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十一章 憋不住的一团火
慕冬儿的脸色越来越红,神情凶猛,像是被人当面抢走食物的小兽,鞭子舞得飞快,如同纠缠在一起的红黑两条小龙在围着他旋转,饶是如此,他还是渐显不支,那五团寒光步步紧逼,离他只有六七尺远。
“慕冬儿,别硬撑了,向我道歉,我可以饶你不死。”申继先总算挣回颜面,打算到此为止了,这是杨清音的儿子,他不会真下死手。
秃子夹在鞭子和寒光之间,束手束脚,哼哼两声,想要出手,却被慕冬儿喝住,“秃子别动,我能打过申老头儿,他想让我道歉,哼,我要让他下跪。”
道士的亲情也就那么一点,如果杨清音在这里,申继先或许还会多考虑一些,面对从未加入道统的慕冬儿,他的忍耐有限,低哼一声,催动寒光发起更猛烈的攻势,但是仍遵守规则,从不进攻秃子。
秃子与慕冬儿背靠背,相当于为他挡住了一部分攻势。
飞飞小声对慕行秋说:“不能让冬儿发怒。”
“怎么?”
“他……”
飞飞正想着如何委婉地说出真实情况,不远处的石亘却已抢先说:“申道友,不可逼得太紧,慕冬儿曾经入魔,魔念去除得怕是不太干净,说不定又会回来。”
严格来说,慕冬儿只是被魔种侵袭,受魔种控制,他以赤子之心挡住了魔念,保住了一线清明,但是在外人看来,他当初在皇京的表现与入魔无异。
飞飞愤怒地看向石亘,对方表面上是为慕冬儿求情,其实是当众揭发漏洞,他只好对慕行秋点点头,“冬儿不会入魔,但是有情绪失控的危险,就因为这个,灵王才没有管得太严。”
“原来如此。”慕行秋终于明白自己的儿子为何如此骄纵。他看得更仔细一些,越来越觉得慕冬儿的法术另有玄机,“偶尔失控一次也无妨。”
“什、什么?”飞飞大惊失色,如果这是正常的妖师。他有再多的怀疑也会憋在心里,可这是失去记忆的慕行秋,“你真的……明白……”
“看得太明白反而失去真相。”慕行秋说,法术在他眼里与在别人眼里截然不同:普通人要么一无所见,要么以为是狂暴的自然现象;散修看到的是模糊不清的浮光。知道那是法术,却无从躲避与反抗;道士看到的是一条条清晰的法术,或避或接,就跟战场上刀来剑往一般;慕行秋看到的景象与普通人和散修差不多,在心中却多了一层感受,它们像琴弦一样拨动,奏出不同的曲子,他能分辨好坏,却不能说是“看到”。
慕冬儿的法术是一首杂乱的曲子,各种乐器吵闹不休。只有一件例外,它总是充当背景音,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可它从不间断,对于灵敏的耳朵的来说总是存在,它压抑着、等待着,要在一个适当的时刻压过其它的所有乐器。
慕行秋也在等,甚至有一点小小的兴奋。
飞飞看出了他的兴奋,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申继先本不想将慕冬儿逼得入魔。可是余光扫来马妖不以为然的神情,他改了主意,手上加强攻势,嘴上说道:“小家伙。杨清音对你有失管束,只好由我代劳,申杨两家同为道统大族,多年联姻,算是一家。你虽然姓慕,也算是半个杨家人。我不能让你丢两家的脸面。”
慕冬儿气得哇哇直叫,鞭子舞得更快更狠,却腾不出精力说话。
观战的杨阔很快也明白过来,他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对慕行秋说:“马妖,替你撑腰的人就要一败涂地,你若是还在乎在他的存亡,就快点交出元婴,说出施含元的下落。”
“不急,反败为胜的事情也不是没有。”慕行秋的声音里的确没有半点急切,杨阔狠狠地瞪一眼,他不知道这两人是父子,却也觉得马妖太过薄情寡义。
飞飞忍不住召出自己的宝珠,另一边的杨阔也严阵以待,他瞧不起这只小妖,却不允许以二敌一的事情发生。
飞飞只是亮了一下宝珠,马上又收了起来,因为他总算看到令人安心的一点表示:慕行秋右手五指轻轻靠在柳条筐上,慢慢地移动、敲打,像是无意识的动作,又像是在写什么。
石亘也瞧见了,笑道:“申、杨二位道友,你们可要小心,万一施含元就在附近,你们这些人无异于群羊入虎穴,一个也逃不掉啊,哈哈。”
申继先不理他,杨阔道:“我们敢来,自然就不怕他,反倒是你,多给自己准备一点运气吧。”
石亘笑吟吟地也不生气,长叹一声,“真是奇怪,原先不觉得道士之心有多重要,现在才明白,它就是道士的脸面啊,瞧瞧,一旦没了它,连咱们这些注神道士也跟凡夫俗子一样面目可憎。”
杨阔既想发怒,又要压抑怒火,脸上表情变得很怪,石亘笑得更从容了,他只遗憾自己不是念心科道士,无法从这种人心挑拨中收获更多好处。
“如果你心里有数的话,就让秃子回来,他在那里太危险。”飞飞说。
秃子紧紧靠着慕冬儿,对围着两人旋转不已的五团光越来越不喜欢,眉头紧皱,也快要忍不住发怒了。
慕行秋抬手招了一下,正想着怎么开口,秃子却已看到他的手势,二话没说就飞了过来,五团寒光如同密织的纱网,他一点也不在乎,抬手挡在脸前,说出来就出来了,寒光眨眼间击中他的身体至少一百次,只是让他轻轻摇晃了几下,连个红点都没留下。
秃子一副呆相,比慕冬儿还不起眼,居然能挡住注神道士的强大攻势,围观众人都吓了一跳,只有几名道士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石亘反而不吱声了,杨阔大声道:“好一只邪妖,拿妖器当身体。”
这总算解释了秃子为何轻易地全身而退,妖族对法术的抵抗力天生较强一些,以妖器炼身,自然会更强一些,道统有专门针对妖族的法术,申继先发出的五道寒光却不是。
杨阔还是多看了秃子两眼,注神道士的法术就算随意而发,也没有几只妖族能挡住,这个傻乎乎的妖实在邪门。
秃子毫不留意别人的目光,径直飞到慕行秋身边,笑呵呵地说:“你怎么不上去打架啊?”
慕行秋还以微笑,虽然对这张面孔没有印象,却不觉完全陌生,连他奇怪的问话也不觉突兀,“还没轮到我。”
飞飞终究不能完全相信失忆的慕行秋,秃子也被招回来,前方更无依靠,他紧盯慕冬儿的一举一动,突然说:“他坚持不住了!”
慕冬儿从母亲那里受到过严厉的提醒,务必要控制情绪,不可再让魔念趁虚而入,可他心高心傲,受不得败绩,更受不得言语撩拨,心中怒火越烧越盛,连秃子离去都不知道。
飞飞话音未落,慕冬儿发出一声低沉的吼叫,与他的年龄与平时的声音全不相称,更像是成年的狮虎。
山顶上,符箓师毛不破的狮子坐骑腿一软,将主人甩了下去,毛不破反应快,以手撑地,立刻站起来,不由得满面赤红,好在很少有人注意到他,两边的符箓师全假装看不见,毛不破狠狠踢了一脚瘫软的雄狮,继续观看斗法。
慕冬儿接连发出数声低吼,手里的鞭子却慢了,五团寒光立刻攻到身前。
申继先剑指前方,厉声道:“认输吧,小子!”既然对方要入魔,他自然要施展驱魔之术,左手铜镜射出一束光,照在慕冬儿的脑门上。
本该立竿见影的驱魔术却没有产生明显效果,慕冬儿憋住一股气,脸越来越红,手中的鞭子停止舞动,软软地垂下去,镜光照在额头,寒光不停地撞击身体,他却不动,双唇紧闭,两眼圆睁,像是僵在了那里。
那些寒光表明上没造成任何伤害,其实是在冲击慕冬儿的经脉,照这样下去,很快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内伤,甚至杀死目标,申继先不想杀人,尤其这还是杨清音的儿子,可也不能就这么收手,“傻小子,像谁不好,非要像你父亲那么倔强吗?赶快认输!”
慕行秋微微一愣,五指在筐上划动得更快,他并非完全放任不管,如有必要,他会出手相救。
慕冬儿已经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吐出那股憋闷已久的浊气。
他张开嘴,吐出一团火,既非凡火,也不是五行之火、太阴之火,更不是妖魔、散修、符箓师的法术之火中的任何一种,而是他刚出生时就已经得到一种火,以道火为根基,掺杂着诸多火种,这些年来与他一块成长,越来越难控制的同时,威力越来越强。
砰的一声,五团寒光连同镜光都击散,一心打算驱魔的申继先措手不及,惨叫一声,与来袭之火只打了一个照面,就一个跟头跌向地面。
慕冬儿的目标却不只是申继先,随意转身,正好对着慕行秋等人,又喷出一团火。
慕行秋终于听到那件隐藏乐器的演奏,果然一鸣惊人,他正要祭出准备多时的符箓,将乐响再压下去,突然感到头一晕,险些摔倒,有什么东西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可它们来得太不是时候。
那团火正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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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二章 第一个记忆
慕行秋打了一个踉跄,此时此刻最不应该的踉跄:他已经写好了符箓,只待祭出,结果却在这一刻头晕目眩,自保尚难,更不用说施法压制一个正处于狂暴状态的喷火小孩儿。
人人都知道慕冬儿要发生变化,可这变化还是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全怪事前做出提醒的石亘,从道士、散修到符箓师,都以为这是一次被迫入魔,不只申继先准备好了驱魔之术,其他人也都做出相应防护,结果举起的是伞,到来的不是雨而是一阵狂风。
慕行秋是唯一不相信入魔之说的人,却在看见火团的一刹那失去了行动能力。
幸运的是还有飞飞,小妖一直处于左右为难的状态,相信慕行秋,又怕相信过头,因此从未放松警惕,慕行秋脸色微滞,他就看出事情不对,立刻抬起右臂,亮出宝珠,对准袭来的火团。
飞飞自来胆小羞怯,长大之后就变成了极度谨慎,面对那团古怪的火,他选择防守,而不是针锋相对,没有灭世相助,他还真没有信心击败慕冬儿,他的谨慎救了自己,也救了慕行秋和秃子。
那火霸道至极,遇敌则勇、遇阻则暴,申继先的法术就是这么被击毁的,本人也受了重伤。飞飞的宝珠发出一团雾状的柔和光芒,像一片滑不溜丢的冰面,令火团转变方向,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到体内三田同时剧震,心中不由得大骇,原来慕冬儿的火焰只是表象,还有看不见的法术直击要害。
“小心!”飞飞只来得及喊出这两个字,他勉强接住了这一招,连退三步,撞在秃子的腿上。
秃子的身体是圣母骷髅造出来的,没有下丹田与绛宫,三田缺二,只有泥丸宫感到一阵剧痛。双手按头,跺脚大叫。
慕行秋昏昏沉沉,反而没有任何感觉,罗小六儿三田未成。也没有感受到内在的攻击,只是被火焰吓了一跳,侧步躲在慕将军身后。
火团转向旁边的人。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飞飞喊出“小心”两个字,申继先刚刚坠地。慕冬儿又吐出七团火,分别对准不同方向,若非如此,飞飞还真挡不住。
前后共有九团火,拐着弯乱飞,五团飞往无人地带,四团闯进人群。
飞飞的提醒没有用,谁也没明白“小心”两字的真实含义,更不会将一只小妖的话当回事,飞飞是让所有人不要硬抗。申继先的坠落却让大多数人得出相反的结论,那就是必须全力以赴,就连山顶的符箓师们也不例外,他们跟罗小六儿一样三田未成,却不自知,比道士更加紧张。
成百上千道法术同时发出。
杨阔和石亘离得近,境界也高,法术最先发出,接着是数百步以外的几十名道士,然后才是稍近一些的符箓师。最后是符皇城上空的散修,几拨法术连成一片,像是一道道海浪,这些人互不相识。也不属于同一门派,面对共同的威胁,却配合得颇为默契,发出的法术互不干扰,也没有失去准头。
起码所有人在施法的一刹那是这么想的,当这些法术撞上慕冬儿的火焰。事态就不受任何人控制了。
轰——
法术一拨接一拨,发出的雷鸣巨响因此也是持续不绝,攻向人群的四团火不弱反强,连成一片变为火海,三田强固的道士最先遭殃,还没被火烧到,就已感到体内的震动,杨阔与石亘同时大叫一声,翻身仰倒,远处的道士只是稍晚一点,纷纷掉向地面,更远的散修们离火焰还有数里,就已被那无形的法术击中,也是接二连三地坠落,叫得更惨。
只剩下百余名符箓师目瞪口呆地站在山上,三田没事,却要面对山倾潮涌一般的火焰,有几个人还记得继续祭符,结果只是令火势更旺。
这同样是眨眼之间的事情,申继先、杨阔和石亘三名道士的衣裳刚被点燃,火焰即将吞掉山顶的符箓师,飞飞施法要将慕行秋、秃子和罗小六儿带离险境,就在这时,一切又都结束了。
所有的火焰突然调头,钻进了柳条筐,就像是一群误闯他人婚宴的无赖,闹闹攘攘而来,猛地发现新郎、新娘居然是陌生人,尴尬之余一哄而散,留下真正的亲友惊愕不已。
柳条筐和覆盖其上的粗布本是凡物,吸火之后丝毫未损,反倒是盖子上的十三件九品以上的法器,仿佛沸水中的几片菜叶,上下翻滚,没一会,品级稍低的六件法器砰的爆裂,掉在地上,剩下的七件倒在一边。
慕行秋及时苏醒,祭出早已写好的符箓。
他的符箓与众不同,对“符纸”的依赖更多一些,所以要在法术或者法器上书写,那十三件法器都在九品以上,件件堪称宝物,居然一招之间就毁了六件,火焰的威力由此可见一斑。
四周的惨叫声还没有停止,幸存者甚至不敢肯定自己还活着,飞飞又大叫道:“冬儿还要变化!”
吐过九团火的慕冬儿没有恢复正常,脸还是赤红一片,双腮鼓起,明显又在憋气,准备再度施法。
倒在地上的石亘纵身跳起,脸上笑容全无,头发散乱,衣裳残破,冲着四周发出狼一样的嗥叫,也不知是在对谁发火,目光落在慕冬儿身上,停止嗥叫,一个字没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众止睽睽之下施展了瞬移之术。
这次法术施展的不太成功,三田受损、心慌意乱、四周的法术混杂,在这种环境下,没有几名道士敢于瞬移,石亘逃命心切,顾不了那么多,片刻之后,出现在三四里之外的荒山上空,惨叫一声,又向地面掉下去。
杨阔也翻身爬起来,冲过去替申继先灭火,见他尚有呼吸,心中稍安,扭头看向慕冬儿,惊恐地说:“他、他不是入魔,他就是魔!”
这句话提醒了所有人。慕冬儿还在蕴势,要不了多久就会再次喷火,山顶上的符箓师们刚刚逃过一劫,不相信自己还会走运。不待首领下令,一哄而散,心急者甚至忘了祭符,顺着山坡向下滑行,毛不破倒是祭符飞走了。却将坐骑狮子扔在了原地,它还瘫在那儿不敢动弹。
符皇城乱成一团,里面的人看不到山这边的情况,只知道大难临头,恢复法力的散修们成群飞起,普通人夺门而逃,远远望去,像是一座即将倒塌的蚂蚁巢穴。
杨阔在迎战与逃跑之间权衡了一下,勇气到此为止,抱起昏迷的申继先。与数十名道士和几名散修一块飞走。
眨眼间,山坡上下空空荡荡,只剩慕行秋、秃子、飞飞和罗小六儿,四双眼睛盯着空中的慕冬儿。
“妖师,怎么办?”飞飞震惊之余忘了替慕行秋保密,直接叫出妖师的称呼。
“我想起来了。”慕行秋激动地说,叉开双腿蹲成马步,扶起七件法器,十指按在柳条筐上,继续书写符箓。像是在轻轻击鼓。
“记忆找回来了?”飞飞感到高兴,但是真觉得这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冬儿……”
“没有,我只想起一件事。”慕行秋一边说话一边写符。速度丝毫不慢,“慕冬儿是我儿子,的确是我儿子!”
飞飞愕然,他早就说过这件事,难道慕妖师之前不相信自己?
“‘知道’和‘想起’是两码事。”慕行秋语速飞快地解释道,“之前我‘知道’他是我儿子。现在我‘想起’了,我们、我们……”
慕行秋确信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可是这次“想起”非常古怪,他记得自己与慕冬儿的几次见面,却想不起具体的场景,更不记得是否有其他人在场,父子二人的交谈与战斗好像都是在一片虚空中发生的。
秃子摇头晃脑,不明白刚才的头痛是怎么回事,罗小六儿不明所以,还是颤声恭喜慕将军找回儿子,飞飞却越来越急,“妖师,不需要阻止慕冬儿吗?”
