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一十一章 卖友
群妖面朝墙壁席地而坐,在他们对面,两只高大的兽妖并肩跪坐,紧紧地挨在一起,为的是能在他们的肩膀上安置一张宽大的皮甲,皮甲上坐着的就是异史君。
异史君在妖族当中或明或暗地生活了几千年,名声源远流长,偶尔消失个几十年很正常,重现之后仍然具有崇高的地位。
如果是从前,异史君会派出最精通玄奥知识的魂魄出来讲话,来一套黑夜即白昼、死亡即永生一类的演讲,今天却没有这个热情,他只想直抒胸臆。
“你们会被杀死,我不会。”异史君的位置最高,可以俯视群妖,目光落在锦簇脸上,冲他眨了眨眼睛,“所以说,有事没事多交朋友很重要,多个朋友多条路,没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锦簇是灵妖,对异史君不熟悉,更没有多少崇敬之情,因此敢于打断他的话,“你在道统里也有朋友吗?我不觉得有谁能帮你。”
“哈哈,多么单纯质朴的小妖,让我想起一千岁以前的自己……我有说过要让‘朋友’帮忙吗?”
“那你的意思是……”
“有时候——不是所有时候,是偶尔,要看情况而定——朋友是用来出卖的,前提是这个朋友的分量足够重,明白我的意思吗?”异史君伸指划了半圈,群妖不管明白还是糊涂,都嗯嗯地点头。
“慕行秋和左流英带走了魔种、魔魂,道统肯定正在追杀他们,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异史君的协助必不可少。所以我不会被杀死,还能跟道统讲条件。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未雨绸缪,早就结交了有用的‘朋友’。锦簇,本来你也有机会的,可惜你太年轻。脑子太死板,就知道杀啊杀、打啊打,既不邀功,也不交朋友,结果错失良机。”
“我宁可自己死,也永远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锦簇冷冷地说。觉得这个异史君与传说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哈哈,好样的,我愿意交你这种朋友,可惜魔种一入身,你也把持不住。”异史君脸色突然一沉。“慕行秋和左流英算什么朋友?自己跑了,把我留下,还偷走了我宝贝魔魂珠,还有魔魂,明明输给了我,也被带走了。哼哼,这样的‘朋友’难道不应该出卖吗?”
异史君愤怒地抬高声音,不提自己先跑出十余里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魔魂已经再入轮回。
“应该!”群妖齐吼,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来回激荡,震得大家耳朵发麻。
这是一间临时牢房。面积广大,裴子函的近百名兽妖和锦簇的五六只妖兵都被关在里面,也只占据了一角。牢房很干净,地面、墙壁都是青石铺就,阴暗但不潮湿,空气中略有异味。那是囚犯们的排泄物,他们已经跑到很远的角落里去解决这种事了。还是避免不了味道传来。
不能施展妖术给他们造成极大的困扰。
所有囚犯的脖子上都系着一根细绳,就是它阻止了妖术。众妖虽能在牢中自由行动,感觉却跟五花大绑中的凡人没有多少区别。异史君的待遇更特殊一些,脖上的细绳缀着三颗不大的珍珠,能够镇压众魂,令他无路可逃。
异史君学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妖术或法术,为的就是应对道统的追捕,结果在新祖师面前,这些怪招一点用处也没有。
“我没有朋友能够出卖,因为我死有余辜。”妖群当中响起一个声音,裴子函与兽妖坐在一起,骷髅脸上不会有表情,眼神却尽显沮丧与绝望,“我是个不自量力的笨蛋,居然痴心枉想带领妖族复兴,却连魔种的侵袭都抵御不住。”
异史君皱起眉头,不喜欢话题改变,“坐在这里的所有妖族,除了我以外,都没挡住魔侵,所以,你们都是笨蛋,裴子函,你算是笨蛋当中比较聪明的那个,不过你这个样子太丑了,连我都受不了,说是死有余辜也不算错。”
裴子函越发沮丧,垂头道:“我害了大家……”
“还好,有锦簇当陪衬,你才带来一百只兽妖,他的整支妖军都沦陷了。小子,你的妖军就这点数量吗?”
异史君的语气与双方的实力直接相关,面对实力远逊于自己的大小妖族,一点也不客气,更不顾及对方的感受,众妖早已接受他的地位,倒也不是很在意。
唯有锦簇受不了这只老妖的态度,站起身,大步走向排泄区,表示宁可闻臭味,也不想听异史君说话。
“呵,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异史君笑着说。
锦簇麾下的一只妖兵小声说:“军中其他妖族正在群妖之地召集训练更庞大的军队……大概也没什么用了。”
他们都见识到了道统新祖师的强大实力,如今整个道统也已回归,妖族更没有希望了。
异史君打了个哈欠,“死了好,死光了更好,一了百了。唉,好不容易练成服月芒的内丹,还以为能纵横天下呢,结果跳出来更厉害的,厉害到我都没兴趣修行了……唉,睡吧睡吧,做个好梦,想想从前的好日子。真是没天理,明明变强了,结果却更弱了,明明逃出了虚空,结果更憋屈了。死吧死吧,都死吧,最后只剩祖师一个人,让他左手跟右手玩吧……”
“异史君。”远处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
异史君腾地跳到地上,脚底板震得生疼,回头瞧了一眼两只兽妖,埋怨他们长得太高,然后迈步从妖群中间挤过去,大声道:“在这儿呢,是谁要见我?”
“跟我走。”那个声音说。
异史君走出妖群,转身张开双臂,得意地说:“出卖朋友的时候到了。”
在众妖或困惑或艳羡的目光注视下,异史君一路走到牢房门口。几百步路走得气喘吁吁,心中无比怀念自己的法力,对着门口的道士说:“你们是要将全天下的妖族都关在这里吗?建这么大干嘛?”
道士看上去还很年轻,但这说明不了他的真实年龄,看他的冷漠神情。颇有几分高等道士的风度,“走。”
异史君挺起胸膛,庄重地嗯了一声,跟着道士一块走出牢房,房门被随手掩上,没有锁。这里是法术之地,除非道统允许,谁也走不出去。
他们在一座塔里,牢房位于底层,走出牢房之后。看到的空间却不是很大,异史抬头望着循环上升的石梯,不由得叹了口气,“能带我飞上去吗?”
道士摇头,走在前方带路。
塔内的墙壁上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门户,进进出出的道士颇多,没人在意一只衰朽的老妖,即使擦身而过也不多看一眼。异史君却好奇地东张西望,仔细打量遇见的道士,“是因为我的法力被困住了吗?瞧你们这些道士都很普通啊。”
没人搭理他。异史君被带到第七层的一个房间里,在里面等他的人却不是道统祖师,而是两名道士,一老一少,他认得年轻道士是沈昊。
“嘿,这不是沈老弟吗?你回来啦。慕行秋和左流英……也落网了?”异史君惴惴地问,没有这两个可供出卖的“朋友”。他可就真没救了。
押送妖犯的道士离开了,沈昊指着桌上的察形之镜说:“对异史君还好用。”
另一名老些的道士点下头。盯着察形之镜没说什么。
异史君也不客气地走过来盯着铜镜,但他现在不能使用法力,在镜子里只能看到自己的映像,发现那张脸显得既老且弱,长叹一声:“本来我有一具更好的身躯,就算没有法力支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从妖族当中带走了一名人类,叫申尚什么的,怎么处理的?”
沈昊刚回来不久,不清楚这边的情形,老道士头也不抬地说:“他被带走见祖师了,只要他愿意重回道统,仍可获得原谅。”
“大度,宽容,值得敬佩。你是庞山宗师杨延年吧?闻名不如见面,庞山对自己人的爱护真是令我感动。咳咳……那个,你们知道我练出的其实是一枚道统内丹吧,说来话长,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像妖族,更接近道士,结果真的心想事成。拥有道统内丹应该就算道统的人吧?我觉得是这样……”
“察形之镜看不到慕行秋他们的踪影。”沈昊说。
“是吗?不好意思,我现在两眼一摸黑,什么也看不到。”
“慕行秋、左流英、龙魔、慕冬儿、殷不沉在一起,除了殷不沉,其他人都被察形之镜照过,可他们出现在镜中的形象却非常模糊,看不出是在什么地方。”沈昊解释道。
“而我的形象就非常清晰?”
“嗯。”
异史君嘿嘿笑了几声,“不用猜,这是左流英的把戏,我对他熟得不能再熟,虽然他从前是道士,可他现在的内丹是在止步邦里炼出来的,他还从我这里学会不少新法术……你们可拿走我记忆,但是……”
庞山宗师杨延年一挥手,将察形之镜翻了一面,淡淡地说:“还有八名道士在监视杨清音,通过她或许能找到慕行秋、夺回魔种。”
异史君大笑不止,心里却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卖友求命”。
杨延年神情突然一滞,然后说:“祖师召见你们两个。”
“我和异史君?”沈昊吃了一惊。
异史君笑得更大声了,相信自己终能逃过此劫,心里稍感疑惑: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法力失效,还是真的如此,他觉得杨延年似乎闷闷不乐,没有为新祖师的诞生而欢呼鼓舞,作为一名心如止水的服月芒宗师,能表露出这样的情绪,可实在有些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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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二章 祖师的召见
readx;就像一次火山喷发,一开始地动山摇,接着是烟火冲天、岩浆四流,场面蔚为壮观,然后就进入了冷静期,澎湃的力量被凝固在冷硬的岩石之中。
道统第三十八代祖师昆沌在经历一次光芒四射的亮相之后,同样迅速冷却,比许多人预料得更快。他在光柱升起的地方,也就是小酒馆上空中造了一座九层塔,容纳九大道统数万名道士,施展**术重建了皇京,并吸引天下各处的修行者络绎不绝地前来朝拜,自己却躲进第八层塔的一处房间里,再也没有公开露面。
全体道士被毫无征兆地拽回真实世界,对突然产生的新祖师既惊喜又困惑,却只有九位宗师和寥寥数位道士面见过这位初代三祖的亲传弟子,另外几名服月芒弟子都没有得到机会。
沈昊正是因此而惊讶。
道统塔共分九层,最高一层专门用来供奉初代三祖的画像——三祖不留名不传形,这还是第一次有画像出现,而且是由亲传弟子拿出来的——还有九大至宝。
九位宗师只见了新祖师一面,就全盘接受了他的说辞,并自愿交出了本派至宝,起码当时是自愿的,过后却多少有些惶惑,觉得自己的行为太草率了些。
杨延年的闷闷不乐就是由此产生,庞山的势力本来就已衰弱,没有祖师塔,心里更没底了,无论服月芒境界还是道士之心,都不能令他释怀。
“这是一次机会。”他对沈昊说,没有回避在场的异史君,“你要对祖师说……不,什么都不用说,你只需知道九家道统对至宝的安排有些异议,祖师自会知道你的想法,也就知道了整个道统的想法。”
“九大至宝?”
“嗯。它们被放置在第九层塔,用来供奉三祖,可是祖师没说要放置多久。总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几位宗师当时考虑得都不够妥当,我在想,是不是能与祖师再商量一下……”
沈昊茫然地点点头,看到宗师如此犹豫不决,让他更为吃惊,一想到祖师能够看穿自己的全部想法,他又觉得有点可怕。因为他需要考虑的不只是九大至宝,还有对祖师本人的大量怀疑。
异史君扑哧一声笑了,“这有何难,这件事交给我好了,也不用沈昊说什么、想什么,我直接跟祖师谈。”
杨延年扭头扫了异史君一眼,居然没有反对,“反正祖师知晓一切,知晓一切……”
杨延年转身走出房间。异史君和沈昊只落后一步,出门时却已不见宗师的身影。
“只要还有一半法力,杨宗师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异史君整理一下脖子上的珍珠绳索,带头向塔梯上走。“是在上面吧?”
“第八层白门。”沈昊随口道,他已经从宗师那里接到指示。
塔梯走到一半,让过数名下行的道士,异史君止步转身。语重心长地说:“有什么可焦虑的?瞧我,脖子上带着狗链子,性命朝不保夕。心态不也保持平和?这里面有秘诀,比道士之心还好用。”
沈昊微皱眉头,但也若有期待,想知道这只老妖的秘诀是什么。
“装。”
“装?”
“假装镇定、假装勇敢、假装平和、假装高兴、假装深沉,装着装着你会突然发现,咦,成真了!哈哈。”
沈昊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意,以为异史君在消遣自己。
“道士之心不稳了吧?”异史君转过身,背负双手,笑吟吟地继续往上走,“你一定感到疑惑,为什么道士之心从前很稳固,最近却频繁波动呢?是你的修行太低吗?是因为至宝提高的修行有漏洞吗?其实这都不是重要的原因。”
异史君闭上嘴,有意吊胃口,沈昊就是不肯开口询问,直到走上第八层,异史君才继续道:“俯视的时候心态平稳,仰视的时候容易激动,其实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可道士们俯视众生的时候太长了,忽略了这个道理。不像我,从一只小妖白手起家,最微贱的时候被踩在料泥里,最高的时候头顶上也悬着一个道统。”
“你是说我有嫉妒心?”
“那不是嫉妒心。”异史君找到了白门的所在,缓步走去,“就是一点小小的失望,我以为自己到了服月芒境界就能纵横天下,随便欺负道士,结果还不是落到这种地步?你失望,因为从前的伙伴还是比你高出一截,因为这位新祖师——跟你想象中的道士不太一样。”
异史君走到白门门口,转身冲沈昊眨下眼睛,“至杂也是至纯,不能心如止水,就干脆搅一池混水,反正最终目的是不让别人看穿你在想什么。装吧,等你假中有真、真中有假,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虚实的时候,大功告成。”
异史君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一进去就放声大哭,“祖师!祖师!终于又见到您了,这段时间里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您啊……”
房间很小,没有窗户,摆设只有一只香炉和一只蒲团,香炉摆在门左的角落里,蒲团放在斜对面的角落里,道统第三十八代祖师昆沌坐在上面。
对于凡人的肉眼,屋子里显得很暗,对于道士来说,修行境界越高看到的光芒越盛,沈昊心中微颤,因为那光芒里似乎蕴藏着无尽的法力,只是浸润其中就已感到极为舒服,再稍微做些修行功课,就能用来增强自己的内丹。
越是高等道士修行越难,光是找一处灵气充沛之地就不容易,然后是长时间的存想、诸多法器尤其是至宝的协助、对玄奥法门的领悟与升化,每一步都如同攀登一座高峰。
可是祖师发出的光芒却能直接提升内丹。
沈昊此时的感觉就像是从小在荒漠中长大的人,突然来到江南水乡之地,见到星罗棋布的池塘与河流,兴奋得心都要爆裂了,又好像是辛苦经营数十年、一点点积攒钱财的守财奴,被带入巨贾之家,亲眼见到金山银山。主人虽未明说可以随意取用,可也没派人守卫,就那么随意地堆院子里,似乎谁都能拿走一两块……
沈昊的道士之心再也无法平静了,道士绝情弃欲,可以不在乎生死、亲情、友情、爱情等等,但是不会不在乎修行,修行就是他们的解渴之水与金银。
他明白为何九位宗师把持不住了,由服月芒进入服日芒是最难的一步,很多时候就像是碰运气。现在机会摆在面前,任谁也不能不心动。只有离开这间小屋之后,宗师们才能逐渐冷静下来,杨延年甚至不敢求见祖师,因为他知道自己挡不住这层光芒的诱惑。
沈昊更挡不住,所以他不明白杨延年为何要将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自己。
沈昊做了三次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悄悄进入存想状态。开始吸收这不知名的光芒,用来磨砺自己的内丹。
他醒来的很突然,耳边有个细细的声音一直在叫唤,破坏了存想状态。睁开双眼之后,他发现那个声音很像是慕行秋。
异史君将地面当床榻,随意地坐下,脸上一滴泪珠也没有。以左肘支地,右臂在空中挥来舞去,正大吹大擂。“放眼整个天下,能与祖师平起平坐的,也就是我了,魔魂算半个,他得与魔种融合之后才能勉强算一个,可他没机会了。别看我现在是你的阶下囚,挡不住你一招,那是因为你没给我机会。当我决定修行的时候,服月芒就是最高境界,我达到了。如果我早听说世上还有更厉害的家伙,我今天的成就会更高。你明白吧,这是一个眼界的问题,整个世界束缚住了我,你就是那个打破束缚的人,可是留给我的时间太短了……”
祖师昆沌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异史君表演,似乎对他颇感兴趣。
就在祖师和沈昊的注视下,异史君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双腿在地上连蹬几个,退到摆放香炉的角落里,全身缩成一团,瑟瑟发抖,恐惧到了极点,颤声求饶:“别杀我,求求你,千万别杀我,我没有野心,就是一只可怜的小妖,让我当您的奴隶吧,让我给您做事……”
异史君突然又站了起来,神情凛然,咬牙切齿地说:“慕行秋,都是因为慕行秋,他偷走了魔魂与魔珠,他野心勃勃,妄想与天地争雄、与神灵斗胜,他骗我,不至一次。祖师,请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去把慕行秋抓回来,我要报仇,只要能看到他罪有应得的下场,我死也安心。”
异史君拥有三百余只魂魄,在主魂束手无策的时候,其它魂魄就纷纷站出来说话,每一只都是真心实意的,集合在一起体现出来的样子极为怪诞。
这是“装”的最高境界,只有单一魂魄的沈昊无论如何模仿不了,他的心事已在祖师面前暴露无遗。
祖师昆沌抬起右手,开口说话,异史君听得极为认真,频频点头,沈昊若有所思,偶尔点头。
他们两个听到的话都不一样,相互间一无所知。
昆沌对异史君说:“带领你的妖族去占领野林镇。”
异史君向昆沌深鞠一躬,明白这趟行动的目的,“十天,我只要十天,慕行秋若不出现……请您放心,让天下大乱是我的强项。”
祖师对沈昊说:“道统的人永远都属于道统,去将那些吐丹道士都带回来,我将赐予他们纯正的内丹,并去除再灭之法的余患。”
祖师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沈昊知道杨清音是他必须带回来的道士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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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三章 一次休息
readx;慕行秋与同伴们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半个时辰,他们止步的唯一原因是恢复法力,好继续施展瞬移之术。
左流英展现了精准的记忆力,他虽然很少出门,天下地势却都通过书籍印在了脑海里,知道许多天地灵气和不洁之气都很稀少的荒僻地域。
经历三天的奔波之后,他们可以转到灵气稍微充裕一些的地方了,因为昆沌的三十三动法术已经很长时间没再施展,似乎放弃了这招强大但是耗法太多的寻人办法。
他们停在北方的一片灌木林里,距离舍身国的一片沙漠只有二百余里,随时能够施法逃进去,左流英现场用树枝制作了数件法器,分别送住不同方向,监视三十三动的迹象,这些法器只能维持不到一个时辰,好处是失效之后就会恢复成普通的树枝,不会引来任何怀疑。
慕冬儿不是特别理解眼下危急形势,一门心思研究藤条,慕行秋激发的力量已经消失,藤条变回几尺长,慕冬儿对它的控制也越来越得心应手。
龙魔还很虚弱,真幻之躯与普通肉身不一样,承受能力更强,受损之后也更难复原,这次休息对她至关重要,她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更多的天地灵气修复身躯。
殷不沉和飞霄坐在一块,以灵犀互相交谈,过了一会,他搓着双方笑嘻嘻地走向慕行秋和左流英。
“打扰了,两位没在存想吧?”
