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记忆
年幼的芳芳站在椅子上向窗外窥望,在她身后,笨拙的老仆妇一边收拾屋子,一边唠叨:“别看了,那个野孩子不敢再来学堂,秦先生说了,再见着他就把他的腿打折。”
“可是跟他一起玩耍很有意思啊。”芳芳头也不回地说,看着学生们一个接一个地走进学堂,队伍里果然没有那个泥猴一样的男孩。
“你是小姐,得像珍惜性命一样珍惜名声,跟一个傻小子互称夫妻,以后你可怎么嫁人哟。”
“他叫慕行秋,不是傻小子。”芳芳低声说,跳下椅子,稚嫩的脸上充满了失望,昨天是她玩得最开心的一天,若不是父亲冲到人家大叫大嚷,还会更开心一些。
五天来,慕行秋翻看这一幕场景不知多少遍,儿时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自己被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从此不敢再进学堂半步,可他好几次在外面逡巡,总以为还能再见到那个小姑娘,直到三个月以后才将她淡忘。
下一幕,十多岁的芳芳穿着睡衣跪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月光,双手合什,低声祷告:“神啊,父亲说你无所不能,而且眷顾世上的每一个生灵,求你帮帮我吧,我不要嫁到沈家。我能吃苦,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把我带走吧,或者派一个人来也行,看到这个人,我会知道这是你的旨意。”
接下来的一幕是慕行秋也熟悉的场景,只是在芳芳的记中他显得有点古怪:他骑着枣红马冲到花轿前,向芳芳伸出手臂,脸部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眼睛瞪得老大,带着三分凶恶、三分警惕、三分绝决,还有一分恐慌。
怪不得芳芳当时会愣一下,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可她没有半分犹豫。
接下来的记忆芳芳没有留下,慕行秋也不需要,他记得一切事情,记得和芳芳相处的每一个场景,有一些不太详细,那是因为他的修为不够深,随着境界的提升,他会记起更多细节。
芳芳的记忆直接跳到了五天以前,没有场景,只有声音。一个是芳芳,另一个声音很陌生,苍老严肃,与秦先生倒有几分相似,这是芳芳脑海中左流英的声音。
“必须这样吗?”整段记忆当中,芳芳只说过这一句话,接下来全是左流英一个人的声音,语速飞快,吐字却非常清晰。
“这是庞山道统最后的机会。妖火之山正变得越来越强大。它不仅拥有十五颗魔族心脏,同时还操控着三百多颗内丹,全部来自庞山道士。它还在摸索,等它彻底掌握了全部内丹的力量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被毁掉了。”
“不能指望其他道统来帮忙,乱荆山发生了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我还不知道,但是九大道统已经因此分裂。除非献出祖师塔,不会有人来帮忙的。他们不在乎妖火之山的强大,因为他们实力尚在。另有应对方法。庞山等不了,只能拼死一搏。”
“没错,我知道兰奇章心志不坚,从一开始,我定下的碎丹人选就是你。不要埋怨他,他一直以为自己能行,对心境深处的波动视而不见,他的修行已经到头,只是他自己还不肯承认。我推出兰奇章,是为了迷惑漆无上。”
“漆无上很谨慎,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探听我的底细。之前他派来黑凰,发现祖师塔完好无损,但是不足以毁掉妖火之山,于是他昨天又利用与慕行秋交谈的机会再来打探,他借鉴了慕行秋的念心法术,巧妙地探测客栈里的人心,他发现了怀有必死之心的兰奇章。他上当了,相信这就是我准备的绝招。漆无上不了解碎丹之术,但他会专注于防御兰奇章,这就是你的机会,也是整个庞山道统的机会。”
“你是施展碎丹之术的最佳人选,你对这项法术的了解仅次于兰奇章,用不着我再教你什么。而且你的修行也快要到头了,你有灵骨道根,修行速度却没有我预料得快速,因为你已陷入情劫。你和慕行秋皆受情劫束缚,永远无法斩断,你们也不想斩断。非常非常遗憾,灵骨道根十分罕见,你却毫不在意。”
“你们两人的情劫已经很深了,等你向吞烟境界前进,慕行秋向餐霞境界突破的时候,将有极大的可能入魔,大概也就是未来三到五年之间就会发生的事情。既然你们两个都不想也不能斩情缘、度情劫,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防止入魔死掉一个。”
“我希望死掉的人是慕行秋,可他的内丹太弱,对碎丹之术缺少了解,修行念心法术之后,心境纷乱,根本不可能碎丹。只能是你,既有这个能力,也有充分的理由。”
“你们两个想停止修行以免入魔,可这是不可能的,慕行秋对念心法术越来越痴迷,你更是天生的修行材料,即使你们不再存想和练拳,内丹还是会一点点增强,压抑的力量会更强大,也更容易入魔。”
“别担心情劫会影响你施展碎丹之术,你对慕行秋的爱和兰奇章对你的爱截然不同,你心中从无怀疑,爱已充满心境,由动入静,反而没有波动。兰奇章只肯付出一点爱意,患得患失,这才是他心境波动的根源。”
“去吧,施展碎丹之术,灵骨道根会让你的内丹更加纯净,碎丹之后的力量也更加猛烈。你将挽救庞山道统,也将挽救慕行秋。你没有看到一些事情发生,是因为你修行尚浅、年纪太轻,你和慕行秋不是道统历史上唯一深陷情劫不可自拔的人,如果看过的事情跟我一样多,就会知道该发生的事情总会发生。”
“我知道你已经做好准备,别担心慕行秋,即使只是为了承载对你的记忆,他也不会自暴自弃。”
“去吧,释放你的力量。拥有灵骨道根的人本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如果你没有陷入情劫,我宁愿毁掉祖师塔也要将你留下。可惜,可惜。大概是你出现的时机不对。或者是道统发现你的时机不对,如果我们能赶在慕行秋之前……今日一切都会不同。”
左流英的声音改变了,说话方式却没有变,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早在讲述这些道理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对方是否会接受。
芳芳当然接受,庞山道统是她的家,慕行秋是她的一切,为了这两者献身。她没有什么可犹豫的。
她看过足够多的书籍,左流英说得没错,情劫最终会毁了她和慕行秋,修行越快毁灭得越快,他们甚至得不到凡人的短暂快乐。
她将这段记忆留给慕行秋,不是为了表明心迹,那根本不需要,而是要让慕行秋不可认输情劫是修行路上的障碍,面对它不可认输;悲伤是凡人才有的软弱。面对它不可认输;仇恨是入魔的前兆,面对它不可认输……
这就是芳芳留给慕行秋的一页记忆,慕行秋反复观看,将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一页记忆。那是芳芳在施展碎丹之术前的一刹那传递给他的,可是时间仓促,距离又远,这页记忆模糊不清。慕行秋五天来多次尝试,都没有辨认出来。他的修行还太弱,只有变得更强之后。才能读出其中的内容。
慕行秋看着对面的杨清音与沈休明,他不会将这些记忆说出来,可他领悟了一些事情,不吐不快。
他还活着,因为这是芳芳最后的愿望。
他微笑着,因为这是芳芳常有的表情。
他坚持着,因为这是芳芳对他的要求。
“在决战之前,我曾经产生过怀疑,怀疑自己的心绪正在变得混乱,芳芳、你们、庞山、断流城、西介国、整个世界,我关心的事情太多,管得事情也太多,无缘无故地给自己增加负担,这将会极大地影响到修行。于是我决定老老实实当一名吸气道士,让两位首座和兰奇章决定一切、解决一切。结果我错了,我就是这么将芳芳推到了妖火之山对面。”
沈休明张口结舌,没想到慕行秋会有这样的想法,他却一句劝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杨清音神情严肃,“你觉得自己没像从前那样多管闲事,才会导致芳芳自愿送死?”
“嗯。”
“你有办法打败妖火之山吗?”
慕行秋摇摇头,“没有什么是一定的,我不是因为肯定能赢才上战场,也不是因为肯定能成功才多管闲事。芳芳跟我说‘永远别认输’,决战的那一天,我向自己认输,我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别人,这是一切的根源。”
慕行秋指着头顶的天空,雪仍然在飘落,避开他的手指,“我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弥补错误,我要将她的记忆永远保持,直到丹毁人亡。”
沈休明更惊愕了,半晌之后才第一次开口,“遗忘是凡人的礼物,公主说你应该接受它。”
慕行秋再次微笑,“记忆是道士的财富,丢掉它,我将一无所有。”
杨清音哼了一声,拉着沈休明飞向城内的地面。
“你不再劝劝他吗?”沈休明问,远远望见站在地面上的几名道士,辛幼陶、小青桃、沈昊都在。
“道士不劝人。”杨清音冷淡地说,慕行秋肯对他们说这话,她已经很意外了,“种因生果,一切皆已注定,不是神灵,也不是混蛋的首座与宗师,一切皆由自己注定。”
两人刚刚落地,辛幼陶指向南方,“瞧,咱们打赢了,又有道士赶来了。”
慕行秋也看到了,从南方飞来一名道士,他用天目望去,发现那居然是曾在养神峰当过都教的乱荆山孙玉露。
灵光一闪,他将孙玉露的到来当成了一种预兆,轻声自语:“芳芳,如果你愿意,就请永远留在我身边。”
风不回答,雪不应声,慕行秋将念心幻术施展到极致,希望能从四周的魂魄当中感受到一点暗示。
(本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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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遗忘
杨清音漫无目的地走过冰冻的街道,天色微暗,飞雪已停,城里的人本来就不多,这时更加罕见,偶尔会有人仿佛孤魂野鬼般匆匆跑过,总要惊奇地看一眼女道士,想要热情地打招呼,又被她脸上的严厉神情吓住,跑得更快了。
杨清音对此无所谓。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拦住了她,激动地大声感谢,诉说自己和家人这些天来经历过的苦难,“仙人”和“大恩大德”两个词频繁出现,最后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把我孙子救活吧,用我的老命交换,他才十七岁,不应该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老者身后站了十几个人,都用期待地眼神看着“仙人”,杨清音欲言又止,突然御剑飞起,迅速逃离,几条街以后才落地,心情更差了。
“道法无边。”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法不能起死回生,但还是有点用的,刚来断流城的时候,兰奇章曾经替大家变幻服装,那不是太复杂的法术,杨清音看了一遍就会了,她将身上的道袍变成轻便的军服,头顶的簪子变成盔帽,心里终于踏实了一点。
前面的临街房屋里露出灯光,传出阵阵的热烈笑声,在断流城里显得极为突兀。
那是一家酒馆,城里唯一恢复生意的酒馆,引来一些嗅觉灵敏的男人,尤其是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士兵。
杨清音走进去,身上的军服与里面的气氛倒是颇为吻合。
里面大概有二三十人,大部分是士兵,也有少量平民,桌上杯盘狼藉,只有几样小菜,其它全是盛酒器皿,有些人已经醉了。有些人刚到,杨清音正到处张望,手里已经多了一碗酒。
一名胡子拉碴的中年士兵举起酒碗大声说:“也该哭够了,今天我要大家笑,使劲儿地笑,酒钱我出!”
众人哄然叫好,店里的伙计忙个不停,掌柜面色冷峻地算账,不住地摇头,这场战争可把他害苦了。要把酒价抬高一大截才能挽回损失,可今天不行,待会这些士兵酒后不闹事他就谢天谢地了,可不敢要价太狠。
杨清音喝了一口酒,眉头皱起,差点将那口又酸又涩的东西吐出来,她勉强咽下去,走到角落里,坐在中年士兵对面。“你就请大家喝这种酒?”
士兵咧嘴一笑,“城里只剩这种酒了,师父说断流城的悲伤太多了,希望大家能欢快一点。”
“你叫什么来着?”
“欧阳槊。我师父是洪福天,咱们一块跟妖兵斗过法,你曾经去黄符军营地救过我们,我还没有向你表示过感激。”
杨清音不耐烦地挥挥手。一听到“感激”两个字她就憋闷,“你的易容之术不错嘛,比我强。”
欧阳槊本是一名年轻人。这时却完全是邋遢中年人的形象,连笑容都布满了沧桑,可他的容易术瞒不过道士,杨清音进店的第一眼就发现这人的形象是虚假的,用天目一扫,认出了散修的真面目。
不过跟欧阳槊相比,杨清音的易容术更差劲儿,她只会一些最基本最简单的幻术,即使是凡人,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也能看出许多破绽,比如她的脖子干净得一点也不像是出生入死的士兵。
“修士就擅长这个。”欧阳槊笑着说,“刚学会易容术的时候我高兴坏了,以为用这一招就能打遍天下无敌手,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招在强敌面前毫无用处。可我没有道根,能学到这些已经不错了。”
杨清音没吱声,又喝了一口酸酒,眉头皱得更紧,她根本没心情聊天,甚至有点后悔坐在散修的对面了。
“整整五天,师父说城里的悲伤持续得太久了,就算是更惨烈的战争,人们也不会伤心这么久,毕竟咱们打赢了……”欧阳槊是话多的人,银子早已押在掌柜那里,不用他劝酒,大家都在尽情狂饮。
“我喝了,你怎么不喝?”杨清音突然说。
“哈。”只顾说话的欧阳槊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捧起桌上的酒坛又给自己倒了一碗,“再难喝的酒也是酒,它是快乐之源,如果可能的话,全城所有人都应该喝上几碗,烂醉如泥才好,到时候就什么伤心事都能忘了。”
“醒来之后呢?”
“醒来之后?”欧阳槊挠挠头,这个动作可不像老兵,“醒来之后你就会发现原来自己的悲伤也没有那么根深蒂固,既然喝醉的时候能忘掉,清醒之后也能。”
杨清音寻思了一会,“这一招对道士没有用,我们就算是醉了,心里也还是清楚的,心一乱内丹就乱,那是修行的大忌。”
“修士其实也是这样的,可我们能选择,只要自己愿意,还是能大醉一场。”
“最需要大醉一场的人不在这里,为什么悲伤弥漫全城?因为他在悲伤,他将悲伤传染给了所有人,这是强大的法术,用酒能抵抗得了吗?”
欧阳槊向外面的黑夜望了一眼,从这里看不到城外的大坑和浮在空中的道士,“师父曾经跟我说,遗忘也是一道法术,凡人天生就会,修士则要专门学习,偶尔会用上一次,以度过修行最危险的阶段。”
杨清音撇撇嘴,在道士眼里,散修的法术华而不实,他们的遗忘法术听上去像是投机取巧,怪不得他们的内丹驳杂不纯,“你用过?”
欧阳槊摇摇头,“我会一点,从来没用过,师父说我太年轻,用不着遗忘。”
杨清音喝下第三口酒,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她突然问:“你们明明已经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
“这场战争意义重大,对整个人类……”
杨清音冲他晃晃手指,“我不会念心幻术,无法探测人心,但我知道你在撒谎,你心里想的根本不是什么人类。”
即使变换了容貌,欧阳槊的脸上还是一红,“其实……我们是想再得几件法器。可是庞山道统这回好像不提供奖励了。唉,看着那么多高品级法器被毁,真是让人心疼。”
五天前的决战中,申继先在空中布置了许多法器,大部分都被妖术师击毁了。
“这才像真话。你师父洪福天呢?还想让妖族和道统联合备战魔族吗?”
“嗯,他说这才只是开始,当妖族和道统互相感受到彼此的痛苦,联合就有希望了。”
杨清音哈哈大笑,引起不少人的注意,她全不在乎。只想大笑,一抒胸中的闷气,“你说只要你愿意,就能大醉一场。”
“是,可我从来没试过,我觉得还是保持清醒……”
“醉一次给我看看。”
“啊?”
“醉一次给老娘看看。”杨清音用命令的语气说,“彻底醉一次,我要瞧瞧酒这东西是不是真能抵抗念心幻术。”
欧阳槊看了一眼满屋子的客人,突然抱起桌上的酒坛。举到嘴边大口灌下去,一气喝掉了整坛,放下时,脸色变得更红了。嘻嘻地傻笑,易容术的力量逐渐消失,慢慢露出年轻的真面目,说话含糊不清。“这是我第一次喝醉……我该忘掉点什么呢?一切都那么美好,我都想牢牢记在心里,尤其是你。我不会忘记你,你是一个古怪的道士,慕行秋也是,你们都……”
欧阳槊的头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杨清音将碗里的酒全都喝光,对着呼呼大睡的散修说:“记住我又有什么用?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名愚蠢的散修,拼尽全力模仿道士,却永远也得不到纯正的内丹。在左流英眼里,我们这些吸气道士也是愚蠢的,自以为是道统弟子,其实永远也成不了高等道士。最可笑的是,我憎恨左流英所做的一切,可是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正确的,没有他的冰冷无情,庞山和断流城就不可能打败妖族。而你,等你醒来,想必也会明白为什么我瞧不起你。”
杨清音站起身,走出酒店,迎着寒风站立片刻,劣酒带来的飘忽感觉迅速消失,她猛地冲天而起,御剑飞走。
一名酒客恰好走出来,吓了一跳,揉揉自己的眼睛,摇摇晃晃地走了,对他来说,遗忘轻而易举。
杨清音落在客栈庭院里,与一颗头颅面面相对。
秃子在院子里已经兜了不知多少圈,“老娘,你能感觉到吗?芳芳好像还在这里,我能闻到她的气味。”
杨清音抓住秃子的发髻,看着他的眼睛,“秦凌霜死了,不管你愿不愿意、高不高兴,她都死了,咱们是道士,不会像普通人那样哭一次、醉一场就将事情遗忘,所以不用刻意再找秦凌霜的气味,她永远都在你心里,你想忘也忘不掉。”
秃子被吓坏了,脸部僵硬,好一会才说:“我没有心。”
“道士都没有心,咱们只有中丹田绛宫,那就是一件法器,这就是为什么咱们不能忘,可也不能悲伤,有心的人才能悲伤,心已变成法器的人,还怎么悲伤?”