“我还能再承受一次。”慕行秋终于露出战斗时的认真神情,这次战斗与以往不同,为的不是取胜,而是唤醒某种东西,“你们三个后退,不用太远。”
飞飞已经无法理解妖师的状态了,他刚才相信过慕行秋,差点酿成不可挽回的大祸,这一次——犹豫片刻之后,飞飞还是拉着秃子的手退后几步,他没法怀疑妖师。
罗小六儿早已退后十几步,就快要爬上山顶了。
慕冬儿蕴势已毕,慕行秋抢先祭符,为的是将所有火焰都吸引过来。
果然,受到挑衅的慕冬儿将九团火焰全都吐向慕行秋。
这一次,慕行秋没有头晕,也没有新记忆产生,他小心地控制着筐上的符箓,吸入一个又一个火团,剩余的七件高品级法器陆续破裂,当筐盖上一无所有的时候,粗布和筐失去防护,瞬间就被烧得干干净净,连灰烬都没留下。
筐里的“元婴”显露出来,盘腿坐在地上,全身都是火焰。
飞飞的信心又多了一些,因为他的三田很安全,慕行秋的确能将慕冬儿的法术全都吸进去。
假元婴的外形维持不了太久,很快露出原形,那是慕行秋在城里换上的祖师塔分身。
九团火都被吸了进去,祖师塔分身没有破裂,仍然燃烧不止。
慕冬儿的脸色恢复了一些,茫然道:“人都去哪了?”
慕行秋也松了口气,他的判断没错,发泄怒火比压制怒火对慕冬儿更有好处,他刚要开口,突然一阵寒意从脚底生起,他的本能、直觉和奇怪的感受力都在发出同样的警告:祖师塔分身里有法术即将发出,目标很可能就是茫然无知的慕冬儿。
那法术如此强大,还没有成形就让慕行秋心惊肉跳,他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不该在祖师塔分身上写符。
这件法器是祖师昆沌送给赵处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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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三章 困龙之斗
慕行秋十指翻飞,在祖师塔分身的火焰上挥写符箓,神情凝重而专注,像是在抚奏一首激昂慷慨的古风,只是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慕冬儿不明所以,反而落在地上,目光从秃子、飞飞、罗小六儿一直扫到慕行秋身上,“你在干嘛?人都哪去了?法器呢?我刚才是赢是输?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秃子回答不了问题,罗小六儿惊恐得说不出话,飞飞全神贯注地盯着慕行秋,察觉到事情不劲儿,反而是慕行秋,抬头看着慕冬儿,双手仍然不停,“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是像你那样,我只是忘了刚才那一小会儿……好像……我是不是又喷火了?”慕冬儿并不是真的失忆,狂怒状态的一些事情开始浮现在脑海中,“这下可糟了,母亲说过,再出现这种事,就要拿逍遥索把我捆起来,三年不准施法。”
不管嘴上怎么说,慕冬儿还是非常害怕母亲,脸色一下子白了,“飞飞、秃子,你们什么也不准说……没用,这么大的事儿,肯定会传到母亲耳中。倒霉啊倒霉,都怨姓申的老头儿……”
慕冬儿一边抱怨,一边看慕行秋写符,过了一会又笑了,“锦簇,你的手指头真是灵活,看得我眼都花了,这是什么法术?有什么用?”
慕行秋本想凭借符箓消解祖师塔分身里的法术,很快就明白那是不可能的,里面的法术太强大,超出了他的极限,“离开这里,越远越好,立刻。”
“去哪?为什么?明明是我替你撑腰。”慕冬儿从来就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听话的是飞飞,小妖一跃而至,抓住慕冬儿的一条胳膊,同时施法带着秃子和罗小六儿,一块飞离山峰。
慕冬儿倒是知道好歹。虽不情愿,却没有挣扎,只是追问不休。
之前逃走的人当中,道士们速度快。已经不见踪影,散修次之,还在视线范围内,符箓师的实力参差不齐,有人追上散修。也有人还在山坡上滑行,符皇城中的普通居民甚至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看到散修无端坠落又起飞,他们也跟着逃跑,大部分人连城门还没出,在城内的街道上挤成一团。
飞飞朝远离符皇城的方向飞去,只要离开这片环境复杂的区域,他就能施展瞬移之术,可他们连一里地都没飞出去。
“飞飞,你在玩什么?怎么绕起圈来了?”慕冬儿第一个发现古怪。
飞飞无法直线飞行。他越是增加法力,弧度越是明显,他想冒险直接瞬移,结果眼前一黑一亮,四个人又回到了慕行秋面前,正对着他,或者说正对着祖师塔分身。
“来不及了,我出手晚了一点。”慕行秋知道慕冬儿逃不出去了,他错误地选择祖师塔分身写符,错误地允许慕冬儿第二次喷火。又没有及时发现祖师塔分身的异常,导致塔内的法术已经泄露出一部分,将目标牢牢束缚住。
无论之前犯过多少错误,他一定要保护自己的儿子。
“什么来不及了?”慕冬儿莫名其妙。突然纵身而起,以极快地速度向远处飞去,同样不到一里地就兜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处,嘴里一个劲儿叫着“奇怪”。
“锦簇……”
慕冬儿正要发问,被飞飞拽到一边,“别打扰他。”飞飞小声说。
慕行秋不能再分心了。此刻的他正试图驾驭世上最狂暴的巨龙,这条法术之龙要从祖师塔分身形成的牢笼里站出来,龙须已经在外面摆来摆去,慕行秋手中既无缰绳,也无工具,只能一刻不停地修补牢笼,争取不让狂龙出来。
他的十根手指快得不可思议,不要说罗小六儿,连飞飞和慕冬儿也看不清手指的动作,秃子盯得太紧,甚至趔趄了一下。
每一道符箓就是一根铁条,慕行秋手快,呼吸之间就能建造至少五十根,可里面的狂龙力量却大,一口气就能毁掉数十根,双方比的是谁更快。
与此同时,慕行秋还要将泄露出来的一部分法术吸进体内,转化为法力,他的经脉很快就被充满,若是在两年前,他根本承受不住,现在却是轻车熟路,一些法力用来增强符箓,另一些则通过双脚传到地下。
整座山都在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筛筐。
慕冬儿也明白处境危险,却不知道这危险就是针对他的,对飞飞说:“咱们得帮帮锦簇,嗯……咱们朝不同方向飞,城里还有咱们孩儿军的人,都叫出来,道士们跑得倒快,云形会的老首席呢?这里不是他的地盘吗?”
慕冬儿一连出了几个主意,飞飞只是嗯嗯以对,他心里十分慌乱,奇怪的是,越是心焦,他对慕行秋的信心却越足,“咱们一块封堵这座塔?”
他是在询问,慕行秋没有反对,小妖立刻取出宝珠施法,马上就发现情况比想象中更危险,塔内的法术似乎无穷无尽,慕行秋却不可能一直这么快地写下去,而且泄露出来的法术逐渐增多,慕行秋只能化解一部分,剩下的正在空气中凝聚,阻止附近的人飞离,很可能也在准备一场攻势。
慕冬儿觉得飞飞的主意更好,正要施法相助,慕行秋严厉地说:“你不行。”
“为什么?”慕冬儿愕然,“飞飞没带灭世,还不如我厉害呢。”
“塔上有你的火,所以不行。”慕行秋没心事编造更合适的理由。
慕冬儿皱起眉头,勉强接受了,他虽然有些娇纵,却不会在危急时刻乱来,“秃子呢?他的法力很强,比我还强。”
慕行秋点下头,独木难支,有一点助力也是好的。
秃子笑呵呵地走来,双手按在火焰上,一下子呲牙咧嘴,却没有挪开,反而连声叫喝,将双手慢慢稳住。
秃子的法力的确惊人,可他不怎么会用。全是一股蛮力,飞飞马上说:“秃子,帮我!”
秃子点头,这是他们在阻风山练习过的配合。秃子提供法力,飞飞将它们转为精巧的法术,帮助慕行秋阻挡塔内的狂暴力量。
飞飞越来越心惊,塔内的法术强大得不可思议,慕行秋居然只凭符箓就能挡住。也是匪夷所思。
慕冬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总想出手帮忙,瞧见“锦簇”坚毅的神情,又放弃打算,他开始觉得这个“锦簇”与自己印象中的马妖不太一样,而这与失忆关系不大。
罗小六儿帮不上忙,也逃不出去,急得手足无措,“我去山顶,看看能不能叫些人来帮忙。”
罗小六儿手足并用。很快爬到山顶,毛不破的雄狮还趴在那,双爪抱头,像是一只被主人打怕了的大狗,身后一股臭气,原来是吓得**了。
罗小六儿向符皇城望去,里面的散修和符箓师还在乱飞,城内的居民堵在城门口,半山腰上,没来得及逃走的符箓师也被法术困住。像一群没头苍蝇爬上爬下,明明逃不出去,偏不肯放弃,也不做变通。
“喂!”罗小六儿举臂挥动。“大家都上来帮忙!”
有几名符箓师抬头看了一眼,却没有一个肯上来,法术的束缚越强大,他们越想挣脱出去,如同顶网游动的鱼群。
罗小六儿连喊数遍,没叫来符箓师。却叫来一群孩子,那都是慕冬儿带来的同伴,他们飞向山峰,大声问:“冬儿在那边吗?”
罗小六儿正犹豫着应不应该让一群孩子过来帮忙,他们已经飞近,受到法术的影响,加速向后绕去,一个个大叫“奇怪”,都不怎么害怕。
慕冬儿大喜,“快来帮忙,我吐出的火不小心把这座小塔点着了,我不能出手,你们快把火灭了,让锦簇看看咱们孩儿军的厉害。”
一帮小孩儿哪知深浅,雁形排开,左手按在前方同伴的肩膀上,右手变换法诀,年纪都不大,手法却极为成熟,站在最前方的孩子双掌拍向火焰,身子前倾,似乎要将火焰压下去,马上又向后仰去,嘴里大叫道:“好强的法术,大伙儿加把劲儿啊。”
几十个孩子不停地前仰后合,提供的助力忽大忽小,慕行秋很快就看明白其中因由,这群孩子当中藏着数名元婴,他们的力量正在觉醒,本人却不自知,力量因此时而迸发时而隐藏。
慕冬儿看得心痒难耐,摩拳擦掌道:“锦簇,我可以……”
“不行。”慕行秋严厉地拒绝,虽然多了一些助力,情况却没有多少好转,塔内的法术也在增强,他们这些人不知能坚持多久。
慕冬儿悻悻地退到一边,犹豫着要不要这么听从锦簇的命令。
他有点忍不住了,悄悄走到雁形阵最后面,伸出手打算按在同伴的肩上,用这种方式帮忙点,他想得很好:这样一来,塔上的火认不出自己了吧?
慕冬儿的手臂刚一举起来就被拦住,他惊讶地抬头,看到的是云形会首席那张苍老松弛的面孔,山顶上,罗小六儿还在冲山下叫喊,根本不知道身后多了一名符箓师。
“昆沌为什么会盯上你?”首席唐敖迷惑地说。
“啊?我不知道,昆沌盯上我了?他在哪?”
唐敖轻轻推开慕冬儿,冲正在写符的慕行秋露出微笑,“你还真是一个惹祸精啊,到哪哪完蛋,连我的符皇城都不例外。”
“别说风凉话,你有多大本事,能灭火吗?”慕冬儿问。
唐敖嘿嘿笑了两声,“我的本事很大,可是有一个人比我的本事更大,只有她能灭火。”
唐敖没有写符,也没有加入镇压祖师塔分身的队伍,而是向脚下的山峰连挥数掌,像是敲门一样击出响声,“两位姑娘,闭关该结束了,昆沌露出尾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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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四章 粉尘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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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山从上到下变成了粉末,有那么一瞬间,它似乎就要灰飞烟灭,踩在上面的人感到脚底起起伏伏,双脚忽地下陷,山石如泡沫一般涌起,淹过了脚踝,直奔膝盖而来,可是下一瞬间又落了回去,山还是山,只是没有半点厚重与稳定。
山峰成粉,石头泥土等死物都已变为一粒粒的灰尘,可这灰尘没有散开,山风吹过也只是掀起阵阵波浪,诸物仍然维持大致形状,看上去十分怪异,忽长忽短忽胖忽瘦。
拉扯山体的力量非常古怪,死物尽毁,活物却没有受到伤害,枯木与土石一样化粉,绿树绿草变化却不大,虫子从地下探出头,小兽四处乱抓,出哀叫,尤其是活人的心情,都与这座粉尘山一样起伏不定,半山腰没来得及逃走的符箓师们,在原地转圈就已经让他们惊慌失措,脚下突然又变得柔软如棉,上下不得进退失据,不由得更加惶骇,有人甚至号啕痛哭起来。
山顶的罗小六儿心里也害怕,可是看到符箓师们的窘态,他反而冷静下来,回头看了一眼:慕将军和老符箓师唐敖站在浮尘之中纹丝不动,飞飞与慕冬儿双脚离地,也不动,那群孩子前仰后合得更明显,却一点也不害怕,反而哈哈大笑,秃子更是觉得有趣,连手上的灼痛都给忘了。
罗小六儿叹了口气,对身边的狮子说:“我谁也帮不了,只能给你一点安慰。”
罗小六儿伸手搂住雄狮毛茸茸的脖子,狮子也抱住他的一条腿,一人一兽像是站在波涛之上,遥望远处的风景,对身边的一切视而不见。
慕冬儿惊讶地看着唐敖,“瞧不出你还有这种本事,能将山拍碎不算什么,可是拍碎之后还能粉而不散厉害,厉害。”
慕冬儿难得表示敬佩。老符箓师露出得意的神情,连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许多,不再像从前一样深藏不露,“我当然厉害。不过这不是我的法术。”
“难道是你招唤来的那两位姑娘?”
“也不是,还是这位慕将军和祖师塔。”唐敖说起“慕将军”三字时语气稍显怪异,“慕将军脚下转移的力量将山体击碎,祖师塔泄露出来的力量却维持山体不变,就像束缚你们飞不走一样。”
“你能飞走?”慕冬儿无事可做。只好提问题。
“如果我想的话。”唐敖昂道,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昆沌真身在此,我或许让他三分,他只派出一道法术,可拦不住我。”
慕冬儿不太相信,左右看了看,“你叫的两位姑娘呢?早就逃走了吧。”
“她们在闭关,可不是你们那种闭关,这两年多以来。她们不吃不喝不醒不眠不思不动,处于完全的存想状态,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醒来。”
慕冬儿吃了一惊,过了一会大笑道:“吹牛,就算是服日芒道士,也顶多存想六七个月而已,什么人能存想两年多?”
唐敖笑而不语,盯着慕行秋看了一会,“为什么我一看见你就想起左流英呢?你的每一次变化好像都藏着他的阴谋诡计。”
慕行秋确信这位老符箓师肯定是自己从前认识的人,但是没工夫闲聊。他此刻正肩负着更沉重的担子。
唐敖说得没错,从祖师塔里泄露出来的法术越来越多,慕行秋转化的法力也越来越多,后者击碎了山体。前者则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一切东西都留下,保住山上所有活物的则是慕行秋,活物体内蕴含的天地灵气与死物稍有不同,连一般的道士都很难区分开,他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并且给予所有活物一点保护。
唐敖招唤的“两位姑娘”迟迟未到。从远处来了新客人。
“嘿,道士们的靠山终于肯现身了。”唐敖语带不屑,没将所谓的靠山放在眼里。
慕冬儿原本就离地数尺,这时又浮起一丈有余,再高就不行了,稳住身形向远处望去,“我认得这个老道,我出生的时候他去过,母亲让我看的图册里也有他。”
江湖险恶,杨清音为让儿子认得道士,根据记忆为他画了一些道士的形象,慕冬儿胎生道根,不仅记得画册,还记得刚出生时见过一面的道士们。
“赵处野,这是星山宗师赵处野。”慕冬儿想起了姓名。
唐敖没回应,他早就认出对方的身份。
正在写符的慕行秋抬头望了一眼,那的确是赵处野,左右两边跟随着狄远服和最先逃走的石亘,赵处野是个棘手的麻烦,慕行秋此时却无力与其争斗,将目光转向慕冬儿,又转向唐敖。
“我来对付他。”慕冬儿亮出鞭子,他憋闷已久,正想打架出气。
慕行秋的目光还是盯着唐敖,老符箓师威严地瞥了一眼,“我不是帮你,是要保护两位姑娘顺利出关。”
慕行秋松了口气,继续写符,脑子里继续思考如何结束这场战斗。
赵处野等三人在五六里之外停下,石亘惊魂未定,远远指着慕冬儿,“就是他。”
赵处野的目光在慕冬儿身上只停留一会,马上转到祖师塔分身上,脸上肌肉抽搐两下,“我的法器……”
慕冬儿已经做好准备,提起一口气正要说些挑衅的豪言壮语,身边的唐敖却抢先说:“赵宗师节哀,你的法器都被烧毁啦。”
慕冬儿不满地看向老符箓师。
赵处野心疼如割,那十三件法器都是他的,比不上九大至宝,却也都是极为罕见的宝物,想当初也是只有宗师才能配得上它们,其他道士即使境界更高一些,也分不到这么多的高品级法器。
“你们怎么早不来找我?”赵处野恨恨地说。
狄远服羞愧不语,石亘连声道歉,并将责任推给别人,“都是那个小孩儿喷火毁掉的。”
“把慕冬儿交出来,还有你们的元婴。”赵处野抬高声音,伸出手掌,对准的却是慕行秋,两人数度交手。星山宗师每每功败垂成,所以一见面就要先下杀手。
慕冬儿张开嘴要说话,结果又被唐敖抢先,慕冬儿一口气没吐出来。内息混乱,差点从半空中掉下来。
“堂堂星山宗师道统的大戒律师,如今变成强盗了吗?”唐敖笑道,没有出手干涉的意思。
赵处野不认识这个老符箓师,眉头微皱。没有搭理对方,直接冲着慕行秋出一道法术,他对得很准,不会有分毫误差, 从他手中射出的光束却在三里之外就偏离正轨,绕了半圈,从后面击中了山峰。
已成粉末的山峰维持着极为脆弱的平衡,服月芒道士的法术没有击中目标,却造成更大的损伤,整座山先是突然升高数丈。随后又降落更大的距离,罗小六儿和狮子抱在一起,被抛上天空又掉下来,一个哇哇大叫,一个呜呜低吼。
慕行秋等人连同祖师塔分身都被粉尘淹没,片刻之后又露出来,个个灰头土脸,而且双脚离地,那山原来被削下去一截。
只有一个人是个例外,唐敖随山升降。半粒尘土也没沾上。
慕冬儿本来也可以躲开的,可是看到同来的几十名孩子陷入尘粉之中,他不升反降,要与大家共患难。因此也是一身灰土 ,连模样都看不出来,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唐敖,这个老家伙摆出了抵抗的架势,却什么都没做,让其他人吃了一次亏。
唐敖全不当回事。冲远处的赵处野笑道:“赵宗师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是没吃饱饭,还是法力尚未恢复,怎么劲力这么小?”
