,既然十三娘不肯指点,我只好请教甘公子,结果、结果……”
宁江问:“结果怎的了?”
小梦拿着筷子,低着脑袋,小声说道:“他很郁闷的看着我,说:‘姑娘……你是来逗我的吧?’”
宁江哑然失笑。
另一边的秦小丫儿,回想着她家姑娘抓着段十三娘等人,一个个请教过去,请他们指点时,那些人憋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时的模样,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秦无颜更是无奈摇头,那段十三娘虽然称作剑舞大家,但有的仅仅只是名气,那甘玉书也不过是个没有真正闯过江湖的公子哥儿。对着一剑斩杀“满袖竹花”,力敌南都冥翁和“承天禽”而不败的小梦姑娘,他们能够教得了她什么?
小梦小口小口的吃了几口饭菜,忽的,小心探着脑袋:“哥哥……小梦是不是很厉害?”
宁江耸了耸肩:“一般般……一般般厉害!”把段十三娘、甘玉书那种人吓住不算什么,对上真正的宗师级别的高手,还是有点不够瞧。
小梦小声的道:“哦……”她对哥哥一向信服,既然哥哥说不够瞧,那就肯定是不够瞧。
秦无颜、秦小丫儿睁大眼睛,看着她们的老爷……这还不够瞧?以姑娘现在的年纪,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厉害的好吧?
宁江抬头看着天花板,感叹着:“离天下第一高手,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啊。”
秦无颜、秦小丫儿吃惊的看着她们的老爷,眼睛睁得更大了……
【这一章比较短,傍晚还有一章!】
第7章 饱学鸿儒
那日傍晚,宁江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左手拿着一卷圣贤书,右手一只胳膊斜搭着窗台,看向外头院子里练剑的妹妹。
此时的小梦,穿的是淡紫色的箭袖对襟襦衣,在花间挥舞剑光,转着身子。撒花的百褶裙,随着她的纤细窈窕的娇躯,精灵一般,轻盈的转动着。
看到哥哥往自己看来,小梦对着哥哥展露出笑颜。
宁江想,跟那个什么春笺丽比起来,果然还是自己的妹妹更可爱。
日历就这般又翻过了一页,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元宵节的前一天。
宁江走在前往国子学府的路上。
反正来到国子学府门口,便看到一伙青年对着孙山推推搡搡,哄笑连连,其中竟然包括了甘烈与路知远。
宁江认得那些青年,基本上,全都是被他们的父亲硬塞进国子学的纨绔之徒。如郑豪,能够成为上等上舍生,其中固然有家世的因素,但他自己也的确用功。毕竟,国子学里的上舍生,除了家世背景之外,还必须在学府里的考试中,取得足够的成绩。
上舍生是可以直接进入殿试的,学问太差,博士们的面子也不好好看。
但是此刻欺负着孙山的这些人,却纯粹是在四门馆混日子的,他们知道自己考不了科举,也成不了上舍生,于是便在这国子学里,有一日混一日,混满三年,镀一层金,以后靠着家世背景和先人的福荫弄个官做,显然是不成问题。
甘烈进入国子学府这才没几天,就已经跟这些人混在一起,也算是自暴自弃。至于路知远,跟这些人混在一起,则纯粹是靠着当狗腿子,混入这些高官子弟、王侯之后的圈子里,为自己日后的前途积累人脉。
其中一个纨绔之徒方自对孙山推了一下,路知远便已经抢上前去,对孙山踹了一脚。孙山出身贫寒,虽然被踹翻在地,却也不敢吭声,他不做声,那些人自是更加放肆,哄笑中,其中一人直接朝着被路知远踹倒在地的孙山的脑袋踢去……
“住手!”宁江蓦的一声大喝,文气陡然发散,从眉心祖窍疾卷而去,将那人吓得推了几步。
宁江抢上前去,对着那几人,怒道:“大家都是太学生,就算不念同窗之谊,也不带这般欺负人的。”
那几人见宁江抢上前去打抱不平,纷纷对他怒视。其中一人冷笑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这结巴,反正也过不了殿试。”
宁江自然知道,换了其他学子,这些纨绔之徒也不敢随便欺负,大家都是有功名的人,谁知道被欺负的人,会不会中个一甲,将来飞黄腾达?但是孙山原本就是上一届里,过了会试,却在殿试被黜落的。
过了会试,成为贡生,拥有进入殿试的资格。但是跟“秀才”、“举人”不同,“贡生”的身份是一次性的,成为贡生之后,如果没能通过殿试,贡生的身份就会取消,打回“举人”,来科必须再次参加会试。
而每次科举,天下学子集结而来,参加会试的有大几千人,成为贡生的,不过就是其中的一百二十人。这一次考中了贡生,下一次未必还有这个机会,而以孙山的口才,就算再一次的通过会试,成为贡生,“君前奏对”这一关,同样是个莫大问题。
如果再次黜落,那他最终拥有的,不过就是举人身份,哪怕入过国子学,以他的家世背景,最多也就是在地方上,当个知县、学官,做到同知那都是了不起的,以这些人的家世,自然不怕得罪他。
孙山对自己已没有多少信心,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多少话来,被这些人欺负不敢反抗。宁江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冷视着这些人。对于宁江,这些人还是多少有些顾忌,毕竟挂着“铜州第一才子”之名,乡试之案首,府试之解元,眼看着春闱马上就要到了,或许真能在千军万马中,杀出重围,榜上提名。
在这个科举决定一切的时代里,就算是他们这些高官子弟、公侯之后,也不愿平白得罪一个有可能高中甲榜的才子。
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宁江毫不客气的对他们释放文气。然而,就在这时,另一边,海一般的文气怒冲而来:“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宁江一听这声音,立知要糟。果然,一回头,却看到了外舍博士律雪松。
能够在国子学这种地方担任博士的,至少至少,都是二甲进士,饱学鸿儒,文气一放,宁江立时成了大巫之下的小巫,赶紧将自己的文气收起。
律博士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宁江正要说话,对方一人已经抢着道:“没事,没事!我们只是在闹着玩……”
律博士冷视着宁江,文气进一步压迫:“学府之前,打闹嬉戏,已经不成体统,游戏之事,竟然动用圣人之气,汝之德行何在?礼教何在?”竟是不容宁江辩解,直接按着一面之辞,将整个事情定性成打闹嬉戏,并以此指责宁江乱用文气。
宁江心知自己辩也无用,天地君亲师,他入国子学的第一天,对律老头是献过束脩拜过师的,除非他将来成为天子门生,否则,对律老头的任何抵抗都是不敬。而孙山爬起,结结巴巴的,想要帮他说话,却反让律博士更不耐烦,随后,两个人再一次的,一同站在那外舍的广场上。
***
广场上——
上午的阳光,散不去初春的暖意,远处,朗朗的读书人,此起彼落。
孙山束着手,与宁江并肩站着,低声道:“连、连累宁、宁兄了!”
宁江耸了耸肩:“这不是孙山兄的错,孙山兄又何必道歉?”且不说孙山原本就是被欺负的那个,律雪松更是根本就不管是非曲直,有心针对着他来。
对此,谁也没有办法。
想了想,他看向孙山:“孙山兄,无论如何都想要考中进士么?”
孙山低着声音,无奈的道:“宁、宁江兄也、也、也认为我过不了殿……试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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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花好楼
孙山其实误会了宁江的意思,在宁江看来,元魔皇出世,儒道崩溃,天下大乱是必然的事,考不考科举没有任何的意义。如果自己不是必须要在明年的泰山祭圣,阻止蓄谋已久的元魔皇一举击溃文帝星,也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
当然,孙山的这种状态,想要过殿试,也的确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
孙山却是低声说道:“亡、亡母去世前……我、我答应过亡、亡母……一、一定要金榜……提名……”
他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最后却归结于这一句。
既然是跟子对母的承诺有关,宁江自然无法劝他。于是道:“孙山兄若是不介意的话,可否让我为你把把脉?”
孙山有些疑惑的伸出手来。宁江将手指挡在他的脉上,沉吟良久,笑道:“看来孙山兄不但缺少运动,读书习惯亦是不好啊。孙山兄恐怕是长年累月,低头读书,颈椎经络不畅,脑部某处供血不足,影响局部的协调能力,进而导致精神过于紧张。”
他道:“小弟有一套身体锻炼之法,与一套呼吸吐纳之术,或许对孙山兄有所帮助,孙山兄可愿学?”
孙山道:“真、真的吗?”
宁江道:“孙山兄放心便是!”当下,就在这里教了孙山一套颈椎操,与一套吐纳之术。
作为穿越者的宁江深知,基本上所有的口吃,都与语言能力本身无关,无非是生理与心理两大因素,其中生理方面的因素,最容易被人忽略。而对于读书人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常年低头看书,所导致的颈椎病,而这些通过身体调节,都是可以恢复的。
国子学府里,书声琅琅。内舍之中,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负着手,慢慢踱出,看着广场上,一同摇头晃脑的两个人,颇有一些疑惑。紧接着又慢慢踱到了他们身后,此时,宁江正在向孙山讲解颈椎操的各个要点,以及配合它的吐纳之法。
然后,广场上,两个年轻人便与一个老人一同在那摇头晃脑、扭动腰身。
练完后,白须老者揉着揉自己的后颈,道:“有趣,有趣,这又是何戏法?”
宁江早知身后有人,回身禀道:“这是学生结合《黄帝内经》,思考出来的养生之法,为日常读书过久后,锻炼所用。”
白须老者笑道:“不错!不错!”踱到他们面前:“你们两个,又在这里罚站了?”
宁江道:“此乃习惯,已成自然!”
白须老者失笑道:“好一个习惯成自然!”拂须道:“昨日,已经见识了你的诗才,就不知你在其它方面的学问如何?”
宁江拱手道:“大人若有考校之处,学生必定竭虑以答。”
白须老者道:“我大周自立朝以来,对刑律有几次修改,每次改动,要点如何……你且说来听听?”
孙山在一旁暗自咋舌……这真是好大一个题目。
宁江却没有任何的犹豫,直接把每一次的刑律重编,一一说出,途中没有任何停顿。
等他说完后,白须老者拂须大笑:“不愧是铜州第一才子,罢了,上课去吧!”
宁江道了声“是”,往课堂走去,进入课堂,律博士看到他没有自己的命令就这般走进来,脸色一沉,正要喝骂,紧接着却想起什么,踏到门口,看到外头那白须老者,脸色再次变的难看。宁江道:“那位大人让我来上课的。”
律博士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那还不去坐着?”
于是,宁江再一次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到了中午的时候,宁江为孙山做了一些治疗。
孙山并不知道宁江做了什么,他只看到,宁江拿着一个着小石头的绳子,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他看着那呈弧形一般摆动的小石子,不知怎的,意识就变得模糊,醒过来的时候,真觉得自己好了很多。
宁江之所以愿意帮助孙山,并没有太多的原因,孙山不是戴霸,也不是百子晋,说到底,只是一个死读书甚至读死书的读书人,没有值得他结交甚至是加以“利用”的地方。
宁江更不是圣母,不会对每一个受压迫的人,都施以援手,上辈子见识过太多的战乱和屠杀,心肠早已硬了,血也早已冷了,如果说还有什么、能够激起他的热血和冲动的……大概就是他的妹妹吧?