秃子又呆了好一会,“老娘,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杨清音放开秃子,转向左流英的房间,对刚刚走出来的孙玉露说:“灯烛科最擅长拘魂研魄。”
“没错,那是乱荆山的专长。”孙玉露笑着说。
“那就去把秦凌霜的魂魄收起来,让慕行秋离开那个鬼地方。”杨清音气势汹汹,好像有一团怒火随时都会爆发。
孙玉露笑得更加温婉,“真巧,左流英也向我提出同样的要求。”
杨清音微微一愣,秃子小声问:“拘魂研魄能让芳芳活过来吗?”
“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法术。”孙玉露亮出手心里的一盏小小油灯,“可是生与死并非截然分明,中间还有一块广大的区域,灯烛科就在其中驰骋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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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拘魂研魄
“如果是我,永远也不会将魂魄交给任何人,既然死了,我希望魂飞魄散,消失得干干净净。我不管施法的人是好心还是恶意,都不能碰我的魂魄,尤其是七日之内的生魂。”
孙玉露单独来见慕行秋,这是她的要求,这场谈话涉及到的秘密,她不想再让其他人听到。
夜色已深,寒气浓重,慕行秋仍然漂浮在半空中,鼻孔里呼出淡淡的白气,自从看见孙玉露飞来的那一刹那,他就在思考拘魂研魄的事,当年在养神峰,孙玉露介绍得比较简略,他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
“你害怕有人利用魂魄做坏事?”
“失去**的魂魄比空气还要透明,就算是服日芒道士也见不到,它比世上最轻薄的瓷器还要脆弱,哪怕你是出于好心,只要发生一丁点的疏忽,都可能酿成大错。”
“什么大错?”慕行秋非要追问到底。
“可能被人抢走,用来制作傀儡或者丹药;可能会魂魄分离,想找回一份丢失的魂魄,比大海捞针还难;最可能发生的事情是魂魄萎缩,它们将孤独地困在虚空之中,忘记了为什么会这样,比被囚禁的魔族还要悲惨。”
慕行秋想了一会,“有什么办法能与魂魄……交谈吗?”
孙玉露微笑,“魂魄不是生命的延续,谁也没办法跟它们交谈,怎么说呢,它们就是一段记忆、一团意念,可是没有**,它们失去感知世界的一切能力,这是两个世界,即使它们就在你身边,甚至在你体内。你们也互相感觉不到。”
慕行秋又想了一会,“既然如此,灯烛科怎么会知道魂魄存在,还发明出许多拘魂研魄的法术呢?”
孙玉露轻轻拢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或许这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却显得妩媚丛生,一点也不受笼罩全城的悲伤气氛影响。“你问倒我了,我是灯烛科道士,只会施展法术,可不懂其中的原因。五行的力量从哪来的?念心幻术又是怎么发明的?或许只有禁秘科的道士能说出一点道理吧。”
慕行秋一直在尝试感受魂魄的情绪。半天下来,一无所获,他想知道芳芳的想法,哪怕她已是一份魂魄。
“你的建议是不要收集魂魄?”慕行秋问。
“没错,这是我一般情况下的建议,可秦凌霜有点特别。”
“我在听。”
孙玉露没有马上开口,而是取出一小截洞察明烛。让它飘在空中缓慢地燃烧着,等了好一会,她才说:“说来话长,乱荆山发生了一点事。还记得风如晦吧,眼下她在乱荆山当家,比宗师的地位还要高。灯烛科弟子大都逃亡在外,不敢露面,我和几名弟子分赴各家道统求助,全都遭到了拒绝。当然,他们的拒绝都有充分的理由,风如晦胆大包天,试图用司命鼎悄悄控制前去聚会的九位宗师。她差一点就成功了,恰好妖族大军进攻,宗师们听到消息之后立刻离开,这才躲过一劫,可惜乱荆山宗师和庞山宗师没能逃出来。”
慕行秋吃了一惊,终于明白九大道统为何分裂互不信任,原来根源都在乱荆山。
“风如晦?风婆婆?”慕行秋脑海中浮现的形象还是那个矮矮胖胖、慈眉善目的老太婆,他对风如晦早就怀有疑惑,总觉得她在野林镇隐居一事并不简单,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试图控制九位宗师,“这跟芳芳有什么关系?”
“秦凌霜有一缕神魂在风如晦手里。”
慕行秋听清了每一个字,却一点也不明白其中的含义,“神魂?在风如晦手里?”
“人有三魂七魄,极少数人会有第四魂,叫做神魂,对灯烛科来说这就是至宝,能够用来控制其它魂魄。第四魂非常罕见,千万人当中未必能有一人身具神魂,比左流英的胎生道根都要稀少。想要探测它的存在非常困难,可遇而不可求,拥有它的人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被注意到,就这么混混噩噩地度过平凡一生。”
慕行秋垂下目光,陷入沉思,他想起许多事情,大部分都是芳芳告诉他的,风如晦当年如何喜爱尚且年幼的芳芳,每次进镇都要看望她,“神魂……能让她活过来吗?”
“任何法术都不可能让人复活。”孙玉露的脸色难得地严肃起来,“你必须放弃这个念头,生死乃是天地大道,不可有半分违逆,若有起死回生之术,道统历代祖师会最先使用,可他们都死了,这就是最明确的证据。拘魂研魄只是将魂魄当作材料,就像是丹药师采花割草。灯烛科道士从来不会改变魂魄的状态。”
慕行秋心中的希望刚刚冒头就被铲除,他知道孙玉露说得没错,道法虽然还有很多神秘未知的领域,但不包括起死回生。他闭上眼睛,存想片刻,让自己恢复平静,犯不着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对芳芳的感情。
一旦摆脱执着的念头,慕行秋明白了许多事情,“风如晦在野林镇隐居多年,就是为了窃走芳芳的神魂?”
“我猜是这样。秦凌霜不仅身具神魂,同时还有灵骨道根,这种情况更加罕见。风如晦害怕消息一旦泄露,就不得不将秦凌霜交给庞山道统,所以她尽量隐藏秦凌霜的道根,然后耐心地等待机会。”
“是她招来了魔种?”
“我不知道,可能只是巧合,或许魔种也在寻找神魂。总之风如晦利用了这次机会,将秦凌霜的神魂偷偷分离,带回了乱荆山,具体手段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慕行秋只见过一次风如晦,他对灯烛科的法术所知甚少,想不出风如晦是如何偷走神魂的,“连宗师宁七卫也没有发现异常?”
孙玉露摇摇头,“看来是没有,宁七卫将你们带回了庞山。以为事情到此结束。风如晦没将神魂一事告诉任何人,她对宗师说自己感兴趣的是灵骨道根,希望能为乱荆山招到一位天才弟子,宗师上当了。我们都上当了。”
“所以你在养神峰的时候帮我的忙。是希望我能将芳芳带到乱荆山去?”
“这也是风如晦的计划,她说直接抢夺秦凌霜是不可能的。只能从你这里下手,这是一个长远的计划……”
“所以你让我看到念心科的传人,因为念心科与乱荆山有渊源,你希望早晚我都会去乱荆山。到时候芳芳也会跟去。”
孙玉露的笑总是带着超脱年龄的妩媚,凡人会心动,道士则会警惕,“我才是餐霞境界,可没有本事在祖师塔内施法,更没有本事让你看到传承,那是你自己的际遇。我只是觉得可以利用这一点,所以我尽可能帮助你修行念心法术。顺便说一句,你还记得咱们两人之间的约定吧?”
“我会将十年之内学到的一切念心幻术都向你说一遍,我记得。还差几年呢。”
“你可以换一种方式报答我当初的帮助了。”
“让你带走芳芳的魂魄?”慕行秋也笑了,不屑的笑,鄙视的笑,“我真纳闷,你怎么早没来向左流英求助,那样的话,左流英或许就舍不得让芳芳碎丹了。”
“这说明即使是高等道士也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左流英不知道秦凌霜拥有神魂,更不知道神魂被盗,而我们也是刚刚知道神魂一事,我立刻赶来,结果还是晚了一步,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不可捉摸。”
左流英也说过类似于“晚来一步”的话,他说庞山若是能在慕行秋抢亲之前发现秦凌霜,事情也会不一样。慕行秋笑了,道士不相信冥冥中的神灵,“不可捉摸”的确是唯一的解释,他笑的是即使寿活数百年的高等道士,也要受偶然与巧合的束缚。
“芳芳的魂魄能用来应对风如晦掌握的神魂?”
“我们希望如此,这是一次机会,打败风如晦,让九大道统恢复正常。”
“风如晦入魔了?”
“很有可能,连左流英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跟我说了许多魂魄被拘的痛苦下场,却想让我交出芳芳的魂魄?你为什么不直接施法呢?何必跟我解释这些?我只是一名吸气道士,没理由让我成为九大道统的障碍。”
“相信我,你说的正是我的计划,但左流英不允许,他说我必须说服你,你不同意,我就不能在断流城内外收集任何人的魂魄。”
“左流英。”慕行秋念叨这个名字,心中的情感连自己都无法说清楚。
“所以我来说服你。”
“嗯,那你就继续说吧,到目前为止,我只知道拘魂研魄是件不好的事情,你自己绝不接受,虽然这就是你们灯烛科最擅长的法术。”
“既然是来说服你,那我就只说实话,拘魂研魄绝不是一个人死后的最好结局,神魂再强大,也不可能让人复活。即使这样,我还是要求你允许我收集秦凌霜的魂魄。”
“为什么?”
“因为神魂也属于秦凌霜,那是她的一部分,你不忍心让她受苦,难道就忍心让她魂魄分离?”
慕行秋大笑起来,又念叨一遍“左流英”三个字,禁秘科首座没料到秦凌霜还有神魂,但他想做的事情总能做到,他让孙玉露来劝说慕行秋,那就是知道此事必成。
“你说得没错,我不能让芳芳的神魂留在风如晦手里。虽然没有神魂的时候,芳芳也活得好好的,可那毕竟是她的东西,我要让她完整无缺。可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我不能让你将芳芳的魂魄带走,她要留在我身边,永远。我不管灯烛科有没有这个本事,也不管这样做是否有危险,你可以将我炼成法器,用来拘魂研魄,任何手段都行。”慕行秋一字一顿,“你绝不允许别人动你的魂魄,我也绝不允许任何人带走芳芳。”
孙玉露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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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孰先孰后
除非别无选择,申继先绝不与左流英进行无声交流,对这位年纪比自己小但修行境界比自己高的禁秘科首座,申继先向来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可如今,作为庞山道统仅存的两名首座,他们不得不一块商量事情。
申继先想到一个办法。
“你算是庞山五行科唯一的弟子了,今后将承担许多重要的任务,你做好准备了吗?”申继先看着身材矮小面带惊慌的女道士,心里先有了不太肯定的答案。
小青桃紧张地点点头,她对人类道士怀有惧意,两位首座带来的压力更大,“准备好了。”可她不太明白首座这句话的意思,壮胆问:“乱荆山还有许多五行科弟子,他们……”
“你最好从现在开始就假设他们都已经死了,整个庞山都要重建,好在养神峰里还有几百名弟子,他们才是未来的希望,唉,至少需要二百年吧。”
小青桃郑重地点点头,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看上去更像是普通的孩子,而不是庞山道士。庞山五行科硕果仅存的弟子,肩负着重振山门的重责,第一件任务就是暂时充当左流英的代言者。
申继先不想再让左流英的声音在自己的脑子里回响。
左流英的房间里空空荡荡,连床都没有,他盘膝而坐,悬浮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双手排出奇怪的姿势:右臂弯曲指天,五指捏道火诀,左手藏在袍袖里,托着右肘,不知捏出了哪种法诀。
小青桃最先注意到的不是左流英,而是角落里的兰奇章。不过几天工夫。他已经变得形容枯槁,像一名忍饥挨饿十几年的隐士,坐在地上,背靠墙角。睁着双眼却视而不见。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你在浪费时间,他没有入魔就算奇迹。在修行上不可能再有进展了。”申继先慈祥的笑容与全白的须发倒是颇为搭配,可他也跟大部分高等道士一样,说话直截了当,不会为了礼貌而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客套话。
小青桃脑子里突然出现几句话。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吓了一跳,镇定心神,结结巴巴地说:“兰奇章……兰道士心中充满疑惑,如果……他能参透,或许还能……继续修行。”
申继先看了一眼兰奇章,摇摇头。但是没多说什么,这不是五行科弟子,他没必要多管闲事。
“你真相信那个乱荆山弟子吗?”申继先专为此事而来,“风如晦的阴谋、秦凌霜的神魂。说实话,我一句也不相信,我也活了几百年,还从来没听说过‘神魂’这种东西,你了解吗?”
申继先是五行科首座,从小钻研本科法术,对其它各科只有大概了解,不像禁秘科道士接触得那么庞杂。
小青桃吃了一惊,但她尽职尽责,传递左流英的话,慢慢地不再紧张,反而觉得很有意思,两位首座互相看着,她在站一边,左流英的话却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她发现一件事,如果自己不小心注意的话,会不知不觉地站在左流英一边,所以她一边复述,一边提醒自己是五行科弟子。
“神魂之说本属虚妄,最早的记载也在五万年前,据说有一位乱荆山出身的祖师找到过一份神魂,实力因此大增,但她本人从未承认,各大道统的禁秘科似乎也没有人专门研究神魂。”
“那孙玉露就是在骗人喽。”
“她自愿接受控心术的检查,她说的都是实话。”
申继先略做沉吟,“孙玉露只是一名餐霞道士,她自以为是实话的那些讲述,没准只是某位高等道士灌输给她的想法。光是这一点就很奇怪,乱荆山灯烛科居然派餐霞道士来向庞山求助。”
左流英收起手臂,双脚落地在地上,即使如此,也像是在飘浮着,整个身体似乎没有一点重量,然后借助小青桃之口说:“孙玉露所言是否实话并不重要,咱们当中的一人必须去一趟乱荆山,弄清事实,如果可能的话,将滞留在那里的庞山道士带回来。”
被乱荆山扣下的庞山道士绝大部分是五行科弟子,申继先比任何人都想将他们救回来,正因为如此,他不敢抱太大希望,“妖族呢?不会再打来了?”
“我得到消息,漆无上没死,但是受了重伤,他很快就会派使者来求和,他暂时没有实力再发动大规模的战争了。”
申继先不太高兴地嗯了一声,“是洪福天给你的消息吧?没想到庞山道统真的要和散修联手了,当然,我没有意见。眼下三件事摆在面前,庞山要夺回,望山困着不少道士,包括几位首座,我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活着,乱荆山那边则有宗师和大量五行科弟子,生死不明。在我看来,最紧迫的事情是收复庞山祖地,即使那里已是一片平地,也要夺回来,其次是前往望山,救出各位首座,保证庞山十科的根基,最后才是搭救宗师等人。宁七卫和五行科弟子要么已经死了,要么被乱荆山牢牢控制,都不值得一救。咱们都知道宁七卫和风如晦的关系,别的宗师都逃出来了,只有庞山宗师被困,怕是另有玄机。”
申继先是五行科首座,可是他将救援五行科弟子的任务排在最后,小青桃对首座满怀崇敬,她不喜欢禁秘科首座,芳芳碎丹之后,就更不喜欢了,可她还是得帮左流英说话。
“断流城周围没有不洁之气,这是咱们在战争中胜利的最重要原因之一。妖族实力受损,并不意味着已经崩溃,大量妖兵仍在各地固守,想夺回庞山祖地,庞山道士要深入不洁之气,打一场长达几年、几十年的战争。”
申继先是五行科首座,对战斗更熟悉一些,不得不承认左流英的说法没有错,“碎丹的力量太强大,咱们两人都已受伤,的确没实力再与妖族展开大战,我瞧凡人的军队也已萌生退意。你说得没错,只凭庞山现在的力量,无法夺回祖地。”
小青桃又吃了一惊,她跟其他道士一样,都不知道两位首座在决战中受过伤。芳芳碎丹的时候,申继先手中的铜钟融化,本人差点从空中坠落,很快就恢复正常,没有受伤的迹象,左流英更是稳坐法坛之上,从始至终都显得非常轻松。
申继先没有多说受伤的事情,“望山那边呢?祖师方寻墨在乱荆山险些中招,可是这与其他道统无关,他一时气愤,扣押了众多道士。我想各大道统一块努力的话,应该能向祖师解释清楚,危机可以和平解决,比乱荆山更容易一些。”
小青桃受左流英的影响,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乱荆山的遭遇恐怕只是祖师封闭望山的一个借口。据我所知,望山的许多高等道士有一种极端的观点,认为只有魔族重返人间,才能刺激道统弟子努力修行,从而再一次击败魔族。方寻墨想必也有类似的想法,他封闭望山,将各大道统的首座扣押,大概是为了让他们看守镇魔钟,迎战魔族的第一拨攻击,望山弟子则隐藏起来保存实力,等这个世界半毁之后再出现。我相信,现在想去望山比去乱荆山更困难。”
申继先半晌无语,“你的意思是,望山道士准备提前放出魔族?扣住其他道统的道士是为了让他们充当先锋?方寻墨可是第三十七代祖师啊,这……你估计镇魔钟多久会失效?”
