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二十六章 无声之地
readx;眼前灰蒙蒙一片,好像在下着毛毛细雨,四周绝对寂静,没有半点声音,比最深度的存想还要纯粹。
慕行秋曾经以游客的身份来过一次,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拔魔洞第一区无声之地,他没有往前行走,因为后面的两大区域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分别是无遮之地和无我之地。
残杀同道、勾结妖魔、祸害凡世,是被关进拔魔洞的三大罪状,慕行秋被指控犯下的是第二种罪。
上一次来参观的时候,慕行秋还是庞山道统的吸气三重弟子,在拔魔洞幻象里走马观花,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只是觉得被关进这里肯定非常痛苦,绝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主动要求进来。
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慕行秋渐渐明白“无声之地令人自怜”的真实含义,这里不只是“无声”那么简单,在一片寂静当中,思维变得极度活跃,千头万绪纷至沓来,每一个念头都与“我”有关:我为什么会沦落至此?我要在这里待多久?我还有可能活着出去吗?外面有人怀念我、想要救我吗?我曾经对不起谁,谁又曾经对不起我?
拔魔洞是专为道士准备的监狱,与其修行准则完全背道而驰,道士讲究绝情弃欲,无声之地就是要将情与欲重新塞回道士体内,并且加以放大,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道士在修行的过程中放弃的种种人之常情,这时都会反过来吞噬主人的心,尽情地发起报复。
慕行秋脑子里疑虑丛生,但他没有崩溃,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形成过真正的道士之心,七情六欲一直存在,现在只是变得更强烈一些。
“像你这样的道士很少见。”
一个声音居然在无声之地响起,慕行秋扭过头,看到祖师昆沌就站在他身边。
“我送你一程。”昆沌说,却没有迈动脚步。拔魔洞里的“一程”是指时间,而不是距离,“修行没有回头路,一步走错。轻则修行停顿,重则身殒道消,而七情六欲是最大的错误之源。”
昆沌转身看着慕行秋,一捧大胡子无风自动,慕行秋由此明白。昆沌并没有真正进入拔魔洞,站在他身边的只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幻象。
“你是一名充满‘错误’的道士,这些错误迄今为止没有对你造成严重伤害,唯一的原因是你的寿命太短,几十年倏忽即逝,许多错误还在酝酿之中。”
慕行秋想笑,想要开口,可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嘴巴只是一张一闭,话语全在脑子里盘旋。“这么说来,我被关进拔魔洞是一件幸运的事了?”
昆沌“听”到了慕行秋脑海中的话,摇摇头,“无声之地对你影响不大,因为它想塞给你的七情六欲,你自己都有了,对你来说,真正的考验从下一步开始。”
“无遮之地令人曝晒。”慕行秋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但他的嘴巴仍然做出说话的动作,要不然他会觉得更怪异。
“道士在无声之地恢复七情六欲。进入无遮之地你将体验它们所对应的种种痛苦:你在意的人死在你面前,你喜欢的东西可望而不可即,你犯过的错一遍遍重演。”
“谢谢你的提醒,我喜欢幻象。所以我想我也会喜欢无遮之地。”
昆沌露出微笑,没有万众瞩目,他显得更随和、更真实一些,“如果不能让你信以为真,拔魔洞岂非虚有其名?许多囚徒在无遮之地滞留多年,没准你会遇到真正的熟人。”
“申庚。”慕行秋早就想到了他。
“无遮之地也是最后的有形之地。在那里你们还拥有身躯,但会越来越弱,等到它彻底消失,魂魄就会进入无我之地,只剩残魂缺魄,在那里,痛苦不需要任何理由。”
慕行秋忍不住想击出一拳试试看,哪怕只是让幻象闪烁一下也值得,最终他还是忍住了,因为这正是无声之地激起的七情之欲的一部分。
昆沌笑了一声,“你领略七情六欲的强大了吧?当它们被挑起的时候,虚假与真实没有区别,你会对幻象满怀恨意,挥拳击打,也会对幻象满怀爱恋,痛不欲生。”
慕行秋迈向前走去,不在乎自己会走向哪里。
昆沌的幻象与他步调一致,“对我来说,你的价值全在无遮之地,在那里你的形体将会慢慢消失,我要分离出你的一点魂魄,只需一点,用它们寻找魔魂的轮回之躯。顶多十二年,魔魂只要开始觉醒,我就能找到他,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慕行秋的七情六欲还不够强烈,因此走不出无声之地,他止住脚步,无声地说:“既然你非要送我一程,能不能解答一下我心中的疑惑呢?”
此时的慕行秋在昆沌眼里没有任何秘密,念头一起,对方就已知晓详情,“我为什么要灭绝众生?说起来话长,好在你和我都不缺时间。”
昆沌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思考从何说起,然后他向慕行秋抛出一个问题:“如果让你在芸芸众生当中选择一名念心幻术的继承者,你会怎么做?”
慕行秋也想了一会,“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广收门徒,择优选拔,道统是这么做的。”
昆沌大笑,胡子颤动不已,像是切切偷笑的小跟班。
慕行秋感受到一瞬间的恼羞成怒,无声之地的影响越来越强,但他还能控制得住。
“你对道统简直无知到可笑的程度。”昆沌一挥手,在他和慕行秋的胸部周围出现一大片黑压压的小人儿,每个只有四五寸高,飘浮在半空中眨眼、皱眉、打哈欠。
昆沌再一挥手,极少一部分小人儿升得更高一些,“这就是道统,选中的弟子不到众生的万分之一,无论道统的检查手段多么广泛,总有许多身怀道根的凡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被发现,他们可能是好种子,却被浪费在庸庸碌碌的凡世。”
慕行秋无法否认这一说法,他自己就是鲜明的例子,如果拥有魔魂的秦先生和身具神魂的芳芳没住在野林镇,他和一群伙伴们大概永远也不会产生道根,即使产生也很难被发现,野林镇太偏僻了,不会受到道统的关注。
昆沌第三次挥手,位置稍低一些的大多数小人儿被分为两伙,一伙在靠近慕行秋,一伙靠近他自己,两伙小人儿开始争吵,然后互相冲锋,展开了激烈的厮杀,明知这是一副极简单的幻象,慕行秋还是看得热血沸腾,好像自己就在战场上。
“即使你搜集到了全部的道根弟子,又该如何分辨谁更优秀呢?有些人前期修行的时候突飞猛进,到了更高境界却踟蹰不前,有些人历经千辛万苦达到了服日芒境界,却说不清原因,无法将经验传给后来者,这样的道士,你愿意选他做继承者吗?所以你需要一场竞争,竞争能让真正的优秀弟子显露出来。”
“战争。”慕行秋说。
“战争是个好东西,它会遭成不少损失,但是也能让最优秀者脱颖而出,关键是掌握平衡,所以妖族不能斩尽杀绝,魔族的威胁也得时时悬在头顶。而且不能让战争捆缚道统的手脚,所以这必须是人类与妖族的战争,对道士来说它是试练场,进得去也要出得来。服日芒道士最多的时期也是人类与妖族的战争最激烈的时候,不过一旦达到服月芒境界,道士们就会慢慢明白战争的必要性,等到服日芒境界,他们会自动退出战争,将试练场让给后来者。”
“我和左流英都达到了服月芒境界,但是我们没有这种感觉。”
“那是因为你们脱离了九大至宝的监管,这件事以后我会解释,现在我想说的是,众生之中充满了偶然,你不知道谁会产生道根,也不知道谁会成为最强的道士。所以最好的选拔方法是根本不选,让强者自己露出头来。”
“顺其自然。”慕行秋终于明白这四个字的真实含义。
“魔族的衰落就在于他们选择的范围太小,不给大多数魔裔发挥的余地,所以我们只好用推翻他们的方式证明自己的能力。”昆沌五指一抓,众生幻象消失了。
慕行秋眉头微皱,随后又展开了,“你已取得不死之身,所以不需要选拔继承者,因此也不需要战争与众生……”
“没错,道统精心安排的世界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帮助,反而是个威胁。偶然,慕行秋,只要时间足够长久、数量足够众多,偶然总会产生,魔族因它而灭亡,道统因它而生生不息,对于不死者来说,偶然却是唯一的敌人,我必须将它消灭在萌芽之中。我可以等十年、一百年,但不会永远等下去。”
“力量改变初心,昆沌,当你一开始制定计划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要灭绝众生吧。”
“当然,那时候我的计划很简单,积聚力量,一劳永逸地消灭早晚会重新融合的魔魂与魔种。三祖就是这么被我说服的,他们相信我,因为我也相信我自己。”
昆沌的幻象盯着慕行秋,“你就是众生中的一个偶然,可你已经被我捏在手里,所以我愿意小小地冒一次险。对了,你的计划是找到念心科传人的魂魄,学成念心幻术之后从里面打破拔魔洞——你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无遮之地已经没有念心科传人,她们的残魂都在无我之地……”
进入无我之地的都是残缺不全的魂魄,拔魔洞一破立刻魂飞魄散,慕行秋即使学成念心幻术第十一层,也没有用了。
没有道士事先了解这一点,左流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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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七章 情崩
杨清音通过黑凰发出十一道相同的信息,分别前往不同方向,散落在各地的豢兽师接到之后继续传递下去,令信息遍布天下,只要殷不沉还躲在这个世界的范围之内,三五天之内,总能接到这道信息。
可是整整十天过去,殷不沉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杨清音和小蒿一路向北飞行,她们从其他豢兽师那里得到消息,殷不沉与慕冬儿很可能躲在群妖之地。
在鸿山孤绝的山顶,两人停留数日,与其他豢兽师在此集合。
当初的分散既是为了躲避魔种的侵袭,也是为了搜寻更多的灵气以用于修行,如今魔种已落入祖师之手,道统随时都可能发起战争,分散的好处就没那么大了。
最先赶到鸿山的不是杨清音和小蒿,而是飞飞,随着修行境界的提高,灭世的一跃千里越来越得心应手,跃进距离大幅增加,中间需要停顿一刻钟左右,但是能够连续多次使用,所以飞飞的速度比谁都快。
他还是那么大点儿,个子没长,身形倒是瘦了一些,巴掌大的脸上多了几分成熟,不那么容易脸红了。小蒿觉得飞飞现在的模样很有意思,一见到他就笑个不停。
“你哪还像是蝉翼妖?哈哈,我真是迫不及待想看到你变老的样子,‘小老儿’,哈哈,到时候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称呼。”
飞飞天生脾气好,修行之后更是心如止水,他了解小蒿,对她的嘲笑一点也不在意。反而真的施法让自己显得苍老一些,逗得她更开心,然后说:“小蒿师姐还是一点都没变。”
两人都跟慕行秋学过念心幻术,因此常以“师姐”、“师弟”相称。
说起殷不沉的拒绝联系,飞飞尤其感到纳闷。殷不沉最后联系过的豢兽师就是飞飞,当时他还很想立刻找到灵王,转眼之间,却带着灵王的儿子消失不见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更多豢兽师陆续赶来汇合,带来更多的消息。殷不沉还是下落不明,皇京那边倒是有一些动向。
昆沌的法术对人类的影响越来越广,圣符皇朝和诸侯国抛掉明争暗斗,共同组建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军队,兵分十几路屯集在边境地区。离鸿山不远就有一座绵延十余里的军营。
按现在的速度,一到三年之后,人类就能准备好与妖族展开决战。
皇京的符箓师正没日没夜地赶制大量符箓,在祖师的护持之下,据说这一批符箓质量极佳,龙宾会因此实力倍增。
天下散修此时尽在皇京,分享祖师的余泽,全心提升自己的实力。虽然道统并未发出号召,散修们为了表示感恩,几乎都加入了圣符皇朝的军队。也要为今后的大战出一把力。
有一件事对豢兽师的队伍影响颇大:道统无条件召回从前的弟子,打动了许多人,那些出于各种原因留世的道士,一听到消息就片刻不停地飞向皇京道统塔,豢兽师当中原有二十多名是道士出身,其中一半人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现在的身份和陪伴多年的灵兽或异兽。用法术向杨清音打声招呼,重返道统了。另一半人来到鸿山,也是各怀心思。
甘知泉、甘知味兄弟二人从前是鸿山道士。重回故地感慨良多。九大道统之中,鸿山以高耸闻名,巅峰之上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从前这里是没有雪的,现在却已覆盖上厚厚一层经年不化的冰雪,瞬息台早已不在,房舍也都坍塌。
凭吊一番之后,弟弟甘知味与十多名吐丹道士一块来向杨清音辞别,他们也要回道统,但是要向杨清音当面说清楚,还要将自己的炼兽对象托付给其他豢兽师。
甘知味恋恋不舍地将火麻雀交给了飞飞,“它是灵兽,可我不能带回道统……”
他与火麻雀之间建立过灵犀,在道统里,这会极大地影响他的修行。
火麻雀已经得知主人的决定,站在飞飞头顶,缩成一个小小的红色圆球,背对甘知味,一声不叫。
杨清音对他们只有一句提醒:“想好了,你们的炼兽之法已有所成,一旦放弃,又是重新开始。”
“祖师会赐给我们与现在的境界相应的内丹……”甘知味脸色微红,但还是代表大家继续道:“祖师还会去除再灭之法的后患。”
“我不会阻止你们离开,只是希望你们还能记得豢兽师的生涯。”杨清音只能说到这里了,飞飞曾经转述过殷不沉的一些话,据说是魔魂秦先生留下来的,内容极其令人惊讶,杨清音自己尚未完全相信,自然不会用来劝说别人。
除了杨清音和小蒿,甘知泉是唯一留下的道士,理由非常简单,“万一重回道统是错误的决定,我们兄弟二人当中得有一个人留在正确的这一边。”
甘知泉宠爱弟弟,将看上去前景更好的选择留给了他。
经此分裂,豢兽师当中的人类更加稀少,不到一百人,妖族占据了绝大多数,初其成员加上后收的弟子,共有两千余名,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准备参加不久就将开始的大战。
杨清音在鸿山停留的第十三天,终于有一名后到的妖族豢兽师带来偶然得知的消息,殷不沉和慕冬儿很可能去了望山,同行的还有龙魔和散修洪福天。
“又是龙魔。”杨清音尽量不去憎恨龙魔,因为这是慕行秋的真幻,所做的一切应该都有道理,可她总是不让慕冬儿靠近母亲,杨清音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望山曾经被重重法术环绕,连道士都难以进入,道统退隐之后,法术渐消,人类和妖族的军队曾经一路攻到望山脚下,与半魔大军展开死战。战后。妖族短暂地占据过望山,可那里的遗留的法术实在太多、太复杂,谁都清除不掉,妖族不得不退走它方,如今那里已是一片荒芜。没有已知的居住者。
洪福天的陪同也让杨清音感到困惑不已,洪福天成立洪修会,占据断流城多年,那里的散修最早流露出入魔迹象,杨清音等人很久不与他联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与慕冬儿走到一块去。
恰在此时。杨清音接到万子圣母的一封信,信中邀请豢兽师前往群妖之地东北边缘的阻风山,那里是妖军的大本营,各路妖族如今都向阻风山聚集。
杨清音和小蒿拒绝回归道统,却不意味着她们愿为妖族效力。杨清音命令妖族豢兽师前去投奔万子圣母。人类豢兽师在甘知泉的带领下暂留鸿山,如有意外,可去阻风山,也可去野林镇,她自己和小蒿、飞飞一块去望山打探情况。
前往望山没有现成的道路,人类与妖族当年开辟的战争之路早已湮没在积雪之下,空中的不洁之气更加浓郁,里面掺杂着各种有毒的气体。即使是修行者也要小心应对,灭世只在最初一段路程里施展跃进之术,接下来正常飞行。背上的三名豢兽师轮流维持周围的禁制,以保证安全。
杨清音前后将近一个月的经历,在慕行秋眼前闪过,他好像就站在她身边,却帮不上一点忙,甚至说不上一个字。
他知道这都是昆沌以三十三动法术得来的信息。经过法术的转化,以幻象的形态显示在他的眼中。这一切可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昆沌编出来的故事。更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
慕行秋在无声之地已经停留了很长时间,心境越来越脆弱,情绪则越来越不受控制,幻象中的杨清音在面对种种意外时表现得宠辱不惊,慕行秋却了解她心中有多痛苦。
甘知味等人的离去对杨清音是一次重大打击,倒不是因为遭到了背叛,而是明知昆沌有问题,道统可能是个火坑,却拿不出明确的证据劝说大家留下。
慕冬儿是杨清音心中的另一个结,这个结已经到了必须解开的程度,只是听到一则不算明确的消息,她就义无反顾地要去望山寻子。
至于慕行秋,杨清音从来没在任何同伴面前提起他的名字,偶尔有谁提起,她也是冷面以对,显得毫无兴趣,这是她心中根本不敢触碰的结。
慕行秋能够充分体验到这些痛苦,即使幻象是假的,这些痛苦却是真实的。
无声之地对这名囚犯的改造接近完成了,昆沌的幻象一直陪在慕行秋身边,有时冷眼旁观,有时说上一些话,将慕行秋的心境搅得更乱。
“我得承认,慕冬儿他们如果真的藏在望山,的确是一个聪明的选择,那里是我的三十三动法术到达不了的少数地方之一。他们想在那里制造一个能将我击败的‘偶然’,这是你的三个计划之一,我不觉得它能实现,但我绝不会大意,很快我就能将这个可能的‘偶然’也握在手里,就像阻风山、野林镇,还有拔魔洞,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唯有魔魂是个例外。”
“洪福天是怎么回事?”慕行秋也跟杨清音一样,对洪福天出现在慕冬儿身边感到奇怪,这不在他的安排之中,显然是龙魔做出的决定。
昆沌挥下手,杨清音等人的幻象消失了,换上洪福天的形象,这不是现在的场景,而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时候他还在三十三动法术的影响范围之内,被带走的记忆能够复原为清晰的幻象。
魔种被俘,洪福天也已摆脱魔念,大概是幻象的原因,他看上去过于神采奕奕,与魔行秋记忆中的样子不尽相同。
“大部分人的入魔是魔种造成的,但是也有个别魔念是自己产生的,它们不会因为魔种的衰败而消失。”洪福天在对龙魔说话,声音倒是与多年前的他完全一样,“不能让杨清音见到慕冬儿,因为她身边就有这种自觉产生的魔念。”
慕行秋知道那名妖族豢兽师是从哪里“偶然”得到的消息了,昆沌一手制造了这次偶然,要将魔念送到慕冬儿身边。
魔念是魔种最相似的替代物,多年来在魔种中间耳濡目染,慕冬儿大概是最容易受到魔念影响的人。
慕行秋的情绪终于达到崩溃的边缘,可以进入无遮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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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八章 没有计划的计划
readx;左流英像正常人一样吃饭、睡觉、无所事事,没做过片刻的修行功课,有时候当他坐在门前台阶上的时候,看上去像是在存想,可是曾拂一眼就能看出来那只是发呆。
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了,内丹似乎也没有太大的问题,他就是对修行失去了兴趣。有一天,邻居家里的小狗一时迷路,从虚掩的院门冲进了曾拂的家,与左流英对视片刻,脆脆地吠了一声转身就跑,在那一刻,左流英流露出明显的兴趣,眼睛眨了眨,好像要叫住那只小狗,最后却没有开口。
曾拂看在眼里,走过去问:“你打算在我这里住多久?”