他之所以愿意帮助孙山的原因,或许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他想起了上一世里,自己家产被夺,亲人遇害,被发配西岭后的那些日子。明明看不到希望,到处都是泥潭,永无止境的打骂,随处可遇的冷眼和嘲笑,他活着,活着比死了还痛苦,他的血还在流动,却如同置身在比尸体还冷的坚冰中。
最后,他之所以能够一步一步的走出泥潭,是因为他没有放弃,他放弃了自己,但他没有放弃对妹妹的亲情、对妹妹的拯救。
一步一个血坑,他在那无限的黑暗中,不断的挣扎。有时,他会茫然的回过头来,看着身后,被他一点一点抛下的,无尽的深渊,然后继续朝着前方,那明明没有任何希望的未来,咬着牙齿,硬着头皮走下去。
终于,他靠着自己,在那完全绝望的黑暗中,走到了号称“天柱”的、泰山的尽头,他的前方已没有路,于是他破碎了,他回到了这里,他救下了妹妹……虽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一路上的血和泪。
宁江深深的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天才,他能够走到这一步,仅仅只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放弃。
而现在,孙山因为在亡母生前的一句承诺,饱受冷眼而不肯放弃,多少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中,那个在无限黑暗中挣扎的自己。
那个时候,没有人对他施以援手。
但是现在,他并不吝于,对同样在黑暗中挣扎、而不肯放弃的人,给予一定的帮助。
下午的课程,颇为平静,大概是因为,那白发白须的老者连着两天取消宁江的罚站,让律博士疑惑,怀疑那白须老者是宁江的靠山,这让律博士再没敢难为宁江。
倒是准备回家时,路知远找了上来,先是为上午的事,向宁江道歉,紧接着,郑贤、甘烈一伙也过来,说笑了几句后,力邀宁江与他们明日晚边,与他们一同前往青晖湖游玩。他们态度殷切,宁江不好推辞,而另一方面,也的确是很想知道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于是便答应了下来。
回到位于染水边的宅院后,听到院子里有说有笑。进入院中,看到小梦正和一个青年女子在那聊天。
那女子,正是流霞剑阁的岳铭媚,在崆山时,以侍女打扮,和宁江见过一面。
见到宁江归来,岳铭媚起身,略略的施了礼。宁江自然是拱手回应。
岳铭媚笑道:“昨日宁公子拒绝眉妩台的春笺丽求诗示好之事,如今整个京城已经是无人不知,今日上午,我还将它说给长公主殿下听了。”近来,眉妩台对她们流霞剑阁的地位威胁极大,正所谓同行是冤家,春笺丽在铜州第一才子面前吃瘪,消息传到了流霞剑阁,自是引得流霞剑阁的女弟子们一阵兴奋,就好像自己打了大胜战一样。
宁江对流霞剑阁与眉妩台之争,并没有任何的兴趣,只是在得知绮梦听说了此事后,颇感兴趣的道:“不知长公主有何反应?”
岳铭媚掩着嘴笑道:“长公主红着脸说……又不关她的事!”
宁江摇头失笑……果然是绮梦的正常反应。
小梦却是急道:“长公主真是这样说?长公主真的说了不关她的事?难、难道长公主不喜欢哥……”
岳铭媚抓着她的手,失笑道:“你别急!你别急!殿下要是真的不在意,也就不会脸红了,更不会一边说不关她的事,一边迫不及待的追问细节。人家一个大姑娘家,就算心里是关心的,嘴上难道还好意思说出来?”
小梦怔怔的道:“为什么不好意思说?”
岳铭媚道:“这个……”竟然没办法跟她解释。
接下来,岳铭媚又在这里待了一阵,然后告诉小梦,段十三娘说了,明日晚上若是无事,可以跟着流霞剑阁的姑娘们,一同前往鲁仲郡王府,帮忙的同时,顺便凑凑热闹。小梦自己没有什么主意,于是看向哥哥,宁江因为答应了郑贤等人,明晚前往青晖湖游湖,再加上也不愿妹妹一直留在家中做宅女,于是点了点头。
反正流霞剑阁的那些也全都是女子,便让妹妹跟着她们,既可以多一些朋友,也可以增加一些见识。最多让她把江湖经验更加丰富的秦无颜带上。
一夜过去,到了元宵之日,一整个白天,宁江先是陪着妹妹,带着秦无颜与秦小丫儿,到内城的青鱼坊看了花灯,又租了一艘画舫,沿着染水逆流而上,穿过小半个京城,观看沿路风景。
中午在内城著名的状元楼用了午餐,下午又去了太平兴国观。到了傍晚,他们回到住处,一同吃了晚饭,然后,小梦便带着秦无颜前往流霞剑阁去了。而宁江自己,却去与郑贤、甘烈、路知远等人,却让小丫儿悄悄的在后头跟着他。
与郑贤、甘烈等人回合,包括宁江在内,一行共有七人,倒都是来自于铜州。
到了青晖湖时,圆月已经挂上了青空,青晖湖边,处处张灯结彩,到处莺歌燕舞。
忽的,甘烈往湖中的一艘巨大楼船指去,笑道:“那不是我们铜州的花好楼么?”
其他人亦笑道:“正是!正是!”
路知远说道:“宁江兄不会不知道花好楼吧?它乃是铜州最有名的花船,此时,就连我们岳湖最有名的三大名妓秦红韵小姐、鹂儿小姐、香絮小姐也都在这船上。”
却原来,岳湖原本也是著名的风花雪月之地,但自去年夏天那场诡异天灾之后,岳湖边一整个小镇覆灭,整个岳湖地貌被破坏,原本留在岳湖上的众多花船便也都散去。因为今年是三年一度的春闱之年,不只是天下学子到时要齐赴京城,各地的名妓也将纷纷涌来,凑此热闹。
于是,岳湖的三位名妓,便也都乘上了这花好楼,过年之前,便已来到了京城。
宁江对这花好楼并没有太多的兴趣,然而风流才子逛青楼,原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甚至可以说是“题中应有之意”。而宁江既然有志于泰山封禅,的确是不能显得太过孤僻。
眼看着众人已决议要去花好楼逛上一逛,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心中暗自思量着,虽然大家都是铜州学子,但他们与邀请他一同逛花船,还是显得有些古怪。
几人分乘上花好楼派在岸边的小船,小舟往停靠在湖中的楼船驶去。
上了楼船,宁江看去,见周围男男女女,燕舞莺歌。几个角落里还站着一些大汉,五大三粗,显然都炼有外功。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事,青楼这种地方,最怕人闹事,而敢开青楼的,黑道白道都要混得开。
进入船中,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婆子,舞着手帕迎了上来,跟郑贤等人显然也是老相识了。紧接着,一个青年迎了过来:“郑兄,甘兄……”与郑贤等人,一个个的招呼过去。
郑贤笑道:“原来鲍兄也在这里!”
向宁江介绍道:“这位是贞吉观的鲍青,他的父亲便是京城有名的贞恒道长,一手‘问天剑’,已是接近于宗师之境。”
又向鲍青道:“这位便是铜州第一才子宁江宁解元。”
宁江与鲍青互道了一声“久仰”。郑贤笑道:“鲍兄竟然也到这种花柳之地,就不怕被被令尊知晓?”
鲍青亦笑道:“彼此彼此,尚书大人要是知道郑兄到了这里……”
两人相视一笑,便互相结伴。郑贤朝那老婆子道:“不知岳湖的红韵小姐、鹂儿小姐、香絮小姐可有空闲?”
那老婆子赶紧道:“鹂儿与香絮两位倒是刚好有空,就是红韵小姐,今日身体稍有不适,暂不接待客人!”
鲍青脸现阴郁,带着一些冷意。甘烈冷笑道:“红韵小姐自前年夺得岳湖诗会的诗魁后,真是越来越金贵了。”
第9章 秦红韵
随着鲍青、郑贤、甘烈、路知远等人,在偏厅里坐下,很快,几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娇好女子,联袂前来,纷纷入座。其中一个女子,正是鹂园的赵鹂儿,鹂儿坐在宁江身边,巧笑顾盼:“这位就是宁公子?小女子在岳湖时闻名已久。”
郑贤笑道:“鹂儿一来就坐到宁贤弟身边,看来是早就对宁贤弟情深一片啊。”
其他人亦笑道:“既如此,还不多敬宁解元几杯?”
赵鹂儿端起酒杯,深情款款,对宁江含笑劝酒。很快,大家也跟着推杯换盏,绝大多数却是冲着宁江来的,尤其是那些小姐们,仿佛早就商量好的,一个个冲着宁江抛媚眼,献花酒。
宁江无法推辞,被灌了好多热酒下肚。只是,让其他人意外的是,虽然喝得比其他人都多,宁江却始终是面不改色。
虽然能够挡住酒意,但是黄汤喝多了,肚子总是装不下,一个时辰后,宁江暂时离桌,被一名青绾带着,前往茅厕。进入厕中,宁江在里头,呆了好一会儿,忽的,靠窗的位置,传来一声轻响。
宁江早有所料,道:“小丫,进来吧!”
窗户本有一个四方形的小窗口,窗口很小,哪怕就是四五岁的小孩子,原本也无法钻入。然而不知怎的,秦小丫儿先是探入一颗脑袋,身体七扭八扭,竟然就这般装了进来,落在地上。
此刻的秦小丫儿,也不知从哪偷来的衣裳,与这里的青绾一般的打扮。
宁江道:“听到了什么?”
秦小丫儿道:“老爷,郑公子、甘公子等人都已经走了。”
宁江道:“走了?”他把小丫儿带来,让她混入花船,就是打算在自己借故离桌之后,让小丫儿偷听他们说些什么,倒是没想到他们竟然就这样走了?
秦小丫儿道:“老爷一离桌,他们就匆匆离去,不知为何。”
宁江略一沉吟,方要说话,忽的扭头往门口看去,而就是这个时候,门轻轻的响了两下,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外头低声响起:“宁公子可在?”
宁江细思,知道这声音他以前不曾听过。于是道:“哪位?”
外头的女子轻声道:“妾身秦红韵,有要事禀报,还请公子许妾身入内一见。”
岳湖三大名妓之首的秦红韵?宁江当然知道,在他之前,秦红韵可是前年的岳湖诗魁,去年的元宵之夜,他一诗成名时,秦红韵也曾派人请他,不过那时他要陪妹妹,没有赴她之请,当然,就算不是为了陪妹妹,他也没有什么兴趣就是。
这里本是男厕,秦红韵居然到这里来找他,还请他开门,原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当然,名妓也终究是妓,并不会在乎这些。不过青楼女子,上等卖才,中等卖艺,下等卖笑,卖肉只是下下等,像秦红韵这种以才气吸引人的名妓,平白无故绝不会跑到厕所里来找男人,其中自然有其它内情。
宁江往秦小丫儿看了一眼,秦小丫儿会意过来,往他衣下一钻。
宁江穿的本是青衫。所谓“玉释佩,马解骖。蒙蒙绿水,褭褭青衫”,青衫可以说是这个年代里,还没有进士及第又或当官的学子们的标配。
当然这里的“青衫”,并不是说全部都是青色,主要指的是腰带,按照惯例,三品以上才能服紫带与金玉带,四品五品服绯带,六品七品服绿带。
一旦考中三甲进士,便自动成为七品,二甲进士进士六品,一甲直接入翰林院,成为四品。
而所有八、九品的芝麻官,以及秀才、举人都是服青色,后来又规定,只要过了童生试,就都可以用青带,慢慢的,“青衫”也就成为了读书人的代名词。至于普通庶人、商人,则只能用黄带。
读书人的青衫,某种程度上相当于深衣,原本是藏不住秦小丫儿这么大的一个人。然而也不知怎的,秦小丫儿往他衫下一钻,下摆一放,外头竟是完全看不出来,也不知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宁江道:“红韵小姐,请进!”
门轻轻的打了开来,一个女子悄悄闪入。宁江看去,见这女子螓首蛾眉、人淡如菊,虽然是风尘女子,在气质上却与外头的那些人颇为不同,难怪能够成为岳湖第一名妓。
他道:“不知小姐此来……”
秦红韵盈盈一礼,低声道:“公子快离开这儿。”
宁江其实早已知道不妥,却已经淡定问道:“这是为何?”