慕、左二人都睁着眼睛,当然没有进入存想。
“咱们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慕行秋看了一眼正在练拳的龙魔,“很难说,要看昆沌下一步的招数,总之不会太久。”
“有件事让我很困惑,不知……道尊……”
“有话就说。”
“呵呵,是这样……魔魂如此害怕昆沌,宁可自杀再入轮回,也就是说他认为自己用正常手段根本不可能逃过昆沌的追捕……所以我就想啊。咱们得想一个比轮回更好的办法躲避昆沌吧?可我实在太笨,想来想去也没有特别好的主意,后来是飞霄灵机一动……”
不远处,飞霄的猴子脸上露出不满的神情。虽然在灵犀关系中它的地位远比一般异兽重要,在很多事情上甚至能够做主,但它仍然需要殷不沉的脑海来施法,有时候还会被他“出卖”。
“这么说你们想出了一个主意。”慕行秋笑着问,不用施展任何幻术。就猜到了殷不沉的想法。
殷不沉轻叹一声,似乎在指责道尊不在该在这种时候还表现得如此轻松,马上又堆出笑容,“是飞霄的主意,咱们不如兵分几路,免得被昆沌一网打尽。”
“秦先生将七篇魔尊正法都给你了吧?”慕行秋问。
殷不沉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脸红了,“道尊真是什么都知道,嗯,他给我了。因为我帮了忙、立了功,魔魂觉得我有这个资格……这是一件小事,道尊又这么忙,所以我就没提。”
“你不需要我帮助你修炼魔尊正法吗?我有经验。”
“能有道尊的帮助当然最好,可是形势这么紧张,我怎么好占用道尊的宝贵时间?就让我自己慢慢琢磨吧,成与不成都无所谓,能为道尊分散一些道统的追兵,才是我最重要的任务。”
“好。”慕行秋同意得很干脆,“就按你说的来。兵分几路,你和飞霄是第一路,这就出发吧。”
殷不沉已经将七篇魔尊正法通盘检查了一遍,发现没那么难练。不需要道尊的帮助,这才想要“兵分几路”,自己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悄悄练功,反正昆沌要追捕的不是自己。
道尊既然同意了,殷不沉也就不再推辞,笑嘻嘻地点头哈腰。转身走向飞霄,几步之后停下了,犹犹豫豫地又转回身,“道尊……对我施法了?”
“嗯。”
“呵呵……道尊真爱开玩笑,临走还送我礼物……这是什么法术?不像幻术,也没什么特别的影响。”
“就像你说的,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以助你修炼魔尊正法。”
殷不沉笑逐颜开,慢慢地笑容有些尴尬,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份“礼物”有些怪异,魔尊正法自成一体,没有只言片语暗示说需要法术协助。
慕行秋微笑道:“走吧,越远越好,躲避任何修行者,天地灵气和不洁之气越薄弱的地方越安全。”
殷不沉脸上变颜变色,最后重新露出笑容,转身跳到飞霄背上,升到半空中说:“道尊真是好人,唉,要是你统治天下就好喽。”
殷不沉飞走了,慕冬儿挥着藤条走过来,“父亲,再给它一点力量,现在这样不好玩。”
慕行秋低头看着只到自己腰间的小人儿,收起笑容,“你已经二十岁了吧?”
“应该是吧,我从来没注意过这种事情。”慕冬儿执着地将藤条伸到父亲面前。
“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样子?”
道士修行到一定境界,可以选择停驻在某个年龄阶段,左流英总是十**岁的容貌,申尚十二三岁,多数道士则选择中老年的模样,据慕行秋所知,极少有人一直保持五岁时的身貌,更罕见的是保持着五岁时的性格。
慕冬儿明显没有长大,不只是身材,还有品性,他仍然是一个孩子,抬头看着父亲,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的困惑,“选择?我不记得有过什么选择。”
“是魔种。”旁边的左流英开口了,也在观察慕冬儿,“胎生道根者皆生有赤子之心,他遭到魔种侵袭时,很自然地以赤子之心抵抗,因此一直没有长大。”
赤子之心是道统对某种混沌心态的称呼,它不受世俗沾染,不分善恶、不辨真伪,总是像儿童一样纯真而直接。赤子之心对修行初期很有帮助,普通人努力去除七情六欲与种种杂念,对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来说,这一步几乎可以全部省掉,等到吞烟或餐霞境界以后。需要领悟的奥秘越来越多,赤子之心才会被逐渐磨掉。
慕冬儿炼成的是散修内丹,大多数时候都与魔种待在一起,不受昆沌和九大至宝的束缚。修行速度很快,如今已是餐霞六重,却仍然保留赤子之心,唯一的解释就是为了对抗魔念了。
慕冬儿却不自知,“我不长大是怕秃子认不出我。既然他死了,那我以后正常长大就好了。父亲,藤条。”
慕行秋将藤条接在手里,心里对儿子感到愧疚,蹲下身子对他说:“你不能再拿着它了,我给你换一个……玩具吧。”
“为什么?”慕冬儿瞪起双眼,他对父亲本来就没有多少敬畏与亲切,这时更少了。
“道统的新祖师,那个叫昆沌的魔裔道士,正在追捕魔种。所以魔种是个大麻烦,在谁手里谁就会遭遇危险。”
“我不怕,大不了打一架。”慕冬儿打量父亲,“母亲总说你最喜欢打架,还说我像你,可我怎么没瞧出来啊?”
慕行秋微微一笑,他觉得儿子更像杨清音,“我喜欢打架,更喜欢打赢,势头不对。我也会跑,而且跑得很快,这没什么丢人的。跑得惊慌失措,过后再不敢去挑战。那是懦夫,先跑出敌人的攻击范围,想到办法之后再去打架,这是另一种勇敢。”
慕冬儿寻思了好一会,他很聪明,但是跟孩子一样。不喜欢拐弯抹角的理论,“以后你还会去找昆沌打架?”
“会。”慕行秋肯定地说。
“你有更好的玩具给我?”
慕行秋稍微犹豫了一下,他的百宝囊里好东西不少,要说能与魔种藤条相提并论,还真没有,他从袖子里取出电掣神行鞭,“这是用锦尾马的尾毛编织而成的,曾经五彩缤纷,几经锻炼,变成了现在的黑红色。它与念心幻术是绝配,你学过幻术,可以用它。”
慕行秋顿了顿,“它对我非常重要,你不仅要使用它,还要保护它,永远也不能丢弃,明白吗?”
慕冬儿一开始对这条红得发黑的鞭子不太感兴趣,听到最后几句才觉得有点意思,嗯了一声,接在左手,施展自己学过的幻术,鞭子瞬间长到几丈,笔直地指向前方,眨眼之间,一小团火焰从鞭柄一路烧到鞭梢,消失在空气中。
“哈哈,我死也不会放弃它!”慕冬儿大笑,将藤条塞给父亲,跑到远处玩鞭子去了。
慕行秋站起身,握着藤条,对左流英说:“总不能就这么交给昆沌吧。”
左流英没吱声,在他眼里,慕行秋更像是一个长大的孩子,过了一会他说:“可以先留着,可是魔种早晚会重新生根发芽,没有魔劫相助,这回你压不下它们的力量,魔种会引来昆沌。”
“我明白,我只是不想就这么便宜他。”慕行秋知道昆沌的强大,也知道自己与魔裔道士的差距,可是心里仍然不太服气。
没多久,殷不沉和飞霄又回来了,前后不到半个时辰,远远就冲慕行秋哀求:“道尊,您原谅我吧,我们再也不生二心了,从今以后,我们老老实实给您当牛做马……”
慕行秋叹息一声,这本是秦先生制定的一个小计划,让殷不沉修炼魔尊正法,慕行秋注入一道法术,殷不沉一旦小有所成之后,就会显露出若有若无的魔魂特征,从而吸引昆沌的注意。
殷不沉这时不可能察觉到真相,只是天生胆小,对慕行秋注入的法术耿耿于怀,吓得又回来了。
慕行秋决定留下半妖,栽赃嫁祸的确不符合他的脾气。
殷不沉落地,害怕道尊会审问自己,抢先道:“大事不好,我跟飞飞联系上了,他说一群道士正在到处追捕豢兽师,灵王第一个被困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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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四章 豢兽师的境界
readx;殷不沉从飞飞那里得来的消息并不完全准确,道统真正在找的是那些曾经吐过内丹的道士,并带去令人欣喜万分的好消息:第三十八代祖师将施展大神通,亲自为他们再造一枚纯正的道统内丹,并去除一切隐患。
至于条件,只需要他们重返各自的道统,这根本算不得条件,更像是锦上添花的奖励。
九路道士分赴各地,寻找散落在四面八方的本道统弟子,庞山道统派出的是沈昊。
他在东边的海边找到了杨清音和小蒿,之前有八名道士已经发现两人的行踪,并且一直监视他们,为沈昊节省了不少时间。
那是一片山崖,北边数里之外有一座小渔村,男人们正将一条条小渔船推向海里,女人站在岸边遥望,神情安静到有些冷漠,面对无从揣测的狂暴海洋,她们小心地不做出任何暗示,以免影响它的心情,从而给家里的男人带去灾难,孩子们却兴高采烈地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他们的天真不会得罪任何神灵。
山崖上建有几座小小的房室,分别用于休息、存想、会客、储存等等,俨然是一处小而全的道统。小蒿曾经帮助渔民们逃过一次暴风雨的打击,作为感谢,村里人为她们修建了这些房屋,但是很少过来拜访,就连最好奇的孩子也被严厉告知要远离山崖。
渔民害怕暴风雨,同样害怕能制服暴风雨的人。
会客室极少使用,不蒙一尘,有着道统般的洁净,杨清音和小蒿早知道附近有道士监视自己,因此对沈昊的到访一点也不意外。
沈昊从西南方飞来,远远就察觉到此地浓郁的法术效果,他取出察形之镜照射一遍,除了常规的禁制,他看到了隐形的黑凰和跳蚤,模糊的两团身影在房屋上空飞来飞去。这让他十分惊讶,能在察形之镜和天目的双重注视之下隐藏形态,哪怕只是一部分形态,都表明这两只异兽的法力非常强悍。
尤其是黑凰。她原本只是一只普通大妖,即使在妖族当中也算不上顶尖高手,与杨清音共修之后,隐然已是罕见的巨妖。
豢兽师很早以前就分散开,各寻地方刻苦修行。早被世人淡忘,道统对这些修行者也极少关注,沈昊原本对自己肩负的任务极有信心,现在却产生了一丝犹疑。
杨清音站在会客室的门前,大声道:“进来吧,你得到允许了。”
沈昊微笑一下,杨清音从相貌到性格都没什么变化,再灭之法的影响还没有显示出来。
小蒿从另一间屋子里跑出来,挥动双手向沈昊致意,也没什么变化。“嘿,左流英和慕行秋真从止步邦里出来了吗?”
“亲眼所见。”沈昊大声回答,顺利进入禁制,落在两人面前,“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他们两个的事情了。”
“慕冬儿跟他们在一起?”杨清音更关心自己的儿子。
“没错,你听到的都是事实。”沈昊点点头,打算长话短说,小蒿却热情地邀请他进屋,给他倒上一杯清水,看着他喝下去。认真地问:“你在帮道统在追杀他们?”
“只是追,没有杀,他们带走了魔种,藏起了魔魂。必须交出来。”沈昊简略地将皇京之战说了一遍,不夸大,也不隐藏,最后他说:“祖师法力超出想象,他发出的三十三动,你们也感觉到了吧?”
站在窗边的杨清音嗯了一声。天下修士没人能忽略那天的强**术,连一些闭关者都被惊醒,不等召唤,就连夜飞往皇京。
小蒿对这件事却不感兴趣,“左流英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他从前的肉身还在我这里呢。”
小蒿敲了敲桌面,一具干尸凭空出现在,没有半点左流英的风姿,沈昊想起这个小姑娘的古怪之处了,“他现在的新身躯也不错,跟从前一样。今天我来……”
小蒿收起干尸,兴致盎然地盯着沈昊,好像他们是失散多年再度重逢的亲兄妹,沈昊不记得两人有过太多交情,因此颇感纳闷,“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祖师……”
“不行,我不能再等了,沈昊,好消息先留着,你先告诉我另一件事。”小蒿急切地说。
“什么事?关于左流英我就知道这些。”
“跟他无关,是白倾。”
“乱荆山的白倾白道友?”沈昊更迷惑了。
“你们结缘了吗?”
沈昊一愣,多年前道统与巨妖王决战之时,他与白倾的确互有好感,没想到小蒿居然看了出来,而且一直记在心里,“你与她是好朋友?”
“不是,我当时看出一点眉目,然后你们退隐,我们东奔西走,一直不知道结果,弄得我心痒难耐二十多年,连修行都耽误了。”
出于礼貌,沈昊没有探查两人的修行境界,凭着粗略分析,他觉得杨清音很可能已经接近注神,小蒿的确差了一些,但是差了多少他却说不清。
“我们结缘了,道缘,持续了一百三十六天,然后我们同时斩缘度劫。”沈昊平静地说,像是在介绍一段平淡无奇的功法。
小蒿长出一口气,右拳在粗木桌面上轻轻捶了一下,“好了,我没有遗憾了,你们谈吧。”她又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小乌龟幽寥出现了,比巴掌稍大一些,别的本事好像没学会,却能后腿直立站着跳舞,将小蒿逗得笑容满面。
沈昊能接受各种奇奇怪怪的道士,可小蒿实在让他捉摸不透,好在经过宗师们的协商之后,小蒿仍算乱荆山道士,用不着他操心,他只需将杨清音带回庞山就行。
“祖师愿意召回所有的道士,他会赐予你们纯正的道统内丹,去除再灭之法的后患。”沈昊看着稍远些的杨清音,郑重地说:“我见过祖师,愿以性命担保,这两条他都轻松做到。”
“如果我们不同意呢?会有什么结果?”
“你担心道统会利用你追捕慕行秋?祖师法力无边,根本用不着这么做,慕行秋早晚会落网。”沈昊站起身,“到时候,一名道士向祖师求情,总比一名豢兽师求情要有用得多。”
“再早两三年,没准我会同意。”杨清音穿着粗布长裙,而不是道袍,长发扎在脑后,从头到脚都显出随意不羁,“那时候我们的修行正处于最艰难的时期,可我们还是突破了。这就像爬山,已经连翻几座山峰,虽然前路未知,虽然远没有从前的山峰高耸,我们也不想再走回头路了。”
沈昊沉默了一会,“起码跟我去一趟道统吧,见见你的父母亲人,或许也可以见一次祖师,有些事情无法用语言描述,非得亲身感受一次才行。”
“我们会去的,但不是现在。”
沈昊原本准备了许多劝说之辞,现在都不想说了,施以道统之礼,却没有说“道火不熄”四个字,在他看来,他们点燃的已是截然不同的火焰。
小蒿一直在逗弄桌上的幽寥,等沈昊离开之后,她扭头问道:“咱们真要去皇京吗?”