左流英抬头看着自己带大的孤儿,对她脸上的细细皱纹感到不可思议,“我不知道会是多久,我现在没有任何计划。”
“好。”曾拂听到这句回答就够了,她没去邻居家要小狗,它太普通,寿命短暂,配不上极少变化的左流英,次日一早,她去了一趟皇宫,傍晚才回来,怀里抱着一只出生不久的银角麒麟。
“麒麟的寿命比较长,能陪你多玩一会,不过我提醒你,想走可以,一定要提前告诉我,我好将麒麟送回去,它有父母,犯不着住在我这里,养它的是你,不是我。”
坐在台阶上的左流英点下头,伸出手臂,刚刚满月的小麒麟挣扎着从曾拂怀里跳到地上,跌跌撞撞地跑到左流英身边,伸出舌头舔他的手指。
曾拂在庭院里准备了一张躺椅和一张凳子,左流英却只愿意坐在西厢房门前的台阶上。
“还有,如果你想给麒麟起名字,不准叫‘跳蚤’什么的,你读过的书那么多,一定要想个高雅别致的名字。”
左流英从来不给灵兽起名字,曾拂只是以防万一。
就这样,左流英开始饲养麒麟,他在这方面经验丰富。从来不用曾拂帮忙,偶尔施展法术保持洁净,除此之外,他再没有用过其它法术。
两个月后。小麒麟长得异常壮实,而且十分淘气,曾拂刚刚收拾完的地方,就被它折腾得乱七八糟。曾拂的“敌人”除了灰尘,又多了一个麒麟。战斗每天都在进行,最后曾拂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扫帚,因为她每天至少一次要拎着扫帚追赶这只过于活泼的麒麟。
麒麟每次都迅速跑到左流英腿下,从膝盖中间用红宝石似的眼睛盯着曾拂。
“怪不得慕行秋要给麒麟起名叫‘跳蚤’,这些家伙一个个都不省心,根本配不上高雅的名字。扫帚,给我出来,桌子下面的水渍是怎么回事?”
左流英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也不动,安静地用双膝保护着小麒麟。曾拂若是太生气,他就施展法术将不该有的痕迹去除。
曾拂并不如看上去的那么恼怒,事实上她很开心,有时候甚至会不自觉地哼出欢快的曲调,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来的。偶尔她也能抓住扫帚,拎在手里狠狠地训斥一番,却从来舍不得真打一下。
麒麟三个月时开始生角,头顶又疼又痒,经常会忍不住在墙角摩擦,这不仅会造成擦伤。还会影响到长大后角的形状,是曾拂给扫帚头上缠裹厚厚的布条,时刻看着它的动向。
于是,名叫扫帚的银角麒麟像小病人一样接受无微不至的照顾。它却不像庞山灵兽那么通人性,找准一切机会从曾拂或者左流英身边跑掉,用包着厚布的脑袋去撞墙、撞树,嘴里发出昂昂的叫声。
忙乱而有序,曾拂非常喜欢这样的生活,可是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她都会悄悄望向左流英,知道他不会一直这么安静,也不会总坐在西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对于从前的庞山禁秘科首座来说,没有计划也是一种计划。
他在等。
秋去冬来,一个大雪纷飞的下午,扫帚的角刚刚长出来两三寸,仍然缠着厚厚的布条,像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它的确是头雌兽,曾拂刚发现不久,后悔起名叫扫帚,但是已经叫顺嘴,麒麟也不认别的名字了——它的头顶没有那么疼痒,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听到敲门声,立刻扑到院门口,做出迎战的姿势。
曾拂心里微叹一声,知道来访者绝不是来找自己的,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还是来了。她匆匆跑去开门,扫帚一听到院门推开的声音,转身跑向左流英,它已经大到没法藏在双腿下面,只能靠着他站在那里,胆气又壮了起来,红眼睛奕奕闪光盯着大门。
来访者是辛幼陶。
他跟曾拂客气了几句,很快就申明来意,他是来探望左流英的。
曾拂也客气地回应,将辛幼陶带到左流英面前,抹去凳子上的雪,然后就进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无论心里的感受怎样,她都不会干涉左流英的任何决定,那是她的父亲与英雄,她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像麒麟一样,要躲在左流英的身边寻找依靠。
辛幼陶坐在凳子上,比坐在台阶上的左流英高出不少,这让他不太适应,咳了一声,说:“冬天不适合草帽。”
“嗯。”左流英没戴草帽,头顶积了几寸厚的雪,他好像根本没注意到。
“明年秋天就要开战了,圣符军将兵分十六路,七路荡平舍身国,九路进攻群妖之地。舍王国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投降,慈皇没有接受,他说一时之仁留万世之祸,彻底消灭妖族的机会就这一次,绝不能心慈手软。”
左流英仍然只是嗯了一声,目光甚至没有看向辛幼陶,盯着脚下的雪,右手在麒麟背上轻轻摩挲。
“道统——”辛幼陶抬头望了一眼,从这里望不见道统塔,但是他能感觉到那股软和的、无所不在的法术,跟整个皇京的居民一样,他已经习惯了祖师法术的存在,跟普通人不一样的是,他心中的不安虽然时强时弱却一直没有消失,“道统不会参加明年秋天的战争,道士们什么也不说,但事实明摆着。”
左流英仍是一副不感兴趣的冷淡模样。
辛幼陶因此犹豫了一会,低声说:“我接到了杨清音和小蒿的信。”
左流英的目光终于转过来,打量了辛幼陶两眼,开口道:“皇京没有秘密。”
辛幼陶当然明白,在祖师法术的笼罩下,没有谁还能保持秘密,即使那只是一个想法也逃不过昆沌的窥探,奇怪的是,昆沌从来没有做出过任何反应,好像根本不在意那些猜疑与阴谋。
“她们邀请你去望山,据说那里的感受……跟皇京不同。”辛幼陶还是没办法坦然地说出心里话,即使那已经不是秘密。
“这么说她们找到慕冬儿了。”
“信上是这么说的,那边好像有了一些进展。”辛幼陶只能说到这里,因为他也不知道所谓的“进展”是什么意思。
“我不去望山,那里不需要我。”左流英的拒绝倒是直白明了。
辛幼陶紧紧盯着左流英的脸,希望看到一点暗示,最终失望地叹了口气,“连你也觉得没有希望吗?”
“希望或许还有,但是不在我这里,我也帮不上忙。”左流英收回右手,正享受抚摸的小麒麟失去支撑,差点摔倒,就势紧紧靠在他的腿上,“我曾经是一名道士,一切想法都在道统的预料之中。”
现在的道统就是昆沌。
“咱们都曾经是道士,慕行秋、杨清音……难道都没有希望了?”
“能想到的都不是希望。”
“那你和慕行秋为什么还制定……三个计划?”辛幼陶又一次不自觉地压低声音,他从杨清音的信里知晓那三个计划,为此欢欣鼓舞过一阵,直到左流英泼来一盆冷水。
“计划是用来做的,不是用来保证成功的。”
“我来拜访,就是想知道,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左流英不开口,辛幼陶已经猜到答案:能想到的都不是希望,他从左流英这里得不到能形成想法与语言的计划。
“我明白了。”辛幼陶站起身,拂去身上的雪,冲正屋里的曾拂挥下手,向外面走去,麒麟悄没声地紧随其后,直到人类在外面关上院门,它才恢复常态,兴奋地跑来跑去。
曾拂听到了两人的交谈,她从左流英的话里领悟到的东西更多一点,于是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拿出来,往里面又填了几件衣物。
她的预感很快就有了明确的证据,左流英平时入夜之后都会像正常人一样回房睡觉,这一晚他却一直坐在台阶上,扫帚都去休息了,他也没动。
次日一早,左流英终于站起身,抖掉厚厚一层积雪,从早早就已起床的曾拂手里接过包袱,对她说:“麒麟留在你这里,以后一个月我会回来一次。”
曾拂笑道:“拯救天下是什么感觉?”
“跟你每天收拾屋子也没什么区别。”左流英挎上包袱向外走去,麒麟扫帚还在呼呼大睡,对离别一无所知。
左流英其实并不需要这只包袱,他要走的地方不远,甚至无需飞行。
日上三竿,他走进被当作道统塔入口的小酒馆,路上有不少人认得他,指指点点,却不敢上前说话。
小酒馆里一切未变,连倾倒的桌椅都没有动过,这里唯一的法术迹象就是过于整洁,是曾拂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达到的那种干净。
庞山宗师杨延年站在正中间,显然早就料到左流英的到来,“祖师同意你回归道统,他还让我告诉你,慕行秋已经进入无遮之地,距身魂分离不远了,他坚持不到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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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九章 无遮之地
readx;阳光直射,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来自地面,低头也躲不过去——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的太阳,那只是比阳光还要刺眼的强光,无所不在,刺进皮肤、切割肌肉、炙烤血液,甚至闯入三田,像一队闯入犯人家中的官兵,目光凶恶而鄙视,没有半分同情,手里紧紧握着刀枪,将犯人吓得连眼睛都不敢眨动。
三田陷落,七情六欲却不老实,像一群恶狼在慕行秋体内逡巡,进入无遮之地的一刹那,这群恶狼疯狂地冲上来撕咬他的身体。他愤怒地挥舞手臂与群狼搏斗,过了一会蓦然发现自己的手臂就是两条恶狼,也在啃噬他的肩膀。
慕行秋冲上天空,在无遮之地能够施法,而且是不受控制的施法,只是飞行这样一道简单的法术,他的三枚内丹也要全力运转,提供过量的法力,一点也不珍惜,就像正受到追查已无路可逃的奸商,恨不得将手中的钱财一个子儿不剩地挥霍出去。
昆沌的幻象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浓密的胡须从中间分开,像翅膀一样向两边飘动,“尽情感受这无遮之痛吧,慕行秋,你应该感到庆幸,你在这里顶多待上十年,我可是整整忍受了十三万年!”
慕行秋突然冷静下来,在空中停止飞行,转向昆沌,吃惊地问:“你也是拔魔洞里的囚犯?”
他现在很容易为任何事情感到惊讶,何况昆沌的话确实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昆沌神情冰冷,在无遮之地,他的七情六欲似乎也高涨起来,但这可能只是慕行秋的幻觉。
“我是拔魔洞的主人。”昆沌用鄙夷的口吻纠正慕行秋的错误,“收集道士们的修行比较容易,最难的是承受这些力量,寻常的服日芒道士也不具有如此坚韧的体质,必须经受长时间的淬炼才能将体质提升到与力量相配。可是连三祖也不愿意做出这种牺牲,当时只有我站出来。自愿承受身魂分离之苦。三祖创造了拔魔洞,这个连他们自己都宁死不愿进入的地方,我第一个入住,没想到会在这里一待就是十几万年。也没想到它日后会成为道统的监狱。”
慕行秋低头看去,发现自己已经回到地面,或者说地面回到他的脚下,全是灰白色的岩石,没有尽头。热得烫脚,但他正处于进入无遮之地以后最为冷静的一个阶段,因此觉得这点灼热不值一得。
“既然只是为了炼体,为什么还要创造无我之地?”慕行秋能够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了,干巴巴的,像是被晒干水分的蔬菜。
“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如果我在无遮之地经受不住考验,身体就会消失,我的残魂将进入无我之地躲藏,时机一到。珍奇楼会替我再造一具肉身,我能够再返无遮之地重新开始炼体。”
昆沌愿意回答慕行秋的任何问题,因为他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慕行秋从他的话里得不到任何帮助。
“可你没用过珍奇楼?”
“没有,为了让我专心修炼已有的身体,三祖在无我之地设置的痛苦更多、更深,那里不是诱惑,而是不得已的选择。他们过虑了,我没有看错自己,我在无遮之地坚持下来。”
“我也能。”慕行秋说。
昆沌发出一阵大笑。“好一个狂妄的小子,我进入拔魔洞的时候已是服日芒七重的至高之境,三祖亲自对我施法加持。十三万年里,我有拔魔洞炼体、洗剑池无声、不熄炉无遮、瞬息台无我、珍奇楼护身、司命鼎卫魂、镇魔钟传递魔种动向、光明镜保我一线清明、祖师塔收集道士修行。慕行秋,你有什么?”
慕行秋一无所有。
“原来道士泥丸宫里的传承人形是用来盗取修行成果的。”慕行秋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与小蒿的泥丸宫里没有人形,因为念心科早已中断,从祖师塔里得不到真正的传承。
“盗取?这是道士们为修行交出的费用,否则的话。道统为什么要广开门户,召收这么多的弟子?而且传承的确能增强他们的泥丸宫,好处很大。这也是道士们为自保提前积攒的财富,没有这笔财富,道统迟早会被魔族颠覆。”
“可道统终究免不了覆灭在你的手里。”
“因何而生,自然也会因何而亡,魔族除尽之后,道统就没有存在价值了,但道士不会就此消亡,慕行秋,你从来就没有成为真正的道士,没有过道士之心,所以你不明白什么叫做‘圆满’。我将挑选一些合格的道士,帮助他们达到圆满之境,他们有资格与我分享这个世界,数量不会太多,我想九名就很合适,正好对应九件至宝……”
昆沌的幻象突然消失了,好像想起了要紧的事情,不得不将慕行秋扔在一边。
慕行秋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异史君的三百多只魂魄,一旦主魂犹豫不决,它们就争先恐后地冒头。
前方跑来一名道士,须发稀疏,皱纹丛生,看上去有七八十岁了,他跑动的姿势很怪,四五步一停,只要停下就像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了无生气。
慕行为施展幻术,很快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名道士正处于身魂分离的晚期,两者的融合已经断裂,每跑几步魂魄就会离开身体跑到前面去,发现之后再退回体内,如是循环不已。
这名道士不知在无遮之地滞留多久了,在慕行秋的记忆中,近几十年来被送进拔魔洞的道士里没有这个人,肯定是在更早以前。
老道士跑到慕行秋身边,魂魄又一次跑过头,身体停顿,目光暗淡,过了一会又亮了起来,像是被灰烬覆盖的木炭,只剩最后一点可供燃烧。
“斩妖除魔不就是杀戮吗?变强不就是为了杀人而不被杀吗?几千条凡人的贱命而已,怎么能比得上道士的一条命?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将我关进拔魔洞?我不服气!不服气!”
