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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子     寒门状元txt下载     寒门状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三六四章 猖獗

    张延龄就像是在讲一个传奇故事,只是其吐露的内容让张鹤龄极度震惊,忽然觉得自己“低估”了弟弟。

    弟弟的本事比他想象中更大,更能折腾。

    张鹤龄心乱如麻,恐惧与愤怒兼而有之,他起身在房内来回踱步,苦思对策,而张延龄那边反而好像轻松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见张鹤龄没有落座的意思,张延龄才又道:“大哥,其实你不能怪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咱张家。”

    “你还敢说为了家族?你分明是要害死大家!”

    张鹤龄怒斥道,“被你如此几次折腾,若事情曝光,张家不被陛下厌弃才怪!就算太后出面,恐怕也无济于事!”

    张延龄摊摊手:“事情大概便是如此,所以钱宁回京,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些什么,若他真查出事情跟咱们兄弟有关……”

    “混账东西,是跟你有关,为兄可没跟你狼狈为奸!”张鹤龄怒斥。

    张延龄叹道:“大哥,你现在要跟我分彼此么?我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张家是为什么?你知道随着先皇故去,新的外戚已产生,咱张家要在京城立足已经很困难,你又不做事,只好我来担当,而且至今为止我做的一切都很顺利,咱甚至可以自行组建军队……这支军队就算不用来造反,也能为咱积累资本,让朝廷不敢对咱如何。”

    张鹤龄这会儿已不想去听张延龄说话,在他看来,弟弟说的一切都是谬论,根本不足采纳。

    思虑半晌,张鹤龄果断地道:“你赶紧派人通知江顾严,让他带着他的人滚蛋,越远越好,以后你也别跟他有任何联系,咱到底有皇亲国戚的身份,就算有人检举,只要咱不承认,他们也没辙,最重要的是把涉事人等一概除掉……”

    张延龄惊讶地问道:“大哥,听你的意思,是让我就此放弃?”

    张鹤龄怒道:“怎么着,你现在还想乱来?若不当机立断,可能连小命都不保……这次可不单纯只是下狱便可了解,甚至连整个张家都要跟你陪葬。”

    张延龄想了想,摇头道:“现在抽身已经来不及了,人马已拉扯起来,若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干脆铤而走险,让江栎唯带兵到京城,既然咱那大外甥不适合当皇帝,就咱来当。自古以来成王败寇……”

    “闭嘴!”

    张鹤龄怒道,“这种话不得再说!也不可想!你到底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大哥……”

    张延龄着急地叫了起来。

    “别叫我大哥。”

    张鹤龄道,“你那么有本事,做事完全靠自己,就别指望家里……大不了我主动去陛下和太后面前检举,跟你划清界限,就此一刀两断,至少还能留住咱张家骨血!”

    张延龄气愤地道:“大哥,你这么做太不近人情了吧?咱到底是否是亲兄弟?”

    张鹤龄骂道:“你这个疯子,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居然还敢执迷不悟?为兄现在跟你说的,让你去跟那些倭人一刀两断,必须照做!若你不肯听,那为兄就去陛下跟前检举你!”

    “你……”

    张延龄打量兄长,脸上满是失望之色,好像他才是蒙冤受屈的那个。

    恰在此时,有下人进得门来,张鹤龄侧头怒斥:“谁让你进来的?”

    那下人紧张地说道:“老爷,二爷,外面来人,说是请您二位去豹房,皇上有要紧事交待。”

    “看看,麻烦来了吧?你不是还想闹事吗?现在怕是陛下要对咱们下手了……”张鹤龄怒道。

    张延龄一咬牙:“怎么这么快?没想到钱宁那小子调查事情倒是挺积极的,分明是把矛头对准咱张家了啊?指不定是沈之厚在背后帮他……”

    “你想怎么着?”张鹤龄打量弟弟。

    张鹤龄脸上露出阴冷的笑容,一摆手,将下人屏退,这才道:“大哥,这可是最后的机会,若就这么进了豹房……怎么死的都不知!不如咱一走了之,回头带着人马杀回京城来如何?”

    “疯子!简直不可理喻!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张鹤龄已快要语无伦次了。

    张延龄道:“总不能现在去见咱那大外甥吧?”

    张鹤龄琢磨一下,道:“如今就算陛下知道些什么,那也只是钱宁的片面之词,咱自己先别乱……陛下要赐见咱就去,到时候死不承认便可,就说是钱宁无中生有,你做的事情,很难拿出证据,就算有所谓的证据,也可以说是伪造的。”

    张延龄皱眉道:“这样真的可以吗?”

    张鹤龄怒道:“还能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若你现在逃走的话,等于是不打自招,你觉得自己有本事从京城逃到海上去?就算去了海上,有沈之厚坐镇京城,你觉得这辈子有机会回来?赶紧收拾东西,往豹房去。”

    ……

    ……

    张氏兄弟心中满是不安,往豹房去了。

    到了地方问过后才知道,除了二人外,还有人被皇帝传召,具体是谁却不知晓。

    张鹤龄道:“情况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有可能陛下只是怀疑,没有对你下手的意思……记得到时候别乱说话。”

    “知道了。”

    张延龄不耐烦地摆摆手。

    兄弟二人这才往里面行去,等到了正院,出来接待他们的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永,虽然他二人跟张永不算陌生,但也不是很熟,毕竟服侍三任皇帝的张永从来就不属于外戚派系。

    “两位国舅,陛下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张永道。

    张鹤龄问道:“张公公,除了我二人外,还有谁过来?”

    张永笑道:“人已经到齐了,侯爷进去后便知晓。”

    张氏兄弟对视一眼,然后跟张永一起往院子后面走去。

    张延龄有些慌张,毕竟做贼心虚,忍不住出言问道:“张公公,今日陛下召集,所为何事啊?”

    张永道:“陛下只是找诸位前来商议事情,具体是什么不好说。现在陛下已在跟沈大人叙话……”

    听说沈溪也在里面,张延龄更紧张了,因为他最忌惮的人正是沈溪,好像沈溪就是他命里的克星一样,让他内心惶恐不安。

    “别多问,面圣后再说。”

    张鹤龄在旁提醒一句,张延龄这才缄口不言,不过依然表现得很不堪,身体抖个不停。

    三人来到后院一处宽大的庭院前,发现这里戒备森严。

    张延龄低声嘟哝:“完了,完了,千万别是什么鸿门宴啊!”

    ……

    ……

    张氏兄弟走到门口,只见里面又出来人迎接,这次却是小拧子。

    小拧子有些慌张,走到张氏兄弟跟前行礼:“见过两位侯爷。”

    “不用多礼。”

    张鹤龄显得很傲慢,“现在可以进去了么?”

    小拧子再度行礼:“两位侯爷请随奴婢来……”

    在小拧子引路下,张氏兄弟走在前,张永跟在后,一行四人进到屋子内,刚进门便听到朱厚照大发雷霆:“……岂有此理,大明海疆,到底是朕的,还是那些倭寇的?”

    听到这话,张氏兄弟多少放心了些,好像朱厚照在意的是沿海倭寇肆虐,并没有特别针对兄弟二人的意思。

    张氏兄弟进去后大概看了一眼,除了朱厚照外,还有司礼监太监张苑、高凤和李兴,而皇帝面前站着的,尚有首辅谢迁、次辅梁储,另外就是兼任吏部和兵部尚书的沈溪,以及工部尚书李、户部尚书杨一清。

    只是没看到新任的礼部尚书费宏,也不见另外两名阁臣杨廷和跟靳贵。

    除此外,还有英国公张懋、国丈夏儒、保国公朱晖等都督府的勋贵与会。

    俨然是一次军政大佬的闭门会议。

    张鹤龄打量弟弟一眼,大概是在提醒,既然事情跟自己无关,千万别紧张,听听君臣说些什么,谋定而后动。

    但听钱宁的声音传来:“陛下,倭寇突然泛滥,他们持有大明军队装备的制式火器,却不知是从何渠道获取,数量还不少,地方守备兵马不敌,一些沿海府县被其袭扰,百姓流离失所……”

    张氏兄弟这才看到,其实人群旁还站着三人,除了锦衣卫指挥使钱宁外,尚有江彬,另外一人相对陌生。

    却是朱厚照刚从宣府调来的许泰。

    朱厚照打量谢迁,问道:“谢阁老,这件事你如何看?那些枪械,是如何流落到那些倭寇手上的?”

    谢迁道:“老臣认为,应该是有人泄露了制造方法,倭寇自行铸造所得,并非是从地方卫所流失。”

    朱厚照又打量工部尚书李:“李尚书,你觉得呢?”

    李赶紧道:“微臣不清楚情况,工部负责铸造枪械的工匠,都处于相对封闭的状态,管理极其严格,不可能泄露出去。”

    钱宁道:“陛下,以臣所查,倭寇使用的火器,乃是几年前我大明将士西北之战用过的那种,并非是如今最先进的火器。”

    “废话!”

    朱厚照怒道,“新式火枪连朝廷都没装备多少,若那些倭寇都已学会铸造之法,问题可就大了。一定要查清楚,到底是谁将火器铸造工艺泄漏出去的……还有,务必查出他们在哪里铸造的兵器,必须尽快将他们的老巢给端了!”

    在场人等都不说话,因为这命令并非是对特定人所下,更像是一种督促。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道:“陛下,为今之计是早些调遣人马,平息沿海倭寇,不能让其继续猖獗并蔓延发展下去。”

    谢迁道:“张公公,如今西北战事刚罢,中原盗乱尚未平息,若再轻启战事,必定劳民伤财,大明府库没有更多的帑币完成这次战事,所以……还是先稳定中原,再想办法平息沿海祸乱。”

    随着谢迁的话音落下,在场很多人点头,觉得谢迁所言很有道理。

    此前默不做声的高凤却出言反对:“谢阁老如此说法,怕是不对,朝廷打仗,并非总是劳民伤财……不是可以适当把战争规模降下来,积小胜为大胜,逐步剿灭倭寇么?”

    谢迁瞪了高凤一眼,似乎怪其多嘴多舌,不过很快他便明白过来,突然不说话了。

    在场人中,虽然高凤看起来无足轻重,但他是张太后的喉舌,高凤这番话可以理解为太后的意思。

    张懋语气很轻松:“打仗必定会有消耗,战争规模岂是说降就能降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目光却往沈溪身上瞄,意思很明显,若朝廷想降低开支,只有让沈溪出面来打这场仗,因为沈溪总是以寡击众,带领少量兵马取得大胜。对付沿海倭寇,几千人应该就可以解决问题。

    而高凤此时已往沈溪身上看,从他的反应,在场人迅速明白过来,其实高凤想要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说明高凤以及他背后的张太后,已开始试着让沈溪离开皇帝身边。

    针对沈溪的人多了,没人稀奇,好像如今朝中人都知道沈溪跟文官集团不对付,他想要崛起会面对不小阻力。

    朱厚照点了点头,却没作答,他点头不是因为想到沈溪领兵出征就能把规模降下来,而是赞同张懋所说的战争规模不能说降就降。

    张苑出列请示:“陛下,既然倭寇猖獗,中原盗乱又未平息,是时候制定对策了……如今已经腊月,要不了多久就要过年,距离春播最多也就两三个月时间,平息倭寇需趁早啊。”

    以前没人看得起张苑,都觉得他是因为受皇帝宠幸才上位,没有真才实学。

    但现在张苑说话,条理分明,很多人都觉得当政久了张苑能力有得到了很大提升。

    朱厚照道:“朕找你们来,正是商议对策,用得着你来提醒?倭寇猖獗,这不是朕希望看到的一幕,但现在的情况,却不能轻言动兵,朝廷府库的银子不多了……听说这次倭寇还跟佛郎机人牵扯上了关系……”

    “啊?”

    在场人等非常惊讶,纷纷把目光投到沈溪身上。

    毕竟跟佛郎机人的买卖是由沈溪牵头做的,此时他们都觉得沈溪是引狼入室。

    谢迁语气强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就知道这些佛郎机人居心叵测,一边跟我大明做买卖,一边却暗地里跟倭寇勾连,应该马上断了跟他们的贸易,将其赶走……若他们再靠近我大明疆土,直接驱逐!”

    “谢阁老言之有理。”

    不但高凤,连杨一清和张懋等人也都赞同这个说法。

    在场大多数人都明白,将佛郎机人赶走,断掉远洋贸易,等于是打压沈溪的势力,也让沈溪坚持的对外贸易政策土崩瓦解,这也是之前很多人攻击的重点,大明有海禁,但朝廷跟佛郎机人的买卖等于说打开这种禁制,在一些守旧派眼里,任何变革都不可取。

    朱厚照却显得很恼火:“现在只是听说佛郎机人跟海盗扯上了关系,内情如何一概不知,你们这么贸然便决定跟佛郎机人断掉买卖,那若最后查证不实当如何?”

    在场人不理解,为何皇帝会对跟佛郎机人做买卖的事情如此在意,好像很乐意维持这种贸易关系。

    他们自然不知道,朱厚照还指望跟佛郎机人做买卖,赚取海量银子来供平日花销。在没有找到新的赚钱方法前,他是不会轻易跟佛郎机人翻脸。

    张苑也道:“正是如此,此事还需要查证,就算发现佛郎机人跟海盗有勾连,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海盗也需要买卖货物,难道跟海盗做生意,就可以否定佛郎机人跟大明的买卖?”

    杨一清瞪着张苑:“张公公,佛郎机人若跟海盗交易,就是乱了我大明王法,如此还能容忍么?”

    张苑没有跟杨一清争辩,似乎对此不屑一顾。

    此时朱厚照又道:“佛郎机人非我大明子民,他们只要不在我大明境内杀人放火,做出奸淫掳掠之事,就不算犯王法,只要他们肯跟我们大明维持贸易……就算跟匪寇做买卖,朕都觉得无妨。”

    周围人都在攻击佛郎机人,皇帝却主动为其解释,好像他才是佛郎机人的靠山。

    如此一来,皇帝发了话,争辩戛然而止。

    朱厚照道:“这样吧,先以地方卫所军队平息海盗,沿海各地都派出兵马,将跟倭寇私通的乱民缉捕,断了他们的粮食和物资供货来源,再派出京营兵马全力平息中原地区的盗乱……”

    此时的朱厚照俨然是个合格的统帅,发出的命令在很多人听来合情合理。

    不过他的命令却不能得到一些人赞同,高凤便在朱厚照说完后提醒:“陛下,其实可以派沈大人前去,以沈大人的能力,以少数兵马便可取得大捷。”

    “正是如此。”

    或许谢迁也怕朱厚照想不到这一茬,主动提出解决方案。

    两人的表态,清楚无误地表明了张太后以及谢迁持有的态度:与其让沈溪在朝中兼职两部尚书,掌控朝局,不如将其派出去,无论沈溪以怎样的官职出征,总归是被外放,那时候朝廷中枢事务就不会被沈溪过多干涉,既能保证沈溪不威胁到皇权稳定,又能让文官集团内部恢复和谐。

    朱厚照往沈溪身上看了一眼,随即摇头:“不可。沈卿家为了大明江山社稷,已奔波劳累多年,过去这几年他可有在京城里过过几天安稳日子?若沿海出现一点小乱子,就要让他领兵讨伐,也太给那些倭寇面子了,朕还觉得丢脸呢。这件事便先如此定下,等回头看看情况再说!”

    ……

    ……

    一次闭门会议未持续太久,很多人想趁机进言一些事,朱厚照却无心去听,直接起身离开,众人也只能散去。

    这里到底不是皇宫,皇帝问政也不该在豹房,不过这会儿大臣们似乎也没力气跟君王计较体统问题,能面圣已算难能可贵,不敢再奢求其他。

    众人分批往外走,张氏兄弟落在人群后面,默默观察眼前文武官员的反应。

    “……大哥,似乎不太对劲啊,皇上压根儿就没提咱兄弟的事,只是说调京营去中原平叛,针对的似乎不是海盗之事?”

    张延龄没什么头脑,站在那儿半晌都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跟梦游差不多。

    张鹤龄没好气地道:“陛下不提岂非好事一桩?你真希望钱宁发现什么?话说就算他发现了,没有确凿的证据,敢跟陛下说?”

    张延龄想了下,脸上不由露出笑容:“的确如此,看之前把我担心的,大哥你也可以把心安回肚子里去了。”

    张鹤龄道:“幸好陛下没派沈之厚去平海盗,若是他去了,必定会把你的事牵扯出来,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现在你还有时间,赶紧派人去跟那些倭人划清界限,这样你跟他们没了纠葛,就不必为此事担心。”

    张延龄惊讶道:“大哥,这就不对了吧?既然没事,那还派人去作何?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莫非不要了?”

    因为情绪激动,张延龄说话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浑然忘记自己还在豹房。

    如此一来,前面的杨一清和李二人回头,好奇地打量两兄弟。

    张鹤龄很恼火,低声喝斥:“不想活了?什么地方居然瞎嚷嚷?”

    张延龄多少有些尴尬,压低声音说道:“大哥说的,请恕小弟不能认同,现在既然没什么大事,派人去通知江栎唯,让他们收敛一点即可,当务之急是把武器工坊迁徙到海外,不行的话直接迁到倭人的领土上,这样就算出了事也不会牵扯到咱,至于他们劫掠所得银子……还是要送到京城来,我不容许有任何损失。”

    张鹤龄叹道:“你啊你,若是你死了一定是被银子砸死的,这几年你所作所为根本就是在坑张家,之前有过一次,没想到你这回更是变本加厉。”

    “大哥喜欢骂便骂,总归弟弟不会事事都听从你的。”张延龄固执地道。

    张鹤龄气得全身发抖:“为兄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不可能坐视不理,总归这次要派人跟你一起,将隐患彻底解除,不能让你再胡作非为。”

第二三六五章 生杀予夺

    朱厚照因为东南沿海倭寇的事情,临时召集朝中文武重臣商讨,结果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也不过是从京营抽调人马前往中原地区,加快平叛进程,再就是安排沿海卫所军队自行剿灭倭寇。

    这些举措,对于朝事并无实质性的助益,以至于谢迁回去后仍旧在生闷气。

    “若是能让之厚去平叛,或许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

    跟谢迁一起回到他长安街小院的,除了户部尚书杨一清外,尚有次辅梁储。

    谢迁的这番话,并不能得到杨一清和梁储的认同,不过二人也不会公然跟谢迁唱反调。

    杨一清用请示的口吻道:“那为今之计,如何平息倭寇?”

    谢迁摇头轻叹:“沿海倭寇,先皇时便十分猖獗,当初也是靠之厚往南方走了一趟,才将闽粤等地匪患彻底铲除,有了一段太平时光……却未曾想几年过去,死灰复燃不说,还愈演愈烈了。”

    梁储用不解的口吻道:“那为何此番并非是地方官府奏报,而是陛下亲自派人去调查?莫不是涉及官匪勾结之事?”

    因为情况是钱宁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调查所得,并非来自地方官府奏报,梁储有些费解,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出现眼前诡异一幕。

    谢迁摇头:“照理说此事应由地方官府先行奏禀,然后朝廷中枢做出反应……可奇怪的是这两年沿海地区对于匪患奏禀不多,而如今倭寇肆虐又发生在江浙沿海一带,这才是老夫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谢迁是余姚人,而江浙出现倭寇袭扰地方的事情,让他觉得官府没有尽职尽责,甚至因为他在朝担任首辅,有人故意隐瞒不报,怕他追究责任。

    杨一清若有所思:“其实……让之厚领兵前往江南地区平息倭寇,的确是当前最好选择,不过如今他手头差事众多,吏部因他的休沐至今未能踏上正轨,兵部又因右侍郎王敞左迁吏部而出现空缺……”

    谢迁道:“他要休沐,那是他自己的事,老夫干涉不得。但今日观他身体并无大碍,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梁储跟杨一清对视一眼,均能感受到对方眼里的无奈之色。

    谢迁实在太顽固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仍旧想着怎么将沈溪赶出京城,而非帮沈溪获得朝中人支持。

    他们自然会发生联想,现在看起来谢迁是支持他们的,但万一他们哪一天崛起,到了沈溪这步田地,或许也会遭致谢迁的打压。

    梁储转变话题,道:“以在下所知,此事似乎跟寿宁侯和建昌侯有一定关系。”

    谢迁诧异地看了梁储一眼,当即板起脸来:“不知根由的事情切莫乱说,张氏一门到底是皇亲国戚,贬损他们便是危及朝廷稳定……涉及外戚,没有真凭实据的话,最好不要说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免得被一些宵小之徒利用。”

    “是。”

    梁储点了点头,不过脸上的担忧之色更甚。

    ……

    ……

    豹房。

    朱厚照见过众大臣后,便起身往内院享乐去了。

    好像他从来都不需要正正经经做事,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便是吃喝玩乐。

    不过钱宁和张苑却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禀报一些事情。

    “……陛下,以微臣所查,沿海有些岛屿,那些倭人的规模已有数千之众,地方上有许多刁民跟他们狼狈为奸,肆虐乡野,还有就是不少百姓被他们掳劫到海上,种田打铁,充当仆役,如今那些海岛已如同一个个割据的国中之国。”钱宁说道。

    朱厚照一听当即皱起了眉头:“看来问题很严重,光靠地方上的官员和将领,根本不足以解决这个麻烦。”

    张苑道:“陛下,要不试着派沈大人去平叛?以他的能力,应该很容易就平息倭寇之乱……”

    朱厚照打量张苑,问道:“你怎么也会赞同沈先生去南边?你不会是跟谁商议好了吧?”

    张苑赶紧解释:“陛下,老奴只是在分析解决问题的途径,是想跟你商量一下如何做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这不,在那些大人面前,老奴有这么说吗?”

    “嗯。”

    朱厚照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

    回想刚才开会时,张苑的确没有随大流支持沈溪出征,朱厚照也就释然了。他却不知张苑不敢明着在沈溪面前提出来,背地里可就不一定了,他现在需要得到沈溪的支持,一些阳奉阴违的事情只能偷偷摸摸进行。

    朱厚照一摆手:“如果什么事都需要沈先生完成,那朕养那么多文武大臣作何?地方上的官员和将领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钱宁突然插话:“陛下,臣查到,这件事似乎跟两位国舅有关。”

    “什么?”

    朱厚照还是首次听到张氏兄弟牵扯进倭寇的事情。

    张氏兄弟显然没料到,钱宁怕引起外戚的反弹,之前压根儿就没跟朱厚照提。

    钱宁回到豹房后,只是跟皇帝提出江南之地倭寇猖獗,严重影响了朝廷的税收以及百姓的生活。朱厚照见识过江南的繁华,还想着以后去游历一番,听到这种情况就紧张起来,立即召集群臣商议对策。

    等朱厚照召见过大臣,钱宁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才把外戚跟倭寇有染的事情说出来。

    张苑也道:“陛下,老奴之前查的刺客案……”

    “结果如何了?”

    朱厚照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打量欲言又止的张苑。

    朱厚照之前派钱宁去调查沿海倭寇,并非是地方上奏禀了什么,当时钱宁之所以敢持武器去见皇帝,完全是因为他巡逻时抓到一批“刺客”,这些不速之客带着火器,试图靠近豹房,而钱宁进一步调查后发现,这些形迹可疑之人并非来自大明,似乎是倭人。

    钱宁当时以怕倭人对皇帝不利为借口,闯宫面圣,当着朱厚照的面提出此事,进而受命追查,这也是谋逆案的开端。

    张苑谨慎地道:“老奴查过,事情跟两位国舅爷有关,尤其是……建昌侯。”

    朱厚照深深地吸了口凉气,面色惊疑不定,问道:“你们是说,朕的两个舅舅,有好日子不过,却跟什么倭寇掺和到一块儿,甚至想谋害朕?他们这么做有何好处?难道朕死了,他们能当皇帝?”

    张苑跟钱宁对视一眼,显然二人事前已有过商议。

    张苑显得很为难,犹犹豫豫地道:“陛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朱厚照道。

    张苑试探地说道:“如今陛下尚未有子嗣……”

    朱厚照再次吸了口气,好像明白什么,皱眉道:“听你话里的意思,若朕出了事,他们可以培植一个储君出来,因为朕没儿子,甚至连兄弟都没有,那由谁来当皇帝,完全就是他们说了算……”

    “正是如此,陛下,太后娘娘拥有这个权力,而外戚可以影响太后娘娘!”张苑提醒道。

    “大胆。”

    朱厚照大喝一声,“张苑,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随便非议太后?”

    虽然朱厚照发火了,但这喝斥更像是例行公事,连张苑都能听出朱厚照其实并没有多生气,赶紧跪下来解释:“陛下,老奴所说的这些,不过是想提醒陛下……有这个可能,并非有意要指责太后娘娘跟张氏外戚一家。”

    朱厚照站在那儿,半天都没说话。

    此时小拧子快步从对面过来,似有事禀告,却被侍卫拦下。

    在发生有人试图闯豹房谋逆的事情后,朱厚照立即命令加强安保措施,豹房内多了很多明暗哨。

    朱厚照没有让小拧子过来,他像是还对张苑之前说的事不满,想了半天后才道:“继续查,没有真凭实据前,别在朕面前胡说八道,朕不想让朝中因此风声鹤唳!”

    “是,陛下。”

    张苑磕头领命。

    钱宁站在那儿,好像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一样,谁知朱厚照马上回身看向他,“钱宁,你也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你跟张苑一样,都继续调查,不能半途而废,多派锦衣卫,回头再将张永叫来,东厂那边也需要派出密探……”

    钱宁有些迟疑:“陛下,若此事为外人知晓,是否会致风声泄露?”

    朱厚照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钱宁看了张苑一眼,道:“刘瑾刘公公故去后,陛下下旨将西厂和内行厂裁撤,如今情况紧急,是否可适当恢复?由张苑张公公兼领两厂,以便追查案情?”

    “大胆!”

    朱厚照厉声喝斥,“好你个钱宁,几时有资格在朕面前指点江山了?这是你能管的事情吗?”

    钱宁也赶紧跪下来磕头认错。

    朱厚照想了半晌,然后道:“关于重开西厂和内行厂,朕认为不是当前首要的任务,难道两厂不开,你们就不用心做事了?不过倒是可以在不惊动东厂的情况下,继续办案,至于谁来主持……主要还是从锦衣卫调派人手,这件事朕全权委托你二人负责。”

    “是,陛下。”

    张苑和钱宁都磕头领命。

    朱厚照一摆手:“赶紧去办事,把情况调查清楚,朕可不想卧榻旁老有人捣乱。查出幕后黑手,朕重重有赏!”

    ……

    ……

    小拧子一直在远处看着。

    见张苑和钱宁都跪在那儿磕头,觉得很奇怪,但因听不到皇帝跟二人对话,他只能大概猜测。

    “怎么回事,难道是这两个家伙做错了事?不过之前陛下对他二人似乎很信任,关于倭寇兴起的事还是钱宁查出来的,陛下怎会突然龙颜大怒?”小拧子很是不解。

    恰在此时,朱厚照踱步过来,而张苑和钱宁已经折返远去。

    “参见陛下。”

    小拧子赶紧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问道:“有什么事吗?”