“我想见见这位新祖师。”杨清音望向窗外,沈昊走出禁制之后才飞起,表现得非常克制,“能让一名注神道士以‘性命担保’,这样的祖师得有多可怕。”
小蒿笑得眯起双眼,“越可怕越好,我也去!”
“等咱们都过了这一关再去。”杨清音微仰起头,感受黑凰体内的蓬勃法力,还有一点不够顺畅,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
沈昊飞出数十里,找到监视杨清音的八名道士,“再等七天,然后无论用任何手段,都要将她们两个带去道统。我会向庞山和乱荆山发送信息,这一战很可能需要某位宗师亲自出马。”
那八名道士分别来自不同道统,之前奉沈昊为首,听到他这番话都吃了一惊,一名道士说:“沈道友已是注神境界,难道也不能生擒这两人吗?”
“如果传言没错,炼兽之法的内丹主体是异兽,杨清音身为豢兽师已接近注神境界,她的异兽该有多强?至于乱荆山的段采蒿,也不容小觑。”
“旁门左道,再强也不可能超过道统的修行吧?”那八人还是不太相信。
沈昊相信,有些说法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九大至宝暗中夺去道士的修行成果,使得后代道士的修行进展越来越慢、境界越来越低。
如果豢兽师的修行真的在短短二十余年时间里突飞猛进,那就意味着左流英和魔魂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
一位靠“偷取”众多道士的修行而强大起来的祖师,沈昊没法坦然接受,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世事难料,道士能预测弱者的走向,却永远也料不到强者的出现。”沈昊用察形之镜向空中发出两束光,它们很快就能将信息送达三千里以外的皇京,庞山与乱荆山宗师会有一位前来参战。
其他道士对沈昊的紧张茫然不解,但他既然固执己见,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一名与他关系较好的道士说:“听说新祖师将皇京的妖族俘虏都给放了,为什么?”
“祖师说皇京初成、法术未稳,不宜流血太多,而且他要人类与妖族公正地大战一场。”
“可我听说这群妖族去攻打野林镇了,就是咱们出来的地方,那里是你的家乡吧?”
沈昊没吱声,他不关心家乡的安危,只想知道豢兽师的修行境界到底有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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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五章 祖师管不到的地方
readx;边境的一边是连绵的荒山,另一边是辽阔的森林,仿佛一道厚厚的城墙面对着险恶的敌军,获释的妖族被放在了一座山丘的顶部。
他们是被“倒”出来的,上一刻还在黑乎乎的监牢里席地而坐听异史君胡说八道,下一刻突然地面倾斜,牢门大开,露出一大片白光,然后众妖像一堆待处理的食物一样被扔到了**的荒山上。
等他们推开同伴站起身来,只见空中飘着十名道士和一名符箓师,正冷冷的俯视群妖,用的什么法器一点也没有显露出来。
唯一的符箓师是辛幼陶,也只有他从天而降,径直落在群妖中间,面对裴子函。
妖族脖子上的绳索还在,妖力受到束缚,纷纷后退避让,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获得了自由。
“我是皇京龙宾会首席大符箓师辛幼陶,是我与圣符皇朝修士团统帅裴淑容共同为你们向慈皇熏后求情,又得到道统的许可,将你们释放。”辛幼陶朗声道,这些话他必须说,释放妖族的责任不能落在祖师身上。
群妖无声,只有异史君不屑地哼了一声,但是声音不大,妖力一日不恢复,他的底气一日不足。
“请不要误解,对我和裴帅来说,求情意味着一刀两断。”辛幼陶的目光从裴子函的骷髅脸上转向附近的锦簇,“我们曾经与你们当中的一些妖族是朋友,今后再也不是了。对慈皇熏后以及圣符皇朝来说,这是一次宣战,人类与妖族曾经在望山并肩作战,现在,该是清算十万多年总账的时候了。”
辛幼陶升到空中,与十名道士一块飞走,很快消失不见。
群妖仍然无语,他们在人类的皇京被俘,同时担负着背信弃义和战争失败的罪名。无论对方说什么,都无法辩驳,至于魔种,他们宁愿不提。
裴子函走到异史君面前。恭敬地问:“请问老君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计划?小妖们,事到如今,已经没有计划可言啦 ,只有战争,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妖族与人类、与道统的战争不可避免,硬着头皮也得上。”
“妖族没有获胜的希望!”妖群中响起一个惊惶的声音,失去魔种的控制能够找回自由,也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恐惧与绝望。
完整无缺的道统加上一个法力无力的祖师,妖族的确毫无胜算,他们曾经寄希望于魔族,事实却表明,魔族不是祖师昆沌的对手。
“呸!”异史君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说的好像你们从前有希望似的。从魔族时代开始。妖族就是奴隶,被虐待、被杀戮,过去的十几万年里,咱们哪一天不是怀着对道士的恐惧入睡的?希望是个屁,要它干嘛?人类宣战,妖族就得应战,从前怎么应对的,现在也还是一样,难道身为妖族,你们还没有做好必死的准备吗?”
“必死!”群妖齐声吼叫。妖力虽未恢复,斗志先起来了。
异史君微微一笑,用不着幻术相助,只凭一只嘴。他就能控制妖族。
“去吧,集结天下所有的妖族,要死,就死得轰轰烈烈!”没有法力的支撑,异史君的声音有些嘶哑,但气势还是很足的。群妖的回应也更加激昂。
“我不想打仗。”偏偏有一个声音扫兴,锦簇对异史君一直就不太信任,更缺少敬畏,“这场战争没有意义,从前咱们被魔种控制,现在人类被道统控制,妖族与人类交战,没有胜负,只有死亡。我是一名不合格的首领,从今以后,我不再是饭王了,大家不要再跟着我,我要寻找自己的道路。”
锦簇大步向山下走去,没有深入荒山,而是直奔不远处的森林,像一只要与城墙较劲的孤独野兽。
“他是一个傻瓜,从前是,现在也是。”异史君给锦簇下了定义。
山顶群妖当中一多半曾经是锦簇的部下,这时都茫然地看着首领的背影,不知所措。
“别被懦夫影响,他不配当妖族!”异史君继续给群妖鼓劲儿,“去吧,召集天下妖族,就说这是我异史君的呼吁,我会与你同生共死!”
群妖哄然响应,转身也向山下跑去,奔向的是另一个方向,深入荒山,进入群妖之地或者舍身国。一开始群妖跑得跌跌撞撞,慢慢地有妖族扯去脖子上的绳索,恢复妖力,飞上天空。
裴子函和麾下兽妖多留了一会,想向异史君多请教几个问题,异史君却只是挥手,像撵小鸡一样驱赶他们,“快去快去,抓紧时间,只要妖族聚集在一起,我自然会去找你们。”
“万子圣母……”
“什么万子、千子的,不分公母,是妖族都得参战。”异史君的双手挥得更快了。
裴子函只好带着兽妖离开,翻过两座低矮的山头之后,他们升到空中快速飞向西北方的群妖之地。
异史君长出一口气,见四周再无妖族身影,双手抓住脖子上的绳索,用力拉扯了半天,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自我安慰道:“我的法力强大,给我系的绳子也厉害一些,所以我恢复得慢。”
折腾了一会他也累了,干脆仰面躺下,眯着双眼望向天空,低声道:“昆沌,瞧见了吧,这就是我的本算。可妖族的斗志燃烧得快,熄灭得也快,想要维持下去,就得不停地添柴加火,让我恢复妖力……”
啪的一下,体内的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凝滞的经脉与三田恢复畅通,异史君恢复了妖力,立刻一跃而起,纵声大笑中扯下脖子上的绳索,刚要毁掉,突然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绳上原来缀着的三颗小珍珠不见了。
妖族俘虏当中,只有他的绳索上缀有珍珠,为的是镇压众魂,如今法力恢复而珍珠不见,只能有一个解释,它们进入体内了。
异史君运功,果然在泥丸宫里找到了这三个小家伙,长叹一声,弱小的妖族完全自由了。他还是受到昆沌的束缚,“您都这么厉害了,不至于小心到这种地步吧?”
异史君望着天空,片刻之后又是长叹一声。纵身升起,无奈地飞向东南方,妖族获释的地方与野林镇相隔只有百里之遥,越过森林就到了,他必须执行昆沌安排的任务。
“弱肉强食。生命循环不已,如今连我也不能置身事外了。”异史君一边飞一边唠叨,既然泥丸宫里被安置了三颗珍珠,他就当昆沌飞在自己身边,可以与其闲聊,“你算是把慕行秋看透了,那个小子根本就不是道士,当散修都勉强,凡心太盛,牵挂太多。野林镇就是他的软肋之一,他会出来的,肯定会。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将魔魂珠拿回来吧,不不,有你在,我怎么敢称它为‘魔魂珠’?还是叫‘妖魂珠’吧,它是我用七只魂魄炼成的,算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血肉,养了这么多年。真有点舍不得……”
不知昆沌是否真能听见他说话,异史君唠叨不停。
前方就是野林镇,凡人的一处聚集之地,远远望去。异史君看到镇里的居民正热火朝天地砍伐树木,建造成片的新房屋。
止步邦居民的到来令野林镇人口成倍增加,废墟都被清理一空,道路扩宽,荒野退却,拔地而起的新镇比多年前的旧镇占地还要广大。居民们没夜没日地苦干,谁也不觉得劳累。
异史君嘿嘿笑了几声,“魔奴后裔,我算是看着你们发展壮大的,除了我,没谁再敢说这种话,慕行秋跑得快,左流英不在意你们,龙魔……好吧,她去看过你们几次,但是她来得晚,比不上我这个元老,所以,我有资格教训你们,甚至杀死你们。”
异史君越过森林,停在林地边缘的上空,正准备说点什么,让地面上的人群明白眼下的形势,突然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瞧,天上飞着一个老头儿!”
正在伐木的居民纷纷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仰望,没多久,镇内的居民也发现了空中的异史君,成群结队地跑来,伸手指指点点,不仅不害怕,反而还很兴奋。
一名挽起袖子、卷着裤角的老汉大声道:“阁下就是止步邦里的神仙吗?我是野林镇族长,我叫沈休明,欢迎你,你一定认识慕行秋吧?我是跟他一块长大的同乡,也是他的好朋友……”
异史君缓缓降落,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偶尔在某人身边停下,也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凑过去嗅嗅闻闻,好像野狗在路边的垃圾堆里寻找食物。
大家都含笑以对,有些尴尬,却没有躲避,沈休明走过来,刚要开口,异史君就扑到他身边,仔细嗅了一遍,突然后退两步,惊讶地打量周围的居民。
他不在意这些人的热情,也不在意他们仍记得自己,而是诧异另一件事,“大概是三四天前的下午,应该至少有一片光芒从这里掠过,你们看见了吗?”
众人点头,沈休明迷惑地说:“就是一团光而已,可能是大耳堡的符箓师发过来的吧。”
“你们……一点感觉也没有?”异史君略显激动。
“感觉?什么感觉?”众人都被“神仙”的话问糊涂了。
异史君发出一道法术,小心地探查,突然仰天大笑,“昆沌,你失算啦,天下真有你管不到的地方,你的法术对魔奴后裔无效!”
众人更加不解,异史君却更加兴奋,双手按在两边太阳穴上,脸色忽红忽白,面目狰狞可怖,吓得周围的孩子们都躲在大人身后。
终于,接连三颗珍珠从异史君的左眼里跳出来,停在他眼前一尺的空中。
异史君的面目越发狰狞,这回却是因为振奋,“这一战总算有得打,昆沌,老子向你宣战啦!”
紧接着他的脸色一暗,“除非慕行秋赶紧过来挡一下,现在的野林镇可挡不住道统的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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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六章 圣母的新子孙
readx;万子圣母半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枕着层层摞起的枕头,房间里灯光昏暗,她的皮肤却显得更为苍白脆弱,好像在干燥环境中存放太久的纸张,手指一戳就会破,风一吹就会散落成无数碎片。
她强撑起上半身,坚持执行自己的职责:抬手在新生妖婴的额头上轻轻划一下,偶尔会笑一下,或者捏一下婴儿的脸蛋。
怀抱婴儿的妖仆从床边一直排到门口,外面还有更长的队伍,受到祝福的妖婴从另一道门被抱出去,从此正式成为大家族的一员。
房间里充满了婴儿响亮的啼声,万子圣母习以为常,甚至从中找到不少乐趣,“这批小家伙的哭声很有劲儿,都是好苗子,等等……这个哭声有点耳熟,像是……让我瞧瞧,果然,刚出生就长得这么丑,肯定是他的种……”
大床位于房屋正中间,另外三边守着许多圣母子孙,都是冰城那一批,长相出奇地一致,随时为圣母拭汗、送水、整理被褥,最重要的职责是每隔一段时间取走一批卵子,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另一个房间里去。
卵子包裹在透明的液体里,像是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盛在木碗中,捧着它的妖仆无不小心翼翼,目不斜视,将它们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房间共[ 有五道门,各有用途,裴子函是从访客专用的门户进来的,站在墙边一声不吭,这种时候谁也不能打扰万子圣母。
万子圣母继续祝福抱来的妖婴,用余光瞥见墙角的裴子函,说:“我今天看到两个婴儿,应该是你留下的种,比较像是人类,非常可爱。”
骷髅脸上不会显现神情,只有两只眼睛显露出明显的尴尬。裴子函的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才说:“原来我们之前真的是被魔种控制了,我真是愚蠢,请圣母降罪于我吧。”
“愚蠢并非罪过,智者与强者才会犯大错,你犯的错误够大吗?”
“我……我明知自己被魔念入侵,还心甘情愿充当魔种的奴隶,我将妖族分为三六九等,挑起内乱,我带领妖族精锐前往皇京。一事无成,还沦为俘虏,我的错误……”裴子函不知该怎么说了,承认错误够大,就像是在自夸为智者与强者,认为错误不够大,又显得太不诚恳,而且那也不符合事实。
“错误是弱者的生存之道,咱们走出的每一步路都是由无数个错误铺垫而成的。可能是自己的,可能是其他妖族的,你能将过去的错误用来铺路吗?”
“能。”裴子函寻思了一会才肯定地回答,“圣母不是弱者。您从来没有入魔。”
“呵呵,那是因为我已经疯疯癫癫了,魔念在我的脑海里找不到存身之处,而不是我比你们更强。说说皇京的情况。我听到许多有意思的传闻,或许太有意思了,都不像是真的。”
裴子函发现自己永远也不能理解万子圣母的想法。如果说众魂之众异史君是道统的反面,这只女妖就是整个正常世界的反面,奇怪的是,她不仅没有因此崩溃,反而固若金汤。
裴子函怀着深深的敬意,将自己在皇京的见闻诉说了一遍,魔种惨败、慕行秋受困又逃亡、道统回归、祖师现世展示出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这就是他了解到的一切,至于其中的前因后果,他说不清楚。
“慕行秋,当初没留下他的种,真是遗憾。”万子圣母终于完成了今天的祝福之职,可以舒服一点躺下,她挥下手,示意周围的妖仆退到两边去,接下来的时间里,她不会再产卵了。
“你看到新祖师昆沌了?”
“在他刚出现的时候看到了。”
“说说你当时的感觉。”
裴子函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羞愧,“其实我只看了一眼,他全身发光,长着大胡子,一手白剑,一手火铃,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唯一的感觉就是害怕,我在庞山被道士包围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害怕过。”
“你应该为此感到高兴。”
“高兴?”
“因为这意味着你是真正的妖族了。”
裴子函微微一愣,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在皇京的表现与妖族一致,而与周围的人类毫不相同。
“这么说,慕行秋和左流英逃走了,可能带着魔种。异史君去见过一次昆沌,然后他想召集妖族与人类决战,是这样吧?”
“是。”
万子圣母有一会没说话,苍白脆弱的肤色渐渐显出几分红晕,守在两边的妖仆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立刻轮流送上各种丹药,万子圣母一一服下,活力渐渐恢复。
她起身下床,伸了一个懒腰。这回连裴子函也明白此举的意思了: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万子圣母都不会产卵,上一次停止是在冰城被毁的前夕,产卵对她来说是一项耗力颇多的法术,前期准备非常麻烦,一旦开始就不会轻易停止,一旦停止就需要数年时间才能重新施法。
此时的万子圣母最为虚弱,站在那里摇摇晃晃,房间是按她的身材建造的,非常高,她试着迈动脚步,最后还是伸手按在一名子孙的头顶,将他当成拐杖,“生孩子很累,还是战争更省力一些。”
“您也觉得应该开战吗?”
“恐怕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但开战对象不是人类,也不是道统,而是昆沌。”
“新祖师?妖族不是他的对手……我的意思是说昆沌在意的是魔种,妖族似乎不用参与其中,坐山观虎斗即可。”
万子圣母向一道门走去,裴子函急忙跟上去,与她保持十余步的距离。
“你需要妖族吗?”万子圣母头也不回地问。
“当然,我自己就是妖族,为了妖族……”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问你在利益上是否需要妖族,希望你能照实回答。”
裴子函跟在后面想了一会。说:“需要,非常需要,没有妖族,我就没有军队,没法专心修行,为了一株草药,我也得亲自去找,更不用说各种法器材料。”
“嗯,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我再问你,道统需要凡人吗?”