这名道士显然犯下了祸害凡世的罪行。
“这里还有念心科弟子吗?”慕行秋没好气地问,虽然昆沌声称念心科弟子都已进入无我之地,他还是不死心,在无遮之地,怀疑最常见不过的情绪之一。
“道士辛苦练成杀戮的法术,却被道统禁止杀戮,还有比这更可笑、更虚伪、更无耻的戒律吗?”老道士根本听不见外人的话,嘴里大吼大叫,双手施放法术。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凝成固态的火球刚一发出就到了慕行秋胸前。
道士模样虽老,却只有吞烟境界,这点法术对慕行秋来说实在太弱,反而激起他心中早已跃跃欲试的怒火。
慕行秋一瞪眼,势如恶犬的火球像是突然见到曾经狠狠揍过自己的恶人,转头就跑,撞在主人身上也不停止,直冲出百余步远,火球才消失。
老道的身体仰面倒在地上,魂魄却留在原处,愣了一下,居然继续冲向慕行秋,完全是一派疯狗的打法。
慕行秋也不留情,一招幻术发出,老道士的魂魄被扔出不知多远,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回自己的身体了。
慕行秋心中的怒火仍未减弱,他飞到老道士身体旁边,狠狠地踩了几脚才离开。
在拔魔洞里没有死亡,身躯即使被踩得稀巴烂,片刻之后也会恢复原样,原本这是珍奇楼为昆沌提供的护身之法,却同时成为对犯人的无尽折磨。
“昆沌!出来!”慕行秋大叫,越发觉得刚才这一架不够过瘾,他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喜悦,反而越发怒不可遏。
昆沌不会听从一名囚徒的召唤,慕行秋喊得嗓音沙哑也没用,他飞上天空,到处寻找其他对手,“申庚!慕行秋在此,快给我出来!”
无遮之地没有边际,慕行秋飞了一大圈也没有找到申庚,不知道是离得太远,还是申庚崩溃比较快现在已经进入无我之地。他倒是陆续遇见了另外三名道士,他们的身魂还没有完全分离,身躯反而不如老道士完整,个个形销骨立,与化妖之后的裴子函颇为相似。
第一名道士伏地痛哭,嘴里含糊地叫嚷着什么,第二名道士旁若无人地做出种种龌龊不堪的动作,嘴里同样大叫大嚷,第三名道士在灰白色的岩石上徒手抓挠,将抠下来的每一小块碎石忙不迭地往嘴里送,生怕别人来抢,手指鲜血淋漓,他却只顾伸舌去舔,全然不知疼痛。
慕行秋心里没有同情,只有愤怒,见一个打一个,这三人的实力都比较强,前两人是星落,最后一人是注神,但是在他面前全都不堪一击,他们即使在拼命逃跑的时候也没有摆脱情绪的控制,仍在痛哭、大叫、舔血……
每一场胜利都让慕行秋更加愤怒,他痛恨一切,尤其痛恨自己的错误决定:自投罗网进入拔魔洞,结果在无遮之地根本找不到念心科弟子,一旦进入无我之地,他却只剩残魂,整个计划毫无意义。
一切都在昆沌的算计之内,他逃不出去。
慕行秋一刻不停地飞行,不知过去多久,终于看到了最为憎恨的那张面孔。
申庚就坐在那里,竟然是在存想修行,神色平静,与整个拔魔洞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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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章 反其道而行
长方形的大厅里,正中间摆放着三丈高的四足巨鼎,鼎身上刻满了奇形怪状的图案,如云、如雾、如兽、如鸟,像是变形的符箓,三名道士绕鼎行走,各持不同的法器,边走边诵经,一团极为纯净的火在鼎下燃烧,鼎身微微泛红,鼎内氤氲升腾,大厅也因此热得如同火炉一般。
大厅四角以及墙边摆放着更多的法器,足有五十多件,整个房间里异香扑鼻,嗡鸣不断,偶尔有钟铃之声响起,一百多名道士坐在巨鼎四周,闭目存想,大都面露痛苦之色,只有个别人保持平静。
庞山宗师杨延年将左流英带到这里,在门口对他说:“你还是要回庞山吧?”
左流英目光扫过,他认得厅内的所有法器,它们虽然比不上九大至宝,也都是九品以上的宝物,分属九家道统,平时难得一用,如今却都聚在同一个房间里。
“如果还有庞山道统的话。”他说。
杨延年目光垂下又抬起,没有接这句话,“回归道统的道士要在这里重炼内丹祖师格外开恩,会让你们的内丹保持现有境界,不管它是怎么来的。”
杨延年退出大厅,他对左流英没什么可交待的。
另一名道士迎过来,牙山宗师申藏器亲自主持再造内丹的法阵,大厅内站立的十余道士都归他指挥。
“祖师亲自向法阵注入法力。”申藏器与左流英并肩站立,好像在交接任务。
左流英看到了,祖师法力的来源不是正中间的巨鼎,而是东南方角落里的一只香炉。它发出的烟雾笔直上升,在房顶形成一个直径三尺的烟圈。
“祖师太宽容了,不少弟子都感到迷惑,为什么退出道统的弟子能得到这样的待遇?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为道统立过功劳。”申藏器本人倒没有显出迷惑之色,“祖师用事实击破了所有谣言。居然有人声称祖师要灭绝天下众生,连道统都不放过,真是可笑。”
“你觉得可笑吗?”左流英问。
申藏器嘴角微动,他知道这个问题是陷阱,一名真正的道士是不会觉得谣言可笑的,十几万年来。关于道统的种种传言层出不穷,根本没必要认真对待。
“最早回归道统的人是在六个月前,在你之后就只剩不到十个人还流落在外,但是道统对他们已经不抱希望,所以你很可能是最后一位。”申藏器转身面朝左流英。神情微显肃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成功地重炼内丹,有几位进展较快,他们当初没有吐丹,但是这些年来内丹混入不少杂质,大概再有一个月,就能恢复纯正了。”
道统退隐之前留下一批道士,他们受到了特殊优待。只是去除了泥丸宫传承,不用吐出内丹,自从带头的牙山道士申忌夷死后。这批道士就躲了起来,道统召回旧弟子,他们第一批赶回来。
申忌夷之死与左流英有直接关系,申藏器盯着他,半天没有说话,左流英也不开口。对射来的目光毫无反应。
“希望你能给大家带个头儿。”申藏器的语气反而更显温和,“左流英。服月芒七重,整个道统都需要你。”
“我不需要道统。我只需要它。”左流英指着角落里的香炉。
申忌夷抬手做出请的姿势,已经有一名道士在巨鼎附近摆好了一只蒲团,左流英走过去,途中看见不少熟悉的面孔:庞山的申尚、鸿山的甘知味、召山的孟诩……他们也是神情最痛苦的一批人。
左流英没有坐在指定的蒲团上,又向前多走了几步,停在巨鼎足边,三名正在绕圈的道士面露明显的惊讶,但是尽职守责,没有停止施法,只是经过左流英身边时多绕了了两三步。
其他道士的目光也都望过来,有人想要上前劝离左流英,申藏器却摆摆手,表示什么都不用做。对一位服月芒七重的道士可以破例,即使这个境界是靠旁门左道修行而成的。
“大道已亡,处处皆道。”左流英将一只手按在烧热的鼎足上,嗤的一声,手掌边缘立刻升起一片白烟。
“道火不熄,至道唯一。”申藏器在远处大声说,“你就是一个证明。”
自称“处处皆道”的左流英回归道统,恰恰证明其它的“道”都是死路。
左流英在鼎足上不停拍打,每一下都有白烟升起,没有消失在空气中,反而越来越多,逐渐向外扩散,似乎要占据整座大厅。
正在绕鼎行走的三名道士深感不安,频频向申藏器望去,一得到暗示就停止施法向后退去。
申藏器旁观不语,目光深邃,神情越来越显严肃。
白烟不止,已经占据半座大厅,十多名辅助道士都停止施法,退到门口,等申藏器的指示。
左流英还在拍打鼎足,手掌被烤得发黑,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
申藏器终于结束旁观,身形一闪,人到了对面的角落,背对左流英,伸指在香炉上指指划划,白烟的扩张之势被止住了,却已笼罩绝大部分正在存想的回归道士。
有资格辅助申藏器维持法阵的道士境界都不低,皆在星落之上,很快就看出来,申藏器与左流英在斗法,准确地说是在争夺祖师往大厅里注入的强*力,谁掌握这股力量,谁就能操控整个阵法。
申藏器曾经当众败给过左流英一次,当时比的是幻术,非他所长,他又没有运用法器,实力大打折扣,败得很不服气,这回他要来一次更公平的斗法。
大厅里的五十多件法器基本都受申藏器操纵,只有中间的巨鼎被左流英抢得先机,算是他的法器。
祖师的法术大象无形,连服月芒道士都察觉不到,可这一回他不参与斗法,任凭左、申两人尽情争夺。没过多久,大厅里的情形发生剧烈变化,乌云与白雾混杂在一起,其间电闪雷鸣,所有法器都开始震动,发出奇奇怪怪的声音。
存想的道士仍在存想,门口的十多名道士却渐露惊惶,以他们的境界,轻易不会动心,可这次斗法的双方都是服月芒道士,实力超出他们太多,而且斗法区域就在身边,重重叠叠的法术几乎贴着观战者的身体,呼吸稍重一些,都可能会惹来法术的报复。
道士们屏息宁气,身体挺得笔直,不敢动,也不敢询问这场斗法究竟是怎么回事、何时才会结束。
申藏器渐渐占据上风,众多法器极大地提升了他的实力,对道士来说这一点也不算投机取巧,法器本来就是道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砰砰砰……爆炸声连续不断,充斥大厅的众多法术接二连三地消失,由边缘向中间逐渐恢复正常。站在门口的十多名辅助道士最先摆脱险境,全都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气,在难以理解的更强者面前,星落道士也跟凡人一样感到迷茫。
最后一道闪电劈在左流英头顶,他的发髻开了,头发披散,右手停在空中,没有再往鼎足上拍打。
申藏器转过身,神情不动,只是脸色微红,即使有大量法器相助,他赢得还是十分勉强,既为自己得意又对左流英暗生敬佩,连道士之心都有些不稳了,“至道唯一,左流英,至道唯一。”
左流英什么也没说,向申藏器施以道统之礼,转身走过仍在存想的回归道士,径直来到门口,辅助道士们急忙让路,他竟然推门出去了。
众人迷惑不解,左流英好歹是服月芒道士,不至于输了一场斗法就甩袖而去吧,半年前,申藏器虽然当众败给左流英,表现得却极为大度,那才是道士该有的样子。
申藏器更是不解,他比一般道士更了解左流英……突然醒悟过来,大笑两声:“左流英就是左流英,他已经重得道统内丹,不需要法阵了。”
辅助道士们大吃一惊,厅内一百多名回归道士,花费了几个月时间还没有一个能去除内丹中的全部杂质,左流英居然在一次斗法之后就成功了。
“他的内丹本身就很纯粹,别人都用存想去除杂质,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以斗法的方式重炼内丹,连我都着了道,不知不觉帮了他。”申藏器叹息一声,得意之情尽去,“左流英还真是一点没变。”
“没变”的左流英走出大厅,站在道统塔第一层,向上仰望。
九大道统的道士熙来攘往,人人都认得左流英,用不解的目光看着他,庞山宗师杨延年从一座门里走出来,盯着左流英看了一会,暗自纳闷他为何这么早就从大厅里走出来,突然间,杨延年什么都明白了,大声喊道:“左流英,回归道统你就是庞山道士!”
这不是提醒,而是告诫,庞山宗师向庞山弟子发出的告诫。
“这座塔里只有道统,没有庞山。”左流英的目光转向杨延年,声音中罕见地显示出冰冷,“我要去见祖师。”
“祖师没有召唤你。”杨延年对此非常肯定。
其他几位宗师也都从各自的房间里走出来,来往的道士纷纷避开,左流英周围再无一人。
“能否见到祖师是一种考验,与召唤无关。”
左流英拔地而起,直冲道统塔第八层,众多道士看在眼里,没有一个出手阻止,连宗师们也没有,都想看看“考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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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一章 服日芒
readx;道统一多半道士都出来了,塔内却不显拥挤,每个人都有地方可站,每个人的目光都看向拔地而起的左流英,心中转动同一个念头:他到底要做什么?
尤其是二十多位服月芒道士盯得更紧,对他们来说,拿不准祖师的思路也就算了,左流英却是与自己相差无几的同境界道士,猜不透他的计划,实在不能服气。
左流英瞬间跃到第五层塔的高度,从这里开始遇到强大的阻碍,速度骤然减缓,不像是他本人在跳跃,更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在拉着他上升。
第五层塔的道士们离左流英最近,看得也最清楚,都被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孔吓了一跳,他们即使没见过左流英,也都听说过他的大名,一名服月芒境界的道士,从前的庞山禁秘科首座,此时却没有半点无欲无求的道士风度。
“他打破了自己的道士之心。”星山宗师兼大执法师赵处野开口道,原本都在一层的九位宗师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第五层,道士纷纷退避,让出正对左流英的一块位置。
“他在世俗间流连得太久了,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另一位宗师补充道。
宗师之间的交谈用不着开口,他们这样做是说给其他道士听,显然觉得这是一个教育众弟子的大好机会。
左流英的确失去了道士之心,过去的几个月里,他在曾拂家里过着凡人的生活,就在西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在喂养麒麟的过程中,他有意打破了自己的道士之心。
“修行如驯猛虎,虎形渐长,力量倍增,对人对己的威胁也越大,道士之心是约束猛虎的最重要手段。”牙山宗师申藏器向前走出两步,脸上差点露出厌恶的神情,但他马上收束情绪。在左流英面前,他的道士之心不是特别稳定,但也绝不会倾覆,“道士之心是一条铁链。左流英解开铁链,给猛虎自由,让它随心所欲——左流英根本没有计划,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申藏器做出判定,退回原位。
道士穷其一生都在努力控制自己的七情六欲。凡人则与七情六欲纠缠在一起,时而搏斗时而合作,时而为主时而为仆,极少有人完全被七情六欲所控制,左流英正是那极少数的人之一,他放纵自己的七情六欲,追随最强大的那一种,现在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冲到第八层塔,没有目的没有原因,怀着满腔怒火。
如果真是一名凡人迷失于七情六欲。大家会说那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子,可是这种事发生在左流英身上,没人敢说他真的疯了,就连最早看出真相的申藏器,也仍然相信左流英怀有某种隐藏起来的目的。
回归道统的左流英名义上还属于庞山道士,宗师杨延年也开口了,语气中略带责备,“你以为这样就能瞒过祖师?道士没有私心,左流英,身为道士。你必须在祖师面前坦荡真诚。”
左流英的神情越发冷酷,就像是即将降罪于叛逆者的帝王、马上就要指挥千军万马冲入战场的将军。
“在祖师面前,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坦荡。”左流英说,猛地上升一大截。到了第六层塔的高度,九位宗师几乎与他同时上升,仍然站在他对面。
“祖师不想见你。”杨延年说,塔内的阻力只针对左流英一个人,这是最明确不过的拒绝。
“我不猜测祖师的想法。”左流英脸色红得像是在燃烧,他的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指向上方,掌心仍是焦黑色,左手不停地变换法诀,身形微微摇晃。
“再继续下去,你会入魔。”乱荆山宗师说,手里亮出一面铜镜,“你想步慕行秋的后尘吗?”
“我没有目的,也不在意是否入魔。”左流英的心境之湖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不去平息,反而推波助澜,让浪头更高一些。
他又一次突然上升,到了第七层高度。
“你要施展碎丹之术!”牙山宗师申藏器觉得自己终于看透了真相。
“无可无不可。”左流英说,没有否认申藏器的说法,说话间身上开始冒出丝丝白汽。
“你想毁掉整个道统吗?”杨延年强按怒意,保持道士之心的稳定越来越难了。
其他宗师立刻向本派弟子下令,道士们急忙退回各自的房间里,片刻之后,留在外面的只有九位宗师和一个左流英,其他服月芒道士都去保护各自道统的弟子了。
“祖师会阻止左流英碎丹。”
“别太想当然,祖师既然没向任何人传旨,咱们就得靠自己施法困住左流英,即使他碎丹也不会波及整个道统塔。”
“左流英的内丹是服月芒七重,碎丹之力难以想象,咱们怎么能困得住?”