    小拧子道:“沈大人之前留了封信给奴婢,奴婢不敢打开来看,又怕是什么重要事情,所以只能趁着诸位大人走后,呈递陛下御览。”

    朱厚照点了点头,看了看小拧子手上的信函,一挥手:“那就打开来,读给朕听听。”

    小拧子遵命行事,很快将信上的内容读出。

    沈溪在信中表达的意思,是朝中有人跟倭寇勾连,做出对朝廷不利之事,甚至还试图弑君。

    这些消息,基本跟之前朱厚照获悉的情况吻合。

    朱厚照道:“沈先生有说是谁吗?或者查到大概的线索?”

    小拧子再将信仔细看过,然后摇头:“没有。”

    朱厚照皱眉:“这事情可不小,沈先生从来不会没有线索就胡乱说话,可能是他觉得不方便,也有可能涉及朝中高层,否则他之前见朕时便会把情况说明,不需要再给朕写一封信……此举倒是让朕想到那封诛除刘瑾的血书。”

    因为沈溪给朱厚照写信已不是第一次,就像是满清时的密折,是臣子跟皇帝间单独的汇报,不需要经过朝廷。

    小拧子问道:“陛下,是否派人跟沈大人问清楚?现在有人谋逆,若不赶紧查办的话,陛下的安危谁来保证……要不,陛下还是回宫去住吧?”

    朱厚照怒道:“难道朕会怕几个跳梁小丑?朕乃九五之尊,有神灵庇佑,况且就算在豹房,这里的侍卫也足够维护朕的周全……朕会让江彬再加强戒备!”

    本来皇帝的安全,主要由侍卫上直军来负责,包括锦衣卫、金吾卫、羽林卫、府军卫、虎贲卫等二十二卫,此外五军营中的十二营、围子手营,三千营中的各司,五千下营等,也都具有侍卫的性质,承担侍卫皇帝大驾和宫廷的护卫任务。

    但自从出了张家口堡外面临猛虎时无人护驾的事情,使得朱厚照对这帮宫廷侍卫失去信心,现在所有安保工作都直接委命给救驾有功的江彬。

    “陛下,之前太后娘娘派人来询问陛下的情况……”

    小拧子有些为难,说话吞吞吐吐。

    朱厚照道:“皇宫高墙大院,不会有什么危险,母后长居内苑永寿宫,根本就不需要朕来担心……至于朕的安全,需要等你见过朕后再跟太后回奏吗?直接跟太后说没事儿不就行了?”

    “奴婢之前也是这么回禀的。”小拧子低下头道。

    朱厚照有些焦躁不安:“现在谁都在提醒朕有危险,好像朕平定草原建立不世之功后,就有人想要对朕不利了,难道朕做千古明君还有错?”

    小拧子抬头打量朱厚照,目光中满是诧异,好似在说,是谁给了您勇气让您觉得自己是千古明君?

    朱厚照又道:“既然沈先生查出有人对朕不利,那他就得负责到底……小拧子,你去一趟沈府,跟沈先生说,朕给他足够的权限让他查案,有什么事可以不用上奏折,直接由你传话给朕。若他有证据的话,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陛下,这……先斩后奏的权力,恐怕有些过了吧……”小拧子迟疑地问道。

    “朕觉得没问题就行!”

    随后朱厚照摸了摸身上,道:“朕没什么信物可以交给沈先生,就这个吧……”说着,他将自己的随身印鉴拿出,交给小拧子:“把这个转交沈尚书。”

    “陛下,这可是您随身之宝啊。”小拧子无比震惊,皇帝把自己的私人印鉴给人,这种事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朱厚照道:“担心什么?难道沈先生还能对朕不利不成?沈先生一心帮朕维护好江山社稷,那些皇亲国戚才是威胁到朕安全之人,文官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做欺君罔上的事情,毕竟没人愿意背负千古骂名!”

    ……

    ……

    关于朱厚照何来如此自信,小拧子不知道。

    但有一点他认同,那就是沈溪不会谋逆,这并非是小拧子理性的判断,更像是感性的认知,觉得沈溪根本没必要谋逆。

    拿着印鉴,遵从朱厚照的口谕,小拧子匆忙去见沈溪。

    他也想过在这之前去请示一下丽妃,但因丽妃当晚需要陪皇帝,没办法相见,他只能第一时间去见沈溪。

    到了沈家,小拧子轻松入内,没人阻挠。

    到书房见到沈溪后,小拧子直接将朱厚照的印鉴拿出,递给沈溪:“沈大人,这是陛下所赐,从现在开始您便负责彻查谋逆案,若证据确凿,立即上奏陛下,必要时甚至可以先斩后奏。”

    小拧子基本将朱厚照的意思传达清楚。

    沈溪拿过印鉴,仔细看过上面的纹路,确定小拧子拿来的不是假货。

    沈溪将印鉴放入怀里,问道:“陛下可有别的交待?”

    小拧子想了下,然后摇头:“陛下只是说让大人查案,具体怎么做,小人不是很清楚。不过沈大人,您既然已查到一些线索,就该跟陛下说明白,您在信上写得不清不楚,陛下肯定会有所怀疑……陛下一旦生疑,对谁都不好,您觉得呢?”

    沈溪道:“没有证据,岂能乱说话?而且这次的事情,很可能跟朝中达官显贵有关,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奸贼狗急跳墙。”

    小拧子试探地问道:“是谁啊?难道是……外戚?”

    沈溪眯着眼问道:“拧公公这是从何说起?本官可没说过任何事情。”

    小拧子神色紧张,先往四下看了看,确定门口没人后又将房门关好,这才回来道:“小人最近从宫里那些经常外出采买的太监口中听说一些情况,两位国舅在家中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尤其是建昌侯,好像跟贼人有勾连。”

    沈溪摇头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岂能乱讲?”

    小拧子叹道:“算不上捕风捉影,根本已经有影子了,传言有模有样,难道沈大人您就没有发现端倪?”

    沈溪摇摇头,表示这件事他无能为力。

    小拧子突然想起什么,道:“沈大人,小人见陛下前,陛下跟张苑和钱宁会面,好像交待他们做一些事,他们当时又是下跪又是磕头,陛下当时还有些气恼,具体说了什么小人没听清楚。”

    沈溪道:“既然拧公公你都得悉一些消息,难道陛下就会闭目塞听?总会有人跟陛下禀报……钱宁之前奉旨查案,应该就是得到什么线索。”

    小拧子想了下,点了点头,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溪轻咳两声:“或许陛下是想双保险吧,一边让张苑和钱宁去调查,一边又让本官查案。或许对于朝中特定权贵,必须有不同渠道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才能将其定罪!陛下真是深谋远虑啊!”

    ……

    ……

    第二天早上服侍朱厚照睡下后,小拧子去见了丽妃,将情况说明,由于此时房里还有廖晗在侧,小拧子隐晦了皇帝赐给沈溪印鉴并说可以先斩后奏的事。

    小拧子对丽妃虽然不是那么信任,但孤立无援时,只有丽妃才可以为他出谋划策,而且这是他花银子买来的问策机会,不把握的话未免有浪费之嫌。

    丽妃道:“谋逆案没查清?这可怪了,怎么谋逆案忽然变成了倭寇案?沈之厚做事会这么疏忽大意?”

    小拧子凑上前:“娘娘,奴婢也是今早才得到消息,没对任何人说,奴婢得悉前有倭人到京城,似要混进豹房对陛下不利,这案子由锦衣卫发现,当时由钱宁上报给陛下……”

    丽妃点头会意:“怪不得,你说过,当时钱宁擅闯禁宫冒犯陛下,做出一些不敬之举,事后陛下不仅没怪责,反委派他去查案。”

    “对,对,是这么回事。”小拧子忙不迭应着。

    丽妃笑了笑:“那一切都对上了……因为钱宁是锦衣卫指挥使,他要奏报的事情,多半跟锦衣卫正在调查的事情有关,不过因为当时大理寺关押了许多忤逆陛下的官员,所以人们情不自禁会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忽略了其他,钱宁才占得先机……江彬好像什么都没有查到?”

    小拧子为难地道:“这也是奴婢担心的地方,不但江彬失去控制,连钱宁似乎也只听从张苑吩咐行事。”

    丽妃道:“既然控制不了,那你还担心这些作何?现在还是关心一下沈之厚比较重要,你所说的这几人,在本宫看来都可能是沈之厚在背后调遣,张苑这次回来,难道你觉察不出异常?”

    小拧子皱眉思索,半天都没回话。

    过了半晌,丽妃才道:“这么说吧,朝堂上的事情,看起来各不相干,但若加上个沈之厚,就什么都能联系到一块儿了……从开始本宫便说,这很可能就是沈之厚精心布置的一个局。”

    “娘娘,您还是说清楚些,奴婢不是很明白。”小拧子脸上满是忧色。

    丽妃冷笑道:“沈之厚要除外戚,所以就拿外戚跟倭寇勾连的事说起,若单纯只是勾连,还不至于让外戚定罪,但若是外戚想谋害陛下的话……就算太后再怎么袒护,陛下如何仁慈,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小拧子惊愕地问道:“娘娘,您不会是想说,沈大人其实才是幕后主使,关于谋刺陛下的事,乃是沈大人策划?”

    丽妃道:“本宫可不敢下这样的断言,没有证据还是别乱说话为好,但若是你能想到这一层的话,或许你再回头看所有问题,好像都可以解开。”

    “不可能,以奴婢所知,要试图混进豹房的人,非我族类,怎可能是……”小拧子显得很不可思议。

    丽妃继续冷笑:“你也觉得不可想象是吧?本宫也是如此,非我族类还想混进豹房行刺,这不是明摆着想被人发现么?就算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也是被人利用,他们或许根本就不知豹房是什么地方!”

    丽妃对沈溪的成见根深蒂固。

    她总是把沈溪往最坏想,道貌岸然的背后却做出天底下最肮脏的事情,似乎一切阴谋都是沈溪主导。

    这也跟她与沈溪恩怨纠缠不休,却总在交锋中落于下风而产生的某种恐惧心理带来的副作用,或者说在她狭隘的意识中,沈溪的确是这样一个人,她对此深信不疑。

    但小拧子却很难相信丽妃所说,因为他总觉得沈溪不像大奸大恶之人,至少此前一直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至于官场上的争锋,就不是小拧子应该去想的,沈溪也从未主动加害过谁。

    小拧子见过丽妃后,心里越发忐忑了。

    “或许就不该去见丽妃,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她……这不代表以后沈大人做什么事都会被她杯葛?我好像出卖了沈大人啊。”

    小拧子生怕出什么问题,却已无法补救,他接下来做的也不是跟沈溪商议,也没回去找臧贤参详,而是直接去见张永。

    张永进入司礼监后,忙碌了许多,虽然他没获得梦寐以求的掌印太监的职务,但到底当上了秉笔太监,而且还获得提督东厂的权力,这让张永成为内宫太监体系中仅次于张苑的存在。

    哪怕张永并没有得到首席秉笔太监的名号,别人也会主动将他当作首席秉笔来看待,便在于高凤能力相对一般,且不得朱厚照欣赏,而李兴的资历又远在他之下。

    “……拧公公,你好大的胆子,这种事也敢跟陛下说?”张永听了小拧子的讲述后,震惊地说道。

    小拧子并未将自己见过沈溪和丽妃的事告知张永,好像是专门来听第三方意见,故意拿昨日面圣时的见闻来求教张永。

    小拧子道:“你只会说风凉话吗?咱家是想问你该怎么办!”

    比之见沈溪和丽妃,小拧子跟张永相处时态度要强硬许多,毕竟张永是他一手推上位的,且张永在朱厚照跟前没什么资源,全靠他居中联络,所以在跟张永的相处中他才可以占据上风。

    张永叹道:“陛下现在大概怀疑起两位国舅来了,但恪于影响太坏又不敢直接调查……难道陛下没做出安排,由谁去查案?还有,你是如何跟陛下提的?”

    显然张永不相信这件事是由小拧子向皇帝揭发,因为小拧子对张永讲述的内容保留甚多,甚至没说沈溪向皇帝写信示警的事情。

    小拧子道:“陛下现在只是让人去查,可没说怎么查,你张公公现在提督东厂,该做点实事了吧?不然你到了司礼监,不适当展示一下拳头,旁人也不会拿正眼看你啊!”

    张永有些迟疑:“这是陛下的吩咐?”

    “没有,算是咱家的吩咐吧,你就说行不行吧!”小拧子不耐烦地道。

    “当然可以了,拧公公你是鄙人的再生父母,你提的要求鄙人一定帮你全力办到。”

    张永对小拧子近乎威胁的话语不以为意,反而表现得很高兴,似乎小拧子给他指出一条“明路”,做好了就可以让他在皇帝面前立功一样。

    ……

    ……

    此时沈溪并没有立即着手调查张氏兄弟跟倭寇勾连的事。

    其实有些情况他早就有所了解,而且张氏兄弟一些违法乱纪的事情还是他在背后推动,只是张延龄浑然不觉罢了。

    不过在某些事上沈溪却还是没有预料到,涉及枪械图纸泄漏,还有江栎唯的一些作为……

    因为当时沈溪正在西北领兵,无法兼顾京城之事,使得很多事无法预料到。

    甚至连江栎唯跟张延龄搅和到一起的事情,沈溪都是回到京城才知道,在这之前,张延龄已通过特定渠道将图纸变卖出去。

    沈溪如何也没想到,张延龄居然会胆大包天到利用倭寇来培植自己的势力,严重威胁了大明海疆平靖,也对沈溪计划开海的策略相冲突。

    “……大人,现在已查清楚,江栎唯一直在东南沿海活动,佛郎机人也派了几条船过去相助,他们甚至有自行建造船只的打算,应该是想缔造一支训练有素的热火器部队,一旦其成型的话,地方人马根本不是对手……”

    云柳严肃地汇报着,很多消息已相对滞后。

    以前这些事沈溪不太关心,他从未特地跟云柳交待过要留意这方面的情况,云柳自然也不可能随时派人盯着。

    等云柳将事情说得差不多后,再看沈溪时,沈溪正凝眉思索,一副苦恼的模样。

    沈溪的表现让云柳多少有些意想不到。

    在她心目中,不管任何时候沈溪都可以轻易化解难题,不会出现眼前这种好像全然无头绪的状况。

    过了很久,沈溪才道:“南京守备衙门,有何动向?”

    这问题将云柳给难住了,因为她并未留心南京那边的情况,毕竟倭寇通常都在海边活动,最多也就深入海岸线几十里路,距离南京很远,就算倭寇再猖獗,也不可能接近南京这样的政治中心城市。

    “卑职未查出。”云柳如实相告。

    以前沈溪便说过,情报搜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实事求是,所以云柳不会强行编造她不知的情况。

    沈溪道:“陛下做出的应对,是调派江浙和闽粤之地兵马平叛,但其实真正能对倭寇有威胁的,仅有受南京守备节制的四十九卫,若南京方面没动静的话,可见未来地方官府还是主要是以避战为主,百姓会遭遇大麻烦。”

    云柳不说话,因为沈溪所说的情况她早就想到了,朝廷现在关注的重点是中原战事,没有精力对付倭寇。

    除非沈溪能亲自披挂上阵,否则江南局势短时间内无解。

    沈溪又道:“我暂时也不想领兵上阵,好不容易太平几天,可以抛下一切调养身体……难道要让我在战场上过一辈子吗?”

    云柳请示:“大人,要不派胡大人前去平叛?”

    沈溪道:“胡琏如今领兵在中原战场鏖战,暂时抽不开身,若调遣王守仁前去,一方面是鞭长莫及,另一方面则是需要走的流程太多,等朝廷批准黄花菜都凉了,不过什么都不做的话……那我这个兵部尚书也太不负责了!”

    “现在需要的,是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如果能通过一些非战争手段来瓦解倭寇势力,最好不过。”

    “请大人示下。”云柳道。

    沈溪眯着眼道:“你和熙儿带人往江南走一遭,将地方上的情报彻底搞清楚,听从我的吩咐行事。”

    ……

    ……

    沈溪本来没有打算让云柳和熙儿去南方,但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他不得不让最信任的两个手下前去。

    在沈溪看来,云柳和熙儿可以做到情报的快速传递,不打折扣地执行他的命令,派别人去总归会有种不受控的感觉,毕竟官员都会有私心,不会什么事情都听从他的命令。

    而云柳和熙儿则可以帮他把事情处理好。

    随后沈溪去见了马怜。

    此番相会,一则是因为多日未见,沈溪觉得疏忽了玉人的感受,另外便是他想调马昂去江南任职,由兄及妹,觉得有必要来一趟。

    在马怜这里,他完全完全不用在意世俗成见,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马怜对他的崇拜更像是粉丝对偶像,是那种不计条件的付出,他可以予取予夺,身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马怜对沈溪的到来喜出望外,立即去厨房安排下人做了几道小菜,然后配上美酒,当沈溪小酌时,她则在席前表演剑舞。

    马怜非常认真,动作绝非花架子,银光挥动间呼呼作响,沈溪甚至在想一件事,若眼前玉人要刺杀自己的话,是否有能力抵挡。

    想着想着,沈溪有些走神,一直到马怜停下回到身边,他才反应过来,发现杯里的酒水都倾洒出来了。

    “大人可是觉得奴的剑艺不佳?”马怜对于沈溪的看法很在意,坐下来后迫不及待问道。

    沈溪点头嘉许:“很好啊。”

    明知道沈溪可能是在敷衍自己,马怜还是露出会心的笑容,好像这正是她想要的答案,她希望得到情郎的认可,除了沈溪外别人给不了她这种满足。

    马怜重新为沈溪斟满酒,道:“老爷不在时,奴一直有练习,不敢懈怠,不过在老爷面前表演总有些紧张,刚才有些地方没做到尽善尽美……或许这个地方太小,有些施展不开吧。”

    “已经很好了,至少我没看到什么不流畅或者不优美的地方。”沈溪安慰道。

    马怜笑了起来:“可若有人也精通剑术的话,说不一定会把奴比下去,在这里待久了,发现若不天天锻炼,身体很容易疲乏,或许是老爷将奴给养坏了吧。奴对于很多事,不像以前那般在意,觉得自己的性子变得平和了许多。”

    说到最后,马怜微微蹙眉,显得楚楚可怜。

    沈溪道:“养尊处优没什么不好,我常年奔波在外,巴不得天天睡觉睡到自然醒,每天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哪怕一个人坐着发呆也没人指责……”

    “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上未必有想象的那么好……”

    马怜幽幽叹息,“这天下的女人,大概都羡慕奴的生活,不过奴自己却不满意,若是奴懈怠了,什么本事都没有,或许老爷就不会来了。”

    说到这里,马怜望着沈溪,好像对于沈溪的态度非常在意,因为她所有的兴衰荣辱都跟沈溪联系在一起。

    沈溪的一个决定,或许只是一念之差,对她来说可能就是决定一辈子的大事。

第二三六六章 按图索骥

    眼看到了腊月十五。

    建昌侯府,张延龄这几天都有些焦躁不安,他派黄玉出去打听消息,试图搞清楚到底谁在查自己,另一边他却安排江栎唯等人按照预定计划行事,根本就没有罢手的意思。

    “……侯爷,这几天外面都风平浪静,沈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谢阁老倒是召集一些文臣到他院子里商议事情,可针对的都是沈之厚……”

    黄玉很难查清楚事情,因为他本身就不是情报人员出身,所用手段,仅仅是找几个人出去打听消息,得到的消息可说非常片面。

    张延龄却对黄玉充满期待,问道:“钱宁那小子在作何?还有张苑呢?”

    黄玉为难地道:“侯爷,豹房里的事情,暂时查不到啊……总之现在外边一切都很正常,没听说谁有意把火往咱府上烧。”

    “这可就奇怪了。”

    张延龄皱眉道,“怎么会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他们不该做点什么?还是说钱宁根本就是个窝囊废,什么都没查出来?”

    黄玉问道:“侯爷,您到现在也没跟小人说明白,钱大人到底查到了什么……”

    “行了,没你什么事,退下去做事吧!有什么新情况及早来报便可!”

    张延龄不想跟黄玉解释太多,虽然黄玉帮他联络过江栎唯,但张延龄自以为做事漂亮,根本就没把具体情况告知下人,这也是他觉得不会出事的重要原因。

    就算有什么变故,手下一无所知,自然不会站出来检举自己,这也是上次他锒铛入狱后吸取的经验教训。

    黄玉走后,张延龄仍旧有些焦虑,就算再怎么自信,因做贼心虚的缘故还是避免不了慌张,他隐隐感到危机正在降临。

    “侯爷是怕了?”

    一个女人出现在张延龄跟前,媚笑着说道。

    张延龄有些羞恼:“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那女人道:“奴家是不懂,不过奴家却感觉到,侯爷很怕某件事发生,如果奴家能帮上侯爷的忙,侯爷您尽管吩咐。”

    张延龄扁扁嘴,冷笑不已:“你这种女人,能帮到本侯的,就是让本侯消愁解乏,你就是个下贱胚子,以为自己能做什么?”

    在内宅女人面前,张延龄没有丝毫客气,就好像对待奴仆一样。

    女人却没有发怒,吃吃笑着,不过语气终归还是有一些变化,“可是江大人在送奴家来之前,说过必要时得帮助侯爷您,侯爷却始终不肯托以重任,那奴家也就不在侯爷面前丢人现眼了。”

    说完,女人转身欲进后堂,还没走出几步,张延龄已快步过去,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

    “想走?没那么容易……”

    张延龄脸上带着奸邪的笑容,“将老子的邪火给勾出来,不消停就想走?拿出你的本事来,让老子知道买你回来是值得的。”

    “是送,不是卖。”女人纠正道。

    张延龄怒道:“你个贱女人,老子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姓江的以前就频频送女人给老子,后来却食言过一回,你就当是他补偿给老子的!”

    ……

    ……

    天寒地冻,没人愿意出门。

    甚至连朝中大臣都不想在这种天气上工。

    吏部和兵部因缺少主事人,做年终总结时面临一些麻烦,毕竟没有最后拍板之人,兵部人手短缺的情况更为明显,因为右侍郎王敞调去了吏部,沈溪这段时间又没帮忙处理兵部事务,光靠左侍郎陆完,实在是忙不过来。

    这会儿似乎朝廷该任命一个兵部右侍郎,但沈溪没提,谢迁也没有属意的人选,至于豹房就更加不用指望了。

    以至于年底兵部事务迅速积压,陆完只能上疏朝廷,请求尽快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

    换作以前,这种奏疏绝对不会出现在朱厚照跟前,但现在情况却不同,张苑回朝后,好像什么事都不想做主,要么直接听从内阁的建议,直接在票拟上批复同意二字,要么就是去请示皇帝……

    张苑看起来嚣张跋扈,但其实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很少,这也跟他现在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有关。

    张苑现在操劳的事,朝中很多人都想不到,那就是搜集外戚张氏兄弟的罪证。

    张苑知道,自己是张氏兄弟举荐入宫,这次回朝,张氏兄弟多番拉拢,以他那么平庸的资质都能觉察到张氏兄弟既没本事也没魄力,这种人只是靠外戚的身份才立足于朝堂,所以不想与其过多接触。

    张苑非常担心自己会被张氏兄弟控制,干脆先下手为强,将二人铲除掉,若只靠自己,他没这种自信,不过好在这回有沈溪相助。

    张苑带着陆完的奏疏去见朱厚照,却在豹房门口被小拧子拦了下来。

    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按照朱厚照的生活习惯,应该刚刚睡醒,漱洗时会过问一些朝事,张苑很清楚如果错过这个时间段,再想见到朱厚照,除非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

    “……张公公请回吧,陛下不见。”

    小拧子显得很霸道,直接回绝了张苑的请求。

    前几次张苑到豹房求见皇帝,也都不那么顺利,小拧子处处为难下绊,让他意识到小拧子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因为小拧子掌握着面圣的渠道,即便张苑再不甘,也只能强忍心头的怒火,笑盈盈地道:“这里有兵部的奏疏,咱家需要尽快见到陛下。”

    小拧子道:“张公公可是听不懂人话?”

    张苑立刻翻脸,也是因为以他内相的身份,没有任何一个太监敢这么跟他说话,更别说是小拧子这样本身只是随侍太监的角色。

    张苑道:“咱家当然听得懂人话,犬吠就未必了!咱家警告一句,这次涉及重要朝事,如果拧公公非要阻拦,别怪咱家不客气!”

    小拧子气得浑身直哆嗦,脸色惨白,张苑那边气色就更差了,黑得都快滴出墨汁来了。

    二人好像对上了,小拧子咄咄逼人想给自己壮胆,但在跟张苑对视后,却发现自己底气不足,便在于张苑现在是司礼监掌印,地位在那儿摆着,就算他再得皇帝宠幸,也只是个近侍太监,相形见绌。

    张苑道:“这里是奏疏,涉及任命新的兵部侍郎的问题,若你非要阻拦的话,咱家去陛下面前告你一状。”

    ……

    ……

    小拧子本想坚持。

    他想到丽妃的忠告,只要能阻断张苑面圣的渠道,那他就相当于控制一切。

    但可惜事情却不受控制,在张苑的高压下,他只能选择屈从。

    张苑轻哼一声,带着奏疏往里面走去,连续穿过几个门廊,直奔朱厚照寝殿,刚到院门口便见朱厚照从房里出来,此时已洗漱完毕。

    “怎么是你?”

    朱厚照好奇打量,发现有几天没见到张苑的人了。

    朱厚照当即蹙眉:“张公公,刚回来那会儿,你做事倒还勤快,知道来跟朕请示,但最近你好像又恢复到以前那种自作主张的状态了啊。”

    张苑道:“陛下,是有人阻挠老奴面圣。”

    朱厚照惊讶地问道:“谁?”随即环视在场之人,最后目光落到了小拧子身上。

    小拧子非常紧张,生怕张苑点出他的名字。

    好在张苑深谙“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处世之道,没有告状的意思,道:“陛下,就算有宵小阻拦,老奴拼死也要到您面前进言,这里是兵部侍郎陆完陆大人上奏,恳请尽快补上兵部右侍郎的空缺,请陛下示下。”

    “这样啊……”

    朱厚照搓了搓手,略微沉思后问道:“陆侍郎是怎么说的,他觉得谁合适?”

    张苑道:“陆侍郎并未提及。”

    朱厚照点了点头:“那好办,你去问沈先生吧,兵部本来就是他负责,有什么事也是他承担,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跑来问朕吧?”

    这边朱厚照将走,小拧子总算松了口气,不过就在他准备跟朱厚照一起离开时,张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陛下请留步,还有一事,老奴要启奏。”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随即停下脚步后,回过头有些不耐烦地喝斥:“有事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张苑往小拧子身上瞄了一眼,道:“陛下,事关重大,非要单独奏禀才可。”

    小拧子有些恼火,瞪着张苑,似乎是在怪责对方针对自己。

    朱厚照略微颔首:“那好,你们都退下吧,朕倒要听听张公公要说些什么。”

    “喏!”