“百年之内。这只是我的猜测。”
小青桃的心猛地一跳,她听说过魔族千年之内必将重返人间的传闻,从来没有太当真,因为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成为高等道士,自然也就活不到千年,可是百年,对凡人来说那是整整一辈子,对于道士,即使只是吸气道士,也只是不久的将来,而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申继先又沉默了一会,他在回想自己在望山的所见所闻,最后得出结论,左流英仍然是正确的,“这么说困在乱荆山的道士,就是庞山唯一的希望了。”
“是的。而且得尽快救出他们,庞山现在只是站稳了脚跟,必须有宗师在,才能与其他道统进行谈判,接下来是收回庞山祖地,最后是在镇魔种失效之前夺下望山。”
申继先干脆闭上双眼,进入存想状态,清空一切思想,好一会才睁开眼睛,“就按你说的做,你留在断流城守卫祖师塔,我去乱荆山救人,如果事情成功,最好不过,如果不成,宁七卫已死,你就是庞山宗师。养神峰里还有几百名未凝丹弟子,据都教说其中一些人素质不错……”
小青桃心中的惊讶越来越多,原来刚刚结束的道妖大战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她没办法再埋怨首座的冷酷无情了。左流英的声音尚未传到她的脑子里,小青桃忍不住说:“我跟首座一块去。”
申继先微微一笑,知道这句话来自小青桃本人,“庞山五行科不能全折在乱荆山,你留下。”他转向左流英,“秦凌霜的魂魄真的有用吗?”
小青桃突然感到不可遏制的怀念与悲伤,真纳闷慕行秋这几天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左流英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她停了一会才说:“此时此刻,未知就是庞山道统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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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不变的小子
孙玉露绕着大坑飞了一圈,中间停留七次,每次都会点燃油灯,观察火苗扭转的方向,随后缩小范围,在内圈又观察了一遍,最后回到慕行秋面前,“五里之内只有一份七日之内的生魂,我猜这就是秦凌霜了,还有十四份已过七日不到四十九日的魂魄,大概是前一场战斗留下来的。明天夜里子时就能拘魂。”
“明天?那已经是第八天了。”慕行秋放眼望去,白雪皑皑之下,隐约还能见到激烈的战斗场面,难以相信七天已经过去。
“不吸生魂是乱荆山的铁律,我必须等到第八天才能施法。”
“听说七日之后,魂魄就会逐渐丧失记忆。”
孙玉露眼中闪过一丝怜悯,“魂魄不是生命的延续,更不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它们就像……山谷中的回响、水面上的余波,每时每刻都在减弱,直至无影无踪,灯烛法术可以延长这个过程,但无法逆转它们变弱的趋势。我希望你现在能明白这一点,等到取回秦凌霜的神魂之后,你会面临一次选择,我希望你选择顺其自然。”
慕行秋继承了芳芳的习惯,露出微笑,“瞧,你想打败风如晦,重新夺回乱荆山,左流英和申继先想救回宗师与五行科弟子,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就让咱们互相合作,但是互不干涉吧。”
孙玉露也笑了,“算我多嘴。左流英提醒我说你有一柄特殊的法剑,可作拘魂之物,你用不着拿自己当法器。”
慕行秋背着大剑,大剑的分身幻形则被他踩在脚下,“左流英还真是无所不知。”
“他有祖师塔,能多看到许多事情。”
“这是我一个多月前刚刚炼制的法器,在望山吸收了不少魔种。”
“这可能是望封闭之前染魔的最后一批法器了。”孙玉露盯着慕行秋脚下的剑形看了一会,“我需要对它进行检测。看它适不适合作为魂魄的居所。”
慕行秋拔出大剑的本体,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托着剑身,举在胸前,递给孙玉露,但是没有松手的意思。
孙玉露也没有接剑,她先后在空中点燃了一根蜡烛和一盏油灯,双手各持一面铜镜,耐心地在剑身上照来照去,目光却盯在灯烛的火苗上。似乎在与它们对话。
两团火苗忽强忽弱、不停摇摆,在慕行秋看来毫无规律可言,孙玉露的眼睛却一眨不眨,生怕漏过一丁点的信息。
足足一刻钟之后,她收起全部法器,“可以,明天还有几位灯烛科道士赶到断流城,我们会一块给这柄剑加持拘魂法术,它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起名字。”
“一柄好剑不该默默无名。这是为秦凌霜准备的,就叫‘霜魂’吧。”
慕行秋没吱声。
孙玉露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咱们只要秦凌霜的魂魄,虽然免不了会吸收附近的其它魂魄。但是越少越好,尤其不能影响到附近的活人,得有人制造一圈禁制法术。左、申两位首座都不行,其他庞山道士数量太少。我还需要大量符箓师。”
首座不行?慕行秋心生疑惑但没有问,孙玉露也没有解释。
“对岸就有许多符箓师。”慕行秋偶尔转身的时候能望见介河东岸的情况,知道各**队还没有撤退。尤其是黄符军营地里有大量符箓师。
“得由你去将他们请来,乱荆山跟龙宾会不熟。”
“即使在这种时候,你们也不肯忘记自己的身份。”
“道士什么都不会忘,我们只会向各家道统求助。其他几家道统拒绝了我们,不是他们完全无动于衷,而是我们不能同意他们提出的条件,只有庞山不一样,你们的人被困在乱荆山,咱们属于互相帮忙,谁也不欠谁。龙宾会欲壑难填,以道统名义向他们求助是要冒风险的,可你不同,你不只是庞山道士,还是‘慕将军’。”
“我会找来符箓师帮忙的。”慕行秋说。
孙玉露点点头,“这是秦凌霜的魂魄具有全部记忆的最后一天,虽然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活人与魂魄之间不可能产生沟通,但是……这里归你所有。”
乱荆山道士飞回城内。
慕行秋轻轻舒了口气,就像是挑剔的主人终于送走了不请自来的客人。
时间是午后,几日来难得的一个晴天,像极了决战的那一天,只是慕行秋脚下多了一座大坑,坑底堆满了金黄色的凝固铜汁,虽然热量早已消失,上一场大雪却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黄澄澄一片,宛如映照夕阳的湖水。
慕行秋闭上双眼,默默地用念心幻术向四周感受,孙玉露说活人与魂魄不可能发生沟通,可他这几天来却一直有种奇特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靠在自己身上,温暖而柔软,虽然微弱,却足以抵挡全部寒意。
这种感觉可以有一百种解释,每一种都与魂魄无关,所以慕行秋没有向任何人提起,只是不肯移开半步,生怕这种感觉消失,哪怕这只是幻觉,他也要保持下去。
夕阳西下,夜色浸染,月升月降,慕行秋飘浮不动,直到第二天上午,芳芳碎丹整整七天之后,他终于降回地面。
半座断流城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场景,不由得同时发出轻轻的叹息,好像他们的心也跟着降落了。
残破的城门下,几名道士正站在那里等着他,每个人都准备了几句劝慰的话,令他们意外的是,迎面走来的慕行秋面色红润,面带微笑,刚落地的时候稍显不稳,两步之后就已恢复正常。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需要劝慰,七天的不吃不喝不移不动,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沈昊走上前,虽然有了道士之心,他仍然是一名吸气道士,远远做不到绝情弃欲,“我们听说孙玉露的来意了,你真的同意……拘收芳芳的魂魄吗?”
“嗯。我同意了。”
沈昊向其他道士望了一眼,“我们都觉得这个孙玉露不太可信。”
慕行秋点点头,也望了一圈,目光在杨清音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只有她,眼神中没有迷惑和质问,而是透出一股压抑的愤怒。
“所以我要请你们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你尽管开口。”辛幼陶抢着说。
“今晚子夜,乱荆山道士们要施展拘魂研魄之法,从现在就帮我守卫周围。别让任何人靠近,施法期间也别让任何人出去。”
孙玉露是餐霞道士,帮手的境界也不会低,想拦住她们可不容易,庞山的几名吸气道士却痛快地答应下来。
慕行秋对杨清音说:“能陪我去一趟黄符军营地吗?我还要请一些符箓师帮忙。”
杨清音嗯了一声,辛幼陶又插口道:“不用你们两个去,我去就行,或者让我姐姐帮忙……”
慕行秋在辛幼陶肩上轻拍一下,“这只是一件小事。不需要你和公主出面。”
沈昊等人留下,慕行秋与杨清音飞往介河东岸,一路默不做声,直到飞过介河。杨清音才突然降低高度停下,严肃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可不像从前的慕行秋。”
“从前的我会怎么做?”
“从前的你修行逆天之术,敢于拒绝五行科的邀请,在致用所也不忘凝丹。可你现在,跟修行了几百年的高等道士一样,好像看破了一切。你真看破了?”
“左流英曾经说。我和芳芳沉陷情劫,除非一人死去,另一人才能斩情缘度情劫。”
杨清音微微一愣,“你度劫了?”
“没有。左流英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有犯错的时候,他天生就是道士,眼里只有修行,亿万凡人生活在世上,他却视而不见,想象不出没有修行的生活,更想象不出有些人会拒绝修行、拒绝度劫。”
“什么意思?你不想度劫?”
“我为什么要度劫?这是芳芳留给我的纪念,我会一直留着。”
杨清音打量慕行秋,“你知道有劫不度的危险吧?”
“知道,这意味着我的修行境界每提升一点都有入魔的可能,尤其是取得更高道果的时候。”
“你不害怕?”
“我不是道门子弟,我是野林镇的慕行秋,从小放马,是穷人家的孩子,一生当中总会遭遇种种意外。我父亲从前常说‘活着不易,就算是财主也总有不顺心的时候,穷人更是没人疼爱,富人瞧不起穷人,官府折腾穷人,就连老天也不看顾穷人,总在你又饥又饿的时候弄点雨雪。活着不易,每个活着的人都该感到庆幸,没病没灾,有胳膊有腿就更要感恩戴德。所以你少跟我偷奸耍滑,赶快爬起来去放马,你爹手中的大棒子可不饶人’。”
杨清音初时听得认真,最后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想说你根本不在乎入魔?”
“身上穿着绫罗绸缎的人,才会在下雨天小心翼翼地打伞走路,生怕淋到一滴水珠。穷人家的孩子恨不得把衣服全脱光,在雨水和泥地里打滚,哪管它脏不脏,有没有危险。左流英害怕一切入魔的可能,对我来说,‘可能入魔’就意味着‘也可能不入魔’,我没啥可怕的。”
杨清音有一点明白了,横在她心里的一个结也在慢慢解开,这个结并非最近形成,早已存在多年,“照你这么说,我也是有钱人,舍不得身上的绫罗绸缎,不敢痛痛快快地淋雨。”
“这由你自己决定,我只想保留芳芳留给我的道劫,如果明天我就会入魔,要被左流英杀死,那又怎样?我的一生就是充满意外,不在乎再多一个。已知的一切都掌握在强者手中,未知的一切才是弱者的希望。”
杨清音惊愕地说:“真是奇怪,你说你和左流英不是一路人,可你们竟然说出相似的话。小青桃告诉我,左流英曾经说‘未知就是庞山道统最好的朋友’。”
“那是因为现在的庞山道统已成弱者。”慕行秋耸耸肩,对自己与左流英的默契没有放在心上。
“如果秦凌霜事前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她还会……”
“她会,她也是天生的道士,只是没有出生在道门家族,她是‘有钱人’,意外地喜欢上我这个‘穷小子’。”
杨清音笑了一声,发现慕行秋原来没有变,“现在怎么办?曲循规真会帮你吗?”
“有钱人出钱,穷小子拼命,这就是我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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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道士的漏洞
(感谢读者“果然好月”和“一脚踢到石”今天的飘红打赏。)
十六匹骏马牵拉的战车仍然不够快,曲循规毫不犹豫地示意三名符箓师祭符,将三名执旗卫兵扔下去,好让战车能够在逃亡的路上遥遥领先……决战已经过去好几天,曲循规仍然在做这个梦,醒来之后对道士充满憎恨。
在他的梦里,战场上空布满了乌云,道士们坐在上面,俯视战场,像拨弄蚂蚁一样让两拨军队互相厮杀。每梦到这里,曲循规都会全身颤抖,怜惜的不是那些士兵,而是他自己,皇京龙宾会左辅大符箓师,绝不应该被当成蚂蚁看待,左流英既没有邀请他留在法坛之上,也没有施展特别的法术保护他的安全,这是污辱、蔑视与打击。
曲循规满心怒火,却不敢发作,像一个被大人欺负的孩子,只能在没人的角落里默默地诅咒,转过身时还要露出纯真的笑容。
面对两名年轻的庞山道士,曲循规的脸上就是这样的笑容,虽然松弛的脸部让笑容有些走形,“贵客来访,你们应该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安排全军列阵欢迎,虽然这场战争让将士减少了一些,不过精心打扮一下,还是有些可观之处的。”
杨清音不开口,她对这个老家伙没有一点好印象。
慕行秋不在意曲循规的公开讽刺,看了看帐内的众多将领与符箓师,又一次感受到层层叠叠的禁制,“你想要的东西我带来了,我需要……”
“等等。”曲循规急忙阻止道士说下去,眼珠转了两下,挥手命令所有属下都退出去。当最后一人从门口消失,他冷下脸来,盯着杨清音看了一会,似乎不太满意有她在场。然后对慕行秋说:“慕道士想清楚了?”
“没什么可想的。互取所需。”
曲循规又看了一眼杨清音,当着一名道门之女的面。有许多话不好说、不该说,但他忍不住,他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多半生都以谨言慎行闻名。随着死亡的临近,他变得急躁了,“这回你看清道士的真面目了?十几万年来,他们一直就是这样,毫无怜悯地利用你,拒绝给予任何回报。‘你看得不够远’,这句话就是他们最强大的盾牌。可是当我想要看得更远的时候,他们却不肯帮忙!”
曲循规失态了,他将这也归咎于道士,如果道士们肯帮助他延长寿命。他绝不至于怀有如此强烈的恐惧。
“如果道士们还不肯醒悟的话,盟友会越来越少,早晚变成孤家寡人……”
慕行秋抬起右手,打断说到兴头上的曲循规,“除了交换记忆,我还要你派出二百名符箓师,今晚子夜帮我施放几道禁制法术。”
曲循规很不习惯有话不能说,身子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冷淡地凝视着庞山道士,“二百名符箓师,你的胃口可不小。”
“对你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因为你根本不在乎这些符箓师。”
曲循规冷酷的长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我不在乎,可你在乎,所以我得考虑考虑。”
“考虑吧,我不着急,今天、明天,或者几年之后,都行,我等你的回答。”慕行秋招呼杨清音,“咱们走吧,让曲符师好好考虑一下。”
杨清音一下子就明白了慕行秋的用意,“那就走吧,首座不是要出门办事嘛,咱们跟着去转个几年,估计曲符师也就考虑好了。”
曲循规哼了一声,两名年轻道士的伎俩实在太幼稚了,可是看着两人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他发现幼稚的伎俩居然也有效,“等等……我考虑好了。”
慕行秋如愿以偿,不仅得到曲循规的几段记忆,还有两百名符箓师的帮助,他用法术将自己被魔王之花侵袭那晚的记忆直接传送给曲循规,这还是芳芳教给他的法术。
离开黄符军营地,到了无人的荒野,慕行秋取出纸符,等它自行燃烧。杨清音一直没弄懂两人在交换什么,问道:“这个老家伙值得信任吗?”
“曲循规希望道统越乱越好,巴不得我学会这些技巧,而且他不会当着一名道门之女的面欺骗道士。”
“哼,这就是你让我跟来的目的?”
“我更希望带着左流英一块来,可你是我的朋友,他不是。”
杨清音习惯性地撇嘴,低声道:“朋友……我还没承认你是朋友呢。”然后又抬高了声音,“不就是不想跟我结凡缘嘛,直白说出来就好。我又不是傻瓜,秦凌霜刚死,你以为我有心情?别太自以为是,老娘过两天就结凡缘度情劫,肯定不找你。”
慕行秋一笑,正要开口说话,手里的纸符化成灰烬,空中响起曲循规的声音。
“念心科专事挑拨人心,本人也免不了受到影响,日积月累的结果就是疯狂。睿智的大符箓师们想出了破解之法,那就是内丹。内丹为稳定之源,内丹弱小的幻术师更容易疯狂,而内丹强大的幻术师却能时刻保持清醒。”
杨清音听得莫名其妙,“这算什么?内丹当然重要,还用他说?”
慕行秋嘘了一声,曲循规的这段话并无新奇之处,却解开一个谜团,在拔魔洞里,念心传人曾经说过修行念心幻术也有内丹要求,却有意轻描淡写,如果龙宾会的研究没有错,内丹对幻术其实也很重要。
曲循规的第二段声音响起。
“一位内丹注神、幻境第八层的女道士,居然打败了一名服月芒道士,经过多方探听,大符箓师终于弄清了事情真相。幻术无法直接攻破内丹的防护,可所有道士的心境都有或多或少的漏洞,只要知道漏洞是什么,就有可能直入其心。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道果越高,漏洞越少。但终有一两处无法抹去,据说那位服月芒道士七岁的时候曾经惹出过一场祸事,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念心科幻术师就是利用这一点漏洞击败对手。”
曲循规的这段讲述到此结束。龙宾会的本意是想从中借鉴对抗道士的手段。显然没有成功,因为慕行秋从来没听说过有符箓师能攻破道士的防护。
“符箓师们到底想做什么?”杨清音大惑不解。盯着慕行秋,“我知道我自己漏洞百出,可你休想拿我练习什么幻术。”
慕行秋笑道:“当然不会,而且我的幻术……”他的话还没说完。下一段声音开始了,来自曲循规的记忆,却不是他的声音,更加苍老。
“道火不熄,从前还有一句与此对应的话,叫做‘魔种永传’,魔种的确不死不灭。能够被囚禁,却无法被彻底消除。换而言之,魔种就是另一种长生之术。魔种频繁现世,很可能是在寻找另一个出口。镇魔钟守卫森严,即使成功突破,也要面临大批道士的围剿,只有另辟蹊径,才能躲过道统的伏击。因此我猜测,魔种是在寻找一名合适的寄存者,这名寄存者或许将因此拥有长生之术。”
纸符的灰烬消失,曲循规的声音也结束了。
两名道士沉默了一会,杨清音说:“符箓师胡说八道,就算是真的,你们也不是魔种的寄存者,庞山已经仔细检查过了。”
“我不担心这件事,我在想道士的漏洞。”
“你想干嘛?”杨清音警惕起来,“你这可是背叛的想法。”
“这不叫背叛,这叫平等,就像我和曲循规,总得互有所需、互存忌惮,交易才谈得成。我还是庞山弟子,无意背叛,但我不想永远只依靠高等道士的指引。念心科发现了漏洞,龙宾会猜出了漏洞,可是怎么利用这个漏洞呢?念心传人都被囚禁在拔魔洞里,龙宾会一直没有大的作为,这件事不太容易。”
“那你也不准在我身上尝试。”杨清音对三处丹田进行检查,确保它们没有遭到任何法术攻击。
“我连方法都没掌握,怎么做尝试?”