裴子函又寻思了一会。“表明上道统与凡人关系不深,只是从中选择道根弟子,其实道统和所有帝王一样,需要人类提供的大量物资,光是金魄一项——数百凡人辛苦劳作一年,大概只能造出一两,如果这些事情都由道士自己承担,就太耽误时间了。”
裴子函忽然领悟到万子圣母的意图,显出几分兴奋。“反过来,凡人也需要道统的保护,没有道统,凡人根本不可能建立皇朝、占据世上最好的土地。妖族也需要我。就像当初需要巨妖王,否则的话,众妖就是一盘散沙,更难在这世上立足。”
万子圣母已经走出房间。在一条又高又长的地下通道中缓步前进,两边尽是房间,时不时传出妖婴的哭闹声。有几间房屋没有门,里面摆满了一颗颗半透明的巨蛋,蛋中的的胎儿隐约可见。
“昆沌呢?他需要道统和凡人吗?”
裴子函考虑的时间更长一些,“昆沌刚出现的那一刹那,我有一种感觉,全城的妖族与人类都掌握他手里,或生或死,只是他一个念头的问题。可他最后没有杀死任何人,连妖族俘虏都释放了,所以我觉得他还是需要道统和凡人的吧。”
“我看到那片光了,传言说这是远古法术,叫做三十三动,它击穿了我的泥丸宫,夺走了我记忆,不过我觉得昆沌未必会对我的记忆感兴趣。我想说的是,他真的非常非常强大,超越的不是某只妖族和某个人类,而是所有,我相信即使集合众道士的全部力量,也不是他的对手。”
“异史君在牢房里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他说……他说道统九大至宝一直在暗中夺取历代道士的修行成果,形成……魔劫,积累至今,昆沌吸收的就是这股力量,他还说起魔魂什么的。”异史君说过的话太多,裴子函没法一一转述。
“这就是慕行秋和左流英逃走的原因了。慕行秋这样做并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奇怪的家伙,跟谁都处不来。可是左流英……连他都跑了,就只能说明一件事:昆沌并不需要任何人类与妖族,就连道统在他那里也是无用之物,可能还是对手,或生或死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一念之间。他达成了道士的圆满之境,自成一体,不需要任何帮助了。”
万子圣母在一道石门前停下,几名妖仆合力拉开沉重的门户。
“我还不清楚具体原因,我猜肯定与魔种和魔魂有关,两者的逃亡令众生暂时‘有用’,令昆沌的念头转向了‘生’,什么时候转向‘死’,只是早晚的问题。”
裴子函感到难以置信,仔细想来,却又不能不信,“原来失去希望的不只是妖族。”
石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座极大的洞厅,万子圣母迈步走进去,“慕行秋和左流英不是希望吗?众生彼此不同,各有自救之道,这不是希望吗?裴子函,当你陷入绝境的时候,或许正有其他妖族在努力向上攀爬,不要放弃希望,你可是妖婴的众多父亲之一。”
大厅里分散着众多年轻的妖族战士,正在进行训练,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才只有六七岁。
战士们看到万子圣母出现,全都停止训练,聚了过来,身材不一,容貌也不相同,与从前的圣母子孙相比,他们的父系千差万别。
“这就是一处希望,我的子孙,我的战士,他们单纯的头脑未经世俗沾染,昆沌的三十三动从这里没有拿走任何记忆。”
万子圣母转向裴子函,“只要慕行秋和左流英能做出点什么,咱们就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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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七章 内敛与化解
readx;“庞山荒草丛生。”身为庞山宗师,杨延年说出这句话即使平淡无奇,也显得别有深意。
沈昊如愿等来了本派宗师,这已是七天之后,杨延年没有解释迟到的原因,却说出一句奇怪的话。另外八名道士留在原地,只有两名庞山道士飞向海边,前去挑战豢兽师。
“宗师去过庞山?”沈昊随口问道,他的心事已经被即将到来的斗法所占据,对庞山不甚在意。
“当年妖火之山留下的沟壑还在,长满了杂草,那里被妖魔长期占据,笼罩着不洁之气和大量毒气。”
“用不了多久,庞山道统就能夺回故地,将一切污秽都驱逐出去。”沈昊有点纳闷,杨延年为何如此多愁善感,这可不是道统宗师或者服月芒道士的做派。
“我在想,为什么不是现在?”
“现在?”
“不是这个‘现在’,是明天或者后天,总之得开始着手了。庞山在恢复,杂草意味着生机,只要稍作清扫,污秽之物尽可除尽。牙山、鸿山、万等山等道统莫不如此,它们遭到的污染比庞山要少得多。我在想,九大道统什么时候能各回本山,还像从前一样。”
“应该……祖师怎么说的?”
“祖师什么也没说,在见过你和那只老妖之后,过去的几天里他再没见过任何人。没有信息传出来,也没有通报者能将道士的想法带进去。”杨延年的语气很平静,可是说出的话里还是带着一股幽怨。
沈昊带头落在一座高耸的山峰上,这里距离杨清音和小蒿的位置大概十里左右,居高临下,远近适中,是处不错的阵地。
沈昊施法将周围阻挡视线的树木推开,它们趴伏在地面上,斗法结束之后还能再立起来。
“祖师有大计划。”沈昊想不到会由自己开解宗师的情绪。
“九位宗师有资格了解计划的详细内容,道统从来不是由祖师一个人做主。”杨延年向空中发出一条巨大的彩虹,连凡人的肉眼也能看得见。这是道士之间的挑战信息,表示自己无意偷袭,同时请对方先出招。
沈昊沉默了,想起上代祖师方寻墨。他带领望山提前退隐的时候,也没有通知其他宗师或者注神道士,而是悄悄进行了一段时间,才出来平息诸多猜测,唯一的区别是道士们都知道方寻墨是谁。现任祖师昆沌却是一个谁也没听说过的二代弟子。
“豢兽师的修行进展比我预想得要快许多,这件事颇为可疑。”沈昊决定转移话题,这才是他最为关心的事情,也是他请来宗师的目的。
杨延年盯着空中的彩虹,对方还没有做出回应,“精雕细琢与粗枝大叶的区别,同样高大的树木,松柏寿龄千年,寻常之木或许只有几十年,区别在内里。不在表面。”
沈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请宗师来就是为了弄清豢兽师的‘内里’,因为我看不破她们的真正实力。”
海边传来法术,也是一道彩虹,略小一些,位置也略低一些,以示尊重。
杨延年仍然在等,“我来了,不只是为了这件事。”
“请宗师示下。”
“九大道统不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等下去,要向祖师问个明白:九大至宝什么时候还给各家道统?道统什么时候能回归各山?”
沈昊吃惊地看着宗师。终于明白他一直在劝说自己,“为什么找我?”
“你离得比较远,我们发现,距离祖师越远。越容易做出正确决定。”
沈昊心中感到不安,慕行秋等人对祖师怀有敌意还算正常,为什么连宗师也起了疑心?虽然这疑心还很细微,却极不寻常,“整个道统或许也不是祖师的对手。”
这句话顺嘴而出,沈昊甚至没有意识到它的真实含义。杨延年扫了他一眼,“祖师就是祖师,不是道统的‘对手’,宗师们只是想联合更多的道士向祖师表明真实的想法。”
沈昊脸色微红,杨清音的法术到了。
黑色的凤凰在高空中翱翔,左眼里射出一道细光,附近的凡人什么也看不到,就连注神境界的沈昊,也只能瞧见一束比阳光稍强些的白光。
白光即发即至,杨延年左手持剑横在胸前,右手在剑身上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微晃,前方三尺之内的空气像水面一样波动,迎上来袭的白光。
白光末端也随之发生波动,法术就在这个过程中被消解殆尽,无力达到剑身。
沈昊没有出手,安静地旁观,对宗师的实力肃然起敬,也很佩服杨清音,她通过黑凰发出这一束白光,起码有注神一重的实力,在道统之外还能出现如此强大的修行境界,实在是件怪事,可之前的妖修、散修却没有这种本事。
杨延年也赞了一声,“左流英开创的炼兽之法果然有点门道。”
黑凰右眼发出第二束光,看上去与第一束光并无区别,射入法剑三尺波动区时,却引发了大震动,掀起一片小小的风浪。
杨延年在剑身上连弹三下,随后右手迅速变换了十一种法诀,波动区回缩半尺,将射来的白光全都困在里面,白光在做困兽之斗,东奔西突,就是不能逃脱出去。
第二束光尚未消散,第三束光又来了,黑凰两眼同时发光,在半途中合而为一,光芒没有加强,反而弱了下去,几乎与阳光没有区别,沈昊只用天目已经看不清了,必须给自己施法加持,增强目力之后才能辨出这道法术。
虽然早有怀疑,沈昊心中还是一惊,黑凰这一招的实力与他不相上下,即使豢兽师自由修行,不被任何法器“偷走”法力,这样的进展也实在太过惊人。
杨延年神色稍显凝重,右手法诀变换得更快,随即在剑身上重重地弹了一下,法剑明显地晃动起来,发出清晰的嗡嗡声,前方的波动区凝成了一大团光。
攻守相撞。法剑之光陷进去一块,随后光芒大盛,由不到三尺瞬间长至十余丈,分成七块。每一块都是梭形,斜着指向天空,像一朵硕大无朋的莲花,花蒂是法剑,凹陷进去的花蕊则由敌方白光造成。
这一次进攻持续的时间稍长一些。大概是正常人五次呼吸的时间,白光消失之后,莲花状的光团又延续了好一会才慢慢减弱,期间不停发出风雷之声。
道士实力越强,法术越为内敛,相应地,作为防守一方,就是要将内敛的进攻法术释放出去,聚盛的光芒与风雷之声正是对黑凰法术的化解。
通常来说,被化解的法术会迅速进入失控状态。无目的地四处乱飞,杨延年为了显示自己的实力,将三次化解牢牢限制在身前的小范围内,十里之外的小渔村里,眼尖的人能看见远方一点火光似的东西,还能隐隐听到最后一次化解所产生的风雷之声,这顶多让他们感到奇怪,而不会产生惊恐。
光芒完全消失,杨延年左手负在背后,法剑竖起。剑尖超出头顶,右手再次变换法诀,他已接招三次,轮到他进攻了。
杨清音是道门子弟。当然了解斗法的规矩,高空中盘旋的黑凰从身上掉下三根羽毛,由远及近依次停在她身前三十丈、十丈、十步的地方,表明她对这次防守极为谨慎,设防距离要更远一些才行,不像杨延年那样敢在法剑三尺之内接招。
沈昊看得更认真了。因为他知道斗法过程中防守一方更能体现出真正的实力。
在杨延年接招的过程中,沈昊向十里之外的山崖施放了多道法术,在那里只发现小蒿,却没有找到杨清音,豢兽师境界越高,本人在施法时躲藏得越好,以免成为敌方进攻的软肋。
杨延年右手变换法诀完毕,自然下垂,身后高出头顶的剑尖射出一小团光,像一只全身透明的蝴蝶,飘飘忽忽地冲向高空,似乎随时都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坠落下来。
“想好了吗?”杨延年问。
“什么?”沈昊仰望天空。
“我之前的话。”
“如果杨清音能接住宗师这一招……我也有事情要向祖师问个清楚。”
“很好,你是第七十四位加入的道士。”
蝴蝶似的光团还没有攻到目标身前,杨延年就已经确认杨清音能接住自己的法术,“没有什么比疑惑更能破坏道士之心。”他说,声音里居然透出一丝沮丧,“凡人总是疑虑重重,因为对他们来说不可理解的强大力量太多。道士能够接受更强的存在,却不能接受无法理解的力量。”
沈昊向宗师微微躬身施礼,杨延年说得没错,他之所以对祖师心存疑虑,不是因为祖师比整个道统都要强大,而是他的强大令道士们无法理解。
光团迎上第一根羽毛,一团火光燃烧到四五里之外,映衬得半边天空都是赤红色的,光团却几乎没有变化,继续上升,与第二根羽毛相遇,这回发出的是一大团红光,范围更广,达到二十里以外。
黑凰必须在高空接招,因为她与杨清音还不能将法术限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只有在高空中才不会误伤到周围的生物。
光团仍无变化,遇见黑凰身前十步的第三根羽毛时,却没有再发出盛大的光,只是羽毛被点燃了,从羽尖烧向羽管,不急不徐,光团消失了。
黑凰迅速飞升,又飞起百余丈高才停下。
杨清音接下了宗师的进攻,虽然勉强,但是证明自己比沈昊的实力稍强一些。
小渔村和更远一些地方的凡人,被天空中突然出现的异象吓坏了,好多天后他们还会众说纷纭,如宗师杨延年所说——“疑虑重重”。
杨延年准备发第二招,他已经摸清对方的实力,决定将其击败,他是庞山宗师,不能让从前的庞山弟子在自己手下全身而退。
可他没能如愿,决胜之招被意外打断了。
留在后方的一名道士飞了过来,远远地就以法术传来声音,“慕行秋和左流英现身皇京!祖师召集全体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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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八章 左流英的挑战
readx;先到皇京的是左流英,孤身一人,戴着草帽,身穿道袍,步行进城,像是一名飞得太久过度劳累的散修。
皇京的繁华景象想必给左流英留下了深刻印象,因为他走得很慢,好像在自家的庭院里闲逛,如织的行人不过是一个个需要及时避开的小动物。
十几天过去了,皇京仍处于高度兴奋状态,人人都感到精力充沛,都想做点什么,街头巷尾传扬着种种奇闻逸事:某条胡同里瘫痪多年的张老汉突然能下地行走了,跑到城外逛了一整天,将家里的儿女急得团团转;谁谁家的傻儿子突然开口叫爹娘,看书过目不忘,俨然是一位小才子;数千里以外一名恶名昭著的散修,受到感召来到皇京,离城一百里突然羞愧难当,落在地面上梆梆磕头忏悔,历数自己多年来的罪过,然后坐地而化,死后嘴角含笑……
符箓之城变成了神奇之城,不可思议的事情雨后春笋般涌现,如今这里几乎没有禁忌,却无人趁机作乱,地面上的行人杂而不乱,互相谦让,天上的符箓师和散修自觉地分出高低层次,这与实力无关,而是先到的人飞得高些,后来的人飞得低些,有些人比较谦卑或者是疲倦了,就在地上与凡人走在一起。
奇异的是,阳光照样能射到地面,空中飞行的人再多,也不会对皇京产生压迫感。
城里已经没有空房子了,后赶来的散修和符箓师只能在城外租房,有些人干脆施法造出新房子,每天他们都会至少进城一次,围着道统塔飞行一周,然后再回住处修行,据说效果会因此倍增。
走在这样一座充满法术气息、到处都是奇人异事的神奇之城里,戴着草帽的左流英毫不惹人注意,即使他能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行走自如,从不与任何行人接触。这点小小的特别之处也没有引来一道目光。
只有那些法力同样高强的道士,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
事实上,左流英刚刚在路面上出现,离城还有数里时。就有两名道士逆行从城里飞出来,此后一个留在离地百丈的低空,一个飞在千丈的高空中,跟着左流英一块进城。
左流英感觉到了弥漫在周围的充沛法力,不像第一天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再有生杀予夺的霸气,变得极为柔和,融合在空气中,附着在每一粒灰尘上,它不是天地灵气,更不是不洁之气,像是辅助修行的奇香异膏,令凡人心情愉悦欢乐,令修行之士宁静少思。
走进城门的一刹那,左流英从无处不在的法术当中分辨出一道独特的迹象。它不像一般法术那样连续不断,而是一个个分布不规律的小点,隐藏在重重法术背景之中,就像是以墨涂黑的纸张上又重重加深了几个黑点,只有对着阳光,选择最适当的角度,才能发现这些点的存在。
左流英相信,这些法术之术必然早就存在,只是他之前受实力所限察觉不到,他走得很慢。并非在观察世态人情——他对这种事从来不感兴趣——而是在追逐并欣赏这些小点,在一片含糊不清的背景中将它们逐渐分离出来,走过三条街之后,他能准确地描述这些法术小点的外形了。又经过五条街,在避开一群满街乱蹿的小孩子之后,他可以说出小点内部的某些细节。
如果只是为了逃避法术,认识到这种程度就足够了,如果是要斗法,这还远远不行。他必须认清这究竟是什么法术——道统法术万变不离其宗,昆沌的境界再高,施展的也必定是已有的法术,他只是技巧更高超,能骗过服月芒七重道士的天目。
左流英走得更慢了,但是于事无补,他只能做到这一步,眼中所见仍是一个个麻雀似的小光斑,里面隐藏着五到十条法术,他一条也认不出来,自然也就无从抵御。
他走进道统塔下方的街道,这里是整个皇京极少数的安静之地,那间小酒馆还在,没有被冲天而起的光柱破坏,如今已成为类似于圣地的场所,百步之内的居民都自觉搬了出去,由官府给予丰厚的补偿。
这里同样没有禁止入内的命令与要求,凡人与修行者自觉自愿地避让。
因此,当左流英走进这条街的时候,前方空无一人,他就在边缘止步,站了好一会,慢慢地身后聚了一群人,然后天空中也停下一群散修和符箓师,都觉得这个戴草帽的家伙有点特别,但是谁也没有猜到他的用意,直到有人认出他的身份。
“左流英,他就是左流英!”