    一堆随从,包括小拧子在内,只能自觉地退到远处。

    此时朱厚照才问:“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是关于兵部新侍郎人选,还是关于之前那案子的?”

    张苑往前挪几步,凑到朱厚照跟前,小声道:“陛下,关于那案子,老奴已查出一些端倪……京城不断有人送物资到南方,连下雪天都不间断,综合方方面面的情况,已经确定是建昌侯府的人。”

    “这算什么?”

    朱厚照对这种证据显然不太满意。

    张苑继续道:“老奴查知,这些东西中夹杂有火器制造图纸以及最新的火药配方,还有倭人打造枪支需要的钢铁……陛下您想,建昌侯祖籍北直隶,如今在京城安家,家中又没人做买卖,为何要运送物资南下?通常赚钱都是从南方采买货物运到北方销售,为何偏偏两位侯爷反其道而行之?”

    不自觉地,张苑把张氏兄弟扯到了一块儿。

    朱厚照怒气冲冲地道:“查了几天,就这么点东西?你说的这些真凭实据吗?没有证据,什么都白搭……哼,没用的东西,朕要看的是确凿的人证物证,而不是捕风捉影。朕看你不用混了,直接找棵树吊死算了。”

    张苑的能力就那么回事,如果没有沈溪相助,他根本就毫无头绪,费尽心机得到的线索却不能让朱厚照满意,只得垂下头,委屈地道:“陛下,老奴的确是尽心在查,但到底这里距离东南沿海甚远,派出去的人最快也要一个多月才能打来回,现在知道的一切都是在京城周边查获的……”

    朱厚照一点儿都不体谅:“没用的东西,指望你还不如指望一头蠢驴。”

    “陛下……老奴尽力了。”

    张苑脸上满是委屈之色,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朱厚照心烦意乱地道:“再给你几天时间,年底前必须要拿出确凿的证据来,还是那句话,查不出东西来,你自己去找根绳子吊死吧,朕不想见你!”

    “是。”

    张苑只能不甘地应承下来。

    朱厚照气呼呼将要离开时,张苑再道:“陛下,那兵部右侍郎……”

    朱厚照怒道:“让你去问沈先生的意见,难道没听见?他说是谁就是谁,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烦扰朕,再让朕不痛快,朕就让你不痛快!”

    ……

    ……

    张苑没有刘瑾那样的觉悟。

    他对于皇帝的态度不太理解,好像朱厚照辜负了自己一样,但其实他做的那些事错漏百出,并非是朱厚照有多苛刻。

    而且朱厚照一向认为,能由臣子自己解决的问题,绝对不需要来烦他,就算臣子解决不了的问题,也应该由臣子自己想办法解决,总归除非涉及到他的皇位和身家性命,否则最好是下边的人自行处置。

    张苑很窝火,本来志得意满去见朱厚照,以为能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结果去了才知道是自讨没趣,他只能赶紧退下。

    生怕被皇帝责罚,甚至直接赐他根绳子吊死,张苑唯一能做的便是去找沈溪,看看沈溪有什么对策。

    到了沈家,门子直接引他到书房,见到沈溪后张苑便开始诉苦,将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讲给沈溪听,希望得到同情和怜悯。

    “……沈大人,咱家没做错什么,一直按照陛下所说,费尽心思调查,可案子毕竟涉及皇亲国戚,哪里好调查取证啊?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若两位国舅反击的话,咱家就要遭殃了……”

    张苑脸上满是委屈之色,眼巴巴地看着沈溪,希望能为他做主。

    沈溪神色如常,似乎一切尽在掌控。

    “张公公莫要心急,本官问你一句,你很怕两个国舅么?”

    张苑一怔,随即露出惊惧之色:“怎么不怕?那可是太后的亲弟弟,尤其是建昌侯,胆大妄为不说,行事还不讲规矩,什么阴损手段都使得出来……他以前刺杀过你,难道你忘了?”

    沈溪摇摇头:“他不讲规矩,不能作为你害怕的理由,难道你做事就需要讲规矩吗?”

    “呃?”

    张苑一时间没听懂沈溪话里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沈大人这话,咱家有些不理解……建昌侯不讲规矩,那是因为他是国舅,地位尊崇,本身他也是那种飞扬跋扈的性格,没人敢惹!而咱家站在内官之巅,执掌司礼监,看起来风光,但说到底就是陛下跟前听用的奴才,怎么能跟国舅相比啊?”

    沈溪道:“若你做事不讲规矩呢?”

    在某些问题上,沈溪发现张苑很愚钝,这也与其出身低微文化程度不高有关,很多事没法解释清楚,只能一步步引导,但很多事沈溪又不想说得太明白,以免授人以柄。

    张苑想了下,不解地摇头:“沈大人的意思,是让咱家也玩一些阴的?”

    “明着去查,你当然查不到两个国舅的劣迹,因为这件事发生后,他们肯定会有所收敛和防备,把一些关键的人证物证藏起来,除非你能将二人抓起来拷问,否则谁会轻易承认自己的罪责?”

    沈溪背过身,没有再看张苑,但他说出的话却发人深省。

    张苑仔细思索,隐隐觉得自己开窍了,“若咱家不讲规矩,又该如何做?沈大人,你说话直接点儿吧,你知道……咱家有时候脑子迷糊得紧,你不揭破那层窗户纸,怎么都想不透……咱是自己人,不需要那么隐晦,有一说一就行。”

    沈溪没有回头,道:“话说得太过直白,那我岂不是帮你做恶?”

    张苑皱眉:“听你这意思,是让我自行作恶?你是想我给他制造点人证、物证出来,是吧?要不抓几个倭寇来,强行让他们认罪,说是跟外戚勾连,再就是找人伪造二人手书,制造一些跟倭寇来往的信件?这……若被陛下察觉,恐怕咱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苑一边想对付张氏兄弟,一边却又怕被报复,更怕被君王发现真相后遭殃,做事瞻前顾后,一点儿也没有豁出一切做大事的魄力。

    沈溪冷声道:“那你是想再一次回去守皇陵,是吗?”

    想到之前的辛苦,张苑不由打个寒颤,咬牙道:“就算死,咱家也不回去守皇陵,那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既如此,很多事就不需要我来提醒你吧,张公公?”沈溪这才回头看向张苑,目光凌厉。

    张苑跟沈溪的厉目对视,他自己也多了几分惧怕,相比于对张氏兄弟的那种恐惧,他对眼前这个少年的惧怕更甚,因为他知道,稍微不合沈溪的意,对方就足以让他身败名裂,再也没机会重新爬起来。

    张苑道:“具体的事情,还需要沈大人您提点。”

    沈溪摇头:“若什么事都需要旁人指点,那张公公你永远都成不了大事,总归你记住一点,你想制服恶人,就必须要比恶人更加凶狠,否则你只能被恶人折磨。你是想留在朝中呼风唤雨,还是回去守皇陵,或者下黄泉陪先帝……自己思量吧。送客!”

    “我说沈大人……”

    张苑还想说什么,只见沈溪又转过身去。

    张苑很憋屈,我才跟你说了几句话,你就折磨不近人情要赶我走?

    赶我走也就罢了,只告诉我要当个恶人,你也先说怎么当啊,至少告诉我怎么才能对付张氏兄弟,又或者如何应付皇帝吧?

    沈溪往书桌前走去,语气强硬:“你若想留在朝中,就必须拿出比外戚更凶更狠的气势来,他们最怕什么,你就从什么地方着手,回头自然会有人帮你,你只需记得时常回你的小院看看,剩下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再不走的话,我就要派人轰你出门了,请勿自误!”

    ……

    ……

    张苑本想跟沈溪商量一下谁来担任兵部右侍郎。

    但沈溪完全不给他机会,直接下逐客令不说,还说轰他出门,这让张苑实在不能接受。

    出了沈家门,张苑还在想:“我现在怎么说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就算你不尊重我,也该尊重皇上赐予我的身份,给点儿面子,让我好下台吧?你这是把我当奴才使唤啊!到底我是皇上的奴才,还是你的奴才?”

    “公公,接下来去哪儿?回皇宫吗?”随从过来请示。

    张苑没好气道:“回家,咱家累了,先回去歇着。”

    随从脸上带着几分回避,赶紧将马车赶过来。

    回去的路上,张苑还在那儿抱怨不休:“我这大侄子,一身本事,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利用。让我当坏人,你自己怎么不当?你若想当权臣,这朝中谁能跟你相比?到时候什么谢老头、英国公还不是要在你面前乖乖俯首帖耳?”

    很快目的地到了,张苑下得马车,外边气温极低,加上光线暗淡,紧忙进了院子。

    院子空荡荡的,钱氏并不在里边。

    此地是张苑的临时居所,距离豹房和东华门都不远,方便他平日工作起居以及面圣。他通常都住在这边,有专人烧水做饭,仅此而已。

    就算当上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也好像个孤家寡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明白不能把自己的后背露给外人,开始变得小心谨慎。

    “公公,客厅里有客人,已经等了您半个多时辰。”一名仆从出来道。

    张苑恼火地说:“咱家不在,你们也敢随便让人进来?”

    仆从道:“说是公公您让来的,持有公公您的信物,我等不得不信啊;再者公公您不是说过,不能对客人无礼吗?”

    张苑简直想打人,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进了屋子。

    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一人站在那儿,等其转过身时,张苑发现隐约有些面熟,却一时间又想不起是谁。

    来人却是本应前往南方公干的熙儿。

    在沈溪最初的命令中,熙儿将跟随云柳一起前往江南调查倭寇的情况,但随后沈溪发现一旦二女离开,京城这边就没人主持情报工作了,于是改变主意,让熙儿留在京城,主要负责京畿地区的调查取证,顺带跟张苑接洽。

    虽然熙儿做事未必有云柳那么仔细,但到底是沈溪亲手培养出来的,在此投靠沈溪前还接受过东厂的训练,只需听命行事即可。

    此时熙儿一袭男装,英气十足,带着一种凌人的气势。

    “沈大人让你来的?”张苑谨慎地问道。

    熙儿道:“张公公,是谁让在下来,不方便透露,不过这里有公公您需要的东西,乃是张氏一门通番的证据。张公公请看吧。”

    说着,熙儿从怀里拿出一个油布包裹,放在桌上。

    张苑拿起打开看过,发现里面全都是一些书稿,他本以为是张氏兄弟所写信函,仔细浏览后才发现不是。

    “这是什么?”张苑皱眉问道。

    熙儿道:“乃是誊录的账册,还有张氏一门出货的清单,时间地点都在上面列好了,张公公只需要对照去抓人拿赃便可。”

    张苑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会心的笑容。

    这就好像按图索骥,连时间和地点都指明了,如果再办不成事的话,那就是自己作死,没人帮得了。

    “这倒是不错……你是沈大人的手下吧?”张苑还是想求证答案。

    熙儿则态度坚决:“张公公还是不要多问为好,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到张公公,不是好事么?”

    张苑微笑着说道:“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咱家先不问你是谁,若是你敢蓄意欺骗,可别说咱家回头找到你,让你生不如死。”

    熙儿则根本无视张苑的威胁,道:“张公公可知道这周围有多少人盯着你?”

    听到这话,张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时,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熙儿又道:“不过张公公无需担心,外边的人全都是保护你的,但若见异思迁,背叛盟友,他们也会成为勾魂使者。这里奉劝张公公一句,做事要慎重,三思而后行啊。”

    张苑狞笑道:“沈大人可真会安排人做事,不但派人跟咱家说事,还用上威胁的手段?他不怕咱家……”

    他本想放几句狠话,但想到很可能会被面前这人转告沈溪知晓,便有些回避,现在的他根本没有跟沈溪对抗的资本。

    熙儿冷冷地打量他一眼,神情间有些不屑,随即行礼:“那在下便告辞了。”

    “走好,不送。”

    张苑也不想送对他无礼之人出门,看着熙儿往院子里去了。

    等人走后,张苑一边对沈溪的行事方式暗自恼恨,一边却仔细查看沈溪提供给他的情报细节。

    “这个沈之厚,做事就是跟寻常人不同。”

    张苑看过后非常惊奇,“连交货时间和存放地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一抓一个准?难道他就不怕我将消息泄露给外戚张氏兄弟知晓?”

    “是了,他知道我现在不靠他,没法在朝廷立足,所以他笃定我非跟他合作不可,这小子……永远都是那么老谋深算……”

    ……

    ……

    熙儿离开张府,出门后发现有人尾随。

    对于她这样经验丰富的情报人员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简单几下便甩开追踪,又换了两处藏身点,又过了半个时辰才赶到第三个地方等候沈溪到来。

    快到半夜时,沈溪才从沈家到她所在之地。

    熙儿马上将之前见张苑的情况,以及云柳南下后反馈回来的信息向沈溪奏禀,这也是她的职责,策划和组织方面熙儿没有那么高的天分,但在遵命行事上,她的果决和成功率,比云柳都要高,一切便在于她没那么多心思,不会对沈溪的命令进行反思和怀疑。

    “……师姐已在最短时间里过了黄河,不过到江南还需时日,不过我们安插在江南的探子已获悉消息,南京守备衙门有人被收买,另外南京四十九卫中,也有人跟倭人暗中勾连,倭寇了解我大明卫所驻屯情况,避实击虚,屡屡上岸掳劫人口,沿海百姓很多被抓出海,离奇的是官府居然不受理这些案子……”

    因倭寇猖獗,地方官府相互勾结,一边防止事态扩大,对百姓生死置若罔闻,一边继续隐瞒朝廷,生怕被追责。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很多事还是为京师知晓,哪怕不是张苑和钱宁将事情捅出来,也不可能继续隐瞒下去。

    沈溪道:“张苑怎么说?”

    熙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张苑就是她刚见过的“张公公”,连忙道:“张公公似对大人您有所不满,认为大人是在要挟他办事。”

    听完熙儿的讲述,沈溪道:“他的性格便是如此,不管让他做什么,他都不会尽全力,或许只有逼一下,他才能心无旁骛做事。现在涉及身家性命,他自己会掂量清楚。”

    熙儿问道:“那大人,若张公公拒不配合,是否需要给他一点教训?”

    “这还用得着我来下令?”

    沈溪冷声道,“好好盯着,严防他去给某些人通风报信,虽然他现在帮我做事,但他却不是那种俯首帖耳听命行事之人,他野心不小,若他那边有轻举妄动,你甚至可先把他拿下,然后才通知我!”

    “是!大人。”

    云柳不在京城的情况下,沈溪麾下情报系统中最信任的只有熙儿,所以第一次给予其先斩后奏的权力。

    至于马九等人,始终处在明面上,跟熙儿的作用完全不同,云柳和熙儿所做的事基本都是暗地里进行,只要沈溪用得上,杀人放火的事情都可以做出来。

    ……

    ……

    谢迁这两日查问了一下谋逆案细节,不过因为都是锦衣卫在查,谢迁能探知的情况不多。

    杨一清也派人打听,却没什么收获。

    “……种种迹象表明,这事应该跟外戚有关。”

    长安街小院书房里,杨一清正在作最后陈述,“外戚于西北之战时控制京畿防务,明目张胆抢劫商贾货物,高价兜售牟取暴利,陛下回朝后,未被追究责任,虽然之后有所收敛,但依然从事非法贸易,现在看来,外戚似想利用不义之财图谋不轨。”

    谢迁皱眉:“这些话,可有证据?”

    杨一清道:“如今连民间都在纷纷议论此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谢迁摇头:“这怎么可能?就算外戚做了什么为非作歹之事,他们也不可能将消息泄露出去,必定是有人暗地里散播不实言论,试图打压外戚的威信,进而对京畿防备做出影响。”

    杨一清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不太明白为何谢迁会下这样的结论。

    照理说无风不起浪,既然事情传得有鼻子有眼,外戚绝对不可能是干净的。

    他却不知,此时的谢迁对沈溪抱有很大的偏见,还有便是因为张太后的缘故,谢迁对张氏一门非常倚重,在皇帝所作所为没有达到预期的情况下,谢迁心中产生了一种能解眼前困局唯有依赖张太后的想法。

    如此一来,谢迁便会不自觉站在外戚的立场思虑问题。

    谢迁道:“这种事,不得在朝中谈及,若有人造谣,直接法办。谣言止于智者,若事情传扬下去,对朝廷稳定不利!”

    ……

    ……

    谢迁一边对杨一清做出吩咐,一边却担心事情继续发酵,会让更多人牵扯进去,于是找机会进宫觐见张太后。

    对于谢迁来说,张太后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能对皇帝形成制约的只有张太后,或者说现在朱厚照出了什么状况,皇位需要有人继承,只能由张太后来作决定,未来的明君可能就要诞生在张太后的委命或者调教下。

    谢迁很清楚大明的继位规则,现在朱厚照不务正业,谢迁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张太后督促皇帝回到正轨。

    “……谢阁老,您是说现在民间有人造谣,哀家的两个弟弟跟倭人勾连,想对皇儿不利?”张太后听完谢迁的讲述后,惊讶无比,随之而来的便是气愤。

    谢迁脸上带着为难之色:“消息的源头从何而起,不得而知,但现在民间传言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张太后一拍桌子:“真是胆大妄为,难道这些传播谣言之人,不知寿宁侯和建昌侯是哀家的亲弟弟么?他们敢如此造谣?若把指使者抓到,定格杀勿论!”

    谢迁没说什么,虽然他觉得传播谣言不对,但还没要到杀人的地步,大明可从未有过文字狱。

    张太后气愤难平,喋喋不休发泄一通,最后看向谢迁:“谢阁老,你觉得应以何等方式,抓出幕后指使者?”

    谢迁道:“太后娘娘,问题是现在陛下正在派人彻查两位国舅……”

    “什么?皇儿也知道了?”

    张太后更加惊讶了,“这……皇儿是否会听信谣言?那可是他的亲舅舅,就算寿宁侯和建昌侯平时做事没沈卿家那么得体,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次战事,不是他两个舅舅帮他稳定后方?”

    谢迁自己也很迷惑,心想:“以前两个国舅在京城胡作非为,难道太后丝毫不知?或者说太后就算知道了,也不觉得如此做有何问题?”

    虽然谢迁对于张氏外戚会谋逆造反并不相信,但对张氏兄弟大发战争财却深信不疑,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好怀疑的,毕竟御史言官弹劾外戚的奏本不少,其中有许多真凭实据,但通政司把奏本送入内阁后,基本被谢迁挡了下来。

    当然,谢迁抱有的想法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就算再愚钝,也不会因为对张氏外戚的倚重,而做一些指鹿为马的事。

    张太后道:“谢阁老,您乃首辅大臣,满朝文武都信任您,这件事……您可要为张家做主啊。”

    谢迁非常为难,他作为臣子,怎么可能给皇室做主?他来提醒张太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请张太后去督促外戚兄弟,做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谢迁也不是说完全不信张氏一门勾连倭寇谋乱造反,只是现在的局势下,他不能附和这种说法。

    谢迁道:“太后,因涉及陛下钦命查案,而老臣又无法面圣,陈述此事利弊……所以老臣暂且无法帮到太后。”

    “这……”

    张太后脸上满是难色,虽然她高高在上,但要想调遣儿子,还是太过困难。

第二三六七章 升迁

    谢迁倒也没说错,他的确是难以帮到张太后,而非他不愿出力。

    不过在张太后听来,谢迁就有点推诿的意思了。

    你谢迁再怎么说也是首辅大臣,匡扶君王社稷乃是你的责任,你直接来一句你没办法,就可以把事情揭过?

    张太后的确不明白,其实谢迁正因为难以向皇帝进言,才会来找她求助,而她反过来却把事情推到谢迁身上,等于说二人都对朱厚照无能为力,互相希望对方出力。

    谢迁道:“眼看就要到年底了,陛下长居豹房不肯回宫,还望太后派人去敦促……年初朝廷事多,加之东南沿海倭寇肆虐,急需陛下坐镇中枢打理朝政,以安万民。”

    “唉!”

    张太后重重地叹了口气,此事对她来说好像有着难以克服的困难。

    张太后迟疑了一下,这才道:“谢阁老,关于陛下派人查寿宁侯和建昌侯之事,哀家会去问东厂主事,这件事你不愿出手相帮,哀家也不强求。但江南沿海受倭寇袭扰,民不聊生,还得劳烦谢阁老去跟陛下说说,及早派人去解决,如此也好稳定人心。”

    谢迁眨了眨眼,突然问道:“太后是想让沈之厚出马?”

    当日在朱厚照问及平倭之事时,高凤已在皇帝面前表明态度,谢迁可以理解为这是张太后的意思。

    “嗯。”

    张太后没有含糊其辞,直接点头应承下来。

    谢迁有几分疑虑:“太后请见谅,老臣认为,让之厚去并不合适。这孩子在朝为两部尚书,此事已不成体统,若其领兵在外,确实可以让他将心思放到旁处,可一旦奏功又会令其愈发张狂……尤其现在外间传言寿宁侯和建昌侯通倭,若他要在此事上做文章的话……”

    “啊!?”

    张太后到底有点儿脑子,马上明白谢迁想要表达的意思。

    现在天下人都怀疑张氏一门跟倭寇勾连,甚至有谋反倾向,派别人去或许不敢深究,但若是让沈溪这个深受皇帝宠信的大臣去,以他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案子很可能会“水落石出”,到时就算是有张太后出面也说不清楚。

    张太后生气地道:“莫非沈之厚还能凭空诬陷哀家两个弟弟不成?他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如此妄为?”

    这话说出来,张太后底气十足,对于两个弟弟谋反的事情她无论如何也是不相信的,所以觉得就算回头沈溪要藉此做文章,那也一定是诬陷。

    谢迁委婉地道:“太后娘娘还是谨慎选择人选为宜,况且此事非陛下首肯不可,当日陛下召众臣商议应对之策,明确提出不同意以沈之厚领兵前往东南沿海……望太后三思而后行。”

    张太后多少有些不高兴。

    虽然她平时对谢迁也算倚重,但这不代表她需要违背本心听从谢迁建议,她到底是皇帝的母亲,在想法上还是非常武断的。

    “既然谢阁老不同意,这件事哀家会再做思量,不过还是觉得最好让沈之厚去江南平息倭寇,哀家希望朝廷能消停几天,他在京城,老是出状况,很多人都把他的事拿到哀家这里来说,哀家听了很头疼。”张太后边说边摇头。

    谢迁即便心里有想法,这会儿也不会忤逆张太后的意思,恭敬行礼道:“是。”

    ……

    ……

    谢迁见过张太后,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来自于张太后不肯出手相助,还有就是对他寄予了太多期望,他不想背负这种压力。

    “谢阁老。”

    谢迁出了苑,正要往奉天门去,身后一名老太监追了出来,行色匆匆,好像是受人所托,待对方靠近谢迁才发现是司礼监秉笔高凤。

    谢迁停下脚步,打量高凤:“高公公这是作何?”

    高凤陪笑道:“太后娘娘让咱家陪谢阁老出宫,这边请……”

    谢迁点了点头,明白高凤说是张太后令他陪同,倒不如说是专门过来嘱咐几句,有些张太后当面不方便说的话,就由高凤来转告。

    二人并肩而行,没走出几步,高凤便问道:“谢阁老,如今朝中事务应该非常繁忙吧?”

    “嗯。”

    谢迁点了点头,应声道,“年底事情难免多了些,不管家事还是朝事都是如此!”

    这话其实并不实诚,靳贵入阁,杨廷和也结束休沐,内阁如今已增至四人,梁储、杨廷和、靳贵三人都属于实干派,没一个是混事的,而谢迁因自己老迈,再加上惦记的事情也多,反而成为那个总喜欢把事交给别人做的人。

    高凤道:“那谢阁老应该多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朝堂需要您这样德高望重的元老多撑几年,不能总让年轻人出来出风头,年轻人……不会体谅太后娘娘和陛下的辛苦,冒失的多,而且做事上只会动嘴皮子,办事不牢。”

    谢迁想了下,意识到这是张太后的授意,一来是请他多在朝中多坚持几年,二来是在用人上多使用老臣,尽量打压那些年轻的官员。

    “嗯。”

    对于这样的请求谢迁倒是不反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高凤不会把事情说穿,他知道谢迁能理解他的意思,又继续道:“听说兵部沈尚书,现在还在府中休沐?他这是准备年后才回朝当差吧?”

    谢迁点头道:“正是如此。他兼领两部尚书,太过荒谬,或许自己也在避讳,等陛下收回成命。”

    高凤道:“既然他在京中,闲着也是闲着,为何不利用他的本事去做点儿大事?中原之地哀鸿遍野,听说朝廷安排前宣府巡抚胡琏前去平乱,已经有两三个月了吧?到现在民乱还没平息,这算怎么个说法?江浙一带又开始闹倭寇……唉!若沈之厚领兵,怕是不用半年,这些乱事都可以平息,何至于让朝廷如此担心?”

    谢迁不由叹了口气,他听出来,张太后开始对他施压了。

    他这边不想做的事,张太后当着他的面,说他不用太过勉强,连国舅被“诬告”一事都可以放到一边。

    一转头,张太后又让高凤拿出如此态度来,实在让人无语。

    “高公公不必提醒,老夫自有分寸,之前老夫也答应过太后,争取让沈之厚领兵出征,不过终归要陛下首肯才可!”

    “那就好。”

    高凤笑着说道,“如此咱家也能放心,有谢阁老这样的能臣在,太后娘娘和陛下都能省心不少。”

    这种恭维话,谢迁完全不会当真。

    他心想:“以前还觉得太后对我很倚重,什么事都会向我求教,却不知皇室中人只是想利用臣子办事,而非真心对待。我做了那么多,主动告知太后情况,结果却要求我自行解决,那我来皇宫见太后的目的又是什么?太后对陛下始终放任自流?”

    二人继续往前,高凤开始缄默下来。

    一直快到奉天门,临折返前高凤才似有所思道:“那些给太后家族抹黑之人,不必怜悯,维护朝廷的稳定才是当务之急……两位国舅控制京师军权,哪怕现在陛下分出部分军权,但到底砸断骨头连着筋啊……”

    谢迁没说什么,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凤,想知道对方说这番话的意图是什么。

    高凤往四下看了看,这才凑到谢迁耳边小声道:“以咱家看来,需尽快查明是哪些人无中生有,造谣生事,查到一个下狱一个,这件事非抓紧时间办不可。太后娘娘已把张苑和张永叫来问过话,趁着这个机会,一定要把幕后主使者抓出来!”

    谢迁微微有些错愕,立即意识到什么。

    “我还以为太后在深宫什么都不知道,感情她早就知道有人说张氏一门的坏话,甚至已经做出应对,而我却懵然不知?”

    高凤不知谢迁想法,继续道:“谢阁老,您在朝德高望重,也该排查一下京师官场,是否也有人居心叵测传播谣言,若能查出来的话,不妨告之太后,或者直接上奏到陛下那里,由陛下将其查办。您看……”

    谢迁道:“若陛下是幕后指使者呢?”