两人御剑向城内飞去,杨清音问:“你交给曲循规的是什么?”
“当年魔种侵袭我们九个人的场景。”
“龙宾会想从这里找出长生之术?太可笑了吧。”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慕行秋知道事情不会就此完结,他交出的这段记忆可能会惹来许多麻烦,但他没有多少选择,必须在道统和龙宾会之间走钢丝。
这天下午,乱荆山又有八名灯烛科道士赶到断流城,全是老太婆形象,她们的幻形之术可比散修和一般道士强多了,慕行秋即使用天目也看不破。
只有孙玉露以真面目示人。
慕行秋交出了霜魂剑——他接受了这个名字——乱荆山女道士当着他的面,用二十七种灯烛火焰陆续烧炙剑身,口中念念有辞,整整持续了一个时辰才告结束。
一名地位比孙玉露高得多的老太婆事后说:“果然是一把好剑,能容纳成百上千,甚至更多的魂魄,真是奇怪,一名念心科弟子,居然炼出这样一柄剑。”
初更时分,黄符军二百名符箓师到了,围绕城边的大坑布置了七重禁制,一圈比一圈范围广大,为此甚至疏散了部分城内居民。
二更时分,杨清音、沈昊等人在空中就位,来回巡视,慕行秋也回到他七天来一直坚守的位置,他相信这里离芳芳的魂魄最近。
在一位乱荆山道士的帮助下,慕行秋不需要法剑也能浮空而坐,双手捧着霜魂剑,准备接纳魂魄。
他不打算过于相信乱荆山道士,也不想向庞山的两位首座求助,他决定凭自己的能力做些尝试。
或许乱荆山道士身上存在现成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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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拘魂之阵
月光皎洁,九名乱荆山灯烛科道士在半空中忙碌起来,认真地摆放一件件悬浮的法器,以油灯和蜡烛为主,也有几件其它类型的法器,尤其是五只布幡和五柄玉斧最惹人注意。
孙玉露在诸道士当中境界最低,事情也最少,看出了慕行秋的疑惑,解释道:“拘魂之法有时候会引来一些不怀好意的东西,上空和四方各有五幡警示、五斧斩浊,只在下方放行纯粹的魂魄。我们划定了大概五里左右的范围,里面有十五只魂魄,没有意外的话,其中一只必然是秦凌霜。”
“需要我做什么?”慕行秋收束心神,不再关心乱荆山道士们的行动。
“坐稳不要动,握紧你的剑,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松手,许多人第一次经历拘魂都会有恐慌情绪,你得克服,因为咱们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拘魂失败,魂魄就会遭到破坏,失去全部价值。”
“好。”慕行秋右手握住剑柄,左手托着剑身,又问了一句,“为什么不扩大范围?不是说这柄剑能装很多魂魄吗?”
孙玉露怔了一下,马上笑道:“没有这个必要,咱们需要的只是秦凌霜的魂魄,这里是战场,多拘进来几只不可避免,大规模拘魂就没有必要了,而且你的霜魂之剑毕竟不是专门的拘魂法器,到底能装下多少无法预料,你也不想中间出意外吧?”
“不想。”慕行秋摇头,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只需要握紧剑柄就行了,不需要存想、施法吗?”
“不用存想,更不要施法。”那名地位最高的老太婆开口,新来的乱荆山道士都没有介绍姓名和身份。慕行秋猜测她是星落道士,没准就是灯烛科的首座或者大拘魂师。她长着一张暴躁的脸孔,好像儿孙满堂的祖母,当家作主惯了。自有一股威严。“拘魂之法是灯烛科独有的法术,与其它各科的法术不相融。擅自施法对你没有好处。”
孙玉露更了解慕行秋的想法,所以加上一句,“对收集秦凌霜的魂魄更没有好处。”
“明白。”
法阵已经布置得差不多,半空中摆放了五十五只不同的法器。到处都是高低错落的灯烛,这些灯烛十分特殊,没有光晕,发出的弱光就像是黑纸上的呆板白点,不能照亮夜空,事实上,地面上维持禁制法术的符箓师们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九名乱荆山道士各赴其位。两名老太婆分别坐在慕行秋头顶和身下数丈的空中,另位七人环绕慕行秋,距离不等,最远的一位恰好在五里以外。孙玉露坐在他的对面,相隔最近,只有一丈,“我是押阵法师,大都数时候都会保持清醒,有事可以问我,不要擅自行动。”
“好。”慕行秋简单地回答,九大道统当中,只有乱荆山设置灯烛科,其法秘传,另外几家道统对这一科的法术了解都不多,的确没有插手的余地。
子夜到了,乱荆山道士们开始默默施法,慕行秋很快就看出来,她们通过分布在四面八方的灯烛互相联系,外人根本看不出施法的具体过程。
慕行秋百无聊赖,除了盯着对面的孙玉露,什么也做不了,“要持续多久?”
“难说。”孙玉露没有参与施法,说是押阵,更像是监视者,“魂魄各有特点,有些很容易拘束,有些特别难,快的话两刻钟,慢的话要一整天。”
“芳芳愿意留在我身边。”慕行秋肯定地说。
“别太想当然,魂魄是另一种形态,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它们到底有没有独立的想法都很难说,就算秦凌霜的魂魄比较独特,她也没办法知道这次拘魂的居所是你的法剑。”
孙玉露时刻都在强调魂魄与人类的不同,慕行秋无法反驳,但他真心希望芳芳还有一丝残留。他试图寻找过去七天里一直存在的有温暖之物靠身的感觉,可是没有了,四周空空荡荡,各种各样的法器似乎都不存在,灯烛的火苗更没有释放出一点热量。
慕行秋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他是道士,就算赤身坐在冰天雪地里也不会感到寒冷,可这股寒颤突如其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抵抗。
“不用管它,这是正常反应。”孙玉露马上解释道,却没有多说原因,她对灯烛科法术保护得很严密。
“嗯。”慕行秋有了准备,再有寒意袭来的时候,身子没有抖动,可他还是感到越来越冷,空气似乎也变得潮湿了,这不是那种彻骨的寒冷,而是早晨浓雾中的清冷,不知不觉就浸透了全身每一个毛孔。
“是我的错觉吗?风好像不太正常。”
“没事,待会你还会感到呼吸困难,也不用在意,我们要先将这里的空气尽量去除干净,这是拘魂必须的一个步骤,呼吸慢一点,你能受得了。”
孙玉露说得没错,空气越来越稀薄,慕行秋好像飞到了高空,奇怪的是,潮湿的感觉也随之越来越明显,这显然不正常,慕行秋没有再发问。
时间一点点过去,孙玉露偶尔也会参与施法,那时她会闭上双眼,等她睁眼就意味着空闲,“注意,第一只魂魄到了。”
一股细细的热线猛地从慕行秋的鼻孔里钻进上丹田泥丸宫,在一片阴冷潮湿的感觉中,这股热线极为突兀,像一柄锋利的针刺穿浸水的纸张,慕行秋心中一紧,险些一跃而起直飞上天,但他忍住了,凭那股热线由泥丸宫下行至中丹田绛宫。
热线稍做停留,聚集成一小团,没有再去往下丹田,而是顺着右臂,慢慢流入霜魂剑之中。
整个过程并不长,也很顺利,可慕行秋还是感到毛骨悚然,就像是被一只毛虫钻进了体内,明明反感。却动不得一下。
“是芳芳吗?”
“拘魂之法可弄不清魂魄的身份,我只知道五里之内有十五只魂魄,全都拘进霜魂剑之后,其中必有秦凌霜。”
慕行秋垂下目光看了一眼。剑身上如同嫩枝一样卷曲的纹路闪了一下。旋即暗淡。
“真是好剑。”孙玉露又一次赞赏道,“大部分法器第一次拘魂的时候都会抖动。有时候甚至很激烈,这柄剑却能纹丝不动,难得,非常难得。”
魂魄一只只通过慕行秋的身体进入霜魂剑。间隔有长有短,其中两只魂魄明显有抗拒之意,在他的体内行进得极为缓慢,但是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慕行秋渐渐习惯,等到第七只魂魄入剑,他觉得时候差不多了,突然向对面的孙玉露说:“孟元侯拒绝逃离庞山。”
“嗯?”孙玉露没料到会在这个时候听到孟元侯的名字。显得非常惊讶,很快冷静下来,淡淡地说:“是吗,他的心事总得很怪。”
“是很怪。庞山那么多道士,只有他和左流英发觉妖火之山太过强大,不可抵抗。左流英是首座,手里还有祖师塔,可孟元侯只是餐霞境界,受罚思过百年,半步不能离洞,他是怎么察觉真相的呢?明知不可抵抗,他又为什么非要留在洞中不出来呢?戒律科首座明明赦免了所有思过者。”
孙玉露脸上渐渐绽放微笑,“我差点忘了,你是念心科弟子,这是你新学会的幻术吗?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都不是。”
“你误会了,我有没有施法你肯定能感觉到,对不对?”
慕行秋才是吸气五重的小道士,孙玉露餐霞七重,两人实力差距巨大,她的笑容更多一些,“你为什么要提起孟元侯?就因为我和他曾经很熟?因为他曾经拒绝与我结凡缘?”
“孟元侯对我影响很大,是他带我修行逆天之术,我很感激他,可我对他的了解少得可怜,我能理解庞山近四百名道士为什么留在老祖峰,就是不明白孟元侯为何不肯出洞。”
孙玉露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好一会才开口,“我猜他是感到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入魔,害怕自己的修行之路是错误的,害怕自己经受不住诱惑从老祖峰逃亡,害怕结凡缘之后无法解脱,他骨子里是一个胆小谨慎的人,却偏偏要修行逆天之术。要我说,他是一个骗子。”
孙玉露的声音很平淡,好像刚刚做出了一个极为客观的评价,不过当“骗子”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时,一股怒意还是显露了。
慕行秋立刻抓住了机会。
这就像是一次狩猎,猛兽慢慢接近猎物,机会只有一次,稍纵即逝,一扑不成,就会让其逃脱,甚至反过身来顶上一角。
慕行秋没有施展全力,他已经捕捉到一些诀窍,用念心幻术对付凡人和妖族,法力越强越好,对付道士,只需求快。
他抓到了,念心幻术像蛇一样伸出无形的信子,缠住了孙玉露的那一丝怒意。
可这次攻击实在软弱无力,孙玉露的怒意消失得又太快,慕行秋只是抓住了机会,还是来不及突破对方的漏洞。
他觉得自己就要失败了,不仅如此,孙玉露马上就能发现他在暗中动手脚,以她的法力,完全可以反戈一击。
慕行秋加强法力,做出最后的努力,他不能就这么放弃,事关芳芳的魂魄,他不放心就这么任由九名乱荆山道士拘魂。这些道士个个法力强大,如果只是拘束十几只魂魄的话,完全用不到这么大的阵势——慕行秋不需要对灯烛科法术有太多了解,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他不想再落入高等道士们的棋局之中。
他不想。
就在这时,幼魔出现了,既非七日之约,时间也不是二更,它却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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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寒意袭人
杨清音时不时遥望那九名乱荆山道士,看着她们摆放法器、就位施法,看着大坑上方那一片区域渐渐陷入万丈深渊般的黑暗,黑得如此彻底,多盯一会,她甚至产生一种会被拉扯进去的错觉。
“灯烛道士还真是小心,什么都不想被人看见,她们施法总是这样吗?”
连杨清音都不了解的事情,其他几名吸气道士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御器飞在大坑的边缘,其实没什么事情可做,附近的符箓师们都很小心,他们对道士向来敬畏,轻易不敢靠近,尤其是在他们施法的时候,更要远远避让。
“这座大坑挺特别,以后从介河引水进来,更能显出坑底的颜色,到时候就叫‘黄金湖’好了……你们干嘛都用这种眼神看我?”辛幼陶抬起头,颇不服气,“非得谈论慕行秋和秦凌霜吗?我也是他们的朋友,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想多说也没用,咱们应该恢复常态了。”
“别让小秋哥听到这样的话……”小青桃低声提醒。
“他比任何人都应该恢复正常,拘魂这事他就不应该同意,他还要将秦凌霜的魂魄留在身边,这简直……这就是奔着入魔去了。”
“你什么都知道,当着慕行秋的面你怎么不说?”杨清音冷冷地问,仍然望着那块黑暗。
“咱们都是他的朋友,应该一块劝说。”辛幼陶向沈昊投去询问的目光,他能察觉到,秦凌霜死后,沈昊是最冷静的人之一,远比他预料得要冷静。
“没有什么事一定会导致入魔,也没有道士能够被劝说不入魔。慕行秋相信他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这就够了,是福是祸,谁也改变不了。”沈昊也在望着那片黑暗。似乎对谈话不太感兴趣。
沈昊是野林镇的人。他对秦凌霜的感情虽然隐秘,身边的朋友却也都能看出端倪。听到他的语气如此冷淡,不禁都很意外,辛幼陶和小青桃交换了惊奇的目光,都没再说什么。
“好像又变冷了。”一名道士随口说。只是为了打破暂时的沉默与尴尬。
他的话却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纷纷点头,都说又冷了一点。
“寒气是从那里来的。”沈昊指着乱荆山道士正在其中施法的黑暗区域。
“不对,寒气是从后面传来的。”杨清音提出相反的看法。
为了确定谁对谁错,几名道士全都集中精神,仔细感受。
“中间。”
“身后。”
看法仍然没能形成一致,“这不太正常吧?孙玉露也不提醒咱们一声。”
杨清音也搞不清情况。她对灯烛科的了解一点也不比普通道士多,“先撤退一段距离吧,他们可能……总之咱们不要干扰她们施法。”
谁也不喜欢这种又湿又冷的感觉,所以都同意杨清音的意见。
沈昊最后一个飞走。很快就追上杨清音,“两位首座对乱荆山道士有防备吧?”
“当然,两个老家伙防备着任何人,甚至包括你我。”
飞出一段距离之后,地面上传来一个声音,“杨道士,需要我们帮忙吗?”
是符箓师刘鼎,他是西介国人,但也属于龙宾会,听说慕将军需要帮助,主动请缨参加。
杨清音带头降到地面上,走到刘鼎面前,“没事,你们的禁制还稳定吧?”
“一切正常。”刘鼎显得有些兴奋,向左右的十余名符箓师扫了一眼,为自己能与道士说上话而骄傲,“一共七层禁制,第一层正好环绕大坑边缘,然后每隔二十步一层禁制,这个规模可不小,赶上一场大战了,而且这些禁制都很强大,最里面一层就用掉了接近百张高等纸符,每隔一刻钟,还要再祭出十张,总共算下来……”
刘鼎说起符箓滔滔不绝,其他道士也降至地面,敷衍地听着,这里的空气中没有那股阴凉的寒意,他们放下心来,有几人重新飞在空中巡视,只有杨清音和小青桃留在地面。
刘鼎突然停止宣讲七重符箓禁制的特点,“时间到了,得加强禁制了,符箓师和道士不一样,我们更习惯互相配合,让力量更强大一些,我们一块负责最里面这层禁制,每人都要祭出不同的纸符,有一点差错也不行,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刘鼎一边说,一边取出纸符将它祭成灰烬,其他符箓师也都祭符,虽然没有阵形,也没有人指挥,但是有前有后,各司其职,配合得倒是颇为默契。
“好了,我的职责就是监视禁制是否受到影响。符箓禁制至少有一千种,用途各不相同,有些能抵挡有形之物,有些能拦截无形……”刘鼎脸色突变,接连祭出三张纸符,大声问:“怎么回事?”