切切私语像是秋天的野火迅速烧遍草原,虽然相当多的修行者和绝大多数凡人根本不知道左流英是谁,还是受到气氛的感染,生出强烈的期待感,可谁也不知道期待的是什么。
从小酒馆里走出一名二十岁左右的道士,面对左流英,前行七步,停止了大概半刻钟,又缓缓后退七步,再次驻足,这回停留的时间更短,转身回到小酒馆里,整个过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做出施法的姿势。
街道两头的观者看得莫名其妙,心中却热血澎湃,隐隐感觉到了什么,空中的修行者们依据自身实力,看到的情形各不相同,但是都清楚这两人刚刚进行了一场斗法。
“道统想让左流英开口,左流英则要保住自己的泥丸宫,好一场精彩的幻术之战。”空中一个声音说,终于有人看清这场斗法的真相。
天上地下齐齐地发出“哦”的声音,虽然一多半人从未听说过幻术是什么,对他们来说看不见听不到的法术就不能算是法术。
“到底谁赢了?”人群中的疑问此起彼伏,这个问题倒不用空中的强者回答,“笨蛋,左流英到现在也没开口,当然是他赢。”
直到这时,“左流英”这个名字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才终于有了实际意义,因为他有一段故事:在一场极少人看懂的斗法中战胜了道统的代表。
有了这样的开端,各种小道消息开始像大量蚊虫在盛夏的草丛中飞舞,打破了上下的隔阂,在修行者和凡人之间来回传递。
左流英从前的身份。以及种种或真或假的事迹都被翻了出来。
于是,站在街上的草帽道士变得更真实了。
第二名道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是名五十多岁的老者,身材高瘦。脸上总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有修行者认得他是牙山宗师,申藏器的名字很快传开了。
申藏器站在酒馆门口,面朝百步之外的左流英,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嘴里不说话,手中不持法器,就那么站着。
这场斗法持续的时间更长一些,将近半个时辰,地面上最有想象力的观众也看得厌倦了,很多人开始各忙各的,临走时抛下一句:“有结果了告诉我。”
空中的修行者几乎都留下了,而且越聚越多,即使跟地面上的凡人一样看不出所以然来。也不好意思离开,因为那意味着实力孱弱、眼光不准。
曾经解说上一次斗法的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语气里满是嘲讽,“看不懂的人自觉一点,别留在这里装样子,瞧眼神就知道你们是群糊涂虫。”
极个别修行者羞愧地离去,大多数仍坚守原位,或请求、或激将,七嘴八舌地让那人解说地面上的单调斗法。
“这仍然是幻术之斗。”那个声音也不客气,可他只出声不露面。谁也不知道他藏在何处,“这两人都是服月芒七重,表面上势均力敌,不过左流英多年来早已习惯不用法器。头上的草帽只是凡物。牙山申藏器看对方不用法器,自己有法器也不好意思拿出来,就在这一点上落于下风。他是正统的道士,法器越多施展出来的法术越强,突然间不用,就像用惯刀剑的武夫改为赤手空拳。实力自然要打些折扣,虽然只是一点,却能决定胜负……”
此人说得头头是道,观者纷纷点头,表示英雄所见略同。
小酒馆门口,牙山宗师申藏器深吸一口气,开口说:“山外有山,左道友居然真的另辟蹊径,可敬可佩,申某甘拜下风。”
申藏器果然如那人预料的战败,气度却获得修行者们的一致认同。
连服月芒七重的宗师都败了,观者的期待值急剧上升,目光全都投向道统塔,尤其是第一日曾经亲眼见过祖师的人,更是心跳如鼓,以为还能得到第二次幸运。
因此,第三名道士从小酒馆走出来时,几乎没人注意到。
那是一名少女道士,看样子只有十六七岁,容貌极美,却有凛然不可侵犯之意,说话声更是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就连一些修行者也跟凡人一样自惭形秽,不好意思看她太久。
“祖师接受你的条件了。”女道士说,原来她出来不是与左流英斗法的,“请让慕行秋过来吧,我也很想见见他。”
左流英没吱声,空中的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还是昆沌技高一筹,不,两筹,左流英连胜两战,自以为保住了泥丸宫,没料到昆沌早已趁虚而入。老巢失守,再战无益,左流英你可是输得彻彻底底。”
这人直呼祖师之名,显得极不客气,终于惹得修行者不满,成千上万双眼睛都在找他。
“别找了,老子是异史君,来向昆沌宣战的,野林镇……哎呦……”声音消失了,谁也不知道异史君的去向。
左流英终于开口:“三日后,慕行秋来向道统祖师挑战,以燃香为记,他若能在一柱香时间内不败,就算他胜,请祖师十二年内清静无为,他若坚持不到,自愿交出全部魔种,其本人任凭祖师处置。”
“祖师应战。”那名女道士说。
天上地下,群情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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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一十九章 珍珠
readx;慕行秋躺在草地上,头枕双手,嘴里轻轻嚼着一截草棍,仰望天空。时值初秋,天高气爽,身下的野草柔软而坚韧,像一坛传说中的乡村自酿老酒,入口粗洌,余味香醇,太过娇弱的人享受不了这种乐趣。
魔种化成的藤条就放在他身边,它的力量在慢慢恢复,偶尔会像蛇一样突然昂起半截,然后重重地抽在草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慕行秋也不理它,只是盯着天空变幻莫测的流云,脑子里其实空空一片,什么也没想。
他甚至没在周围施放法术禁制,女道士因此能够轻易地接近,站在山坡上方,盯着他看了好一会,“你知道自己是天下最大的笑柄吗?”
慕行秋站起来,吐掉嘴里的草棍,打量十几步以外的年轻女道士,过了一会才隐约认出她的身份,“张香儿,张灵生的女儿?”
张香儿敷衍地嗯了一声,她身上没有多少父亲的影子,倒是还留有不少小时候的样子,慕行秋脑海中立刻出现两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在沈休明的花圃里跑来跑去,一路跟踪慕行秋,却又很少靠近,“沈存异呢?”
张香儿微微皱下眉,好像不太高兴听到这个名字,“应该在塔里修行吧,我不知道。”
修行会改变许多,儿时的伙伴如果不能并肩前进,很容易生出隔阂,慕行秋问了不该问的事情,笑了笑,“这么说天下人都知道我向昆沌挑战的事情了?”
“祖师。”张香儿认真地纠正,“你让左流英前去皇京宣战的时候,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吧?”
“我没让任何人去宣战,他是自愿的,想抢在我前面体验一下昆沌祖师到底有多厉害。”慕行秋也纠正道,并在称呼上做出小小的妥协。
张香儿略微寻思了一下,接受了“昆沌祖师”的叫法,“我以为你会躲起来,直到三天之后再突然出现在皇京。就像左流英那样。”
“我不想躲躲藏藏,那会影响斗法之前的心情。”慕行秋伸了一个懒腰,张香儿手指微动,待到发现慕行秋并无任何攻击意图。慢慢将手掌缩回袖子里。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左流英的记忆,你们在五里之外分手,他去皇京,你……在这里休息,我以为不会找到你。我不明白。此地离皇京只有不到百里,你又没有别的事情,为何要选三天之后斗法,故弄玄虚吗?”
“左流英的记忆里没有答案吗?”
张香儿语塞,过了一会她说:“拿到他全部记忆的是祖师,不是我。”
“全部记忆?昆沌祖师若是真的拿到全部记忆,他就不会同意三天之后的斗法,而是直接杀过来夺取魔种。”
或许是受到“魔种”两字的刺激,草地上的藤条突然弹跳起来,慕行秋一把抓住。藤条挣扎了一会,逐渐稳定。
“昆沌祖师认为我们隐藏着不利于他的秘密,他要挖出这个秘密,所以才会同意三天之后的斗法,至于为什么非得是三天,我在等它恢复元气,时间太短,魔种力量不足,超过三天,我就控制不住它了。”
“嘿。谁能想到毕生与魔族斗争的慕行秋和左流英,竟然要借助魔种与道统祖师斗法。”张香儿冷笑一声,突然跃上天空,“我走了。”
“等等。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就是想看看自己从前的监护人,是怎么变成天下人眼中笑柄的。”张香儿的冷傲不像道门子弟隐藏得那么深,清晰地显露出来,表明她还没有纯正的道士之心。
“我现在也是你的监护人,我对你父亲承诺过,只要我活着就会照顾你。如果有谁欺负你,请告诉我。对了,你的生日是八月初九,刚刚过完。”
张香儿重新落到地面,神情越显冰冷,“从现在起,我解除你的承诺,你用不着再‘照顾’我了,没人欺负我,我是道士,不过生日。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好吧,我告诉你实话,我来了结一桩道劫:从小就有人不断地跟我说我有一位了不起的监护人,说你如何厉害、如何伟大,多少年来,我日思夜想,甚至为你亲手制作了一件又一件的礼物,可你从不出现。不,出现过一次,在休明叔叔的花圃里,匆匆来、匆匆去,你去看的根本不是我,我只是凑巧在那里而已。这件事像小石子一样硌在我心里,阻止我形成道士之心,影响我的修行。往事不逝,逐日增生,书上说这叫‘珍珠劫’,我今天就是要打破这颗多余的珍珠。”
蚌类不停分泌液体包裹那些混进体内的沙砾,造出一颗颗珍珠,结果虽然美丽,对于制造者来说却无意义,它的感受绝不会有半点舒服。
“祝你成功,但这与我对你父亲的承诺无关。”慕行秋笑了笑,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张灵生死前托孤的场景。
张香儿心中有一道珍珠劫,慕行秋心中却有一连串的珍珠,是不是劫他不知道,但他一颗也不想丢掉。
张香儿再次升空,“不重要了,祖师会帮我斩断此劫,三天之后,一切就都结束了,你会被关进拔魔洞,我再也不用……”
“拔魔洞?那里就是我的归宿吗?”
“祖师不杀人,连妖族都不会亲手杀死,所以你战败之后会被送进拔魔洞。”张香儿顿了顿,“你盗走魔种,又以魔种为武器与祖师斗法,进拔魔洞……是你应得的下场。”
“是啊,道统都这么认为吧?”
“当然。”张香儿开始觉得古怪了,向百里之外的皇京飞去,远远地又送来一句话,“你若肯改过,祖师会原谅你,他对所有道士出身的人都很宽容……”
张香儿消失了。
慕行秋重新躺在草地上,随手又折了一截草棍放在嘴里,低声嘀咕道:“照顾人还真是麻烦,张灵生,你果然懂得怎么报复我……仔细想想,我好像真不是一个合格的监护人。”
慕行秋自言自语,他给张香儿留下过不少修行用的丹药与材料,但他的确从来没去特意看过她,听说她在西介国公主和沈休明那里得到充分的宠爱,他一直觉得自己没必要出现。
“还好,她是道士,自己能迈过这道坎儿。”慕行秋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躺着,永远都不用起来,不用操心任何事情。
可事情自己会找上门来,张香儿走后没多久,龙魔就从空中飘然而降,在慕行秋身边抱膝而坐,她的肤色还有些发蓝,但是身体基本复原了,脸上的笑容若隐若现,好像在回忆什么好玩的场景。
“小姑娘断不了珍珠劫。”龙魔说。
“昆沌会帮她。”
“过后小姑娘会后悔的。”
慕行秋无所谓地嗯了一声,他现在正处于极度放松的状态,不关心任何事,甚至不关心三天后的斗法,“你不感到厌倦吗?”
“厌倦什么?”
“目标一次又一次地接近,然后一次又一次地远去,你总是打不破拔魔洞,而我的面前总是有新的对手,没完没了,永无止境,你不感到厌倦吗?”
龙魔想了一会,“不厌倦,我觉得很有趣,试想一下,如果我很早就打破了拔魔洞,放出一堆一见阳光就化成灰的魂魄,那我现在大概就会变得浑浑噩噩,不知道该做什么了。你知道吗?刚得到魔劫的时候我还有点遗憾哩,担心这回终于能够成功,然后我就真的没有追求了。”
慕行秋扔掉嘴里的草棍,坐了起来,“没错,我为什么要厌倦呢?敌人并非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们一直就在那里,可是当我太弱的时候,我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他们也瞧不上我。所以一切并非重复不变,我有所得,一直都有所得。”
龙魔笑了,“你能挨过这三天吧,魔种对你的影响可是越来越明显了。”
“非如此不足以操控魔种。”慕行秋坚定地说,他刚刚将一丝魔念驱逐出脑海,又恢复了从前的斗志。
“你不用非得这么辛苦的。”龙魔温柔地说,就像同情自己的遭遇。
“机会不能浪费,如果不用进拔魔洞就能击败昆沌,岂不是更好?这一战我要全力以赴。”
“一心本用、无心之用,除了念心科传人,真的没人能向你解释它们的含义了吗?”
慕行秋摇摇头,“只有她们。”
“她们只是一些腐朽的魂魄,是不是记得这些事情很难说,就算记得也可能毫无用处,毕竟念心幻术第十层、第十一层从来没有修成过。”
“所以这只是机会,而非必胜之道,所以我才要全力以赴准备三天后的一战,争取不用进拔魔洞。”
慕行秋转向龙魔,严肃地看着那张与芳芳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的面孔,“答应我,好好照顾慕冬儿,还有……”
龙魔笑了一下,“啊,你也给我留了一个‘大麻烦’,还好,我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杨清音真的会恨死我了,他们母子分离这么年,都跟我有关。”
“她的心胸很坦荡,最后会理解你。”慕行秋也笑了笑,“机会越多越好,一次、两次不够,还得有更多后手,如果我还是打不过昆沌,进了拔魔洞也出不来,那么最后的希望就在慕冬儿和……霜魂剑身上。”
慕行秋不自觉地在右肋处摸了一下,用法术刻在上面的霜魂剑已经被去除了。
“你为天下人而战,天下人却视你为笑柄,真是讽刺。”
“我不为天下人而战,甚至不是为亲人朋友而战。”慕行秋站起身,望向皇京,“我曾经在他面前逃走,就要再回去向他挑战,我为自己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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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章 心坚如石
readx;夜已经很深了,小酒馆里走出一名年轻的道士,在门口东张西望,显得有些紧张,好在皇京的居民都已入睡,街上非常安静,否则的话,看惯了道士的冷傲清高,他们一定会觉得这名年轻道士不合格。
年轻道士缓步走向街口,目光一直不离站在那里的左流英。
左流英在白天的斗法中如大家所料输给了祖师,在这之后,就没有多少人继续关注他了,整个皇京都在议论三天后的约战和那个叫慕行秋的人,每每以摇头开始,以大笑结束。
左流英一直站在原地不动,众人也不觉得奇怪,只当他是战败之后的沮丧。
年轻道士走到左流英身前十余步时停下,他只能看见下半张面孔,等了好一会,帽檐儿慢慢抬起,他看到了整张脸,在月光下俊美得像是一朵鲜花,唯独那目光直透人心,给鲜花抹上了一层寒霜。
极少有人能在左流英面前保持镇定,年轻道士更不能,他微微抖了一下,像是要跳起来,然后恭恭敬敬地施以道统之礼,姿势略显生硬,好像刚学会不久,“庞山弟子沈存异拜见……拜见左……前辈。”
左流英已经退出道统,首座、道士、道友这些称呼都不适宜,许多人并不在意这种小事,沈存异却是个实诚人,总觉得称呼必须具有实际意义,想了半天,叫出了“前辈”两个字,话一出口脸就红了,因为对面的左流英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
沈存异长得很像父亲沈休明,即使成为一名真正的道士,脸上也是一副担心自己不够努力、难以获得其他人认可的紧张样子。
慕行秋会怀念这样的神情,左流英却不在意,目光冷淡,也不吱声。
“我父亲是沈休明,从前也是庞山弟子,但是没有凝丹。后来他给庞山种花……”
“我认得你父亲。”左流英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虚空中传来,空洞而缥缈,本该具有的语气与情感都被剥夺得干干净净。
沈存异吃了一惊。终于瞧出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前辈受伤了吗?”