秦红韵轻声道:“公子可知,这是为公子设下的陷阱?外头已有一伙混混儿,正在等着公子,一等公子出去,便找茬为难公子,引发混乱,赵鹂儿、香絮等人也都被买通,一旦事情闹大,就会把所有责任都推在公子一边,更有御史等在外头,连奏章都已准备好,收罗了‘证据’之后,明日就会奏上朝廷,直指公子醉闹青楼、大伤风化,务要让公子无法参加春闱。”
宁江心想:“果然!”他道:“但是,宁某不过是个小人物,为何值得他们弄出这般大的阵仗,来对付我一人?”
秦红韵道:“公子有所不知,公子去岁向长公主献诗之事,已经传到了太后耳中,太后查得公子乃铜州解元,又是地方官府保举的孝廉,铜州太守、临江知府更为公子具保,荐公子入国子学,认为公子德才兼备,是以亲口说出,一旦公子今科春闱金榜题名,哪怕只入三甲,便将长公主许配给公子为妻……”
宁江脑海中电光一闪,刹那间把握住了实质,笑道:“所以,背后针对我的这些……全都是河项郡王府世子弄的名堂?”
秦红韵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宁江:“公子果是聪明之人,竟能一下子猜到郡王府世子?”
宁江之所以一直未能想通,律博士为何要特意针对他,郑贤等人为何要设计坏他声名,主要还是因为手中线索不足。虽然如此,他也早已猜到,这背后必定有着某个自己所不了解的隐情。
而现在,秦红韵这般一说,他马上就明白了过来……串联起这一切的,便是癞蛤蟆想吃他妹妹这个天鹅肉的宋俊哲。
道理很简单,论起辈分,绮梦这个长公主是宋俊哲的堂姑姑,宁江要是尚了公主,成为长公主的驸马,那就是宋俊哲的堂姑丈,宋俊哲死也别想娶到小梦……辈份不对。
到那时,小梦就比宋俊哲高一辈了。在这个注重礼教的年代里,哥哥娶了姑姑,妹妹嫁给侄儿……这不是笑话吗?因此,想要娶小梦的宋俊哲,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宁江尚长公主。而宁江之所以一直猜不到背后的隐情,只是因为他不知道绮梦的母亲……陈太后竟然说过那句话。
不过想想也是,连着死了两个未婚夫婿的鸾梅长公主,再拖两年,就要年满二十了,十八岁,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过就是个高中生,在这里却已经算是老处女,关键是有两个先例在那,虽然她是长公主,但已经无人敢娶。
宁江好歹挂着“铜州第一才子”和“孝廉”的名头,如果不是举人的身份实在太低,搞不好,愁着掌上明珠嫁不出去的太后,已经就把她的女儿送了过来。
秦红韵道:“初二那日,郡王府世子在花好楼里喝得酩酊大醉,鲍青与郑贤公子陪着他,听到他心中苦恼,便为他出了主意。既然太后说了,若是公子金榜题名,便选公子为长公主驸马,那便败坏公子名声,让公子无法参加春闱,岂不就是了?而今日之举,便是鲍青所设之局。”
继续道:“这花好楼的幕后金主,其实便是贞吉观,只是贞吉观乃是道观,明面里自与花好楼这等青楼无涉。真正控制着花好楼的,便是鲍青,花好楼里的小姐姑娘们,都不敢得罪鲍青,一旦生出事端,所有人都会把矛头指向公子,再藉由姐妹们,将公子的‘丑闻’发散出去,用不了多久,怕是全京城都会知晓,这个便是鲍青的意图。红韵既与公子同乡,不愿公子无端端遭此陷害,暗中前来禀报公子,还请公子早些离去。”
宁江拱手道:“多谢姑娘大义,我这便离去!”
秦红韵道:“此刻,那些混混儿已经守在公子会偏厅的路上,公子可往北廊离去,到了外头,妾身已暗中请了一名渔夫,以渔船接应,公子上船离去便可。”说完后,福了一福,悄然离去。
宁江一揭衫摆,秦小丫儿从内中钻出。宁江便让她伪装成船上青绾,在前方探路。出了茅厕,秦小丫儿往东廊溜去,果然看到一伙人,在那里凶神恶煞的等待着,于是回头向老爷招了招手。
宁江耸了耸肩,往北廊走去。对于鲍青所设下的这个“局”,他原本就没有多少担心,此刻心中想的是,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内情,秦红韵却可以凭着她那微贱的身份轻易探出,这种风月之地,其实才是构建情报网络的最好场地。
按着秦红韵所说路线,带着秦小丫儿,登上了渔船。早已等在那里的渔夫,摇着橹,带着他们远离了那条条花灯高悬的楼船。
抬起头来,此时时辰还早,夜空中,银盘般的圆月方自在东边升起,湖面泛着粼粼的水光。渔船的两侧,一艘艘画舫灯红酒绿,歌女的曲儿,浪荡子的淫笑,酒徒的吆喝,不一而足。
上了岸,让秦小丫儿赏了那老船夫一些银两,老船夫欢天喜地的接过,摇橹去了。宁江回头看去,那一边的花好楼,一伙人冲了出来,左看右看,像是在寻找什么。
没有管他们,宁江摇扇而去……
***
宁江走在街头,元宵之夜,到处都是孩童奔跑,另一边的街道,舞着龙灯的壮汉,戴着皮帽、皮套,用皮袄将身体裹得死紧。龙灯在鼓声与唢呐声中,一家家店铺前舞去,讨着赏银,人们欢笑着,拿串串鞭炮朝他们扔去。
呼的一声,一名街头艺人,从口中吐出火来,旁边是走着套路的卖艺女。另一边的杨柳岸,几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将双手托起,一个个内里放着蜡烛的红灯,往天空飘起,不过因为这个世界没有诸葛孔明,这些飞上夜空的花灯,自然也不是叫做孔明灯,只是唤作祈天灯,那几个女孩将祈天灯放上天空后,便兴奋地将双手合在胸前,向老天爷许着愿望。
鲁仲郡王府位于内城的报慈坊,宁江便带着秦小丫儿,穿过了景龙门,往内城走去,一边逛街,一边也可以在鲁仲郡王府的夜宴结束之后,接妹妹回家。穿过了小甜水巷,走过了泾仪河山的石桥。内城最热闹的所在,是九坊中的青鱼坊,其它各坊,的确是不及外城热闹,而且许多要道,天色一黑便实行宵禁,即便是在这种节日里也不例外。
踏上了旧御道,大道的两侧,全都挂着灯笼,彼此拜会的名士、豪门乘着大轿来去。巡逻的兵士检查了宁江的文牒,知道他是国子学里入学的举人,便未再管他。
宁江沿着路边走了一阵,忽见其中一抬大轿,窗帘掀起,有女子好奇的探着头,看着天上那圆得完美的圆月。她的眼眸明亮如星,透着一丝欣喜,嘴儿微微的翘着,那白皙的脸蛋,在月光下勾勒着美丽的轮廓,单是看着,便已令人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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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觉察到注视自己的目光,那美女粉颈微动,往路边看去,紧接着就看到一个少年,在街边,与她的轿子并行,并且一直看着她来。
很快,她的眼睛就睁得老大,认出了那少年。
脸蛋蓦地一红,美丽的女子难为情的缩回了螓首,在轿中轻柔的跪坐。
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看到绮梦,宁江一边随着轿子前进的速度走着,一边盯着她来看。此时,绮梦……或者说是鸾梅长公主虽然缩了回去,但并未放下窗帘,宁江依旧能够看到她在轿中略显羞红的脸蛋。
绮梦所乘,虽然是马车,但因前面有两名女侍卫开道,后面跟着护卫,前进的速度并不快,他自然能够轻易跟上。
过了一会儿,马车前的那两名女侍卫发现有人在路边一边走一边瞅着她们的长公主,其中一女抽了抽腰上的剑,想要将他吓退,宁江自然是置之不理。
另一名女侍卫回过头来,对车里说了什么。车中的美女,俏脸飞红,蚊子般的回了一句。然后那两名女侍卫也就继续前行,只是时不时的,好奇的往宁江这边看来。
而宁江的眼中,仿佛再没有别人,就这般,登徒浪子一般,毫不掩饰的一边欣赏着车中的女子,一边随着马车行进。路上,也时不时的有人往他这边看来,然而车中的女子都没有说话,那些人自然也都没有做什么。而在宁江眼中,其他所有人,仿佛都已经不存在了。
所谓“坊”,乃是纵横交错,呈井字形的街道组合,内城之中,如果按区域来说,分作九个大坊,每一个大坊,如果从极高之处往下看,都是一个四方形。
之所以叫“坊”,取的就是“方”字的音和形,而每一个坊又都相对独立,被巨石所建之高墙包围,只有东南西北四门,一旦发生暴乱,四门一闭,整座坊便等于是关死,成为一个独立的城中之城。
宁江就这般一路看着难为情的长公主,离了旧御道,穿过几条街。前方豪宅大院,灯火通明,一团热闹,一辆辆马车停在府前,许多身穿锦袍的男子,又或是头戴美冠的女子,先后下车,随着门口的唱诺,被人迎进府中。
长公主的马车也停在了府前,车帘掀起,车中的美女轻柔的下了车,飞凤冠,紫霞衣,玫瑰佩,攒珠结。踏阶而上,回头往远处看去,见那少年立在阴影间,兀自在盯着她看,脸上更热,逃跑似的,赶紧往府中去了。
墙根下,阴影间,宁江看着消失在他眼中的美丽女子的背影,“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扇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可惜,可惜!”
就在这时,同样“啪”的一声,在他身后右侧,折扇打开的声音传来,一个青年左手负后,摇扇上前,与他并立,看着远处高挂着大红灯笼的府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等撩妹手段……我甘玉书写个‘服’字!”
***
鲁仲郡王府后院,小梦勤快的帮着流霞剑阁的女弟子们。
此刻,前台已经开始上演“跳加官”,流霞剑阁的剑舞排倒数第二位,也就是“压轴戏”,此时其实还早。
“鸾梅长公主到!”正门处,传来一声唱诺。
小梦好奇的从后院的圆门,绕过张灯结彩的大戏台,悄悄往远处看去,此时此刻,园林内已是宾客满盈。一名侍女,将一位飞凤冠、紫霞衣的美丽女子迎了进来,果然是那位哥哥还没有想好、是清蒸还是红烧的长公主姐姐。
外头的园林里,男子不是达官就是显贵,女子或是有浩命的夫人,或是公主、郡主,她自然不能就这样出去。
回到后院,流霞剑阁被安排的位置,只是其中一隅,其它各园,分配给即将登台的其它梨园。
院中,赵雪槐在那左吆右喝,岳铭媚等女弟子虽也不满,但赵雪槐是她们的大师姐,被赵雪槐指挥着,她们也不敢吭声。
小梦悄悄的将岳铭媚拉到一边,问问岳铭媚,能不能帮她,让她见见长公主,跟长公主说说话?
岳铭媚笑道:“你又要帮你哥哥送情诗?”
小梦赶紧道:“不是不是……我就是要告诉她,我哥哥到了京城!”那个时候,长公主姐姐可是说了,可以在“京城一见”的。
岳铭媚摇头失笑,想着你哥哥到了京城,那又怎的?他现在还只是一个举人,人家可是长公主。你哥哥到了京城,人家长公主就非得去见她?
只是,看着小梦那期盼的眼神,对着这个简直把她哥哥当成崇拜偶像来看待的好妹妹,岳铭媚也实在不好拒绝,已是笑道:“罢了,现在外头才刚刚开始,我也无法帮上你忙,等结束时,我自然会带你去引进长公主殿下。”
另一头,赵雪槐往这边指来:“你们两个,大家都在忙着,还不赶紧做事?”