十几名符箓师都在极快地祭出纸符,一名年长的符箓师神情严峻,“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向外突破,禁制就要……”
话未说完,不远处突然响起轻微的爆破声,像是一只吹出的泡泡在空中碎裂了。
阴冷的寒意缓缓拥抱众人,不急不徐,像一条极有耐心的巨蟒,准备花一天时间将猎物勒死。
一名年轻的符箓师发出惊异的叫声,“咦?好像……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吸我,我快要站不住了。”
在外人眼里,这名符箓师一点异常也没有,仍然稳稳站在原处,连衣角都没飘动一下。可所有符箓师都变了脸色,因为他们也有同样的感觉,好像有一股逐渐增加的吸力在将他们往大坑里拖拽,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慢慢后仰,以对抗这股吸力,都觉得别人的姿势很奇怪,却不知道自己也是这样。
只有杨清音和小青桃没动,她们只是感到阴冷而已。
“一股力量从内而外,另一股由外而内,这就是灯烛科的拘魂之法吗?怎么突破禁制跑到这么远来了?”杨清音大惑不解。
其他道士回来了。沈昊在空中说:“第一层符箓禁制已被冲破,里面的力量正在变强,得让大家撤出去。”
那些符箓师后仰得像是一片被狂风吹伏的树木,还在继续倒下。嘴里大叫“奇怪”。双脚却无法移动。
杨清音立刻抓住两名符箓师的衣领,大声说:“每人带走两个。小青桃,你回客栈。”
小青桃马上点头,知道这边的情况太过诡异,他们这些人都解决不了。必须向首座报告情况。她踩着如意飞向城内,接连路过另外六道禁制,发现寒意还没有传过来,地上的符箓师们已经发现前方的问题,正在不停地祭出纸符,加强禁制的强度。
客栈的庭院里,须发皆白的申继先负手站立。正在向城外的大坑遥望,虽然隔着院墙与几条街道,他看到的东西却一点也不比城外的人少,甚至还要多些。
小青桃刚一落地。申继先就向她招手,示意她跟自己走。
小青桃没敢吱声,乖乖地跟在身后。
左流英的房间里,兰奇章仍然靠在角落而坐,脸上的痛苦表情更加明显,嘴中在低声地喃喃自语。
屋子里没有点灯,小青桃扫了一眼,立刻收回天目,在首座面前不应该轻易运用任何法力。
“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我?”申继先问。
“很、很多,左首座说,都与你没有关系。”小青桃觉得左流英的回答太生硬了,急忙加上一句不必要的解释。
“你为什么允许乱荆山道士扩大拘魂范围?再过一会,全城都会受到威胁,这里可都是活人的魂魄。”
“我没有允许。”小青桃说出这句话,自己先松了口气,她最担心左流英暗中又使阴谋,那对慕行秋以及所有人都太不公平了,然后她继续传话,“事情发生了偏差,不是我所能控制的。”
申继先看了左流英一眼,眼神有所缓和,又道:“拘魂是很简单的法术,一名灯烛科道士足矣,难道不是你允许乱荆山九名道士共设魂阵?”
“是我允许的,孙玉露说秦凌霜的魂魄对她们来说非常珍贵,所以要谨慎对待,一个人远远不够,她们摆下九玄引阴阵,正是为了固魂凝魄,我不知道为什么拘魂之力会散发出来。”
申继先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左流英的确不会每件事都告诉他,但是只要禁秘科首座说出口的话,还是值得相信的,“连你也看不穿拘魂隐文吗?”
“这是灯烛科隐藏秘密的手段,即使我能看穿也不能这么做。”
灯烛科的秘密只防着其他道统的高等道士,至于坐在魂阵正中间的慕行秋,她们不是特别在意,只派孙玉露一人监视着。
“不能再让拘魂之力扩散了,城外的战场上飘荡着成千上万只魂魄,城内更是住满了活人,太危险。”
“死人的魂魄就不要去管它们了,至于活人,我会施法保护他们。”
“你受得了?你的伤势可不轻。”
左流英亮出右手里的祖师塔,小青桃替他说:“三代十二祖加上三百名注神道士,这是我在决战中消耗掉的护塔道火,如果乱荆山真有阴谋,我会使用更多的道火。我不在乎阴谋的主使者是谁,有祖师塔在,断流城内的活人都是安全的。”
祖师塔里飞出无数道金光,整间屋子一下变得明亮起来,小青桃凝神看去,发现每一道金光都是一个小人,只有拇指大小,比决战时的巨人要小多了。
金色小人径直穿越墙壁和窗户,分赴城内各处,每个小人都能保护数量不等的活人魂魄,除了道士,没人能看到他们。
断流城得以继续熟睡,只有少数道士和二百名符箓师还在忙碌,介河对岸,黄符军营地内的曲循规早已得知消息,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经不相信庞山道士,立刻召集全体符箓师,布置重重禁制,防备对岸越扩越广的阴冷。
所有心生警觉的人都在防备乱荆山道士,孙玉露等九人却在防备一名吸气五重的庞山道士。
慕行秋与幼魔互望,幻力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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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破壳取仁
慕行秋对下一步方案还没有清晰的计划,幼魔已经开始大展拳脚了,它是他最真实的想法,总能走在寄居者的前面。
孙玉露没法忘记那个毁掉半边脸的庞山道士,她可以通过修行去除心中的情感,就像是一名雕刻师,大刀阔斧地在材料上动手,刀刀狠辣、斧斧无情,可是剩下的部分越少,那份情感却变得越发精致,慢慢地只能改用小刀一点点地修饰,最后当她再也下不了刀的时候,情劫成形了。
孙玉露对孟元侯的怨念正处于用小刀精雕细琢的阶段,还没到必须度劫的时候,她在寻找最佳时机,但不是现在,作为一名道士,她能冷静地判断自己的情绪进展,觉得至少还能坚持十年,十年之后,或者另寻他人替代孟元侯,或者别有机缘自动断缘,总之不是现在。
现在,她正在监视一名非乱荆山弟子,保护灯烛科的法术秘密,虽然慕行秋没本事看穿真相,可他的记忆可能会落到高等道士手中,即使只被破译其中的一小部分,对灯烛科来说也是巨大的损失。
可她还是中招了。
慕行秋差一点就让机会从手中溜走,他的幻术实力还是太弱,面对餐霞道士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最紧迫的关头,幼魔出现了。
它举起细小的右臂,做了一个挥甩的动作。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效果,慕行秋却下意识地效仿,他没有举手甩鞭,而是让电掣神行鞭自动从袖口里钻出来,闪电般地刺向孙玉露。
这一鞭很轻很快,只是在孙玉露的左手拇指上点了一下,立刻缩回主人的袖子里。
孙玉露似乎没发现这次进攻,手腕微微一抖。将鞭尖的触碰当成了蚊虫不小心的叮咬。
慕行秋知道,他终于抓住了一名道士的情绪。
就在这刹那间,他明白了念心幻术对道士起作用的方法破壳取仁。道士的内丹能产生护持之力,像一层硬壳,法术难以攻破,只能依靠纯粹的蛮力,然后幻术才可顺隙进入。
这股蛮力可以是拳法,可以是兵器,念心科日常修行的拳法和常用的鞭子,都是有用的。
慕行秋有过一次类似的体验。那是芳芳碎丹前的一刻,兰奇章施放出一个光罩,要将他强行带走,慕行秋的长鞭自动伸出,与黑凰一块击碎了光罩,他当时有机会抓住兰奇章的情绪,可他错过了,兰奇章施法更快,让他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是有备而来。
凡人的情绪像绵羊一样软弱,道士之心却有强大的防护,想要攻破防护,首先要了解道士隐藏的心结。以引起情绪波动,哪怕是一丝波动也好,其次要能接近他,以施展蛮力。确保一切都做得无声无息。这实际上令念心幻术对道士的威力大打折扣,要不是孙玉露毫无防备,慕行秋甚至没机会靠近她。
慕行秋回想起拔魔洞里的那条手臂。它当时想尽办法要抓住他,还有龙宾会,发现道士的漏洞却仍然无力反抗,因为这个漏洞实在太难加以利用。
纷纭的想法在慕行秋脑海中闪过,没有停留,他要集中全力将孙玉露隐藏在心底的情绪放大。
“孟元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所以他要专心修行,为的就是有一天能够让你感到自豪。”
孙玉露的身体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她自己却没有发现,“这是他跟你说的?”
“这是明摆着的事实。”慕行秋不想撒谎,他能感到自己有一条无形的手臂,紧紧抓住了一股无形的情绪,幼魔也在施展一模一样的幻术,等于将他的幻术增强了一倍,“孟元侯为什么非要选择逆天之术,他跟你说过吗?”
“他说……”孙玉露有些犹豫,她毕竟是餐霞道士,无需刻意提防,对法术的防护能力也强于典循规布下的一堆禁制,可这种抵抗很快就消失了,她从一开始就低估了慕行秋的实力,根本不相信他敢对自己出手,以至一步错步步错,“他说道统的许多规矩都不合理,他要走出一条前人不敢走的险路,没准以后这才是正途。”
“非得斩断情劫才能达到高等境界,这也是一条不合理的规矩,孟元侯想给你开辟一条不需度劫的新路。”慕行秋还只是抓住了那条情绪,不敢施加太明显的影响。
幼魔又一次抢在了前面,它可不管有没有危险,也不管自己的实力是否能强过对方,迫不及待的心情就像是少年时期的小秋,那时候他经常一时冲动就跟镇里的孩子打架,有时对方比他大许多,他也不肯忍让,一次打输了,就打第二次。
幼魔就带着这样的劲头儿,嘴里咔嗒叫了一声,对着孙玉露施展幻术。
“他为什么不带着我一块修行逆天之术?我愿意跟他冒险。”孙玉露精雕细琢的情感完全暴露了,她没办法隐藏,也不想再隐藏,一股突如其来的酸涩与甜蜜令她心慌意乱。
即使失败的爱情也是那么完美无缺,这才是它最可怕的地方,也是道士必须度过情劫的原因之一,孙玉露清楚这个道理,可是一旦品尝,就再也放不下了。
“因为孟元侯不忍心让你冒险,他宁可自己开辟道路,等到前途一片光明的时候才会叫上你。”
慕行秋心中生出一股羞愧,他敬重孟元侯,此时却在利用都教去操控另一个人,但他马上撵走了这股羞愧,若是心志不坚,幻术的威力会急剧下降。
“我们都是道士。”孙玉露喃喃地说,神情略显恍惚,“为了获得法力与长生,我们失去了多少东西啊。”
“没错,咱们都是道士……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破规矩,非得度劫才能提升修行境界。”
“因为内丹,它给予你几百几千年的寿命和强大的力量,却要你舍弃除它之外的一切。”孙玉露的恼怒渐渐明显。
“我不想舍弃秦凌霜,即使因此入魔,我也不想舍弃。”慕行秋尽量用芳芳的本名。免得引起孙玉露的思考。
“你不应该舍弃,换成是我也不会。”
慕行秋沉默了一会,在他对面,幼魔的幻术之力越来越强,两只小小的眼睛闪闪发光,比周围的一片灯烛要明亮得多。
慕行秋不太肯定的是,幼魔的这种表现是因为芳芳,还是太喜欢念心幻术。
他没时间细想,轻声问:“你得帮帮我,告诉我你们为什么用这么多人来拘魂?”
孙玉露苦恼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也觉得疑惑,通常来说,我一个人就能拘魂,可大拘魂师非要求亲自施法,还带来另外七个人。”
慕行秋望了一眼最远处的老太婆,那就是所谓的大拘魂师。
“拘魂必须特别专心吧?”
“当然,一点分心都不行,事实上。拘魂师施法期间是最脆弱的,所以我们要布下拘魂隐文,让敌人看不到阵内的情形,一般的法术进来就会迷路。根本击不中目标,反而给我们提醒。你非要亲自参加拘魂,可让我们有点为难,所以我必须保持清醒。防止你突然出招。没错,就连吸气道士也能给施法的拘魂师造成伤害。说实话,我们不太信任你。”
“我明白。”慕行秋微微一笑。孙玉露开始说实话了,可她只是餐霞道士,了解的内情太少,“这个拘魂阵……”
“九玄引阴阵,需要九个人施法,但我只是辅助。”
“九玄引阴阵,你们能通过灯烛互相联系吧?”
“进入灯烛,我们就是一个整体。”
“那就进入灯烛,帮我问些事情,你知道秦凌霜对我有多重要,我不能允许她的魂魄再出一丁点的意外,就像孟元侯不想让你冒一丁点的风险。”慕行秋降低了声音,幻术的法力却更强了,已经快要达到极致,幼魔则已使出全力,幻境第二层能够一心二用,它全用来施展幻术,互相配合,不让孙玉露产生一丁点的疑惑。
孙玉露沉默了一会,慕行秋并不着急,他能感觉到她已经被说服了。
又一只魂魄经由他的身体进入霜魂剑,抗拒得特别强烈,慕行秋与幼魔同时颤抖了两下。
孙玉露的目光里突然显出几分迷惑,似乎发现事情不对头。
“孟元侯可能没有死。”慕行秋马上开口吸引孙玉露的注意,“思过崖离老祖峰有一段距离,按我的推测能让过妖火之山,妖族急于进攻西介国,没准注意不到悬崖上的一处洞穴。乱荆山的事情解决之后,我要去找他。”
“我也去。”孙玉露的迷惑消失了,“你等等,我要进入灯烛跟大拘魂师说几句话。”
孙玉露闭上眼睛,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法术当中混杂了别的东西。
慕行秋对灯烛科法术一窍不通,没办法跟着孙玉露一块进入灯烛,但是他成功将幻术附着在孙玉露的法术之内,有它的协助,此刻正处于虚弱状态的大拘魂师将非常愿意向同门道士吐露真相。
孙玉露这回闭眼的时间比较长,直到又有两只魂魄进入霜魂剑之后,她才睁开双眼。
“真抱歉,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没有恶意,可是风如晦实力太强,我们不能将击败她的最大希望放在你身边,你才只是吸气境界,而且心绪不稳。”孙玉露停顿片刻,“等到十五只魂魄全都进入霜魂剑之后,大拘魂师会悄悄施法,将剑中的魂魄与玉斧之内的魂魄置换,就算是左流英也看不出破绽来。”
慕行秋顺着孙玉露的目光望向空中的一柄玉斧,一共五柄玉斧,它看上去没有特别之处。他没有恼怒,也没有急躁,虽然没剩下几只魂魄飘在附近了。
“这柄玉斧和这里的所有法器加在一起,能容纳多少魂魄?”
“大概三五百只吧。”
“我的这柄剑呢?你说过它能容纳许多魂魄。”
“霜魂剑的确与众不同,按我的估计,容纳一千只没有问题。”
“如果拘来的魂魄太多,法器会怎样?”
“会出现裂纹,失去灵力,魂魄也会溢出。”
慕行秋再次微笑,“我有一个建议,不如将拘魂的范围扩大,以确保秦凌霜的魂魄一定会在其中,这件事容不得一点差错,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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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信心满涨
秃子与三头麒麟待在一个房间里,站在桌面上,跟它们唠唠叨叨,“干脆咱们四个结拜吧,哦,不行,跳蚤跟我结拜,哦,不好,我要跟你爹娘结拜,以后你就叫我叔叔,呵呵。你们要是会说话就好了。我讲个笑话给你们听,要是能听懂,就点点头……我还没开始呢,现在别点头……”
秃子毫无必要地深吸一口气,突然发现事情有点怪,“哈哈,你们瞧,桌子在动!”
三头麒麟露出警觉的神情,如临大敌,公麒麟起身困难,母麒麟和跳蚤立刻站起来,紧紧护在它身边,跳蚤想走到前面,被父亲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哈哈,原来动的是我,不是桌子,太有意思啦,我都没用力。”秃子大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这是怎么回事?我要成神仙了?”
即将离开桌面的一刹那,秃子用力向前移动,又回到了原位,可是只要一松劲,又会不由自主地移动,来回玩了几次,他突然想到一个解释,对三头麒麟说:“我明白了,这是芳芳在召唤我,她变成鬼了,回来找我玩,哈哈,我就知道她不会忘记我。”
麒麟喜欢新鲜的空气,所以房门没有关闭,秃子稍微调整了一下方向,缓缓飞出去,在门口他回头大声说:“再见,长角的朋友、缺一只角的朋友,如果以后你们感觉到有人偷偷拽你们的尾巴,又看不到是谁,那就是我,我变成鬼来跟你们玩。”
秃子的声音渐弱,头颅飞远了,公麒麟没发现威胁。母麒麟也卧下了,只有跳蚤迷惑地哼哼了两声,跑到门口,遥望那颗飞越客栈墙垣的头颅。不明白他兴奋个什么劲儿。不过是一股很小的力量嘛。
秃子让自己升高一点,好从密集的房顶上飞过。伸出舌头感受了一下潮湿阴冷的空气,“湿的,雨,还是雪?都不是。是雾。芳芳,是你哭了吗?我和小秋哥马上就来啦!”
他突然看到成群成片的金色小点,正往各户人家屋子里钻,于是扯着嗓子喊道:“大家快看,天上的星星掉下来啦,谁拣到就是谁的!”
整个断流城都处于沉睡状态,城内的居民比任何时候睡得都要深沉而香甜。每个人都在做着最美的梦,嘴角含笑,全然没有听到外面的叫声。
秃子像潜水一样猛地下沉,奔向一群小金人。与他们面对面,“星星变成小道士了。小道士,你们是庞山弟子吗?”
金色小人不理睬他,继续前进,有几个甚至直接穿过头颅。秃子剧烈地抖了几下,急忙升起,任凭那股看不见的力量将自己向城外拉去,“再见,小道士们,跟你们玩得很开心,以后再来找我啊。”
街道上,一大群符箓师在朝介河大桥的方向奔跑,偶尔停下祭烧纸符,他们看不见城内金光闪闪的小人,心里带着恐慌,只想逃出那股阴冷潮湿的寒意。
“烧纸的朋友们!”秃子越来越兴奋,他喜欢这样一个充满意外的夜晚,“我就要变鬼去见芳芳啦,你们要我捎句话吗?”
秃子在前几天的战斗中露出原形,许多人都见过他,知道这是庞山的“怪仙”,并非妖魔,可是望着一颗孤零零的头颅在空中慢慢飞行,嘴里喊着鬼话,符箓师们全都吓了一大跳,没一个人敢应声,向介河东岸跑得更快了,几只符箓冠掉在地上,都没人拣。
“老娘、沈昊,快看啊,我不用力就能飞,肯定是芳芳在叫我!”
沈昊望了一眼,“他在朝拘魂之阵飞去。”正要飞起将头颅拽回来,杨清音却冲他摆摆手,然后对天上的秃子说:“看见慕行秋跟他说一声……全城都受到影响了。”
“好!”秃子挥动三缕头发,非常喜欢这种飘飘悠悠的感觉,“老娘,你怕鬼吗?”