左流英缓缓摇下头。
沈存异脸更红了,“对不起,我的内丹才达吸气六重,什么也看不出来……”
“找我有事?”左流英直接问道。
“我……我来向前辈寻求建议。”沈存异小声说。看到左流英并无拒绝之意,这才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我觉得自己的修行已经到头了,再炼下去也是在浪费时间,我想……我想回家,可他们说我这是遇到了思乡劫,若能割舍父母亲情,修行会因此上升一大截。我拿不定主意,一直想找道统以外的修行者询问意见,可是……对不起。我太啰嗦了,请前辈原谅。”
“你想退出道统?”左流英向前迈出一步。
沈存异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的道士之心可算是一塌糊涂,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是,我曾想过退出道统,前辈和慕行秋叔叔都退出了道统,我觉得自己也可以。”沈存异回头望了一眼空中的道统塔,“我原打算道统回归、与妖魔的战争结束就退出的,斩妖除魔毕竟是道士的职责。我不能退却。但是现在有了祖师,妖魔不堪一击,好像已经用不到我了,但另一方面。祖师出世以来,大家的修行都变得容易一些,我又觉得现在退出道统太草率了……”
为了说清楚自己的内心矛盾,沈存异的确有点啰嗦,左流英安静地倾听,偶尔迈出一步。当沈存异终于说完的时候,两人相距只有三步之遥。
即使对于普通人,如果不是特别相熟的话,这个距离也显得有点太近了,沈存异站在原地没动,完全是因为尊重对方。当左流英抬起右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时,沈存异本能地做出躲避动作,对于道士来说,任何接触举动都显得太危险了。
可他没能躲开,左流英的手掌结结实实地按下来,沈存异身子向左边微微一倾,勉强站稳,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父亲总跟我说起左前辈和慕行秋叔叔的事情,我一直当你们……前辈,您这是怎么了?”
左流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他却不承认自己受伤,沈存异突然醒悟过来:“前辈还在与祖师斗法!”
左流英与昆沌的斗法并未结束,白天他输了第一战,大部分记忆都已展露给昆沌,就在众人将议论焦点由左流英变成慕行秋时,两人开始了第二战,因为在左流英的脑海中还有一小块记忆没有被夺去。
这块记忆里隐藏着他与慕行秋共同制定的计划,种种迹象显示这个计划与如何寻找魔魂密切相关,昆沌因此一定要得到。
这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斗法,比拼的不是法力强弱,而是幻术技巧,因此就连一些实力颇高的散修也没看出来,只有极少数服月芒道士知道这场斗法的存在,谁也没有随意宣传,像沈存异这样的低等道士对此一无所知。
左流英有备而来,他将这段重要的记忆封闭起来,加持了五十五道法术,只需稍加触动,他就能将记忆彻底毁掉,即使这同时会损伤其它记忆,也在所不惜。
左流英的意志已经充分传达给了昆沌。
道统第三十八代祖师此刻正坐在道统塔第八层的小房间里,施放出一道又一道精妙的法术,这些法术兵分两路,一路用来牵制左流英,令他无法毁掉自己的记忆,另一路在他的脑海中长驱直入,逼近那段重要的记忆,小心地拆解包裹在外面的五十五道加持法术,不敢多用一点法力。
斗法已经持续了至少五个时辰,左流英的法力都被牵制住了,这已经不是见招拆招,而是纯粹的被动应战,他就是昆沌手中的傀儡,受到操控,与昆沌的另一只手玩互搏游戏。
左流英就像是在漫天的狂沙之中与一个多臂怪物战斗,偶尔能斩断一两条手臂,可他从来见不到怪物的身躯,甚至说不清它在哪个方向,到处都有手臂,到处都有攻击。
他迫切地需要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以便站稳脚跟,就在这时,沈存异来了,一名吸气六重的小道士,在自己毫不知情的状态中走进了如火如荼的战场。
“他没办法控制整个道统了。”左流英说。
“什么?谁在控制道统?”沈存异莫名其妙,有点后悔来找左流英寻找意见了,可他在道统里很难找到能讨论这个问题的人,一谈起退出道统,只会引来惊奇与警惕的目光。
“纵有滔天之水,也只能顺势而流,湖泊有几个出口就有几股流水,太多的话就会引来决堤,伤人也伤己,法力是湖泊,法术是出口。”
“前辈……您到底在说什么?我……要不我过几天再来。”沈存异真的紧张了,终于发现来得多么不是时候,误入了一个自己毫不了解的地方。
左流英的声音仍然空洞得缺少生气,这是因为他没有多少力气用来说话,刚刚走过来的这几步就已非常艰难,“道统讲究顺其自然,就算是庞山宗师也不能强迫你做出决定。如果觉得为难,你用不着非得退出道统。你想家,那就回家,厌倦了修行,那就停止修行。你可以自己做出选择,日后也可以改变主意。”
“真的?”沈存异眼睛一亮,他知道“顺其自然”的原则,可是如何利用这条原则,怎么做才能不违背道统的戒律,却从来没人教过他。
“你要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左流英说,从来没如此认真地教导另一个人,“心坚成石即是自然,道统也只能顺应,不能拒绝,隐士就是这样暂时退出道统的。做出你的决定吧。”
“现在?”
“就是现在,一念既生心境已动,若不勇猛精进,哪来的心坚成石?”
沈存异若有所悟,认真地想了一会,终于坚定地说:“我要回家,必须回家。”
左流英点下头,收回手臂,帽檐微垂,又进入纯粹的斗法状态。
他终于发起了一次反击,用的不是法术,最终却会影响到法术。
沈存异转身跑向小酒馆,那里是道统塔的入口,他感到身轻如燕,心中的种种犹豫消失得一干二净,他不知道此时的状态算不算“心坚如石”,但他的确不再需要任何意见了。
在酒馆门口,沈存异仰头大声喊道:“我是庞山弟子沈存异,我要回家,现在就走,请听到的道友替我转告庞山宗师,他出门了,很快会回来,但我不想再等了。”
没有道士应声,沈存异也不在意,心一横,将憋闷已久的另一桩心事也喊了出来,左流英说得对,一念既生心境已动,与其让它扰乱自己的心境,不如直接来个了断。
“张香儿,我喜欢你!虽然你不愿与我结缘,也不想跟我回家,我还是喜欢你。就是这样,我别无所求,再见!”
沈存异感到一股热气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向外涌出,他一下子知道“心坚如石”是什么感觉了,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只有此时此刻,他不在意任何人的看法,张香儿的高傲也好,其他道士的嘲笑也罢,都不能影响他现在的心境。
“谢谢左前辈,你跟我父亲说的一样厉害。”沈存异召出法剑升上天空,向城外飞去。
左流英也在心中默默地说了一声谢谢,昆沌无所不在的攻势出现一个小小的漏洞,左流英仍无胜算,但是能为慕行秋开辟出一小块阵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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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一章 烦躁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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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早晨醒来,皇京内外的居民都感到些许疲惫,身体倒还好,心里却没有了前些天的热情与兴奋,怅然若失,甚至不愿意起床。
这种感觉并不强烈,也不陌生,从前,当他们干了一天的累活,或者遇到倒霉事的时候,次日一早会有类似的情况生,所以居民们强迫自己下地穿衣,在家人面前装出不在意的样子,走出房门望向空中的道统塔,满心期待从那里能找到一点什么填满心中的空虚。
可他们失望了,道统塔巍然不动,神奇的力量却减弱不少,无法驱逐人心中的失落与沮丧。
天空也有些阴霾,但这很可能预示着一场寻常的秋雨。
从天下各地赶来的修行者们更早现异常,尤其是那些趁着夜深人静做修行功课的人,在天亮前察觉到修行进展在逐渐变慢,似乎又要恢复到从前的正常度。天亮不久,预感成真,修行者们成群结队地飞向道统塔查看情况。
直到这时,人们才注意到站在街一动不动的左流英仍在与祖师斗法。
知道了原因,大家松了口气,觉得又有盼头了,祖师当然会胜,很快就能大获全胜,于是一切又能恢复正常。
虽然祖师出世还不到一个月,皇京已经将他的存在视为“正常”。
左流英与昆沌的斗法进入了更复杂的胶着状态,左流英仍处于完全的弱势,加持在那段记忆上的五十五道法术损失过半,他却分不出任何法力加以补充,他还没有落败,全是因为昆沌过于自大。
昆沌以神灵之形降世,对自己拥有的强大力量尽情挥霍。在一片极为广大的区域内维持着各种法术,其中道统塔享受到的最多,其次是皇京内外,随着距离的增加,法术逐渐减少,可即使是最偏远的地区,他也会偶尔出一道法术,让众生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这不只是炫耀,也是为了寻找魔种和魔魂的下落。
昨天夜里沈存异帮了左流英一个大忙。他是道统中的一个小人物,却形成了足以影响全局的小小漏洞:他的思乡之情表明昆沌的法术在减弱,已经不能将全体道士都掌握在手里,他在酒馆门口叫喊的那些话,更是惊动了整个道统塔。
道士们并不认可沈存异的决定,可他们的心境受到触动,暗藏着的情绪逐渐泛起,原本镇定的人仍然镇定,心存怀疑迷惑警惕等情绪的人却也不少:祖师的出现太突然,又是十多万年前的二代弟子。即使对道士来说,这也是一件违背天地至道的怪事。
昆沌完全可以不理道统塔里的这些心境波动,可他做不到。他不能允许自己创造的完美之物出现一丁点的瑕疵。越来越多的法力留在了道统塔里,用以平衡道士们不该有的各类情绪,皇京等地享受到的法术自然减少。
左流英的压力没有因此减轻多少,可他的斗志却受到极大地激,终于,他大致看清了这团迷雾的边界:昆沌的法力并非无穷无尽无边无际,他也有极限,虽然对左流英和慕行秋来说。这个极限过于遥远,但总算是有一个目标,而不像从前那样茫然无知。
整个皇京都盼着祖师快点获胜,斗法却迟迟没有结束,在众人失望的目光中,左流英坚持到了第二次入夜之后。
百姓们都去睡觉了,修行者也逐渐退去,人人都想。睡上一觉,或许明天一早一切都会变好。
可是再次睁眼之后,皇京迎来的不是胜利与喜悦,而是恐慌与阵阵寒意,他们就像大雪纷飞的冬天里被人扒掉了棉衣。仅着单衣在寒风中瑟瑟抖,他们无比怀念祖师的法术。就像渴望火炉与阳光,他们从前没有这些东西也活得很好,现在失去了它们却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
天上地下,看向左流英的目光中憎恶越来越多,若不是害怕得罪祖师与道统,凡人也会冲上去给左流英一拳。
这一整天,皇京充满了怨气,地面上的居民什么活儿也不想做,一点事情就能将他们激怒,引了大大小小的骂战直至拳脚相向,天空中的修行者也不像之前那么守规矩,人人都想飞得更高一点,结果逐渐演变成毫不妥协的竞赛,但很少有战斗生,这里毕竟是道统的地盘,散修与符箓师轻易不敢造次。
就连道统塔也不那么稳固了,第三个夜晚刚刚降临,不断有道士从小酒馆里走出来,每个人都望一眼街口的左流英,然后纵身飞去,他们不是叛逃者,绝大多数人天亮之前都返回塔内,可这个夜里他们是自由的,就连昆沌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做过什么。
张香儿也是离塔的道士之一,她出来得比较晚,已是后半夜,她先是走到左流英面前,冷冷地看了他一会,说:“沈存异回家也好,他留在道统根本没有前途,从他跟不上我的修行进展那一刻起,我们就已分道扬镳,对我来说修行就是一切。”
左流英没吱声,他在专心施法,不愿做无用之功,他很清楚自己的能与不能,张香儿不是沈存异,不可能被几句话说服。
张香儿飞走了,心情远远不如表情平静,她感到心绪烦乱,却又说不清具体原因,她将这种状况归咎于自己尚未形成道士之心以及左流英的法术影响。
她在皇京的夜空中飞了半圈,途中遇见几名散修,不等她做出反应,对方就已远远避让。心中的烦躁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重,张香儿向皇宫的方向飞去,要向一名凡人寻求建议。
皇宫里的符箓师和散修尽职尽责,客气地拦住了张香儿,听到她要去见熏皇后,都感到很为难,这可是后半夜,谁敢去内院打扰皇后的睡眠?最后一名聪明的符箓师想出个办法,他让女道士去找熏皇后最信任的侍女。
曾拂不喜欢住在皇宫里,早已搬回了皇宫附近的小院里,张香儿落在院子里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难以入睡,睁着眼睛默默地查数。
“姑姑。”张香儿在门外轻声叫道,她小时候轮流生活在公主府和沈宅,与曾拂很熟,一直叫她姑姑。
曾拂立刻下床,赤脚走过去开门,一见到张香儿就笑道:“我还以为你当了道士永远也不会来看我了。”
张香儿微微一笑,如果没有左流英与祖师的这场斗法,她的确不会来见曾拂或者公主,“抱歉,打扰你睡觉了。”
“真巧,我今天失眠,啊,没准我预感到你今晚会来,快进来。”曾拂让进张香儿,自己去穿鞋披衣。
两人都不习惯点灯,就让屋子这么暗着。
“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左流英和祖师斗法,全城人都跟着心思不宁。”曾拂摸黑倒了一杯水,她没有天目,从前服侍左流英的时候养成了在黑暗中做事的习惯。
“他们斗的是幻术,持续的时间越长,外汇的法术越多,可能会影响到其他人,不过很快就要结束了,祖师其实早就可以击败左流英,他一直手下留情。”张香儿也不了解斗法详情,只能做些猜测。
曾拂点点头,“左流英还是那么让人猜不透,他不是替慕行秋来宣战的吗?干嘛自己动手?这回好了,谁都能猜得到他必败无疑。明天慕行秋就该来了吧,我对他倒更看好一些,就是希望他出手轻点,别将整个皇京给毁掉了。唉,这些年大灾小难一个接一个,我现在就盼望着自己能早点寿终正寝,身后事就交给身后人吧。香儿,你可怎么办?还得接着活很多年呢。”
久别重逢,曾拂话有点多,张香儿笑着倾听,心中的烦躁竟然减少了一些,也就不再提起要见熏皇后的事情,“有祖师在,一切只会越来越好,皇京的变化你也看到了。”
“何止看到,还感觉到了呢,心里像是装着蜜,光是走几步路就觉得甜得很。”
“瞧,这就是祖师的功劳。”
“可熏皇后说‘东西是谁给你的,日后谁就有权力拿走,不是自己努力得来的东西终不稳当。’”
“她是公主,天生享受荣华富贵,也说这种话吗?”
“对啊,天生的荣华富贵并不牢靠,父母不在了,或者不喜欢了,一切也就都没了,熏皇后能走到今天,靠的是自己努力,可不是天生的地位。”
张香儿笑了一下,“姑姑和公主相信慕行秋,对吧?”