“阁下何方神圣?”赵处野的确很长时间没敢露面,一直躲起来去除施含元加在他身上的束缚法术,几个月前才重新出山,虽然还跟从前一样高傲,却不那么冲动了,唐敖显然有些来历,并非普通的符箓师。
“贵人多忘事,大戒律师关起来的囚徒太多,已经记不住我了吧。”
赵处野不会忘记任何一个被自己定罪的人,盯着唐敖看了一会,还是没想起来,突然醒悟,对方说的是“囚徒”而不是“人”,“异史君!原来你又换了一张皮,怎么有兴趣来当人类的符箓师?”
异史君大笑,“你说我换了一张皮,说明你一直没有看透我,老子乃是众魂之妖,身无常形,本来就没有固定的皮囊。”
异史君嘲笑的是赵处野,旁边的慕冬儿却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刚要开口,被异史君在脑门上轻轻敲了一指,浊气入脑,直透下丹田,一肚子话都被压了下去。
“赵宗师,你从前斩妖除魔的劲头儿呢?怎么没胆量走进来?”
赵处野出第二招,这回不管目标所在,反正都会被吸过去,他只想用这一招堵住异史君的嘴巴。
激将法没成功,异史君不想干等了,赵处野刚一施法,异史君也动手,他的法术很难脱离祖师塔的束缚,勉强飞出去威力也会大打折扣,既然不能将敌人拉进来,他用了相反的一招,将整座山连同山上的所有人搬到敌人身边。
轰的一声,数百丈的粉尘山瞬间前移数里,压在其它山峰之上,山已成粉,为异史君省下不少法力。
赵处野暗道不妙,可是法术刚刚离手,反应慢了一点,等他终于能施展瞬移之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星山宗师在山前消失不见,下一刻出现在山后,只跑出数十步距离。
至于石亘和狄远服,根本来不及逃走,大骇之下,疯狂地施法进攻。
异史君也毫不留情地反击,如此一来,容不得赵处野置身事外,只得也加入战团,一时间,没有准头的法术四处乱飞,最终全击中粉尘山,烟灰升腾,比原来的山高出一倍有余。
慕冬儿也想参战,可是异史君那一指不知是什么招,浊气在体内怎么都撵不走,他只能勉强浮在半空中,却不能施展其它法术。
很快,斗法四方全都住手,尘土逐渐回缩,慕冬儿以天目望去,看到同伴们没有死伤,心中稍安,又向下方看去,只见一个圆形的透明罩子正在灰尘中缓缓上升,里面站立着一名女子,而不是两名。
“哈,那不是龙魔阿姨吗?哪来的‘两个姑娘’?”慕冬儿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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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五章 既熟悉又陌生
粉尘之山变成了粉尘之雾,遮天蔽日,远远望去,像是突然长高了数倍,身处其中的人全都浮在空中,两眼一摸尘,肉眼顶多看出几尺,只有道士的天目还能看得远一些,也只有他们能看到那团缓缓上升的透明罩。
直径一丈有余的护罩里没有粉尘,只有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她的头发很奇怪,随意地披散着,长至腰际,末端是深蓝色,慢慢向上过渡为纯黑色。
慕冬儿以为她是龙魔,马上又想起野林镇的事情,他当时就在现场,亲眼看到她的变化,“啊,你不是龙魔,是秦凌霜……阿姨。”
慕冬儿曾问过母亲秦凌霜是谁,却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而是得到提醒,必须称其为“阿姨”。
众人当中,赵处野站得最高,同样逃不出祖师塔分身制造的法术范围,这让他又惊又怒,这座分身一度属于他,上面却没有他的印记,此时完全不认旧主。
“又一个死而复生者。”赵处野不在意女子,积聚起全部法力,打算拼死一搏,他怀着不小的野心,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这个乱世中活下去,“你们都不应该存在!”
从星山宗师手中发出七束光,受到祖师塔分身的影响,光束弯曲,从一开始就失去了准头,赵处野早有准备,这七束光只是用来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他本人一跃而下,像是在水中深潜,目标不是秦凌霜,不是异史君,不是慕行秋,而是慕冬儿。
想要结束祖师塔分身的法术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死分身的目标。慕冬儿本人仍茫然无知,实力更强者都已发现真相。
一片粉尘之中,只有异史君保持笑容,他利用敌力的力量让“两位姑娘”醒得更快一些,正得意洋洋。准备向众人隆重介绍透明护罩中的女子究竟是谁,因此没有及时看出赵处野的真实目的,只防备着那七条弯曲的光束,忽略了施法者本人。
赵处野转瞬间就到了慕冬儿面前。冷冷地盯着他,手中握着一柄一尺多长的短剑,他的法器几乎都在两年前被夺走了,苦寻多日,只觅到几件六七品的法器。短剑就是其中之一。
法术会偏移,利刃总不会吧,赵处野怀着悲愤的心情将短剑刺向慕冬儿,感到一丝嘲讽,祖师法力无边,发出的法术还是不分敌我,服月芒道士只好像粗野的凡人士兵一样冲锋,自己杀死慕冬儿之后会获得祖师的原谅与青睐吗?
异史君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笑容一下子消失,在十几步之外拍出一掌。一团红光砸向赵处野,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法术同样受祖师塔分身的影响,虽然距离极短,仍然偏差几寸,紧贴着赵处野身边掠过,算是击中了目标,却没有造成太大伤害。
慕冬儿没有等死,更不会逃跑,抬起头。两腮鼓起,脸色变得通红,又要吐出奇异的火团,可他晚了一步。火团需要蓄力,而他根本没有时间,白晃晃的短剑抵在他的胸前。
只有一个人及时冲过来,慕行秋从来就没将儿子的安危完全交给异史君,即使在写符最专注的时候,也有一道余光盯着慕冬儿。赵处野的七束光刚一散开,他就知道不对劲儿,他对这种冲到近前的打法太熟悉了,即使失去记忆,反应也比别人都要快一点。
一边是祖师塔分身里喷薄欲出的法术,一边是手握短剑绝不可能留情的赵处野,慕行秋只有一个选择:先解决最迫切的威胁。
赵处野被异史君的红光擦了一下,身形微晃,随后手上用力,将短剑刺进慕冬儿的胸膛,再强大的法术也不能让他失手。
短剑刺进去将近两寸,慕冬儿的脸色更红,赵处野身上就在这时猛然一沉,一股极大的力量而不是法术从侧面将他推开。
“必须杀死他!”赵处野愤怒地大叫,手心灌注法力,将短剑又推进去一寸,然后扭头看着扑在他身上的慕行秋,看着那张比他还要愤怒的脸孔,“道士哪来的亲情?”
这不是质问,而是指责,赵处野不理解慕行秋的选择,推开他只能让慕冬儿多活一会而已,没有慕行秋的符箓压制,祖师塔分身内的法术立刻就会一涌而出,还是会杀死慕冬儿,很可能顺便将在场的其他人一块消灭。
慕行秋双手掐住赵处野的脖子,没有符箓,没有法术,只有经脉内刚刚吸入的充沛法力,他必须救慕冬儿,这不是选择,而是本能与必然,他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只后悔一件事,两年前没有利用一切机会杀死这名服月芒道士。
赵处野在施法,一开始想杀死慕行秋,很快就变为自保,对方注入的法力太多,扰乱了他的经脉与三田,没有法术能够成形,他也只能纯以法力对抗。
他们像是旋风中纠缠在一起的两片枯叶,在祖师塔分身的影响下飘摇不定。
赵处野坚持不住了,慕行秋的法力并非内丹产生,而是来自于法术转化,天生带有攻击性,在慕行秋的经脉内尚且不老实,进入外人的体内更是横冲直撞,蛮横得像是一百头野猪冲击井然有序的王侯府第,府中的人若是早有准备,或许能将入侵者全部歼灭,突遭意外袭击,一下子全无还手之力。
赵处野近身袭击了慕冬儿,但是在更擅长贴身肉搏的慕行秋面前,他处于完全的弱势地位。
“你答应过我……”赵处野哑声说,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肯直接求饶,而是提醒慕行秋还有一个承诺没有实现。
那是在两年前,赵处野同意配合慕行秋写符,但是提出一个条件:慕行秋要将吸取法力的法门教给他。符成之后,施含元一道法术将赵处野吹出数百里之外,令这项交易一直没有完成。
慕行秋清晰记得这件事,他盯着赵处野脸上的青筋和暴突的眼睛,咬牙道:“给你。”
慕行秋并无法门可以传授,他能吸收法术并转化为法力,完全是不由自主的行为,他当时做出承诺,是想借助服月芒道士的聪明才智理清脉络,现在一切都变了,赵处野想要法门,慕行秋就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记忆都交给他。
他不记得传递记忆的法术,他也不需要法术,赵处野的脑海就摆在他的面前,担任守护之职的泥丸宫已经被霸道的法力冲得七零八落,挡不住任何东西了。
慕行秋将自己不多的记忆通通塞进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反正非常容易,随着记忆涌进去的还有大量法力,比短剑更锋利,刺得更深。
赵处野脑海中一片迷茫,看到诸多陌生的场景,其中几段还有他自己,与此同时,他本人的记忆在迅速消失,比受到火焰炙烤的雪团消失得还要快。
整个过程颇为短暂,在粉尘山中绕行了不到半圈,慕行秋已经察觉不到赵处野的法力,于是松开手,转身回望。慕冬儿被异史君抱在怀里,嘴里没有吐出火团,脸色由红转白,正用惊奇的目光看着“锦簇”。
慕行秋稍松口气,又望向被他放弃的祖师塔分身,希望还来得及补救,可他非常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塔内的法术太强大,没有他持续写符,其他人连一小会也坚持不住。
可是法术没有泄露得更多,另一个人代替了他,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打破了透明护罩,飞到慕行秋原先的位置上,左手按在火焰上,右手变换法诀。
她用的不是符箓,效果却更好,塔上的火焰竟然在慢慢地收缩。
慕行秋惊讶极了,不只是因为有人能弹压住塔内的强**术,还因为这名女子的手段与他极为相似,都能吸收法术并转为法力,手指同样灵活多变,慕行秋能够十指并用瞬间写符,女子五指或直或曲,能在同一时间捏出三五个法诀招式。
这名女子的法门更成熟、更有效,相比之下,她才是真正的嫡传弟子,慕行秋只是躲在墙外瞥见几招的偷师者而已。
没多久,祖师塔分身上的火焰熄灭了,粉尘山再也不能维持形态,哗然崩解,向四面八方扩散。
半山腰的符箓师纷纷坠落,终于又能祭符飞行了,罗小六儿也向地面坠去,他的位置高达五六百丈,跌去下必死无疑,那头狮子一晃头,将他甩到背上,缓缓落地。
飞飞、秃子和那群孩子同时向后倒去,又同时站起,一块向慕冬儿飞去。
一片混乱之中,狄远服和石亘悄悄飞走,赵处野的尸体被粉尘包裹着坠落,无人搭理。
慕行秋又向儿子望了一眼,慕冬儿正强颜欢笑,向同伴们保证自己没事。他飞到女子面前,盯着她,相关的记忆似乎就在眼前飞驰,晃得他又有些头晕。
“你是……”慕行秋觉得不止一个名字就在嘴边。
女子露出微笑,亲切而慧黠,“你能出来就说明我的任务终于结束,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首先,请让我向你介绍一位熟人。”
女子的笑容说消失就消失,那分亲切却还在,“当心。”她说。
慕行秋感到一股莫名的力量从泥丸宫中产生,来源却不是内丹,它像一把剑直刺下来,贯通绛宫与下丹田,恍惚间他又想起一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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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六章 苍白
慕行秋脑子里出现的记忆不属于他,而是来自于赵处野,他本想将记忆全部毁掉,结果却夺取了其中的一部分,那是一系列不连贯的场景,大都是些没有意义的日常琐事,只有一段与众不同。
星山宗师位居九大道统戒律科之首,经他之手被判有错或有罪的道士不计其数,作为一名大执法师,他的形象一直完美无缺,对于道士的职责、对于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人比他分得更清楚。
看着从前那个稳重如山、坚定如铁、清静如泉的道士,慕行秋几乎不敢相认,除了容貌一致,五行之劫前后的赵处野没有半点相似,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幸存的星山道士没有一个来投奔宗师,急于寻找靠山的狄远服和石亘都不是星山弟子。
那段与众不同的记忆或许能够说明原因,也就是这段记忆令慕行秋泥丸宫里生出一股奇特的力量,直贯三田。
“拔魔洞还牵着你。”秦凌霜一直盯着他,目光没有片刻偏离。
“拔魔洞……我已经……你是谁?我想我一定认得你,可是很抱歉,我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一直没有找回来。”
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你真幸运。”
慕行秋一愣,心思还在赵处野的那段记忆上,它霸占了脑海,容不得他分心。
这段记忆非常独特,因为慕行秋居然认得这个地方,那是一片到处都是光芒的地方,一望无际,地上没有影子,他甚至能叫出此地的名字——无遮之地,这四个字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失而复得。
赵处野站在那里,看上去十分惊讶,身为星山宗师、道统大执法师、拔魔洞的持有者,他居然毫无来由地进入无遮之地。实在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对面走来另一个赵处野,一模一样,此人走到真正的赵处野身边。附在他耳边说了很长一段话。
赵处野就这样得到了失传已久的道统符箓,可赵处野的这位幻象又多说了几句:“符箓或许不是昆沌的对手,但是能给他制造一点麻烦,牵制他的一些注意力,为道统争取到一点时间。这是你必须做的事情。是你的职责,我相信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幻象消失,赵处野退出无遮之地,回到道统塔内的存想室,两天之后,昆沌发动五行之劫,道统塔被毁,里面的一多半道士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中被杀死,赵处野逃过一劫,却没有执行自己的“职责”。
星山宗师被吓住了。道士之心破裂的一刹那,他对整件事情生出深深的怀疑:为什么自己必须进行一场无望的战斗?只是为了给已经毁掉的道统争取一点很可能毫无用处的时间?
那个幻象塞给赵处野一项必死的艰巨任务,却不肯多透露一丁点的信息,争取时间做什么?道统除了符箓之外还有什么备招?赵处野全不了解。
赵处野二百年前成为星山宗师,从那时起,一直就是他安排别人的命运,当一只更强大的手按在他身上的时候,他选择了背叛,宁可投靠昆沌,也不接受任务。
记忆一闪而过。慕行秋以后还有时间仔细查看那些道统符箓的内容,他也没心情为赵处野感到遗憾,在他面前,正站着一名奇怪的女子。在他身后,还有受伤的慕冬儿。
“慕冬儿!慕冬儿!”小妖飞飞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慌。
慕行秋急忙转身望去,刚才还对伙伴们声称没事的慕冬儿,突然脸色发白,双唇发青,绝非“没事”的样子。
慕行秋闪身飞过去。异史君二话不说,先将慕冬儿塞过来,“你惹的祸,你自己收拾吧。”
慕冬儿冷得像冰一样,全身瑟瑟发抖,头脑却还清醒,也能说话,甚至费力地挤出一丝微笑,“惹祸的是我,不是锦簇,谢谢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你……欠你……”
慕冬儿终于坚持不住,晕了过去。
周围的人鸦雀无声,秃子伸出手,想将慕冬儿胸前的短剑拔出来,剑身上凝了一层薄霜,就是它令伤者寒冷彻骨。
慕行秋紧紧抱住自己的儿子,冲秃子摇摇头,“让他睡一会。飞飞,查一查这柄剑是怎么回事。”
慕行秋很自然地下达命令,全不在意失去的记忆中自己与这只小妖是什么关系,飞飞也很自然地接受命令,取出两颗宝珠,一手一颗,正要施法,对面的异史君严肃地说:“没用,太晚了,不如早点……”
“他不能死。”慕行秋冷冷地说。
“嘿,什么叫‘不能死’?这三个字根本没有任何意义,难道有谁‘能死’吗?搞破坏你是行家里手,救人你可不行。”异史君连连摇头,除了自己的命,他对任何人的生死都不在意。
飞飞不听众魂之众的话,还是举起宝珠,射出两道光,重叠在一起,指向那柄短剑。
“这是一柄七品六级的法剑,赵处野在上面……写了一些符箓,就是这些符箓伤着了慕冬儿,我……我看不清符箓的内容,没法医治。”
慕行秋以右手食指、中指轻轻搭在露出的剑身上,“十七道符箓!”