岳铭媚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想着我是你师妹,被你指挥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家小梦不过是来帮忙的,你冲她吆喝什么?
小梦却是吐了吐舌头,赶紧跑过去做事……对她来说,只要有机会见到哥哥喜欢的那位姐姐,告诉她哥哥到了京城,她就已经心满意足。
就在这时,院门处忽的传来一声娇笑,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箭袖红衣,艳红如火腰间系着宫绦,斜插一口宝剑,青春娇艳,有着撩人的身材,领着四名背剑的青年女子踏步而入,发出铃铛一般清脆的娇笑:“小妹春笺丽,前来拜会十三娘!”
小梦发现,在这红衣如火的少女踏入的那一刻,包括岳铭媚在内,院中的众人就已经对她怒目而视,等她自报姓名时,小梦这才明白原因……原来这个姐姐就是眉妩台的春笺丽?
就像是带刺的玫瑰花,在春笺丽踏入的那一刻,就已显得惊艳,她身后的那四名背剑女子,身穿青色衣裳,其实也都漂亮,然而与春笺丽站在一起,却像是衬托鲜花的绿叶,没有一个能与春笺丽想比。
眉妩台的演出,在流霞剑阁的前一位,两边都是剑舞,实际上是存了在今日一争输赢之心,一旦眉妩台在今日超过流霞剑阁,那段十三娘恐怕不得不让出“京城第一剑舞大家”的名号。在这种情况下,两边本是势同水火,春笺丽却在这个时候,来到她们院中,挑衅意味十足。
众女身后,阁门开启,本在内中休息的段十三娘踏步而出,微笑道:“原来是笺丽妹妹。”段十三娘在京城见惯风雨,虽然春笺丽有心找茬,她自也不会轻易动怒,只是排众而出,与春笺丽握手相见。
春笺丽娇笑道:“十三娘乃是笺丽前辈,今日同台演出,笺丽也好向前辈多多学习,过了今日,等前辈荣退之后,笺丽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话分明是说,段十三娘你老了,今日过后,你的“京城第一剑舞大家”的名号是保不住了。如此张扬的胜利宣言,就连段十三娘这等好脾气的人,也不由得暗自动怒,更何况那些女弟子?一个个自是愤怒的看着春笺丽。
段十三娘笑了一笑,道:“笺丽妹子说的是,日后的京城,自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愚姐将来若是混不下去,恐怕还得请笺丽妹子赏口饭吃。”
春笺丽微笑道:“十三娘只管放心,就凭着十三娘今晚对小妹的帮助,小妹必定不会忘了姐姐!”娇媚施礼,笑着转身去了。
春笺丽离去后,众女弟子纷纷大骂。段十三娘却是不动气,道:“她特意来惹我们生气,就是要扰乱我等心态,我们为她动怒,反是中了她的伎俩。你们放心,这场剑舞,乃是为师精心准备,绝不会输给了她。”
又微笑的看着小梦,道:“今日让小梦妹妹前来帮忙,甚是过意不去。”她对自己今晚的剑舞极有信心,深知自己绝不会输,所以不管春笺丽如何挑衅,也不生气。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岁数的确是大了,单是年纪,就无法跟春笺丽相比,守得住今年,守不住明年、后年。而弟子中虽然也有一些天分不错的,但跟春笺丽比起来,还是差得太多。若是小梦能够加入流霞剑阁,那流霞剑阁日后绝不会输于眉妩台。请小梦来帮忙,倒不是因为流霞剑阁真的缺人,纯粹只是为了让她跟她的弟子们熟识。
小梦自然不知道这些,赶紧道:“十三娘叫我小梦就可以了。”
段十三娘与小梦客套一番,然后便带着赵雪槐以及另外六名将要与她一同登台的女弟子,一同进入阁中,进行最后的换装。
小梦道:“那春笺丽好生可恶,难怪哥哥不愿给她写诗。”虽然是第一次见到春笺丽,但因为这几天,她已经跟流霞剑阁的这些人熟识,自己又是在这里帮忙,已是不知不觉的,便站在了流霞剑阁一边。而春笺丽刚才那嚣张的模样,也的确是让人看了就生气。
岳铭媚低声笑道:“你放心,昨晚我们已经看过了师父与几位师姐妹的最后一次排练,可以说,这一次的剑舞设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我们是绝对不会输的。”为了保密,除了段十三娘与段十三娘特意请来帮忙一同设计剑舞的甘玉书以及精挑细选出来,为段十三娘伴舞的七名女弟子,其他人也都是在昨晚方才看到完整的元宵剑舞。
而看完之后,岳铭媚等人对今晚的胜利,自是信心十足,她们深知,这一次,如临大敌的师父的确是花了不知多少心思,呕心沥血,设计出将用于今夜的剑舞,也因此对流霞剑阁今晚的胜出,有着十成的信心。
见岳铭媚这般说,小梦也放下心,毕竟她现在在流霞剑阁帮忙,自然不希望流霞剑阁会输给眉妩台。
外头,舞乐声一场又一场的响起,时间一点一点地往后移,外头园林那热闹的声音,时不时的传了进来。就这般,过了许久,终于,到了今晚夜宴的倒数第三场,也就是眉妩台的表演。很快,那轻柔的音乐响了起来。
岳铭媚听着舞乐,颇有一些惊讶:“原来眉妩台也选用了《齐天乐》?这还真是巧了!”
几名女弟子虽然对自己的师父和七位师姐有信心,但还是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态,溜出了园林,绕到场外的竹林间,偷偷的看着眉妩台的表演。过了一会儿,其中两名女弟子匆匆的赶了回来,奔到阁内:“师父!师父!”
也不知道,她们在里头说了什么,很快,已经换好霓裳彩衣、还未戴冠的段十三娘领着屋内的那几名女弟子,匆匆的出门而去。院中,其他女弟子正在准备着下一场登台所用的道具,忽的看到师父疾走而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彼此对望,纷纷跟了出去。
出了安排给她们的院子,绕到竹林间。小梦在众人间看去,见台上,春笺丽身穿天上仙子般的美丽衣裳,身边伴着舞着剑器的女子,那七名女子,犹如七星伴月,将春笺丽衬托得犹如月中嫦娥。
春笺丽便在那,配着齐天之舞,伴着星之七女,舞动宝剑。七女旋转,剑器飞旋,精美至不可思议。舞着宝剑的春笺丽,剑光挥洒,在特意安排的花灯下,身周绽出一圈又一圈银月般的冷光。台下,那一个个达官贵人、浩命千金,看得屏息静气,为之目眩。
这个就是“剑舞”吗?虽然自己所练的剑谱,亦是唤作《璇玑剑舞》,但这种以剑器为道具,配合音乐、伴舞的台上剑舞,小梦还是第一次看到,只觉得美轮美奂,妙不可言,心中好生羡慕。
只是再看向周围,流霞剑阁的姑娘们一个个哑口无言。岳铭媚目瞪口呆的看着台上的剑舞,额生冷汗,喃喃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小梦心中疑惑,扭头看向段十三娘,却见段十三娘犹如被雷霆击中一般,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忽的一口喷出鲜血,向后倒去。
“师父!”“师父!”“十三娘”……
小梦与众人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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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_t原本想要加快更新的,前两日存稿也涨了一些,结果这两天,又慢了下来。毕竟,马上就要写会试、殿试了,涉及到诗赋、经义之类的东西,实在是快不起来。更新速度短时间内很难上得去,大家体谅一下。】
11、七星霓裳
一刻钟前——
宁江与甘玉书一边坐在一出楼阁的凉台上,饮酒聊天,一般看着远处高台的戏曲。
他们的下方,是几座假山,一条小河,两座石亭。再过去,则是鲁仲郡王与郡王妃今晚所请的宾客,人数不少。紫带、凤冠、金玉带……可以说非显即贵。
甘玉书并不在今晚的“宾客”之中,郡王妃原本就是他的姑母,对于鲁仲郡王府来说,他算是自家人,自然也不需要什么请柬,直接便将宁江带了进来。
宁江往远处的人群看去,绮梦所在之处,已被幔帐所挡,这里自然是看不到她。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甘玉书端着酒杯,道,“就因为宁江兄弟你的这一句,我可没有少被家父说教,到现在,我的书房里还贴着你的这句‘名言’。”
宁江笑道:“抱歉抱歉!”
甘玉书道:“我看你也不像是很抱歉的样子!”
宁江饮着酒,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其实就是正确的废话!说教若是有用,那也就无需说教了;说教若是无用,那说来又有何用?”
紧接着笑道:“其实我对甘兄才是真的久仰,有本事、又有胆量在风月之地将文气玩出花来的,数百年来,恐怕也只有甘兄你一个。”
甘玉书哂道:“那算什么?有闺房之乐,更甚于此。”
宁江失笑道:“甘兄到底把文气当成什么了?”
甘玉书抬头看向夜空中的明月:“对呀……文气到底是什么?大家都说它是圣人之气、浩然正气。然而从小到大,我见到不知多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口口声声都是天地大义、圣人教诲,然而背后做出来的事,却比盗、娼都还不如。或者说,鸡鸣狗盗之徒,都还知道‘盗亦有道’,朱唇一点万客尝的青楼女子,大多也都是身在贱籍迫于无奈。然而那些出口子曰,闭口圣贤的大儒、名士、清流、儒将,为了一个权字,为了一个钱字,暗地里所做之事,还不如这些盗与娼。盗者一日最多害一人、害一家,娼者作践自身,博人欢笑,哪及他们挥手之间夺良田千顷,一纸令下杀饥民上万?”
宁江抬头看他:“甘兄似乎很有感触?”
甘玉书叹道:“去岁时,曾随军到龙炎湖一趟……”
宁江开始明白过来,知道为什么甘玉书会与其他人不同。
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说到底,去年的龙炎湖之乱,全都是那些被夺了土地活不下去的流民。要么作安安饿殍,要么像挡在名为“朝廷”的车轮前的螳螂一般,被碾压得粉身碎骨,然后成为许多人的功绩,成就许多人的勋爵。
甘玉书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在于,朝堂上的每一个文官儒将,都知道圣贤书只是他们踏上“权”与“钱”的垫脚石,而甘玉书竟然真的拿着圣贤书,去看那些活不下去的“奋臂螳螂”,然后生出疑问,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读圣贤书读傻掉了。
在他沉思之间,甘玉书失笑道:“我不该与你说这个的,来,我们喝酒!”
宁江却是笑道:“其实甘兄问得好,文气……到底是什么?”
甘玉书蓦地抬头,看向宁江:“难道宁兄弟知道?”
宁江笑了一笑,也不说话,往远处舞台看去。舞台上,花灯缓缓飘起,流光在台上,如同银色的月光一般铺开,单是这个开头,就已经有先声夺人之效。七名佩剑女子,犹如夜空中逐一浮现的星光,拔剑起舞。
银光以设计到最为完美的方式汇集,凝在一个少女的身上,七名舞着剑器的女子,犹如伴月的七星,围着那美丽的女子旋转。这短短的一个开场,就已经让场下的所有观众屏住了呼吸。那如同皎月般的少女,身穿霓裳,犹如玉树琼花,被烘托到极致的美丽,蓦地拔出宝剑,风驰电挚,惊鸿艳影,每一个动作都犹如梦境一般,般般入画。
那少女,竟然就是前日向宁江求诗而不得的春笺丽,剑光在她的身边,反射着周围的灯光,如同圆月一般绽出光华,仿佛天上有一尊月,地上有一尊月,而她就是月中的嫦娥。虽然知道这是利用了花灯的折射造成的效果,然而纵连宁江,也不得不惊叹于如此巧妙的设计,以及春笺丽那美轮美奂的剑舞。
他笑道:“看来眉妩台能够名动京华,也是……甘兄,你怎么了?”