杨清音皱眉,“世上没有鬼。”
“有,肯定有。没有鬼,芳芳就太可怜了,小秋哥也太可怜了。我们三个要一块变鬼,到时候我们就住在……你的发髻里,你感到头沉甸甸的,那就是我们了,看你到时候信不信,哈哈。”
沈昊小声问:“让秃子过去没事吗?”
辛幼陶抢着回答:“慕松玄虽然只剩一颗脑袋,好歹还拥有生魂,乱荆山道士不敢吸,而且你瞧,有东西保护他,肯定是左流英的法术。”
沈昊仔细看去,果然,秃子藏在头发里的那颗魔族心脏,正在微微发光,沈昊再用天目观察,发现十余个金色小人围绕着心脏。
道士们早已发现遍布全城的金色小人,知道这是左流英通过祖师塔发出的法术,秃子既然得到首座的保护,理应没有危险。
本来不担心的杨清音却改变了主意,飞到秃子面前,“左流英让你进拘魂阵的?”
“我好几天没见着左流英了,臭道士兰奇章在他的屋子里,我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拘魂阵是什么玩意儿?”
“左流英没在你脑子里说话?”
秃子双眼向上翻去,“没有,我的脑子里啥也没有。老娘,跟我一块去变鬼吧,四个鬼肯定比三个鬼有意思。”
杨清音眉头越皱越紧,突然发现被拉向拘魂阵的力量变强,身形不由得微微一晃,原来她已经跟随秃子飞过了大坑边缘。
秃子没有反抗,随着这股力量一下子飞向最黑暗的中心区域,“老娘……”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他已经消失了。
杨清音可以将秃子留下,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凭她对拘魂法术的粗浅了解,乱荆山道士绝不敢公开吸取生魂,符箓师其实没有必要逃走,全城的金色小人也只是防止凡人被惊醒之后陷入恐慌。
杨清音飞回道士们中间,恼怒地说:“每次都有意外……咱们去找首座吧。”
大坑上方,秃子飞进了九玄引阴阵,他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而更加开心,因此,看见乱荆山的孙玉露坐在半空中低声抽泣,他感到诧异。
“为什么要哭呢?”秃子飞到孙玉露和慕行秋中间。在这里正好停下。“眼泪是乱荆山的法术吗?那可糟了,我帮不上忙啊。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孙玉露沾满泪痕的脸上绽出微笑,对突然出现的头颅一点都不意外,“眼泪的确是一种法术,但不是乱荆山独有的法术。而是通行天下的法术,它能让一些事情变得可以忍受。你不怀念从前有身体的自己吗?还有你的父母?”
“怀念,可我没有眼泪。”秃子转向慕行秋,“小秋哥,你怎么不哭啊,芳芳没了,你一定比所有人都难以忍受。我来了。跟你一块变鬼,去见芳芳。”
慕行秋与对面的孙玉露形成极鲜明的对比,道袍鼓起,里面似乎灌满了风。脸上神采奕奕,目光坚毅,像是即将在战场上取得胜利的将军,他不明白秃子为什么会飞来,可他不在意,“不,咱们不变鬼,咱们要将芳芳找回来。”
“那敢情是好,可是芳芳死了,连那么大的妖火之山都给炸没了,我起码还剩下一颗脑袋,芳芳剩下什么?”
“魂魄,只要再夺回她的神魂,就能想办法让她复活,未必是她从前的身体相貌,但会是芳芳。”
慕行秋的热情与整个九玄引阴阵的冷幽气氛格格不入。
孙玉露正在抽泣,另外八名女道士也好不到哪去,她们通过灯烛互联互通,已经成为一个整体,孙玉露将一丝幻术引入阵内,直接影响到了所有人,而且越来越明显。乱荆山的拘魂师们变得多疑与焦躁,怀疑孙玉露所圈定的范围不够大,怀疑左流英藏有阴谋,她们在施展全力扩大拘魂范围。
断流城外的几场战斗还没有超过四十九天,越往西去,魂魄越多,这简直是一场盛筵。孙玉露说过魂魄就像是草药,一次有着特定目标的拘魂,变成采摘魂魄的大丰收。
慕行秋已经习惯了丝丝热线入体的感觉,并因此变得亢奋起来,一直平稳的霜魂剑也开始轻轻地抖动。他的信心水涨船高,甚至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他看着秃子,“我要复活芳芳,还要给你一具身体,到时候你也可以修行了。”
秃子眨眨眼睛,从飞离桌子的那一刻起,他就很高兴,现在这股高兴却变弱了,“小秋哥,你……好像变了。”
“当然,我变得更有力量。去他的高等道士,去他的清规戒律,只要法力强大,就能重新制定规则。秃子,你愿意加入念心科吗?”
“愿意愿意。”秃子在空中跳了两下,“小秋哥,你要当念心科首座吗?”
“首座、宗师,我都要当。我才达到幻境第二层,就能控制九名乱荆山道士,她们的修行境界都比我高,凭我的本事,不能当宗师吗?”
慕行秋已经被自信充满了,他的目光越过秃子,盯着那只仍与他一块施法的幼魔,“咱们一块努力,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秃子看不见幼魔,对这几句话莫名其妙,“我是秃子,你是小秋哥,咱俩长得一点都不一样,瞧,我的脸比你尖。”
慕行秋根本没听进秃子的话,他与幼魔就像比赛一样催动法力,将幻术注入灯烛之中,虽然他不能直接控制九名乱荆山道士,她们的所作所为却正符合他的心意。
啪的一声,一柄玉斧裂开了,大拘魂师提前施展了置换魂魄的法术,却忘了玉斧的承载能力远远小于霜魂剑。
一道裂纹就让玉斧不再是法器,坠向地面的大坑。这引起了一连串反应,从玉斧当中出来的魂魄立刻冲向另一件法器。附近的一面铜镜也掉了下去。
秃子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突然说:“小秋哥,你还欠我一面铜镜呢,记得吗?打仗之前你许给我的。”
“你马上就会得到数不尽……”慕行秋闭上嘴,他想起来了,那是他与芳芳一块向秃子许下的诺言。
信心流走,悲从中来,慕行秋的幻术瞬间中断,幼魔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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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唇枪舌剑
越来越多的法器承受不住过量魂魄的进入而破裂坠落,像一枚枚成熟的果子,掉在金黄的坑底,成为一地碎片。慕行秋在幻术中断的一瞬间,又将它接续上,他不能就这么认输,即使两败俱伤,他也要坚持下去。
秃子在原处慢慢地旋转起来,他笑了几声,突然收住了,因为他看到不仅孙玉露陷入悲伤,小秋哥的神情也没有那么兴致勃勃了,他一边旋转一边询问:“小秋哥,你怎么了?是因为我说咱俩长得不一样吗?还是你想起芳芳了?”
慕行秋已经能接受芳芳死去的事实,直到现在才发现,他将孙玉露对孟元侯的情感挖掘出来,自己心中也有一座精雕细琢的情感雕像随之显露,比他想象得还要精美,吸引力还要强。
明知这是念心幻术带来的结果,他还是忍不住想起过去的种种遗憾。
“我跟芳芳真正相处的时间没有多少。”他说,没有固定的倾诉对象,秃子也好,孙玉露也罢,都不重要,他只想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不是她在存想,就是我在练拳,在一起的时候也都用来查找书籍了。我以为会有几百、几千年的时间可以和她在一起,我以为将一切都准备好之后才是最佳时机,可是……”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秃子满脸茫然,只是在原处旋转,倒是对面的孙玉露开口了,“可是被意外打断了。修行不就是剔除意外的过程吗?道士孜孜不倦地绝情弃欲,为的就是提前斩除一切意外,万分之一的可能对凡人来说几近于无,对寿命长远的道士却是巨大的威胁,一半的可能凡人尚且愿意尝试,道士却必须远远避开。死亡的可能永远都存在,改变不了死亡,就得改变对死亡的态度。咱们都是道士,理应斩断情缘。却心存侥幸,迟迟不肯动手,结果遭到了惩罚。”
孙玉露说得头头是道,可她眼中仍有泪珠滴落。
“我宁愿遭受惩罚。”慕行秋在与心中那股不可遏制的悲痛作斗争。他是施法者,挑拨别人的情绪,绝不可以自己被情绪淹没,“我希望世上有地狱,起码芳芳还存在于某个地方,我希望人死后会变成鬼魂,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即使这是两个世界,即使互不相闻相见,只要知道她还留在这里。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忆是对道士的惩罚,可这是记住芳芳的唯一方式,我愿意一直接受惩罚。”
“你要入魔了。”孙玉露显出几分怜悯,“因情入魔是最痛苦的,你会痛哭流涕。你会面目可憎,你会心存怒意,恨不得杀死所有人,带着整个世界去与你心爱的人汇合,可是一旦内丹和魔念被夺走,你连一条狗都打不过。在别人看来,你就是一个讨厌的可怜虫。”
“只是我吗?你也要入魔了。孟元侯虽然活着,对你来说却跟死了没有区别。”慕行秋变得残忍了,自大情绪仍在对他施加影响,他不能忍受被对手教训,“我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孟元侯从来没提过你的名字。他一心修行,早就把你忘在了脑后。你不仅陷入情劫,还是一厢情愿的情劫。”
孙玉露身子颤抖,泪水流出的更多了,她拥有年轻的容貌。年纪却已上百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流过如此多的眼泪,“不是一厢情愿,我知道他对我是有感情的,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你没见过,也不懂。”
法器掉落得越来越多,另外八名乱荆山道士释放出来的拘魂之力却越来越强,她们已经失去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将法器失效当成一种威胁,魂魄是灯烛科道士力量的来源,在自身衰弱的情况下,她们唯一的应对手段就是召引更多的魂魄。
“我不需要见过,孟元侯宁死都不肯离开思过洞穴,那就是对你毫无感情,他心里想的全是修行,根本没有你的位置。”慕行秋的心越发冷酷,他将这场对话当成了生死攸关的战斗,必须击败敌人,在这种时候,刻薄的语言就像是锋利的刀剑,一个针对人心,一个砍向**,目的却都是一样的。
孙玉露虽然对孟元侯怀有感情,还没强烈到形成情劫的程度,可是在念心幻术推动下,她的情劫提前发作了。她的头脑并不糊涂,明白一切道理,可这些道理都敌不过那张毁掉半边的脸孔,过去的记忆一幕幕显现,作为一名餐霞道士,她对细节的重现能力比慕行秋要强大的多。她一遍遍观看,一遍遍分析,从中寻找孟元侯对自己怀有真情的证据,可疑惑总是存在,在心境之湖上激起一圈又一圈波纹。
“你是对的,孟元侯根本没在意过我……不,你是错的,他看向我的目光,我不会认错……”
孙玉露患得患失,身体抖得越来越剧烈,看样子坚持不了多久,她就会和周围的法器一样破裂并跌落。
秃子稍一用力,停止旋转,面对着慕行秋,严肃地说:“小秋哥,你可太坏了,把人家都说哭了,这可不像你啊,你从来不欺负女孩子,从来……”
“闭嘴!”慕行秋怒气高涨,他正处于战斗的最关键时刻,高举兵器,就差最后一斩,这时由不得任何人干涉。
秃子吓了一跳,脸色一下子变了,忘记用力,又开始旋转起来,开始的时候茫然地张着嘴,一圈之后面对慕行秋时急忙把嘴紧紧闭上,眼神躲躲闪闪,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这时就是手足无措了。
慕行秋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对秃子有多重要,说出的狠话伤害也更深,他不想让秃子害怕自己,于是很自然地分出一股幻术之力,想要扭转秃子对自己的看法。
秃子情绪简单,慕行秋还在幻境第一层的时候就能轻易感受到,所以他没有特别用力,只是轻轻一触。
没有穿透,他的幻术居然被挡住了。
慕行秋微微一惊,马上加强法力,可还是没有穿透,秃子的防护能力居然比一般的吸气道士还要强大。
“停。”当秃子再一次转过来时。慕行秋叫了一声。
秃子听话地停住了。
慕行秋望着秃子的头发,发髻往下不远藏着魔族心脏的地方,正发着微光,他一直在专心施法。居然没有注意到。
“左流英,又是左流英,鬼鬼祟祟,为什么你不出来说话?”
秃子更害怕了,嘴唇闭得太紧,有些发白。
一共十一个金色小人,从秃子的头发里飞出来,分别飞向不同的人,其中也包括慕行秋。
慕行秋哼了一声,他的信心已经增加到狂妄的地步。面对左流英从祖师塔里发出的金色小人也丝毫不惧,黑色长鞭从袖口里伸出,鞭梢直击目标。
金色小人没有躲避,正被击中,两只小手抓住两根马毛。似乎要与长鞭进行较量。长鞭甩动,像一条咬住猎物的野狗,拼命地左摇右晃。
秃子的眼珠追随鞭梢快速地移动,憋了许多话却不敢开口。
金人没有被消灭,慕行秋怒意更盛,他能一心二用,于是一心继续对孙玉露施展幻术。并通过她影响所有乱荆山道士,另一心控制长鞭,非要将金人置于死地。
孙玉露再次开口,眼眶里的泪水已经没有了,在金色小人的护持之下,她对念心幻术的抵抗力正在逐渐增强。“慕行秋,回头吧,你即将入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你为芳芳入魔。可入魔之后就再也没办法保护她的魂魄,更没办法从风如晦那里夺回她的神魂。”
“保护好你自己吧,你的情劫已经成形,即使摆脱幻术也没用,你度不过情劫,会比我更早入魔。”慕行秋分心施法,两不耽误。
“你说得没错,我无法度劫,我本来就不是天才道士,几十年了,还在餐霞境界游荡,我想我的修行到头了,入魔就入魔吧。孟元侯是天才,他滞留在餐霞境界,因为他非要走险路,等他度过难关,会有一番作为。你说他没死,我相信,没准百年之后的一天,庞山祖地会跳出一位让天下大吃一惊的道士来。如果你没有入魔,请你到时替我转告他……”孙玉露停顿了一会,似乎无法将内心的情感转化为语言,最后她说:“他值得我为他入魔。”
秃子终于没能忍住,开口小声说:“小秋哥,求求你,别变得太快,我跟不上,芳芳也会认不出来的。”
慕行秋眼中怒火燃烧,这股怒火没有明确的目标,他只是单纯地憎恨一切,唯一的遗憾是自己没有力量毁天灭地。
长鞭仍与金人激烈战斗,已然占据上风,鞭梢的几根马尾将金人的两脚一手牢牢束缚。
慕行秋的另一股念心之力也在增强,在他为中心,阴冷潮湿的寒气已经扩散到百里之外,无数魂魄正通过他的身体向霜魂剑聚集,时不时分出数十只去将附近的法器一一挤裂。
只剩下七只灯烛还在留在空中,八名乱荆山女道士摇摇欲坠,正在施法的她们比平时要脆弱得多。
所有事情都在这一刻发生了,没有给任何人以考虑的时间。
金人虽然能减弱念心幻术,孙玉露却已抵抗不住内心情劫,那是她自己的劫,谁也帮不上忙,她决定放弃了,准备一头扎进对孟元侯的记忆当中,再不回头。
砰的一声,仅剩的七只灯烛同时破裂,八名乱荆山道士齐声惨叫,全都显出真实面貌,也向地面坠去。
秃子向陀螺一样快速旋转,根本停不下来,只能哇哇大叫。
霜魂剑自己具有了拘魂的能力,在乱荆山全部法器损毁之后,仍然继续吸收魂魄,而且更快更强,形成阴冷旋风,影响的范围更远了。
剑身抖得如此激烈,慕行秋拼尽全力才能握住,长鞭倏地缩回袖子里,与它搏斗的金色小人消失了。
孙玉露的神色开始颠狂,低低的笑声从她的喉咙里溢出。
秃子大叫:“小秋哥,救救我!芳芳、芳芳,救救我,我是秃子啊。”
慕行秋猛然站起,手中的霜魂剑像一只活过来的野兽,挣扎着想摆脱人类的掌握。
他感觉到一只与众不同的魂魄,似乎——在命令他停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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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魂魄之力
断流城居民的美梦开始变成噩梦:他们梦见狂风呼啸,一路摧枯拉朽,要将城墙、房屋、树木通通带走;他们梦见天气阴冷,空气中的水汽凝结成雾,令寒冬的夜晚更加黑暗,在不可知的地方似乎有一条条软绵绵的手臂悄悄伸出,要趁人不备将其带走。
就在这样的黑夜之中,却有点点萤光闪烁,带来一些温暖与光明,就是靠着它们,断流城的居民虽然在梦中惊恐万分,却没有一个人惊醒。
介河东岸各支军队的符箓师们大量出动,近千人通力合作,在河面上设置了至少五十层禁制,终于挡住了汹涌而来的寒潮,士兵们都已穿束整齐、备好了马匹,只要前方的禁制失效,立刻向更远的地方逃亡。
曲循规专用的十六匹骏马牵拉的战车就停在帐外,他本人在帐内密切地关注着断流城里发生的一切,想要弄清庞山和乱荆山道士到底在搞什么把戏。
断流城内,只有几名庞山弟子还保持着清醒状态,辛幼陶前往城守府看了一眼,发现金色小人将公主等人保护得很好,又回到客栈。庭院里,年轻的道士们围着五行科首座申继先,等候他做出决定。
申继先在庭院里已经站了好一会,头顶一丈左右的空中悬着一只铜铃,发出零乱的响声,手中托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在阴风的吹拂下怪异地直立着,长达一尺,像是被抻长的匕首。
“太多了。”申继先喃喃道,似乎没发现周围多了一个道士。
辛幼陶不敢吱声,乖乖地站在沈昊身边。
“乱荆山这是要把城外的所有魂魄都拘走吗?”只有杨清音敢于发问。
“照这样下去,战场上留下的魂魄恐怕都不够。”申继先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几场大战留下至少十万只魂魄……这怎么可能?除了司命鼎,还有如此强大的拘魂法器吗?”