“等等,左流英说的是‘无可无不可’,没说一定会碎丹,而且他连道士之心都没有……”
“他说什么不重要,咱们不能冒这个险。”
宗师们七嘴八舌,就算是当年第三十七代祖师方寻墨带领望山整个消失,也没有激起如此激烈的争论——对于一群服月芒道士来说,意见稍有差异就算是激烈的争论了。
九位宗师的手也没有闲着,各自亮出数件法器,设置禁制将左流英层层包裹,即使不能完全困住碎丹之术的力量,也能减轻祖师的压力。
祖师总不会眼睁睁看着整个道统灰飞烟灭,这是九位宗师心中的底线与保证,因此敢于留下来施法。
左流英对他们的举动毫不在意,重重禁制都在他三尺之外,不影响他继续上升,只有一道法术对他造成了困扰,那是乱荆山宗师发出的拘魂之术,她想控制左流英,从而阻止他的任何冒险行动。
左流英左手在空中一抓,手中多了一柄三尺法剑,那剑纯由光芒铸成,表面隐约有流火出没,他的右手连变九道法诀,每次捏诀之后都在剑身上轻敲一下。
星山宗师赵处野第一个后退,脸色骤变,因为他施放的禁制都被打破了,自己也受了伤,“别再犹豫,杀死左流英!”
赵处野感觉到强烈的危险,原本还有一点顾及同道之谊,如今只怕出手太晚。
乱荆山宗师第二个后退,脸白如纸,左流英将拘魂之术反弹回来,她自己差点被控制,急忙收敛心神,施法自保,顾不上进攻了。
还剩下七位宗师,都觉得赵处野的判断是正确的,失去道士之心的左流英太可怕,谁也无法预料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杀死他的确是最可靠的做法。
庞山宗师杨延年第三个后退,喘息不已,说不出话来,目光里的惊骇多得不像是服月芒道士该有的样子。
万第山宗师第四个后退,而且是连退七八步,刚一止步立刻大喝一声:“这不可能!”
这四个字是九位宗师共同的心声,左流英的实力确实很强,单打独斗的话,谁也没有把握获胜,可是九人联手竟然动不了他,实在出人意料。
鸿山宗师第五个后退,只有一步,身体却僵在那里像是木偶,嘴巴倒还能动,“纯法之剑,那是纯法之剑!”
左流英手中的法剑并无形质,全是法力造成,用过即逝,严格来说算不上真正的法器,可是能造出这样的剑,只能意味着一件事。
召山宗师第六个后退,嘴角流出一点血,“他连道士之心都没有……”
棋山宗师第七个后退,他是自己退出战斗的,没有受伤,神情却比其他宗师都要惊慌,“祖师……祖师……”
望山宗师第八个后退,他坚持得久并不是实力更强,而是因为左流英一个一个地击退,恰好流到他而已,他什么也没说,神情极度沮丧。
只剩下牙山宗师申藏器,他的身形晃了一下,没有后退,又晃了一下,才踉跄而退,因为逞强,多挨了一下,受伤最重,竟然单腿跪在地上。
道统九位宗师,不仅法术上被击败,连道士之心也变得动摇。
“这不公平。”申藏器强挣扎着站起身,再也按压不住心中的怒火,“祖师为什么……为什么将你提升到服日芒境界?”
左流英终于突破最后一道障碍,达到了服日芒境界,纯法之剑就是明证,否则的话,即使是服月芒七重,也不可能造出这样的法剑。
谁也不相信这是左流英自己的本事,在道统塔里,不接受祖师的帮助是不可能的。
“我说过,这是考验,不是召唤。”左流英继续向上升去,目光还是那么冰冷,“你们想拿回九大至宝,想回到各自的道山,可以,条件只有一个:像我一样升到至高之境。”
左流英一下子跳到了第八层,落在地面,正对着一道白门,门后就是祖师昆沌的住所。
九位宗师目瞪口呆,不明白左流英怎么会以祖师的口吻对他们说话。
左流英仍然什么都不想,追随自己心中最强烈的那种情绪,接受直觉的指引,自然而然地迈出步子,走到白门面前,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昆沌不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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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二章 拳拳到肉
沦落到无遮之地的人都已经半疯,身体完全被七情六欲淹没,却永远得不到满足,与此同时心境里还保持着一点道士的尊严与羞耻,让他们在放纵的同时对自己充满了鄙视,内外交织的双重折磨之下,他们永远处于痛苦之中,这痛苦历久弥新,前一个尚未凋零,后一个已经生根发芽,直到受折磨者完全身魂分离。
这本是昆沌炼体的法门,唯有身魂分离,他才能忍受住对身体的重重淬炼,但他有九大至宝护持,其中的珍奇楼和司命鼎能够确保身魂的完整,让他不至于受损太重,尤其是大光明通鉴宝镜能够留住昆沌脑海中的一线清明,使得他能够不失去理智。
即便如此,昆沌也时时面临着身魂分离坠入无我之地的危险,但他坚持住了,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事迹。
那些被当作犯人扔进拔魔洞的人享受不到这么多的特殊待遇,意志坚强者能在无遮之地多停留一段时间,甚至长达数百年,慕行秋的意志绝不薄弱,但是昆沌不会允许他在这里待得太久。
申庚勾起了无数的回忆,虽然他做过很多恶事,在道统看来,后期残杀同道才是更严重的罪行,但是在慕行秋眼里,这个人最不可宽恕的行为就是杀死了二良沈休唯。
往事如在眼前,二良比慕行秋小一点,不像哥哥沈休明那么稳重,性子比慕行秋还急,心地却十分善良,当初在野林镇决定救出芳芳的时候,他是最坚定的支持者。在镜湖村里,为了找人搭救遇险的朋友,他竟然一路跑上了老祖峰,创下一个不小的奇迹。
慕行秋时时在想,如果二良还活着。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道士。昆沌说过,众生的最大作用就是产生种种“偶然”,二良很可能成为伟大的“偶然”,可他与那些拥有道根却从未得到发掘的凡人一样,湮没在死亡的河流中,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
在镜湖村迎宾馆舍里。本应是慕行秋与申庚比武,临时换为二良,一个“偶然”消灭了另一个“偶然”。
怒火无穷无尽,慕行秋从胸腔最深处发出怒吼,这是兽妖似的嚎叫。粗犷豪放,有着飞沙走石般的狂暴,那是领土辽阔的狮虎才能发出的声音,由生存在蛮荒之地的兽妖继承,又被慕行秋学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这么吼叫过,他是人类,是道士。理智告诉他自己与妖族中间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但是在无遮之地,心中的界线都已被摧毁。
吼声远远传播出去。灰白色的地面被震出成片的裂纹,无处不在的阳光像玻璃一样破碎,过了一会才慢慢复原,远处传来了应和声,那是不服气的囚徒迎接挑战,可是两三声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文。
天摇地晃。唯有申庚不动,他只是慢慢地睁开眼睛。冷淡地看着数百步之外的干扰者。
“还认得我吗?申庚。”慕行秋瞬间到了申庚面前。
“看到你我一点也不意外,你的罪名是什么?”申庚站起身。他的冷静在无遮之地就像是荒漠中唯一的绿洲,突兀得不真实。
“勾结妖魔。”慕行秋握紧了拳头,单纯的法术不足宣泄他心中的愤怒,他期盼的是拳拳到肉的快感。
申庚的一只眼睛被慕行秋打坏过,他很长时间里都不肯治好,现在终于恢复了正常,“就这一条?”
残杀同道、勾结妖魔、祸害凡世,申庚三条罪名都占全了。
“一条就够了。”慕行秋连这一条罪名都是假的,他的确产生过魔念,但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很快就被驱逐,他没心情向申庚解释这种事,对方越是冷静,他越是愤怒,突然间一拳打了过去。
申庚没有躲,以他现在的本事也躲不过服月芒七重境界的一拳。他的左半脸全毁了,血肉模糊,露出了碎裂的头骨,他的头猛地向后一仰,脖子也断了,可他却一声不吭。
片刻之后,申庚缓缓抬起头,脖子已经接好,脸上的伤口正在复原,“这里是无遮之地,你若是能在这里杀人,所有囚徒都会跑来求你动手。”
身体是痛苦的来源与承载者,除非已经身魂分离,无遮之地不会允许任何人身体消亡,申庚正是利用这一点不躲不避,坦然接受慕行秋的一拳——与拔魔洞的无穷折磨相比,这点肉体之痛不值一提。
申庚抬手在伤口上重重地按了两下,“新鲜的疼痛,真是舒服,你在无遮之地会大受欢迎的。”
“好。”
慕行秋的拳脚雨点般砸向申庚,仇人的身躯像稻草人一样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可无论慕行秋的拳头有多快,申庚的身躯总能以更快一些的速度复原之前留下的伤口,他能感受到疼痛,但他不死。
就算是服月芒七重也有疲惫的时候,何况慕行秋此时已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每一拳都用尽全力,这样的拳头能在真实世界中击毁一座小山,在无遮之地却不能杀死一个人。
慕行秋退后几步,双手按着膝盖,大口地喘气,可是周围的空气少得可怜,他被憋得面红耳赤,无遮之地不放过任何折磨犯人的机会。
“你是幻象。”慕行秋终于恢复了一点体力,能够直起身体说话了。
在他对面,申庚一点事也没有,轻轻地哼了一声,“看来你还没有习惯无遮之地,你杀不死我就觉得我是幻象,那你去找其他人试试吧。”
慕行秋不用再试,他之前与四名道士打过架,全都大获全胜,可这四人没有一个因此死掉,他们只是不如申庚冷静,挨打之后疯狂逃亡,身上没有一丁点道士的风度。
慕行秋盯着申庚看了一会。突然又冲上去拳脚相向,这一回他打得有条不紊,脸上也不再露出可怕的怒容,唯一不变的是每一拳都用尽全力。不知过去多久,他停下了。再次累得气喘吁吁。
“你还真是不死心。”申庚冷淡地说,他不逃也不还手,即使半具身体被打得稀巴烂,也咬紧牙关坚持着不吭一声,安静地等待着身体自动复原。
“我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慕行秋抬头看着申庚,全身是汗。脸色赤红,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但是他的目光的确缓和了一些,高涨的七情六欲需要体力的支撑,慕行秋让自己累得无力愤怒或是憎恨了。
只有这种时候。他脑子里尚未被完全夺走的理智才会重新显露出来,虽然它也疲惫不堪,却比七情六欲更坚韧一些。
“有趣的招数,好像有点用处。”申庚摸摸自己的脸,第一次对挨揍感到些微恼火,但这恼火还不足以让他失态。
“很有用。”慕行秋的疲惫状态保持不了太久,他的三枚修行丹以及拔魔洞的法术都在让他迅速复原,这是他控制不了的。唯一的手段就是继续打下去。
第三次殴打停止之后,申庚的终于有点忍耐不住了,但他仍能保持冷静。“你非得打我一个吗?换个人,或者打这些石头,到处都是,你永远也打不完。”
“不行,打别的东西……我、我使不出这么大的劲儿。”慕行秋的身体摇摇晃晃,像是喝醉的酒徒。赤红的脸也像,“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杀死二良?”
“我跟你说过……”
慕行秋冲上去又是一顿狠揍。他知道申庚的那一套说辞:强者与弱者、服从与叛逆、秩序与破坏……申庚有自己的准则,冷酷而强硬。不为任何人破例,即使是亲弟弟也不行,杀死二良只是他维护准则的一种手段。
没有结果的暴力永远不能酣畅淋漓,每揍一次申庚,慕行秋心中的怀念与愤慨就会增长一分,必须以更用力的拳头才能勉强压下去。
在短暂的冷静期,慕行秋会艰难地思考他为什么会来这里、该怎么出去。
“你保持冷静的手段是什么?存想吗?”慕行秋问。
“告诉你,你会停止打我吗?”申庚的忍耐快到极限了,他不怕拳脚带来的疼痛,只是受不了一遍遍的羞辱,可他不敢发怒,因为那会破坏他得之不易的平静。
“我不做任何保证,但你要是不说,我会打得更用力。”慕行秋说到做到,他真的恨极了申庚,在无遮之地,憎恨又被拔高了几倍,虽然他永远也打不死申庚,情绪因此也永远得不到宣泄,他还是乐此不疲。
“停!”又一次复原之后,申庚忍受不下去了,看来慕行秋真的会一遍又一遍地打下去,直到他们其中一个身魂分离进入无我之地,“我能在拔魔洞里保持冷静,因为我是无辜的。”
“你?无辜?”慕行秋已经累得连站立都困难,这时又被激起一股力量,冲上去还要打。
申庚抬起右臂,第一次做出抵抗的姿势,大声道:“我当然是无辜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都是为了道统,道统却因为愚蠢和短视而惩罚我。最终你不是成为道统的大敌了吗?我早就看出你是个隐患,道统为什么不允许我提前将你除掉?道统犯了错误,我无罪,我是无辜的!”
听到如此无耻的辩解,慕行秋气极反笑,可是没过一会,他突然心中一动,喃喃道:“没错,你真是无辜的,你是如此自私,从另一条路接近了自我圆满,你做的一切事情对你自己来说都是正确的。”
申庚沉默了一会,见慕行秋没有再冲上来拳打脚踢,冷冷地说:“看来你还不算太笨,昆沌也说我是罕见的自我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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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三章 无遮之地的存想
readx;有些人无私到愿意为他人献出一切,有些人自私到以为他人应该为自己献出一切,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都对“献出”处之坦然,视为理所应当的事情。
这两种人都极为罕见,绝大多数人处于两者之间,在无私与自私之间摆摆不定,就算是道士也不能脱出窠臼,不管他们在犯下罪行时多么的理直气壮,内心深处还是有一点惶恐、有一点自知错误的,正是这一点良知令他们在拔魔洞里备受煎熬,永远不得平静。
申庚是那极少数最为纯粹的自私者,心里没有半点良知,更不会有半点悔意,他只对未能如愿以偿感到愤恨,如果不是因为道士的记性太好,他甚至不会记得二良,那是他在少年时代杀死的一名不起眼凡人,不值得记载。
“所有道士都在追求自我圆满,而我不用追求就有。所以我能在无遮之地里存想,可惜这里没有天地灵气,存想只能让我安静,却不能提升内丹。”申庚略显得意,太久没有存想,又挨了那么多的揍,他的心境也有些波动。
“别撒谎。”慕行秋的拳头发痒,了解申庚保持平静的原因之后,更想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从不撒谎,这也是我被道统送进拔魔洞的原因之一。”申庚傲然道。
“哼,昆沌的原话是怎么说的?你的自我圆满只是近似而已,与真正的自我圆满背道而驰。”慕行秋尽量控制心中的冲动,寻找平静下来的方法,他必须如此,只有保持平静才能思考解救之道,否则的话他会与其他囚犯一样,逐渐成为纯粹的疯子。
“你偷取我的记忆!”申庚的目光变得阴郁,就像是他小时候邀请慕行秋加入自己的小团伙却遭到拒绝时的神情。
“你比我更清楚,弱者什么都不拥有,你的记忆就摆在那里任我取用,用得着‘偷取’吗?”慕行秋以强凌弱。心中觉得一阵畅快,他知道不能任由这种感觉发展,它很快就会成为另一种控制他的情绪。
申庚脸色铁青,慕行秋却已盘腿坐在数尺高的半空中。很久之后进入了存想状态。
“你也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吗?”申庚小声道,见慕行秋真的无知无觉,他的胆子又大了一些,“你必须像我一样真的无辜,才能心中无愧。慕行秋,你做不到。”
申庚围着慕行秋缓缓绕了一圈,几度想要出手,都强行忍住了,“为什么你会比我强这么多?我在拔魔洞里待了多久?已经几百年了吗?”
拔魔洞里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申庚不明白慕行秋为何比自己强大这么多,还以为他在外面修行了几百年。
“这不公平,拔魔洞里没法修行,我才会落后于他。”申庚忿忿地说,心境更加混乱。但他非常警觉,一发现自己快要失控,立刻离开慕行秋,飞到数里之外停下,反正无处可逃,他就坐在这里进入存想状态。
慕行秋很快就醒了,他的存想状态很浅,只能将澎湃的七情六欲压下去一点,他仍然感到焦躁不安,渴望见到飞溅的鲜血与碎裂的骨头。他默默地与这股冲动搏斗,将它强行压制下去,开始认真思考眼下的形势。
简单一点说,他真的是一败涂地。在无遮之地见不到念心科传人,即使见到了也未必有用,拔魔洞里没有天地灵气,根本没办法修行,这都是事前没有料到的意外。
平静下来的慕行秋不会就此认输,他飞到申庚面前。忍了又忍,没有再出手。存想状态能够更好地保护泥丸宫,可是面对第九层念心幻术,还是毫无抵抗之力,慕行秋能够直入申庚的脑海,随意查看里面的任何记忆。
慕行秋刚才看得不够仔细,他想弄明白昆沌为什么会对申庚说话。
申庚刚由无声之地进入无遮之地时,比慕行秋还要狂暴,他觉得道统和整个天下都对不起自己,愤怒地发出指责,嘴巴一刻不停,惹怒了其他囚徒,挨了不少打,他终于心生胆怯,到处逃亡,直到遇见了另一名囚徒,就是这个人告诉申庚:存想能够在无遮之地暂获平静。
申庚怀着“无辜”的坚定信念,一点点地达到了存想状态。
昆沌就是这时出现的,他在拔魔洞里消息闭塞,这些囚徒的记忆就是最重要的信息来源,他早已悄无声息地拿走了申庚的记忆,这时又对他的存想感到好奇了。
两人谈了很久,有关自我圆满只是一小部分内容。
看完这些记忆之后,慕行秋再也忍耐不住,一拳将正在存想的申庚打翻在地,申庚的半边身子被打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很快就被灰白色的石头吸收得一干二净。申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咬着牙等待身体复原。
“干嘛又打我?你的存想没成功吗?”