只见甘玉书拿着酒杯,看着远处台上的春笺丽,以及她身边的七名伴舞,一阵错愕……
岳铭媚等女弟子将段十三娘扶回院中。小梦看去,只见众人一边安慰着段十三娘,一边却也是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或者说,完全无法相信的样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
“铭媚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小梦不解的看着岳铭媚。
“七星霓裳剑舞,”岳铭媚脸色苍白,“春笺丽和眉妩台现在在台上表演的……是我们流霞剑阁的七星霓裳剑舞。”
小梦一惊:“你是说……”
“但这是不可能的,”岳铭媚喃喃的道,“‘七星霓裳剑舞’从开始设计到最后成型,都非常的保密,除了师父和参加剑舞的七位师姐妹,以及帮着师父一同设计的甘玉书甘公子,其他人都不知晓,就连我们,也是在昨晚最后一次彩排时,才看过全貌。”
眉妩台一方,能够完整的舞出七星霓裳剑舞,那就绝不可能是昨晚才泄露出去的,否则根本连练习的时间都没有。换句话说,从开始的构思、设计,到中间的不断修改,始终有人在向眉妩台透露。
缓过气来的段十三娘,在众人的搀扶中坐起,茫然的看着周围的女弟子们,忽的瞳孔一缩:“雪槐呢?雪槐在哪里?”
岳铭媚等人错愕的看向周围,这才发现刚才还跟她们在一起的大师姐赵雪槐,这一刻竟然失去了踪影,吃惊的众女散开来寻找,却是怎么也无法找到。段十三娘再喷一口血,一阵颓然,有可能出卖她,把“七星霓裳剑舞”暗中透露给眉妩台的,只可能是她身边的这七名女弟子之一,虽然她怎么也难以相信,跟了自己这么久的这七人中,竟然有人会出卖自己,然而事实便是如此,她相不相信都已不成。
小梦吃惊的道:“眉妩台偷走了十三娘的剑舞?那,如果我们这边也上同样的剑舞……会怎么样?”就算没有什么经验,她也知道是不好的。
岳铭媚低声道:“就算不考虑其它问题,眉妩台在我们之前,大家看了新鲜惊艳,我们再演时,就成了模仿者。更何况,如果她们从一开始就盗走了我们的创意,那还能在这个基础上进一步修改,说不定比我们的还要更好。”
小梦急道:“那就跟大家说清楚,让大家知道眉妩台偷了十三娘的剑舞……”
其他女子亦是义愤填膺,有的说要去报官,有的说要请外头的众人主持公道。
段十三娘却是长长的叹一口气:“没用的……眉妩台既然敢这样做,那必定就不怕我们告官。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到底是她们偷了我们的,还是我们偷了她们的。雪槐已经被她们藏了起来,真要闹起来,说不定她反帮着眉妩台诬我们一口,说是我们盗用了眉妩台的剑舞。”
说话间,外头有两人大跨步的踏了进来,小梦道:“哥哥……”
走进来的两人,正是甘玉书与宁江。甘玉书道:“十三娘,为何‘七星霓裳剑舞’会被春笺丽和眉妩台用了去?”
段十三娘失魂落魄:“雪槐……怕是雪槐被眉妩台那边收买了!”
女弟子们彼此对望,方寸全乱,段十三娘自己亦是一筹莫展。甘玉书踱了两步,也只能叹一口气,一时间找不出有效办法。事情闹大,眉妩台一方早有准备,流霞剑阁仓促应对。忍气吞声,接下去的剑舞,到底是演还是不演?
演的话,眉妩台在前,她们在后,一旦弄成她们抄袭眉妩台,马上就是身败名裂。不演的话,等于是自动认输,既得罪了将她们邀请来的鲁仲老郡王和老郡王妃,也成为了京城里的笑柄,段十三娘与流霞剑阁的声望,将会就此一落千丈。
热锅上的蚂蚁般的等待间,外头眉妩台的剑舞已经结束,园林中传来轰然的掌声。接下来,本该是流霞剑阁上台布置道具,众人看着段十三娘,段十三娘手捂胸口,心口绞痛,竟是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这些日子辛辛苦苦做出的准备,和付出的心血,就这样放弃,实在是不甘心,尤其是想到刚才春笺丽过来的示威,根本就是有意看她们笑话,想到接下来春笺丽和眉妩台的猖狂,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子的结果。然而不放弃,她们又还能做什么?
那些不知所措的女弟子,暗中啜泣,整个院子里气氛压抑到顶点。
一名管家前来催促她们,让她们赶紧布置、上台。
甘玉书叹道:“应该还有其他准备好,但是没有机会上台的戏班,我去跟姑丈说说,看看能不能临时插进去一个。”转身踏步而出,过了一会儿,外头音乐响起,甘玉书匆匆走了进来:“成了……只是这最多只能拖延两刻钟的时间。”
像这样的夜宴,自然会多叫一两个梨园、戏班在台下准备,按着正常的进度,这些作为备用的梨园、戏班原本是没有机会上台的,但是现在甘玉书却不得不利用自己在郡王府的关系,让其中一个先去凑数。
虽然如此,外头却已传来一阵骚动,原本大家都在等着看段十三娘与春笺丽的剑舞之争,结果在两场剑舞之间,突然又插进了一场,一些心细的人,自然是会想着,难道流霞剑阁出了什么问题?
高台远处的幔帐之间,鲁仲老王妃疑惑的拿起手中的单子,左看右看,又招了一名侍女过来,让她到另一边询问。没过几下,那侍女会到她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老王妃摇头道:“又是玉书那孩子,他在搞什么名堂?”既然是自己的侄儿在背后安排,她也就没有过问。
鸾梅长公主坐在老王妃身边,好奇的看着老王妃手中的名单。老王妃笑道:“大约是舞台的布置出了点小篓子,我侄儿已经处理去了。”
另一头的院中,春笺丽在身边舞姬的帮助下,脱掉了霓裳,换上了她那身艳红如火的衣裳,随手拿起宝剑插在腰间,在众舞姬的簇拥下踏出院门,看着远处台上临时安插的戏曲,俏丽的嘴角,溢着嘲弄……看你们现在能够做什么。
流霞剑阁若是知难而退,将就此被眉妩台压住,再也无法翻身。若是她们非要将事情闹大,那更是遂了她的意,很快,流霞剑阁盗用、抄袭眉妩台创意的“人证”、“物证”就会被一个个的翻出,段十三娘将就此身败名裂。
不管对方如何选择,她们这一边都赢定了!!!
此时的流霞剑阁女弟子们,焦灼,不安,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度过而不知所措。
段十三娘心知自己,青春年华已经过去,剑舞被春笺丽压制,那是输人,将事情闹得大了,更是输阵,一口气堵在心里,竟是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岳铭媚等女弟子慌忙帮她抚背,一边安慰一边无声落泪。
小梦看着难过,扭头道:“哥哥,有没有办法帮帮她们?”对哥哥极是崇拜的小梦,已经有点把哥哥当神仙了。
第12章 《青铜仙人》
在小梦问话的时候,其他人下意识的,也都往宁江看了过来。
这倒不是因为她们真的寄希望于宁江,只是她们现在身处在最茫然,最失措的时刻,哪怕就是一根稻草在面前飘过,也下意识的就想将它抓住。
宁江心想,你们看着我做什么?这关我什么事了?
只是,虽然这不关他的事,但是看着妹妹那充满期待、仿佛只要他肯想办法,就一定有办法的眼神,却又让她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喂喂,小梦,你把我当神仙了?!
如果是其他人也就算了,自己的妹妹在这里求他,让他颇有一些头疼。
他无奈的摊了摊手:“办法也不是没有……”
竟然真的有办法?这一瞬间,仿佛在黑暗中陡然点亮的光芒,所有人都看着他来。
宁江耸了耸肩:“既然‘七星霓裳剑舞’不能用,那换成其它不就好了?”
甘玉书叹道:“宁兄弟,你这是说得轻巧啊,这等盛会,换成旧舞,既落了我姑丈姑母的脸面,也失了彩头。今日乃是元宵,还是新春,新春里用旧舞,说起来便不好听。如果说用新舞,这么一下子,却又哪来的新舞?要练也来不及了。”
宁江道:“所以,不但要换舞,还要换人!”
段十三娘、甘玉书本是要问“换谁”,结果不知怎的,就都往小梦看了去。
小梦双手合拢在胸前,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你、你们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
段十三娘与甘玉书对望一眼,宁小梦的剑舞,他们都是看过的。甘玉书心知,他虽然有家传的《射月剑谱》,自己在剑术上,也略有小成,但跟这个小姑娘比起来,那根本就是不够瞧。
段十三娘更是知道,宁小梦的剑技,本身也是一种剑舞,而且是出类拔萃,只能用“超凡”二字来形容的剑舞。她甚至觉得,如果宁小梦真的如她所说,是在前年八月方才开始练剑,以她现在的成就,那只能用“奇迹”两个字来形容。
如果,由小梦姑娘代替她登台……
意识到大家在想什么,小梦惊道:“我我……我不行的!”
段十三娘蓦地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小梦妹妹,这一次,真的只能指望你了!”她心知,这一次,流霞剑阁与眉妩台等于是当众较技,这一场若是输给了眉妩台,不但她将身败名裂,整个流霞剑阁也会受她连累,而小梦却是她此刻翻盘的唯一希望。
岳铭媚等,也都不甘心在今晚的元宵夜宴里,败给眉妩台,尤其是对方所用的,竟然是如此卑劣的手段。于是围着小梦,求她帮忙,毕竟小梦现在勉强也能算是她们流霞剑阁的人。
甘玉书却是沉吟一阵,道:“就算小梦姑娘上场,但是事前未曾有任何设计、排练,且有舞无乐,再加上背景设计,伴舞之人等等,一应缺欠……”
宁江笑道:“伴舞不需要就不需要了,对于我妹妹来说,所谓的伴舞反而是累赘。但是单靠我妹妹一人,的确是不行,所以还得有三个人帮忙。”
甘玉书道:“哪三个?”
宁江指了指他,指了指自己,又往外头指了指……
***
幔帐间,一名佩剑的女子匆匆走入,在其中一位飞凤冠、紫霞衣的美丽女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那美丽的女子讶异的看了佩剑女子一眼,轻柔起身,随着佩剑女子绕过竹林,来到后园一隅。
进入院中,鸾梅长公主一眼看到了宁江……明明这里有不少人,她也不知怎的,一眼就看到了他。
然后脸蛋蓦地就红了一红,大约是想起了刚才在外头,他一路盯着自己看时的情形。
在鸾梅长公主看到自己的那一刻,宁江就盯着她微笑,然后欣赏着她的脸红。
甘玉书轻咳一声:“宁兄弟,时间不多了!”你们这样看来看去,等下做什么都来不及了。
将鸾梅长公主领进来的,正是岳铭媚,将长公主领进来后,便开始向长公主解释所发生的事情。鸾梅长公主听到流霞剑阁的编舞被眉妩台盗用之事,亦是惊讶,看向甘玉书与段十三娘,道:“不知我又能够帮上什么忙?”她却不敢去看宁江。
然而甘玉书与段十三娘却是看着宁江来,等他吩咐。
宁江道:“小梦所学的剑谱,唤作《璇玑剑舞》,原本就是倚诗词而成的舞剑之技,然而单靠她一个人,当然是不行的,还得有舞美,有音乐。这个时候再去设计舞美,已经来不及了,所以,舞美这部分,就仰仗甘兄的文气了,以甘兄的本事,应该不在话下。”毕竟是能够将文气玩出花来的人。
甘玉书笑道:“你这是将我放在火上烤啊,可想而知,明天又不知多少御史等着弹劾我。”
宁江洒道:“难道还会比你在风月场地为了逗小姐们开心滥用文气更糟?”