慕行秋十分惊讶,他能查出符箓的数量,却一种也不认得,它们都是道统符箓,龙宾会里没有记载,他正要从赵处野的记忆中寻找线索,耳边响起秦凌霜的声音,“把他给我。”
慕行秋扭头看着那张脸孔,他有一百个理由先问清原因,却毫不犹豫地将慕冬儿递过去。
秦凌霜右臂抱住慕冬儿,左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片刻之后,她的手背也被冻得失去血色,苍白如纸,从指尖开始,苍白一点点向上漫延,很快进入衣袖,没多久,她的脸颊也白得像是冰人儿。
异史君咳了两声,“龙魔姑娘,需要你出来一下,秦道士这么折腾下去,你们两个的身体可就都没了。”
龙魔没出现,秦凌霜收回左手,将慕冬儿还给慕行秋,半晌未语,直到肤色恢复正常之后才说:“跟我来。”
龙魔领路向南方飞去,慕行秋等人跟随在后,异史君望着群山之中的符皇城,叹了口气,有点舍不得,最后施展法术传出声音:“云形会符箓师听令,留在符皇城,保护它的安全,首席不在的这段时间里,由骑狮者担任城主。”
骑在狮子背上的罗小六儿抬头仰望,大声说:“是说我吗?我不行,我不是云形会的符箓师,我、我连字都不认识!”
异史君没兴趣多做解释,反正他选中了骑狮者,剩下的事情就看罗小六儿的造化了。
祖师塔分身还飘在空中,异史君一把抓在手中,追赶前方众人。
秦凌霜飞出数百里,在江边落下,对飞飞说:“有一种沉妃草,你认得吗?”
“认得,跟普通水草差不多,但是拔起来之后不会飘浮,而是一直沉在水底。”
“我需要至少七株。”
“我马上去采,让大家跟我一块去吧,我教他们寻草之法。”
秦凌霜点头,数十名孩子跟着飞飞去寻草,慕行秋也要去,被秦凌霜叫住:“你留下。”
秃子也留下了,他不认得沉妃草,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复杂的法术,一脸关切地盯着慕冬儿,隔一会摸一下他的额头,直到冻得不行了才收手。
“他的伤与符箓无关。”秦凌霜等到孩子们飞远才开口解释,“短剑上的符箓虽然强大,慕冬儿也能承受得住,让他受伤的还是昆沌。”
“昆沌……为什么?”慕行秋心中的疑惑又都回来了,慕冬儿喷出的是什么火?为什么能够引起他的一点记忆而不是全部?为什么能够引来祖师塔分身里的昆沌法术?
异史君飞来,手里握着小塔,对秦凌霜说:“你真要向他解释一切吗?他将从前的事情都给忘了,左流英觉得暂时别让他知道太多往事比较好。”
“左流英只在大事上正确,有些事情他从来没经历过,永远不会明白。”秦凌霜说起左流英的名字时极为平静,没有敬佩,也没有嫉恨。
“说实话,我对左流英没有好印象,但他料事如神,每次都正确,实在令人头痛,更令人厌恶。”异史君转过身,欣赏江景,有些事情他也没经历过,也不想明白。
“告诉我真相,我一定要救活他。”慕行秋已经不在乎左流英的提醒。
“我只是猜测,你又没有从前的记忆,所以我就不从头说起了,只告诉你结论吧。慕冬儿是魔魂转世,他的力量正在觉醒,昆沌的法术就是要将魔魂杀死,咱们挡住了大部分,可还是有一点进入慕冬儿的体内。”
“等等。”慕行秋虽然失去记忆,但是对一些天下皆知的事情还是听说过的,“魔魂两年多以前在皇京进入轮回,慕冬儿出生快要三十年了。”
“这正是魔魂的聪明之处,他没有像从前那样轮回到新生儿体内,而是选择了当时也在皇京的慕冬儿,具体情况我不知道,但慕冬儿体内必有魔魂,否则的话不会引来昆沌的法术。”
“不止如此。”异史君转过来,手举着小塔,“还引来了祖师塔,这不是分身,而是如假包括的真塔,魔魂聪明,昆沌也不笨,慕冬儿只剩三田还有几分暖意,最多坚持到今天夜里子时,魔魂也就跟他一块完蛋。唉,昆沌还是技高一筹,斗不过,真他娘地斗不过啊。”
“未必。”慕行秋突然明白,他必须接过赵处野放弃的职责,那是可能挽救慕冬儿的唯一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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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七章 龙魔疗伤
异史君在野林镇提前唤醒了秦凌霜,在见识过她的奇异法术之后,决定追随左右,帮助她一块完善新法门,这个目标远未达成,就碰到了昆沌的法术。
他将这一切都归咎于慕行秋。
“唉,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不妙,一时犹豫,没将你撵走,结果第二天就闹出事来。”异史君仍然保持老者形象,脸上的皱纹却少多了,后悔莫及的神情清晰可见,“这一切都得怪你,没有你,就不会有什么鉴宝会,没有鉴宝会,慕冬儿就不会替你‘撑腰’,也不会被道士逼得露出本相,他不露出本相,就不会引来昆沌的法术,两位姑娘也不用提前出关。唉、唉、唉,你们想出救人的办法了吗?”
秦凌霜摇摇头,她能吸取万物的法术,但是速度太慢,而且有可能失败,这个漏洞不解决,就没办法与真正的强者较量,仅仅两年多的时间太短暂,她的法术更为纯熟,却称不上完善,能够压下祖师塔里的法术,却无法治疗慕冬儿的重伤。
异史君猜想也是如此,“魔魂本来要十二年以后才会苏醒,这下子可好了,提前暴露,昆沌不会放过他的,放眼天下,此时此刻谁是他的对手?他的一道法术都这么厉害,本人若是到了……”异史君打了个寒颤,左右瞧了一眼,“不是我心狠手辣,也不是我无情无义,话说回来,我跟这个小家伙的确不太熟,你们两个其实跟他也不熟:两位姑娘,你们跟这小子没有半点关系;慕行秋,你连记忆都没有,更说不上……”
“我记得他。”慕行秋低头看着怀里昏迷的慕冬儿,记忆越来越清晰,只是场景中除了父子二人,仍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既然记得——那你应该知道自己从来就不是一个关爱儿子的好父亲,抛下他这么年的。没什么感情吧?”
异史君说来说去只有一个目的,劝说慕行秋和秦凌霜放弃慕冬儿,“昆沌是个谨慎的人,就算猜到慕冬儿今晚就会死。也一定会来查看,不是他本人,就是某个他极其信任的走狗,反正都不好对付。把他扔在这里吧,你们要是不好意思。就交给我……”
秃子一拳打来,异史君闪身躲过,怒道:“傻小子,你干嘛?想陪死没人拦你,你留在慕冬儿身边好了。”
秃子认真地点点头,“我陪他。”
“呵,从前只有一颗脑袋的时候比现在还聪明些。”异史君又转向慕行秋,“把慕冬儿交给我吧,我给你一项任务,符皇城里有三名元婴。你去带出来,明天早晨咱们汇合,据说你手里也有一名元婴,阻风山的这群孩子当中可能也有几个,加在一起足够用了。”
异史君伸出双臂,见慕行秋没有反应,耐心地说:“冲动一次就够了,再这么下去,你会将所有人都害死。”
“昆沌本人不会来。”慕行秋说。
“呵呵,别去猜测道统祖师的想法。这是天下皆知的公论,就算是左流英,也不敢做此猜测。”
“这不是猜测,昆沌法力无边。五行之劫和祖师塔里的法术却都是自动产生,说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无瑕分身,所以过来查看冬儿生死的人不会是他。”
“那也是他非常信任而且法力高强的家伙,没准是还活着的某位宗师,甚至可能是左流英。你能打过吗?”
“我杀死了星山宗师。”慕行秋将儿子抱得更紧。
“赵处野只是服月芒境界,从前就不是你的对手,他也从来不是昆沌的心腹,以昆沌的本事,被他看中的道士,现在肯定被提升到服日芒境界了,你打不过,绝对打不过。”异史君不停摇头。
“还有我。”秃子挥了挥拳头。
异史君头摇得更快,“你顶多算是一个觉醒得早一些的混乱元婴,想跟服日芒道士较量,还得再等几十年。”
“再加上我们。”秦凌霜说。
异史君垂头丧气,他表面上在劝说慕行秋,其实真正在意的是秦凌霜,最不希望听到的就是她的这句话,“秦道士,别急着做决定,听听龙魔的意见吧。”
秦凌霜脸上露出笑容,龙魔出现,“我曾经让慕冬儿受过不少苦,现在是补偿的时候了,我比慕行秋留下的理由还要充分呢。”
“呜呜,我为什么要将你们唤醒呢?”异史君后悔了。
“因为我们就在山下闭关,早晚会被惊醒,还因为你觊觎阻风山的几名元婴,以为慕冬儿当时就会被杀死,你帮过忙,慕行秋又在悲痛之中,如此一来那群孩子就会归你掌握。”龙魔随口猜道。
异史君呆了一会,“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满肚子阴谋诡计的坏蛋?”
“左流英也有阴谋诡计,可我不觉得他是坏蛋。”龙魔笑道,向慕行秋伸出双手,示意要抱慕冬儿。
慕冬儿全身都跟冰块一样又冷又硬,偶尔才有一股细若游丝的暖意流出,慕行秋抱到现在,也已冻得半身麻木,于是将慕冬儿递过去,心里有些不踏实,“你们两个……”
“一长串的往事,几乎都跟你有关,还是等你恢复记忆再说吧。”龙魔总是面带笑容,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认真,却不令人反感,而是觉得她能解决一切问题。
龙魔抱着慕冬儿,轻声道:“小家伙,你出生的不是时候,从前的道士花几百年、上千年时间修行,你却只有几十年的时间,苦难是对你的磨砺,坚持过去,你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
“你有办法救他?”慕行秋心中燃起一线希望,虽然不会放弃慕冬儿,但他现在对如何救人还没有可靠的计划。
“我这个‘阿姨’是白叫的吗?”龙魔冲慕行秋眨下眼睛,左手握住剑柄,轻轻念了一会咒语,猛地将剑拔出来,剑尖刺进去三寸有余,这时只剩下赤红的一小截,剩下的部分全在慕冬儿体内被烧化了。
“厉害。”龙魔扔掉短剑,顺手将慕冬儿递给异史君。慕行秋伸手她也不给。
异史君立刻接过来,高兴地说:“交给我,你们走吧,明天早晨咱们在……”
“我那种是半途而废的人吗?”龙魔甩甩左臂。手掌已经苍白得近似于透明,“慕行秋,帮我个忙。”
“好。”
龙魔抬起右臂,手掌按在慕行秋脑门上,“还好杨清音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脸上白气一闪,左手的冰霜瞬间转移到右手,然后涌入慕行秋的泥丸宫。这一招太过突然,慕行秋毫无防备,那股寒意从泥丸宫下行,进入经脉,直奔绛宫和下丹田。
慕行秋半身麻木,反应本来就慢些,再加上三枚内丹衰弱已久,全无抵抗之力。一下子僵在那里,全身迅速覆盖上一层冰霜,连指头都不动了。
“谢谢。”龙魔笑着收回手臂,恢复正常。
抱着慕冬儿的异史君大为赞赏,“好办法,定住慕行秋,就不用跟他那么多废话了,我就知道龙魔姑娘比秦道士……”
砰的一声爆响,从慕冬儿胸前的伤口里跳出一小团火焰,它像是撞破了一堵铜墙铁壁。直奔异史君的下巴而来,异史君更没防备,扔掉慕冬儿的同时纵身后退,堪堪躲过。胡须还是被火团燎着。那火不同寻常,瞬间就将异史君全身点燃。
异史君大叫一声,一飞冲天,随即调转方向,一头扎进旁边的江水里,半天没出来。
龙魔及时接住慕冬儿。转身对慕行秋笑着说:“你当然不记得了,这就是我做事的风格,反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必多做解释呢?你去除一点寒气,异史君去除一点火气,慕冬儿又能多坚持两天,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如果我能治好,就带他来找你——先想好怎么感谢我——如果治不好,呵呵,我想咱们就不要见面了。”
“等……”慕行秋费力地吐出一个字,龙魔原地转了半圈,人不见了,片刻之后,远处的江面上响起一群孩子的叫声。
秃子站在一边,几番想要出手拦截,又都放弃,龙魔什么都不用说,单是相貌就让他下不了手。
没多久,飞飞带着一群孩子回来了,看见全身冰霜僵立不动的慕行秋,大吃一惊,“怎么回事?秦道士刚才抢走了沉妃草,她带慕冬儿去哪?”
飞飞取出一枚宝珠,施法送到慕行秋额头上,宝珠旋转着缓缓下行,一路滑到下丹田的位置,冰霜像蛋壳一样破裂,还剩下的一半的时候,慕行秋用力挣脱,终于恢复自由,“那是龙魔。”
“哦……”飞飞和孩子们还是没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慕行秋微微仰头,查找龙魔留下的法术痕迹。
“龙魔!”异史君从水下冲了出来,全身湿透,须发半毁,怒气冲冲地大喊大叫,“又来了,在止步邦里还没有害够我吗?贱人,快给我出来!”
慕行秋找到了瞬移的微弱痕迹,他很少飞行,今天必须破例,纵身跳到空中,对异史君说:“这些孩子交给你,我去追回龙魔,不能让她一个人冒险。”
慕行秋记不起龙魔这个人,却对她没有半点怀疑,她带走慕冬儿,显然是要让慕行秋远离危险。
异史君一愣,“嘿,有资格安排任务的是我。”
慕行秋已经飞走了,秃子想要追赶,被飞飞拽住。
异史君扭头看着众孩童,这里藏着元婴,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只得恨恨地说:“最好慕行秋和龙魔都陪慕冬儿一块被杀死,只剩秦道士就够了,然后元婴也都归我,呵呵。”
说到这里,异史君又高兴起来,飞飞则对众魂之妖生出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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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八章 黑暗通道
异史君决定带着这些孩子回符皇城,那里还有几名元婴,以及他苦心经营两年多的防护设施,正要施法,却看到慕行秋又回来了。
“没追上?原来你连瞬移之术都给忘了,放弃吧,慕行秋,跟我回符皇城,耐心等候消息,龙魔阴险狡诈,不过还是有点本事的,没准真能将慕冬儿救活,就算失败,也与你无关。”
瞬移之术不能频繁施展,可是一次就能飞出数百里,对于只会气飞之术的慕行秋来说,距离过于遥远,瞬移留下的法术痕迹也很微弱,他只能认准大致方向,令这次追踪更加困难重重。
连江面还没飞过去,慕行秋就失去了龙魔的踪迹,只得又回来找异史君。
“祖师塔在哪?”
“在我这儿。”异史君双手挡在腹前,“它现在归我所有,在你手里的时候它只是分身,经过慕冬儿火烧并且传递昆沌的法术之后,它才变成真身,我是第一个碰到它的,这里的所有人都能作证。就算你想抢——”异史君打量了慕行秋几眼,“现在的你不是我的对手。”
“祖师塔里面很可能还残留着昆沌的法术。”慕行秋提醒道,他追踪不到龙魔,希望通过祖师塔找到慕冬儿的下落。
“你以为我没检查过吗?”异史君面露鄙夷,他没有所谓的故人之情,更不在乎慕冬儿的生死,因此一点忙也不想帮。
慕行秋想说昆沌的法术肯定隐藏得很深,可是众魂之妖根本不会相信,稍一寻思,慕行秋说:“你找这么多元婴要做什么?”
“这么多?加在一起还不到十个。”异史君一点也不觉得多,“据说元婴都是前代道士传世,带着从前的意志,可能还有一些古老的法门,我要的就是这些法门,它们或许能帮助秦道士完善神功。瞧,我也会助人为乐。还是全心全意哩。”
“不会伤到元婴吗?”
“不会,我只是让他们的前世记忆提前觉醒而已,对他自己也有好处。不过唤醒记忆的法术太复杂,花费太大。所以收集到的元婴越多越好,你也可以参加,我给你留一个名额。”异史君笑道。
“你知道我藏起来一名元婴。”
“嗯。”异史君矜持起来。
“他和其他元婴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会吐火。”
“跟慕冬儿一样,没什么稀奇,这只能说明他控制不住天生的法术……等等。他会吐火,你没骗我?”
“狄远服、石亘等许多人都见过他吐火,我为什么要骗你?”
“啊,怪不得那两个家伙能说动赵处野。吐火通常是天生法术,你的那个元婴的确有点特别,觉醒得比较早……你愿意将他带来?”
“你能保证他的安全?”
“他又不是你儿了,那么在意干嘛?好好,我保证他的安全,秦道士已经逼我做过保证,等你追上她。可以问问。”
“我会带元婴去符皇城。”
“后天就是元婴小会,你得守时。”
“好。”
异史君这才取出祖师塔,犹犹豫豫,“从前的你有诺必践,现在还是这样吗?”