“是你将昆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慕行秋恨不得将申庚生吞活剥了。
直到遇见申庚之前,昆沌都在严格执行三祖制定的计划,在拔魔洞里专心炼体,静待镇魔钟传来魔种出世的信息,到时候他就能在九大至宝的共同助力之下离开此地,然后他将以奇兵的姿态彻底击败重新融合的魔族,等到天下太平,他会将历代道士积蓄的修行逐渐还给活着的道士,为道统塑造一大批强者,而不是唯他独尊。
申庚的极端自私却向昆沌指明了另一条道路。
拔魔洞里感受不到时间,昆沌通过一个又一个犯人计算时间长短,知道自己已经度过十几万年的岁月,不知为什么,魔魂竟然没有采取过任何行动,而愚蠢的魔种很难逃脱道统的镇压。
申庚只是自以为道统亏欠于他,昆沌产生这种想法的理由更充分一些,在长久的孤寂与折磨之中,昆沌大概早已准备好了“自我圆满”,所需要的只是一点将其点燃的火星。
申庚就是火星。
昆沌改变了三祖的计划,将它变成自己的野心。
这只是申庚的记忆,慕行秋还有一些疑惑,比如昆沌是怎么操控外面的道统灭绝念心科的?又是怎么将三祖遗骸炼成法器的?
即使没有申庚,昆沌早晚也会变得孤立自私,他获得的力量太强大,以至于不再需要其他人的协作,可申庚加速了这个过程,令整个世界促不及防,也让慕行秋不得不在绝境之中自愿进入拔魔洞。
在三祖的计划之中,拔魔洞里除了昆沌不该再有任何人,也不应该有时间,不知是哪一位祖师将拔魔洞改造成了监狱,令昆沌有了一条断断续续的信息渠道,能够计算出岁月,这大概是他生出憎恨与野心的最重要原因。
昆沌的炼体本应是万年一瞬,当他离开拔魔洞之后只会觉得物是人非,而不会产生强烈的被抛弃感,可一旦能够计算时间,拔魔洞的修行就是一瞬万年的折磨了。
慕行秋好不容易获得的一点平静又要消失,趁着心中还有一点理智,他再次坐下来存想,心潮起伏,好久才能屏除思绪。
再次睁开双眼之后,慕行秋看到申庚就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存想,他倒是有自知之明,逃不掉就干脆不逃了。
存想令时间变成混沌一片,慕行秋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刻钟、一天、一年……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他只知道一点:自己还没有身魂分离,那就是还没到十二年。
慕行秋这回取得的平静更坚实一些,没再狠揍申庚,不是不想,而是控制住了冲动。他飞上天空,一边飞行,一边施展念心幻术,寻找一名特定的犯人。
无遮之地的犯人共有三十多名,慕行秋只认得两个,一个是申庚,另一个是乱荆山道士风如晦,他要找的是后者。
风如晦比申庚早几年被关进拔魔洞,她没有那么自私,无法接近圆满之境,只能接受七情六欲的无尽折磨,可奇怪的是,就是她对申庚说存想能够暂获平静。
无遮之地没有边际,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一直飞下去,永无尽头,再一转身,很可能发现自己还在原地,它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地方。
用念心幻术查找高涨的情绪再容易不过,慕行秋立刻就在三十多名犯人当中认出了风如晦,没人像她那样沉陷情劫之中不可自拔。
风如晦跪坐在地面上,在年轻和苍老两副样貌之间变来变去,像是一条分辨不清周围环境的变色龙。她在给自己化妆,假装手中有胭脂,假装对面有一面镜子。
慕行秋在她面前站了好一会,风如晦才抬起头,显露出来的是苍老面容,脸上没有微笑,全是绝望与哀伤,“为什么我要当道士?为什么我不能像凡人一样拥有一段最普通的爱情?我的要求并不高,对不对?”
风如晦进入拔魔洞的时间不算太长,可她已经进入身魂分离的晚期,比其他犯人都要快。
在无遮之地,憎恨一个人很容易,同情之心同样召之即来,慕行秋不得不退到一边,再度进入存想。
风如晦没走,她根本不想动,整个人沉浸在自怨自艾的苦海中,眼前一会是她与庞山前宗师宁七卫的缠绵场景,一会是幻象破灭,她与曾经的恋人在山顶互相残杀。
慕行秋醒来之后直接拿走了风如晦的记忆,然后飞得远远的,风如晦的记忆非常散乱,慕行秋宁愿慢慢整理,也不想再看到她。
终于,他找到了相关的记忆,风如晦的灵光一闪竟然来自——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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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四章 变强的申庚
readx;在拔魔洞里,风如晦毫无抵抗之力,很早就坠入七情六欲的折磨之中,偶尔,她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这清醒极不寻常,那时的她会忘记自己的身份,神情冷漠得像是正常的高等道士,说的话也都莫名其妙。
申庚进入无遮之地不久就遇见了风如晦,非常巧,她正处于难得的清醒期,化为老妪形态,冷冷地看着新犯人,话却是说给自己听的,“魂魄也能修行吗?不可能,任何一位灯烛科道士都会这么说。你做到了?我不相信,你只是我的幻觉。你坐在那里像模像样地存想,你的内丹在哪里?没有内丹,何来修行?你是幻觉,要不你就是在演戏给我看,让我产生困惑……哦,你存想不是为了内丹,而是为了……获得平静,我能理解,平静多么难得啊,它就像沙漠里的水,越渴越是得不到……”
换一名犯人也不会将风如晦的这段疯话当真,他们都曾是了不起的道士,一进入拔魔洞就已试过存想,结果十几万年来没有一个人成功,全都身魂分离,最终进入无我之地。
申庚却当真了,原因有许多,比如他是新人,正处于挣扎期,比较容易相信任何说法,最关键的是,申庚真的认为自己无辜,坚信自己身负特殊的使命,命不该绝,尤其不应该死在拔魔洞里。
风如晦的清醒只维持了一小会,马上又进入悲伤的幻象之中,接受情爱反复破灭的煎熬。
申庚将这次偶遇当成了神秘的启示,更加确信自己命不该绝,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他成功进入了存想状态。
最让慕行秋意外的不是申庚的成功,而是风如晦的那番话,申庚多少受到拔魔洞的影响,唯一清晰的记忆是存想能够获得平静,慕行秋得到风如晦本人的记忆之后,才慢慢梳理出她当时具体说过什么。
风如晦每次清醒时说的话都差不多。所面对的交谈对象明显不在无遮之地。
芳芳在霜魂剑里一直保持着存想状态,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慕行秋非常肯定风如晦绝不在知情者之列,可她却能准确说出魂魄修行的事实。虽然她从来没提过名字,慕行秋却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别的魂魄在做同样的事情。
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神魂。
神魂曾在四个人体内存在过,依次是芳芳、风如晦、龙魔和杨清音,它的最后一个依附者是慕冬儿,为时短暂。第三十七代祖师方寻墨将它击散,从此神魂亡逸再无消息。
正在经历身魂分离之苦的风如晦,似乎与芳芳的魂魄取得了某种神奇的联系,这种联系甚至突破了拔魔洞的限制。
慕行秋再次检查风如晦混乱的记忆,没有更多所得,他回到风如晦身边,先做了一段存想,然后守在她身边,等她偶尔清醒的一刻。
在长久的等待过程中,慕行秋又一次想起芳芳说过的“力量本源”。他曾经专注于寻找这种东西,见识并体验过各种各样的法门之后,他发现自己离本源反而越来越远,妖术、五行法术、魔族法术、自然道法术、昆沌吸取的魔劫……彼此间天差地别,看不出任何共通之处。
遍寻无果之后慕行秋逐渐将力量本源封入记忆深处,风如晦的古怪行为将这段记忆又带回光明之中。
无遮之地里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慕行秋不知是第几次存想之后睁开双眼,终于赶上风如晦的清醒。说是清醒,其实只是暂时脱离拔魔洞的折磨,风如晦仍然对眼前的一切视而不见。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世界。
慕行秋施展幻术进入风如晦残破的泥丸宫,与她同视同感,这是记忆无法提供的经历。
风如晦眼前所见尽是单调的灰白色,与之相比。无遮之地的岩石就显得色彩鲜明了,在这个灰白色的世界里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形,像是女子,盘膝而坐,正在存想,人形没有开口。可是有一道清晰而严厉的命令传到风如晦的脑海中,要求她立刻开始修行。
风如晦就是在对这个人形说话,她根本不记得之前的事情,所以说出的话全都是重复的。
慕行秋退出风如晦的泥丸宫,终于确信那的确是芳芳的魂魄。
难道第三个计划开始有效果,芳芳的魂魄愿意帮助慕冬儿了?慕行秋心跳加快,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弄错了,风如晦第一次见到芳芳的魂魄不知是什么时候,但是肯定在他与左流英制定计划之前。
慕行秋再次陷入迷雾之中。
申庚悄悄飞来,站在慕行秋身后,突然开口道:“真是奇怪,你进入存想状态居然比我还快。”
“因为我比你更相信自己是无辜的。”慕行秋头也不回地说。
“嘿,那是因为我给你开辟出一条现成的道路。”申庚身形一闪,到了慕行秋对面数十步的地方,“我要和你斗法。”
“你真幸运,我现在没有揍你的愿望。”慕行秋脑海里翻来复去的还是芳芳与力量本源。
“事情由不得你。”申庚不知哪来的自信,迈开步子冲向慕行秋,双脚在岩石上踩得砰砰直响。
眨眼间,申庚已经到了近前,慕行秋仍不抬头,一拳击出,这一拳足以让申庚想起从前挨过的狠揍,应该能让他老实一会。
出乎慕行秋的意料,这一拳竟然没有击中。
在拳头击来的一瞬间,申庚的身体化成一团黑烟,烟雾散开,令拳头无物可击,反过来将慕行秋包裹住。
慕行秋只觉得后脑勺一凉,好像有一张血盆大口正在咬下来,光凭拳脚已经无法应对了,慕行秋反应极快,全身迸射出无数闪电,将黑烟逼开,却没有伤着目标。
明明没有还手之力的申庚,竟然能够躲开第九层幻术的进攻,又让慕行秋吃了一惊。
黑烟状的申庚停在半空中,千变万化,忽远忽近,无论慕行秋施展什么法术,他都能躲过去,只是没机会发起反击。
斗法持续的时间不长,两人都需要停下来存想,以维持情绪的平静。
“慕行秋,待会咱们再战。”申庚扔下一句话,恢复人形飞走了。
这场斗法对风如晦毫无影响,她在年轻与衰老之间来回变化,接受拔魔洞的处罚。
慕行秋的存想是被惊醒的,申庚对他发起了偷袭,黑烟变成一张狼似的大嘴,里面的利齿长达四五尺,一口就能将慕行秋当成老鼠整个吞下去。
慕行秋右手撑住狼嘴,左手发出一连串的法术,偷袭不成的申庚反而成为猎物,挨了三招法术就恢复了人形,又经受十多道法术,身躯四分五裂,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不停地发出哀嚎。
但他终归是不能被杀死的,慕行秋住手,对着迅速复原的申庚说:“你能修行了?谁在帮你,是昆沌吗?”
申庚的实力大幅上升,虽然不是慕行秋的对手,却足以与他一战。
“等着吧,斗法还没结束……”申庚转身向远处飞去。
慕行秋紧随其后,他必须找出原因。
申庚停下了,转身看了慕行秋一眼,什么也没说,立刻坐下存想。
慕行秋多等了一会,果然不出所料,申庚在存想时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进入他体内,不是天地灵气,也不是单纯的法术。
“昆沌,你又要玩什么把戏?”慕行秋大声问,他认得出来,进入申庚体内的是魔劫之力,它们现在只归昆沌一个人所有。
龙魔能够召引魔劫,甚至能够利用它们暂时提升修行境界,但是她留不住这股力量,等昆沌离开拔魔洞之后,她连召引也做不到了。
正是通过几乎用之不竭的魔劫之力,昆沌能够施展强大无比的法术,提升他周围所有人的修行速度,他向申庚体内注入的不是临时力量,而是在帮助他炼成更强大的内丹。
慕行秋的质问没有得到回应,他只好也进入存想状态。
慕行秋与申庚几乎同时睁开双眼,二话不说,立刻开打。申庚更从容一些,不像第一次那么保守,也不像第二次那么鲁莽,他在检查自己的力量有多强。
这次斗法慕行秋仍占上风,申庚被迫显出人形,挨了几道闪电。“我一定能打过你。”不得不进入存想之前,申庚变得信心十足,“我看出来了,你的内丹与法术都是旁门左道,而我修行的是正统道法,不,比正统道法还要更强一些,道与魔在我这里合二为一……”
申庚是一名纯正的魔道士,虽然从未被魔种侵袭,他却自觉自愿地产生魔念,甚至领悟了一些独特的法术,与道魔双方都有类似之处。
慕行秋就在这时心中一动,难道这一切都是芳芳给他的提示,告诉他魂魄也能修行,所以他应该抛却身体进入无我之地吗?
换个角度看,这更像是昆沌的诡计,他正期待着慕行秋快一点身魂分离。
在一个连时间流逝感都没有世界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幻,连精通念心幻术的慕行秋也分不清。
没等慕行秋进入存想,对面的申庚提前睁开双眼,神情有些木讷,“慕行秋,你还活着,很好,我是左流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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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五章 与祖师打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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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空荡荡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只香炉,除此之外一无所有,祖师昆沌更是无影无踪,左流英站在中央观察片刻,抬手在空中划了一圈,以无形的圆圈为中心,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房间摇摆,回声不断,左流英本人的衣袂也随之飘动。◎,
这是服日芒境界的法术,目的只有一个,令周围的一切无所遁形,爆炸过后不久,房间内各种隐藏之物6续显露出来,原来它没有表面上那么空荡,除了角落里的香炉,在靠近房顶的空中还飘着九件法器,正是道统的九大至宝。
但这不是真正的至宝,而是它们的法身,与祖师塔分出来的养神峰差不多,粗看上去,塔还是塔鼎还是鼎,在左流英眼里,差别却极为分明。
一条细细的光将九件法器连在一起。
房间里并不安静,声音来自角落里的那只香炉,从里面升起的青烟原本悄无声息,在法术的影响下,青烟的真相暴露出来,它由大量法术集合而成,色彩缤纷,声音更是嘈杂刺耳,足以令听者疯掉。
没多久,房间恢复原样,空荡而寂静,像是一间刚刚腾空的库房。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房门自开,庞山宗师杨延年迈步进来,现祖师不在,明显地愣了一下,看向左流英的目光更显复杂,他试图以神游的方式与左流英交流,这是高等道士常用的沟通方式,比单纯的语言提供的信息更为丰富更少生误解,但是左流英拒绝了,杨延年只好开口。
“九位宗师和各家道统需要一个解释。”
左流英转身,平淡地说:“我在顺其自然。”
“你所谓的自然……”
“我所谓的自然就是祖师,他是初代三祖安排的传人,拥有无法估量的强大力量,顺应祖师就是就是顺应自然。”
注神道士能够随时施法。即使是在存想的时候也能不自觉地施展法术,服月芒境界更进一层,耳目鼻舌之间任何时候都带有法术,低等道士需要运功才能使用的天目与常听力,他们时刻都在使用。
可服月芒境界的杨延年在这里什么异常也看不到听不到,在他眼里左流英越显普通,他越心惊。
“之前的那些传言呢?祖师想要灭绝包括道士在内的天下众生,九大至宝盗取历代道士的修行,还有昆沌祖师将三祖炼成了法器,就是他手里的那一剑一铃……据说你对这些传言都信以为真。”
“这些传言大都出自我口。它们比这座道统塔还要真实。”
左流英的平静令杨延年感到恼火,“我不相信这些传言,整个道统和天下众生都不相信,因为这对祖师没有任何意义和好处。可是你相信这些荒诞的说法,却仍然要顺应祖师,究竟是为什么?”
“顺其自然不只是顺应风和日丽,还得顺应狂风暴雨,如果只选无害的能控制的自然去顺应,所谓的顺其自然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什么是顺其自然。”杨延年的声音里显露出明显的怒意。
左流英摇摇头。“为什么你的道士之心会动摇?”