甘玉书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道:“也罢,‘七星霓裳剑舞’的设计,原本就也有我的一部分功劳,就这般被人盗用,我也不甘心的很,我就帮这一趟。”
宁江又朝鸾梅长公主拱手一拜:“曲乐部分,就拜托长公主殿下了。”
一名侍女已经按着甘玉书的吩咐,将郡王府中最好的瑶琴取了过来,交给长公主。
鸾梅长公主抱着瑶琴,忧虑的道:“然而,应当选用什么曲调,又要如何配合小梦妹子的剑舞?”她心知,此事说说容易,即便是以往相互熟识的三人,在全无准备下陡然配合,也难以达到默契,更可况他们三人以往并不熟悉,她并不曾真正见过小梦的剑舞,与甘玉书也不过就是在各种席宴上见过几次,对这个形骸放荡,“将文气玩出花来”的甘家不肖子,也没有太多了解。
哪怕他们三人的剑、景、琴俱是出众,强行粘合在一处,多半也只是弄巧成拙,这就像上好的食材扔到一口锅里乱炖,得到的很可能不是美味,而是难以下咽的大杂烩。
甘玉书同样看着宁江,就算让他用文气来布景,却又让他从何入手?现在根本就是连最起码的尝试的时间都没有。
宁江却道:“你们要配合的不是小梦的剑舞,而是我的赋。”
鸾梅长公主与甘玉书一同看着他……赋?
宁江早已让人取来笔墨,坐在石桌边,刷刷刷刷,挥墨而就,写了满满一张纸,递了过去:“甘兄,你只要按着这首诗赋的意境设计舞美便可。长公主殿下,也请殿下同样以此赋的意境和节奏,挑选曲乐,小生在台上吟赋之时,还请殿下为小生配乐。”
甘玉书将诗赋接过,目光扫去,蓦地动容:“如此佳作,我以前却从未听闻……莫非是宁兄所做?”他的年纪原本就要比宁江大上许多,刚才也一直是以“宁兄弟”相称,此刻却已改成了“宁兄”而不自知。
宁江道:“不敢,只是游戏之作。”
甘玉书将诗赋交给鸾梅长公主,鸾梅长公主将它接过,一句句看去,纤纤玉手,微微颤动,竟是看得喜不自胜,沉迷于赋词之间,难以自拔。若非岳铭媚等人心急,推了她几下,怕是都难以醒来。
抬起头来,她悄悄的看了宁江一眼,美丽的眼眸,散着星光。
宁江道:“两位觉得如何?”
甘玉书笑道:“既然有此佳赋,某便以此赋意境布景,绝无问题。”
鸾梅长公主纤手轻拔耳边秀发,欣喜的道:“若按此赋意境选曲,不如用‘青铜仙人’?只要将曲调稍稍改上一些,拔高一个调子,便无问题。”
三人对望一眼,先是而笑。小梦茫然的看着他们……到底该怎么做?
【这一章较短,傍晚会补上一章。】
第13章 《碧落赋》
临时安插进去的表演,很快就结束了。
舞台的两边,就置着两盏花灯,其它都被撤下,舞台中央,在刻意制造的昏暗中,朦朦胧胧。
舞台外头,众人都在等待着流霞剑阁的剑舞,只是,适才春笺丽与眉妩台的表演实在是太过惊艳,超出流霞剑阁以往的任何一场剑舞。许多人已是想着,这一次,眉妩台恐怕是要一举超越流霞剑阁。
如果是在其它场合,哪怕是输上一阵,也未必有太大影响,然而此刻,在这里的,莫不是王公贵族、夫人千金,影响自然要比其它场合更加深远。段十三娘要是在这里输给了春笺丽,这“京城第一剑舞大家”的名号,自然非得让出不可。
另一边,角落里,春笺丽背着双手,那美丽的嘴角,带着略显刻薄的嘲弄。
在她看来,今晚可以说是胜负已分。
被杀个措手不及的段十三娘与流霞剑阁,已经毫无翻盘的可能。
而就是这个时候,神秘的琴声,在舞台右侧临时安置的屏风后,轻轻柔柔的响起。
春笺丽微微的蹙了蹙眉头……流霞剑阁竟然什么也不布置,就放了一面屏风,然后就开始出演?这是自暴自弃的么?
台外的观众,也全都安静了下来,期待着流霞剑阁的表演。虽然许多人已经开始认为,流霞剑阁今晚已是不可能胜过眉妩台,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今晚的“压轴戏”。
随着那天籁般的琴声,有人听出,那是升了一个调的《青铜仙人》,而弹琴之人,显然便藏在那屏风之后。那曲调由微而起,空空灵灵,带着一种无可捉摸的梦幻感。
一个少年的声音,在不可知的所在,随着那慢慢铺开的琴乐,琅琅响起:“散幽情於曩昔,凝浩思於典坟。太初与其太始,髙下混其未分。将视之而不见,欲听之而不闻……”
园林中的观众,为这不同以往的开场而屏息静气。当今世上,重文轻武,能够在这里的,无一不是精通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之人,这随着琴声而起的三段六句一出,众人便已听出不凡,或者说,单是这个开头,便已让许多擅长作赋之人自惭形秽。
春笺丽却是有些错愕,想着难道流霞剑阁知道不可能在剑舞上胜出,改用歌赋来应付了事不成?然而你是“剑阁”,又不是“诗阁”啊?还有这声音……铜州第一才子?
“爰及寥廓,其犹槖籥。轻清为天而氤氲,重浊为地而盘礴……”
随着那少年的吟赋声,一道光芒,在那昏昏暗暗的舞台上打开,犹如盘古从名为混沌的宇宙间劈开天地,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剑光在分开的天和地之间,横向拉开,一个美丽的少女,戴白色的面纱,穿着雪裳,在剑光斩开的浑浊间显现。
她不是段十三娘!虽然人们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那动人的感觉,配合着惊艳的诗句、美妙的琴音,以及那凭空而现、出人意料的舞美,还是在一瞬间,拨动了所有人的心灵。而那仿佛应天地而生,一剑斩开混浊的少女,以不可思议的动人,舞动了剑光。
那闪亮的剑光,来去如电,带着悦耳的剑响,光华绽放,剑花绽放。琴声变得急促,清莹秀澈,锵鸣金石。升上高处的浊气陡然绽,漫天花雨,飘飘奇彩。那美丽的少女,戴着神秘的面纱,在那景与乐中,翩翩起舞,浮光跃金,一剑万顷……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
“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
“其色清莹,其状冥寞,虽离娄明目兮,未能穷其形!”
“其体浩瀚,其势渺漫,纵夸父逐日兮,不能穷其畔!”
少年的吟诵声,充满着神秘的节奏感,字字珠玑。少女犹如踏着诗歌而舞,时而静如处子,时而动如脱兔。万千花朵随着她不断的旋转,少女的剑光如同天河一般铺开,这些花就像是飘在银河上的星花,漫空飞卷。天籁一般的琴音与她的剑响交织,犹如珠玉落盘,铿铿锵锵。
园林中的观众,连大气都不敢喘。角落里的春笺丽,看得目瞪口呆。另一边的王公世子之间,名为宋俊哲的男子一眼就认出了台上舞剑的少女,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膛目结舌的同时,心脏怦怦怦的乱跳。
忽的,台上的剑舞,犹如爆开的火焰一般,变得更加的壮丽。剑气挥洒,上冲斗府,配合着不断扩散的舞美,以仙乐齐天般的曲调,衔远山,吞湟河,浩浩荡荡,横无崖际,阴风怒号,浊浪排空,上下天光,气吞万里……
“浮沧海兮气浑,映青山兮色乱。为万物之羣首,作众材之壮观。”
“至妙至极,至神至虚。莫能测其末,莫能定其初。”
实际上,以小梦的剑舞,虽然了得,却无法与那一波又一波的景、以及一浪高于一浪的乐进行配合,而在这么多人的面前,上台表演,也不免会有些怯场。然而,她现在只认准了哥哥的声音,景也好,乐也好,人也好,物也好,全都已被她忘怀。
就像是在家中练习剑舞时一边,哥哥念诗,自己舞剑,自自然然,其乐无穷。至于其它所有的一切,都已不被她放在心上。
甘玉书与长公主,一个是二甲进士,一个是天之娇女,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出类拔萃。他们并没有去看小梦姑娘的剑舞,他们只是按着那少年写出的,足以名垂千古的诗赋,铺景,起调,任意挥洒,驰骋纵横。景、乐、舞……在少年那犹如大型演唱会的指挥家一般的朗诵声中,完美的协调在一起,玄之又玄,妙不可言,一气呵成,天衣无缝。
“这不可能……”春笺丽看着台上那惊艳到连她也为之心动的剑舞,喃喃自语。
在她的身后,眉妩台的那些舞姬,亦是看得落魄失魂,全然不知所措……
“五石难补,九野环舒。星辰丽之而照耀,日月凭之而居诸。非吾人之所仰,实列仙之攸居。尔乃遗尘俗,务遐躅。养空栖无,惩忿窒欲。陵清髙而自逺,振羽衣以相属……”
赋未绝,舞惊艳,弦铮铮,景铺陈,超鸿蒙,混希夷,洋洋洒洒,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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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翟楚贤.《碧落赋》)
第14章 尔其动也……
“七日王君,永别缑山之上;千年丁令,暂下辽水之曲。别有懐眞俗外,流念仙家。抚龟鹤而增感,顾蜉蝣而自嗟……”
宁江所朗诵的,乃是另一个世界里唐朝翟楚贤的《碧落赋》。每一篇能够流传千古的诗与赋,都必定有他的独特之处。而这首《碧落赋》能够流传千年,并深受古龙、黄鹰等诸多知名武侠作家的喜爱,在书中多次引用,其出众之处,自然是不用多说。
更重要的是,它一洗上千年来,以幽怨、牢骚为主的婉约做派,气势恢宏,豪迈壮丽,所引用的典藉,又都是先秦之前的著名典故,单以此赋,就已经让台下的每一个行家如痴如醉。
小梦的剑舞,即便是连有着“京城第一剑舞大家”之称的段十三娘,都自惭形秽,此刻舞将起来,如同螭龙游走,剑光铺卷开来,惊得台下众人尽皆色变。再配上鸾梅长公主的琴声、以及甘玉书的花景,想要不让人震撼都难。
“乃鍊心清志,洗烦荡邪。凝魂於秘术,驰妙於餐霞。云梯非逺,天路还賖。情恒寄於緜邈,愿有托於灵槎!”