    “这怎么可能?”高凤一脸苦笑,“陛下怎会查自己亲族?两位国舅爷可都是为大明立下汗马功劳之人。”

    就算此前谢迁对张氏一族没有多大反感,听到这话还是感觉浑身起鸡皮疙瘩,便在于他明白张家兄弟有多胡作非为,心想:“这两个草包国舅功劳从没见着,苦劳也未必有,倒是斑斑劣迹令人发指,亏太后对她两个弟弟如此包庇,从先皇时便是如此,谁得罪张氏,下场都不好。”

    高凤再道:“太后说了,若朝廷不方便出面,可以派人私下调查,让东厂组织抓捕,暗中进行便可……这件事只有少数人知晓,谢阁老切勿将事情泄露出去。”

    谢迁眯眼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否意味着,谁诽谤寿宁侯和建昌侯,可以不经过三司衙门,直接由宫里出面拿人?”

    高凤有些欣慰,说了半天您老总算听明白了,瞧瞧我这口水喷出去多少?

    高凤点头:“正是如此,光靠朝廷法度,已无法将那些居心叵测的奸邪之辈惩治,不如由宫里派人解决,两位国舅还可出面协助……谢阁老只需将朝中谁在胡言乱语通禀上来便可。”

    说到这里,高凤好像是完成了任务,行礼道:“该说的说完,咱家也该告退了。谢阁老您慢行。”

    ……

    ……

    腊月十八,沈溪正在家里看书。

    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总归年前他没有回朝当差的打算。

    当天上午,唐寅前来拜访,之前唐寅刚接任保定府庆都县知县,准备赴任,临出发前来跟沈溪辞行。

    庆都县就在京城周边,属北直隶地界,对于唐寅来说算不上远行,他来见沈溪,完全是例行感谢,会面时跟沈溪谈及一些过往的事情,唐寅多少还有些感慨。

    从一个落魄的举人,突然靠军功直接担任一地知县,还在京师周边,之后很可能会被调回京城任职,这对他来说人生已算圆满。

    很多新科进士还在京城等候官缺,而他这个举人已外放知县,算得上是心满意足。

    “……这一任便是三年,若不出意外的话,在此期间你基本不可能回江南,倒是三年后,若我还在吏部任上,你参与考核,吾等倒是可以再见……”

    大明规矩,三年小考九年大考,这也是为了防止地方官员不务正业,只有过了小考、大考才能留任或获得官职升迁,像沈溪这样第一个九年大考刚到,就已经位列朝中七卿的人绝无仅有。

    当然,沈溪的官职提升虽快,却也是经过岁月积淀的,提到考核问题,沈溪不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他入朝已有九年多。

    不过他能得到的,已在这九年间摘取,并不需要靠考功来证明自己,而他现在甚至还掌握别人考核的管辖权,基本算得上是位极人臣。

    唐寅笑道:“若能三年知县任满,也算不枉人生。”

    对于很多进士来说,能当三年百里侯便已经很不错了,唐寅到底是举人出身,不敢有更高的奢求。

    不过沈溪似乎不单纯只是让唐寅出去当几年知县,道:“未来的事,谁说得准?伯虎兄,你到地方后,好好治理,在德、能、功方面取得优异成绩,这样就算我拔擢你,也有足够的理由,若你在地方政绩不佳,那可能在下就帮不上你什么忙了。”

    唐寅为自己有升迁机会感觉欣然,但表面上还是作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多年沉浮下来他早已知道收敛,不复桀骜不驯的模样,沈溪如今掌握着天下文武官员的官帽子,他不敢有丝毫懈怠。

    沈溪再道:“若是仆婢不足,在下可以借你些银子,让你置办家业。”

    唐寅笑道:“这倒不必,每年总归有俸禄傍身,再者这次西北战事,在下得到的军功赏赐也有不少,总归是能支撑到任地……对了,在下特地准备了一些礼物,都在院中,请沈尚书笑纳。”

    唐寅主动前来送礼,沈溪有种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换作以前一定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不过现在唐寅有求于他,还是通过他的关系得到军功,进而得到官职,总归需要表示一下心意才过意得去。

    沈溪微笑着点头:“既然是唐兄送来的,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不用看沈溪也知道唐寅送来的礼物不会很值钱,大概都是土特产之类,毕竟唐寅现在日子过得很窘迫,正如其所言,剩下的银钱能支持到任所就算不错了,还指望他送出什么厚礼?

    二人又闲话一番,慢慢提到字画上。

    唐寅道:“在下对于沈尚书诗画方面的造诣,颇为佩服,不知在明日离开前,能否得到您的一幅墨宝?”

    沈溪眯眼打量唐寅,心里琢磨,或许自己的书画很值钱。

    诗词这东西可能虚无缥缈不好估价,但书画在民间却有市场,虽然沈溪平时没注意这些东西,但因早年时他一度以此维生,也算有一定心得。当官后因心学推广等问题,他才名鹊起,当然也跟他官职提升有关,他的书画价值应该有一个大的飞跃。

    官场中,交际跟官职挂钩,以沈溪今日今时的地位,就算他画出来的东西狗屁不通,也会有大批人推崇,甚至拿来作为至宝,更遑论他书画方面的造诣确实不俗,当初还在与唐寅的比拼中获胜。

    沈溪笑道:“以唐兄的造诣,还来跟在下求画,实在让人受宠若惊……要不这样吧,唐兄你也拿一幅书画来,作为交换如何?”

    “这……怎敢当?”

    唐寅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非常高兴,他的书画虽然有名,而且已经有一定市场价值,但跟沈溪的墨宝相比,那就没什么可比性,一切便在于他既没沈溪那么高的官职,又没有那么大的名气,而沈溪却可以通过身份来增长书画价值。

    沈溪道:“那明日伯虎兄离开前达成互赠吧……明日在下可能没时间相送,便差遣家人给你送去书画,也请伯虎兄早些将自己的佳作备好,作为交换……以后难以时常见面,可借助书画聊解相思之苦。”

    “好,好。”

    唐寅当然不会拒绝。

    对他来说,沈溪的书画,其实更大程度是给自己找个傍身的东西,到地方上任,不但要有官职,还要有背景。

    地方上总会有一些达官显贵,在朝中关系错综复杂,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在这年头已不多见,说话都不硬气。尤其还是在京师周边的县做官,更需要背景,到了地方只要把沈溪的书画在衙门后堂一挂,以后谁去都要给他面子,不管这些人有多深的背景。

    你再有背景,能比得上身为帝师可以说已近乎权倾朝野的吏部天官?甚至这位还兼着兵部尚书的职务!

    沈溪笑道:“那便这么说定了,伯虎兄明日几时动身?”

    唐寅道:“一早去吏部领文书,然后出发,从崇文门出城。”

    沈溪点头:“那我派人提前到崇文门等候,看来不能跟你喝一杯践行酒,今日便以茶代酒,助唐兄你一路顺风,前程似锦!”

    “多谢沈尚书祝福。”

    唐寅笑着举起茶杯,好像喝酒一样,等咽进嘴里才发觉茶水很烫,不由直咳嗽。

    ……

    ……

    唐寅马上就要离开京城。

    这对他来说,是人生的一次机遇,跟之前追随沈溪上战场不同,这次的机遇更多是需要他自己去把握,只有在官场上混出个模样来,他才能得到世人的尊重,这也是他最初年少轻狂时的梦想。

    却未料,人到中年,才终于实现宏愿,不过这也才刚刚开始。

    他入官场可以说是整整延迟了十年,弘治十三年那次科举,若是他一榜中第,也不至于会到今天才有机会当上知县。

    当天除了唐寅前来拜访外,还有一人前来拜会,依然是沈溪的老朋友,而且也是因为自己得到的新官缺而来,却非是感谢沈溪为他提供官缺……这次为其提供便利的人是正德皇帝朱厚照。

    来人正是沈溪在汀州府长汀县的故友苏通。

    苏通也给沈溪送来了礼物,却是份真正的厚礼,苏通的新职务可比之唐寅高多了,让人羡慕不已,直接做上了兵部职方清吏司主事,一跃成为正六品京官。

    苏通到了沈溪书房,上来便见礼,脸上笑容灿烂,显得开心无比。

    当然,他这种是纯粹的传奉官,皇帝特意关照下才得来的官职,只是沈溪没到兵部应卯,还不清楚,等苏通跟沈溪一说才知道,原来当天朱厚照突然心血来潮,下旨拔擢,苏通和郑谦都成了兵部主事,好像是特地照顾二人,安排在兵部接受沈溪教导。

    苏通笑道:“沈大人,要不是您向陛下引荐,下官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咳,这自称还真不适应啊。”

    沈溪笑了笑,心想:“这下倒好,我身边几个举人,都不用考进士,获得的官职却比新科进士更为优渥,这兵部主事没有二甲前几名是没法当的,你一个举人只把皇帝巴结好,连官职都为进士所仰望。”

    沈溪道:“那真是恭喜了,没想到你会到兵部来任职。”

    苏通轻叹:“沈大人您该知道,陛下对下官和郑兄很欣赏,时常一起喝酒,这才连连获得升迁。外面我准备了些礼物,都是不值钱的玩意儿,望笑纳。”

    跟唐寅的才学相比,苏通和郑谦就属于那种资质相对平庸的类型,在举人当中也属中下,沈溪知道,甚至苏通举人的功名都有可能是靠乡试时贿赂考官所得,不过论到吃喝玩乐,沈溪知道自己根本无法与苏通和郑谦相比。

    这二人根本就是纨绔公子,每天研究的不是学问,而是怎么吃喝玩乐,这正合皇帝的胃口,于是连连获得晋升机会。

    沈溪严肃地道:“苏兄可知道我安排你二人见陛下的用意?”

    “啊?”

    苏通没想到沈溪会突然这么严肃说话,先是一愣,随即好像明白什么,凑过来小声说道,“沈大人您就直说,在下和郑兄能做到的,定义不容辞。”

    沈溪点头道:“既然你们已经知道荣华富贵都是陛下赐予的,而陛下平时跟你们所为,也都是吃喝玩乐的事情,这总归不长久,陛下需要将更多精力放在治国之上,所以你二人……更需时常提点陛下才是。”

    就算沈溪不明说,苏通和郑谦也大概明白,沈溪之所以会在他们跟皇帝中间当牵线人,根本不可能是让他二人到皇帝身边混吃混喝的。

    沈溪必定有目的,说白了就是迎朱厚照所好,再从侧面旁敲侧击,让皇帝可以回到正轨上。

    若是换作别人,肯定不会听从沈溪说的这一套,但苏通和郑谦是沈溪相识于微末的朋友,再加上二人感念沈溪恩情,自然愿意听从沈溪吩咐,这也跟他们对沈溪有一种盲目的崇拜和信任有关。

    苏通道:“沈大人,您要如何规劝陛下,细节方面应该跟在下和郑兄说清楚,不然的话……有些事不知从何入手。平时陛下所为……从一个皇帝的角度看,或许还好,不过要想让朝廷安宁,怕是远远不够。”

    说话间,苏通显得很为难,他很清楚,若是外界对他二人的身份进行评价的话,那必然就是佞臣,总不会将他二人往忠臣和能臣方向引,他二人也明白自己最大的本事就是陪皇帝吃喝玩乐,论到治国能力,他们压根儿就不具备。

    沈溪笑了笑道:“其实要规劝君王,更多是要靠潜移默化,这也是为何我没有直接去劝谏陛下的根本原因。除非陛下在某些事上做得的确很过分,否则能用引导的方式,还是不要强硬劝谏,那样只会引起君臣间的矛盾,比如说现在……”

    苏通紧忙道:“其实陛下在我们面前时常提及沈大人,陛下希望您早些回朝履职,这朝廷两部衙门都在等着您,除了您外,怕是没人能撑起局面,不过眼下这种情况……在下和郑兄都能理解,沈大人你是在避讳一些事,不过总是躲避也不是办法,应该正面迎接挑战才是。”

    沈溪道:“怎么正面迎接挑战?难道跟谢阁老起冲突?”

    “呃?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总归互相忍让些,现在连谢阁老都已回朝,沈大人又何必那么纠结?回朝后大不了互相保持克制便是。”

    苏通说到这里,大概也有点泄露来意,除了感谢沈溪外,也是想充当皇帝的说客,试着让沈溪回朝。

    沈溪叹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朝中的清议声太过重要,若什么都不避讳的话,怕是朝中再会出现之前大臣围攻沈府的情况……前一次已引起轩然大波,若再发生一回,恐怕结果比之前更严重。”

    “这个……”

    苏通只是不入流的说客,具体的道理他很难说清楚,毕竟只有当事人才知道其中利害关系,而他不过是旁观者。

    “等年后吧。”

    沈溪没有直接回绝,神色淡然道,“眼看到了年底,各部事务都已临近尾声,就算吏部还有一些考核方面的事情未做,也在王侍郎上任后很快就会完成,我可以躲几天清闲,等过了年,就算再怎么拖延,也是躲不过。”

    有了沈溪这话,苏通回去也算对皇帝有了交待,他笑着点头:“如此自然最好不过。”

    此后苏通跟沈溪又闲话了些汀州府往事,此后就没多少话题聊了,他本就不是沈溪的幕僚,又觉得自己在沈溪面前说的一些酒色财气方面的事情不妥,于是在邀请沈溪过府饮宴,留下请柬后便匆忙离开。

    苏通明白事理,他根本没能力支撑朝局,因此朝堂上的事情他基本不予理会,他现在的官职完全是靠吃喝玩乐的本事得来,既然明知道会被人嘲笑,那干脆把自己摆在一个很低的位置上,哪怕回头被天下人辱骂,也可以做到充耳不闻。

    不过显然沈溪不会让他们背负骂名,既然将他们带到这位置上,就给他们一种引导,如同他希望苏通和郑谦去引导皇帝一样。

    “……老爷,苏公子和郑公子送来的礼物不少,夫人已派人去买宅院,不过年底前暂时没有着落,这么多东西该放在何处啊?”

    院子里的礼物,让朱起非常为难。作为沈家管事,朱起做的就是这种协调的工作,他虽在顺天府衙门挂职,但并不去当差,而有着军职的朱鸿需要到五军都督府应卯,很少回来,他就要肩负起里里外外的责任。

    沈溪道:“差不多该将番邦所送东西,送去豹房了。你先跟豹房供奉接洽一下,我会派人把东西送过去,这一两天就会完成。还是跟以往一样,多余的东西放到侧院,找油布盖着,受不了冻的东西才放到库房,尽管往高处堆便可。”

    “是,老爷。”

    朱起匆忙去办事。

    ……

    ……

    沈溪不打算在家里过夜,简单收拾好心情便出门去了。

    他准备去惠娘处,不过临行前总归要跟家里交待好,年底事情多,很可能会有人到府上来拜访。

    等抵达惠娘处时,天已经黑了下来。

    因为天空下了一点雪,沈溪进门先拍打一下身上,惠娘过来问道:“老爷为何这时候过来?”

    紧随惠娘出来的李衿紧忙上前帮沈溪解下外面的大氅,沈溪道:“我几时回来,难道每次都要提前跟你们打招呼吗?最近云侍卫被我派出去办事,京城里能跟你们接触的人不多,所以暂时不会有人再来提前通知了。”

    以前沈溪但凡有什么事要告知惠娘,都会让云柳出面。

    云柳和熙儿也是除了沈溪自己外,少有知道惠娘和李衿下落的人,但因云柳和熙儿最近比较忙,沈溪也省去派人传话的环节。

    李衿道:“老爷派云侍卫去做什么了?最近确实没她的消息。”

    “多嘴多舌。”

    惠娘没好气地道,“老爷安排自己的手下去办事,用得着跟你说明吗?”

    沈溪笑了笑,进入堂屋后坐到茶几前的椅子上,随即丫鬟进来奉茶。

    进来侍奉的是随安,自从前一次沈溪明确拒绝东喜献身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丫鬟的面。

    沈溪没有在随安身上多停留一眼,倒不是说随安姿色不堪入目,而是故意这么做,让惠娘不会觉得他是对随安有什么想法。

    随安退下,惠娘在沈溪身边坐下。

    沈溪道:“云侍卫去了江南。”

    “江南……”

    李衿本想追问,但发现惠娘脸色不对时,便乖乖缄口。

    惠娘道:“老爷对随安这丫头觉得如何?”

    沈溪笑道:“你不是说要留给泓儿当养媳的么?这丫头手脚勤快,善解人意,你会亏待她吗?”

    惠娘没好气道:“泓儿才多大?等泓儿长大,随安已不算大姑娘,而是老姑娘了,现在她年岁尚可,跟着老爷有几天享福的日子,有何不好?”

    沈溪道:“忘了之前在东喜的安排上,我怎么跟你说的吗?”

    惠娘不说话了,她知道沈溪的态度,之前还跟李衿说别在沈溪面前乱说话,但现在明显是她知错不改。

    沈溪问道:“东喜呢?这几次来去匆忙,一直没见到她面。”

    “那丫头郁郁寡欢,平时倒没什么,只是老爷来的时候,她会故意躲开,做一些脏活累活……那丫头看起来心机重,其实也还好,做事勤快,不然的话妾身也不想将她送给老爷。”惠娘道。

    沈溪点了点头:“那就多给她开工钱,等她长大,可以嫁出去,咱们再给她置办好点儿的嫁妆,总归不会亏待她。”

    “这倒不必。”

    惠娘冷漠地道,“丫头到底是丫头,不能太惯着,哪怕失去飞上枝头的机会,也不能这么躲着老爷,不然成什么了?还有嫁妆……将来是会有,但也只能恰如其分,不会多也不会少。总觉得这丫头处世方面不行,就算老爷拒绝她,也不能这么给脸色……老爷别为她说话,妾身知道您心软。”

    沈溪听了惠娘的评价,有些惊讶地问道:“我心软吗?”

    等他侧目望向李衿时,见李衿正站在惠娘身后掩口偷笑,显然是觉得惠娘对沈溪的这条评价很好玩。

    惠娘没好气地道:“老爷怎不心软?老爷就是太在意这些奴婢的想法,才把他们惯坏了。连妾身也是。”

    说话间,惠娘往李衿身上看了一眼,李衿赶紧收敛笑容,不过还是难逃惠娘法眼。

    惠娘呼了口气:“衿儿这丫头,不也被老爷惯坏了?还有妾身,老爷平时就是太宠,可能会不守规矩,现在又是东喜……换了一般丫头,只要给她一点颜色瞧瞧,她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沈溪招呼了一下李衿,让李衿到他身边,然后一把将李衿揽入怀中。

    沈溪用手轻抚李衿的面颊,李衿顿时面色羞红,好像承受不了沈溪这种阵仗。

    沈溪笑道:“宠着点好,能让你们觉得有盼头,生活才有滋有味,难道我天天对你们横眉冷对,你们就觉得好了?再者衿儿这丫头平时听话,又能做事,还有惠娘你,你们这么能干,我不宠着的话,那就太过暴殄天物了。”

    “老爷就会用这张嘴甜哄人开心。”

    惠娘无奈地道,“但越是这样,越是会有丫头不守本份,已经有个东喜了,下一步真不知会是谁。”

第二三六八章 伟大的女人

    惠娘总会有很多抱怨,她是那种永远都不服输的女人,当然这也跟她现在的生活比较平淡无奇有关。

    一个心好似野马的女人,在马厩里待久了,总会有一套自己的反抗方式,不过可惜就算她抱怨再多,还是没法逃出囚笼,因为不是沈溪将她囚禁起来,而是她自己把自己的心关起来了。

    李衿问道:“姐姐,现在时候不早,是否该准备几个酒菜,好好招待老爷?”

    惠娘道:“他不喝酒,你又不是不知道……”

    沈溪笑道:“人总会有所改变,左右闲着无事,我为何就不能喝酒高兴一下?今天就准备一些酒,让我可以尽兴而回……”

    沈溪说完这话,不但惠娘微微蹙眉,连李衿也皱起了眉头,好像沈溪说的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当然二女在意的重点不同,李衿立即发问:“老爷晚上还要走么?”

    惠娘却好像很了解沈溪,道:“既然老爷说了在这里喝酒,自然不会走……后院有几坛好酒,乃是之前我们从大同带回来的杏花村佳酿,据说有几十年历史了,给老爷拿来……衿儿,你去帮老爷煮酒。”

    李衿不想去,但她明白,惠娘这是有话要跟沈溪说,特意将她支开,她只能螓首微颔出了房门。

    李衿离去,屋子里光线有些昏暗,沈溪已在考虑叫丫鬟来点燃烛火。

    不过惠娘却站起身来,走到沈溪面前,在他左手边的椅子上坐下,道:“老爷是不准备兑现之前的承诺吗?泓儿一天天长大,若再不让他进沈家门,以后他就会记事,对未来学习和生活造成极大影响。”

    沈溪没料到惠娘会在此时跟他说沈泓的事情,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惠娘跟他在一起的机会不多,眼看就要过年,很可能年前年后一段时间不会见面,惠娘此时不提,或许要等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后。

    沈溪道:“你这个做母亲的,非要忍受骨肉分离之苦,才会心安理得?”

    “一切都是值得的。”

    惠娘坚决地道,“只要泓儿有好日子过,一切都好。这两天泓儿感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妾身让人到街面上的药房开了点草药,效果似乎不怎么样。”

    “妾身想让泓儿早些进沈家门,如此自会有御医和杏林国手为他诊病,以后生长在一个安逸富足的环境中,启蒙读书这些都不会有问题,还有个很好的前程……我这个当娘的本来就不称职,若在这件事上都无法为他做主,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沈溪苦笑道:“这跟你的良心何干,孩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你何曾听过我的意见?”

    惠娘不说话,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好像故意跟沈溪作对,这也是她平时倔强劲儿发作后一贯的做法。

    沈溪心中叹息,“本以为多拖延几日,等孩子再大些,她会改变想法,怎知她的态度依然如此坚决?也是,她本就是个任性的女人,只要心底认为是对的,不管是否真的为别人好,总是执意为之……女人的倔强大概是最不容易扳过来的吧。”

    沈溪点头:“那好,明天一早离开时,我会带他回府。”

    “今晚便回去吧。”

    惠娘表情有些凝重,“今晚妾身跟衿儿好好伺候老爷,但老爷不要在这里留宿,让泓儿早些回归沈家,妾身想让泓儿尽快忘记现在的一切……”

    沈溪实在不想这么做:“他现在已开始懂事了,短时间内哪里说忘记就能忘记……你真忍心他那么小就失去母爱?”

    在沈溪看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已经开始记事,很难说会彻底忘记过往,就算要带他回沈府,也得先给他一个转圜的时间和空间,比如说先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住上半年,跟新的丫鬟婆子相处一段时间,让孩子对于惠娘和李衿的记忆降到最低点,然后再回沈府,融入一个全新的环境。

    惠娘断然摇头,用坚持的目光望着沈溪:“难道老爷怕泓儿的身份败露?老爷不是说过,将来有机会接我们姐妹回沈家么?连个孩子都保护不好,妾身和妹妹该如何相信老爷的承诺?”

    沈溪发现,惠娘呛人的时候永远那么言辞犀利,简直有一种让人发狂的冲动。

    家里的女人就算是林黛,也不会用这种恶劣的态度跟他说话,而惠娘明知道这对自己和他人都是一种巨大的伤害,却乐此不疲。

    沈溪道:“那好,今晚我就带泓儿回沈家,他将以义子的身份出现,我对外宣称,乃故人之子,若他提及什么母亲和姨娘,我便说他的家人遭遇地方盗乱而死,他母亲临去前特差忠仆送到我身边,所以……泓儿将来也会以这样的记忆追溯自己的出身,在他拥有功名前,不会再见你……我最后再说一次,你一定要先想好,否则后悔都来不及了!”

    惠娘银牙紧咬,坚定地说道:“只要为了孩子好,我什么都可以。”

    ……

    ……

    一件本来已定下,但被沈溪刻意拖延的事情,到最后却不得不履约完成,而且还是以沈溪最不想的方式。

    惠娘进沈家最大的障碍并不在谢韵儿或者林黛身上,其实是在于周氏以及惠娘内心的那道坎。

    惠娘要以沈溪小妾的身份进沈家,矛盾的焦点在惠娘的女儿陆曦儿身上;同时,周氏乃惠娘义结金兰的姐妹,对于礼教森严的大明而言,这种辈分上的混乱会给沈溪带来巨大麻烦,除非沈溪权倾朝野,已不必在乎任何非议,同时还得惠娘自身放下心结,否则将注定是个死局……

    至于沈泓的前途和命运,沈溪已无话可说,但总觉得惠娘是变着方折磨她自己。

    沈溪坐在餐桌前,心里在想:“这是先折腾我这个丈夫,然后开始折腾儿子……当惠娘的亲人,可真够累的。”

    但无可否认,有一点连沈溪自己都要承认,那就是惠娘为了沈泓已做到一个母亲能做的极限。

    以惠娘过往的经历,自然明白身份的重要性。

    惠娘说到底只是个丫鬟出身,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低人一等,能进入沈家,哪怕只是以沈溪义子的身份,将来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而留在惠娘身边,则永远要担负私生子的恶名。

    惠娘的伟大,在于她总是把这时代的封建思想展现得淋漓尽致,一个时代女性的局限性和悲剧,几乎在她身上完美地体现出来。

    本来说要好好吃一顿家宴,但因沈泓要走,院子里充满了悲伤。

    惠娘和李衿都把心思放在沈泓身上,呵护备至并做出一些交待。

    沈泓此时还在病中,小脸煞白,他那可怜的目光中根本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知道这个叫做“娘”的女人对自己很好,随即自己又要离开,重新过那种被婆子和丫鬟照顾的生活。

    对于沈泓的成长经历而言,这似乎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惠娘待在沈泓身边的时间还是太少。

    “……姐姐,泓儿就这么走了?将来,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啊?”李衿已是满脸泪水,声音哽咽,却依然不断追问。

    沈溪道:“你们想见到,终归还是能见的,不过只能以别的方式见,我不会透露你们的身份。”

    李衿连连摇头,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

    沈溪叹道:“算了,你们还是别吃饭了……去为泓儿收拾一下,稍后我就带孩子离开,你们好好珍惜跟泓儿最后相处的时间。”

    惠娘望着沈溪,似乎感谢丈夫给了她和儿子最后道别的机会,这将会是她以母亲身份跟沈泓相处仅剩的时间。

    惠娘跟李衿一起带着孩子进房间去了,沈溪没有跟过去,不过他知道,这会儿惠娘是天底下最难过的人。

    面对眼前满满一桌酒菜,沈溪突然间觉得没了味道,心中开始为沈泓在沈家的未来担忧起来。

    无论如何,沈泓都不能以他儿子的身份出现,或者他可以说这是自己在外的私生子,但沈泓的长相跟惠娘有五六分相似,一旦他这么说了,家里人必然会产生某种联想,而他并不想让沈家因为沈泓的到来而失去原本的和谐。

    这是个困难的选择,让沈泓以义子的身份进沈家,算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沈溪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

    快到二更天,惠娘才带着儿子从房间出来,此时沈泓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小家伙偶尔还会咳嗽,显然风寒尚未痊愈。

    小家伙没有哭闹,以他的年岁,很多事情无法理解。

    “我要带他走了。”

    沈溪道,“明日我会再来。”

    “嗯。”

    惠娘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她没有哭泣落泪,但沈溪知道,接下来几天惠娘注定是睡不着了。

    对于惠娘来说,最大的希望并不在沈溪身上,她跟沈溪的关系也就止于此,她不对自己的未来抱有更多的期望。

    她把所有希望都倾注在了儿子身上,这也是她愿意作出牺牲的根本原因。

    沈溪道:“如果你后悔了,随时可以跟我说,未来几年间我随时可以带他回来,让他跟你团聚。”

    惠娘摇头苦笑:“既然决定送他走,我就不会后悔,他将来有了出息,甚至可以不用知道我这个母亲的存在。”

    “这又是何苦呢?”