杨延年心中一惊,低头不语,对自己的失态感到不可思议,不只是他。自从左流英迈进道统塔之后,所有宗师的心境多多少少都起了一点波澜。
“你们是强者是尊者,从前的顺其自然就是顺应你们,现在有了更强者更尊者。你们不适应了。”左流英的指责不只针对杨延年,而是囊括了所有高等道士。
“我并非天生的宗师与服月芒道士,怎么会不适应比自己强大的道士?”
“因为多少年来道士们一直以为宗师就是尽头。祖师不过是九位宗师中的一位,你们共同做出决定,祖师知晓的秘密稍多一点,但是或早或晚,祖师总会先向宗师说明一切。昆沌祖师却是个例外,他对待宗师如同普通道士,什么也没对你们透露,现在不会,未来也不会。这就是你们的不适应,也是你们的道士之心动摇不安的原因。”
杨延年强忍怒火,开始后悔来见左流英了,但是身为庞山宗师,他没有选择,不得不承担起这项任务,他以为祖师会在这里,结果用祖师腔调对他说话的人却是左流英。
“你们不能顺其自然,自然也就不会顺应你们。”左流英简直是在教训杨延年,好像他是刚入门的初级弟子,“祖师施展了**术,道士们的修行与日俱增,就连塔外的散修也获益匪浅,可是九位宗师却没有享受到半点好处。”
怒火终于迸,杨延年的身躯骤然高大,几乎碰到房顶,须飞扬,道袍飘举,手中多了一柄法剑,面沉似水,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可这种状态仅仅持续了一瞬间,杨延年恢复正常身形,神情狼狈,尚未交手他就如遭重创,“我这是怎么了?我……你说得没错,我们没有顺应祖师,表面上遵从,暗地里却心存怀疑,甚至……甚至拉拢道士,想要反对祖师……我究竟是怎么了?”
杨延年原本就不是左流英的对手,心境一溃,更是输了一大截,但他毕竟是服月芒道士,一现不对,立刻终止施法。
“如果……你是对的,顺应祖师岂不是自寻死路?”杨延年还是无法理解左流英的做法,他明明是最反对祖师的人,却比任何道士都要自觉地“顺应祖师”。
“前方并无生路,何来的自寻死路?生死存亡皆在祖师一念之间,我要顺应这一念。”左流英指着角落里的香炉,“我与祖师打了个赌,他说我有进无退,顺应他的大道之后会一直走下去,永远不会再入旁门左道。”
杨延年马上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前的道统只有服月芒境界,你见前方路有尽头,所以退出道统另寻它途,祖师大道无尽,他相信你永远也走不到头,所以会一直走下去。”
左流英点点头。
“那你对祖师说了什么?”杨延年羞愧渐消,敬意陡生,再不当左流英是一名回归道统的落魄道士。
“我说‘我进得去也出得来’。”
杨延年向左流英施以道统之礼,直起身子问道:“若有宗师达到服日芒境界,真的可以拿回至宝重返道山吗?”
“没错。”
杨延年退出房间,甚至没问这个决定来自于谁:顺应祖师之道的左流英,说出来的一切自然也是祖师的意思。
房门没有关闭,左流英站在原处默默等待。
杨延年之后,另外八位宗师轮流进入房间,每个人的反应都不相同:乱荆山宗师只是在门口看了一眼就离开了;鸿山宗师走进来,凝视片刻,施礼之后退出,什么也没问;望山宗师盯得更久一些,最后躬身退出,同样一言不;召山宗师出一道法术,绕行房间半圈,立刻收法退避;棋山宗师径直走到香炉近前,离开时额头渗汗脚步虚浮,像是受到了严厉的斥责;万第山宗师大笑数声,摇摇头,转身走了。
有两位宗师不肯认输,一位是星山宗师赵处野,他是戒律科大执法师,怎么都觉得左流英行为异常,对祖师的消失更是疑虑重重,“祖师去哪了?”他要问个清楚。
左流英不答。
“就算祖师不在,也轮不到你做主,除非祖师有过交待,你有祖师旨意吗?”赵处野逼问不休。
左流英的回答是弹出一指,赵处野早已做好准备,全身法力蓄势待,多道法术已在绛宫内徘徊,只等他念头一动。
施法的念头一直没动,赵处野突然现自己已经站在门外,他想施法,左流英却变得极为遥远,远到法术都够不到,一旦放松警惕,左流英又会变得近在眼前。
这是五行之水幻术,用在凡人或者低等道士身上才有奇效,用来对付服月芒道士通常无效,即使是服日芒境界的水幻术也不行,赵处野对这件怪事只能找出唯一的解释:左流英不只是服日芒,他在房间里还得到了祖师的帮助。
赵处野向左流英施礼,终于承认他的地位,虽然这地位无名无份,却确定无疑来自祖师的安排。
牙山宗师申藏器最后一个拜访,没有走进房间,就站在门口,过了一会笑道:“庞山复兴有望,左道友功劳不小。”
申藏器离开的时候没有施礼。
房门仍然没有关闭,自从左流英入住之后,白门就一直开放,任何一名道士都能走进来,但是除了宗师,极少有人这么做,却有不少人在门口逡巡,观察左流英一举一动,结果却都失望而去。
整整二十一天,左流英站在原地几乎不动,偶尔挥下手臂,最有耐心的人等不到变化,境界最高的道士看不出法术的迹象,道统塔独立于皇京,房间与左流英则独立于道统塔。
这天傍晚,庞山道士沈昊站在了门外,这是他第一次来,别的道士大都是出于好奇过来观看,他是真的有点事情想说。
沈昊没有走进房间,不是不能,而是觉得自己不够资格,“辛幼陶和小青桃带着一批人离开皇京,听说辛幼陶曾去拜访过你,我想知道,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吗?”
左流英就在这时抬起右手,似乎抓住了什么,“沈昊,是我召你而来。告诉我,慕行秋能承受多大的打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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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六章 临机决断
readx;沈昊从来没有如此迷茫过,他自认为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可是最近一段时间里却一点主见都没有,只觉得周围发生的事情全都难以理解:新祖师处处可疑;宗师出尔反尔,先是拉拢他一块反对祖师,几个月过去,却是不了了之;左流英更是令人无从捉摸,竟然成为祖师的代言人。
道统本该透明如水晶、厚重如大地,现在却更像是云雾缭绕的奇峰,高则高矣,却让人看不透。
最让沈昊费解的是,绝大多数道士对此竟然无动于衷,他们还跟从前一样专心存想,对修行进展颇为满意,对祖师更是感激不尽,在他们眼中,道统即将迎来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沈昊做不到,他甚至无心修行,内丹一直没有得到提升。
“告诉我,慕行秋能承受多大的打击?”
现在,他站在左流英对面,被要求回答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他还活着?”沈昊心中突然感到一阵轻松,正是在这种迷茫的时期,他分外怀念从前的好友。
“拔魔洞里没有生与死。”左流英说。
沈昊想了一会,抬头道:“我脑中的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中,有必要非得说出来吗?”
“记忆并非一个人的全部,临机决断更能显露真实面貌,许多人只是没有这个机会而已。”
沈昊不觉得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算什么临机决断,微微皱眉道:“宁折不弯,慕行秋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你说他能承受多大的打击?只要不死,他就不会在任何打击下屈服。”
左流英点点头,“我要给你安排一项任务。”
沈昊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是庞山道士……你说吧,我会去做。”
“去把辛幼陶和裴淑容的人头取回来。”
“什么?”沈昊大惊,“他们二人何罪之有?”
“他们拒绝回归道统,此其罪一。他们将去投奔望山的杨清音,此其罪二,有这两条就够了。”
沈昊坚定地摇头,“这两条都不是罪行。祖师从来没说过当过道士的人必须回归道统,杨清音也不是道统的敌人,投奔她是辛幼陶和小青桃的自由,而且……他们离开皇京不是你的主意吗?”
“我不会给辛幼陶这种人出主意。”左流英顿了一下,“是否回归道统乃是一次考验。如今考验已经结束,拒不回归即为罪。现在的望山是妖族的地盘,杨清音与妖族勾结的迹象非常明显,明日天一亮,道统和圣符皇朝将同时宣布五大妖王的名单,杨清音自称灵王,名列其中。所以,等你追上辛、裴二人的时候,他们即已犯下不可赦之罪。”
沈昊难以置信地看着左流英,即使祖师真要灭绝众生。他也不会如此惊讶与意外,“你……你……”他有许多疑惑要问,最后全都放弃了,再次摇头,更加坚定,“如果我能骗过你的话,我会假装同意,可我没这个本事,所以我只能拒绝。”
“你拒绝?”
“我拒绝这项任务,我不会去杀无辜的朋友。这就是我的回答,你可以随意处置我,但我的决定不会改变,或许这才是你说的临机决断吧?”
“你还有选择:明天入夜之前。你若带回辛裴二人的头颅,心劫自解,修行从此一帆风顺,你若带不回来,拔魔洞就是你的归宿。”
沈昊两步迈进房间,横眉立目。“残杀同道、勾结妖魔、祸害凡世,三项罪名我犯了哪一项,你要关我进拔魔洞?”
“从现在开始,拔魔增加第四罪:违背祖师旨意。”左流英平淡地说。
沈昊真想扑上去狠狠打上一拳,可他知道那没有用,他连左流英的衣角都碰不着,“你不是祖师。”
两人对视了一会,沈昊转身走出房间,那已经不是他认识的左流英,更像是一名冷酷无情的入魔者。
左流英的右手仍然举过头顶,像是在抓着什么,目光却转向角落里的香炉,“当然,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可这对你并无坏处。”
左流英收回右臂,摊开手掌,一开始手心里什么也没有,慢慢多出一个铜葫芦,这是真正的拔魔洞,而不是飘在半空中的法身。
“慕行秋,你还活着,很好,我是左流英。”他对铜葫芦说。
拔魔洞里的慕行秋就在这时从申庚嘴里听到这句话,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在无遮之地,发生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不是杀死昆沌要来救我吧?”
慕行秋的语气里带着嘲讽,他不可能完全挡住拔魔洞的影响,所谓的安静只是让他勉强能够控制住心中澎湃的情绪而已。
“你没猜错。”
“那我接着猜,你回归道统投靠昆沌了,对吧?”
“没错。”
“咱们当初一块制定计划的时候我还想,算无遗策的左流英要做点什么呢?与昆沌斗一次法就结束了吗?我早该想到的。”
“想到了也没用,你我二人的选择都是必然的结果,你只能进拔魔洞,我只能投靠昆沌。”
“或许反过来也行。”慕行秋还没有进行存想,心情不是特别好。
“不行,我挡不住拔魔洞的法术,你也无法取信于昆沌。”
“一派胡言!”慕行秋怒声叫道,“不要再装作无所不知了,左流英,拔魔洞里的情况跟你想象得根本不一样,想找到念心科传人必须先经历身魂分离,然后以残魂进入无我之地,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意味着你要么拿不到念心幻术的法门,要么拿到了却不能修炼。”
慕行秋大笑,此时此刻,他对左流英的恨意不比对申庚更少,又想冲上去将那具身躯撕个粉碎,他强行忍住,盘膝坐在半空中,准备进入存想,“其实这没什么,整个世界都归昆沌所有,我又何必在意一个左流英?有什么招,你尽管施展出来吧,我接得住。”
“那就好。阻风山万子圣母、望山杨清音、野林镇异史君、舍身国新王、南海元骑鲸并称五大妖王,是人类最大的威胁,十年之内他们将被一一消灭,从者皆杀,为首者将被送进拔魔洞,无论他们是不是道士。”
“杨清音……”慕行秋只注意到这一个名字。
“昆沌亲自去望山对付那一小群人了,他不喜欢偶然,慕冬儿和霜魂剑引发意外的可能最高,所以他要最先剪除。”
“谢谢。”慕行秋说,闭眼存想,对左流英的恨意突然间消失无踪。
左流英的法术退出拔魔洞,申庚一无所知,仍处于存想状态。
站在房间中央的左流英轻轻叹了口气,慕行秋大概是唯一能准确理解他现在状况的人,“奴仆三心二意、部属更在意回报、忠诚者总会懈怠,只有敌人才是最好的帮手,他们永不疲倦,尽一切努力不犯错。”
左流英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是说给谁听的,他默默地计算时间,再过几天,他就可以按照约定去探望曾拂与麒麟了。
左流英施法进入拔魔洞的时候,沈昊正在快速飞往城外,既然左流英没有限制他的行动,他就得做点什么。
春天到了,积雪半融,空气中混杂着冷热两种气息,沈昊无心感受,在夜色中越飞越快,终于在后半夜追上那一队离开皇京的人。
队伍不大,只有不到一百人,大都是符箓师,修士寥寥无几,他们从祖师的法术中获益更多,自然轻易不愿离开。
辛幼陶拜访左流英之后想了很久,最后他破天荒地决定破一次例:遵从直觉而不是事前制定完整的计划。
他的直觉就是远离皇京和昆沌,越远越好,由于没什么准备,他能带走的只有小青桃和一队对他忠心耿耿的符箓师。
十辆飞行马车带着他们一路向北,最好能直接到达望山,如果不能,辛幼陶也希望离皇京远一点。
殿后的马车发出警示,辛幼陶和小青桃飞到空中,远远望见沈昊,辛幼陶笑了,命令符箓师取消警示,“我已经向你告别过了,你这样追上来,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沈昊飞到辛幼陶面前,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因为直到这时他心里还在犹豫,一个声音不停地提醒他:左流英不会开玩笑,真的会将他关进拔魔洞,这一切都值得吗?
见到辛幼陶和小青桃一刹那,沈昊终于有了肯定的答案。
“不要去望山,来不及。”沈昊说。
“发生什么事了?”辛幼陶看出沈昊神情不对,收起脸上的笑容。
“道统和圣符皇朝即将宣布你们两人有罪,望山太远,你们赶不到,去野林镇吧,据我所知,道统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进攻那里。”
“有罪?什么罪?”辛幼陶吃惊地瞪大眼睛。
“这不重要,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规则。用你们最快的速度去野林镇,留在那里,然后……”沈昊点下头,转身飞走了,他不知道“然后”的事情,也不想待得太久,让自己的坚定再次发生动摇。
“沈昊这是怎么了?”辛幼陶莫名其妙,过去的几个月里他与沈昊经常见面,恢复了友情,因此才会向他告别,结果却引来一次奇怪的送行,“我还想再次拜托他照顾熏后呢。”
“听他的话,赶快去野林镇吧。”小青桃感受更多的是紧张。
沈昊飞往皇京,他不想束手待毙,也不想就这么叛逃道统,他还是道士,要以自己的方式面对左流英的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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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七章 考验众生
readx;皇京陷入一场分裂,家中、街头、商铺、官署、军营……到处都有人面红耳赤地争论,双方通常是亲人、朋友、街坊、同僚,这时却为一件事各执己见,这件事可不小,像是晴天霹雳,一大早响在了皇京上空。
先是朝廷颁布慈皇御旨,历数龙宾会首席大符箓师辛幼陶和修士团统帅裴淑容的罪状,共达十项之多,总之两人罪大恶极,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这道御旨宣布之后立刻炸了锅,辛大符箓师、裴帅与半年前被祖师亲手送进拔魔洞的慕行秋可不一样,名声传播,积淀多年,就连刚会说话的孩子也知道他们二人是朝中的支柱、皇朝的英雄,多次从重大危机中挽救人类。
随后道统塔里也传出消息,正式宣布所有未回归道统的道士都是背叛者,辛幼陶和裴淑容都在此列。
这条消息在塔外倒是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凡人无论多么崇敬祖师与道统,日常生活还是与官府的联系更多,慈皇与辛幼陶是亲戚,此番反目成仇实在太出人意料。
皇京的分裂将持续很长时间,并且逐渐向各地扩展。沈昊午时回城,城内的争论才刚刚开始不久,热火朝天,分裂的迹象却不明显,当时大家最关注的问题是辛大符箓师与裴师是不辞而别还是已向慈皇说明情况。
沈昊先去了一趟皇宫,打听到熏后暂时并未受到牵连之后,马上飞回道统塔。
塔内也发生了争执,高等道士无论心里怎么想都不会表露出来,低等道士就没有那么沉着了,第一层塔的数座大厅里挤满了困惑的年轻道士,互相询问“叛道令”到底是谁下达的?祖师真的知情吗?
在人群中,一名道士尤为引人注目,他来自鸿山,名叫甘知味,五个月前回归道统。七天前才刚刚在祖师的帮助下重铸内丹,令人惊讶的是,他从前只是一名餐霞道士,脱离道统并吐出内丹的这些年。他的境界竟然达到了星落六重,比留在鸿山的同门弟子们进展都要快。
不只是他,二十来名自称为豢兽师的回归道士境界都很高,一少半是星落,剩下的是吞烟。
但大家都觉得他们占了便宜。以旁门左道将内丹修到极高的境界,其实都是虚的,与道统内丹根本无法比拟,祖师却不问差异,仍然赐与他们同境界的内丹,实在过于宽容了。
不管怎么说,甘知味现在是鸿山星落道士了,心境却一点也不像,此时正激昂慷慨地向众多道士演讲,坚称“叛道令”不可能是祖师下达的。必定是左流英矫旨。
沈昊站在门口听了一会,附近的一名道士小声说:“他哥哥甘知泉拒绝回归道统,所以他这么激动。”另一名道士更小声地说:“豢兽道士得到的好处还不够多吗?”