宁江一口气将剩下的赋词全都念了出来,小梦踏诗而舞,轰的一声,剑气骤然炸裂,炸出万树千花,再快速一收。
花舞散开,琴声消退。台上的戴纱少女倒持宝剑,轻盈的一个鞠躬,往左侧下了台去。台上,众人依旧久久不能出声,每一个人都在回味着那让人流连忘返的诗赋、剑舞、琴乐、花舞,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人反映过来,喝彩之声轰鸣,不绝于耳。
另一边的角落里,春笺丽与眉妩台的其它人彼此对望一眼,都有些失魂落魄。
夜宴的最后一场戏,也就是压轴戏之后的“大轴戏”。
虽然唤做“大轴戏”,实际上除了热闹并没有什么其它东西。宾客们在大轴戏时,纷纷起身,向主人家告辞,故而又称作“送客戏”。
然而今晚的送客戏里,宾客们却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纷纷讨论着刚才的剑舞表演。眉妩台的表演已经是绝妙,然而流霞剑阁的演出,在他们看来,却是空前绝后,以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更有人要将表演者请出,与众人一见。只是,很快,出来的不是刚才剑舞的少女,而是段十三娘。段十三娘按着宁江的吩咐,并没有说出小梦的名字,只是微笑的告诉大家,刚才那位少女,是她新结识的义妹,因她剑舞出众,还胜于己,于是便特意请了她,代表流霞剑阁参加此次出演。
众宾客更是无论如何,想要将那位神秘少女请出,段十三娘却是怎也不肯,只说那少女是流霞剑阁的客卿,她不肯出来,自己也没有什么办法。内中,河项郡王府世子宋俊哲其实已认出了戴面纱的小梦,只是恨不能将小梦收为禁脔的他,自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这时,又有人问起刚才的诗赋是何人所作?这个段十三娘却不隐瞒,悠然道:“此赋乃是铜州第一才子、宁江宁解元的新赋《碧落赋》。为了今晚的出演,妾身多次请他帮忙作赋,他俱是不肯,后来闻得妾身的女弟子岳铭媚在长公主身边服侍,于是便说,若能请得长公主,他便愿当众作赋,于是妾身便又请了长公主。”
众人这才知道,刚才在屏风后弹琴的竟然是鸾梅长公主,而吟赋的却是铜州第一才子,更是哄然。
既然请了段十三娘,自然也要将眉妩台的台柱春笺丽一同请出。段十三娘却是拉着春笺丽的手,微笑道:“若非妹子给的压力太大,也难有今日之舞,这场剑舞,亦有妹子的一份功劳。”
春笺丽牵强地笑了一笑,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后园之中,女弟子们纷纷拉着小梦的手,赞个不停。
宁江却是盯着鸾梅长公主,看个不停。在他的注视下,鸾梅长公主抱着瑶琴,低着脑袋,红着脸儿,竟是不敢抬头。
远处的甘玉书,看看这边,看看那边,发现自己没人理,负手感叹……为什么就我一个,既没被一群妹子围,也没有漂亮妹子看?
鸾梅长公主被宁江看得怪难为情,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小小声的说道:“公子的《碧落赋》……我很喜欢。”
宁江却是认真的注视着她的脸,轻轻的道:“我也很喜欢!”
这一下,鸾梅长公主的脸红得更透了。
啪的一声,另一边的甘玉书打开折扇,无奈摇头……这等撩妹绝技,我果然只能写个“服”字。
……
***
散宴之后,各自回到家中,一夜无话。
第二日上午,宁江进入国子学府,一路上,先是有许多以往他并不怎么熟识的学子,向他打着招呼。
到了国子学府里,看到了郑贤、甘烈等人,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中,透着一些古怪,显然,昨晚他们把宁江骗进花好楼,结果他们前脚刚走,后脚宁江就凭空消失,他们也不知道宁江到底有没有看穿他们的用心,一时间,过来与他打招呼不是,不过来与他打招呼也不是。
上课的时候,外舍博士律雪松拿着圣贤书,在台上讲着,忽的,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背着双手,慢慢的踱到门口,往里头看了看。
律博士赶紧放下书,上前拱手弯腰:“祭酒大人!”
那老者看了律博士一眼:“今天……宁江怎的没在外头站着?”
律博士心中一个咯噔,想着那宁江小子真的搭上了祭酒?这是我前几次有事没事就找宁小子麻烦,所以你跑来敲打我了?只是,您老要为宁江做后台,您早点说啊?您不说我怎么知道?您要是早点说,我哪里还敢去为难他?
于是赶紧道:“宁江近来用功苦读,学问大为精进,且品德兼优,为诸生之榜样,更……”
老者摆摆手:“让他出去站着吧!”
律博士一个错愕:“可是……可是他今天没犯什么错啊?”
“没事,没事,让他出去站着……我好跟他说说话!”老者背着双手,转过身,慢慢的往广场走去,“反正他在你这里,你也教不了他什么!”
律博士滞了一滞,整个脸都黑了,又不敢顶撞那老者,三两步来到宁江面前,低声道:“还不出去?”
宁江很无辜的看着他:“可是……我今天没犯错啊?”
律博士的脸更加的黑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狠狠的瞪了宁江一眼:“出去……站着!”
宁江起身出门,来到广场上,对着那白发白须的老者拱手施礼:“学生见过祭酒大人。”
他当然早已知道,这老者便是国子学府的最高官员……国子学祭酒游贤游老。
游老笑道:“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其色清莹,其状冥寞,虽离娄明目兮,未能穷其形;其体浩瀚,其势渺漫,纵夸父逐日兮,不能穷其畔……好一首《碧落赋》,老夫读赋多年,还未见过如此壮丽华美之杰作。比之其他少年‘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惺惺之作,高上千倍万倍,亦是不止。”
宁江自然知道,昨晚的那一场剑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他是最大赢家。道理很简单,这个年代没有摄影机,没有播放机,剑舞也好,曲乐也好,除非真的亲眼见过、听过,那便只能口口相传。
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公孙大娘和裴旻,他们的剑舞之妙,虽然有口皆碑,但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后世之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昨晚那“神秘少女”的剑舞,以及绮梦的琴技,毫无疑问,将会作为京城里的一段佳话传播开来,但因为,除了真正参加了郡王府的夜宴的那些人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其他人也只能“听说”罢了。
但是诗赋却是实打实的,在他今天踏入国子学府时,就已经看到许多人在那传抄。这就像在另一个世界里,公孙大娘也好,裴旻也好,他们的声名,更像是镜中花,水中月。李白与杜甫的诗作,却是后世的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同身受的。
之因为,公孙大娘与裴旻将军的剑舞,后人终究并没有亲眼见到,而李杜的诗作却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目睹并亲身感受的。
也正因此,昨晚的出演,令他的声名实打实的水涨船高。当然,因为晓梦与“神秘少女”属于佳人,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将成为京城的才子们所津津乐道的话题,至于甘玉书……他还是先搞定毫无疑问会在今天拿着圣贤书批他滥用文气的御史再说吧。
大概是因为,就像另一个世界里的晚唐一样,这个世界的诗赋进入了一个死胡同般的阶段,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佳作问世,《碧落赋》一出,昊京的学子们竟是争相抄诵,京城一时为之纸贵。
对于宁江来说,他的目的原本就是明年的泰山封禅,这样的声名,对他的计划自然是有帮助的。虽然此刻的他,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莫大危机。
二月初四,也就是宁江在鲁仲郡王府“才动京华”的半个月后,长河以南,远在铜州的崆山……陨石天降!!!
【傍晚会再补一章!】
第15章 罪己诏
崆山天灾的消息传来的前几天里,宁江做了一件事。
那一天,路知远带酒找上了他,希望他能够将妹妹小梦,嫁给河项郡王府世子为妾。
虽然是为妾,但路知远告诉宁江,河项郡王府世子一再保证,日后一定会将小梦扶为正室,甚至不惜为此写下字据。
宋俊哲对小梦,的确是动了真情,他甚至为此,向其父请求,想要河项郡王同意他娶小梦,其结果当然是……被痛骂一顿。
宋俊哲是皇室,他将来娶的,必须是名门千金……高锁宁氏算什么名门?不过就是个乡下小财主。
就算宁江将来真的中了进士,他的妹妹也没有资格嫁入郡王府。要知道,宋俊哲可是王长子,按照世袭递降的原则,他父亲是郡王,他自己将来至少也能够做个国公。一个进士的妹妹,就想成为国公的正妻?
从这一点来说,宋俊哲硬着头皮,去请求父亲允婚,的确是下了莫大勇气的。然而,若是宁江真的金榜题名,那他的妹妹,最多最多也只是勉强够格……而且还是非常非常勉强的那种。
何况宁江现在还只是个举人?
但是宋俊哲根本不敢等到宁江金榜题名……太后还在等着有人娶她那个嫁不出去的宝贝女儿呢。
最终,宋俊哲只能让路知远帮他做媒,请宁江让妹妹给他作妾,并一再保证,将来一定会把小梦扶正。
对此,宁江只回了七个字……虎妹焉得嫁犬子?
当天晚上,宋俊哲怒摔杯壶,发誓将来一定要让宁江好看。
宁江自然是毫不在乎……不要说宋俊哲将来只是一个国公,哪怕他做了皇帝,那又如何?
对此全不在意的宁江,继续读书,准备着快要到来的会试,然后……崆山天灾的消息传来。
与去年的岳湖天灾一般,一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崆山毁了一半,紧靠崆山的落雁湖尽毁,靠近崆山的郡学受到气浪波及,房倒屋塌。
一天之后,铜州城外的一个村子,全村人被屠,凶手是谁,无人知晓,只是找到了野兽的痕迹。
在这个讲究“天人感应”的时代里,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入了京城,朝廷震动。天子急招公卿、大儒、司天监等商量,却无人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归结于“君臣错位,天地不宁”,众臣沐浴更衣,持斋半月,天子下罪己诏,并将原定于明年夏天的泰山封禅,提前到明年正月。
连着两场都是发生在铜州,铜州太守、临江知府等,尽皆罢官,永不录用,连带着一向清廉公正的典宏,也被这场意外之变牵连。
虽然这两场天灾,闹得朝野上下人心不安,但真正被震撼住的,却是宁江!
他不记得上一世里,崆山与落雁湖有没有被陨石砸毁,但是天子下罪己诏、泰山封禅提前到正月……这个是绝对没有出现的。
岳湖、崆山……全都是他去过的地方。
这是意外……还是巧合?
上一次,一个怪物从陨石砸落后的岳湖走出,这一次……会是什么?
宁江很想回到铜州,把这件事情弄个究竟。他隐隐觉得,自己弄错了什么。
在以“破虚空”重生之后,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的迷茫,对自己生出如此强烈的怀疑。
他甚至开始想着,自己的一整套计划,或许全都是错的?
但是,他最终没有回头,因为,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所以,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要继续走下去。
而且,就算回到了铜州,恐怕也什么都弄不清楚。想要更清晰的掌握住这些,不是回去,而是要从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待这一整件事情,以及它所产生的惊人的蝴蝶效应,最好的办法是……入翰林院。
翰林院是为天子起草诏书、管理六曹章奏、兼任天子顾问的地方,唯有进入了翰林院,他才能够从更高的角度俯视全局。
而要直接进入翰林院,他必需要在殿试中名登“三甲”,单是考虑到这点,他就必须继续按着自己的计划走……虽然他已经无法弄清自己的计划到底是对是错。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宁江强迫自己,先将岳湖和崆山的两场天灾放在脑后,暂时不去想他。
继续以会试为目标的同时,宁江也在关注着,秦坎与秦无颜在京城组建的情报组织的进展。
秦坎发展出了一个以走卒、车夫、船夫等等底层小人物为主的小帮会。然而,这个原本以为只要用钱撒就不会太难的计划,也受到了强大的阻碍,那个阻碍就是……全清派!
“京城里的小帮会,或明或暗的,全都受到了全清派的控制,”秦坎向他说道,“僵尸门、五虎门、染水小盐帮、贞吉观等等,无一例外。更有甚着,但凡有不愿被掣肘的帮会,都会受到打压,比如五雷观,原本也是一个颇有声望的道教名门,与全清派生出冲突之后,五雷观观主的女儿突然被人奸杀,至今找不到凶手,五雷观主失心疯后,落湖而死,五雷观落在了全清派手中。赫冲门与僵尸门一般,同样也是以死尸客栈、义庄为主要生意的下九流门派,因为不肯像僵尸门一般,投向全清派,结果不知怎的,赫冲门门主突然因犯事被捕,关入大牢,赫冲门在与僵尸门的斗争中,惨败收场,黯然退出京城。在这些冲突中,全清派从来没有明着出手,都最后的结果,都是这些帮会,或明或暗的被它控制,而目前还没有被控制的那些帮会,也都岌岌可危……”
宁江沉吟道:“全清派不过是这几年里才开始冒出,竟然会有这般能量?”能够在京城这种地方混的,哪怕是个小帮派,也必定有着它的生存之道,竟然会被全清派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或是横扫,或是控制,的确是让他诧异。
秦坎道:“我们在京城组建的小帮派,才刚刚有了雏形,就受到了其它帮会的打压。京城的外城里,存在着好几个下九流的小帮会,掌握着这些小帮会的,唤作鲍青,他乃是贞吉观贞恒道长之子,贞吉观的背后,同样也是全清派!”