“古神教的人称我为慕将军,你可以去问他们。”
“嘿嘿,我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吗?拿去拿去。我是查不出任何法术,瞧瞧你的本事。”
异史君笑呵呵地交出祖师塔,慕行秋接在手中,立刻用自己的感受力进行检查。
“昆沌不会就这么舍弃祖师塔。可他的法术藏得一定非常深,我查不出来,就意味着天下没人能做到,收好塔。等昆沌主动找你吧。要我说,你还是快点去找元婴,带他来我符皇城,至于慕冬儿,这么多年来,没有你他活得挺好。不差这一次……”
“有了!”慕行秋大声说,周围的飞飞、秃子等人都松了口气,他们大都不明白祖师塔有何用处,可是都相信慕将军一心要救慕冬儿,因此为他找到线索而高兴。
“不可能。”异史君斩钉截铁地说,“你连瞬移之术都不会,就凭几道符箓能比我更厉害?不可能,就算你会吸食法术,那也不能用来检测,你弄错了,肯定……”
慕行秋用的不是符箓,也不是吸法之术,他对法术的感受力来源不明,自己也不说不清原因,这种能力就像是凭空多出来的一种感官。
祖师塔里隐藏着不少法术,它们大都与昆沌无关,是历代高等道士尤其是初代三祖加持的,为的是强化宝塔,使它具有种种功效并能留住大量法力,这些法术极为强大,而且错综复杂,慕行秋只能感受到大致情况,动不得,更吸不出来。
有几道法术施加得比较晚,与其它法术的联系也没有那么密切,是法术密林之上的飞鸟,盘旋往返,像是在觅食,又像是在警戒。
这很可能就是昆沌留下的法术,慕行秋却无法分辨它们的具体用途,只能在塔身上写符,对这几道法术挨个刺激,力道很弱,以免发生不可收拾的后果。
头两道法术受到刺激之后躲进了法术森林里,显然不认为这是生效的时机,第三道法术却对刺激昂起头,慕行秋眼前一黑,好像被一股强劲至极的暗流吸了进去。
他和祖师塔一块消失了。
飞飞等人目瞪口呆,异史君则大为恼怒,因为失去记忆的慕行秋居然比他“厉害”一点,“笨蛋,昆沌的法术是能随便触碰的吗?用你这种不要命的办法,我也能找出法术。”
“可你刚才说‘不可能’。”飞飞出身妖族,对异史君的崇敬却远不如对慕行秋的多。
“因为我不想莫名其妙地死掉。你们以为祖师塔带他去找慕冬儿了吗?我看未必,慕行秋喜欢冒险,这回就是他的死期,祖师塔直接把他送到昆沌那里去啦,这就叫自投罗网。”异史君气哼哼地说,一挥袖,飞到空中,也不管别人,飞飞等人远远跟在后面。他们信任的不是异史君,而是慕行秋。
慕行秋被吸进黑暗之中,这可不是一无所有的虚空,更像是一条极为狭窄的通道。一个大活人被硬生生塞进去,全身受到挤迫,骨头咯咯作响,处在碎裂的边缘。
痛苦的旅程持续了一段时间,这显然不是瞬移法术。慕行秋体质超强,也需咬牙坚持,就在他快要受不了时,眼前终于重现光明。
这是一片幽深的树林,松柏参天,头顶枝叶遮得密不透风,地面上几乎没有杂草,只有厚厚的一层落叶和少量不喜欢阳光的植物,看不到鸟兽的足迹,也没有虫蚁爬行。
慕行秋不认得这里。右手紧握祖师塔,左手在自己和塔身上飞快地写下数道符箓,用以自保,他有预感,祖师塔没有带他寻找慕冬儿,而是来到一个与昆沌有关的地方,或许就是他的老巢。
他刚刚写完第七道符箓,与身边的松树融为一体,就见两名年轻的道士走来。
“哪里有人?”一名道士说。
“宗师不会弄错,他说有客人来。那就一定是有人闯进咱们这南海林。”另一名道士说。
南海林,慕行秋觉得这个名字很怪,突然想起石亘曾经提起的几方势力当中有一个“南海三宗师”,很可能就是这里。
原来南海不是海。而是一片森林。
祖师塔里有一道法术变得不安分起来,像是家养的猛犬见到了邻居家的相熟伙伴,想要从主人手里挣脱,冲上去打个招呼。
慕行秋刚刚写成的符箓将法术拦住了,可是力度越来越弱,快要拽不住那只猛犬。
两名道士到处查看了几眼。实在没找到客人在哪,只好转身回去禀报。
不等两人的身影消失,慕行秋就抬手在祖师塔上又连写十余道符箓,总算将里面的法术束缚住,然后再给自己身上增添符箓。
他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激活的法术不是用来追踪慕冬儿的,而是与其它道统至宝联系的,南海林里必定有至少一件宝物。
慕行秋不关心这个,打算悄悄离开,继续刺激昆沌留在祖师塔里的法术。
他没来得及离开,两名年轻道士刚刚消失,他也刚刚重新与松树融合,又有三名道士出现,他们不是走来的,而是突然之间就露出形体,离慕行秋只有十几步之遥。
这一定是三位宗师了,慕行秋已经不认得他们,心中稍感紧张,不知道自己的符箓能否骗过这三位高手。
好在三位宗师没有召出法器,只用目光扫了一遍,一人说:“看来真的是出错了。”
“至宝经过祖师之手以后,好像……不那么稳定了。”
“祖师自有他的考虑,无需咱们猜测。祖师已经下令,咱们出一位去查看魔魂的状况吧。”
“不用一块去吗?”
“嘿,难道天下还有人需要三位服日芒道士联手对付吗?”
“也别大意,即使失去了魔种,魔魂也不好对付,祖师的意思似乎是让咱们三个一块去。”
慕行秋忘记太多事情,否则的话,他会对三位服日芒道士直接开口说话感到奇怪,现在他只高兴一件事:慕冬儿终于有了线索,只需跟随某位宗师即可。
“祖师的意思并不明确,还是我一个人去吧,二位留下继续炼丹。魔魂已衰,丹药才是最重要的。”
另两人点头,身形同时消失,只剩一名道士,身材高大,相貌威严,在那里站了一会,也消失了。
又是瞬移之术,以慕行秋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跟踪,但他清晰地察觉到祖师塔内又有一道法术波动,他没时间多想,立刻刺激此法术,再次被吸入黑暗之中。
再睁眼时已是黑夜,左身火焰、右身寒冰的慕冬儿正悬在半空中,身边飘浮的女子不知是龙魔还是秦凌霜,正好转身,对远处的一个身影说:“来得好快。”与此同时,负在背后左手施放出一道法术,将刚刚赶到的慕行秋遮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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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三十九章 谦让一招
龙魔笑吟吟地望着远处的客人,那人到来有一会了,一直在七八里以外的半空中逡巡,虽有夜色,他却不以此为掩护,迟迟未进,只是因为还没有拿定主意。
慕行秋到得晚,被龙魔施法隐身之后,自己也连写几道符箓,看到慕冬儿,他稍感安心。
“杨宗师,你好啊,我也算是半个庞山弟子,不知您还念不念旧日的同门之谊?”龙魔亲切地说。
原来这是庞山宗师杨延年,慕行秋不记得往事,但是这两年多以来对道统多有耳闻,知道九位宗师的名姓,也知道自己从前曾经在庞山学道。
杨延年右手上托着一个小小铜钟,头不抬,眼不动,只盯着钟身,面露困惑,慕行秋出现的时候,他似有所感,快速地张望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原状,“道统都没了,哪来的庞山?”杨延年语气平淡,透着一丝意兴阑珊,他显然也跟其他道士一样,在五行之劫中失去了道士之心。
“所以才叫旧日之谊嘛。”龙魔倒不见外,笑容越发亲切,“天下汹汹,人人自保,多一分关系就多一分保障,您或许不觉得自己是庞山宗师,在我们这些庞山弟子眼里,您就是最大的靠山哩,行走江湖,谁不提起您的名号?”
杨延年哼了一声,明知这是一派胡言,心中却不怎么反感,但是目光仍未离开钟身,就算没有道士之心,他也不会在关键时刻犯糊涂,更不会被几句好话打动,“既然如此,把慕冬儿交出来吧。”
“嘻,杨宗师太见外了,慕冬儿是杨清音和慕行秋的儿子,天生就是庞山弟子,比我要名正言顺得多,说什么‘交出’?他本来就归你管嘛。”
慕冬儿悬在空中。半身火焰,半身冰霜,中间界线分明,谁也不让谁。他的神情却颇为坦然,闭着双眼,似乎正在存想,没有感受到身体的痛苦。
这是不应该出现的事情,杨延年正是为此困惑。眉头微皱,“魔魂哪去了?”
“魔魂?什么魔魂?”龙魔装糊涂,妙目圆睁,真的像是一无所知。
“嘿。”之前的讨好还是有些用处,杨延年冷笑一声,没有立刻动手,也没有继续逼问,而是左手捏诀,对镇魔钟施法,要自行查出真相。
“宗师。咱们庞山的祖师塔呢?你怎么用上了望山的镇魔钟?哦,我知道了,您将九大至宝都夺到手了,对不对?”
龙魔欢欣雀跃,明明见过祖师塔就在异史君手里,却一点也没表现出来,隐身站在后面的慕行秋差一点怀疑自己拿着的塔是假货,心中不禁纳闷,自己当初是怎么跟这个龙魔认识的?她又是怎么与性格截然相反的秦凌霜共享一具身体的?
“祖师还在,谁能同时拥有九大至宝?”杨延年没有自夸的习惯。“祖师分给我哪件就是哪件,我不会挑三拣四。”
“毕竟是宗师,比我们这些普通弟子大度多了,像我。总是念念不忘祖师塔归庞山所有,别家的至宝虽好,看着就是不够亲切。”
“嘿……”杨延年又冷笑数声,“你居然对我挑拨离间?真是痴心妄想,不过你没有施展念心幻术,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我哪敢啊。念心幻术吹得响当当,我已经练到第九层了,实力距离真正的服日芒道士还是差得太远,宗师法术之强,我在这里都能感觉到,别说施法,连动也不敢动一下。”
杨延年左手停止捏诀,镇魔钟微光闪烁,他终于找到了魔魂的下落,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原来神魂也在这里,好,非常之好,庞山弟子果然孝顺。”
龙魔的笑容变得有些尴尬,“这魂那魂的,其实能有多大用处?魔魂说得那么厉害,在祖师面前不也是毫无还手之力,吓得重入轮回?”
“魂与魂不一样,魔魂与神魂最初也是修行者的普通魂魄,历经无数劫难,修成不灭之魂,在众生中轮转不息。作为代价,它们失去了力量、记忆与七情六欲,只留一股意志,或许没有太大的本事,可是只凭‘不灭’两字,就足以超越世间的一切法门。”
“宗师博学多识,这些事情我从前都不知道,像我这种头脑简单的人,甚至都没想过魔魂、神魂的来历。”
“别太谦虚。”杨延年慢慢向龙魔飞来,右手仍然托着镇魔钟,左手多了一只流火金铃,“魔魂一直被魔王占据,代代相传,以至于今,受魔族浸染太深,必须除掉。神魂无迹可寻,或在此或在彼,强者得之,弱者也可得之,现在该轮到我了。”
“当然,还有谁比宗师您更有资格掌管不灭之魂呢?哦,祖师,他对神魂没有兴趣吗?”
“祖师法力不可思议,已经拥有不灭之身,还要神魂做甚?”杨延年飞到近前,距离龙魔和慕冬儿只有百步之遥,“你是自裁,还是让我动手?”
“我这么老实,祖师还要杀我啊?”龙魔委屈地说。
“想当初大多数道士都很老实,留在道统塔内专心修行,结果死伤惨重,那些叛出道统的道士,却在野林镇逃过一劫。唉,真幻,真老实尚且没用,假老实更无价值。据说拔魔洞已破,有一名女子自称从中逃出,乃是念心科弟子,你的宿命已了,应该没什么可留恋的了,不如自裁吧。”
“我也算是为人一遭,没享受过父母之宠、男女之爱、子孙之孝、朋友之情,怎么会没有留恋呢?”龙魔不住地摇头。
“你说的这些都是俗人之欲,修行之士避之唯恐不及,不值得留恋。何况世事多艰,就算是祖师也不能随心所欲,高处不胜寒,站得越高,要防备的意外也越多。你以法术之身,能够听闻拔魔洞被打破的消息,已属万幸。”
“可拔魔洞不是我打破的。”
“祖师也没有亲自来消灭魔魂,假人之手与亲历亲为并无区别,完成心愿即可。你说你算是半个庞山弟子,那我就再执行一次宗师之职,送你上路吧。”
“没得商量?再怎么着,宗师手下也需要奔走之人、爪牙之徒吧,端茶送水的侍女我也能做。”龙魔越发显得温顺。
“废话少说,我让你一招,让你先施法。”杨延年从始至终就没相信过龙魔,让一招已算是最大的手下留情。
“我要是不出招,宗师是不是也不出招?”龙魔笑嘻嘻地耍赖。
杨延年脸色一沉,“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你叫了几声‘宗师’,我才给你一次选择,别高估你自己的本事,也别高估我的耐心。”
龙魔长叹一声,扭头看了一眼慕冬儿,“看来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已尽力,可宗师软硬不吃,我能怎么办呢?能不能将魔魂杀死、将神魂带走,然后留下慕冬儿呢?皆大欢喜。”
杨延年冷酷地摇摇头,手中的镇魔钟和流火金铃一个嗡鸣一个脆响。
“等等,我还没准备好呢,宗师说过让我先出招的。”
杨延年不语,他让龙魔先出一招,可不是要毫无防护地硬接。
龙魔走投无路了,抬手整整长发,左手负后,右手召出一面铜镜,没有用来施法,而是揽镜自照,“可惜这一副花容月貌,可惜半生蹉跎,也没个爱我的人愿意为我出生入死。宗师,我发招啦!”
龙魔转过铜镜,脸上笑意尽失,镜面射出一团团柔和的光芒,速度不是很快,像一连串南迁的候鸟飞向百步之外的杨延年。
这算是一招,杨延年坦然相待,两人都是服日芒境界,龙魔稍弱,大概一二重,杨延年是三重,可他手持至宝,实力大增,龙魔相当于赤手空拳,铜镜只是极一般的法器,提升的力量不值一提。
第一团光到来,方向稍偏,撞上镇魔钟,光团悄无声息地消散,露出里面拇指盖大小的一团火,原来这不是一道法术,而是两道。
砰的一声,火灭钟摇,杨延年身形晃了一下,“秦凌霜。”
七团光依次撞来,杨延年全部以镇魔钟硬接,他察觉到神魂的时候,就已知道秦凌霜与龙魔共用一身,但他仍然不惧。
内丹是一样的,施展出来的法术却不相同,秦凌霜明显比龙魔强出一大截,不仅攻势强大,还有一股奇异的吸力,令镇魔钟不稳。
“这才是真正的庞山弟子。”杨延年赞道。
最后一团光飞来,破裂之后里面却没有火焰,镇魔钟也没有晃动。
“就是这样吗?”杨延年有点失望,但是不想再等了,左手摇晃流火金铃,声响骤快,镇魔钟的嗡鸣也如龙吟一般变得高亢。
秦凌霜没有那么多笑容,也没有求饶之意,她转出负在身后的左手,亮出另一件法器。
杨延年脸色一变,摇铃的手停住,没人比他更认得那件法器。
庞山祖师塔,拥有此宝的秦凌霜实力已经不比杨延年差多少,加上这段时间里吸收的大量法力,反而还要更强一些。
杨延年知道自己上当了,目光转向右手里的镇魔钟,发现钟身上的光居然在对自己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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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章 人走器留
杨延年盯着镇魔钟发出的光芒,不惊不怒,反而露出笑容,“这才像个样子。”
流火金铃脱手悬在空中,庞山宗师左手连变法诀,镇魔钟瞬间由几寸长至三尺有余,右手拇指和小指伸直,其它三指弯曲,摆出“六”字形,只以小指的一节托住镇魔钟的边沿。
钟声响亮,向四面八方传播,身上的光芒跳跃不定,流火金铃绕着钟身飞速旋转,要将那光芒去除。
钟声惊心动魄,秦凌霜感到一阵眩晕,她的魂魄与龙魔共用一身,融合得自然不如正常人牢固,右手抛掉铜镜,不停地变换法诀,利用祖师塔施法自保。
钟声还震出一个人,慕行秋身上的法术消失了,他就站在秦凌霜身后,龙魔揽镜自照的时候,镜中形象发出暗示,他于是慢慢飞过来,交出手中的祖师塔。
“原来是你。”杨延年看到了慕行秋,终于明白至宝并未出错,“潜入南海林的也是你了?”
“随便逛逛。”慕行秋与秦凌霜并肩站立在空中,接住她扔掉的铜镜,在上面飞快写符,也向杨延年发起进攻。
杨延年此时的精力大都用于去除镇魔钟上的光芒,钟声的攻击不是特别强大,因此慕行秋和秦凌霜能够无所顾忌地采取攻势,虽然那一招偷袭没能立刻击败敌人,却为两人争取到难得的机会。
杨延年隔一会就召出一件新法器,都是九品以上的宝物,达到十七件之后,他终于停下,这些法器绕着他和镇魔钟不停旋转,提供保护的同时,也在清洗镇魔钟。
慕行秋和秦凌霜两人联手,加上偷袭的一道法术,仍不能将镇魔钟完全争取过来,更不能攻破庞山宗师的防护。只是将钟声压迫回去,他们听不到声响了。
“你们根本不会使用道统至宝。”杨延年放下心来,“慕行秋,你是被祖师塔误带入南海林的。秦凌霜,在你手里祖师塔只是一件强大的法器而已。”
慕行秋醒悟过来,扭头问道:“你认得道统秘籍上的古怪文字吗?”