这就是甘知味得到的回应,大多数道士觉得“叛道令”有一点过分,但也不算大错,回归道士们实在没必要如此愤慨,他们得到的利益已经够多了。
沈昊往上层走去,在第三层塔遇见了乱荆山道士白倾,两人正常结缘、斩缘,此时的关系就是普通的熟人。互相客气地施礼,谁也没说什么。继续向上行走的时候,沈昊却觉得有几分失落,希望能与白倾多说几句话。可他没有回头,将这股情绪当成道心不稳的表现,默默地压了下去。
第五层塔有许多小房间,供各科道士演练法术,平时都是关闭的,今天却敞开门户。也有道士三五成群地互相议论,比一层塔更安静一些,只见嘴唇翕动,很难听见他们在说什么。
沈昊也没有在此停留,他的问题是这些道士解决不了的。
在第七层塔,沈昊敲响了庞山宗师的房门。
宗师的房间与普通道士没有多少区别,只是摆设的法器稍多几件,当然,每一件都很强大,是普通道士可望而不可即的。
杨延年正在存想修行,房门自动打开,沈昊迈步进屋,站在门口等候。服月芒道士的存想可能长达几个月,沈昊不知道自己能否等到宗师睁开眼睛。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杨延年醒来,用深邃的目光盯着拜访者,似乎已经知道他为何而来,却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沈昊觉得宗师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很快他明白过来,坐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半年前对祖师心存怀疑的那个杨延年。
杨延年又能修行了,每一日每一时都能感觉到进展,他相信只要抓住这次机会,自己肯定能够达到服日芒境界。时间珍贵,他肯睁开双眼接待沈昊,是因为欠对方一个解释。
“道士有时候会感到迷惑,那是因为我们站得还不够高。沈昊,我给过你错误的信息,忘掉它们吧。左流英说得没错,从今以后只有道统没有九山,祖师在考验众生,通过者方能直达巅峰。境界越高通过考验越难,左流英是第一个通过的,我们必须迎头赶上。”
沈昊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失落,长叹一声,“这还是道统吗?道士的职责是斩妖除魔、保护众生,什么时候变成考验众生了?我一直相信道统,就算道统整体退隐的时候,我也坚信道统肯定会在最危急的时刻返回世间,彻底击败妖魔,拯救众生于水火之中。”
“那你应该继续相信道统。沈昊,妖魔是水火,平庸也是,祖师正在从更大更深的水火之中拯救众生。”
“就是不停的修行吗?强者更强,弱者则被甩在后头,任其自生自灭?”
杨延年的目光稍露严厉,“一直以来道统都是这么做的,连你也不例外。”
沈昊无法反驳,的确,在拯救众多凡人性命与斩杀一只妖魔之间,他肯定会选择后者,在野林镇他甚至能以可有可无的冷淡态度对待从前的亲人。
“祖师太强大了。”沈昊终于发现了原因,“凡人能抛弃几名亲人,将军能抛弃一支军队、一座城池,帝王能抛弃半壁江山和千百万臣民,道统能抛弃一两家道统和大部分人类,可手里总得留下一点,因为大家都需要所谓的弱者,鄙视他们,瞧不起他们,却不能完全失去他们。”
沈昊向门外退去,真相如此清晰地摆在面前,以至于他纳闷自己从前怎么会没有看穿,“祖师太强大了,强到可以抛弃一切,不只是人类,还有道统。”
杨延年也终于明白这名弟子不可拯救,“所以自保的唯一方法就是修行,让自己能够接近祖师的实力,左流英这么做,以后大家都要这么做,所以说这是祖师的考验。”
沈昊向宗师施以道统之礼,抬起头时房门已经关上了。
沈昊也试着存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努力,希望能追上道统的步伐,他感觉到了充盈于塔内的强**术,比塔外更纯粹更浓郁,对提升内丹必定大有好处,就这么一小会,内丹的转速就已悄然加快。
“如果某一天祖师收回法术……”沈昊轻声说了一句。
“那是早晚的事。”另一个声音回道。
沈昊转过身,看到牙山宗师申藏器站在十几步之外,宗师们都在抓紧时间修行,只有他还在外面闲逛。
“祖师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沈昊问,不在意对方是谁。
“这不是很明显吗?一种考验,相信祖师、忠于祖师的人才能心无挂碍,才能从修行当中得到好处,反过来,那些修行停滞甚至无法静心存想的……”
“就是怀疑者、背叛者。”沈昊又叹了口气,“这么说叛道令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被宣布为背叛者的道士会越来越多。你为什么不去修行?”
“因为左流英。我可以相信祖师,但我不相信左流英,牙山与他的恩怨太多,我放不下。”
一位服月芒境界的宗师居然放不下几段恩怨,沈昊感到意外,“你在拿自己的性命和牙山的未来冒险。”
“既然冒险,那就越大越好,我要带着牙山道士去望山寻找祖师,左流英能做到的事情我也能,祖师会需要我。‘进得去出得来’,嘿,左流英还真是一位奇才,竟然用这种方法解除了心劫,直接由反对者变成了忠诚者,我佩服他,但我绝不相信他。我欢迎牙山以外的道士跟我一块走,怎么样?”
沈昊摇摇头,“咱们并非一路人。”
申藏器想当另一个左流英,沈昊当然不会加入。
牙山宗师笑了一声,转过身消失了。
沈昊望向周围的几道门,他原想从宗师们这里得到帮助,或许能与左流英一拼,现在希望彻底破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绝不会加入申藏器的队伍,也不想逃亡,他和辛幼陶、小青桃不一样,任何时候他都是一名正统的道士。
“难道只剩下我一个人还记得从前的道统是什么样子?”沈昊迈步向第八层走去,用不着等到天黑,他想,现在就可以接受惩罚,慕行秋敢向祖师挑战自愿进入拔魔洞,他也能。
站在白门以外,看着里面一动不动的左流英,沈昊两只细长的眼睛又露出小时候才有的凶光,扬起手中的察形之镜,狠狠地砸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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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八章 今日之拔魔
readx;察形之镜从沈昊手中飞出,暴发出强烈的红光,仿佛天降陨石一般砸向房间里的左流英,沈昊右手召出法剑,左手捏法诀,低低地喝了一声,这一声毫无意义,只是他拼尽全力时的习惯。
他知道自己绝非左流英的对手,可若是在被关进拔魔洞之前不出手打上一架,他会一直后悔,连魂魄都不得安宁。
左流英右手负在身后,左臂前伸,手掌冲着门口,没有使用任何法诀,五指张开,察形之镜骤然停止,漂在他身前七尺的半空中,缓缓地旋转,红光吞吐不定。
沈昊重重地哼了一声,激发出更多的潜力,身体微微摇晃,腹腔像是一面皮鼓,发出砰砰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响亮,甚至震得整座塔都跟着颤动不已。
察形之镜仍然停在原处,红光暴长时更加盛大,萎缩时却也更加暗淡。
塔身的颤动引来了大批道士,九位宗师和其他服月芒道士却一位也没出现,昆沌刚刚取得祖师之位的时候,他们接受得最为勉强,一旦被说服,心境却最为坚定,塔内塔外再多的混乱也不能干扰他们的修行。
道统共有两万多名道士,一多半跑到第八层,无论来多少人,这里都不显拥挤,人人都能找到位置。如果有凡人站在塔中向上望去,会感到不可思议:想看大,第八层塔会在他眼中膨胀得跟山一样,足以容纳更多的道士;想看小,塔身不变,道士们变得跟米粒一样。
道士们早已习惯道统塔的神奇,就连凝丹不久还不会飞行的小道士也不觉得异常。
沈昊腹内发出的响声越来越宏大,道士们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明所以,却没有人发问。
沈昊的法力快要衰竭了,他收回一部分法术,大声道:“诸位道友。我是庞山戒律科道士沈昊,左流英命令我夺取庞山前道士辛幼陶和裴淑容的首级,唯一的理由就是他们两人拒绝回归道统。我拒绝了,因为他们两个是我的朋友。还因为左流英的命令明显违背道统戒律。诸位道友,请想一想道士的职责,请想一想你们当初为什么要当道士,咱们以斩妖除魔为己任,刻苦修行不是为了斩杀同道!”
沈昊一直没有察觉到左流英的攻势。于是又收回一点法力,用更高的声音说:“拔魔洞从前专门关押犯下重罪的道士,现在它要收纳违背命令者了。诸位道友,这只是一个开始,全体道士都将成为左流英的奴隶!”
沈昊尽量不提祖师,其他人震惊之余最先想到的解决之道就是祖师,“祖师人呢?左流英凭什么发号施令?”“就算是祖师的命令,道士也有拒绝的权利吧,从前是这样的……”
不是每个人都被沈昊说动,有人大声驳道:“当年你不是跟大家一块围剿过入魔道士吗?辛幼陶和裴淑容就在被围剿之列。现在怎么又抗命不遵了?”
议论声四起,沈昊无意争取众人的支持,只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当成罪人关进拔魔洞,“斩妖除魔!”他大声喊道,将大部分法力都收了回来,“道士的力量只能用于斩妖除魔,入魔者可斩,摆脱魔念者不可杀!这是道士必须遵守的界线。”
左流英就让沈昊说下去,既不反驳,也不阻止他开口。
鸿山道士甘知味站了出来。他在一层塔中呼吁已久,却一直没有取得多少支持,沈昊的话一下子打动了他,“没错。所谓的叛道令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拒绝回归道统的人既非妖也非魔,如果他们勾结妖魔,那就在战场上决一死战,他们已经退出道统,何来‘叛道’一说?”
察形之镜突然退出房间,悬在沈昊头顶。这是他的法器,有他的印记,却在最紧要的关头背叛旧主。
左流英身后有九大至宝支持,其中的洗剑池能够轻易地除去法器印记。
察形之镜分出两道红光,分别指向沈昊和甘知味的头顶。
左流英终于开口:“大道至简,修行只有一途,祖师施法泽润众生,只有一种人难以获益——心存怀疑则意志不坚,意志不坚则修行停滞,修行停滞则易生乱心。祖师之法遍照道统,诸位只要全心全意相信祖师,修行绝无停滞之理,反之则意味着叛念已生。诸位要明白,今日之拔魔即是它日之除魔,未来虽未生,却已清晰展示在祖师眼中。此两人未来当成魔,我奉祖师之命,要将其连根斩除。”
这番话一出,众道士无不大吃一惊,从前,修行进展的快慢全是个人的私事,现在竟然成为罪名,而且还是未来的罪。
不过在互相打量之后,大多数道士都沉默了,因为他们都不在修行停滞之列,在祖师法术的影响之下,修行变得容易了,这种时候还停滞不前的道士,似乎的确有点古怪。
“我的修行停滞不前,难道未来也会成魔?”一个声音问道。
所有目光都转过去,沈昊也一样,吃惊地看到了自己的结缘对象——乱荆山道士白倾。
“三个月前我的修行就已停滞,祖师的法术对我好像没用了,可我没怀疑过祖师,也没想过违背祖师的任何命令,更不会背叛道统,我相信这只是一个小小道劫,我能度过去,他们两人也能。”白倾走出人群,指着被红光定住的沈昊与甘知味,“道统已经不允许道士遇劫了吗?那可不是……”
白倾话未说完,第三道红光射来,她一下子说不出话了,愤怒地盯着房间里的左流英。
“祖师已消除所有道劫,修行停滞只有一个原因——心存疑虑、暗藏魔念。”左流英说。
轰的一声,道士们议论纷纷,不敢相信道统真会做出这样的规定。没多久,议论声消失了,大多数人仍然沉默,因为现在的修行太顺利了,道劫似乎真的永远也不会在正常道士心中产生。
“我的修行停滞。”
“我也是。”
……
并非所有道士都保持沉默,越来越多的道士站出来,公开承认自己的修行没有进展,大都是吞烟以下的低等道士。像沈昊和甘知味这样的注神道士寥寥无几。
围观的道士看出了区别,“瞧见了吗?正常修行上来的高等道士都没事,沈昊他们走的是旁门左道……”
沈昊的境界是以九大至宝提升上来的,甘知味以炼兽之法进入注神境界。皆非道统正途。
看出这一点,多数道士更沉默了,不管左流英的做法是否真的秉承了祖师的意图,他的确以一种最简单的方式找出了“不同寻常”的道士。
不同寻常是个含糊的词,用在沈昊和甘知味身上有效。转到白倾这里就有点勉强了,她是乱荆山道士,一直以来都很正常,可是人们一旦看出“区别”,就总能找到理由:白倾曾经与沈昊结缘,她明显没有完全斩除,这是不应该的,也是不正常的。
那些反向证据却没人注意,比如大多数豢兽师都没事,他们没追随甘知味。而是非常肯定地自称重炼内丹以来修行进展极为顺利。其他回归道士也都提前完成重炼内丹,更是断然否认自己有何异常。
站出来承认修行停滞的道士达到了二百多名,对道统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左流英似乎还不满意,察形之镜分出红光将他们都定在原地,这时又分出更多红光,像是满怀恶意的野兽,狠狠地盯着周围的道士,要从中拣出更多的猎物。
“左流英,你休想得逞。牙山不会上你的当!我们要去见祖师,亲自问个明白!”塔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牙山宗师申藏器……”有人认出了这个声音,然后更多道士惊讶地发现周围的牙山道士非常少。
站在窗口的道士指向外面,喊道:“牙山叛逃……牙山道士都走了。正向城外飞去!”
“道统不是任何人想走就走的地方。”左流英说。
道统塔突然晃了一下,左流英的房间光芒万丈,吸气和餐霞道士顿觉刺眼,扭头不敢迎视,吞烟和星落道士看到了光芒掩饰的法器。
“九大至宝!”