    沈溪叹了口气,望了旁边已哭成泪人儿的李衿一眼,随后拉了沈泓一把,道:“走了。”

    小家伙抬头看着沈溪,有些好奇这个被称为“爹”的男人要带他去哪儿。

    “带你去个好地方,有好吃的,好玩的,有哥哥姐姐,过几天就送你回来。”沈溪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瓜,微笑着说道。

    孩子的想法没那么复杂,有人带他出去玩,他还是很乐意的。

    不过问题是现在是大晚上,外边黑漆漆的,孩子的胆子毕竟没那么大,他还是更愿意留在亲近的人面前,所以脚步一动都不动,眼巴巴地看着惠娘和李衿。

    “泓儿好像倦了,想要休息。”

    李衿对于沈泓的习性非常了解,想给惠娘一晚考虑时间,她的这一句,是在提醒惠娘,让她留一点最后的念想,让沈泓再在小院住一宿。

    惠娘道:“到了新住处再睡吧,跟着他亲爹走,自然有人疼他。”

    沈溪往四下看了看,除了惠娘和李衿外,没有任何人过来,却是惠娘下令丫鬟和老妈子都不得出来相送。

    沈泓虽然是私生子,但他平时所得到的照顾还是非常优裕的,就算沈溪的长子沈平也未必能得到他一样的待遇,便在于惠娘用一种非常溺爱的方式宠着孩子,给予孩子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在这里沈泓更像个养尊处优的少爷,不需要为任何事发愁。

    李衿强忍伤痛,转过身去,不想让孩子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沈溪点头:“长痛不如短痛,让你们继续作别,只会为难你们,我先带泓儿回沈家,本来也没多远……泓儿,要跟我走吗?”

    “我要娘,还有小姨。”

    沈泓的回答干脆而直接,虽然他还不懂事,但心里却知道谁疼惜他,惠娘到底是个称职的母亲。

    惠娘蹲下来,摸着沈泓的小脸:“傻孩子,跟着爹走,以后可以过更好的日子,爹会给你找先生,让你读书,可以考取状元……你爹就是状元出身,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想当状元吗?跟着爹,你就可以当状元了。”

    沈溪明白,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惠娘说什么好,孩子就向往什么,连沈泓的梦想近乎都是惠娘强加的,稚童懂什么科举那一套?

    沈泓道:“我要娘,不要状元。”

    “再这么说,我可要打你了。”惠娘板起脸来。

    “哇!”

    孩子本来就没经历过风浪,平时在家里就跟小祖宗一样的存在,突然被惠娘凶,不由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衿抹了把泪水,过来安慰:“好了,泓儿,跟你爹去,回头小姨给你准备糖……你不是最喜欢吃麻糖吗?小姨给你熬……”

    即便李衿说什么,也是无用,沈泓哭得更大声了。

    沈溪一狠心:“既如此,我先带孩子走了。”

    说完,沈溪不想跟惠娘和李衿多说什么,转身便牵着沈泓准备离开,但沈泓却死死地拉着李衿的衣袖不肯松手。

    沈溪眼睛有些湿润,硬着心肠将儿子从地上抱了起来,不知为何心里突然涌现一种陌生感……这是自己最疼爱女人生下的儿子,却从小就没得到自己太多的关爱,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有些厚彼薄此。

    “等等。”

    沈溪将走之际,惠娘突然叫了一声。

    沈溪望着惠娘,只见惠娘走到他身边,将沈泓重新抱入怀里,李衿期待地问道:“姐姐不让泓儿走了吗?”

    惠娘哭着道:“泓儿是我的孩子,今日别过,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记得我这个娘……我想最后一次,以娘的身份,给他洗一次脚。”

    “洗脚?”

    李衿不明白,为何惠娘要在沈泓临走时为他洗脚,只有沈溪才明白惠娘的心思。

    在惠娘心目中,女人给一个人洗脚,那是一种非常神圣的仪式,代表着深厚的情感,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又或者是一种感激之情,她只会对自己最有情感牵绊之人纡尊降贵。

    沈溪不由回想起当年长汀县时,惠娘也是用如此方式感恩,为他洗脚。他没料到十几年后的今天,二人会以夫妻的身份相处,更不曾料到惠娘会为他们的孩子洗脚,最后一次以母亲的身份来做这一切。

    沈溪道:“由着你姐姐吧,让丫头准备热水。”

    沈泓问道:“娘,我不走了,是吗?洗完脚,我要上床睡了……我好困啊……”说到这里,小家伙捂嘴打了个呵欠。

    惠娘这会儿只知道哭,已然泣不成声。

    就算别人跟她说什么,她也完全听不进去,心中只剩下尽一个做娘的最后一次义务的念头,为儿子洗脚,好像这是她人生中最神圣的使命,完成这个,她就可以放心把儿子交给别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期待着儿子未来的成就。

    沈溪站在客厅,望着房间内惠娘跪在地上,认真地为沈泓洗脚,泪水从眼角喷涌而出。

    男儿有泪不轻弹!

    沈溪只能转身去看向门口的方向,以便尽快让心绪平复下来。他知道,就算自己再不理解惠娘,恨惠娘的固执,他也要承认,惠娘的确是个伟大的女人。

    “宁可让自己受苦,也要让儿子得到阳光下的身份,这么大的牺牲,换了谁能做到?”

    ……

    ……

    沈溪带沈泓走的时候,惠娘没有出来相送。

    这种作别,对于惠娘来说已没有意义,她不想再去眼巴巴望着儿子和丈夫远去的背影,那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尽管丈夫会回来,尽管她未来可能还会有孩子,但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她的心好像再一次封闭了。

    沈溪带着沈泓出了胡同口,很快有大队随从过来保护。

    过了一条街,有马车在街口的棚子里停着,等沈溪抱着沈泓上车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

    沈泓的年岁实在太小了,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在吃过晚饭喝过汤药,甚至连脚都洗过后,已经到了他睡觉时间,按照长久以来形成的作息习惯,无论此时母亲和姨娘有多难过,他都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沈溪坐在马车车厢里,小心翼翼地抱着沈泓,尽量靠近胸前,如此可以让儿子更温暖一些,他也在想惠娘那张让他割舍不下的俏脸,那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回忆。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车停在沈家正门。

    听到车夫叫“老爷”,沈溪脑子才恢复清明,抱着沈泓从马车上下来。

    朱起带着人出来迎接,此时车后带着人护驾的朱鸿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爷?”

    当朱起看到沈溪怀中抱着个孩子,略微惊讶一下,随即让开路。

    沈溪吩咐道:“去叫丫鬟婆子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今天我不回内院。”

    “是,老爷。”朱起紧忙去安排。

    沈家迅速忙碌起来,本来谁都以为沈溪晚上不会回来了,谁知道不但回来还带了一个孩子,至于这孩子是谁的没人敢问,沈溪的话在沈家就是圣旨,沈溪不想进内院,因为内院实在安排不下一个房间。

    他带着沈泓到了厢房,随即有丫鬟过来收拾,连沈府内宅总管小玉都被惊动,小玉亲自带着丫鬟将房间收拾好,而沈溪已将沈泓放在榻上,用厚实的绒被盖着,到此时沈泓一直都睡得很香,没醒过来。

    小玉请示:“老爷。”

    沈溪道:“请个大夫,给他诊病。”

    小玉看了看小孩子的衣衫,大致判断出,应该不是沈溪从街上捡来的,因为孩子的穿着太过整齐,面料和饰物都很考究,一看就非富即贵。

    小玉出去请大夫时,沈溪已将沈泓的外衣脱下来,让小家伙在被窝里可以睡得更舒服。

    这会儿房间里因生了火盆温暖起来,小家伙还在睡梦中,却咳嗽两声,随即翻过身继续睡。

    沈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轻声道:“看来不怎么怕生,在陌生的地方也能睡着。”

    沈溪没有进内院的打算,就这么陪着沈泓,旁边丫鬟一直等候吩咐,过了许久,小玉带着大夫进来,也就沈家这种门第了,别人在这个时候根本请不动大夫出诊。

    但其实平时沈家也不用请大夫,到底以前是做药铺买卖的,谢韵儿名医出身,小玉也通晓一些医理,连周氏都可以当个半吊子大夫,沈溪在这方面也有一定经验。

    “哪位少爷要看病?”

    大夫来了,以为是尚书府少爷、千金生病的大买卖,等进府后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沈家内宅,只是厢房院子。

    小玉道:“老爷,大夫请来了。”

    沈溪看着大夫,年约四五十岁,模样有些陌生,这名大夫有多少水平他不知,既然小玉请来,想必在杏林中地位不低。

    沈溪道:“在这里。”

    那大夫走了过来,往榻上看了看,一个小家伙正躺在那儿睡觉,居然侧着身子,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屑一顾一般。

    大夫并不知沈溪的身份,医者父母心,他眼里现在只有病人。

    他迅速坐了下来,开始为沈泓诊脉。

    而后经过望闻问切,这才回头:“是风寒。”

    沈溪道:“我也知道是风寒,但因何而起?你是否有对症的方子?”

    小玉望着沈溪,觉得很奇怪,这是沈溪应该做的事情吗?既然沈溪自己都能诊病,为何还要请大夫前来诊治?

    大夫可不知眼前这位“老爷”是沈家那位赫赫有名的家主,一板一眼道:“这风寒,自是体内寒气积累过多引发,一冷一热冲击经脉……”

    沈溪听到这话有些恼火,并不是因为这大夫无能,也不是他讳疾忌医,而因为他不喜欢听这种莫名其妙的讲述。

    沈溪一摆手:“多谢大夫诊断……小玉,去请夫人出来。”

    “啊?这位老爷,我说的都是实话,您别不爱听啊。”

    大夫有些不满,怎么这位沈家老爷如此蛮横不讲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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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六九章 二少爷

    沈溪并不想理会一个迂腐大夫的忠告,直接让下人拿来诊金,将大夫打发走。

    这会儿沈溪能相信的只有自己的妻子谢韵儿,因为他在医术上的本事,别人说他有能力或者怎样,都只流于表面,甚至连谢韵儿也佩服他的医术,但其实沈溪却知道自己的医术不过是半吊子,以前治病就从不靠望闻问切的本事,更多是前世的人生经验。

    现在要给沈泓治病,必须要劳驾“科班出身”的谢韵儿,到底谢韵儿自幼学习医术,跟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和尚有极大不同。

    小玉进内院请谢韵儿。

    谢韵儿即便已睡下,听到沈溪召唤,也紧忙穿好衣服到了厢房。

    谢韵儿过来前,小玉便跟她大致说明了情况,说是沈溪从外带了个稚子回来,却没说明身份,好像是染了病,请了大夫来诊断,却不得沈溪信任,所以才会劳动她的大驾。

    “老爷。”

    谢韵儿到厢房时,只见沈溪坐在榻边看着床榻上的孩子,脸上神色极为关切,让谢韵儿心里多少有些异样。

    沈溪听到谢韵儿招呼的声音,侧目看向她,没有站起来,等谢韵儿从丫鬟手中接过药箱自行走到榻边,才略微挪动了下位置。

    谢韵儿不会主动问一些无关病情的东西,比如说孩子的来历等,恪守妇道,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从孩子急促的呼吸看,应该是风寒。”

    谢韵儿说了一句,而后用手摸了下沈泓的额头,再跟自己对比一下,道,“还在发烧,不过不是高烧,不需要冷敷。小玉,拿针过来。”

    小玉点头,赶紧从药箱里将谢韵儿的针拿出来,谢韵儿从里面选了根很小的银针,扎在孩子的手背上,孩子一点都没感觉到疼痛。

    随即谢韵儿将孩子翻过身,开始把脉,闭上眼感受了一会儿,这才睁开眼对沈溪道:“他的病没什么大碍,调理时注意些即可,多喝热水。”

    沈溪点了点头,随即又问:“他有没有别的病症?”

    谢韵儿仔细看了一下孩子的脸,当看到有几分熟悉时,神色稍微一怔,随即便恢复正常。

    沈溪最怕的是谢韵儿从沈泓脸上看到惠娘的影子。

    沈泓跟惠娘长得实在太像了,由于遗传了父母的好基因,模样俊俏。

    好在沈泓自小养尊处优,身上不会呈现惠娘那种经历风霜的忧郁气质,多看上几眼又觉得不太像了。

    谢韵儿道:“若老爷担心他还有什么别的病症,只能慢慢观察,风寒其实很容易跟一些特殊热症混淆在一起,加大了对病情的诊治难度。不过,以孩子羸弱的体质,一年总会经历一两次风寒,对抵御其他病情有帮助作用……老爷不必过于担心。”

    沈溪点了点头,“如果病情不是很严重,可以等明日一早再为他诊治……好了,别打扰他休息,咱们到隔壁说话。”

    沈溪说完,站起身往外走。

    谢韵儿紧忙收拾好药箱,又瞥了熟睡的孩子一眼,跟在沈溪身后出来,小玉等人也出了房间,只留下两个小丫鬟在里面照看。

    到了隔壁花厅,沈溪坐下来,丫鬟很快便将茶水奉上。

    沈溪呷了一口,心里浮现的仍旧是惠娘的影子,他对惠娘这个做母亲的决绝感到很不痛快,非要让沈泓小小年纪便离开母亲的庇护,到沈家这样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有父母也不能相认。

    谢韵儿坐下来,正要说及沈泓病情,沈溪突然问了一句:“不想知道他是谁么?”

    谢韵儿仔细思索了一下,先摇摇头,继而又点点头,显然是不想隐瞒丈夫,她对此的确有极大的好奇心,想知道这孩子是什么来历。

    “故人之子。”

    沈溪按照此前做出的设定进行介绍,“家族遇盗匪,阖家遭难,他父母临终前托付仆人送到我身边,但此前我出征在外,那忠仆行囊羞涩,实在等不了我归来,便把孩子送人收养。我从偶然的渠道听闻此事,便将孩子接到身边,想认他为义子。”

    谢韵儿会意道:“原来这孩子的身世如此可怜。”

    沈溪当然知道用谎话骗谢韵儿也那么容易,首先沈泓身上的衣服都是非常精致的料子,剪裁得体,沈泓也不像在外流落很久的模样,更像是个富家大少爷,从一个深宅大院接到另一个深宅大院内。

    但有些事,沈溪不能说太多,谎话多了就会有破绽,哪怕现在他说的有些不合逻辑,但至少对沈泓的出身有了解释。

    沈溪道:“他的本姓不必说,以后跟着我姓沈便可,我已给他赐名单字“泓”,寓意他日后做人如泓净之水。以后他就是平儿的弟弟,跟平儿一起读书。”

    谢韵儿问道:“这孩子开蒙了吗?”

    沈溪摇摇头:“尚不知晓,不过以他的年岁,想来不太可能会开蒙,大概认识几个字,最多也就如此,让平儿好好对待这个弟弟,他身世坎坷,若在沈家得不到栖身地,那他再无寸瓦遮头……这里是他最后的避风港。”

    谢韵儿脸上露出略微的伤感,大概为沈溪所说,对沈泓的身世感觉可怜。

    此时沈溪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好像在感怀什么。

    谢韵儿侧头望向沈溪,不太理解沈溪为什么会有如此悲伤的表情,似乎是心中郁结溢于言表。

    因为沈溪不说话,谢韵儿也不想打扰打破这份沉默,开始琢磨起丈夫的态度来。之前所言像是让她跟内院的女人解释沈泓的来历,这些事沈溪以后不会再提。

    又过了好一会儿,沈溪才道:“明日可到官府报籍,若这孩子的学业跟平儿差别很大,可另行请一个先生回来教导。”

    “嗯。”

    谢韵儿点点头,对于家里突然多个小少爷,并未觉得如何,至少后宅会变得热闹一些,只是对于沈泓的身世,她心里多了几分遐想,不过有些事却推敲不得,否则脑子只会越来越糊涂。

    正如之前一直没想明白的一些事那样,谢韵儿不是那种心机深沉的女人,既然想不通也就索性放下了。

    沈溪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你回去歇着,我还想去陪泓儿一会儿,这孩子太招人痛惜了,看到他总觉得看到自己年少时。以他的凄苦身世,有个安身之所,将来能有出息,大概算是我对故人的一个交待吧。”

    谢韵儿下意识地问道:“孩子是哪里人?”

    沈溪一怔,随即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是沈泓的口音被人察觉出问题,依然难免会让家里人产生猜想。

    惠娘毕竟是赣省人,又长期在闽地生活,口音特殊,不过好在李衿是京城人,再加上平时照顾沈泓起居的丫鬟婆子基本都是北方人,近来惠娘的口音也在往官话发展,沈泓的口音更接近京师口音。

    沈溪道:“他的父亲是闽省人,算是我们的同乡,不过几年前阖家迁徙到京师,落户大名府,算是北直隶人氏吧。”

    谢韵儿点了点头:“明白了,明日便让朱老爹去官府报籍。”

    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家里突然多出个人,要上籍很难,因为官府要追查这孩子的来历,很可能涉及非法拐卖和罪犯后人,需要彻查。但沈家要报个籍,非常容易,只需将人的情况跟官府一说,绝对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

    沈溪有些疲倦,心里充斥着的满是伤感,他怎么也没想到惠娘会如此“绝情”,本只是到惠娘处享受一晚,却让他体会到人世间最悲哀的骨肉分离。

    虽然对他这个当父亲的来说,将沈泓留在身边或许更好,自己能以更为直接的方式教导,但对于惠娘和沈泓来说,这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公平,孩子自小不能认父母,而惠娘将来等于没有这个儿子……

    沈溪不再往下胡思乱想,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理清头绪,于是决定前往书房。临出门时,他对谢韵儿道:“早些歇着吧,家里需要你,千万别累坏了。”

    ……

    ……

    沈家多出个少爷,而且直接就是二少爷,不需要任何流程,沈溪跟谢韵儿一说,谢韵儿再跟府中人一说,规矩便定下来了。

    家里人多少觉得有些异样,沈家突然多出个主子,哪怕只是沈溪的义子,将来也有一定的继承权,对于后院平时无所事事的女人来说,她们自然也会考虑到这个孩子的到来会对自己产生多大影响。

    不过当她们看到沈泓本人,发现这孩子怯生生地玩弄着衣角,显得异常乖巧,眨巴着的大眼睛里透露出一股灵性,便不再考虑利益得失问题,只想好好逗弄一下孩子,跟他亲近一些,以便迅速融入这个大家庭。

    “你几岁?”

    “男孩还是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这些好吃吗?”……

    沈泓虽然怕生,但被一群人围着,也就没那么胆怯,尤其是在被沈亦儿逗弄两下后,小脸上甚至有了笑容。

    不过沈泓始终还在病中,精气神不是很足,没一会儿就焉了。旁边四岁多的沈婷连忙给哥哥挪了一张凳子过来,沈泓坐上去,手里拿着东西,嘴里也塞着东西,好奇地打量周围一屋子的人。

    沈亦儿笑嘻嘻地道:“嫂子,哪里来的小东西?以后就在咱家住下了吗?不会刚生下来就这么大吧?”

    谢恒奴眯眼道:“这孩子好像不怎么会说话……”

    谢韵儿没好气道:“刚来新地方,又这么多人围着,当然会担惊受怕,等他不认生就好了。他叫沈泓,是老爷刚收的义子,以后就是这府里的少爷,平儿的弟弟,明白了吗?”

第二三七〇章 憨娃儿和孙姨

    沈家添丁了。

    虽然只是沈溪收义子,但对于沈家上下来说,还是很热闹的事情。

    到底在谢韵儿后沈家一直没有男丁,沈泓又是以义子身份进到沈家,加上沈溪为其编造的凄苦的身世,让沈家上下开始为之忙碌,家中平添了几分活力。

    周氏听说这个消息也专程跑过来看看,她想让孩子叫她祖母,虽然只是个干祖母,也是很有光彩的事情。

    这天晚上,沈溪正好不在,只有内宅一帮女人招呼沈泓。

    到了晚上,沈泓怕生得厉害,他只得无助地抓住沈亦儿的衣袖。

    整个沈家上下,他最喜欢的就是第一个把他逗乐的沈亦儿,似乎认准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姐姐……但论辈分,沈亦儿却是他的姑姑。

    “这小家伙,好像有些害怕。过来,阿嬷给你吃好东西。”周氏坐在那儿,就像一尊佛像,朝沈泓招手。

    沈泓却摇摇头,似乎有些怕周氏。

    主要是周氏长得尖嘴猴腮,看起来不怎么良善,小孩子的第一印象很重要,总觉得这个老婆婆要害自己,就像童话故事里专门骗人的狼外婆。

    周氏有些不高兴,但她也没到对一个刚认识的孩子下狠手的地步,就算想打骂,也觉得底气不足,这到底是“别人家的孩子”。

    周氏道:“这娃儿,倒是像憨娃儿小时候,不过憨娃儿那时候可机灵多了,天天笑嘻嘻的,这个就是木板脸,好像谁欠他一样。”

    “娘,哪有这么说孩子的?”

    谢韵儿笑着纠正。

    周氏摇头叹息道:“管教孩子是你有经验还是我有经验?我已经带三个了,你才一个,看看你家相公,被我带的多好?那会儿你不觉得憨娃儿很讨人喜欢吗?以前总想打他,但后来被他那张厚脸皮对着你一笑,真下不去手了。”

    沈泓瞪大眼,有些好奇眼前这个老女人在说谁,说的事情倒是他很感兴趣的。

    林黛突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看他长得那么像孙姨呢?”

    一句话就让整个沈家内宅的女人全都沉默下来。

    在沈家惠娘可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自从“过世”后这几年基本没人提及,那是沈家上下的一段伤心往事。

    连平时话多的周氏都沉默了,她仔细端详沈泓,似乎想从沈泓身上找到曾经好姐妹的影子。

    沈亦儿笑呵呵地问道:“娘,谁是孙姨啊,我认识吗?”

    周氏骂道:“小屁丫头,说什么呢?孙姨也是你随便提的吗?当初她对你多好,你都忘了?”

    沈亦儿挨骂,有些愣神地望着自己的母亲,不太明白为何“孙姨”不能提。惠娘在世时她年岁太小,大概就跟沈泓这么大,早不记得孙姨是谁,更别说来历和模样,以及对自己的好。

    谢韵儿道:“亦儿,别乱说话,孙姨是你曦儿姐姐的娘亲,已经故去很多年了。”

    “哦。”

    沈亦儿这才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就是你们以前老说的惠娘啊。”

    周氏当即起身,到处找扫把打女儿。

    沈亦儿拔腿就跑到门边上,在被打这件事上,她早就锻炼出来了,从小形成的应激反应,要说沈溪对付周氏打骂的绝招是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和会哄人的小嘴,沈亦儿的应对方式便是脚底抹油**。

    追不上我就打不着,气死你!

    家里住不了,我就去哥哥嫂子那里住几天,总归小姑奶奶我狡兔三窟。

    周氏骂道:“你个死丫头,连你孙姨的名讳都敢随便乱说,真是皮痒了。”

    沈亦儿吐吐舌头,她已做好准备,一旦周氏追过来,她肯定开门逃走,不过这会谢韵儿已经出来为她化解危机。

    谢韵儿道:“娘,亦儿长大了,不能总是对她打骂,再过几年她可就嫁出去了。”

    周氏黑着脸道:“这孩子不管教不行,要她是个男娃子也好啊,说不一定我们家可以多一个状元,可惜就是女娃子……唉!”

    周氏一直对自己只有两个儿子感到遗憾,因为谁都知道沈亦儿聪明伶俐,都说若是沈亦儿是男孩子一定会跟她兄长一样,成就惊人。

    本来周氏还不肯相信这番话,但说的人多了,周氏自己都相信了,自己这闺女错生了女儿身。

    周氏回过头又看向沈泓。

    这会儿沈泓却跑到沈亦儿身后,继续抓着沈亦儿的衣襟,抬头看着眼前的大姐姐,好像要得到她的庇护。

    “别说,这娃子还真有几分妹妹的影子。”

    周氏突然没来由说了一句,随即赶紧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呸呸,瞧我这张臭嘴,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回头该去给妹妹的坟头拜拜,不过别说……若是她投胎转世的话,或许就是这年岁……”

    这话说完,后堂非常安静,这次沈亦儿学聪明不说话了。

    谢韵儿也在看沈泓,突然明白一件事,知道为什么沈溪会对眼前这孩子如此重视,昨晚的表情又为什么那么伤感。

    或许只是因为这孩子身上带着几分惠娘的影子,而沈溪对这孩子的好,可以理解为沈溪怀念惠娘,把这个孩子当作是对惠娘的一种寄托。

    周氏打破静默,问道:“这娃儿的身世怎样?本来姓什么?哪里人?这些憨娃儿没说吗?”

    谢韵儿道:“这娃子本姓什么,老爷没说,只说他祖籍闽省,早年家族迁徙至京师大名府,可惜此前黄河泛滥乱民暴动,因遭遇盗乱阖家遇劫,只剩下这个娃子,经忠仆送到京城准备交给老爷收养,可惜老爷领兵在外,于是只能托付给一个富裕人家,直到最近才被老爷找到,昨晚去接了过来。”

    “还是咱同乡啊。”

    周氏显得很高兴,“那就更有可能了,若是妹妹要找投胎的地方,一定会找咱闽省人,可能想投到咱家却没机缘,只能找个憨娃儿的故人。这小娃子可真俊,还别说,真有三四分像憨娃儿小时候……”

    周氏这边很高兴,这孩子既像自己儿子,又像自己姐妹,都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觉得非常亲切。

    但家里的女人听到这话却有些别扭,尤其是熟悉以前沈家情况的林黛便在那儿小声嘀咕:“既然像他,指不定就是他在外边跟野女人生下的孩子。”

    这话声音不大,没人听到。

    全家人都在看沈泓,尤其以前认识惠娘的人,包括小玉在内,经过提醒后,都从沈泓身上找到了惠娘的影子,而且还觉得沈泓跟沈溪的确有几分相像,尤其见过沈溪小时候模样的小玉、谢韵儿、林黛等女。

    ……

    ……

    这件事怪不得沈泓,他本来就是沈溪和惠娘的孩子,不像父母又像谁?