“那是魔族文字,我认得一些。”
慕行秋从百宝囊里召出一座小香炉,“一个叫施含元的道士送给你的。”
秦凌霜将祖师塔还给慕行秋。接过小香炉,“你顶一会。”
“好。”慕行秋收起铜镜,开始在祖师塔上写符、祭符,威力立刻倍增,镇魔钟的响声被束缚在七十步的范围之内,震得空气微微颤动,慕行秋的符箓到此为止,也不能再前进一步,杨延年仍然有条不紊地清洗镇魔钟。
“你要现学法术操纵祖师塔?或许真是个办法,一刻钟。看看咱们谁的速度更快。”杨延年并不轻敌,秦凌霜拥有服日芒境界的内丹,在短时间内学会几项高深法术是有可能的,他定下一刻钟的期限,或者秦凌霜学会操纵祖师塔,或者他将镇魔钟上的法术清洗干净,谁抢先谁的获胜机会就能大幅增加。
慕行秋的职责就是干扰杨延年的清洗,为秦凌霜争取到尽可能多些的时间。
符箓形成一道道白光发出,以祖师塔为纸,符箓的力量成倍增加。即使这样,仍然远远没有发挥出道统至宝的威力,慕行秋查看过塔的内部,符箓只能利用到少量法力。对那些森林般的大量法术毫无影响。
手里明明握着神兵利器,却不能拔出鞘,这是慕行秋和秦凌霜的弱势。
秦冷霜托着小香炉,专心阅读施含元收集到的道统秘籍,除了空中悬浮,不施任何法术。完全依靠慕行秋的保护。
杨延年有一会没说话,说是一刻钟,但他不想真拖那么久,更希望速战速决,获得昆沌的赏识并不容易,如果获胜得太艰难,会让他失去得之不易的地位。
终于,镇魔钟上的光芒开始消退,钟声则再次向外扩张,速度不是很快,却非常稳健,步步为营,慕行秋的符箓根本阻止不住。
“真奇怪,祖师居然允许你逃出拔魔洞。”杨延年又能开口说话了,一刻钟尚未过半,他拥有充裕的时间。
“我用不着任何人的允许。”慕行秋不记得拔魔洞里的事情,守缺却想起来一些,她没有细说,但是从未暗示过他们的逃亡得到过谁的允许或帮助。
“那是因为你并不自知,一切都在祖师的算计之中,一切,谁也不可能例外。”
慕行秋咬破舌尖,吐出一小片血,鲜血在空中凝聚成两粒小珠,分别落在他的左右手上,他松开祖师塔,让它浮在面前,双手沾血,在上面以更快的速度写符、祭符。
一直以来,慕行秋都是以血为墨,血在指内流动,消耗量极少,想提高威力,就必须做出牺牲了。
血符迅速渗入塔身,符箓之光重新稳住阵脚,钟声再次停下,距离慕行秋不到二十步,空气在那里微微震动,只有天目才能看得清楚。
“赵处野教你的道统符箓吗?果然有些门道。”杨延年低低地嗯了一声,一道钟声冲破符箓的拦截,慕行秋听到了钟声,这声音与之前不同,不是从耳朵钻进来,而是直接进入脑海里,初时如蚊叫,转瞬似雷鸣,轰的一声,险些将泥丸宫震裂。
慕行秋身子一晃,浮在面前的祖师塔前行三尺,似乎要离他而去。
慕行秋不得不跟着前步,如此一来,不是钟声靠近他,而是他靠近钟声了。
那片震动的空气就在不远处,慕行秋知道,一旦进入其中,自己坚持不了太久。他用余光看了一眼秦凌霜,她正专心阅读香炉内的道统秘籍,没有醒来的迹象,她相信慕行秋,将安危完全交给他。
镇魔钟上的光芒只剩薄薄一层,杨延年已经稳住阵脚,可以发起反击了,他又低低地嗯了一声,第二道钟声冲出来,像一名无所畏惧的小将,单枪匹马闯敌营。
慕行秋脑海中又是轰的一声响,这一回他有所准备,吸收了一部分声音,祖师塔只向前移动六七寸。可杨延年的进攻没有结束,开始低声念诵一段经文,他周围的空气震动得越来越明显,即使是寻常的肉眼也能看得到。
钟声一道接一道地冲过来,慕行秋的符箓之光只能挡住大军,却拦不住这些骁勇善战的冲锋者,他的脑海中轰声不断,祖师塔渐行渐远,他只能步步跟进,否则就没办法在上面写符。
祖师与震动的空气只有三步时,慕行秋决定换一种打法,再这样下去,他必输无疑,现在他的经脉内已经积攒了不少法力,正急迫地想要化成法术,离开他的身体,它们是一股奇兵,慕行秋可用的打法却没有多少。
他用这些法力飞行。
这一飞山崩石裂,慕行秋推着祖师塔,主动闯进钟声阵里,轰响如海水一般涌来,与之相比,之前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只能算是潺潺溪水,慕行秋咬牙忍受,劈开这令人发疯的声音,瞬间冲到了杨延年面前,那些旋转的法器,都没来得及拦截。
这里很安静,慕行秋脑海中仍有余响,震得他全身血液沸腾、肌肤欲裂。
杨延年微微一愣,他没料到慕行秋会冲到自己面前,然后他想起来,这正是慕行秋惯用的招数。
就在这转念之间,慕行秋抬起仍沾有血迹的手指,在杨延年脸上、胸上各写了一道符箓。
“你……”杨延年跟正常道士一样,面对危险首选护住三田和经脉,然后才是发起反击,可慕行秋的符箓让他意外,这居然不是进攻符。
慕行秋以杨延年为纸,写下两道飞行符,这是他所学过的最快的飞行之术。
杨延年心中刚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嘴里才吐出一个字,嗖地一飞冲天,三百丈高以后,化作一颗流星,向东南方极速飞去,他控制不住自己,因为他的身体就是这两道符箓的纸张,提供了相当多的力量。
人走了,法器留下了。
慕行秋右手抓住祖师塔,左手托住镇魔钟,另外十七件法器向上飞起,要去追随主人,却冲不破钟声法阵,片刻之后,钟声渐弱,那些法器也失去主人的踪影,停在空中,既不飞行,也不旋转了。
杨延年被送走,却没有受伤,反倒是慕行秋为冲破钟声法阵付出不小的代价,脑海中的轰鸣转移到耳朵里,就此安营扎寨,一直不肯减弱,体内的血液沸腾不止,还有越来越剧烈的趋势。
杨延年很快还会回来,慕行秋不敢休息,也不敢太用力,右手握着祖师塔,以食指在镇魔钟上写符,速度比较慢,每一笔都很小心,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意挥霍血墨了。
将将写完三道符箓,镇魔钟缩小到一尺多高,慕行秋再也写不动了,体内的血液似乎就要喷涌而出。
一股清凉从慕行秋后心处注入体内,恰如久旱逢甘雨,浇灭了沸腾的血液。
“谢谢。”慕行秋转身说。
秦凌霜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马上恢复正常,“准备好再战一场了吗?”
慕行秋点点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慕冬儿,“他能动吗?”
“能。”
“那不要在这里等,要战就一战到底。”慕行秋将祖师塔递给她。
秦凌霜笑了一下,这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而她也仍然能够立刻理解他的想法,“好,去南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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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一章 不灭的意志
慕冬儿在父亲怀中沉睡,脸色粉嫩,像是大病初愈,正做着香甜的美梦,可这只是假象,他的身体忽冷忽热,冷的时候像是千年寒冰,热的时候如同燃烧的炭,若没有一副超常强韧的身体,慕行秋还真抱不住他。
“为什么要把我抛下?”慕行秋问,之前一直与杨延年对峙、战斗,他没来得及质问,现在才得着空儿。
南海林位于南方两千里以外,并不靠海,利用祖师塔传过来实在过于冒险,慕冬儿也未必能够承受得住,秦凌霜施展瞬移之术带着父子两人来到林北二百里左右的一座荒山上,她正站在山顶向南遥望,探测周围是否有法术禁制。
子夜刚过没多久,空中星月明亮,山风轻柔,带来阵阵花草香。
“你若能找到我们,证明你有本事保护慕冬儿,你若不能,就是没这个本事。”
“你……你们只是要一个证明?”慕行秋觉得这个理由有点可笑。
“正是。”秦凌霜回答得很认真。
慕行秋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这是龙魔的主意吧?”
秦凌霜没回答,她与龙魔共用一躯,自然要同进共退。
慕行秋摇摇头,肚子里装满了疑惑,尤其是自己从前与这两名女子到底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应该了解太多往事,甚至对此有一点胆怯,最后他说:“你真有办法治好他吗?”
异史君预言慕冬儿活不过子夜,他算是熬过了这一关,可是一直不醒,并非佳兆。
秦凌霜收回法术,南海林的防御并不严密,他们离第一重禁制还有一百多里。
“你听到杨延年怎么说神魂与魔魂了吧?”
“嗯。”
“归根结底,魔魂也是一股意志,来自于远古时代的某位修行者,被历代魔王占有之后,它拥有了记忆。但这些记忆属于魔王,而不是魔魂。”
慕行秋点下头,失去过去的记忆有一个好处:能够接受各种说法,不会产生太多的疑问。
“魔王最后一次转世是我父亲。”秦凌霜顿了一下。她的记忆都在,往事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两年多以前,他在皇京被昆沌逼得走投无路。”
“据说他再入轮回,暂时躲过昆沌的追杀。要在十二年以后觉醒,离现在还有不到十年。”
秦凌霜摇摇头,“无数次轮回都斗不过道统,再多一次又能怎样呢?何况这一次的敌人更加强大。不,轮回不再是魔王的计划,我猜他做了另一种选择。”
慕行秋明白了,“魔王抛弃了记忆,只留下魔魂,藏在……冬儿的身体里?”
“很有可能,这比轮回更合理一些。当时慕冬儿也在皇京,被魔种侵袭多年,非常适合接受魔魂,最关键的是,他有一个爱他的母亲,还有一个为保护他不惜一切代价的父亲。”
“听异史君说,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没有了记忆,魔魂还是魔魂吗?”
秦凌霜露出一丝微笑,“这正是魔王出人意料的地方,他拒绝死在道士手中。而是选择了自杀,只留下不灭之魂。”
“自杀?离开不灭之魂他就不能轮回吗?”
“或许能,但那不是魔王的选择。”秦凌霜看着慕行秋,第一次感觉到两人之间多了一层薄薄的隔阂。有些事情在她看来清晰直白,根本无需解释,他却显得很困惑。
他失去了记忆,就像是新生儿行走在世上,自然很难理解轮回十几万年的魔王,秦凌霜能。“魔王几乎经历了每一种人生,他早已厌倦。”
慕行秋勉强嗯了一声,寻思了一会,低头看向慕冬儿,“没有了魔王的记忆,剩下不灭之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与神魂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昆沌还是能察觉到它的存在?”
“这里需要猜测的内容就更多了。”秦凌霜召出祖师塔,开始对它施法,她刚刚学会几招,需要试一下,“我对神魂的了解更多一些,说起来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第一是不灭,能在天地万物体内寄存,更喜欢人类或妖族一些;第二是悟性,借助于它,能够很轻松地理解那些最玄奥高深的法门。”
“只凭这两点,神魂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秦凌霜笑了笑,“至于魔魂——还是称它为魔魂吧,虽然它已经没有魔王的记忆——同样不灭,但它的意志不是悟性,而是征服。”
慕行秋更听不懂了,“征服也是一种意志?”
“当然,多少开国君王、多少开山立派的宗师,都拥有征服的意志,只要有一丁点成功的可能,他们都会甘冒奇险,只为有朝一日主宰众生。魔魂就是征服,拥有它的人宁可遗世独立,也不屈居人下。当魔王的记忆带着魔魂一块轮回的时候,从来不敢活得太久,因为当魔魂彻底觉醒的时候,魔王将无法安于现状,即使不向道统挑战,也要成为人王。”
慕行秋惊讶地看着儿子。
秦凌霜又笑了一下,“别害怕,征服并不是坏事,它跟悟性一样,是人人皆有的一种意志,有些人明显些,有人隐讳些,早在被魔魂附体之前,慕冬儿就不是一个愿意服从别人的孩子,有了魔魂之后,只是让他的这种意志更强大。他现在还小,等魔魂完全觉醒,他也会长大,那时候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提升修行,因为他忍受不了有人比自己更强。”
“这就是魔王的复仇计划?”慕行秋终于有些明白了。
“我猜是这样,魔王杀死了自己的全部记忆,但他绝不会原谅自己的敌人。”秦凌霜有句话没有明白说出来,魔王之所以将不灭之魂寄存在慕冬儿体内,看中的很可能不只是这个孩子,更是孩子的父亲,慕行秋心智成熟、意志坚强,魔魂无法入居,但他会不遗余力地保护自己的儿子,同时也就是在保护魔魂。
秦先生观察过慕行秋,当然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
慕行秋又一次低头看着慕冬儿。魔魂只是一股意志,并没有改变事实,慕冬儿仍是慕行秋的儿子,他记得清清楚楚。这或许也是魔王的法术之一,让他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儿子,但法术没有撒谎。
“昆沌想要杀尽众生,他是众生的敌人,自然也是我的敌人。”慕行秋将儿子抱得更紧。
秦凌霜对此一点也不意外。“所以你瞧,征服并不全是坏事,有昆沌这种人,就得有击败他的人。”
“最后冬儿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慕行秋心中只有一点疑虑。
“最后?没有最后,如果慕冬儿变成第二个昆沌,那么早晚会有人再击败他。越是强者越希望世界不变,从这一点来说,至强者都与世界为敌,用不着想那么远。”
秦凌霜将祖师塔递给慕行秋。
慕行秋没接,“你需要用它。”
“给我镇魔钟。你用它。”
慕行秋接过塔,召出镇魔钟交给秦凌霜,钟身上仍有一层薄光,还有几道更亮些的符箓,它们共同困住至宝,以免镇魔钟回归旧主。
“你懂得真多,你的猜测在我看来都是事实。”慕行秋由衷地说。
“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这些事情,而且我有神魂。”秦凌霜轻描淡写,在她最孤寂的时刻,神魂并不在身边。但她的悟性仍强于绝大多数人,“我用了一些丹药,施了一些法术,暂时保住慕冬儿的性命。接下来的几天就要靠他自己了,修行者的伤病只能自愈,我将神魂借给他,只是提供一点帮助。”
慕行秋想说声“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简单,实在不足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点点头,稍显生硬地嗯了一声。
秦凌霜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星月,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杨延年在镇魔钟上留下了印记,我的法术和你的符箓都掩藏不了太久,他很快就会找到咱们的所在,咱们得提前动手。”
“好,我打前阵,请你照顾冬儿。”
秦凌霜又召出藏有道统秘籍的小香炉,“不,这回你留下,炉内有三条记载与符箓有关,对你或许会有帮助,尽快学会,天亮之前去南海林找我。”
“南海林有三位宗师,你一个人……”
“我们是两个人。我会想办法去除镇魔钟上的印记,祖师塔你拿去做符笔。”
秦凌霜的语气没有半点严厉,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威力,慕行秋没再争执,“我会尽快去找你。”
“带着新符箓,我需要你比现在更强一些。”
秦凌霜在镇魔钟上又补充了几道法术,纵身升起,向二百里以外的南海林飞去。
慕行秋不再做无谓的思索,坐在草地上,让慕冬儿靠在自己怀里,开始查看香炉内道统秘籍,秦凌霜已经替他选好三条,将魔文译成普通文字。慕行秋细细阅读,其中一条记载着如何将法器转成符笔的法门,其它两条与符箓没有直接关系,而是如何使用道统至宝的方法。
道统秘籍里关于符箓的记载就这么点儿。
时间一点点过去,慕行秋又在脑海中找出赵处野的记忆,那里有不少早期的道统符箓,比慕行秋从符临那里学来的龙宾会符箓强大得多,他从中挑选几条按记载应该很厉害的符箓,在心里默默地演习数遍,起身准备去帮助秦凌霜。
慕行秋尽可能节省时间,可是仍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离天亮没有多久了,他抱起慕冬儿,以最快的速度向南海林飞去,路上还在琢磨新学到的符箓。
二百里路程很快飞完,南海林就在前方,当年如海洋一般的森林,如今只剩下上千亩,在半空中一览无余。
慕行秋觉得奇怪,南海林外没有禁制,林内也没有斗法的迹象,一切好像都已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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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二章 宗师的挑战
飞往南海林的途中,龙魔与秦凌霜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争执,同一个身躯用两种声音自言自语,若有人看见,定会觉得诡异。
“为什么不让我跟慕行秋见一面?”这是龙魔的声音。
“你们见过面了。”
“不算不算,那都不算,第一次见面慕冬儿正处于危险之中,第二次见面有杨延年在场,他又隐身,都没来得说几句话。”
“你有话要对他说?”
“当然,话还不少呢,我们算是老相识了,跟你住在一起之前,我在他的泥丸宫里住了好几年。”
“他把从前的事情都忘了,没什么可说的。”
“嘿嘿,你还真是小气,只许你情真意切,不许我打个招呼吗?”
“我跟他说的事情都很重要,哪来的‘情真意切’?”
“别骗我,你嘴上没说什么,可是目光呢?我知道你的目光是什么样,我在慕行秋的身体里看到过,温柔体贴,还带着一点羞怯,比最第九层念心幻术还好用,反正我是学不会。你只要用那种目光多看慕行秋两眼,他肯定连亲生儿子都舍得抛弃,更不用说远在天边的老娘啦。”
“闭嘴。”
“你绝不能……”“我不允许……”龙魔两次说话都被打断,她沉默了一会,幽幽地说:“他已经够可怜了,别再折腾他了吧。”
“你以为我会害他?”