道统九件最重要的法器正围着左流英快速旋转,谁也没认出来只这是它们的法身。不过至宝的法身威力同样不可小觑。
光芒消失,近两千名已经飞出皇京的牙山道士又被拽回道统塔内。
申藏器后悔自己临走时的那一声了,可他还是不服气,“左流英,你才是最大的叛徒!祖师……”
“祖师遍照天下,他能看清你,也能看清我。”这是左流英唯一的回答。
察形之镜红光四射,将所有承认修行停滞的道士以及申藏器收进了葫芦状的拔魔洞,幸存的牙山道士惊恐万状,七嘴八舌地表示自己是被迫的,修行完全没问题。
察形之镜在众人头顶飞了一圈,又收进近四百名牙山道士,然后红光消失,掉在了地上,左流英对这次“拔魔”没给出任何理由。
聚集在第八层的道士们仓皇离去,还没回到住处,就将那些被关进拔魔洞的道士忘在脑后,开始准备专心存想了。
面前再无其他人,左流英目光转向角落里的香炉,“很快,道统内部就不会再有‘偶然’发生了。”
香炉里升起的青烟摇晃了两下,似乎很满意。
左流英对自己的行为毫不在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这几天快点过去,他好去探望曾拂与麒麟,那个被曾拂称为“家”的地方,如今对他具有极其强大的吸引力。
除此之外,他再没有任何念头,与他冷酷无情的面容完全相符,就连遍照人心的昆沌也不能在这片荒芜的脑海中找到任何不利于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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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三十九章 新来的囚犯
readx;慕行秋与申庚的战斗越来越艰难。
龙魔能召引魔劫却留不住这股力量,只能暂时借用,顶多一个时辰就会消散,昆沌才是它们的真正主人,通过九大至宝的帮助,他能强行提高申庚的内丹境界,永久不变。
提升内丹的滋味可不太好受,初期,申庚只靠存想就能取得进展,而且速度非常快,可是达到注神境界之后,修行速度开始下降,痛感却直线上升,原本他的身体受损之会很快就能复原,现在伤口却一直不消。
这些伤口都是自己出现的,由细小的裂口开始,逐渐裂得越来越大,皮开肉绽,却极少有血流出。伤口数量也在慢慢增加,先从脸部开始,然后向四肢漫延。
慕行秋和申庚都知道其中的原因,昆沌能以法力与法器提升内丹,但是也有限度,那就是被提升者的身体必须能承受得住,申庚的体质只能容纳星落七重的内丹,再高一些就会遍体鳞伤。
炼体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自我苦练,一种是依靠外力淬炼,慕行秋走的是前一条路,极少有道士像他这样将炼体当成日常修行功课,比存想的时间还长,昆沌走的是后一条路,耗时漫长,还要有九大至宝随时保护。
申庚两样都不沾,昆沌也无意帮他提升体质,道统祖师的目的很简单,利用申庚打击慕行秋,根本不在乎这个傀儡战后的死活。
申庚也不在乎,他只想击败慕行秋,哪怕一次也行,即使因此身魂分离也在所不惜。
慕行秋得不到任何外力协助,在无遮之地,他的境界永远止步于服月芒六重,最为不利的是,他仍然需要时时存想以获取平静,申庚的存想次数却在逐渐减少,他已经被获胜的渴望完全占据。不需要再保持平静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慕行秋转攻为守,又转守为跑,以强大的幻术隐藏行迹。以便安心存想。这是一场赛跑,双方的获胜标准却不一样:对申庚来说,他想复仇,想将慕行秋打得粉身碎骨;对慕行秋来说,最大的胜利就是保住难得的平静。然后等待对方身魂分离进入无我之地。
申庚与无遮之地的疯子越来越像,如一股狂风在灰白色的地面上呼啸而过,嘴里大叫大嚷,他恨所有人,从道士到凡人、从人类到妖族都是他在疯狂状态下想要消灭的对象,所有这些憎恨全都集中在慕行秋一个人身上。
无遮之地是个奇异的地方,时大时小,慕行秋并不总能躲过申庚,一旦撞上就只好大战一场,两人势均力敌。出手都不留情,每次战斗都会毁掉大片区域,灰白色的地面像冰一样碎裂,像海浪一样翻涌。凑巧停在附近的囚犯可就倒霉了,身体被撕成碎片,虽然很快就能复原,这些情绪极度敏感的疯子却特别怕疼,每次受伤都是鬼哭狼嚎。
新一批囚犯由无声之地进入无遮之地时,看到就是这样一幅行将崩溃的画面,本来就已恐惧至极的心又狠狠地挨了一记重拳。好在战斗很快结束,慕行秋又一次遁形,申庚愤怒地飞走,与新来者恰好背道而驰。
周围的一切迅速复原。相形之下,如今的荒凉孤寂算是个小小的安慰了。
被关进拔魔洞的道士一共六百多人,大都还停留在无声之地,进入无遮之地的大概有**十人。
牙山宗师申藏器就在其中,在这里很难计数时间,但他感觉像是过去了几十、几百年。即使进入了无遮之地,他也无法相信左流英真敢将自己关进拔魔洞,在道统十三万多年的历史上,他绝对是第一个接受此刑的宗师。
“啊——”申庚的怒吼声刚刚消失,申藏器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根本不在乎身边还站着其他人,其中一些就是牙山弟子,这些人也真的不理睬宗师,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恐惧之中。
“这是梦,这一定是梦境。不对,高等道士不会做梦……这是幻术,我中了幻术,肯定是左流英偷袭我。”申藏器开始施法,想摆脱这个不真实的世界,结果却召不出任何法器,这更让他相信自己中了幻术,毫不吝惜地催动法力,与假想中的幻术展开激烈搏斗。
进入无遮之地的初期,众人多少还保有一点理智,有人跑开,希望独处,也有人更愿意聚在一起,互相依靠,申藏器是牙山宗师,即使在监狱里也能吸引到追随者,至少五十名囚犯留在他身边。
一名牙山道士强抑心中的惊恐,上前道:“宗师,得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何丞,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左流英的幻术之中?是我对你印象太深吗?不可能,你只是一名蠢笨的星落道士,有什么资格能让我看重你?我明白了,左流英的幻术虚实结合,你背叛我、背叛牙山,帮助敌人对付我……”
申藏器越说越怒,他虽是服月芒境界的宗师,疯意却比低等道士更明显一些。
申藏器发出一招强大的五行法术,以他本人为中心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五十多名想从宗师这里寻求依赖的道士,瞬间被炸得四分五裂,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因此破灭,身体刚一复原就拼命跑开。
“哈哈,左流英,你的幻术骗不了我,服月芒境界能够看穿你的把戏!”申藏器拒绝相信自己被关进了拔魔洞,将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当成幻象。
申庚被宗师的强**术引来,“嘿,你以为变成牙山宗师的样子就能骗过我吗?”
两人都将对方当成敌人,立刻打了起来。
由于谁也不想逃走,这一战打了很久,申庚以为对方是慕行秋所化,申藏器则将这个满身伤口的丑八怪当成噩梦。
远方的慕行秋察觉到了这场斗法,也发现了新涌进来的囚犯,非常意外,搞不懂这是昆沌终于对道士下手了,还是左流英的古怪计划,不过他得充分利用这次机会进入深度存想。
又一批囚犯由无声之地进入无遮之地时,看到的就是申庚与申藏器的大战。
新到者同样悲愤交加,但是看上去比上一批囚犯要冷静得多,大概二百余人,紧密地靠在一起,没有惊恐得一哄而散。
沈昊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心中的愤怒与恐惧比谁都多,可是有众多同伴陪在身边,他的自制力更强了,能将狂暴的七情六欲束缚在心里。
“申藏器在跟谁斗法?”沈昊一时间没认出面目全非的申庚。
“让他们停战吧,大家既然都在拔魔洞里,理应互相协助,一块想办法度过难关。”甘知味还没有放弃希望,但是到底怎么才算是“度过难关”,他也不知道。
“申庚!那是申庚!”沈昊的怒火瞬间点燃,再也忍耐不住,远远地发出一道法术,人随后冲了上去。
“申庚!”更多的道士跟了上去,申庚曾经在皇京欺骗过不少道士,大家都恨他,在无遮之地,有目标的仇恨能压过一切情绪,就连最冷静的甘知味也加入战斗。
双方斗法变成了多人混战,申庚本应寡不敌众的,可申藏器分不清敌我,在他看来,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幻象,因此对新到者大打出手,反而替申庚分散了不少压力。
拔魔洞里没有死亡,只有无尽的痛苦,混战一直在持续,直到众人全都筋疲力尽,申藏器最早加入战斗,却站到了最后,看着倒在地上的众多道士,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此同时,一股新的情绪油然而生。
“我、我赢了,哈哈……我打败你了,左流英,我打败你了。”申藏器摇摇晃晃地转了一圈,打量遍地的道士,胜利带来的满足如泡沫一般破裂,“拔魔洞,我真被关进了拔魔洞,我……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热?”
申藏器的目光落在一名女道士身上,那股悄悄膨胀的情绪像是从阴影里跳出来的劫匪,突然占据了牙山宗师的全身,“结缘……乱荆山道士用这招害了多少人,告诉我,你结过几次缘?”
白倾面露惊恐,不敢不答,“一次,就一次。”
申藏器摇摇头,迈步向女道士走去,“你撒谎,其实没有必要,这里是拔魔洞,道统戒律管不到这里,你想结缘,就结缘好了,我……我来帮你……”
在申藏器心底埋藏了数百年的渴望,在无遮之地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森林,疲惫曾经让慕行秋冷静下来,却让申藏器更加失控。
沈昊怒吼一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冲上来阻止申藏器,可是实力相差太多,申藏器用仅剩的法力挥下手,就将他扔出几百丈远。
白倾花容失色,却无力逃跑,拔魔洞不会放过任何折磨囚犯的机会。
申藏器走近了,目光在别的女道士身上扫来扫去,恨不得分身,同时与所有人“结缘”。
慕行秋就在这时赶到,他已经足够平静,需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是你!”申藏器怒气冲冲地说。
慕行秋不想浪费口舌,一拳将他击飞到数十里以外,申庚紧随其后也被扔了出去,两人同一方向,还没落地就大打出手。
沈昊跑回来,其他道士陆续起身,一块看着慕行秋。
“无辜的人,这里是你们的存想之地。”
慕行秋猜不透左流英的具体计划是什么,但他知道,这批囚犯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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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四十章 遗留的计划
readx;杨清音来到望山几个月了,一直没见到儿子,挡在母子中间的人正是龙魔。
这天早晨,杨清音不想再等了。
望山已被冰雪覆盖,三万多棵星云树只剩枯木残枝,崖壁上的房舍更是寥寥无几,这里曾被妖族占据过一段时间,他们对道统的一切都感到好奇,拆的拆、毁得毁,连砖石都没留下几块。
如今这里最强大的主人是浓重的毒气,毒气来源众多而复杂,道统、魔种、妖族、符箓师都留下了各自的法术,与不洁之气混杂在一起,生成了古怪的气体,毒性与日俱增,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发生爆炸,令居住者防不胜防。
妖族不得已退出望山,此地却不清静,积雪之下隐藏着数量众多的怪物,不仅不怕中毒,甚至以毒气为食物来源之一。这些怪物神出鬼没,只要有捕食人类或妖族的机会,绝不会错过。
身为豢兽师,杨清音、小蒿和飞飞对望山的怪物很感兴趣,经过一番细致的调查之后却大失所望,它们全是纯粹的虫兽,没有半分灵性,无法建立灵犀。
小蒿抓了不少怪物,说是要研究一下,其实都当成了玩具,几个月下来杀伤无数,只要她一出现,数十里之内的奇虫怪兽无不拼命往雪里钻,没有敢亮相的。
与小蒿爱好相同的是跳蚤,有时候它会钻进雪地里追杀怪物,弄得浑身是血,甚至会吃掉一部分猎物,杨清音几次禁止都不成。待到发现跳蚤没有因为乱吃东西而中毒,她也就放任不管了。
飞飞是个修行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存想,他现在有了两只炼兽,一只是庞大的灭世。它也是三名豢兽师的大本营,浮在高空中,远离地面的毒气,另一只是原属于甘知味的火麻雀。
甘知味回归道统的时候没将火麻雀留给哥哥,他信任兄长,但是认为飞飞才是炼兽的最佳归宿。他的判断没有错。飞飞将这次托付看得极重,花费大量精力与火麻雀沟通,一个月之后终于取得它的同意,建立了灵犀,期间还要说服灭世。如今两只炼兽轮流与飞飞修行。另一只没事的时候就担任警卫。
杨清音从高空下降时天才蒙蒙亮,一眼望去,整个望山充满了奇光异彩,偶尔发生的爆炸更为此地景色增添了几分壮丽,足以令不知情者心醉神迷,想不到美景之中尽是重重危险。
三根黑色的羽毛飞在杨清音身边,提供多重防护禁制,隐形的黑凰飞在她头顶。她们形影不离已有多年,每一个动作都极为协调,用不着事前沟通。
杨清音轻车熟路。绕过最为危险的地段,沿着一条曲折的路线飞到望山北崖,这片区域曾是望山道士最重要的聚集地,慕冬儿和殷不沉就在附近闭关,起码龙魔是这么声称的。
杨清音落在一块突出的石台上,这里曾经建有一座亭子。如今连基坐都没剩,上面的积雪跟石头一样又厚又硬。
杨清音穿着兽皮长袍。长发随意地扎起来,她很久不梳道髻了。穿衣也没什么讲究。
静静地站了一会,杨清音抬起右手,弹指发出一小团火,火球高飞数百丈才消失,这是在招呼龙魔。
龙魔此前客气地拒绝与豢兽师们住在高空中,只在必要的时候才现身,谁也不知道她平时藏在什么地方。
片刻之后,龙魔笑吟吟地从下方的山谷里飞上来,落在杨清音对面,“今天是什么日子?你特意来看我的吗?”
杨清音从来搞不懂龙魔的心思,两人曾经同吃同住一个多月,亲密得像是姐妹,可那时候杨清音处于半失忆状态,对这段往事,她过后一直觉得像是在做梦,现在她相信龙魔只有一个原因:这是慕行秋的真幻。
“你知道我来做什么。”杨清音不打算客气了,她早已等得不耐烦,“起码让我看冬儿一眼,我不会干扰他的修行。”
“嗯……”龙魔又像往常那样露出无奈的笑容,可这笑容背后总像是藏着阴谋诡计,“其实再等几天……”
“这句话我听得够多了,今天我必须要个结果。”杨清音寸步不让。
“哎呀,何必这么着急呢?你都等了十几年,不在乎再多几天吧。”龙魔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知道这十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杨清音盯着龙魔,希望能够说服她,“冬儿过去沾染了魔种,我不得不让他离开,禁止任何豢兽师接近他,那是被逼无奈的选择,龙魔,那不只是等待,还是折磨,每时每刻都不停止的折磨。如今魔种终于被收服,你却不让我看一眼他,非要延长这种折磨吗?求求你了,我只看一眼,看看他胖了还是瘦了、长高没有……”
让杨清音开口求人可不容易,龙魔更显为难,“慕冬儿还是从前的样子,连个子都没长……好吧,我可以让你看他一眼,但是有个条件。”
“你说。”
“只能是你一个人。”
“我现在就是一个人。”
“不对,你头顶还有一个。”
杨清音抬头看了一眼,黑凰显出形态,在十余丈的空中缓缓盘旋,双翅微张,长长的鸟喙衔住一根尾羽,她在以法术飞行。杨清音早已不将黑凰当成另一个人,闻言皱了一下眉,最后还是挥下手,黑凰立刻向高空升起,三根羽毛仍停在杨清音身边。
“这样可以了吧?”
龙魔望着黑凰消失,微笑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杨清音以为龙魔又要耍赖,脸色微沉,她实在没心情与龙魔纠缠下去了。
“谢谢你这几个月里保持克制,我做过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都没生气。若是换成我,恐怕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来一记火球。”
杨清音的火气消去大半,“我知道你没有恶意。”
“唉,没有恶意未必就能做成好事,有恶意也未必就是在做坏事。从前我还能多看到一点未来,现在……呵呵,不说废话了,见慕冬儿之前,我想请你先见另一个人洪福天,你认识他。”
“嗯。”杨清音打定主意。不管龙魔使什么花招,今天非看儿子一眼不可。
龙魔拍了拍手掌,声音清脆,传得很远,一个黑点从高处走下来。速度很快,没让杨清音太着急。
“杨道士,好久不见。”洪福天点头致意。
“你是洪福天?”杨清音感到意外,因为这不是她记忆中的散修,洪福天穿着一身黑袍,弯腰驼背,脸上全是皱纹,头发几乎掉光了。垂垂老矣,好像随时都会倒地而亡。
“是我。”洪福天面露苦笑,为了这一笑。他摇晃两下,“咎由自取,全是我自己的错,过去的十多年里,我不仅入魔,还心甘情愿为魔种效劳。比别人都卖力。等到魔种消失,我受到的惩罚也最重。”
“应该有办法让你恢复正常。”
洪福天摇摇头。“没有必要,这是我应得的下场。”
杨清音无意多管闲事。点点头,问:“你想见我?”
“本来我想等到水落石出之后再说,可是杨道士见子心切,而且我可能也等不了太久,所以这件事还是先说了吧。”
杨清音终于相信这不是龙魔的拖延战术,洪福天真的有话要说。
“在我入魔最深的时候,是自愿为魔种效劳的,像我这种入魔者不多,我想是因为我太渴望成为伟大人物了,从前我传播古神教、努力融合人类与妖族、参与大大小小的战争,其实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比自己预料得要自私,为了伟大……唉,说这些干嘛?总之魔种很信任我,甚至让我参与制定一些计划,这些计划大都无疾而终,有一项还在进行,与豢兽师有关。”
“我们?”杨清音真的感到惊讶了。
“老实说,计划的雏形是我制定的,具体细节则由魔种安排。豢兽师当中极少有人入魔,魔种早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觉得没必要出手,是我建议它们提早做好准备,在豢兽师当中安插内应。”
“魔种真是瞧得起我们。内应是谁?魔种已被昆沌收服,内应也没用了吧。”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知道内应是谁,但我知道这名内应并非入魔者,甚至可能不是人,而是异兽,他被说服了,也可能是中了某种法术,自己根本没有察觉到,所以魔种被收服对他并无影响,他还是会不知不觉地执行既定的任务。”
“任务是什么?”
“很抱歉,当时我觉得你是灵王,豢兽师的首领,你的儿子正在魔种的控制之下,所以我很自然……”
“你做了什么?”杨清音上前一步,怒容满面,她没有道士之心,隐忍至今已经很不容易了。
“慕冬儿体内有一道法术,令他与豢兽师当中的内应存在类似于灵犀的联系,双方只要见面,法术就会生效,慕冬儿和你都会因此发生一些变化,成为豢兽师的巨大威胁……”
杨清音抬手射出一团火球,稍稍发泄心中的怒意,“告诉我怎么找出内应。”
“那是魔种的法术,具体细节我不清楚,如果它们完全按照我的计划行事,那么这个内应必定是常在你身边的某个人或者异兽。”
杨清音抬头望去,小蒿、黑凰、幽寥、跳蚤,还有经常来探望她的飞飞与灭世都在空中,她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是魔种的内应。
龙魔轻声补充道:“更麻烦的是,魔种已经落入昆沌之手,内应大概也受他的控制,我们最大的担忧是:魔种有可能将法术留在了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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