“如果你见过慕行秋做过的那些事情,你也会相信他。但这没什么意义,皇后也是凡人,跟道士相比力量太渺小,她相信谁影响不到明天的斗法,我们坚守立场只是为了保留仅有的一点尊严。”大概是觉得语气过于生硬,曾拂也笑了,“凡人力弱,尊严自然也不多,我只想随自己的心情喜怒哀乐,不想受法术影响。祖师能让我时刻感到喜悦,可这喜悦是为什么呢?香儿,你能来看我一眼,比最强**术带来的喜悦还要多。”
张香儿怦然心动,一下子明白了沈存异为什么非要回家。
外面传来鸡鸣,曾拂伸了个懒腰,“我得打点起精神,待会要看慕行秋与祖师斗法呢,千万别像左流英的斗法这么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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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二章 百里之战
readx;慕行秋站在皇京百里之外的一座小山坡上,过去三天里,他一直滞留此地,大部分时间独处,经受着魔种发起的一次比一次强悍的进攻,迎入魔念,再将他们驱逐出去,中间下过一场雨,他被浇得浑身湿透,也没有施法避雨。
偶尔会有修行者飞过来窥探,最后一个晚上尤其频繁,他们都停在远处,除了张香儿和龙魔,再没有人靠近他,慕行秋由此猜测左流英还在坚持斗法。
上午辰时三刻,约定的斗法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慕行秋放眼望去,天空又高又蓝,没有一丝云,盯得久了会感到一阵眩晕,三里以外的空中停着一小群散修,再远一点飘着一伙符箓师。
“嘿,慕行秋,如果你胜了,我愿意第一个入魔!”一名矮矮胖胖的散修大声喊道,语气中却没有敬意,他是投机者,将部分赌注押在更弱的一方,以期获得倍数更高的回报。
大部分修行者都留在城内等着看祖师的招数,跑到慕行秋这边来的观者基本都是这样的投机者,他们很可能早已通过种种方式向道统表示了忠心,对慕行秋的支持只是习惯性的脚踩两只船,如果慕行秋正常战败,他们会将自己的话解释为嘲讽。
慕行秋向散修和符箓师各挥下手,甚至露出了笑容,他看到的不只是投机者,还有昆沌法术的衰弱,如果是在三天前,昆沌法术极盛的时候,最擅长两面三刀的家伙也不会跑来向慕行秋示好,所有修行者都会老老实实留在城内,以无比崇敬的心情等着感受道统祖师的神奇法术。
苍蝇往往是**的宣告者,投机者也有类似的功效,他们通常预示着某种漏洞,这个漏洞可能无关紧要,却证明昆沌的法术并非完美无缺。
这就是慕行秋向他们挥手微笑的原因。
“你就在这里出招吗?”“时候已经到了,还等什么?”散修与符箓师们不客气地发出催促。
慕行秋笑着摇摇头。他在等左流英与祖师的斗法结束,这是一场约战,可以想尽办法揣摩对方的实力并有意制造一些漏洞,但任何时候都不能以二敌一。弱势一方尤其要遵守规则,因为这很可能是他们获胜的唯一希望。
“城里的斗法结束了!”有人大声喊道,从城里又飞出来一群观战者,停留的地方离慕行秋更远,但是信息通过种种法术迅速传来。虽然相隔近百里,消息一点也不滞后。
“左流英吐血了,这一战够他受的。”
“能与祖师相持三天三夜,左流英也算了不起了,除了祖师本人,只怕道统里也找不出比他更强的道士。”
“可惜了,道士吐血跟凡人不一样,左流英就算不死,修行也会倒退一大截……”
众人大声议论,倒像是有意说给慕行秋听。
慕行秋仍然站在草地上。没有升上天空,一丁点法力也不想浪费。
曾拂希望今天的斗法不要那么“无聊”,慕行秋无从听闻她的这句话,却满足了她的愿望,第一招就将远近的观战者吓了一跳。
道士的法术比较内敛,散修和符箓师们都已睁大眼睛,准备以看到多少内容显示自己的实力,符箓师们更是早早祭出了辅助之术,却都浪费了,慕行秋的第一招宏伟壮丽。肉眼皆可清晰见到。
他将魔种藤条插在地上,纯以双手施法,一团淡蓝色的光从他的头顶升起,划出弧线向百里之外的皇京飞去。那光一边飞一边迅速扩大,数里之外的散修和符箓师根本来不及躲避,都被笼罩其中,无不大吃一惊,纷纷施法自保。
可这团光没有任何危害,它只是一个信号。表明斗法即将开始。
蓝光越扩越大,像一张巨大的渔网,飞临皇京上空时,已能罩住整座城池,光芒飞得很快,大概也就是普通人以正常速度查十个数的时间,它在皇京持续了一小会,如泡沫一般破裂,数万朵形态名异的蓝色花朵从天而降,半空中的修行者们忙不迭地躲避,地面上的凡人却兴高采烈地跳起来伸手去够。
蓝花触手即灭,没在任何人手里停留。
这不是正式斗法的开始,而是慕行秋发出的问候与邀请。
祖师没有离开道统塔,他发出的回应是一声震动,不像雷鸣,更像是皮囊被硬生生挤进太多空气之后发生的爆炸,促不及防,干脆利落,声音不是特别响亮,却震得所有人两耳发麻,飘在空中的观战者们摇晃不已,全都下坠了一段距离。
震动过后,整个皇京鸦雀无声,人人都从这一声中感受到了祖师的怒意,这就像一位父亲,平日里亲切随和、有求必应,突然间露出严厉与暴怒的一面,虽然只是一瞪眼,就足以将孩子吓得胆战心惊。
整个皇京的感受就跟受宠的孩子一样,既惊恐又羞愧,还没辩解就已经觉得自己肯定做错了什么。
街口,左流英坐在地上,嘴角还在往外流血,他知道,昆沌的怒意是自己惹起的,他在昆沌完美的法术体系上戳出几个小窟窿,不大,却破坏了整体的美观,可能不影响正常使用,却令收藏价值大打折扣。
昆沌的眼光比任何收藏家都要苛刻,因此怒意也更加庞大。
“湖面平静,只是因为投入的石块不够大。”左流英轻声自语,抬起头,看到一张满是怒容的脸孔,好像刚刚那次震动是她发出来的。
“你老了。”左流英说,一些感慨、一些惊讶、一些怀念。
“我又不是道士,当然会老了。”曾拂本不打算来见左流英,过去的三天里她一直没来观战,今天也是为了观看慕行秋与祖师的斗法才来到街上,可是一旦走出家门,就不由自主地向道统塔下方走来。她在皇京极少逛街,又不喜欢人群,为此绕了不少路,结果刚一望见左流英的背影,就看到他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上。
“瞧瞧你,戴着一顶破草帽,衣服脏兮兮,打架打得吐血,没有我和姐姐,你就落魄成这个样子,你还真当自己是十**岁的年青人吗?走,跟我回家。”曾拂一边数落,一边伸手去扶左流英。
“家?”左流英好像听到一个古怪至极的词。
“停,别跟我故弄玄虚,我不感兴趣,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要死你也得死在那里。”曾拂搀起左流英,冲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围观者大声道:“都让开,两只老虎打架,你们一群小蚂蚁看个什么劲儿?有时间还不如回家去多陪陪亲人……”
众人让路,看着曾拂与左流英离去,没人敢多问,道士们也没出来阻挡。
左流英已经做过力所能及的铺垫,曾拂只想照顾左流英,两人对正要开始的斗法都不感兴趣了。
昆沌发出的震动以比蓝光更快的速度传到了慕行秋脚下,草地起伏,藤条剧烈地摇摆,迫不及待地要冲天而起,慕行秋伸手在藤条顶部摩挲两下,像是在安抚一只暴躁的猛犬,“别急。”
震动余波渐渐消失,天空中响起一个声音,“你们两个打得还真是客气,也不管观众着不着急,好吧,我异史君不请自来,给你们当个见证者:香燃即是开始,燃尽即告结束,慕行秋若能坚持不败就是获胜,若是被杀或是无力施法,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异史君仍然不肯露面,也不问双方是否同意他当见证者,直接在高空中亮出一根参天大树般的熏香,看样子一年也烧不到头,却能让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生有情,大道无情……唉,我也没心情说这些玩意儿了,慕行秋,在你彻底输掉之前,千万记得将魔魂珠还给我……”
熏香自动点燃,灰烬如乌云一般飘散,消失在朗朗晴空之中,参天大树般的熏香以崩塌的速度燃烧,持续时间与普通熏香不会有太大差异,大概也就是一刻钟左右。
慕行秋右手抓住藤条,拔地而起,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昆沌的第一道进攻法术已从百里之外射来,好像早就将法术藏在目标身边。
身为道统祖师,没有向晚辈谦让两三招,昆沌显得急迫了些,这也表明他厌倦了持续三天的幻术之斗,这一战要速战速决。
昆沌拿到了左流英最后一段记忆,那是几名不自量力的挑战者制定的三个计划:慕行秋与左流英轮番上阵挑战昆沌,全力争取胜利;如若不胜,慕行秋要争取进入拔魔洞,从念心科传人的魂魄那里寻求指点;前两个计划都告失败,还有一个备用计划,慕冬儿正利用魔魂珠与霜魂剑里的芳芳魂魄联系,希望从她那里得到帮助。
每一个计划都是那么的可笑,大概有一点自我安慰的作用,昆沌真想立刻打开慕行秋的脑海,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居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信心。
最重要的是,他要看看魔魂是否留下了查找轮回之身的方法,这是昆沌最在意的事情,可左流英的记忆中却没有这一段,这让他极为恼怒。
慕行秋的脑海中没有那么多复杂的禁制法术,昆沌用不着投鼠忌器,他完全可以在摧毁肉身的同时夺得全部记忆。
慕行秋手握藤条拔地而起,目标只有一个:活下去,坚持到一柱香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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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三章 盛开的法术
readx;昆沌的法术严格遵从道统风格,只是更加纯粹与极致。
境界再高的道士,其法术通常也有迹可寻,可能是一闪而过的光影、拂动发丝的微风、来不及深吸就从鼻中溜走的气味,只要足够认真,就算是凡人也能察觉到一点异常。
可是没有凡人能做到时刻注意这些细节。
对修行者来说,道统法术的迹象更明显一些,就算打不过,也有机会躲过去。
昆沌的法术却真正做到了无迹可寻,成千上万名散修与符箓师飘浮在空中,在一声震动之后期待着祖师发招,可无论他们的修行有多深、五官准备得有多充分、或明或暗召出的法器有多少,都对祖师发出的第一招毫无察觉。
慕行秋的耳目这时也都没用了,与散修和符箓师相比,他只是多了一点感觉,就像是野兽的某种本能,能在危险还很远的时候就竖起耳朵,魔种放大了这种感觉,让它更清晰、更准确一些。
异史君在空中点燃熏香的一刹那,慕行秋感觉到了危险,与其说是他手持藤条拔地而起,不如说是魔种带着他冲上天空,它们的判断更直接一些,不敢硬接,必须避敌锋芒。
昆沌的法术不是想躲就能躲过去的,他怒意正常,每一招都志在必得。
慕行秋刚刚所站立的地方瞬间出现一座深坑,没有声响与震动,好像它早就存在,只是选择在这个时候突然显现。慕行秋此刻已升到数百丈的空中,却仍然没有躲过法术的余波。
一道绿光从藤条里飞出来,在慕行秋身前不足五尺的地方引发了一场盛大的开放,这时的场景只能说是“盛开”而不是“爆炸”:至少十五种颜色的光芒无中生有,仿佛一朵奇异的巨花瞬间绽放,花瓣从慕行秋身边掠过,倾斜着向四面八方伸展,长到十丈以后,光芒变成了类似于冰或水晶的凝固物。又长二十丈,变成了五颜六色的烟雾,迅速混杂在一起,烟雾里充斥着金木水火土各类五行法术。像是一条条在泥潭里打滚的泥鳅,伴随着各种刺耳的噪音。
皇京的凡人看不到百里之外的场景,飘在空中的修行者惊讶之余负责解说,谁也没料到祖师的法术会如此突然,最终结果又是如此绚烂。
“慕行秋被击中了!祖师的法术……无与伦比。将慕行秋一口吞下!”
“一招,就一招!祖师一招毙敌,慕行秋灰飞烟灭!”
散修比道士还要激动,好像祖师属于他们。
离慕行秋更近的观战者却很快以法术传来更真实的信息,令过早宣布结果的散修和符箓师讪讪地退后,半天没再敢发声。
“慕行秋没死!”
“祖师的法术不露痕迹,慕行秋反其道而行之,将法术都给释放出来啦。”
各种消息陆续传来,这种时候最爱唠叨的异史君却没有开口,他尽职地当一名见证者。反而是一大批修行者离开皇京上空,朝慕行秋飞去,想要看个究竟。
这就是慕行秋的应对方法,他根本不可能硬接昆沌的法术,干脆将法术拆得七零八落,让它由内敛变成开放,而且是无序的随意开放。
这个方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非常难,五行法术相生相克,互相配合才能达成内敛的效果。要将一道法术拆散,让它显示为成百上千道小法术,必须对它了若指掌,知道哪里是关键。就像是巧妙缠绕在一起的线团,只有一个线头能将线团毫阻碍的拉开,其它线头只会越拽越紧。
慕行秋还没有这个眼光,他依靠的是魔种。
过去三天里,魔种一直在缓慢地分裂,如今已有一千余只。都被封印在藤条里,离十万之数还差着很远,但这是慕行秋能控制的极限,再多一点,就是魔种反过来控制他了。
慕行秋不停地遭到魔种的进攻,魔念一遍遍地侵入脑海,一遍遍地被驱逐,在这个过程中,慕行秋与魔种彼此间的了解越来越深入,最终达成妥协,在这场斗法中联手,为的是保护重归轮回的魔魂。
即使这样,慕行秋也没让魔种分裂得太多,随着力量的增强,它们随时都可能改变态度。
慕行秋充当的是临时魔魂,操控魔种的力量,命令它们冲锋陷战。
昆沌施展的是道统法术,但不是现在的法术,而是十万多年前的古老技艺,那时候道统的法门还没有现在这么丰富,有一些已经失传,有一些变得面目全非。当今世上,已经没有人能完全认出这些古老的法术,就算是最了解道统历史的道士,也只会觉得这些法术眼熟而已。
只有魔种还记得这些法术。
由于与魔魂分离,魔种的记忆缺失颇多,但是那些曾经深深伤害过魔族的法术早已变成烙印,魔种能够本能地做出反应,反倒是后世产生的其它法术,令魔种无从拆解。
昆沌的法术被拆散了,藤条付出的代价是牺牲了一只分裂出来的魔种,这是魔族在危急时刻最常用的战术手段之一:牺牲一个保护整体。
高空中绚丽的巨大的花朵持续了一小会,不等它完全消失,慕行秋已经从缝隙中冲出去,全身被一团赤红的火焰包裹,当他在数里之外停下时火焰才熄灭。被拆解的法术大部分向外延伸,有几道小法术却随机撞上了目标,光是应对这不到百分之一的法术,就耗去慕行秋一多半的法力。
他与昆沌的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了。
慕行秋的飞行速度极快,但不敢使用瞬移,那是逃亡或者赶急路的法术,在斗法过程中使用此招非常危险,他只能尽自己所能加快速度。
昆沌经历了短时间的错愕,慕行秋的拆解之法肯定让他想起了当年的道魔大战,紧接着,他的法术也加快了,每一招都是无声无息,只有被魔种藤条拆解时才会显露出万众瞩目的奇伟景象。
高中的巨型熏香燃烧尚不到三成,慕行秋已飞出五十里以外,他没有跑远,而是冲向了皇京,那些原本离他最近的观战者,只见一道朦胧的影子掠过,身后留下一片又一片盛开的法术,无不目瞪口呆,根本没人敢于追上去查看。
昆沌的法术大部分都在显现的过程中消耗掉了,还有一些坚强地生存,四处乱飞,好在都有着肉眼能够看到的清晰外形,修行者们可以躲开,心中还是为此惊恐不安,这是祖师的法术余波,眼力再差的人也知道它们的厉害,触者立毙,也只有慕行秋能够硬接一两道。
那些从城内飞出来的修行者都改了主意,尽量飞高、飞远,谁也不知道斗法的场地会有多大,万一陷进去,再想出来就几乎不可能了。
慕行秋的飞行轨迹随时都在变化,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尽可能避开昆沌法术的锋芒,减轻魔种藤条的压力,饶是如此,魔种的损失也越来越多,初时牺牲一只魔种就能拆解一招,半柱香之后,得派出至少十只魔种才能勉强完成任务。
魔种永存,最后总有一只活下来,但是再也不能拆解昆沌的法术了。
熏香烧掉近七成,慕行来飞临皇京上空,他的这一战术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既然没有划定战场范围,谁都以为跑得越远越安全,可慕行秋知道,这一招对昆沌无效。他在百里之外接招,是为了检验魔种的拆解之法是否好用,一旦可行,他还是要像从前一样逼近敌人作战。
随着慕行秋的临近,昆沌的法术变得越发频繁,封住了所有前进的道路,慕行秋只能围绕城墙飞行。
巨大的法术就在数百丈的空中盛开,从地面看上去如在眼前,本来只是想看热闹的观众,这时感受到的却是大难临头,街上的人纷纷往附近的房屋里奔跑,或者紧紧抱住身边的大树,以为这样一来就能幸免于难。至于聚集在空中的修行者,早已一降再降,与地面上的凡人混在一起了。
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修行者与普通人的差异已经无关紧要。
慕行秋在寻找一个机会,藤条里的魔种已经无剩无几,他要在最后一点时间里冲进道统塔,即使一败涂地,也要与敌人真正的面对面一次。
道统塔就在数里之外,以慕行秋现在的速度,眨眼即至,可昆沌的法术如铜墙铁壁一般挡在前方,令他寸步难进。
空中的熏香燃掉八成,多半座皇京被盛开的法术所笼罩,几道小法术失控,飞到了地面上,击跨了两段城墙和四座楼阁,守城的符箓师与修士直到法术完全失效之后才敢去灭火。
皇京陷入彻底的惶恐之中,这不是众人期待中的一边倒斗法,神灵一般的道统祖师竟然与一名凡人斗得旗鼓相当,众人心中生出的不只是失望,还有更多的疑惑与恐惧。
慕行秋至少达成了一个目的,在他与左流英的努力下,昆沌所营造出来的完美气氛也被拆解了。
千余只魔种只剩寥寥几只,无力再斗,而熏香还没有燃尽,慕行秋只有一个选择:在世上最险恶的法术环境中施展瞬移。
胜负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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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四章 审判
慕行秋上一次在昆沌面前施展瞬移之术的时候,曾感到前方有沉重的阻滞,好像连时间都停顿了,如今同样的感觉又产生了,他催动三枚内丹,激发出全部力量,试图再一次突破束缚,只是这一回由逃亡改成了进攻。
就像在一片泥泞的沼泽中行走,每一步都艰难万分,但慕行秋熟悉情况,知道只需迈出最关键的几步,就能踩上坚实的土地。
他成功了,身形在城墙上空消失,前方再无阻碍,他的意念都集中在道统塔内,下一瞬间,他将出现在塔内,与昆沌只有一门之隔。
可他的冒险失败了,他曾经多次在危急情况下施展瞬移之术,终于应验了道统的告诫:法术环境过于复杂时轻易不要瞬移,你永远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撞上什么。
慕行秋撞上一只巨手,跟昆沌的大多数法术一样,这只手无形无色,伸展在离道统塔十丈左右的半空中,将进攻者一把抓住。
施展瞬移之后必须调息数次,时间很短,正常人呼吸一次,慕行秋的法力能在经脉内运转至少十周,可就是这一点停顿,对于斗法却是致命性的,他手里的着魔种藤条来不及做出反应,时机稍纵即逝,魔种即使分裂到十万之数,也没办法拆解昆沌的巨手了。
皇京上空盛开的法术一一凋零,像一场荒诞的梦境:颜色如此绚丽、声音如此刺耳,做梦者一旦醒来,却无法记得任何一个细节。
好处只有一个,梦中的恐慌也消退了,皇京内外近百万人类又从简陋的藏身之地走出来,抬头仰望,被迫落在地面上的修行者迅速升上天空,重新划分出强者与弱者的区别。
“香烧完了。”
这是所有目光最先注意到的一件事,最后一缕青烟与灰烬正在高空中快速消失,这意味着斗法结束了。与之前那场持续三天三夜的幻术之斗相比,今天的斗法快得像是一眨眼。
可那个梦境般的斗法场面已深深刻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没人能记得细节,每个人心中却都涌出无数的精彩语句来描述自己的感受和整个斗法过程。他们已经做好大肆议论的准备。
只差一件事,人们需要知道斗法的结果,只有这件事无需争议、不可辩驳,必须清晰明了,输就是输。赢就是赢。
没人能看到昆沌发出的法术巨手,只能看见停在道统塔十丈以外的慕行秋,他飘在那里,手握藤条,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突然失去了斗法的兴致。
皇京一片安静,人们从各个角度看着道统塔和慕行秋,心中做出各种各样的评判。
砰的一声爆响,一个身穿紫衣的怪老头出现在空中,离道统塔和慕行秋百步远。没有谁比异史君更适合宣布斗法结果了。
“慕行秋。你输了,而且是一败涂地,即使有魔种的帮助,你也不是祖师的对手。”几天前刚刚向昆沌宣战的异史君,此刻却显出几分讨好的意思,因为他离道统塔实在太近了,近到他心里发颤,“把魔魂珠还给我,它是我借给你们的,记得吗?咱们说好……”
欢呼声突然如暴风雨一般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斗法结束了,祖师胜利了,虽然这在所有人的预料之中,可这毕竟意味着一场危机的结束。皇京将恢复法术的荣光,凡人又能生活在无所不在的喜悦之中,修行者也能专心练功了。
这是对噩梦结束的欢呼。
慕行秋想告诉异史君魔魂珠还在慕冬儿那里,还想告诉所有人类,美梦并不持久,昆沌慷慨大度地与人类分享法术。是为了寻找魔魂的下落,顶多十二年,甚至更早一些,当昆沌彻底消灭魔魂与魔种,他就会露出真面目。
可他已经没有能力开口,他的一切,从身体到记忆,都被昆沌紧紧握在手里,异史君说得没错,慕行秋一败涂地,比左流英还要惨些。
而且这些话也没有多少意义,异史君早晚能找到慕冬儿,至于昆沌的真面目,慕行秋拿不出任何值得一提的证据。
从塔的第七层直接飞出一名道士,异史君调头想跑,飞出几十步就停下了,他清楚得很,昆沌若是真的出手,他就算瞬移到几百里以外也没用。
“星山宗师赵处野。”有散修认得这名道士。
“赵宗师还是戒律科的大执法师,慕行秋要被送进拔魔洞了!”