“你不会有意害他,可是有些事情你自己也控制不住,尤其是你的修行……”龙魔又一次闭嘴,这回是自愿的。
秦凌霜默默地飞了一会,绕过南海林的数重禁制,悄无声息地停在林外的一片草地上。
“你,还是我?”秦凌霜问。
“老规矩,我先来迷惑敌人,然后你出面收拾他们。”
“杨延年已经见识过这一招……好吧,你先来。”
“呵呵。待人接物、挑战斗嘴这种事,还是我比较擅长,你的目光倒是厉害,就是面对别人的时候不肯用……”
龙魔再次话说半截。过了一会,她恢复正常,笑吟吟地召出多件法器,右手托着镇魔钟,左手拎着一根细细的逍遥绳。上面串着流火金铃等十七件法器,都是杨延年的东西,它们变得很小,互相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镇魔钟上的最后一层弱光,以及光上的符箓全都消失,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林中狂风骤起,三道身影分别出现在三个方位,将龙魔包围,林中声响不断。显然还有更多人出来。
龙魔向三人分别施以道统之礼,只是托着钟做不出道火诀的手势,左手负在背后,那一串法器更是响个不停,等她礼毕,从森林里又飞出四五十名道士,站成一排,各执法器,脸上的神情全都惊讶不已。
“冒昧打扰,三位宗师没有休息吧?”龙魔的目光挨个打量。最后落在一名道士身上,那不是杨延年,而是另一位宗师,“戴宗师。据说鸿山聚集了一批道士,您不回去照看自家道统,在这南方老林里玩什么呢?”
鸿山宗师戴缜是名矮小的道士,容貌四十许,手里拿着的不是鸿山瞬息台,而是牙山洗剑池。那是一只小小的浅盆,里面注着半盆水,无论怎样倾倒颠覆,那水都不会流出来。
戴缜并没有站在中间的位置上,受到龙魔的特别关注,稍显意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洗剑池,明白了真相,对方夺走镇魔钟,却去不掉杨延年留下的印记,因此觊觎洗剑池,他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龙魔不在意,目光转动,看向中间的那位宗师,“棋山宝物众多,项首座却如此简朴,您手中的镜子是召山大光明镜吧,不是我乱说话,这样的镜子真的更适合女道士,要不——您配一柄法剑吧,如意不好。”
棋山宗师项海生容貌俊雅,三十余岁的样子,右手大光明镜,左手一柄玉如意,的确略显阴柔,他也不说话,连哼一声都没有。
龙魔的目光看向杨延年,再次施以道统之礼,“哎呦,真是不好意思,宗师两手空空,我们庞山弟子看在眼里悲在心中啊。”
杨延年手中没有法器,他的宝物都在龙魔手里,宁愿赤手空拳,也不会退而求其次。他没办法不说话,冷冷地说:“你胆子不小。”
“多谢宗师夸奖,唉,谁的胆子天生就大呢?我也是被迫无奈,侥幸夺了宗师的几件法器,用不会用,躲又躲不掉,无路可走,只好来给您赔礼道歉。您是一山宗师,不会真跟我动怒吧?”
另一边的鸿山宗师戴缜忍不住道:“咱们非得在这里听她胡说八道吗?”
“胡说八道里也有真相,咱们已经失手一次,不要再犯错了。”棋山宗师项海生从前是九位宗师中境界最低的人,现在却是三人当中的首领。
“犯错的是杨延年。”戴缜冷着脸。
“祖师的任务交给咱们三个,不管谁犯错,都得咱们共同承担。”
杨延年威严的脸上微红,本来想对龙魔大发雷霆,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确不能再犯错了,一想到祖师的苛刻,他感到一阵寒意。
“我惹下这么大的祸,连祖师都会惊动吗?”龙魔睁大双眼,一脸的惊奇与歉意,“杨宗师,请您将这些东西都收回去吧,不要再吓我了。”
杨延年盯着镇魔钟和那一串法器,恨不得立刻收回来,可是上过一次当之后他变得极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另一边的戴缜也想出手,手中托着的洗剑池升起一股细细的水线,像地下的小虫探头出来。
两人都等着项海生发话。
“龙魔,你算是念心科弟子,咱们斗一场幻术吧。”项海生客气地说。
“跟项宗师斗幻术?”龙魔连连摇头,“我可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量,杨宗师可以作证,刚才真正跟他斗法的不是我,在他身上写符把他送走的也不是我。”
杨延年紧咬牙关,慕行秋在他身上写下的不只是两道符箓。更是平生未遇的奇耻大辱,偏偏没有道士之心,更觉得难以忍受。
“你也可以将秦凌霜请出来,我们斗一场五行法术。”项海生毫不动怒。在一群人之中,唯有他最像是正统的道士。
“秦凌霜惹了祸,躲起来不敢见人,哪里还敢跟项宗师斗法?”
“哪我就没什么选择了。”项海生朝戴缜和杨延年各看了一眼,“请两位宗师为我护法。我要与龙魔斗幻术,或者与秦凌霜比五行。”
项海生以宗师的身份还要求护法,这是非常看重龙魔了,将她当成势均力敌的对手,杨、戴二人颔首,其他道士却显得更加惊讶。
龙魔不接话,右手将镇魔钟举过头顶,望向森林里面,“好一片南海林,祥光环绕、瑞霭纷呈。嗯,仔细一闻,还有一股淡香,三位宗师是在炼丹吗?”
项海生脸色微变,“你听谁说……异史君,当然是异史君,这只老妖利用云形会到处探听消息,等我们腾出手来再收拾他吧。”
“我又惹祸啦?不过项宗师真的冤枉异史君了,我这两年来一直在闭关,与他话都没有说过几句。他就算知道些什么,也不可能告诉我啊。我真是自己瞧出来林子里在炼丹的。”
项海生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又变,左手如意指向数十步外的一名普通道士。那道士一声不吭地软软倒下,刚一沾地就发出轻微的鼾声,将同伴们都吓了一跳。
“不愧是念心科弟子,出手时无迹可寻,你赢了一招。”项海生笑了一声,随后脸色又冷下来。“可你用幻术对付我的弟子,算不得真赢。”
“项宗师没说斗法的方式,我还以为能够随意发招呢。”龙魔摆出一个施法的姿势,左手的一串法器又响起来,杨延年看得心直疼,还是不敢召回自己手中。
“之前杨宗师让过我一招,项宗师法力更高强、风度更超凡,不知会让我几招呢?”
三位宗师对这种简单的挑拨离间不以为然,更不会被龙魔的甜言蜜语所迷惑,那些普通的道士却有些意动心摇,隐隐觉得项宗师至少应该让三招,甚至十招也不为过。
项海生晃了晃手中的大光明镜,众道士回过神来,个个羞愧地低头,不敢再看龙魔。
“我已经让了你两招。”
“宗师也会赖皮吗?”龙魔笑靥如花,像极了在长辈面前撒娇的小姑娘,“你若早说让我两招,我就不浪费在别人身上啦。”
“幻术不比五行法术,念心幻术更是与众不同,你若用在我身上,一招也不能让,我唯一能做就是让你先发招。”项海生寸步不让。
“是这样啊,那就真的没办法了,也只好硬着头皮出乖露丑,万望项宗师手下留情。”
“嗯,我留你全尸。”项海生淡淡地说,他要夺取龙魔和秦凌霜的全部记忆,对消灭肉身并不感兴趣。
“太感谢了,我这具肉身得之不易,还要与别人分享,能留得全尸已是莫大恩惠。”龙魔换了一个姿势,仍然没有对项海生施法,踮脚翘望林中,“你们是在拿元婴炼丹吧,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项海生脸色又是一沉,那名中招的弟子透露的信息太多了,龙魔也好,秦凌霜也罢,绝不能留活口,于是运臂晃动手中的大光明镜,对方不肯施法,他要先动手了。
“元婴乃前代道士转世,意志之坚定远逾寻常道士,想将他们炼成丹药可不容易,非得先攻破他们的意志不可,这是我们念心科擅长的事情……”
项海生停止运臂,明知这是龙魔的诡计,还是忍不住想了一下,“用不着。”
“既然如此——那我就帮助这些元婴吧。”龙魔话音未落,林中升起一条百余丈高的火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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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三章 池水两荡
南海林中火焰冲天,在百余丈的空中散开,数不尽的火星宛若倾巢而出的萤火虫,四处乱飞。
三位宗师互视一眼,终于在这一刻抛去相互间暗存的忌惮,恢复了几分道士之间的默契,棋山宗师项海生和庞山宗师杨延年瞬间消失,数十名道士也都升起,转身飞回林中,只留下鸿山宗师戴缜一个人对付龙魔。
“呵呵,元婴的脾气就是大,说发火就发火,不就是炼丹嘛,舍个身、送个命,反正也没长大,又是三位宗师亲自操作,他们应该满足了。”龙魔笑吟吟地说,仍然没有对宗师施法。
戴缜一个字也不回答,他得出结论,杨延年和项海生之所以先后中计,就是因为没有及时出手,让龙魔说话太多,使得念心幻术有了施展余地。
洗剑池里的水柱迅速变长,像一条细长发光的海蛇,摇摇晃晃地升到半空中,调转方向朝龙魔飞去,速度不是很快,摇摇摆摆,好像没有眼睛,看不到目标的具体位置。
“戴宗师的脾气更大,说动手就动手,这是什么招数?鸿山耍蛇吗?”龙魔手中托着的镇魔钟稍稍变大一些,高一尺左右,表面闪耀着五色光华。
戴缜嘴角微微动了一下,镇魔钟印记未除,所能发挥出来的实力顶多一成,龙魔不用念心幻术而是施展五行法术,更是不自量力。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鸿山耍蛇,乃是沧海一粟!”龙魔欢呼一声,像是猜中了谜底,“此刻看上去就是一条细线,待会它就会扑天盖地,所谓一粟之中有沧海,啧啧,这是很了不起的法术,非常复杂。从前牙山要动用至少五十名星落以上的道士才能勉强施展,戴宗师以一己之力就能发招,佩服佩服。”
龙魔说得越好听,戴缜越谨慎。那条细细的水线不快反慢,在龙魔三十步之外徘徊不进。
“这下子可糟了,我该怎么接招呢?戴宗师这一招没有任何破绽,躲是躲不开的,硬接?死得更快。唉,念心科怎么就没留下几招类似于沧海一粟的绝招呢?光动嘴可保不住小命……戴宗师,您不回头看一眼吗?林子里的火更大了,我没骗你,项、杨两位宗师控制不住火势,洗剑池盛有神水,灭火应该有奇效吧?”
戴缜专心施法,林中局势真的失控,项海生自然会以神游之术发出通知,用不着戴缜回头观瞧。他要做的事情就是一击必杀,不给龙魔留活路。
沧海一粟的施法过程的确极为复杂,涉及到的法诀多达三十几种,需要在短时间内存思大量文字,法力并非越多越好,而是兵分数路,各司其职。这一切在表面上都看不出来,对方若以为能够趁虚而入,则正好中计,会提前激发法术中的宏大力量。
龙魔没有中计。不敢抢先出招,只能等候戴缜的法术逐渐成形,她看上去有些慌张,笑容僵硬。语速变快,手中的镇魔钟越来越亮,表面五色流动,比洗剑池更像至宝,但是双方都清楚得很,她采取的是纯粹守势。处于不胜之地。
“念心幻术最适合炼制活人丹,我真能帮上忙。符皇城里藏着几名元婴,慕冬儿手下的孩子里也有,戴宗师需要吗?咦,天上的这朵云好奇怪。树林里哪来的怪影儿?”
龙魔试图转移戴缜注意力的尝试全告失败,鸿山宗师终于完成蕴势,主动发招。
沧海一粟、一粟沧海,洗剑池中的水线瞬间冲来,壮大成为一张水膜,将龙魔整个笼罩其中,这一罩足以网罗千军万马,全用在龙魔一个人身上,也算是戴缜对她十分看重了。
龙魔并不全靠嘴皮子迎战,手中的镇魔钟在同一时间变大,将她扣在里面,抵抗洗剑池的法术。
望山至宝对牙山至宝,本该势均力敌,可是镇魔钟上留有他人的印记,龙魔发挥不出太多威力,那钟在洗剑池水的冲刷之下快速变小,坚持不了多久,龙魔不得不蹲下,右手抱膝,低着头,全身蜷成一团,多挨一时是一时。
“就这点本事吗?”戴缜终于开口,他已稳操胜券,可以稍稍放松一点了,“让秦凌霜出来,我要瞧瞧她是否比你厉害些。”
蹲在地上的龙魔摇摇头,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
戴缜没有同情之意,下一刻,他不仅没有同情,还变得愤怒了。
念心科斗法从来不讲究光明正大,从这一点来说,慕行秋算不得真正的念心科传人,龙魔才是,她控制不了镇魔钟,只能以它护身,可她左手里还握着一串法器,它们才是她用来进攻的武器。
十七件法器包括剑、尺、铃、印、镜、珠、炉等物,件件都在九品以上,上面也有杨延年的印记,却不像镇魔钟上的那么强固,同为服日芒境界,并且读过道统秘籍的秦凌霜,在来时的路上去除了上面的印记,将它们变成一件法器。
念心弟子习惯用鞭子。
戴缜站在南海林边缘,脚下是一片草地,前方地势稍稍向下倾斜,在十余步以外形成一个小小的坑洼,鞭子就从这里钻出,不是一条,而是七条——龙魔一心九用,不能都用来施展幻术,故此只有七条鞭子。
那些鞭子全是火红色,红光之内隐约能看到十七件法器,都是拳头大小,依次排列,周而复始,像是一根长长的蛇脊骨。
七条红鞭钻出地面十余丈,甩开来,从不同方位抽向戴缜。
戴缜吃了一惊,却是临危不乱,他的左手里还握着一枚铜印,手掌一翻,印文冲上,七块符箓似的古朴文字一跃而出,迎上七鞭,轰轰作响,将主人防护得滴水不漏。
偷袭没有取得效果,镇魔钟已经缩得很小,勉强将龙魔的身体罩住,很快它就会恢复到数寸小钟,而洗剑池水只要接触到龙魔的肉身,不管它是真幻之身、钢铁之躯、法术之体,都会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戴缜手中的洗剑池突然微微一颤,水面荡起数圈波纹。
这是一个极微小的变化,却比破土而出的七条红鞭更让戴缜惊讶,居然有人想夺走洗剑池,施法者不可能是龙魔,她全力自保尚难,还能发起反击已属奇迹,没有余力再施展其它法术。
“秦凌霜。”戴缜叫了一声,身边瞬间多出五件法器,分别是灯、烛、玉斧、布幡和节杖,虽非九品宝物,却都是拘魂研魄的必备之器。
纯粹的魂魄还能施法,这种事情可不多见,戴缜心中先赞了一声,出手绝不留情,仍存必胜之心。
洁白的玉斧表面忽地一暗,表明魂魄已被锁定,戴缜正要拘魂,右手上的洗剑池又是一晃,秦凌霜魂魄的实力比他预料得更强一些,而且法术奇特,不易防守。
戴缜将法力催动到极致,嘴里低喝一声,念出数句经文,灯烛火苗骤然上升,只要拘得魂魄,秦凌霜再强的法术也施展不出来。
一条红鞭仓皇退回地下,转眼消失不见。
魂魄逃回到肉身之中。
戴缜这一战相当于以一敌二,对方数施奇招,都被他挡住,心中却也生出几分钦佩,不过战斗即将结束,魂魄退回肉身也不安全,镇魔钟已经缩无可缩,肉身的长发几乎都变成了蓝色。
龙魔和秦凌霜的奇招还没结束,这最后一招也是最让戴缜意外的一招,明明已被逼到绝路,镇魔钟竟然瞬间扩大数倍,力量暴增数十倍,将沧海一粟形成的水膜硬生生撑破。
龙魔纵身跃到空中,左手收回一长串法器,右手托着变小的镇魔钟,笑道:“戴宗师,多谢了。”
沧海一粟竟被击破,戴缜大惊之余,体内法力也乱成一团,连退五步,脸色随之连变五次,站稳之后终于恍然大悟,脱口道:“你盗用我的洗剑池水!”
秦凌霜借助一条红鞭魂魄离身,目的并非攻击戴缜,而是借助洗剑池水洗掉镇魔钟上面的杨延年印记,池水两荡,清洗完成,镇魔钟终于能够发挥出大部分实力,得以冲破沧海一粟。
“嘻嘻,小把戏,这要感谢一颗头颅。”龙魔笑着说,这是秦凌霜的法术,但她明白是怎么回事,秦凌霜之所以能在一招之间盗得池水,是受秃子的启发。秃子曾带走一滴池水,他自己不明白怎么回事,魂魄进入霜魂剑之后,记忆呈现给秦凌霜,拥有神魂的她,很快就查明根源,并将其改造成为一道法术。
前来南海林挑战的时候她就希望能遇到洗剑池,否则的话,她和龙魔更无胜算。
戴缜不知前因后果,惊愕地盯着手中的铜盆,不明白它为何会在激斗之中背叛主人。
龙魔将镇魔钟托在胸前,“这回可以公平斗法了,戴宗师,你准备好接招了吗?”