    不过因为他有这讨好的外貌,也让沈家上下对他的好感平添几分,就算腹诽不已的林黛,也觉得眼前的沈泓很可爱,好像自己当初没欺负够的小沈溪,又可以再被自己欺负一遍。

    沈泓怕生,这不妨碍他在沈家被人厚待,家里的女人都拿出自己的好东西,往沈泓这边塞。

    沈泓有了自己的专属丫鬟和婆子,再加上有沈亦儿帮他接收,沈泓这边很快得到一大堆礼物。

    而后沈泓终于忘记离开母亲的伤心,坐在那儿吃东西。

    谢韵儿道:“时候不早,孩子还生着病,让婢子去给他熬药,服侍他喝下,咱们先回去吧。”

    周氏站起身来:“也是,不知不觉都快要二更天了,是该回去了。让人准备马车,我这就走。”

    听说周氏要走,沈溪内宅的女人终于可以松口气。

    无论周氏现在看上去多和善,家里这些女人依然都怕她,因为这个婆婆很多时候不靠谱,疯起来比谁都厉害。

    周氏又朝沈亦儿喝了一声:“死丫头,走了。”

    “娘,我先不回去了,留下来陪陪弟弟。”沈亦儿道。

    周氏骂道:“你脑子缺根筋,是吧?他是你大哥收的义子,也就是你侄儿,该叫你姑姑才对!”

    沈亦儿显得很倔强,一别脑袋:“我就是喜欢叫他弟弟,我喜欢这样一个听话乖巧的弟弟,比十郎好多了,十郎笨头笨脑的,一点儿都不讨喜……”

    “死丫头,怎么这么说你弟弟?”

    周氏抬腿就脱下鞋,随手朝女儿身上丢去,不过沈亦儿早就习惯了周氏的偷袭,身子轻巧一扭便避开。

    旁边小玉赶紧过去给老夫人捡鞋,过来帮周氏穿好,周氏骂道:“这个死丫头,长大了果真是留不住,早知道生块木头也比生你个没良心的强……哼,你想留便留下,老娘我回家去,你以后别进家门!”

    周氏气呼呼要走,谢韵儿过来道:“娘,这边还有为您准备的东西,已让下人收拾妥当,一并带回去吧。”

    周氏本来骂骂咧咧,但听说有东西带回家,顿时眉开眼笑,表现就像是个出色的演员,情绪变化都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更无须准备。

    在周氏和谢韵儿离开后堂后,其他几个女人也要回自己的屋子,谢恒奴牵着女儿的手要往里走,沈婷却好像不着急走,指了指沈亦儿和沈泓的方向,想过去玩。

    “丫儿,时候不早了,明天起来再跟哥哥玩好不好?”谢恒奴笑着说道。

    当了母亲后,谢恒奴更加知性一些,不但是个疼人的小丫头,也是个称职的娘。

    沈婷摇摇头,坚持要过去。

    沈亦儿在另一边笑着说道:“小丫,别过来抢弟弟,你弟弟现在归我了……嘿嘿,等明天你睡醒了,我带你出去玩,行不?”

    “嗯嗯。”

    沈婷点着小脑袋,好像得到姑姑的承诺,她就放心了。

    虽然谢恒奴这个娘也很疼人,但始终没法跟她东跑西颠,反倒是沈亦儿在家里就是个孩子王,家里的小家伙都喜欢沈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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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七一章 不党而党

    沈溪当天并不在家中,也没去惠娘处。

    他知道应该给惠娘一个冷静思考的缓冲期,同时自己也想留在家里陪陪沈泓,让儿子有他这个较为熟悉的父亲在身边,可以多一些安全感。

    但当天沈溪的确抽不开身,便在于朱厚照传召沈溪到豹房有事相商。

    朱厚照见到沈溪后,立即抱怨开了:“沈先生,咱不都说好了么?朕请谢阁老回朝,顺带把吏部右侍郎的差事交给他来安排,你就回朝……你分明是言而无信啊!朕等了您很多天,到现在你都还没履职,难道真要等到年后才上任?那年前吏部和兵部的事情交给谁去做?”

    以前朱厚照是不爱管这些事,但因为担心沈溪不理政事是想直接撒手离开朝堂,所以一心堵上这个漏洞,敦促沈溪尽快履任。

    当然,这也跟张苑不断在朱厚照耳边吹风有关。

    对于张苑来说,处理好跟沈溪间的关系非常棘手,既要对沈溪俯首帖耳,还要想办法削弱沈溪对皇帝的影响力,不过从短期来说,张苑要对抗以谢迁为首的文官集团,就只能充分利用沈溪的力量。

    尤其现在沈溪还在帮他查外戚谋逆案,更少不了沈溪支持。

    每次去沈家,张苑总会觉得有些别扭,而且他也知道光是这么登门拜访,就会有很多人怀疑他,尤其是张氏外戚,所以他干脆跟朱厚照提出,让沈溪早些回朝,许多事情可以直接在吏部和兵部衙门谈妥。

    如此一来倒显得张苑大公无私,为了大明江山社稷着想,才会不断催促皇帝。

    沈溪道:“陛下请见谅,臣最近也想早些回朝,只是被一些琐事牵绊无法如意。”

    朱厚照长长地叹了口气,大有不想把话说破,影响师生感情的架势。

    侍立一旁的张苑和小拧子对视一眼,然后由张苑发问:“沈大人,您忙什么,居然连陛下的召唤都不应?这朝堂没您坐镇,就是不一样,吏部到现在考核都未完成,到过年没几天了,兵部那边也有很多结账和来年军费预算的事情,需要您出来主持大局……另外,兵部右侍郎至今空缺,您作为尚书能不留心吗?”

    朱厚照点头:“张公公说得不错,沈先生你是该留些心思在政务上,至少先把答应朕的事完成,先回朝廷……事情由谁来做另说。”

    沈溪看了看在场这几个位。

    之前小拧子算是跟他关系最亲近的那个,但现在也貌合神离,在他暂时离开朝廷核心权力后,就算别人知道他本事大,但也要观察形势,你沈溪没有正式履任两部尚书,就只是个闲人,别人找你办事你也只会推脱和回避,我们怎么完全信任你,甚至投靠到你名下?

    沈溪道:“陛下之前对臣安排有任务,到现在尚未完成。”

    朱厚照想了下,问道:“是关于查案的事情吗?这个……你可以继续查,但不需要太过张扬,说到底牵连甚广……”

    提及外戚谋逆案,朱厚照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张苑和小拧子都清楚这案子,但问题是沈溪这边是由小拧子前去传话,而张苑跟钱宁又奉皇命单独调查,朱厚照要借用几方的力量,却又不想让彼此知道对方的存在。

    朱厚照神色有些迟疑,不过他很快便跳过这话题,继续道,“至于番邦使节到京城的事情,沈先生可以等到年后,把朝廷的事打理完再行处置……要不就这样吧,明天沈先生你就去吏部履职,话说沈先生你到现在都还没去过吏部衙门,朕可是早就安排您当了尚书!”

    朱厚照态度非常坚决,旁边的张苑和小拧子都眼巴巴地望着沈溪。

    无论是小拧子,还是张苑,其实内心还是愿意跟沈溪站在一起的,他们觉得,只要沈溪回朝,对于他们的事业都会有帮助;但若沈溪迟迟不回朝,他们就指望不上了,以前对沈溪的归附之心也会逐渐衰减,当然张苑则会有更复杂的想法。

    沈溪不太想跟朱厚照多多纠缠,恭敬行礼道:“臣遵旨。”

    “嗯!?”

    朱厚照似乎没料到沈溪会这么爽快便答应下来,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乐呵呵道地说,“这就对了嘛,沈先生回朝就好,咱俩既是君臣,又是师生,先生在朝中的声望很高,能力方面自不必说,以后但凡有事可自行处置,若解决不了便跟朕奏禀……别人朕轻易不会见,但深先生却不同啊。”

    朱厚照先着实恭维一番,表现得对沈溪无比敬重,但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道,这只不过是收买人心之举。

    但对此沈溪并不反感,朱厚照虽然喜欢吃喝玩乐,但性格上没有致命弱点,而且对人有着最起码的尊重,无论嘴上说,还是实际行动,看起来胡闹,但实则没有犯大的错误,这个皇帝做得还算尽职尽责。

    ……

    ……

    朱厚照很忙,没有跟沈溪见面太久,便准备起身离开了,因为接下来他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简单召见并且将沈溪回朝的事落实后,朱厚照就要开始新一天的吃喝玩乐。

    至于送沈溪出豹房的事情,自然落到小拧子身上,因为张苑并不负责这些乱七杂八的接客送客事宜,反倒是小拧子,一直都在干这些繁琐的事情。

    “……沈大人,您可算回朝了,您不在这段日子,朝中什么幺蛾子都出来了。您跟谢阁老精诚合作,大明才能蒸蒸日上,其实小人一直都希望您早些回来……”

    小拧子很清楚,一旦沈溪履吏部和兵部尚书职务,权力会达到一种前所有为的高度。

    作为吏部尚书,沈溪掌管着从中枢到地方所有官员的资料以及人事任免大权,影响着数以千计的官员的官帽子;而作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事,武官的升迁、军需粮草的供给、国防战略的制定都是他分内之事。

    这也就意味着,沈溪同时握有天底下所有文武官员的前途。

    如此一来,沈溪的权力不单纯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随着权力高度集中,会产生很多连带反应。

    小拧子也知道自己前一段时间对沈溪巴结力度不够,所以赶紧做出一些姿态,以显得自己素来都对沈溪言听计从。

    沈溪微微一笑,摆手道:“拧公公客气了,此番回朝其实只是为了完成陛下的交托,而非我所愿……至少在谢阁老那边,你要如此说才行。”

    “啊!?”

    小拧子愣了一下,不明白沈溪为什么这么说。但随即他就意识到,沈溪已察觉到他暗地里跟谢迁有一些互动,属于那种左右摇摆的骑墙派,不由心中一凛。

    沈溪往有些心虚的小拧子脸上看了一眼,又道:“豹房内有何动静,以后还望拧公公你不时提点两句,不过大明规矩,内侍跟外臣始终不能接触太多,也请拧公公你行事隐晦些,我不想引起旁人不必要的怀疑。”

    小拧子摇头苦笑道:“这怎么可能?小人不过只是在陛下跟前侍奉的小太监,而且这里又不是皇宫内苑,怎会被人说三道四?”

    沈溪道:“情况便是如此,无论是我,还是拧公公你,都被那么多人盯着,众目睽睽之下,说话办事总归不那么方便……就好像在这豹房内,似乎也有那么多不和谐的眼睛在盯着。”

    说话时,沈溪开始打量豹房前院的环境。

    小拧子顺着沈溪的目光将周围人观察一番,马上发现很多太监、宫女和侍卫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往这边看,这无疑证明了沈溪的话,无论在哪儿,只要沈溪和他小拧子接触,就会被人瞩目。

    小拧子面色惭愧:“看来还是小人办事不周,豹房内居然被这么多不识相的家伙盯梢,看来回头得好好教训他们一通。”

    沈溪没有说话,这件事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走到哪儿被人盯着,其实他早就习惯了。

    说话间,沈溪已走到豹房门口,小拧子低声道:“沈大人,小人回头会送一份厚礼到您府上,或者您给说个地方,直接给你送去。小人希望能得到您的提点,您千万不要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小人现在矛盾得很,若您再不肯出手相帮的话,小人连未来该做什么都不知道!”

    说完,小拧子也不等沈溪答复,便先回豹房去了。

    因为小拧子已发现豹房门口站着个人,正是之前跟他们一起面圣的张苑,本来张苑应该先走一步,却不想出来后还在等机会见沈溪。

    小拧子虽然在张苑面前努力保持威严,但其实他已经没有那资格,张苑恢复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后,已全面控制内监系统,小拧子发现自己无从打破这种垄断,越是挣扎越感到无力,这也是小拧子感觉迷茫和恐惧的根本原因。

    之前小拧子还觉得能控制皇帝言路,但现在张苑已获得直接觐见的机会,再阻拦也是徒劳无功,也就是说,小拧子最后的凭仗也被解除。

    “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张苑见沈溪出来,笑呵呵地招呼道。

    沈溪一摆手:“不必了,今日本官已很疲累,想早点儿回府休息,张公公也要回宫去当差吧?就不多打扰了。”

    张苑嘿嘿笑道:“沈大人马上就是两部尚书了,如此位高权重,也是咱家不断在陛下跟前建言的结果,今日也是因咱家主动跟陛下说及两部事务繁忙,许多事情得不到解决,陛下才传召……沈大人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张苑竭力在沈溪面前表现自己的功劳,但他说的话连自己都未必相信。

    朱厚照若不在意,管他怎么说都是徒劳无功,关键是有时候皇帝也需要一个台阶下,他给皇帝提供了这种台阶,倒也合情合理。

    沈溪道:“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在这里商议吗?这里可是豹房重地,周围许多人盯着,你我之间多相处一会儿,马上就会有人将消息告知朝中主要势力,你觉得这京城有何秘密可言?”

    张苑笑道:“沈大人不必过于担心,就算有人知晓,也不影响咱们交谈……你我面圣后出来商议一些事,难道不应该么?旁人谁有资格见到陛下,获得上达天听的机会?外人羡慕你我还来不及,要是敢乱说话,咱家定让他们知道严重的后果!”

    沈溪看着张苑那得意的神色,心想:“张苑回朝后是收敛了一些骄横跋扈的做派,但始终只是个得志的小人,想让他彻底放弃以前仗势欺人的那套看来不太现实。这种性格的人,根本成不了大事,或许只能虚以为蛇吧!”

    沈溪道:“有何事直接说明,时候不早,本官该回去休息了……明日本官还要履行对陛下的承诺,到吏部衙门履任……”

    张苑笑了笑:“就算往吏部衙门,最多也只是走个过场,让谢于乔等人知道你回朝来了,让他们感到害怕便可……沈大人回朝后,最重要的是否先把考核之事完成?咱家这里有一份官员名单……”

    “你什么意思?”沈溪皱眉。

    之前沈溪不太明白张苑为何要在他回朝之事上如此示好,现在话说开了,沈溪自然也就明白,张苑其实是想通过他这个吏部尚书来达成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比如说提拔一些“自己人”。

    张苑回朝后不再跟以前那样,光靠骄横跋扈吃饭,不再一味地收买朝中那些老臣,或许张苑也明白,有了刘瑾的教训后,朝廷内的官员不太容易站队到太监派派,不如直接提拔朝中中下层官员。

    既然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也会为他效命。

    张苑惊讶地问道:“这拔擢几个自己人,有何稀奇?沈大人不必用如此诧异的眼光看着咱家吧?沈大人在朝不也开始培植自己的势力?”

    说话时,张苑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他只是跟风沈溪做事,但沈溪只是提拔了几个在战场上立下功劳之人。

    换一种思路,沈溪作为吏部尚书,想提拔谁,轻而易举。

    而张苑作为太监就没这资格,因为张苑的司礼监并不涉及官员的考核和升迁,使得张苑只能借助吏部来达成目的。

    除了沈溪外,张苑在朝中很难拉拢到尚书级别的官员,哪怕是之前被谢迁认为跟阉党走得近的张子麟等人,也不会对张苑有任何好脸色看。

    张苑手上拿着份官员考核提拔的名单,但沈溪没有伸手去接,对于他来说,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原则。

    沈溪皱眉道:“莫说本官现在没有履职,就算正式开始工作,也不会帮张公公你提拔亲信……你张公公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换作以前的张苑,这会儿早就开始跟沈溪嚷嚷起来,但现在更多是想跟沈溪讲道理,拿出苦口婆心的姿态来:“我说大侄子……”

    被沈溪瞪一眼,张苑马上改变称呼,继续道,“哪怕沈大人不想在朝结党营私,也会需要一些人帮忙办事……咱家要用的这些人,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证明自己,若你给他们上进的机会,难道他们会不报答你?这哪里是给咱家培植亲信,根本是在给沈大人您提供一些可用之才,将来您在朝中就不用人了么?”

    沈溪没回话,甚至不想搭理张苑。

    张苑继续道:“谢于乔在朝中是什么状况,你难道不清楚?他就是因为手头人手多,你身兼两部尚书之事,他在陛下面前进言不成,就发动那些拥趸去你府上闹事,要不是咱家……行,你不记这好,也该知道,有人跟没人就是有不同,对吧?若你手头也有人的话,当日就会有大批官员跟那群闹事者对抗,让百姓知道其实朝廷对此也是有争议的,而不至于出现现在这样,风评一边倒支持谢于乔的情况!”

    沈溪打量着张苑道:“你张公公倒是把事情想得很明白。”

    “咱家能不想吗?你身为文官,自然不想当那恶人,但咱家不同,咱俩怎么说也是血脉相连同气连枝,我倒了你会出手帮一把,若你出了事,难道我就会袖手旁观?朝中有个帮衬,做事都会放心许多,你别忘了,五郎还在你手下呢……”

    张苑说得声情并茂,似乎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帮助沈溪,帮助沈家。

    沈溪头脑却很清醒:“既然你知道同气连枝的道理,那你就该清楚,现在我最重要的不是跟谁斗,而是培养一个好名声,哪怕就算要擅权,也得光明正大,明日我回朝,这是陛下的吩咐,非我主动复出,而是陛下数次为难的结果……你明白这其中的差别吗?”

    “呃?”以张苑简单的头脑,自然不明白这其中有何区别,正如他很多事都要求助于沈溪一样。

    沈溪继续道:“你以为那些去我府上闹事的官员,我没办法对付他们?呵呵,其实在他们串联前,我就有办法将他们阻挡下来,但我没这么做,你可知为何?”

    张苑眨了眨眼,道:“沈大人,您说的这些话,让人实在不明白,你早就知道,却……放任那些人闹事,危害沈家的名声?”

    沈溪冷笑道:“是否危害,不能看一时得失,我回朝前就没打算再在京城受恶气,现在所做之事,不过是最后的隐忍,这也算是对天下人的一种交待,必须要做出一些牺牲。你以为靠这种提拔亲信的方式便能揽权,那你最多只会成为第二个刘瑾……刘瑾是什么下场,难道你不知道?”

    张苑望着沈溪,发现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

    张苑问道:“你不培植自己人,以后靠什么在朝中立足?”

    沈溪道:“你以为现在朝中那位首辅大人还有多少人支持?除了些翰林、言官和年轻气盛的后起之辈,连个为他发声的人都没了,你以为他能控制得了朝廷舆论走向?这几天你就没去听听士林议论,搞清楚他们支持谁?”

    张苑想了下,摇摇头道:“之前可都是对你的毁谤。”

    沈溪冷笑道:“那是你鼠目寸光,若都是毁谤之声,我也不会等到今天,我就是想让天下人知道,在这件事上,我并非主动追求权力,我一再忍让,是某些人咄咄逼人的结果,现在却是陛下需要我回到朝堂来主持大局。”

    “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所谓的培植自己的势力,因为将来朝廷所有人都会站在我这边,我不需要跟任何人好处,就能得到满朝文武的支持,为何还要背负上结党营私的骂名?”

    沈溪所说的“不结党而党”的方式,显然不为张苑所理解。

    在张苑的思维中,只有对自己投诚的人才可完全可信。

    沈溪再道:“你想栽培亲信,那只会加速你的败亡,如今已不是刘瑾当权的时代,你以为自己还可以在朝呼风唤雨?光是司礼监那几个,就不那么容易对付,现在表面上一团和气,你就以为有了培植党羽的资格?”

    张苑黑着脸道:“沈大人,你不想结党,也别攻击咱家啊。”

    沈溪道:“若是你能对朝廷做出很多贡献,保持声名不坠,那朝中所有人都会怕你,也会敬重你,但若觊觎成为第二个刘瑾,这里奉劝一句,下场还不如当萧敬,至少能善始善终,你想要得到钱财,始终会得到,若你擅权妄为,那你死得比刘瑾还要惨。”

    张苑瞪大眼望着沈溪:“你是在威胁咱家?”

    沈溪道:“只是奉劝,而非威胁,你做事的方式其实并非我能接受,提拔你也正如你所言,既是一家人就该互相扶持,若你违背这个原则,做出危害沈家之事,你以为还可以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说话?”

    张苑咬牙道:“你是想说,若咱家不听你的,你就会让咱家不得好死,是吧?”

    沈溪笑了笑:“既然你如此认为,那就当我是这层意思吧……怎么,你张公公想试一试吗?”

    面对沈溪冷目,张苑突然之间浑身发颤,换作旁人他肯定怀恨在心,伺机报复,甚至当场叫嚣抓扯,但唯独沈溪不行,沈溪的可怕是一种让他觉得如履深渊的可怕,就像是刀山火海,一旦招惹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苑道:“不帮忙就不帮忙吧,说这些威胁的话有何用?咱家也没说不为你办事,你沈大人可要记得,五郎好,咱家就会帮你,若五郎混得差,咱家就会跟你拼个鱼死网破。还有,你答应咱家的……一文也不能少。”

第二三七二章 事已至此

    沈溪进豹房面圣时,因时间有些晚,再加上江彬加强对豹房外盯梢者的清理,城中达官显贵知道这件事的不多。

    不过翌日一早沈溪前往吏部衙门,他刚进门不久事情就传开了。

    沈溪之前曾答应皇帝在谢迁回朝后便履约吏部尚书,这件事有不少人知晓,但因沈溪食言,很多人觉得沈溪至少要回避到年后,谁知年前便走马上任,让很多人始料不及。

    一些本来就对沈溪兼两部尚书颇有微辞的官员,开始奔走相告,大肆串联,接下来,有可能会发生针对沈溪的第二轮声讨。

    激流似乎正在酝酿中!

    沈溪自己则很轻松,既然亲口答应了皇帝,没理由再次食言,回朝并不需要做太多事,只需到吏部衙门跟两位侍郎,即左侍郎孙交和右侍郎王敞打声招呼便可。

    对于孙交来说,沈溪多少有些陌生,毕竟此前从未在一起共事过。

    但王敞那边就不一样了,毕竟沈溪算是他的“老上司”,没什么隔阂。

    从年岁上来说,孙交和王敞都年长沈溪太多,但从朝中官爵上,他们落后沈溪一大截。

    吏部大堂,正在召开简单的会议。

    吏部主要官员,包括司务、主事、员外郎、郎中等都来参加会议,面对一群之前未曾共事的手下,沈溪显得很平和:“诸位,本官到吏部履职,乃是奉皇命行事,你们不必拘谨,以后一切照旧,主要事务仍由孙侍郎和王侍郎完成,我只负责用印。你们大可当我是来走个过场的……”

    沈溪这话说得太过直白,让人觉得不像是来履职,倒是来交托权力的,在场的人不由面面相觑。

    就算各部衙门的确都是二把手做实事,你这个老大也不能把话说这么直接,你让下面的人怎么想?

    王敞脸色多少有些尴尬,笑着打起了圆场:“诸位好好配合沈尚书,将手头的事情做好,就算是为朝廷效忠。大家以为呢?”

    “对,对。”

    一群人点头附和。

    在场没一个比沈溪年轻,哪怕是中下层官员也都三十岁往上,吏部本就在六部中处于最高级别,想要进来任职非常困难。

    沈溪在一群人中显得很突兀。

    最年轻,却官职最高,偏偏在场的人还没有谁敢轻视。虽然沈溪看起来年轻,却是经历九年考满的官员,在朝已属于老资历。

    孙交道:“沈尚书,吏部如今积压的官员考评相对较多,年底前又有一些地方出缺,亟需补充官员……”

    沈溪看着孙交道:“孙侍郎在吏部任职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比之我这个后生强多了,这些事便交由你跟王侍郎来办,只需将最后方案交给我过目,等我用完印转交陛下御览便可。”

    “这……”

    孙交觉得很尴尬。

    虽然以前也是这么回事,尚书只负责最后拍板,可能用印时连具体内容是什么都未必知道,但由沈溪口中说出来,还是觉得太过刺耳。

    王敞笑道:“既然沈尚书如此定夺,那我们照办即可,若是诸位有什么问题,可以来找老朽询问……沈尚书大病初愈,诸位要体谅他的辛苦才是。”

    “有理,有理。”一群人纷纷出言附和。

    王敞话里的意思,是让吏部官员识相些,别没事老去烦扰沈溪,至于沈溪是否真的大病初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他们很清楚,那就是现在沈溪身兼两部尚书,必然公事繁忙,再加上沈溪在吏部属于初来乍到,可能分心无暇,所以需要靠两位侍郎来担待。

    沈溪看着在场之人:“既然大家伙儿都明白该如何做,本官也就不赘言了,总之都是为陛下效命,只要勤恳本份,本官不会蓄意刁难,大家互相理解便可。”

    沈溪的话说得浅显直白,在历届吏部尚书履职会议上,他算是最平和的一个,感觉不到有任何架子。他这番话其实是告诉在场这些人,你们别把我当作高高在上的尚书,就当我是普通人,咱有事说事,既不要搞个人崇拜,也不要处处针锋相对。

    一些本来对沈溪不太熟悉的人,此番见面印象都很不错。

    沈溪通过一系列举动,把吏部中上层的官员拉拢过来,就算不支持他的也会选择暂时充当中立派。

    而那些中下层官员,反倒有很多刚进入官场不久,年轻气盛的存在,这些人听信谢迁等人传播的“沈溪兼职两部尚书乱了朝廷规矩”等言论,对沈溪的敌对情绪依然很强烈。

    但沈溪作为尚书,他们基本上是敢怒不敢言。

    尤其是吏部和兵部任职的官员,多少收敛了些,谨言慎行,否则沈溪可以直接让他们京官变外官,被外放后也未必有好日子过。

    留在京城过舒心日子多好?如果仕途起步便外放为官,既辛苦,又远离朝廷中枢,跟被发配差不多。

    最佳的升迁路线莫过于在六部打拼到主事、郎中级别的官职,然后下到地方直接任知府或者提提刑按察使司、承宣布政使司衙门任主官或佐贰官,让履历变得丰富些,过个几年回京城担任寺司衙门主官,然后再到六部任侍郎,一步步走向朝廷中枢。

    会议结束,其他人离开,王敞和孙交留了下来。

    孙交拿着一些公文过来,殷切地说道:“沈尚书,这是今年官员的考评结果,您看是否合适?”