观众都有些激动,拔魔洞是道统关押重罪道士的地方,极少当着外人的面执行此刑。
赵处野长着一张又长又方的脸,胡须垂到胸间,神情严厉,“戒律”两个字似乎就印在他的脸上。
“慕行秋,你承认自己入魔吗?”赵处野停在慕行秋十几步以外,位置比他稍高一头,声音并不响亮,却传得极远,有意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这是一场面对凡人的审判。
慕行秋可以开口了,但他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只是摇摇头。
异史君有三百多只魂魄,每到主魂犹豫不决的时候,某几只魂魄就会冒出头来掌握主导权,此刻异史君正处于这样的状态,他害怕昆沌,恨不得逃到十万里以外,又因为魔魂珠而舍不得就此离开,可是这回冒头的魂魄却是一个较真的家伙。
“慕行秋不是道士,为什么要由道统审判?而且是星山道士,庞山宗师怎么……”异史君越说越心惊,冒头的魂魄又被压了回去,他尴尬地笑了笑,“与只想要回自己的珠子,对道统来说它只是很一般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心头肉……”
“去找慕冬儿。”慕行秋说。
“还在他那里?怪不得你斗法的时候不用……”异史君笑着倒飞,“祖师老大,不知您注意到没有,西介国野林镇有一批奇特的居民,前些日子刚从止步邦里出来的,你的三十三动对他们无效,不仅如此,这些居民还能影响到其他人,瞧,你在我的泥丸宫安放的小法术已经被去除了。不用我说。您也能猜到这肯定意味着一点什么,至于到底是什么……呵呵,您和我的猜测或许是一样的,所以请您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查个清楚。这件事让道士来做不太合适,还有点危险。我之前过于兴奋,说了一点出格的话,祖师想必不会在意,哎呦……”
异史君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陀螺。翻滚着整个飞了出去,声音远远传来,“谢谢祖师手下留情,等我查出真相……”
干扰审判的小意外结束了,星山宗师兼大执法师赵处野继续道:“慕行秋,你手中藤条可是魔种所化?”
“是。”慕行秋说。
“你不承认入魔,可愿接受戒律科的检查?”
慕行秋向地面望了一眼,看到的尽是好奇、困惑与愤恨,望山之战的惨烈和魔种侵袭众多修行者的卑鄙大家都还记在心里,不可能不对藤条以及拿着它的慕行秋满怀怨恨。
慕行秋心中并无相应的怨恨。这是一群被法术蒙蔽双眼的人类,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慕行秋自己是从凡人一步步走到服月芒境界的,如果不是实力更强一些,他也一样会在法术的影响下糊里糊涂。
这仍然是一场斗法,遍布整个天下,慕行秋暂时处于劣势。
只有极个别的目光与众不同。
慕行秋看到了辛幼陶和小青桃,两人离他不远,与一群修行者飘在空中,目光是探询的。似乎在问慕行秋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他们仍然以为慕行秋能够绝地逢生,在最后关头发起出人意料的反击。
慕行秋此刻真的无路可走了,在他与左流英制定的三个计划当中。第一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最低,慕行秋只是不服气,不愿束手就擒。
现在,他要执行第二个计划了,争取进入拔魔洞。
这个计划的前半截肯定能成功,至于进去之后的结果。只能说是一个渺茫的希望。
“我只接受道统祖师的检查。”慕行秋说。
赵处野没有吱声,片刻之后,他退到一边,身后的道统塔第八层里缓缓飞出一团光。
祖师昆沌亲自出来了,他的法术朴实无华到无声无息,亮相时却从不吝于显露自己的光辉。
地面上、半空中,成群的人类,不分强弱,都低下头,心中充满了对祖师的崇敬,就连辛幼陶和小青桃也不例外,在这一刻,他们不由自主地站在祖师一边,打消了要助慕行秋一臂之力的打算。
左流英与曾拂正走在半路上,也同时止步转身,向空中遥望。
这是左流英一生中唯一毫无意义的回头,因为他知道结果是什么,也知道结果不可改变。
祖师开口了,声音里有着雷鸣一般的威严、神灵一般的庄重、春风一般的和煦、海洋一般的坦荡,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人人都在这声音中迷失,感动得热泪盈眶,隐约觉得有一个更完美的自己在体内跳跃,很快就会蹦出来取代现在的自己。
道士们也都从塔里飞出来,一圈圈地围在祖师身边,站在其中的张香儿忘了不久之前与曾拂的谈话,也忘了她等待多年的监护人。
整个皇京,只有慕行秋看到的是另一副场景昆沌怒容面满,一手握剑一手持铃听到的也是另一种声音。
“魔魂改造了你的一部分魂魄,让你能够第一个发现他的觉醒,这是你的护身符。慕行秋,你将如愿以偿进入拔魔洞,探询所谓的‘一心本用’与‘无心之用’,我期待着还有机会再与你一战,但这是不可能的。作为真正的惩罚,你将在拔魔洞里经受最严苛的折磨,直到剩下唯一有用的魂魄。你想知道我的真实想法?那我就告诉你:众生无用,他们没资格与我共进完美之境。”
慕行秋手中的藤条消失了,大量绿光从他的头顶冒出来,周围的道士们纷纷取出铜镜照射,确认这真是魔种。
一只铜制的葫芦从道统塔第九层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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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五章 远去
正在空中飞行的杨清音突然停下,望着极远方的皇京,“斗法已经结束了。”说罢,心中感到一阵疼痛,由此越发确信斗法真的结束了。
一行共有十二人,除了杨清音、小蒿、沈昊和庞山宗师杨延年,还有八名各山道士,他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杨延年也向数百里以外的皇京望去,只见光芒万道,好像那里的全体道士在同时施法,这不是进攻或防守,而是一种炫耀与展示。
“的确结束了。”杨延年轻叹一声,然后转向杨清音和小蒿,“你们两个不要再去皇京了。”
两人还未回答,另一名道士吃惊地说:“祖师有令,要将杨清音带回道统,杨宗师……”
“祖师的命令是有理由的,如今理由已不存在,又何必拘泥于一道命令?”杨延年声音稍显严厉,其他道士都不敢吱声了。
“祖师的理由不在,我的还在。”杨清音的眼睛里隐隐在冒火。
杨延年与杨清音同属庞山杨氏,却算不上近亲,起码在此时,他眼里没有半点亲情,等了一小会,他竖起一根手指,说:“感受一下。”
昆沌在皇京发出的法术传来了,像一阵微风,速度却快得惊人,杨清音感受到了,此前她离皇京比较远,能够避开远道而来的法术,这一次她终于体验到昆沌强大力量的锋芒。
身体感受到的是微风,脑海中刮起的却是狂风,杂乱无章的记忆都被吹得腾空而起,露出下方简单纯粹、整齐划一的基本记忆。让杨清音惊恐的是,她并想不反抗,甚至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就像积尘已久的房间需要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
一只小乌龟在眼前摇头晃脑,杨清音猛然清醒过来。立刻施法止息脑中的狂风,那些记忆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垃圾,对她来说却都是珍宝。
“谢谢。”
小蒿收回幽寥,笑呵呵地说:“新祖师可真调皮啊,漫无目的地施放这么强大的法术,像个贪玩的小孩子。”
数名道士对小蒿怒目而视。他们一直在外面执行任务,还没有回过道统塔,可是对祖师的敬仰一点不比其他弟子少,因此很不喜欢小蒿的调侃。
昆沌的法术如同海潮,最前排的浪峰过去。后继的海水就没有那么狂暴了,杨延年扫了小蒿一眼,仍然对杨清音说:“庞山总是愿意给你选择,现在也是一样。你可以跟我回道统,恢复道士的身份,享受祖师带来的种种好处。你也可以继续炼兽之法,离道统越远越好,但我什么也不能向你保证。如果有一天你成为道统和祖师的敌人,我,以及庞山的任何人。都不会对你手下留情,明白吗?”
杨清音明白其中的道理,更明白宗师为何话中有话、暗藏忧虑,他是道士,对任何能够影响自己想法的外来力量,都存有深深的忌惮。即使这股力量来自于祖师,只是这些话不能当着其他道士的面明说。
“宗师……跟我们一块走吧。”杨清音说。
杨延年冷笑一声。他已经检测过杨清音的实力,老实说是有些惊喜的。但是她再怎么强也是旁门左道,而他是服月芒境界的庞山宗师,“庞山在哪,我就得在哪。”
杨清音一时嘴快,也知道宗师不可能跟着自己走,微微撇下嘴,目光转向一直没开口的沈昊,却不想对他发出邀请。
“慕行秋会受到怎样的处置?”杨清音问。
“没有意外的话,他会被关进拔魔洞,祖师就是祖师,也得遵守道统的戒律。”
“慕行秋在里面能坚持多久?”
“不好说,这要看祖师如何使用拔魔洞,也要看慕行秋本人如何抵抗,少则三天,多则百年。”杨延年顿了顿,“如果进洞的是我,我宁愿只坚持三天。”
杨清音没再说什么,与小蒿调转方向离去,在两人身后,跳蚤与黑凰的身影略一闪现,很快又消失了。
八名道士对庞山宗师的做法感到迷惑不解,互相瞧了一眼,向杨延年和沈昊点下头,匆匆先行飞往皇京,要向新祖师尽快报告此事。
杨延年看着道士们远去,对留下来的沈昊说:“你明白我的用意吧?”
“道统需要敌人,只有妖族不行,他们不够强大。”沈昊正慢慢学习高等道士的思维方式,境界升得过快,他在这方面欠缺颇多。
“斩妖除魔,这四个字就是道统存在的理由,我担心这也是道统消亡的理由。祖师想必已经拿到魔种,只剩魔魂流落在轮回之中,掀不起大浪,妖族衰落已久,更是挡不住人类的围剿。妖魔一旦除尽……”
杨延年从来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怀疑道统祖师,当年的方寻墨带着望山提前消失,整个道统人心惶惶,他们这些宗师以及其他注神道士仍能保持镇定,坚信祖师必有安排,事实证明也是如此,现在,他对新祖师却没有这种信念。
“道火不熄。”沈昊说,对未来看得越来越清晰了,“它不属于某个人,道士皆为柴木,需要薪火相传,不能停驻任何人体内。”
杨延年嗯了一声,带头向皇京飞去,心里倒没有沈昊想得的那么宏大,只有一个念头:必须拿回当时轻易交出的祖师塔,这一次,他死也不会放手。
杨清音和小蒿没有明确的去处,只想离祖师更远一些。
“你不怕昆沌的法术?”杨清音问,应该只有高等道士才能挡住祖师的影响,她的内丹境界已达注神,与黑凰配合甚至能取得服月芒的实力,尚且感到一阵迷茫,小蒿却表现得比杨延年还要轻松。
“嘻嘻,可能是我脑子里东西太少。祖师的法术不感兴趣吧。”小蒿话锋一转,“老娘,你看上去不太担心慕行秋的生死啊。”
“担心有什么用?”杨清音的神情显出几分坚毅,“他不是傻瓜,敢去挑战祖师。自然有他的主意,他没找过咱们,就说明暂时不需要咱们的帮助。我担心的不是他,而是咱们自己。”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等咱们找到合适的落脚点,立刻召集全体豢兽师。如今分散已经没有用了,大家得齐心协力,昆沌再强……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好啊好啊,好久没见到飞飞和老撞他们了,我还有点想念呢。可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你有什么新主意?”
“左流英啊,他不是跟慕行秋一块去皇京挑战昆沌的吗?他在哪?是跟慕行秋一块进拔魔洞了,还是怎么着了,咱们总得弄清楚吧。”
“嗯……那也不要去皇京,那边的确切消息很快就会传出来,等等再说。”
“真讨厌等来等去……”
空中突然飘下来一根黑色的羽毛,杨清音和小蒿立刻施展法术向四周探测,这是黑凰发出的警示。表明附近有隐藏的法术。
“别动手,我就是你们正在等的‘信使’。”百步之外出现一个紫衣老者,笑容满面地看着两人。
“你是谁?”杨清音问道。
“异史君啊。我不怪你,咱们当初见面的时候我用的是乌鸦状态,想起来没有?呱呱……”
“异史君,你从皇京来的?慕行秋……”
“还有左流英……”小蒿抢着说。
“一言难尽,这里离昆沌还是太近,跟我走。”
异史君前方带路。双方还没有完全互信,因此谁也没有施展瞬移。只是快速飞行,直到离皇京千里有余才停下。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异史君停在一座荒山上,“两位想必听说过,我与慕行秋、左流英算是患难之交,一块在止步邦里受过苦。慕行秋跑得快,有点不够意思,但他毕竟又回去了,还打破了止步邦,算是功过相抵,我原谅他了……”
“我们想知道皇京的事情。”杨清音说。
“哦,皇京,简单,左流英与昆沌斗法三天三夜,吐了几口血,如今躲在什么地方养伤呢,慕行秋自投罗网,跟昆沌大战……一刻钟,被关进了拔魔洞。”
“没死就好。”小蒿笑着举起手中的小乌龟,好像这都是它的功劳。
“慕行秋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谁来打破拔魔洞?左流英还是龙魔?”杨清音憋了一肚子的疑惑。
“呵呵,我跟慕行秋也没有那么熟,你想知道详细,问你的宝贝儿子吧。”
“冬儿……”杨清音神情微变。
“慕行秋肯定将后面的计划都交待给他了,还有……呵呵……我的一点东西也在你儿子身上。”
“冬儿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但我听说一个叫殷不沉的豢兽师跟他在一起,你们找到殷不沉,就能找到慕冬儿。”异史君两眼发亮。
豢兽另有联系的法术,外人所知甚少,杨清音与小蒿互视一眼,“殷不沉?他为什么没通知咱们?”
“你们去找吧,带他们来野林镇,那里可能是天下唯一安全的地方。”异史君热情地发出邀请。
“野林镇?那不是慕行秋的老家吗?”杨清音说。
“对对,就是他的老家,算是你的婆家,没准能遇见熟人呢。”异史君笑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你有本事挡住昆沌的法术?”
“呵呵,有本事的不是我,是一群新人类,他们从止步邦而来,有可能继承了一点神奇的力量,昆沌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很长一短时间内不会攻打野林镇,因为他必须弄清真相。”
异史君不告而别,大笑着飞走,他知道,杨清音一定会将慕冬儿带到野林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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