临战之际最忌心浮气躁,对道士来说尤其如此,戴缜早已失去道士之心,一念心动万念随生,若是对战别人还好些,偏偏对手是念心科弟子,一点小破绽变成了大漏洞。
戴缜慌乱地施法自保,拿不定主意是否还应使用洗剑池。
龙魔已经施法了,正用务虚幻术围攻戴缜,可是擅长制造意外的不只是她。
眼前一黑,龙魔失去了目标,秦凌霜已来不及出现。
戴缜呆呆地望向半空,一面九尺高的椭圆形镜子悬浮在那里,龙魔消失了,身形却映在镜面上,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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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四章 未来
慕行秋抱着儿子落在南海林外的草地上,在一小片坑洼里,他看到了烧焦的几株野草,明明已经烧成了灰,那些草却依然保持原状,微风吹来,它们也摇摇摆摆,贴近地面的部位闪烁着微小的红点。
这里显然发生过一场斗法,而且为时短暂,以至于双方的法术都没有发生严重失控,在几株小草上仍能持续一段时间。
除此之外,附近再无战斗迹象,林子里异常安静,好像连风都没有。
慕行秋看了看怀中的慕冬儿,带着伤重不醒的儿子进入一片危机四伏的森林,似乎是个错误的决定,可慕行秋无处托付,而三位宗师早晚还是会找到目标,如此一来,怎么躲藏都无意义。
慕冬儿睡得依然香甜,在神魂的保护下,他的魂魄暂时无忧,肉身的状况却没有太多好转,虽然熬过了子夜的死亡期限,但还是一边冷一边热,每隔一段时间会发生反转,令抱着他的慕行秋更加痛苦。
天就要亮了。
慕行秋迈步走进南海林,用他那超强的感受力寻找法术的痕迹,入林将近半里之后,他找到了,那是一股极微弱的法术,像是从窗缝里流出来的菜香,转瞬即逝,只有最灵敏的鼻子才能嗅到并辨出方向。
南海林是一座密林,却没有荆棘杂草拦路,树与树之间非常干净,只有厚厚一层多年积攒的枯叶,踩在脚下如地毯一般柔软。
空气中飘逸的法术时有时无,慕行秋已经确定方向,大步前行,速度越来越快,走出七八里,来到一座树厅里。
树厅呈圆形,直径过百步,周围的树木形成墙壁,它们都很高大。枝叶分外茂盛,在空中连成一片聚为房顶。
正中间摆放着一座七八尺高的熔炉,里面的火很弱,几乎就要熄灭。炉上三尺悬浮着一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板,石板的四个角各升起一股清烟,在四五尺的高度凝成鼎的形状。
这里正进行着极为强大的法术,慕行秋却只能感受到断断续续的蛛丝马迹。
树厅里没有人,全靠着那座熔炉提供了一点光亮。
慕行秋知道危险就在附近。于是停下脚步,以右手在自己的额头上写下一道符箓,天目得到加强,他看得更清楚一些,那炉中的火一点也不微弱,充满炉子,纯净无瑕,呈现一种淡淡的红色,不摇不晃,像是一团被冻住的冷火。
石板上的四座青烟鼎也并非毫无变化。而是有规律地向外消失、凝聚,只是速度极快,在加强天目之前根本看不清。
附近传来一声**,慕行秋转身看去,就在十几步之外,一个孩子坐在离地一丈左右树洞里,洞口很小,只露出他的一张小脸,脸色通红,尽是痛苦。
慕行秋放眼望去。树洞里的孩子不只一个,而是三十三个,环绕树厅一圈,相互间隔着若干棵树。
一名年青的道士从慕行秋身边走过。悄无声息,目不斜视,好像他是一个不可见的幽灵。
道士径直走到炉前,将两只袖子挽到肘部以上,深吸一口气,抡开双臂。一掌接一掌地往炉身上拍打,那铜炉看上去普普通通,似乎还凉着,其实已是极热,手掌一触到上面就冒出丝丝热气。道士全身都在颤抖,显然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却没有停止拍打,手掌在炉身上停留的时间反而越来越长。
道士边拍边走,堪堪绕完一圈,露在外面的手臂已是赤红,仿佛被烧过的铁手。他长出一口气,转过身,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微笑,向慕行秋走来,目光没再躲避,甚至开口说话。
“道火不熄,因为以道士为柴,死亡即是燃尽,然后自有新柴添入,可是有一些木柴不会燃尽,它们永远保持着燃烧状态,成为道火的看护者,瞧,我通过了考验,我将……”道士停止诉说,低头看自己的双臂,它们不再是纯粹的赤红,多了几块青,像是将要熄灭的木炭。
“我通过了考验,我明明通过了!”道士止步,声音中满是激愤与恐惧,突然间,身上的道袍燃烧起来,他没有抬手扑火,也没有倒地打滚,呆呆地盯着慕行秋,说出最后一句话:“救救我……”
火焰瞬间将道士整个吞没,片刻之后,他像铁水一样融化,流到地面上,很快就被厚厚的枯叶吸收,什么也没留下。
慕行秋没救他,早在道士拍出第一掌的时候,他就感受到不熄炉的强大实力,知道道士肯定承受不住。
那就是万第山不熄炉,上面的石板是鸿山瞬息台,慕行秋能猜得出来。
对面走出来第二名道士,走到炉边没有拍打,看了一会,将目光转向数十步以外的慕行秋,“我们需要一位好点的掌炉道士。”
来者是庞山宗师杨延年,右手上托着镇魔钟。
“人呢?”慕行秋问。
“你已经失去记忆,对你来说,她们不过是两名认识不久的女子,你仍然在意吗?”
慕行秋左手抱着慕冬儿,右手召出祖师塔,紧紧握住。
杨延年露出一丝冷笑,“能战斗的时候绝不多说话——你还是从前的慕行秋,失记并没有改变一切,怪不得你还在意她们两个。”
“失忆没有改变一切,记忆尚存的道士却完全改变了。”
“你根本不记得从前的道士是什么样。”
“我会听别人说,关于道士的传说很多,你们法力强大,斩妖除魔,以保护人类为己任,许多人相信古神也必定是一名道士。如果传说是真的,道士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如果传说是假的,你们则是隐藏了许多年。”
杨延年露出真正的微笑,“世界变了,道士不能不变。好比你发誓此生只爱一人,可这个人死了,誓言还有效吗?人类还存在,但是与死无异,灭亡只是早晚的事,道士看得比较远,因此提前做出改变,在幸存的凡人看来,这可能很残忍,但是‘未来’将会理解这一切。”
“未来?谁的未来?没有凡人,道士也会灭绝。”
“瞧,这正是世界的最大变化,如果道士拥有不死之身呢?道火仍将不熄,却不需要新的来源。一个人看得越远,行为越古怪,当他看得极远,甚至看到了一切的结束与新的开始,你说他会怎么做?”
慕行秋没开口。
“他盯着未来看得越久,越希望让未来早一些发生,因为那个未来更美好。这就是祖师正在做的事情,他不被众生所理解,也没有必要受到理解,因为众生不在未来之中。”
杨延年停顿片刻,“稍稍睁开你的双眼,看一下未来,不是久远的未来,连半个时辰都用不上,你能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慕行秋说。
“你在撒谎,因为未来对你来说太过残酷,所以你拒绝承认。半个时辰之后,秦凌霜和龙魔是一方,慕冬儿是一方,双方或者一死一生,或者全都死去,这取决于你现在的选择。”
慕行秋眼中闪过怒火。
杨延年在镇魔钟上拍了一下,钟声传到不熄炉上,炉壁一下子通红,随后变得透明,显露出火焰里面的东西,那是一面镜子,镜面冲着慕行秋,镜内映着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容。
“你可以选择战斗,结局是都死,你也可以选择妥协,用慕冬儿交换秦凌霜和龙魔,并为我们掌炉,结局是一死一生。”
慕行秋紧紧盯着炉中的镜子。
“如果你需要从前的记忆,我愿意向你提供一些,总而言之,秦凌霜曾经为你死过一次,你要再一次让她为你而死吗?”
慕行秋的目光转向杨延年。
“没错,你们曾是恋人,甚至愿意为彼此放弃修行,就像那些目光短浅的凡人,你们凭着当时的感觉做出决定,以为这决定会永远不变,可天不遂人愿,她为你而死,你与别的女人生下了儿子。如果你早就知道这结局,当初还会海誓山盟吗?这就是道士与凡人的区别,也是祖师与道士的区别,他看到了尽头。”
慕行秋就在这一刻想通了左流英为何不让他了解太多往事,记忆是未来的土壤,看到的未来越远,准备越充分,力量自然也越强,可未来也是束缚、是陷阱,强大的道士身处其中无力自拔,也不想自拔,很容易沦为未来的帮凶。
慕行秋没有记忆,也没有明晰的未来,对他来说一切都没有确定,或许这就是左流英的期望。
“昆沌看到的不是未来。”慕行秋对道统祖师的了解不多,却看清了他的本相,“他在制造未来,只有屈服于他的力量之下的人,才以为那就是未来。”
慕行秋举起手中的祖师塔,“未来不存在,我的选择不只是两个,而是无穷无尽。”
杨延年召出所有法器,“这么说,你选择同归于尽。”
另位两位宗师和其他道士从树林里走出来,围成半圈,面对慕行秋,他们本想省些工夫,看来是不可能了。
“我说过,你不可能说服他。”项海生挥动如意,也召出了大批法器,戴缜托着洗剑池,同样做好准备。
三位宗师不想再看到任何意外。
慕行秋不想未来,也不在意自己是否能敌过三位宗师和数十位道士,他以祖师塔为笔,在慕冬儿胸前瞬间写下第一道符箓。
他要以血肉为墨、以祖师塔为笔、以自己的儿子为纸,写出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符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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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四十五章 破阵符
没有试探,慕行秋很清楚自己的敌人有多强大,他必须从一开始就拼尽全力,机会只有一次,而他要赌上的是四个人的生死。
庞山宗师杨延年预言了“未来”,它比强大的法术更具有威慑力,相信它的人会以为那是无可逃避的宿命,慕行秋只当它是胡说八道,因为他不记得任何一位宗师。这两年来他听过一些道统的传说,知道宗师们的姓名,可是耳听为虚,他更直接的感受来自于赵处野等道士,那些人与传说中的道士毫无相似之处,跟凡人一样为生存挣扎,只是拥有的力量更强大,挣扎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更明显。
对慕行秋来说,杨延年的预言与街头算命先生的胡诌并无区别。
破阵符,慕行秋在儿子身上写下第一道符箓。
十几万年前,当道统与魔族作战时,面对魔族的坚韧防御,破阵符是道士们常用的进攻符箓之一,魔族战败,道统独尊,道士们继续完善符箓之术,但已没有多少用武之地,最后一次使用是与念心科内斗。在那之后的几万年里,道统符箓被隐藏起来,赵处野虽然通过启示重获秘术,却很少使用,骨子里他仍然只信任五行法术。
正是在慕行秋手中,破阵符得以重见天日,与当初相比却是面目全非。
/ 几万年前,没有符箓科道士能以祖师塔为笔、以两个不灭之魂并存的身躯为纸,相较之下,慕行秋的血墨反而最为普通。
慕冬儿体内不只有魔魂和神魂,还有昆沌留下的强**术、刚出生不久就得到的奇特之火,如果他是一张纸,造纸的每一样材料都是极为罕见之物,而且这些材料互不相融,正处于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
符箓就是一名临危受命的统帅。风风火火地闯入混乱的军营,一手兵符,一手举刀,向彼此不合的几位将领下达不容违逆的命令。其中脾气最大的一位将领乃是昆沌的法术,若在平时,它不会接受任何符箓的辖制,可是在两只不灭之魂的弹压之下,它也只能屈服。
慕冬儿左身冰冷,眼中射出的是红光,右身燥热。眼中射出的却是白光,两束光的目标不是道士,而是数十步以外的不熄炉。
三位宗师和几十名道士同时施法,他们布下的是一个法阵,众多法术在空中融为一体,形成一团拳头大小的光球,几乎完全透明,只在移动的时候才会显示出一点痕迹,即使这样也只有天目能够察觉到。
光球悬浮在空中。中间有一团鸽子蛋大小的区域稍微更亮一些,整个看上去像是一只藏在水下的眼珠,它转了一下,看向目标。“瞳仁”倏地变亮。这就是它的进攻,比慕冬儿左右眼射出的两束光速度更快。
慕行秋闷哼一声,退后一步,他的下丹田被击中。那股力量无形无迹,像箭一样直接射入下丹田,将第一枚内丹击出一个裂口。
光球的“瞳仁”连闪三下。绛宫和泥丸宫先后被击中,慕行秋步步后退,每退一步,都有一枚内丹裂开。
这两年多年以来,他的三枚内丹虽然一直在偷懒,转动得非常缓慢,但它们毕竟还保持完整,正在逐渐恢复,提供的法力不多,对慕行秋来说却非常重要。
三丹尽裂,停止旋转,慕行秋立刻感到头晕目眩、全身无力,写符需要全神贯注,他的意识却在消散,他的血肉之中缺少了那一点法力,也不如平时强韧,当不了第一等的符墨。
慕冬儿的两束光已经射出去,慕行秋盯着它们,希望能产生一点效果,这是他的全部希望。
光球的进攻和慕行秋的后退都在瞬间完成,同一时刻红白两光击在不熄炉上,发出嗞嗞地响声,炉身毫无变化,里面的火更是纹丝不动,仿佛冻住了一般。
道士们没有阻止这两束光,他们相信不熄炉能承受得住,只要写符、祭符的人死了,光自然会消失。
可慕行秋没死,他遭受重创,换成任何一名道士,不死也会瘫倒,他只是后退三步,身子摇摇晃晃,没有倒下,更没有死。
内丹对他很重要,却不像对其他道士那么重要,他就像久病之人,再多一点病痛也不至于就此一命呜呼。
“这小子还真是……”宗师戴缜想不出特别合适的形容。
“虽生犹死,留他一命,用来监炉吧,太阴之火总是不够强烈,何时才能炼丹成功?”杨延年仍想继续自己的计划。
太阴之火需要法力催动,不熄炉却会毁掉肉身,三位宗师能承受得住,但没人愿意为此受伤,只好每隔一段时间牺牲掉一名道士,杨延年觉得慕行秋或许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三丹已毁,他没有法力,空具一具肉身有什么用?”戴缜眉头微皱,“这两束光怎么还不停?”
“这是符箓之术,祭符之后能自己维持一会,跟咱们的五行法术不太一样。”杨延年倒不觉得意外。
“别大意,准备除掉魔魂。”项海生的目光一直盯着慕冬儿。
三位宗师之所以在击败慕行秋之后暂时住手,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有分歧。
杨延年失过了一次手,低头不语,却也没有配合施法的意思,戴缜道:“神魂怎么办?归谁?”
“两位宗师,咱们奉祖师之命消灭魔魂,大功未成,地位不稳,还有闲心争这个吗?”项海生稍显严厉。
戴缜寻思了一会,不服气地说:“项宗师,你还是没说神魂要怎么处理。”
“自然是收集在法器里,交由祖师处理。”项海生召出数件拘魂之器,“夜长梦多,诸位努力,咱们的一切都是祖师所赐,他不首肯,连命都不属于咱们自己,更不用说一只神魂。”
再没人敢多说什么,道士们再次共同施法,半空中光球的“瞳仁”又眨了两下,一次攻击慕冬儿的内丹,一次攻击魔魂。
慕冬儿坐在父亲怀中,面孔冲外,两只眼睛对着不熄炉射光,他本来就处于昏睡状态,随着慕行秋一块摇晃,自己一动不动,光球眨眼之后,他还是这样。
道士们沉默了一会,普通道士不敢吱声,宗师当中戴缜首先沉不住气,“项宗师,你还在等什么?可以拘魂了。”
“等等,必须先确认魔魂已死,请两位宗师以至宝施法,慕冬儿若是吐出纯粹的道火,魔魂已死,若是吐出融合之火,魔魂还在。”项海生的大光明镜放在不熄炉内,因此要另两人施法。
杨延年和戴缜互视一眼,没有立刻服从命令。
“符箓还在进行,等结束的吧。”杨延年说,他吃过亏,因此更加谨慎,慕行秋站在那里迟迟未倒,更让他不敢大意。
项海生目光微垂,“也好,让我取出大光明镜,自己施法吧。”
杨延年假装没听见,戴缜却有些惊慌,不想以后被项海生在祖师面前告上一状,托着洗剑池上前一步,“好吧,我来,三位服日芒的宗师,还怕这一对父子吗?”
洗剑池竖立起来,里面的水不动,映照出来的景象比大光明镜还要清晰。
慕冬儿的模样出现在水面上,眼睛里没有光,片刻之后,居然眨了一下。
戴缜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他没有内丹,怎么还能施法?”
普通道士看不出慕冬儿的眨眼有何特异之处,三位宗师却瞧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里还有法术发出,这绝不是旧符的持续,而是新的破阵符。
杨延年再不能旁观,立刻以镇魔钟施法,钟声三响,他的脸色变了,“不是慕冬儿,是慕行秋!”
慕行秋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倒,手中的祖师塔没有动作,三丹尽裂,再也不能提供丁点法力,脑海中一团混乱,甚至不能存思符箓细节,天目模糊,耳中朦胧,可他仍在写符,符纸是慕冬儿,符笔是祖师塔,符墨是他自己的血加上祖师塔里的法力。
祖师塔在向他提供法力,昆沌留在里面的法术都已被去除,整座法术森林向慕行秋开放,它们组成的符墨比道士的血更强大。
可写符还需要存思,慕行秋的脑海混乱,感受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敏锐,破阵符就在脑海中,根本无需细想,就像那些一辈子只画一匹马、一枝花的老画师,画面已经牢牢印在脑子里,面对真实的物品,反而无从摹画。
此时的破阵符不是文字,而是一团光、一片影,切切实实地存在于他的脑海中,思绪如何混乱,都不影响它的存在。
他也用不着移动祖师塔,塔内的法力自动流出,在慕冬儿体内写下符箓,再由两眼射出。
一点灵光在脑海最深处闪现,慕行秋隐约明白了什么,但他还不能细想。
“内丹已毁的人怎么可能写出道统符箓?”戴缜不只惊奇,还有愤怒,手中的洗剑池水纹波动,瞬间发出九道法术。
九道法术一离开法器就偏离方向,朝不熄炉飞去,撞在炉身上,无声无息地消失。
“别动。”项海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身形一闪到了不熄炉前,向里面看去,只见大光明镜里,被拘禁的女子两手捏法诀,摆出施法的姿势。
原来她才是一切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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