    大明官员考察非常复杂,丘浚所著《大学衍义补》曰:“官满者,则造为册,备书其在任行事功绩,属官则先考其长,书其最目,转送御史考核焉,亦书其最目。至是,考功稽其功状,书其殿最。凡有三等,一曰称,二曰平常,三曰不称,既书之,引奏取旨,令复职,六年再考,亦如之。九年通考,乃通计三考所书者,以定其升降之等”。

    考察遵循两大原则。

    首先,依《职掌》事例考核升降。即依照大明朝廷对中枢到地方各衙门设置以及官员管理的具体办法决定官员的升降去留。

    为严格官员考核秩序肃清吏治,朝廷颁布了一系列官吏管理条例,如《到任须知》、《责任条例》,加强考核立法,以做到有法可依,秉公考核;

    其次,重视实绩,即主要是以官员在任职期间的政绩为依据,重视官吏在任期间的德业表现。

    具体方法是将官吏的政绩考察清楚,记录在册,以此作为官吏升降去留的依据。

    同时,考核有京考和外考之分。

    关于京考,《明会典》有云:京官四品以上“九年任满,黜陟取自上裁”,“凡在京堂上、正佐官考满三年、六年,俱不停俸,在任给由,不考核,不拘员数,引至御前,奏请复职”。

    也就是从四品及以上的官员由皇帝亲自掌握,九年任期届满,由皇帝直接裁决其升降去留。

    京官五品及以下各衙门主官、属官,先由本衙门正官考核,再报都察院、吏部复考。

    外考也就是地方官考核。

    《明会典》同样有记载:“布政司四品以上、按察司五品以上,俱系正官、佐二官。三年考满,给由进牌,别无考核衙门,从都察院考核,本部复考,具奏黜陟,取自上裁”。

    考核需要官员“自陈以取上裁”,但吏部在官员自陈前,会根据都察院的调查以及各衙主官的意见,按季度撰写官员在任期间的政绩状况的材料存档,只要两相对照,基本可以判断一个人官做得如何。

    对于官员写的自陈书,吏部可操作空间很大,要是吏部尚书看了说你不行,你肯定就不行了,一旦考核定个平常或不称职,就无法获得升迁,严重的会直接让你致仕……管你几岁,三年当官得差评基本仕途就到头了。

    官员考核制度,对于维护大明王朝的统治起到一定积极促进作用。

    首先,奖励勤于政事、政绩卓著的官员,查处才力不及、年老有疾的官员,使得官僚队伍不断更新,一批批年轻有为的新进官员得到赏识和重用,有利于提高行政机构的工作效率。

    其次,奖励公正廉明、洁己爱民的官员,惩处贪污**、违法违纪的官吏,这样有利于激励官员廉洁奉事、守令畏法,从而澄清吏治,使官场风气焕然一新。

    最后,重视官员任职期间的政绩,以其在职时的所作所为作为考核依据,决定官员升降去留。这样一来,官员都会十分重视自己的政绩,而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为朝廷政令的贯彻实施提供了一个良好的环境。

    但所有的制度都无法做到绝对公平公正,考核自然也存在一定弊端。

    比如官员行贿受贿,以权谋私而徇私舞弊,导致考核结果不实,无法作为奖惩的依据。这种结果的不实,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是被考核的官员,因政绩不佳、犯下大错,害怕考核导致自己被罢黜或降职,还有一些官员滥用职权,从而为了一己之私阻挠考察;

    其二是来自考察官,考察官员属于朝廷命官的一部分,他们与被考察者同朝为官,或是明哲保身,不愿意揭发某些官员的不法行为。或是不履行职责,不做调查核实而随心所欲的做出考核结论,应付了事。

    更有甚者,考核结论由他人代写,恣意妄为,这就使得考核结果根本无法作为评价官员的依据。

    正因为如此,吏部尚书这个职务看起来没多少油水,但由于掌握的权力太大,只要笔头稍微松一松,就可以决定一个官员的前途和命运,所以只要稍微贪心些,仅收受的礼物便足以发家致富,甚至富可敌国。

    就算是那些清正廉明的官员,也都想通过巴结吏部尚书的方式来获得优异的考核成绩。

    就算拥有如此权力,沈溪对考评结果依然是漠不关心,他摆手道:“既然已出结果,本官就不多加以干涉了,之前何尚书在的时候,吏部便在诸位同仁打理下,井井有条,我作为一个后辈,过来更多是为了学习,两位都很有经验,很多事需要你们指点。”

    沈溪越是客气,孙交越觉得别扭。

    王敞倒觉得稀疏平常,到底他跟沈溪相处有一段日子了,对于这个上官的性格和脾气了解得很深。

    王敞冲着孙交笑了笑,此前他便就沈溪的性格对孙交有过描述,让他不用太紧张。

    孙交道:“还有一些官员的考评,本要放到年后,但近来天气放晴,如果年底前能完成考核,他们可以及早离京,回家过年……是否有必要加快进度,及早完成考核?”

    沈溪问道:“若要完成考核,他们必须来一趟吏部,是吧?”

    孙交点头道:“同品阶的人会一起前来,一次七八人,一天最多能考评三四十人左右,所有考核完毕,大概需要半个月左右。”

    沈溪想了想道:“既如此,那就加快考核速度,谁都希望早些回去过年,就算年前来不及走,年后也能早点儿离京,家住在江北的还能回去过个上元节。这样吧,让他们自己辛苦一些,小年后,将他们分成两批,直接到吏部来完成述职和考核,若年后有外派差事的,可以等过年再来,其余的在年底前拿出结果,让他们及早回任所。”

    当沈溪说完这话,孙交和王敞不由对视一眼。

    之前沈溪还一副不问政事的样子,但现在态度突然来了个大反转,本来需要半个月完成的吏部考核,沈溪却说要在两天内完成,显得太过激进。

    孙交正要说什么,王敞却插话:“既然沈尚书如此说了,那咱还愁什么?年前能解决的事,就别拖到年后,不然到上元节前各衙门都在休沐,那些人怕是要到正月底才能踏上归途,尽量简化政务也是善政嘛。”

    王敞属于与世无争的性格。

    跟之前何鉴相似,这样的老好人,能力不高但也不会出现大的偏差,属于资历派老臣,什么都会但什么都不精,但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顶上去充当螺丝钉。

    孙交点头:“那可能沈尚书要忙碌几日了。”

    沈溪道:“这倒是无妨,让他们备好自陈,到时候按照吏部存档对照参详,也费不了多少功夫,之前一段时间我太过懈怠,趁着年底忙碌几天,把拖欠下来的事情完成。”

    “好。”

    王敞笑道,“有沈尚书在就是不一样,其实之前我还跟老孙谈过你,我跟他说,之厚你到吏部,能让吏部的差事变得轻省不少,他还不相信。哈哈!”

    没等结束公务,王敞已拿私人关系来说事。

    被王敞这么一说,沈溪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孙交则脸色尴尬,到底他从未有过跟年岁比自己小许多的上司相处的经验,因为沈溪以前的履历太过丰富,旁人对沈溪虽有非议,但对沈溪能力从未有过质疑,如此一来他很有压力。

    沈溪笑道:“能简化就尽量求简,但也不能懈怠,我到吏部来还要兼顾兵部事务,其实自己也很累,要不是陛下坚持,我才不会自讨苦吃。”

    沈溪在吏部应对同僚很轻松,完全不需要用谦卑的姿态面对,当然他也不会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

    跟属下相处时,他拿出一种平和的态度,不为难你们,你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别把我当作你们的压力便可。

    孙交对沈溪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他跟沈溪相处时间太短,不会拿出王敞那样嘻嘻哈哈的态度。

    孙交更多是以对待何鉴等前几任吏部尚书的做法,把沈溪当作自己顶头上司,严格按照规矩行事。

    沈溪在吏部衙门没有停留太长时间。

    作为两部尚书,他不能只在一个衙门逗留,既然已经回朝,他还要回兵部衙门去看看,那里才是他的大本营。

    沈溪尚未出吏部衙门前,他回朝的消息已传到谢迁处。

    谢迁先是听家仆说明情况,毕竟他在长安街的小院距离吏部衙门不远,又是大白天发生的事情,并没什么好隐瞒的地方。

    没过多久,杨廷和、杨一清、李三人相继到来,再之后甚至连英国公张懋也过来了。

    张懋的到来,多少让谢迁预料不到,不过想到张懋平时对朝中不公之事的耿直态度,谢迁大概猜想,或许张懋是来跟他说明情况,并且有跟他联名上奏的打算。

    但听了张懋的来意,他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张懋不但不是来“主持公道”,甚至还有恭喜谢迁的意思,说朝廷终于步入正轨,而这一切都源自于谢迁跟沈溪之间关系缓和下来。

    谢迁一听心中来气:“我几时跟那小子讲和了?若真是讲和,会让他兼任两部尚书?”

    因为张懋的到来,谢迁本跟几名文臣的会谈不得不暂告一段落。

    在谢迁陪伴下进入书房后,张懋环视一圈,问道:“于乔今天怎么没去吏部?”

    旁边几人都很尴尬,他们没料到会在谢迁小院见到这么多人,因为杨一清和李基本处于中立派,所以他们不太想干涉这件事,没有向张懋作任何解释。

    杨廷和倒是心直口快,“谢阁老对于沈之厚回朝之事,并不太了解……这才刚得知消息。”

    张懋略微惊讶一下,而后摇头苦笑道:“于乔,你跟之厚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迁不想回答,显然他还在生闷气,因为沈溪这次履职并没有得到他的准允,也没有提前跟他商议,在他看来是对他的不尊重。

    杨廷和又道:“听说昨日之厚受诏前往豹房面圣,陛下亲口提出让他尽快履职,他便应允下来。”

    “原来是这样。”

    张懋点了点头,随后打量在场几人。

    这几位都是朝中中坚,虽然张懋自己的爵位很高,但涉及朝政他作为武将还是缺乏发言权,于是道,“如此说来,之厚在这件事上倒没做错,他已回避很久,试图让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执意不肯,如今吏部和兵部事务荒怠,又逢年关,在陛下严令下,不得不回朝吧……可立理解,可以理解!”

    张懋帮沈溪说话,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在谢迁看来,张懋始终对沈溪很欣赏。

    谢迁更多会把沈溪当作军中人士,认为张懋不是按照道义礼法行事,而是因袍泽关系,情感用事。

    谢迁道:“我等正商议前往豹房请命,张老公爷是否同去?”

    谢迁沉默半天,终于蹦出一句,让张懋多少不太适应。

    张懋道:“于乔,跟陛下进言也没多大作用,作何要勉强?之厚回来,朝事有人处理,就算身兼两部尚书又有何不可?现在重要的是,赶紧找到替代兵部尚书的人选,好让之厚有台阶下,光靠这么进言,怕是会让陛下为难。”

    这话说得还算中肯,但在谢迁听来,纯粹就是帮沈溪说话,不可接受。

    眼看自己就要牵扯进文官内部的争执中,张懋是老狐狸,无论以前他对朝中文官集团抱有怎样友善的态度,这次的浑水他绝对不想去趟,因为在张懋看来,沈溪在这件事上压根儿就没做错。

    张懋赶忙道:“于乔,老朽府中还有一点事,便不打扰你了……你跟应宁他们先商量事情。告辞告辞。”

    谢迁嘴角浮现出轻蔑的笑容,似乎对张懋的行为很是不屑,另一边杨廷和还想说什么,却被谢迁抢先一步道:“张老国公要走,那就不送了,我等还要商议事情,张老公爷自行离开便是。”

    ……

    ……

    国公登门,都没得到礼遇,需要自己走。

    张懋毫不介意,好像多在谢迁这里停留一会儿都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弄到最后,李和杨一清也都明白过来,张懋过来不是为了恭喜,根本是来探听谢迁的口风,知道下一步朝廷的动向。

    张懋在朝中的地位太高,军队有张懋掌控,其实谢迁足够放心,至少沈溪要掌握军权还要过张懋等五军都督府老臣这一关。

    在张懋走后,杨廷和询问:“谢阁老为何不请求张老公爷出手相助?”

    谢迁道:“你看他那如避蛇蝎的模样,有半分出手相助的意思吗?在他心目中,沈之厚乃年轻才俊,陛下就算给沈之厚封王,他也会笑着应承下来,哪里有一点武人的骨气?”

    当着几名部堂,谢迁丝毫也没为张懋留面子,不过他并不担心眼前几人会将他的话泄露出去,这几人都知道分寸,也知道朝中文臣武将和睦的重要性,再者谢迁的话最多只是一种抱怨,就算被张懋知道,估摸也只是一笑而过。

    你谢老儿看不起我,我还嘲笑你呢!

    当初沈之厚是谁提拔起来的?

    你自己控制不了一个后生,让人家靠自己的本事爬到你头上,你现在却要打压人家,你这还有点老臣的脸面不?

    杨廷和请示道:“那谢阁老,现在当如何?沈之厚入朝,将意味着事情难以转圜。”

    谢迁不答,因为前一段时间,谢迁几乎把能做的事都做过了,面圣也面过了,跟皇帝据理力争根本就没用,太后也见过,甚至各方能见的人都见了,沈溪那边他也试图用软硬兼施的方法,都是徒劳,现在再让他进行一次,好像也是无济于事。

    杨一清道:“为今之计,当如张老公爷所言,找到兵部尚书人选为妥,兵部左侍郎陆完能力出众,之前之厚一直请假,不就是陆侍郎将兵部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个建议连杨廷和都挑不出毛病,而李干脆就点头。

    谢迁黑着脸,侧头看了杨一清一眼,目光复杂,似乎在说,你杨应宁几时开始支持沈之厚了?

    最后几人都看着谢迁。

    毕竟谢迁才是文官领袖,一切要听看他如何决定。

    但谢迁似乎对一些事已经产生根深蒂固的思维,光靠劝没用,他用愤愤不平的口气道:“他选择回朝就由得他,看朝中那些非议声蔓延,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谢迁说话时显得怨气十足,杨廷和等人听到耳中,仔细琢磨一琢磨,谢迁这话就跟没说差不多。

    至少张懋还说出个建议,找个接替兵部尚书的人选,这样就可以让皇帝把沈溪兼任的兵部尚书差事给替换,事情也就圆满解决了。

    而谢迁似乎对最适合兵部尚书的替代人选陆完抱有一定偏见,对此提议并不赞同,而提出了一个“耗”的策略,说起来就是什么都不管,让沈溪继续当他的两部尚书,而后靠舆论让沈溪屈服。

    杨一清和李倒没觉得如何,至少他们内心的想法,跟谢迁大致相当。

    不过杨廷和这边就觉得很别扭了。

    谢阁老你也算是我尊重之人,我一直觉得你会站在我这边,打压一下沈之厚的崛起,让朝廷的秩序恢复正常,你之前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为何到了关键时候,你却什么都不做,改而变得敷衍起来?

    你这算是举手投降了?

    杨廷和皱着眉头道:“此例一开,即便将来再将事情转圜过来,怕是陛下会故技重施,这次是吏部和兵部,下一次指不定是什么官职,又不知道是什么人。如今尚且是沈之厚这样的状元之才,若以后是传奉官当如何?”

    谢迁看着杨廷和道:“难道你有好策略?”

    “当进言陛下。”杨廷和道。

    这个建议让谢迁多少有些无语,他道:“能面圣的话,老夫早就去面圣了,况且老夫跟陛下单独见过,陛下对此态度坚决,又能如何?”

    “那就去见太后。”杨廷和仍旧不依不饶。

    谢迁道:“老夫之前把能做的,都已做遍,甚至求教过京城内所有可能影响此事之人,之厚那边,老夫也去见过,但事情都没有顺利扭转过来,或许是因为之厚在对鞑靼一战中立下的功劳太大,再加上陛下对于朝政的疏忽,使得陛下要找到能统筹大局的人出来,而之厚又是东宫讲官出身……”

    当谢迁说到这里时,语气中多有无奈。

    杨廷和道:“难道如此便什么都不,任由事情发生?”

    谢迁道:“开历史先河也好,守规则也罢,如今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也只能暂且如此,希望将来不会令事态继续恶化,诸位多行督促,若之厚在职司上出了偏差,至少能提点一下……诸位提高警惕吧!”

第二三七三章 不栽赃不成案

    谢迁在对待沈溪身兼两部尚书的事情上无能为力。

    这也是沈溪故意营造出来的一种局面,给了你足够的时间,不但让你通过自己的方式去求见皇帝,找机会请辞病休,再让皇帝主动去府上见你并以礼遇的方式听你解释,最后你还是没办法把事情按照你的想法完成。

    那现在我在皇帝的极力要求下,回到朝廷当差,算是给足了你面子,你没办法解决一系列问题,那我也无可奈何,只能回朝出任两部尚书。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咱们都是文化人,讲道理,更要相互礼重,大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内角力,最后你输了也赖不得别人。

    沈溪当天没有刻意回避谁,但也没人来找他说事。

    谢迁选择了沉默,朝中那些文官更不会找他谈心劝他主动请辞,或者说就算那些针对他的人,也看明白了当前朝廷的形势,发现反抗无效后,最后都心照不宣地接受了结果。

    沈溪在吏部和兵部的公务出奇地顺利,没到中午,他便已完成当日要做的事情,可以打道回府。

    回去的路上,他非常轻松,这次算是他入朝以来相对顺利的一天,明明很多人想阻挠他,让他吃瘪,想方设法针对他,但此刻偏偏都选择了静默,对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并非来自于沈溪的强硬态度,他一直都在回避,依然以最合理的方式顺利解决了问题,因为别人发现最后根本无法改变某些事的结果。

    回到家门前正好是晌午,可以跟家里人一起享用午餐。

    这会儿沈泓到沈家才是第三天,沈溪对儿子非常关心,想知道小家伙的融入情况。

    进府门时,沈溪从朱起那里得知,沈家这边遭遇到不小的“麻烦”,朝中文武得知他回朝履职吏部和兵部尚书职务后,当天很多人前来投递拜帖,送礼的人暂时没有,但拜帖却足足收了二三十份。

    “……老爷,跟他们说过了,您没时间见客,但还是不断有拜帖送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好拒绝,您看……”朱起显得很为难。

    沈溪之前早就下过令,在休沐这段时间,除了必要的客人外,其余一律回绝,不给任何人机会,也就是说投了拜帖也是徒劳。

    但因沈溪回朝,吏部衙门同时还向在京参与考评的官员下达通知,说吏部会在年前完成所有官员考核,这些官员立即意识到,仓促完成的吏部考核中,吏部尚书的权力将被发挥到极致。

    以前或许还需要通过内阁复议甚至是皇帝的同意,但现在是沈溪做主,很多步骤都可以省略。

    一切便在于沈溪深得皇帝信任。

    朱厚照一直希望沈溪来当这个吏部尚书,总不可能会在沈溪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上就驳回,那也太不给面子了,沈溪很可能会撂挑子不干。

    至于另外一点,便在于皇帝对朝事基本不加理会,司礼监掌印张苑又跟沈溪走得很近,谢迁等人对沈溪的挟制力大幅度削弱……

    综合这些因素下来,难免会让人觉得,沈溪在朝已是自成一派,就算做什么事也不再会被文官集团的紧箍咒束缚。

    沈溪坐拥两部,有着极大的自主权,关系前途命运,别人不来巴结他,那就跟自掘坟墓差不多,尤其是那些在地方政绩本就不太好,希望通过这次考评能为自己换得晋升或者调职机会的人更是如此。

    沈溪道:“拜帖可以不用拒绝,但要告诉他们,我年前这段时间会比较忙,没时间见客,就算要会见也可能要到年初休沐时,到时候我会在家中接待一下客人,但还得麻烦他们重新投递拜帖,并等候我的邀请。”

    朱起问道:“那老爷,以后送来的拜帖都来者不拒?万一……其中有些人是故意前来捣乱的呢?”

    朱起心有余悸。

    因为他想到之前沈府有人来闹事,那些人也是官员,当时都没有见到沈溪,若现在给他们机会,很可能会危及沈溪以及沈家人的安全。

    沈溪笑了笑道:“难道有些人对我有成见,我就不让他们登门了?一视同仁吧!不是最后还需要我发出邀请?有些人看不惯我,不请他们来就是……其实没必要刻意回避,在朝为官,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支持?朱老爹,这几天可能要忙活你了。”

    说到这里,沈溪伸出手拍了拍朱起的肩膀,让朱起受宠若惊,红着脸道:“给沈家办事,是老奴的荣幸。”

    沈溪笑道:“你们一家对我们沈家有诸多帮助,今后要在京城落下跟脚,田宅该置办的要置办些,以后家里也会补助一部分……听说你又快要抱孙子了?”

    朱起苦笑道:“那小子回来一个月,儿媳就又怀上了,不过距离孩子出生还远着呢。”

    “总归快了。”

    沈溪笑着说道,“现在一切都稳定下来,是该想想光宗耀祖的事情……一直不知道朱老爹的身世,好像你以前来过京城,是吧?”

    朱起一怔,随即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言辞闪烁:“老爷,您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沈溪道:“朱老爹,从你加入商会,到跟随我们沈家,其实我没问过你们的来历,或许连义宽和小山都不知你们家的过往。但现在朱家和沈家已融为一体,许多事情需要搞清楚,不然始终会有隔阂。你回去思虑一下,有机会告诉我。”

    “这……”

    朱起本来笑容满面,一副笑呵呵的乐天派模样,但听了沈溪的话后,他的脸色变得非常差,沈溪看到这里心中一动。

    这至少说明朱起确实隐瞒了不少事。

    以前沈溪还觉得,过往的事情不必再追究,但随着朱鸿在军中职位日益提高,还有朱山嫁得如意郎君,有些事情必须做个了断。

    沈溪再次拍了拍朱起的肩膀:“朱老爹,你别有太大的压力,这件事你好好想想。哦对了,这几天虽然拜帖可以收,但礼物一概不得抬进门来,有送礼的直接打发走,若他们不走,直接棍棒赶走!”

    “是,老爷。”朱起应声道。

    ……

    ……

    沈溪进了内院,沈家人已吃过午饭,这会儿正哄着沈泓和沈婷玩。

    这温馨的画面,沈溪在惠娘处很难见到。

    沈泓似乎很快便融入到新的家庭,沈家上下尤其是沈亦儿特别喜欢这孩子,连谢韵儿也没把沈泓当作外人。

    沈溪大概明白,这跟沈泓身上有惠娘的影子有关,连周氏这个老顽固都另眼相看,如此一来沈泓在沈家扎根就没任何障碍。

    “老爷回来了?”

    谢韵儿看到沈溪进来,紧忙起身迎接。

    其他的女孩子就算各有事情,也都纷纷站起来跟沈溪打招呼,唯有林黛打着呵欠,一副慵懒的模样,没有表现出雀跃的样子。

    “嗯。”

    沈溪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那边沈泓见到沈溪进来,非常高兴,快步跑到他面前,一把抓住沈溪的官服。似乎觉得沈溪身上的官服样式很有趣,他抓着便不肯松手,然后不断抬头看沈溪。

    谢韵儿道:“这孩子很听话,就是不怎么爱说话,问他什么也不回答,但亦儿跟他相处很不错,他总是叫姐姐,怎么都改不过来。”

    沈亦儿嘻嘻笑道:“叫姐姐正好,叫姑姑总觉得有些见外……我平时有平儿当侄儿就够了……要不这样吧,大哥,你认他当弟弟,这样他叫我姐姐就合情合理了。”

    沈溪没好气地道:“他叫沈泓,是我的义子,这是无可辩驳的现实!是否还要根据你的喜好,给他改个身份?”

    就算沈亦儿再伶牙俐齿,在沈溪面前她也不会过多争论,因为她知道如论如何都斗不过兄长,哪怕是那个凶悍的娘她都有办法对付,唯独这个兄长很难缠,以前跟沈溪斗过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当然,最主要还是沈亦儿很聪明,知道现在家里的荣华富贵是怎么来的,作为家里的顶梁柱,她得罪沈溪就跟找死差不多。

    沈溪刚坐下,小玉便进来请示。

    谢韵儿笑着说道:“老爷,家里刚吃过午饭,因为不知道你会回来所以没给您留,不过米饭是现成的,我让厨房准备两个小菜便可……现在午时快过了,孩子都该午睡了,还是让姐妹们散了吧。”

    “嗯。”

    沈溪点头道,“该午睡的回房去,不想午睡的,留下来跟我说说话。”

    林黛和谢恒奴等人,平时习惯午睡,纷纷带着孩子离开。谢韵儿没有严格的午睡习惯,本想留下,却见沈泓一直在抓着沈溪的衣服,好像不想去睡觉,谢韵儿便觉得不该留下来打扰父子俩。

    谢韵儿道:“那妾身告退了,亦儿,你也去睡觉。”

    “我才不去呢。”

    沈亦儿嚷嚷道,“昨晚睡得早,我一点儿都不困。”

    沈亦儿很喜欢沈泓,本想陪沈泓玩耍,但发现沈溪看过去的目光带着几分严厉时,她不由缩缩脑袋:“我睡还不行吗?大不了我去对付在厢房读书的笨弟弟,也一样。”

    本来堂屋内有不少人,但在谢韵儿发话后相继离开,最后只有丫鬟收拾碗筷,而沈溪则在等候为他准备的午饭。

    沈泓靠在沈溪身边,往四下看了看,见没人留意这才凑到沈溪面前,小声道:“爹,我要娘。”

    这模样让沈溪很意外,沈泓小小年岁便有了心机,知道在人前不适合提到娘亲的事,现在面对他时才表露出来。

    沈溪心想:“难道是惠娘在沈泓临走前说了什么?”

    沈溪笑眯眯地安慰道:“再过一段时间,我会送你回去,但先要在这边过年,你娘有很重要的事做。在这里你跟哥哥姐姐一起玩耍,好不好?”

    “哦。”

    沈泓点了点头,小脸上带着几分不情愿。

    沈溪并非有意欺骗儿子,其实很多事他自己都没想好,他要给惠娘留一个相对漫长的冷静期。

    这段时间沈溪都不准备去见惠娘了,想让其感受一下暂时失去丈夫和儿子的痛苦,试图让惠娘感觉到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再去跟她说关于接沈泓回去的事。他明白很多事既不能强迫,也不能一味顺从,因为惠娘的性格太过倔强,没法心平气交流。

    ……

    ……

    年关将近,沈溪回朝后公务繁忙,不过腊月二十之前相对好一些,他只是做一些简单的交接,本身吏部两位侍郎,孙交和王敞基本已把事情做好,只等过了小年,用两天时间完成官员考评即可。

    如此一来,朱厚照的日子好过不少,终于不用再为朝事烦忧。

    沈溪回朝最省心的人就是朱厚照,他这个皇帝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张苑嗦,吏部和兵部可说是大明琐事最多的两大衙门,旁的衙门的事基本很难烦到他,但即便如此,朱厚照仍旧有一件事不能撒手,那就是外戚谋逆案。

    “……这么多天,还没拿出结果来,光靠眼前这点证据,就能证明两位国舅要谋朝篡位?”

    腊月二十一这天,朱厚照在例行召见张苑时,用苛责的口吻喝问。

    这已是朱厚照这几日屡次对张苑督促和喝骂了,就算张苑从沈溪那里得到一些帮助,但他拿出的证据仍旧不能让朱厚照信服。

    张苑道:“陛下,国舅不可能会把通番卖国的证据留下来,作为政敌攻击他们的凭证。这里几封书函,都是倭寇写给建昌侯府的,还有侯府运送物资到沿海地区的通关证据,另外这里还有几份江浙厂卫的回报,以及地方官府上报……”

    张苑把他觉得有价值的证据全部拿出来,逐一摆在朱厚照面前,每一样都让朱厚照皱眉,却连连摇头。

    显然朱厚照要的是确凿的证据,而不是这些旁敲侧击的佐证。

    皇帝要惩罚太后家族的人,必须要做到无可抵赖,让世人信服,对这点朱厚照脑袋还是清醒的。

    在很多事上,朱厚照并不会听信别人谗言,这也是刘瑾后他形成的一种思维惯性,被人骗多了,也就有所防备,对太监的信任就不会跟以前那般盲目。

    等张苑把证据罗列开后,朱厚照皱眉:“张苑,朕问你一句,你觉得现在把两个国舅叫来,拿出这些证据,说他们跟倭寇勾连,甚至还指责他们要谋害朕,你觉得他们会承认吗?”