小青桃突然在申继先身后开口,为了不让伙伴们觉得太怪异。她特意强调这不是自己的话,“左首座说了,司命鼎是道统至宝,能够无限地容纳魂魄。乱荆山拥有十到三十件九品以上的法器,都能容纳十万魂魄。”
“还有左首座不知道的事情吗?”申继先冷淡地问,小青桃轻轻吐了下舌头。
小油灯的火苗抻得更长了,细若游丝,终于不堪外力的拉扯,断为数截,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就全都被阴风卷走,像一截截鬼火向城外飘去。
申继先袖子一翻,油灯和铜铃消失,他不想再等了。左流英有想法,他也有,“我要去查看九玄引阴阵的情况,你们留在这里。记住,此刻断流城内除了你们几个。再没有其他清醒的活物,一旦发现怪异的东西,先出手再问是谁,明白吗?”
“明白。”几名道士齐声说。
申继先没有御器,直接升上天空,向城外的大坑快速飞去。
望着首座的背影,杨清音深感不安。“我不应该让秃子进去,乱荆山肯定又在使坏,她们非得把所有庞山道士都带回乱荆山不可。”
“未必。”沈昊更冷静一些,“这个拘魂阵虽然强大,可是只对魂魄和凡人有效,对道士。起码到现在还没有多大影响。”
他的话刚说完,阴冷的寒潮变得强烈了,仿佛一股正在暗中加速的旋风,其中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虽然只显露出一点点。却足以令道士们心惊。
庭院里的道士全都亮出了法器,他们已经无法在寒潮之中独善其身,必须做出抵抗。
“乱荆山就没有好人,为什么要允许她们拘魂?”杨清音抬手驱赶悬在耳边的金色小人,自从决战以来一直压抑着的怒火慢慢蹿起来,可她找不到敌人,只能向空中射出几团火球。
火球被寒潮带动,竟然不能以直线前进,划出一条弧线,迅速消失在夜空里。
杨清音更加愤怒,又发出一团火球,这回的飞行轨迹接近直线,可是火球本身却忽明忽暗,没飞出多远就消失了。
杨清音咬紧牙,正要再发招,身后一个声音说:“这么做是没用的,这是一股快要失控的魂魄之力,非得从源头解决才行。”
居然是兰奇章,他从房间里走出来,面容憔悴,目光却坚定了许多,盯着杨清音,“你也不要埋怨乱荆山,操控寒潮的人是慕行秋。”
几个人呆住了,一时间忘记了施法,浮在空中的法器差点被缓缓流动的旋风带走。
“这是左流英的话?”杨清音咄咄逼人,她可不想掩饰自己对兰奇章的鄙视。
兰奇章点点头,“慕行秋快要入魔了,你们得帮帮他。”
几个人又一次呆住,慕行秋虽然一直停在芳芳碎丹之处,七天之后才肯落地,行为略显固执,但他脸上的微笑比往常还要多些,言谈举止都很正常,没有半分入魔迹象。
“怎么帮?”沈昊问,他相信这不是质疑左流英和兰奇章的时候,禁秘科首座是他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兰奇章的目光扫过每个人,“让慕行秋知道还有更强大的力量,或许可以令他悬崖勒马,在入魔之前清醒过来。”
“申首座已经去了。”小青桃说,一名星落七重的道士,理应能够压制魂魄之力。
兰奇章沉默了一会,“还不够,你们要集中力量驱动祖师塔,将这股寒潮彻底击败。”
杨清音上前一步,“我们只是一群吸气道士,哪有资格驱动祖师塔,他自己怎么不出手?”
“首座在保护全城生灵,分不出手。”兰奇章平淡地回答。
小青桃低声补充道:“而且首座受伤了。”
杨清音哼了一声,她现在什么都不相信,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弥漫全城的寒潮越来越浓重,巨大无比的旋风也在慢慢加速,必须得做点什么阻止这一切。
没人吱声,这就表示全都同意了。
从另一个房间里,跳蚤走出来。黄澄澄的眼珠里显出一丝困惑,但还是走到庭院中间停下,它的父母留在房间里望着它。
左流英也走出来了,他什么都没变。既没有因为身边的人一一离开而恼怒,也没有受伤之后的病态,那张完美无缺的脸一如弱冠少年般恬静,就算是朝夕相处的人也很难相信他的身体里装着一颗数百年的心。
他看着跳蚤,没一会工夫,麒麟的头顶出现了一座小塔,庞山祖师塔的本体。
“用你们的法术攻击麒麟,越猛烈越好,你们的力量通过灵兽的净化可以驱动祖师塔。”兰奇章自己却没有施法,他的心境还没有稳定下来。轻易不敢动用法力。
沈昊第一个发招,其他道士随后效仿,开始还只是发出轻柔的法力,发现不会造成伤害,全都增加法力。
跳蚤的两只角发出柔和的淡光。将全身笼罩,所有击在光罩上的法术都被迅速吸收,在达到一定强度之后,双角中间升起一股强光,直接冲向头顶三尺的祖师塔。
祖师塔也在积蓄力量,片刻之后,从里面飞出一群大小不一的金人。大的与常人无异,小的只有一尺左右,但是都比护持全城生灵的金人要大。
杨清音最先认出这些金人的身份,一边施法一边惊讶地说:“这都是念心科传人。”
一共二十九位在祖师塔内留名的念心科传人,飘在空中围成一圈,个子最高的金人手里突然出现一条金色长鞭。以闪电般的速度变长,划破夜空,直奔城外的九玄引阴阵。
巨大的寒潮旋风就在这一刻停下了,好像被卡住的风车。
整个天空发出布帛撕裂的声音,夹杂着无数阴森的吼叫。却没有任何东西出现,道士们还能心怀无畏,介河对岸的符箓师们却吓坏了,无不心惊胆战,只能勉力支撑,介河上空的数十道禁制正一道接一道地被攻破,中军帐里的曲循规下令,几十名高等符箓师祭符,他们要转守为攻。
慕行秋站在风暴的中心,一手握着光芒闪耀忽红忽白的霜魂剑,一手舞动黑蛇般的长鞭,鞭子已经长到百余丈,而且还有继续增长的势头。
八名乱荆山道士已经坠到坑底,昏迷不醒,只有孙玉露还留在空中,展开双臂,道袍在狂风的吹拂下猎猎作响,她闭着眼睛,脸上带着微笑,对发生在周围的动荡一无所觉,她已经做好入魔的准备,既非强迫,也无痛苦。
长长的黑鞭围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像是一只巨大的茧壳。
秃子已经停止旋转,躲在慕行秋身后,也闭上双眼,脸色苍白,他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即使是被蛇妖一口吞掉身体,他也没怕成这样。
申继先到了,冲破了黑暗的拘魂隐文,站在更高的地方,立刻明白眼前的形势,“慕行秋,住手!”
慕行秋没有住手,甚至没有开口回应,神情坚毅,正在用尽全力施法。
申继先毫不犹豫,施放出五条颜色各异的长龙,拧成一股,直扑霜魂剑,他看出来,这柄剑才是吸气道士最大的力量来源。
龙身缠住了剑身,被瞬息万变的光芒阻止,龙与剑相距一丈左右。申继先慢慢增加法力,龙身随之慢慢勒紧,离剑身越来越近。
很快,最大金人发出的金色长鞭到了,立刻加入战团,也缠住了霜魂剑。
几乎同一时刻,介河对岸的法术也赶来了,成群的纸符,至少有三百张,飞临大坑上空,化成刀枪剑斧,无差别地投向每一个人。
五色长龙,金色长鞭,成百飞符,慕行秋站在中间,恍若末见,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强大,正处在一种莫名的状态里,对全新的力量源泉,他并不在意,对突然杀来的各路法术,他更不在意,他只在意一件事——那只命令他停手的魂魄在哪里。
他在集中全力寻找。
外面的寒潮旋风被迫停止,九玄引阴阵里的风暴却更加猛烈,慕行秋要让它更猛烈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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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黑云散去
慕行秋高高举起霜魂剑,以剑为中心,圈起一阵黑色的旋风,逐渐向外扩张。
旋风的速度并不快,只是力量大得惊人,刚一转动,就将五彩长龙甩回申继先身边,第一圈完毕,祖师塔念心传人抛来的金色长鞭也被迫后撤,第二圈的时候,旋风已经扩成参天大树,风眼正中间是慕行秋和剑,边缘则是孙玉露。
旋风拔地而起,越往上变得越大,顷刻之间,数百只纸符幻化而成的兵器都被卷了进去,旋风很快长大百余丈,搅动了整个天空的乌云,覆盖的范围迅速达到百余里。
介河东岸的军队陷入了惊慌,早已备好的马匹簌簌发抖,许多卧倒在地,仍然站立的那些也迈不出一步,就连曲循规专用的十六匹神骏也被头顶的乌云惊吓,嘶鸣数声,跪在地上挤成一团。
牲畜慌乱,士兵也不能镇定,人人都想跑,都想拿鞭子抽打马匹,可是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呆呆地望着压顶的黑云,明明感觉到这是灭顶之灾,却生不出逃跑的勇气。
只有少数人靠着符箓的力量压制住心中的恐慌,没有坐骑,就用两条腿奔跑。
断流城客栈里,吸气道士们感受到了城外骤然加强的力量,也看到了头顶的黑云,于是同时增加法力,跳蚤全身光芒四射,头顶的祖师塔更是亮得耀眼,二十九名念心传人双手舞动,捏出种种法诀,催动金色长鞭。
可金色长鞭仍在退缩。
申继先也在后退,身为星落七重的道士,他还有更强大的法术没有施展出来,可这回的对手不是妖族,是一名曾立过大功的庞山道士,他以五龙护体,运用法术猛地大喝一声:“慕行秋。速速醒来!”
慕行秋觉得自己一直都很清醒,他只是被霜魂剑中的力量迷住了。
所有魂魄都被吸进来了,前后几场战争留下的魂魄,无论人类还是妖族。通通被拘进了霜魂剑,他不懂灯烛科的法术,不会控制这股强大无比的力量,也不想控制,他发现剑中释放出来的力量越强大,他的感觉越敏锐,敏锐到快要能分辨出魂魄的存在。
他想找出芳芳。
可是还差一点,他进不去霜魂剑,只能不断激发它的力量,无数魂魄形成的力量。
申继先的叫声在他耳边响起。如惊雷崩山、似狮吼虎啸,他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想回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正用幻术向霜魂剑内部渗透。里面的力量出来的越多,进去的可能性越大。
秃子突然从慕行秋身后蹿出来,用三缕头发将自己拴在慕行秋的发髻上,然后冲着他大声喊:“小秋哥!小秋哥!”
他一遍遍地叫喊,中间不做停歇,他的声音没有申继先响亮,却像铜铃一样尖锐吵闹。
慕行秋微微歪头。不得不开口,“秃子,别捣乱,我在找芳芳的魂魄,就在这柄剑里面。”
“芳芳死啦!芳芳死啦!”秃子换了一句口号,叫得更加快。
旋风外面。申继先取出一根如意,准备施展更强大的法术,他不能再这么任由慕行秋疯狂下去,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名弟子入魔。
秃子还在叫唤,突然从他的脑袋里传出另一个声音。与他的叫声截然不同,却互不干扰,“慕行秋。”那个声音极为快速,一晃而过,但明显是个女声。
慕行秋心中一震,高空中的黑云突然凝固,下面的旋风旋转得也慢了。
秃子又叫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问:“谁?谁在我脑子里说话?”
“是我,慕行秋,能听到我说话吗?”
原来是杨清音,秃子头顶冒出白烟,他作为传音香炉又发挥作用了。
慕行秋大失所望,连说话声音都变得苦涩了,“听到了。”
“还记得你父亲说过那些话吗?”
“活着不易。”
“嗯,活着不易,尤其是你,因为在你身上同时活着两个人,一个是慕行秋,还有一个是秦凌霜,你若入魔,她也入魔,你若死去,她也死去。”
“我只是想找到她在哪里,太多魂魄了。”慕行秋突然伤心不已,“太多魂魄了,芳芳不习惯那么拥挤,道士都不喜欢拥挤,我只是……”
“你也是道士。”杨清音耐心劝导,“你说过你是穷人家的孩子,不怕意外,可是你也没必要硬往意外身上撞,对不对?我们都不希望秦凌霜死,可她是为你而死,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情意。你知道你有多幸运,这么多道士都要用法术结缘、斩缘,可你们不用。”
“我不想斩缘。”慕行秋的心在一点点沉下去,强大力量带来的兴奋渐渐冷却,藏在下面的悲伤重新泛起,霜魂剑也随之冷静下来,剑身上的光芒闪烁得不再那么厉害,黑色的旋风正在慢慢散去,“我刚才好像听到她的声音。”
“那不是她的声音。”杨清音略显严厉,“左流英说了,那是祖师塔护持之力的效果,他向你那里派出十一个金色小人,是他们对你说话,不是秦凌霜。死亡就是死亡,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改变,你得坚强起来,面对事实。”
“芳芳碎丹之前曾经告诫我不要认输。”
“她说得对,不要认输,魔念就是你的敌人,别向它屈服,那不是你的性格,野林镇的慕行秋不是要掌握自己的命运吗?你可以带着情劫修行,带着芳芳修行,继续你的逆天之术,但是不要向魔念认输。”
杨清音停顿片刻,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辛,每个人都有,你不是唯一身负悲伤的人,活着不易也得活着,不为别的,就为一句‘不认输’。”
黑云散去,月光撒落,阴冷与潮湿突然间消失无踪。依然寒冷,却冷得干爽透彻。
金色长鞭退回城里,申继先也收起了五色长龙和法器,可他忍不住想。这名念心科道士还能在修行正途上坚持多远?
慕行秋手中的黑色长鞭仍然缠绕着孙玉露,手里的霜魂剑已经恢复正常。
秃子头顶的白烟渐渐消散,只剩轻微的一点,他轻轻叹了口气,“老娘真会说话,除了她,再没人能劝动你了。”
不用亲手杀死一名庞山弟子,申继先松了口气,“好了,慕行秋。放下剑,把乱荆山的道士也放了吧,她已入魔,没必要……”
“我没有入魔。”黑色长鞭缩回慕行秋的袖子里,孙玉露现身了。她脸上带着微笑,神情平静,果然不是入魔的样子,“谢谢你,慕道士,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是道士的感谢,意味着慕行秋真的帮了她一个大忙。而她绝不会忘记。
孙玉露转向申继先,“前往乱荆山的事,天亮再谈吧。”说吧降到地面,施法浮起八名乱荆山道士,一块离去,她们没有进城。而是奔向了北方。
申继先原以为慕行秋彻底得罪了乱荆山,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你都做了什么?”
慕行秋正要开口,一支长达十余丈的巨矛在空中显现,直刺他的头顶。
介河东岸的符箓师们奉命又发出一招。这一次他们集中全部力量,务求一击必中。
申继先右手一挥,弹出一条白色利刃,将巨矛斩为两截。可巨矛没有被击飞,两截仍然连在一起,继续刺向慕行秋。
龙宾会符箓师自有其独到之处,申继先一时大意,再加上手臂在决战受了重伤,竟然没能将它止住,再想出第二招已经来不及了。
慕行秋再次举起霜魂剑,正对巨矛,剑矛撞击,针锋相对。
“愚蠢的凡人。”申继先恼怒地嘀咕一声,在他眼里,符箓师与凡人无异,只是会些法术而已。
巨矛像一头鲁莽的猎犬,只管冲向猎物,不管自己实力强弱,矛尖粉碎,后面的矛杆跟上,第一截化为成粉末,第二截继续,十余丈的长矛逐渐变短,它不是霜魂剑的对手。
对决即将结束,秃子的脑袋里面突然传出杨清音的惊呼,她是道门之女,虽然脾气蛮横,可是从来不会大惊小怪,这一次却显出实实在在的慌张。
五行科首座和慕行秋同时扭头,断流城内的客栈里飞起一个人,瞬间蹿至百丈空中,向城外的两名道士望了一眼,举起手臂,像是在招手,随后调转方向,化作一道光,向南方飞去,速度极快。
“怎么会是他?”申继先认出是谁,不由得大吃一惊,立刻就要向客栈飞去。
慕行秋更加惊讶,催动霜魂剑对抗长矛,他要追上那名南去的道士。长予只剩下短短一截,突然剧烈颤动,全部碎裂,露出了藏在末端的一根细针。
细针刺进了剑身,奋力向剑柄游动。
慕行秋神情微变,清楚地感受到这不是符箓的力量,而是五行法术,来自那名逃出客栈的道士。他立刻一心二用同时施展幻术,他不懂灯烛科法术,只会用幻术激起剑内的魂魄之力,直来直去,没有技巧,激发的力量霸道得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
细针被弹了出去,飞到高空,肉眼已不可见,然后爆裂了,千万条闪电向四面八方延伸,轰鸣声惊天动地,连飘在空中的申继先都感到身子一颤。
这不是符箓力量,而是十万多只魂魄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由吸气道士发出,五行科首座骇然失色,甚至忘了飞向客栈。
慕行秋抢先向南方追去,他认出来那个逃走的道士,虽然只是一瞥,虽然容貌发生很大的改变,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从客栈里逃走的人是申庚。
申庚明明在养神峰里,尚未凝气成丹,怎么会突然跳出来,还能化光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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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多灾多难
慕行秋向南方追去,心中怀着巨大的疑惑。
他从未忘记过那双空洞的眼睛,更未忘记过自己在思过期间听到的喃喃自语,如果让他做判定,他会说申庚早已入魔,甚至比打死二良还要早,可就是这样一个残忍无情的道门子弟,却被视为天才,连惩罚都那么的敷衍只是思过五年而已。
道士们不是能看清一切真相吗?野林镇九名少年被魔种侵袭之后经受了多少次或明或暗的检查啊,为什么没人好好用控心术好好检查一下申庚呢?