宁江心想……又是那个鲍青?
第16章 三月三……
江湖与朝堂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这一点,就算是京城也不例外。
虽然每一个能够在京城崛起的帮派,它的背后,或明或暗的,都会有某个朝堂上的大人物的支持。然而,就算是那些大人物,对这些江湖帮派,其实也未必真的有多少在意。
毕竟,像这样的江湖帮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既然除是除不掉的,那么,只要维持着一定的均衡,让它们不闹事就好。
此外,虽然每一个能够在京城崛起的帮派,背后都有大人物的支持。但是同样的,那些大人物在捞取一定的好处的同时,也不敢与这些帮派有太多的牵连。不管是“结交匪类”还是“暗养奸类意图不轨”,这都是承担不起的指责,儒官们洁身自好,武将们自然更不用说,结交江湖帮派那几乎是图谋造反的同义词。
也正因此,对于那些斩之不尽的江湖帮派,朝堂更多的是一种“当它们不存在”的态度,不管你们背后如何龌龊肮脏,只要不影响我们朝堂上的高官粉饰太.平就行。
但是宁江却是知道,像这样的江湖帮派,只要好好利用,可以发挥的作用绝对不小。当然,他自己绝对不能去碰,只要他还想要参加科考,就绝不能去跟那些亡命之徒打交道,这也是他把此事,交给秦坎和秦无颜,让他们暗地里来做的原因。
却没有想到,京城里的江湖,比他所想的,水还更深。
对此,宁江先谈秦坎与秦无颜暂缓发展,以免打草惊蛇,却将这几年,因为全清派的急速扩张而被迫害的帮派先行查出,悄悄联络,却不轻举妄动。此外,他更是拿出了三套不同的功法,分别交给秦坎、秦无颜、秦小丫儿三人,让他们各自修炼。
到了二月底,“空流鬼”秦泽也从罗结陵前来京城,秦抱朴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活到夏天。
在得知义父去世的消息后,秦坎、秦无颜、秦小丫儿俱是难过。
宁江同样给了秦泽一套功法,让秦泽自行修炼,然后让秦泽与秦坎一同组建帮会,监视全清派动向,却将秦无颜调回了自己身边,让她教小梦一些易容相关的知识,不要求小梦自己会易容,只要求在秦无颜帮她易容之后,小梦自己可以通过嗓音变化、动作变化等细节,让人认不出她来。
此外,宁江又让小梦去练了一套鸳鸯刀,然后让她不要在人前用出,只是作为备用。
对于去年底,发现京城里有人将各地帅臣的名单、兵力等等重要资料,透露给西岭鹋哥等事,宁江也开始详细解释给妹妹听。他知道,有许多东西妹妹还不理解,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够一辈子单纯下去。
然而,莫名其妙出现的崆山天灾,带给了他强大的压迫感,考虑到人活一世,总会有意外发生,除了不断加强妹妹自身的实力之外,他必须要让妹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教给妹妹一些基本的江湖常识。
虽然,他真的希望能够为妹妹编织一个童话般的梦境,不用去见识世界的黑暗,然而,在犹豫了许久后,他还是驱从于自己的理智而不是感情,自己总有照顾不到妹妹的时候,所以,必须要让她知道什么是现实……甚至,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无法回到妹妹的身边……妹妹自己也要能够坚强地活下去!!!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在这个天气渐暖,到处都是花娇柳媚的二月里,除了崆山天灾带来的震撼,以及在暗地里悄悄组建帮派的计划,因为全清派的强势而受阻,总体来说,并没有发生太多的事。
被拒绝后的宋俊哲,再没有来纠缠小梦。因为国子祭酒游老对宁江似有若无的照顾,律博士等人,也不敢再为难宁江。宁江自己,也因为那一首《碧落赋》,名动京华,又抄了几首诗后,在诸学子中风头更劲。
到了二月底、三月初,一批批学子,从天下各州齐赴京城,京城里的学子越来越多,越来越热闹。
京城里的“江湖”,也在这个时间段,宛如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般,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惹是生非,便连全清派,也停止了它的急速扩张。
春闱是大周王朝三年一度之大事,启封府、巡检司全都在这个时候动了起来,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于京城闹事。不要说是帮派混战,抢地盘,哪怕只是小小的街头打斗,都有可能引来启封府尹的亲自关注,惹得京城的三法司衙门高手尽出,如果出了命案,哪怕死的只是升斗小民,启封府尹、巡检总司的大小官员,那都是拿着自己的乌纱帽来破案。
在这个时候,敢来京城找麻烦的人,朝廷不介意让他全家上下都再也无法找麻烦。
三月初三这一天,是妹妹的生日。
这一日里,京城里人山人海,一片热闹。
毕竟,这是华夏最古老同时也是最传统的节日,远比中秋、端午等等,还要古老。对于儒门来说,这是官方的祭祖之日,这个“祖”指的是轩辕黄帝,对于道门来说,这是真武大帝的生日,对于民间的普通老百姓来说,这是西王母举办蟠桃会的日子,对于宁江来说,这是“会男女”的好日子……呃,好吧,“三月初三会男女”被儒教视作陋习,早就已经取消了。
而且妹妹的生日比“会男女”更重要……虽然宁江其实也没有真正的会过男女。
话又说回来,儒家不是一向推崇周礼么?明明三月初三会男女、打野战也是周礼的一部分,怎么就成陋习了呢?
虽然已经不再有“会男女”的陋习,但三月初三这一天,仍然是春游的好日子。即便是参加春闱的学子们,也都会在这一天放下书卷,呼朋唤友,到郊外踏春。
宁江让秦无颜扮成船女模样,划着一艘小船,沿着染水逆流而上,出了水门。沿途,或是画舫游荡,或是轻舟来去。不时有欢声笑语,歌乐琴声,亦有青年才俊在船头摇头晃脑,翩跹佳人掩面而笑。
跟另一个世界的明清时期不同,这个世界,对女子的束缚,虽然没有汉、唐时期那般放荡,却也谈不上禁锢。在儒教掌握的天下,各种规矩是免不了的,但毕竟没有出上一个女人偏要为难女人的曹大家。
这个世界的男女之防,大抵上如同另一个世界的两晋,甚至还要松些,闺中女子外出游玩,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郡主、县主之类在京城这种地方,时不时的也总能撞上一个。
当然,来自于名门世家的夫人、千金,往往会戴上面纱,然而因为大多用的是轻纱,实际上也不过就是象征性的东西,是美是丑,其实一眼就能看出。
宁江身穿绫罗,头戴皮牟,手中拿着一支折扇,不过并未打开。小梦穿的则是一件蜜合色的束胸襦裙。
所有襦裙都是上下分体式的,只不过普通襦裙,裙子是系在腰间,上衣很长,足以没过香臀,将裙子覆住半截,裙口系在上衣内头,外头绳绦系腰,这样的襦衣,上衣与下裳的配色比较重要,要有明显的对比,而又不失格调。
此外,也有上衣较短,只到小蛮腰的,这种情况,上衣与下裳通常都是选用同一颜色,在腰间缠绕阔带,衣摆与裙子的系腰都在阔带里,从外头看去,倒有点像是连衣裙。
小梦此刻所穿的这种束胸长裙,裙子却是系在胸口,绳结打在腋下,上衣很短,或者直接就叫做短衣,衬在了裙口内,因为裙子高得连胸脯也一同罩住,故而唤作“束胸襦裙”,又称作“齐胸襦裙”,在另一个世界里的隋唐时期最为流行,但凡是隋唐时期的电视又或电影里,都能见到。
因为穿的原本就是齐胸襦裙,自然不用再内衬抹胸,小梦又在外头披了件天青色的半臂,然后在腰间系上宫绦,斜插了一口宝剑,看上去,有着另类的娇媚,一路上,倒也吸引了许多“才子”的注意力。
他们登了岸,在京城周围的名胜古迹游玩了一阵,中午时,便在野外铺了席子,吃了点心。下午时,天气慢慢的有些热了。他们下了山,正往染水走去,忽的,远处有人唤道:“那不是宁解元么?”
宁江扭头看去,发现那边的石亭下,有几名男女在那儿聚会,呼唤他的,竟然是鲍青,在他的身边,居然还有眉妩台的台柱春笺丽。
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里遇到鲍青与春笺丽,只是,真正让宁江在意的,却是他们身后,同样往这般看过来的一名男子。那男子三十多岁,一脸严肃,犹如鹤立鸡群一般,气度非凡。
既然对面已经唤了过来,宁江只好带着妹妹,走了过去。虽然这也不过就是第二次见面,鲍青却像是老熟人一般,牵着他的手,满面笑容的与他说话,又将他介绍个其他人。知道这少年便是作出《碧落赋》,使得京城为之纸贵的铜州第一才子,其他人也都纷纷看着他来。
鲍青一一为他介绍过,说到那鹤立鸡群一般的男子时,道:“这位便是前科状元阎冠玉阎先生!”
宁江心中一动,已经知道,这阎冠玉便是去年在铜州,藏在墙后对他发出文气之人,此刻却是装作不知,拱手道声久仰。阎冠玉倨傲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春笺丽却是春风满面的牵着小梦的手:“这位妹子,就是在今年鲁仲郡王府里,代替十三娘舞剑的‘璇玑侠女’吧?”
这一下子,包括阎冠玉在内,人人都往小梦看了过来。
元宵夜宴中,那神秘少女一舞动京华,连隐隐要取代段十三娘成为京城第一剑舞大家的春笺丽,都被压住一头,而事后,段十三娘却是怎么都不肯说出那神秘少女是谁。虽然如此,宁江还是先帮妹妹取了一个“璇玑侠女”的外号,让流霞剑阁的那些女弟子帮忙宣传一下,毕竟,他不取,其他人也会帮着取,总不可能日后大家一说到那神秘少女,就“那个谁谁谁”吧,既然外号总是避免不了,那不如自己先取好来。
至于现在被春笺丽一眼认出,宁江并不觉得有多奇怪,毕竟流霞剑阁里的女弟子基本上都知道“璇玑侠女”的真实身份,有心人想要查探,总是查得出来,更可况流霞剑阁的大弟子赵雪槐,可是叛逃到眉妩台去了。
在春笺丽说出这少女就是“璇玑侠女”时,其他人自是忍不住往她们看了过来。此刻,两个少女站在一起,春笺丽依旧是一身艳红,如同夏天一般鲜艳,小梦却是蜜合色的齐胸襦裙、外罩天青色半臂,如同春天一般娇媚。两个人各有胜场,且又都在腰间插着宝剑,闭月羞花,花容月貌,的确是这阳春三月的野外间,最好的风景。
鲍青眯眼看着小梦,微笑道:“这位,莫非就是令妹?”
宁江淡淡的道:“正是舍妹!”也不想跟这些人打太多交道,拱了拱手:“时间不早,我与舍妹还要回城,就不叨扰众位了。”
春笺丽牵着小梦,笑道:“我对令妹一见如故,不如送你们一程,路上也好向妹子请教一下剑舞之道。”
宁江不置可否,小梦见对方这般热情,一时也不好拒绝。当下,宁江便向其他人告辞离去,春笺丽一边牵着小梦的手,一边与她说说笑笑,往远处的染水走去。就这般,一直来到河边,渔女打扮的秦无颜早已等在那里。宁江上前,让秦无颜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绳索。
而这个时候,依旧牵着小梦的手的春笺丽,扭过头来,微笑的看着小梦,没有人注意到,一滴血珠,沿着她光滑的手臂滑落,往小梦白嫩的皓腕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