申庚飞得极快,可慕行秋有魂魄之力的支持,飞得更快,他已经能看见申庚的背影。
慕行秋抛出一道闪电,划过十几里的天空,瞬间就到了申庚后背。慕行秋的幻术发出的招数总是附着闪电,魂魄之力经过他的转化也是如此。
申庚蓦然止步,转身接招,手中的法器里吐出无数光芒碎片组成的洪流,不仅挡住了闪电,还反扑过来,直到数里之外才与闪电势均力敌,陷入僵持状态。
慕行秋大吃一惊,申庚手里的法器分明是祖师塔,再细看时发现略有不同,比祖师塔本体更大一些。
原来是祖师塔的分身养神峰。
申庚已经长成高大的青年,就跟传言里一样,他没有治疗双眼的伤势,甚至用法术阻止伤口自愈,让它保持原样眼窝凹陷,眼珠上布满血丝,英俊高傲的面孔因此显得极为狰狞。
从客栈升到天空的那一瞬他就认出了慕行秋,发出一根钢针,却被挡住,他同样感到惊讶,慕行秋只是吸气道士,理应被自己一击杀死的。
闪电与光芒洪流相持不下。沸水一般的火花四处喷涌,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两人隔空相望,面容被火花遮蔽,忽隐忽现,申庚开口了,声音与慕行秋记忆中的一样,孤傲冷酷,只是稍显低沉一些,“敌人,我的敌人。看见你令我心潮澎湃,我听说过你的许多事迹,每一件都不是普通弟子能做出来的,这里面大有文章。人人都说我父亲入魔了,或许是真的,他眼光太高,把戒律看得比修行本身还重要,入魔是早晚的事情,可他的眼光不会错。因为入魔,眼光还会更准一些。魔种还在你的体内,魔种在帮助你,你是一个纯粹的魔崽子。混在庞山偷取道统的力量。”
慕行秋没有开口,他将全部精力都用来施放幻术以催动霜魂剑里的魂魄之力,一寸一寸、一尺一尺地向前逼近,他觉得自己能打败申庚。申庚的法力虽然出人意料,但也只是餐霞境界的水平,全靠着养神峰才能发出强大的法术。
慕行秋不知道十万多只魂魄的力量是多大。他只知道自己方法不够完美,如果能激发出全部力量,申庚这时候已经落在地上成为碎片了。
闪电渐渐占据明显的优势,离申庚越来越近,他也不再说话,咬紧牙关施法,眼珠更加血红。
慕行秋眼看胜利在望,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把他交给我。”
是左流英的幻象,他的身躯一下子长到了数十丈高,像是妖王的妖身,右手托着的祖师塔也随之变得庞大,它正闪闪发光,酝酿着一道法术。
慕行秋更希望用自己的力量解决申庚,秃子在他耳边说话了,“小秋哥,看你的剑。”
秃子用头发缠在慕行秋的发髻上,跟他飞得一样快,他望不见夜色中十几里以外的情况,却能看见小秋哥手中的大剑。
剑身上刻有蜷曲嫩枝一样的花纹,一面九枝,另一面十一枝,平时只有对着光线才能看见,不知从何时开始,十一枝那边的花纹竟然变成红色,像一条条细细的血痕,无需太多的灯烛科知识,慕行秋也明白这是不祥之兆。
霜魂剑收藏着芳芳的魂魄,慕行秋绝不想让它出一点问题,心中一震,急忙收回法力,向高空飞升,避开申庚的法术。
与此同时,左流英手中的祖师塔射出一条纯白的光,细如手指,射向远处的申庚。
申庚稍作犹豫,转身化为流星再次逃走,速度更快。祖师塔里射出的白光紧随其后。
慕行秋停在高空观战,让他惊讶的是,数十里之后,白光居然变弱消失了,始终没能追上逃走的申庚。
当申庚彻底消失之后,左流英的幻象也缩回了客栈。
事情不对劲儿,慕行秋立刻飞回城内。
客栈里一派如临大敌的架势,几名吸气道士飘在与房顶差不多的高度上,取出种种法器,警惕地监视四周;跳蚤的父母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公麒麟用三条腿勉强站立,仍然将跳蚤母子挡在身后;左流英坐在地上,双手捧着祖师塔,杨清音和申继先护在身边,兰奇章倒在门口,生死不明。
“申庚跑远了。”慕行秋说,看到这阵势,他立刻明白了左流英刚才只是虚张声势,为的就是吓走申庚,而不是将他拦下或杀死。
左流英面色苍白,对于一名注神道士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现象,说明他受的伤非常严重,申继先一早就飞回客栈,这时正帮助左流英疗伤,两人关系很一般,可在这种时候必须互相帮助。
杨清音走到庭院另一边,慕行秋跟了过去。
“申庚突然从养神峰里跳出来,打伤了兰奇章,逃走了。”杨清音说得极为简略,许多事情她也是一头雾水。
“他呢?”慕行秋指向左流英。
“他在决战那天受了伤,没想到会这么严重,而且他一直将自己的法力与祖师塔和养神峰相连,申庚带走养神峰,让他的伤更重了。”
慕行秋望着左流英,不知道该相信几分。
申继先站起身,对半空中的几名弟子说:“下来吧,暂时没事了。”
沈昊等人落回地面,仍然显得很紧张,没有收起法器。大家都被申庚的意外出现弄得风声鹤唳了。
秃子离开慕行秋的肩膀,眼珠转了几下,“左流英要对你们说话。”秃子停顿片刻,开始呆板地重复脑子里回响的声音,“是我的错,我将精力都放在祖师塔上,忽略了养神峰。”
秃子刚一闭嘴,杨清音就问:“申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应该连内丹都没凝成,怎么……变得这么厉害?”
“申庚自己在养神峰内凝丹了,据我所知。这种事情极少发生。”秃子接下来插空加了一句自己的话,“申庚就是杀死二良的那个家伙吧,他可真像坏人……申庚入魔了,而且是与众不同的入魔,仍然保持着清醒的理智,仍然能够提升内丹。”
吸气道士们莫名其妙,辛幼陶说:“这跟没入魔有什么区别啊?”
回答他的是申继先,“正常道士绝情弃欲,入魔道士执于一念。严重的时候对其它事情视而不见,申庚很特别,他保留了七情六欲,在每一个念头上都已入魔。结果就是。他跟正常道士一样清醒,可他要将自己的每一个愿望都实现。”申继先停顿片刻,似乎不愿意说出下面的话,“根据记载。像他这样的入魔道士,实现愿望的手段只有一个杀戮。”
道士们沉默了,仍然不太理解申庚的状况。尤其是杨清音,“申庚这小子……小时候就骄傲得让人讨厌,可他没表现得特别喜欢杀戮啊。”
秃子替左流英说:“养神峰里只有弟子没有都教,他们一直不知道老祖峰被毁,以为自己遭到了遗弃,申庚疑虑重重,他在养神峰里已经杀死至少十名弟子,他以杀戮凝丹,自然还要以杀戮提升修行,这是至恶之道,很早以前有过这样的道士,当时被道统称为‘魔道士’。”
道士们又一次沉默。
“刚才为什么不杀死他?”小青桃愤恨地说,她对二良之死记忆犹新,心中的痛恨与慕行秋一样多,“他刚刚凝丹,再厉害也只是吸气境界吧。”
“餐霞五重。”又是申继先开口,虽然只看了一眼,他还是能分辨出申庚的修行境界,“他带走了养神峰,法力更强,但这都不是关键。”
申继先伸出右臂,左手挽起袖子,露出小臂,肘部以下直到指尖,全都变成了黄褐色,像一截干枯的树枝,“我的法力刚才都用在慕行秋身上了,没办法再施展五行法术。”
左流英更不必说,他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连坐在地上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施法。
“我们好几个人,能打过申庚。”杨清音恨恨地说。
“你们不知道申庚的杀戮之心有多重,贸然追上去,受损的会是你们,庞山道统没剩下几个人,咱们损失不起。”申继先放下袖子,放弃追赶申庚是左流英的决定,但他十分赞同,“申庚如果知道我和左流英受了重伤,肯定会留下来大开杀戒,暂时让他逃走是正确的。”
“我刚才可以杀死他。”慕行秋手里仍然握着霜魂剑,低头看了一眼,剑身上的血色纹路还是没有消失。
“那会毁了你的剑,还有剑里的魂魄,你今晚动用的魂魄之力太多了,绝对不是好事情。”申继先摇摇头,忍不住叹了口气,庞山的灾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接下来怎么办?就让申庚带着养神峰逃走吗?里面应该还有不少庞山弟子吧。”沈昊发问。
申继先难以回答,庞山面临的挑战太多,申庚眼下还不是最严重的一个。
“申庚去了乱荆山,我要亲自去一趟,夺回养神峰,救回庞山道士。”
庭院里的人都呆住了,包括申继先和三头麒麟,因为开口说话的竟然是左流英本人,没有借助其他人的口。
“我酿下的错误,由我挽回。”左流英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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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会说话的首座
左流英的声音曾在许多人的脑海中出现过,各有不同,或苍老,或威严,或神秘,总之很少有人将他的声音与容貌联系在一起,当他终于开口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禁大吃一惊,那是如春风般柔和的话语,正适合一名十七八岁的俊美青年。
可对一名几百岁的注神道士来说,那样的声音就显得突兀而诡异了。
申继先比左流英年长一二百岁,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所以最为惊愕,“你不是天生的哑巴?”
“不是。”左流英的声音如此轻柔,说“不”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否认与拒绝的意思,“我在母亲腹中的时候发过誓言,除非修行达到终点,我才会开口说话。”
左流英是胎生道根,在母亲肚子里就已凝气成丹,甚至达到了一般道士苦修多年才能达到的餐霞境界,因此,当父母念诵道书的时候,尚是胎儿的他就能听懂了。
他的父母一致认为,耳目鼻口身五官当中,舌头最是多余之物:品尝味道,对修行没有帮助,反而容易被口腹之欲所俘虏;言语沟通,如果道士们都能以法力直接交流,说话实在没有必要,有时还会惹出是非。
可他们两个已经习惯了讲话,很难忍住开口的冲动,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能够免除舌头的影响。”
左流英听到这些讨论,深以为然,于是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开口说话,也不曾对任何人解释这件事,连他的父母也以为儿子是个天生的哑巴,为此非常高兴,终于确认儿子果真是位与众不同的天才。
“你遇到叹息劫了?”申继先问。
道劫多种多样,有几样是所有道士耳熟能详的。情劫、欢喜劫、崩劫、逍遥劫等等,叹息劫也在其中。修行之路永无止境,即使到了服日芒境界也可以继续提升实力,但是能一直走下去的人却没有。道士早晚有一天会感到疲惫,发现无论怎样存想,无论服食多少丹药,都留不住灵力,法力再也没办法增强,这时候唯一的选择就是叹息一声,承认自己的修行已到了尽头,从此止步不前。
申继先心情矛盾,作为庞山道士,他希望本山能出现一位服月芒道士。作为修行止步于星落七重的五行科首座,他希望左流英的天赋终有耗尽的一天。
“没有,可我决定放弃修行,暂时放弃。”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用口舌说过话,左流英的语调有些怪异。缺少抑扬顿挫,每个字都是同样的清晰与标准,“庞山连番遭遇危机,都不是我造成的,所以我尽首座之责,但不能耽误修行。养神峰的丢失是我的错,因为我没有分心去关注峰内的事情。所以我要暂时停止修行,直到夺回养神峰为止。”
左流英终于用自己的嘴巴说话了,声音出人意料,方式却没有变化,还是直白得令人不舒服,几百名道士先后为庞山殉难。他却只是“尽首座之责”。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格,倒也没人特别在意。
“你确定申庚会逃往乱荆山?”申继先问,去乱荆山救人本是他的任务,可他不介意让给左流英,毕竟注神道士救人成功的可能性更高。
左流英将祖师塔递给申继先。失去分身,它的实力会减弱几分,但是仍足以击退一般的敌人,前提是申继先的伤势能尽快痊愈。
“申庚要去找杨宝贞。”左流英的回答很简单,不做多余解释。
庞山宗师宁七卫和大量五行科弟子困在乱荆山,其中就包括杨宝贞和杨清音的父母。
慕行秋走前两步,“我跟你一块去,申庚也是我要解决的问题。”
左流英看了他一眼,或许是因为他亲自开口说话的原因,这一瞥当中多了一些情绪在里面,就像是陌生人初次见面时的审视,“你当然得去,秦凌霜的魂魄在你的剑里,在乱荆山少不了它。”
慕行秋被噎得无言以对,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秃子开口了,“还有我,小秋哥去哪我去哪,申庚那么坏,让我咬他一口。”
“算我一个。”杨清音也走过来,“我还没断掉父母之情,怎么得去救他们一次。”
“我是五行科弟子……”小青桃自告奋勇,吸气道士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都想一块去乱荆山。
申继先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起码表明庞山道士在危险面前绝不退缩,“不能都去,也得留下几个人帮助我保护祖师塔。”
在左流英看来,这就是一个极为简单的选择问题,“慕行秋、杨清音、裴淑容、辛幼陶跟我去乱荆山,其他人留下。”
“我我我。”秃子急得上蹿下跳。
“秃子要跟在我身边。”慕行秋说,即使左流英反对,他也要坚持。
可左流英只是点下头,转身回屋了,对躺在门口的兰奇章不闻不问。
杨清音困惑地说:“就这样了?还没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出发、走哪条路线呢。”
申继先对这位相识几百年的道士却有了更多的了解,笑了几声,然后长叹一声,“你们就跟着他走吧,他心里早有主意,只是不愿意现在就告诉你们。”
“他还是觉得只有自己最正确?”杨清音毫不掩饰地大声说,希望能激左流英出来争论,可连她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申继先也走向自己的房间,“当左流英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时候,他总是正确的,只是有些事情连他也预料不到,所以他还是会犯错。”
“咱们自己商量,就算左流英不需要,咱们也该有自己的计划。”慕行秋打定主意不再无原则地跟随高等道士做事,他的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同意,一块去他的屋子里讨论,连沈昊等几名留在断流城的道士也跟进去。
昏迷的兰奇章仍然躺在地上,小青桃最后看了他一眼,紧跑几步,跟上其他道士。
道士们没商量出具体的计划,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讨论申庚,大家还是不太明白怎么会有“魔道士”这种人,杨清音口无遮拦,指出慕行秋与申庚的相似之处,“申庚带着七情六欲当道士,你带着情劫修行——你们两个最后可别走到一条路上去。”
慕行秋笑了一下,他身边的辛幼陶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说实话,只是我的一点看法哈,这个魔道士除了喜爱杀戮,还有别的问题吗?申庚能保留七情六欲,我觉得比普通道士好像更自在一些。”发现大家的目光不对,他急忙补充道:“我可不会当魔道士,只是心里有这个疑惑,两位首座都没解释清楚,唉,要是秦凌霜还在就好了,她肯定能引经据典……”
就是这句话结束了当晚的商议,慕行秋已经能够控制情绪,其他人却不想谈起芳芳,于是一一告退。
沈昊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没能一同前往乱荆山,他并不遗憾,留在断流城保护祖师塔也是同样重要的任务,可他有些话想对慕行秋说。
“我曾经很后悔在野林镇的时候没有胆量救走芳芳。”
“嗯,你跟我说过。”慕行秋深知沈昊对芳芳的感情,但两人从来没有过真正的竞争,因为芳芳总是坚定地站在慕行秋身边。
“现在我不后悔了,因为我配不上她。”
慕行秋保持沉默,作为朋友和道士,他不会说一些模棱两可的客套话安慰沈昊。
“你救了芳芳,芳芳为你而死,这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芳芳如果嫁给你哥哥……”想到后来野林镇消失了,慕行秋住嘴。
“哈哈,就算野林镇不消失,芳芳也不会更好,你总该听说过不少我哥哥的传言吧,大都不是真的,但有一点我亲眼所见,他爱打人,仆人们都离他远远的,轻易不敢靠近,就连我父亲都被他揪过胡子。跟我哥哥生活在一起,芳芳生不如死。”
沈昊不是来求安慰的,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安慰到慕行秋。
慕行秋再次沉默,沈昊知道他已明白自己的意思,点下头,向门外走去,突然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就算再重来一次,芳芳还是会选择跟你上马,然后在断流城外碎丹。”
即使芳芳已经不在,他们的情感也没有遗憾,这就是沈昊想表达的意思。
秃子立在桌面上,又陷入昏睡状态,像一尊惟妙惟肖的雕像。慕行秋独坐床边,将霜魂剑横在膝头,仔细端详纹路变成血红的那一面。
“乱荆山想打你的主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得逞,还有你的神魂,我会给你找回来。”
慕行秋不知自己坐了多久,当他抬起头,发现天已大亮,秃子正用三缕头发玩互搏游戏,一点声音也没有。
孙玉露就是这时不请自入的,好像两人已经约好,慕行秋必然会等,而她必然会到。
“我听说了昨晚的事情,如果我们留在断流城的话,本可以拦住申庚的。”
“这是庞山的事情。”
孙玉露微微一笑,“好吧,我不插手庞山的事情,让咱们谈谈霜魂剑吧,它是击败风如晦夺回乱荆山的最大希望,它昨晚的表现,实在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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