    张苑摇头:“当然不会承认。”

    朱厚照怒道:“这就说明这些东西没有说服力,拿出这些他们大可巧舌如簧,横加抵赖,甚至提出很多问题,朕会无言以对。既如此,你查证的这些究竟算什么?你怎么不拿他们亲手写的书函,再把相关人等抓起来审问,指证两位国舅犯罪?为何不把当时试图谋刺朕的凶手严刑逼供,弄清楚幕后主使?”

    “啊?”张苑一听,好么,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支支吾吾道,“这……这有些困难……”

    “简单的事还用得着你去做?朕觉得你现在不但不如一头驴,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至少狗还能嗅着气味去把贼给抓出来,你倒好,随便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来糊弄朕?”朱厚照气急败坏地怒斥。

    张苑被朱厚照骂,可不觉得是自己失误,心里有些恼恨:“都怪我那大侄子,他派人送来的证据,根本不够看啊……这些证据都太过流于表面,本来以为能起点作用,至少能应付一下,谁知道陛下根本就不接受。”

    朱厚照道:“年底前,你能查出朕想要的结果吗?”

    张苑一怔,本想叫苦,但想到叫苦的结果可能要被皇帝怪罪,只能硬着头皮应承道:“能。”

    “那好,年底前把最终的结果送到朕这里,若是你送不来,朕就把这些所谓的证据交给两个国舅,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朱厚照站起身,恼火地往内院去了……此时已到朱厚照要吃喝玩乐的时间,根本没闲暇招呼张苑。

    张苑站在那儿发呆,心里无比苦涩。

    “这可不行,距离年底还不到十天,我上哪儿去把事情查个一清二楚?”

    张苑心想,“之前我那大侄子不是说要用狠招,以恶制恶么?他倒是恶给我看啊……他自己不给我一些有用的证据,难道让我去编造伪证?对了对了,必然是如此,他自己不想当这个坏人,所以才会提醒我,让我来充当恶人。这小子……”

    ……

    ……

    建昌侯府内,张延龄接连几日都在派人打探朝廷调查通倭和谋逆案的进展,到现在都没什么有用的消息。

    钱宁那边他所知甚少,不过大概知道钱宁没再出过京城,而张苑也留在京城,甚至张苑还要处理很多朝事,根本不可能有太多时间拿来查案。

    “雷声大雨点小,本还以为出了天塌的大事,谁知道我那草包大外甥这次派的是张苑和钱宁这两个熊包,能查出个鸟来啊?人都不出京城,就能查到我的罪证,这是痴人说梦吧?以为自己是谁啊?”

    张延龄的心跟着安定下来,但他也防着一手,自然就是沈溪插手案情。

    沈溪回朝,最担心的人其实是张延龄。

    “侯爷,这两天您怎么有些心不在焉呢?”旁边一个柔媚的声音传来。

    这声音的主人正是之前江栎唯送来,比较受他宠幸的一个女人,但因有花妃的经历,张延龄总觉得不是那么称心如意。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自从他把花妃送到豹房并且得到朱厚照宠幸后,张延龄后悔自己不识货,否则后宫佳丽几千,为何皇帝独宠花妃、丽妃二人?

    至于眼前这个女人,虽然也很好,但相比于花妃,他总觉得有诸多不如意。

    张延龄拿起酒杯,冷笑不已:“老子心不在焉又如何?是亏待你了么?老子心情好坏,关你何事?”

    那女人脸色多少有些尴尬,显然张延龄的脾气太过暴躁,而且本身也不是什么做大事的材料,她自问跟了张延龄太亏,却又无可奈何。

    张延龄最大的凭靠,就是那层国舅的身份。

    女人端起酒,重新送到张延龄跟前,好像是求饶一样道:“侯爷,奴家敬您一杯。”

    张延龄道:“喝酒是这么喝的吗?府上那些女人,没教给你怎么伺候老子?”

    女人一怔,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非常恼恨,这女人并不是为了攀龙附凤才来到张延龄跟前,更像怀有一个不可告人的阴损目的,唾面自干,依然笑着说道:“奴家自然明白,奴家会好好伺候侯爷……”

    张延龄见女人识相,嘴角浮现出一抹冷笑:“这还差不多,若是你伺候不好,老子就把你送去窑子,再找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光顾,看你吃不吃得消!”

    ……

    ……

    夜深人静,京城已彻底安静下来。

    街路上甚至看不到行人,这几天虽然天放晴,不过气温已久很低,到晚上街路上基本没什么人影。

    恰在此时,一队人马从城西而来,绕过皇城,往豹房而去。

    这队人马停在豹房门前,马上有锦衣卫过去盘查,但见马上跳下来一人,却是江彬,江彬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谁敢阻拦?”

    锦衣卫指挥使钱宁不在,守门的锦衣卫不敢造次。

    江彬从马车上接下来一人,或者说是押下来一人,随即那人被人塞进小轿,豹房里已有人出迎。

    “江大人,您这是作何?”

    出来之人,乃是豹房供奉太监张忠。

    江彬冷声道:“奉皇命带回来的人,谁敢阻拦?”

    说着,江彬直接抽出腰间佩剑,这一套他是从钱宁那里学来的,别人若对自己不敬,便可以拔剑,拿出一种忠心护主的模样,别人就不敢靠近自己。

    果然这招很好使,不但张忠不敢靠前,就连那些锦衣卫也都乖乖靠边站,而江彬直接让侍卫抬着小轿往里面去了。

    豹房内院,朱厚照本在戏楼看戏,突然小拧子上楼来,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小拧子原本是要告状的,但朱厚照听说江彬回来,在豹房门前大耍威风时,却高兴地说道:“他回来了?真是让朕好等啊。”

    小拧子有些迷糊。

    江彬到底去做了什么,小拧子完全不知情,眼下江彬并不隶属于朝廷任何系统,只归皇帝调遣,小拧子没法挟制。

    朱厚照一摆手:“让他们别演了,朕没时间听戏,赶紧摆驾,朕要出去迎接。哈哈,朕可是等了好多年了。”

    小拧子又犯迷糊了,心想:“陛下说的是一个人么?难道江彬是去找人了?到底是谁啊?”

    大惑不解中,小拧子陪同皇帝一起下了戏楼,然后出了院子,刚来到回廊,便见江彬上前来,跪下行礼。

    朱厚照一抬手将江彬扶起来,道:“事情可完成?”

    江彬神情振奋:“陛下,小人幸不辱命,人终于给您找回来了……这次多亏弟兄奔走,小人不过只是出城把人接来……陛下,您这边请。”

第二三七四章 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朱厚照脸上满是惊喜,一副猴急之色,那是小拧子许久都没见过的一幕,心里不由惊讶,到底是什么人有如此吸引力,可以让皇帝乱了分寸?

    小拧子正准备追上去看看,却被朱厚照身后的江彬给拦住去路。

    江彬拱手,客气地说道:“拧公公请留步。”

    小拧子看了皇帝的背影一眼,这才低声问道:“江大人,您这是何意?咱家之前可帮你通禀的。”

    江彬摊摊手:“这对拧公公有好处……算是忠告吧,拧公公莫要进去打扰陛下雅兴,连在下也不打算进内。”

    本来小拧子还以为朱厚照会回头看看,但这会儿朱厚照或许早就忘了身后还有江彬和小拧子的存在,健步如飞而去。

    眼见朱厚照推开门进了房子里面,小拧子脸上带着气恼,却瞪着江彬无可奈何。

    正如江彬所言,或许他留在外面才是正确的选择,里面肯定有皇帝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他若跟进去只会给自己招惹麻烦。

    ……

    ……

    进到大厅的朱厚照,表情无比激动,眼里带着一抹莫名的神采,游目四顾,想从房间的昏暗处,将他心中朝思暮想的人儿找出来。

    很快他的视线便凝固了。

    只见房间的角落站着一个娴静的妇人,背对他而立,仅仅是那婀娜的背影,便让朱厚照魂牵梦萦。

    他缓缓走过去,没等靠近,那妇人已转过身来,等那妇人冷目一瞥,朱厚照便感觉自己胆怯了,不再上前。

    “你……我……”

    一向能言善辩的朱厚照,此时就好像个情场初哥,说话都不利索了。

    妇人娉婷施礼,随即后退,避开两步,从举止反应朱厚照便能感觉此女对自己的回避,脸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这女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为朱厚照欣赏,在京城经营茶楼的钟夫人。

    因被朱厚照觊觎,钟夫人走投无路,幸得沈溪相助方才脱困,举家迁徙辽东,当时钱宁还去找过,但一无所获,现在却不知为何被江彬找了回来。

    “夫人瘦了。”朱厚照叹道。

    钟夫人道:“妾身应该称呼您皇上,还是朱公子?”

    朱厚照没有上前,他对别的女人或许没有耐性,但对钟夫人却可以保持起码的礼重,当即道:“不用那么客气,朕……你可以……随便吧,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夫人这几年过得可还好?”

    因太过激动,朱厚照说话结结巴巴,想要表达的意思也是颠三倒四。

    钟夫人脸色阴沉:“妾身长期漂泊在外,谈得上好吗?身如浮萍,只因一段恩怨纠葛,却让全家遭遇苦难,是妾身害了钟家。”

    朱厚照道:“夫人这话从何说起?其实我根本没有开罪夫人的意思,当初也不过是……罢了,罢了,我不想解释,这次夫人到京城,路上可还顺利?”

    本来朱厚照见到钟夫人,有许多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乐。

    钟夫人保持缄默,目光中满是怨恨,让朱厚照看了心里很不舒服,硬着头皮问道:“夫人这几年过得如何?如果有不顺心的地方,其实可以跟我讲讲,若有开罪之处,我可以补偿,让夫人一家在京城过上好日子。”

    钟夫人听到这番话,有所触动,随即眼角流下痛苦的泪水,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若是亡夫能活过来,我儿能再回到身边,莫说是跟你了,就算让我死,也是心甘情愿……你贵为天子,能补偿这些吗?”

    “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知道钟夫人在辽东的生活不太好,丈夫和儿子都死了,至于怎么死的,则一无所知。

    朱厚照有些慌乱,如同个做错事的孩子,在那儿嘀咕半天后,才重新抬头看向钟夫人:“夫人,其实我并没有想过会这样……”

    钟夫人咬牙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若非当初你逼人太甚,何至于让我一家迁徙辽东?就算这样你还不肯罢休,派人去辽东找寻我一家子,甚至不惜借助官府的力量来打压,还派人到处找寻,我一家为求生存,只能躲在深山里,就算这样依然逃不开你的追捕!”

    朱厚照叹道:“其实朕也没想到会如此,钱宁那狗东西,为了找你真是害苦了你们一家,其实夫人你大可不必如此勉强,跟他们回京就是了,朕不会为难你们一家。”

    钟夫人冷笑不已:“皇上,你是在开玩笑吗?你是皇帝,我们是百姓,本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你要强抢民女,让民女失节,这比杀了民女还要严重,民女除了躲避还有别的选择?”

    “现在我阖家蒙难,您只是一句话,轻描淡写便揭过去,难道您就没想过,您身为皇帝却残害百姓,哪里有天下之主的表率?”

    朱厚照很少被人骂,打小朱樘和张太后就把他当作掌上明珠,表面上看要求严格,实际上去溺爱得很,少有苛责。自打登基以来,作为皇帝,就更没人敢斥责他了,就连谢迁也只是规劝,从未有过犯颜怒斥之举。

    朱厚照记得,上次被人这么骂,还是来自沈溪,除了沈溪外别人根本不会这么对待他。

    被骂后,朱厚照有些羞惭,一张脸涨得通红。

    眼前到底不是别人,算是朱厚照的“初恋情人”,当初他感情懵懵懂懂时,便遇到钟夫人,可以说朱厚照对于成熟女子的偏好,跟追求钟夫人不得有极大关系。

    不过这已成为往事,朱厚照发现自己很难再用平常心对待女人,跟钟夫人重逢,就算占有心依然强烈,但也不会丢失自我。

    朱厚照侧过身,没有直面钟夫人,道:“朕有些事的确做错了,但这无碍朕日后补偿夫人,以后夫人你便留在这边,让朕用下半生时光来回报你!”

    钟夫人纤手突然抬起,从发髻上抽出金钗,以尖端抵着脖颈,道:“皇上这是想强迫民女吗?那民女这就死在皇上面前,以全名节!”

    朱厚照一怔,没想到钟夫人会来这一出,虽然被严格搜过身,但依然可以拿出利器来进行威胁,嘴上嘟囔道:“江彬是怎么做事的?”

    钟夫人道:“就算皇上派人绑着妾身手脚,妾身也会咬舌自尽,总归不会屈服,一有机会便寻死……要不皇上试试?”

    “别,别。”

    朱厚照慌了,他可不想刚见到梦中情人,转眼便天人相隔,连连摆手道,“朕乃九五之尊,是这天下之主,朕最讲道理,朕只是跟你商议,若你不赞同的话,朕怎会强求?你……你千万别乱来,把东西放下。”

    可是他的话并没有得到钟夫人的认同。

    钟夫人仍旧是坚决寻死,让朱厚照抓耳挠腮,明明已经到手,甚至已送到嘴边来了,结果这口肉却吃不到嘴里。

    钟夫人咬牙道:“我钟家上下那么多口人的性命,都记在皇上身上,妾身岂能苟活于世?只是我钟家多人尸骨遗落在外,落叶不归根,只能是孤魂野鬼,妾身想要完成最后的使命……”

    “朕帮你,你放下过往的恩怨可好?”朱厚照用商量的口吻道。

    钟夫人摇头:“不需要皇上怜悯,皇上想得到的东西,妾身不会给你,就算是死,妾身也要全名节,这是女子应有的忠义。”

    朱厚照无比悲壮,摇头疾呼:“礼教害人,礼教害人啊!”

    身为皇帝,本来最应该维护礼教尊严,但此时朱厚照却进入愤世嫉俗的状态,想将束缚人思想的封建礼教全都取消,只为挽回钟夫人那颗心。

    朱厚照道:“这样,你先在豹房住下,朕答应你,没有你的准允,朕绝对不会有所冒犯,其实朕……只是想时常见到夫人,跟你品茶论道,那是一种崇高的人生境界,若夫人你不相信的话……朕在这里发誓,朕若违背誓言,天打五雷轰!”

    皇帝居然当面发誓,而且还是那种毒誓,让钟夫人略微轻松了些。

    说是求死,但任何人都有求生之心,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寻短见,钟夫人真的一心求死的话,其实半路上有很多机会,也不至于要等见到朱厚照再实行。

    朱厚照再道:“朕会在豹房外院安排个房间给你住,不过你要答应朕,不能寻死觅活,朕会替你将钟家所有人安葬好,完成你的心愿……你别目的达到就寻死,回头朕给你在京城开一座茶楼,你在里面卖茶如何?”

    “那你还不如杀了我。”钟夫人悲切地道,“我虽未失节,但到那时,天下人都会以为我失节。妾身宁死不从。”

    朱厚照急道:“那你就一直留在豹房,我养你终老,你夫家虽然死光了,不是还有娘家人么?难道你想让他们也跟着你遭殃?你别误会,朕不是威胁你,朕只是跟你说一个情况……朕并不是不讲道理的皇帝,你也知道,朕已扫平草原,现在这天下都是朕的,实乃旷古烁今的明君,难道还会对你一个小女人食言?”

    钟夫人用不屑的目光打量朱厚照,却没有说话反驳。

    朱厚照叹道:“你信不信都可,至少要好好活着,有事咱慢慢商议。”

    朱厚照终归没把钟夫人如何,越是在意,越怕失去,既然已失而复得,他就不想再看着钟夫人自我了断。

    等朱厚照从房里出来,有些灰心丧气,不过眼睛里还是闪烁着一丝希望,对得到钟夫抱有期冀。

    以前连人都找不到,更别说是得到了。

    现在人已找到,就算是对方还没屈从,他始终会有一些办法,就算他自己没有,别人也会想方设法帮他达成心愿。

    “陛下。”

    江彬和小拧子都赶紧迎过去,江彬主动行礼,这会儿正是他邀功的良机,却发现皇帝的脸色似乎不是那么好看。

    而且朱厚照出来的时间,似乎太快了点,照理说进去怎么也得停留一两个时辰,得到梦寐以求的女人,怎么可能如此淡定?

    朱厚照抬头看了二人一眼,随即一摆手,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落寞,随即道:“先把人安置好,派多一些宫女照顾,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她自尽,再就是派人安葬她的家人,朕实在亏欠她太多了。”

    朱厚照并没有问钟夫人亲人是怎么死的,这不在他考虑范围内,甚至觉得这些人死了更好,至少不会有人妨碍他。

    旁边小拧子则在眨巴眼睛,思索朱厚照这话里蕴含的意思,却见朱厚照带着失落神色往后院走去,走到半道又好像记起什么,对小拧子道:“你去叫张苑来,他或许有办法。”

    小拧子道:“陛下,不知是什么事……您还没跟奴婢说呢……”

    朱厚照没好气地道:“那个钟夫人,你还记得吗?现在她回来了,朕希望这件事……咳,对了,一定别让沈先生知晓,之前沈先生还为钟夫人的事跟朕争吵过,若他知道朕把人带回来,甚至钟夫人身边的人因此而死,沈先生怎能不跟朕急?”

    小拧子非常吃惊,随即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望向江彬,心想:“这江彬好大的本事,当初钱宁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找到人,怎就被三两下给找回来了?要是跟张苑说……他还不得气死?好像当初就是在他手里走掉的吧?”

    因为小拧子对于当时的情况并不太了解,在钟夫人的问题上,朱厚照并不想跟他多交流。

    小拧子先是领命,琢磨如何把这件事透露出去。

    说是不让沈溪知道,但其实他最希望就是让沈溪知道,因为他怕钟夫人的到来,会打破皇帝身边逐渐定型的势力格局。

    朱厚照好像变成多愁善感的怨妇,在那儿自怨自艾:“朕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她到底照谁啊?或许是朕这一片心托付错了海棠?”

    小拧子听到后心里觉得不对味:“这都算什么比喻?陛下为何闹得自己跟个女人一样?”

    江彬在旁道:“陛下,要不把人直接迷晕,您看……”

    朱厚照怒不可遏:“你知道个屁啊,如果朕要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得到她,也不至于会等到今天,对于她的经历朕很痛心,想好好呵护她,所以朕希望得到她的真心,哪怕需要时间,朕也要等……只是不能让她再逃走,若朕再失去她的话,怕是永无机会将其找到。把人看管好,你们的差事就算完成了。”

    ……

    ……

    小拧子赶紧出豹房,把事情告诉张苑,让其知道现在皇帝的为难。

    人是找到了,但奈何这女人并不屈服,以至于皇帝现在很烦忧,想方设法要得到的并不是这个钟夫人的身体,而是她的芳心。

    “……拧公公,你不是跟咱家开玩笑吧?人都找回来了,陛下还用得着为难?谁敢在陛下面前犯拧,那不是找死吗?”

    张苑冷笑不已,他觉得小拧子是故意跑到他这里来大放厥词。

    小拧子道:“你爱信不信,人是找到了,但这个钟夫人夫家几乎死绝了,连她的孩子都死了,就剩她一个人,还能用死来威胁她不成?反倒是她用死威胁陛下……”

    “陛下已经应允替钟家人收尸,现在好生款待,而且陛下也说了,不允许用强,只能等钟夫人自己回心转意。”

    张苑问道:“那钟家人是怎么死的?被江彬派去的人杀死的?”

    小拧子摇头道:“咱家从何得知?若非陛下说,咱家都不知被带回来的是钟夫人,这女人不简单,当初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你张公公还因此而落罪,是吧?这可是你表现的好机会,若是能帮陛下成就好事,那你岂不是又能得陛下欣赏?”

    张苑打量小拧子,显然是不太相信,总觉得对方是在挖坑等他跳。

    “谈何容易?”

    张苑道,“这女人油盐不进,当初钱宁往辽东,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把人找回来,一点儿攀龙附凤的心思都没有……这种女人最难对付,除非用恩情……但又因她守贞之心甚坚,恐难以动摇其心志。”

    小拧子脸上带着奚落的笑容:“你在这里说这些有何用?你有见地,去跟陛下说去,陛下听你的才管用,或者你直接去劝那女人。咱家已将陛下的意思传达,你是否去面圣,那是你的事,咱家先回了。”

    因为是半夜,小拧子不想在张苑这里多停留,转身便走。

    张苑连忙道:“等等。”

    小拧子驻足回头,“张公公还有事么?”

    张苑厉声道:“你是否跟咱家同去面圣?这时候,要进豹房可不太容易。”

    小拧子显得很不屑:“你奉皇命前去,谁敢阻拦你?咱家得回去歇着了,面圣你自己去便可,若是江彬敢阻拦你的话,涉及皇命,你想怎么对付他都行,总归咱家不想当你张公公的敌人!”

    言语间,小拧子对张苑仍旧抱有极大的敌意。

    现在张苑是开始揽权,但无论张苑的权力有多大,小拧子因为在皇帝跟前服侍,还是有资格跟张苑叫板的。

    张苑道:“你小子是想去跟外人说及此事吧?若是外界传出一点风声,尤其是被沈大人知晓,咱家一定跟陛下说,这件事是你小子泄露出去的。”

    “你!”

    小拧子瞪着张苑,目光充满愤恨。

    ……

    ……

    小拧子终究不敢把事情告诉沈溪,本来他也觉得这样做有风险,沈溪之前知道江彬为皇帝找女人的事情便直接去豹房劝谏,若知道朱厚照把钟夫人找了回来,哪怕沈溪再装糊涂也不得不做一些事来表明立场。

    有过上一次的经验教训,小拧子不敢再当长舌妇。

    不过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跟一个人打招呼,那就是丽妃,因为他知道丽妃跟这件事休戚相关,因为钟夫人的到来,极可能会影响丽妃在皇帝跟前的地位。

    其实丽妃已经得到一点消息,虽然她不知朱厚照跟钟夫人的渊源,却知道皇帝对这女人非常上心,这次特地派人去接回来,甚至连吃喝玩乐的事情都放到一边,让丽妃感到浓重的危机。

    “……一个花妃还没解决,又来个钟夫人,这女人真是好大的来头,居然能让陛下方寸大乱。”

    丽妃在小拧子介绍过大致情况后,冷笑着说道。

    小拧子道:“娘娘,这个钟夫人,其实算是陛下登基以来,在民间结识的第一个女子,当时陛下一见倾心,牵挂得不得了……据说这钟夫人精擅茶道,让人过目难忘。”

    丽妃道:“那就怪不得,就算本宫茶艺再佳,陛下仍旧只是敷衍几句,从未露出过赞赏的表情,原来还有更精于此道之人。”

    小拧子继续道:“不过这女人不识相,若换作旁人,得陛下赏识那该多荣幸?尤其陛下还没太子,说不定就……”

    “你说什么?”

    丽妃怒视小拧子。

    小拧子马上岔开话题:“娘娘,这女人不得不防,现在不是她不得陛下宠幸,是陛下要宠幸她而不得,若让她长久住在豹房,总归会想通,到时候……”

    丽妃冷笑道:“男人对得不到的东西,素来都很热衷,但得到便会弃如敝履……总归现在那个钟夫人,就是个妖精,可以迷惑陛下的心神。”

    “对对对,是妖精,娘娘您神通广大,赶紧把她给收了。”小拧子道。

    丽妃不屑道:“但始终只是个民间女子,没什么来头,既没有太高的学问和见识,也不会有媚上的本事,若如此便要担心她,那本宫岂不是很下贱?”

    小拧子这下就不知该如何接茬了。

    小拧子心想:“瞧你这话说的,到底你是在意她,还是不放在心上?到底要不要出手?”

    丽妃又道:“对于这件事,那位沈大人持如何看法?本宫是说,以前沈之厚对此事的看法。”

    小拧子想了下,叹息道:“沈大人劝谏过陛下,还跟陛下闹了些别扭。”

    丽妃皱眉道:“这钟夫人是否跟姓沈的有渊源?”

    小拧子惊愕地道:“娘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沈大人只是劝谏陛下不要接触这样的女人,跟那女人素不相识……这种风闻若被陛下知晓,可能会影响君臣关系……”

    “你怕什么?”

    丽妃打量着小拧子道,“难道君臣关系一团和睦,就是你小拧子想看到的么?哼哼,这女人回来之事,怎么也要让沈之厚知道,不然对不起沈之厚平时装出来的伪善面孔!”

第二三七五章 散播消息

    小拧子并不打算听从丽妃的建议,把这件事告知沈溪,他有自己的打算。

    小拧子开始为自己谋划,明白不能再给君王和沈溪之间制造嫌隙,那是他承担不起的后果。

    丽妃好像也没有要帮他忙的意思,如此一来,小拧子的选择非常简单,那就是尽量回避。

    我不把事情透露出去,就算沈大人知道了,也跟我无关。

    在一次次权力争锋中,小拧子学聪明了,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

    接下来两日,小拧子用心观察皇帝对钟夫人的态度。

    正如之前朱厚照做出的承诺那样,作为皇帝他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钟夫人在豹房内有了属于自己的居所,只是不能离开……这也是朱厚照吸取了过往的经验教训,不得不做出的硬性规定,谨防钟夫人一去不复返。

    丽妃一直没有行动,不过小拧子知道丽妃早晚会出手。

    “说白了,什么花妃和丽妃,都是钟夫人的替代品,现在正主回来了,她们有什么本事在陛下跟前固宠?她们若不出手,意味着自己的宠幸被别人夺走,或许花妃那边还没什么,但丽妃是什么人?她蛇蝎心肠,怎可能坐视不理?”

    小拧子私下里跟张永谈到这件事时,直接把话题挑明。

    他想通过张永的嘴把情况告知沈溪,算是对张永的一种利用,不过张永显然比小拧子更加老奸巨猾。

    张永道:“就算那两位娘娘出手又如何?钟夫人乃是陛下亲自派人找回来的,无比珍视,而钟夫人又没有向陛下屈服,说明一切并非其本意……现在陛下把人囚禁在豹房,处处予以优待,稍微不合意恐怕就会引发雷霆之怒!陛下执拗起来是如何光景,拧公公您又不是不知道,怎不劝说一下丽妃,让她别动手?”

    小拧子冷冷打量张永:“你想让我劝丽妃?那跟蓄意制造矛盾有何区别?”

    张永笑道:“拧公公都不去说,旁人能见到丽妃的面?或者你可以看看丽妃有何反应,及早预防,出了事也有个心理准备!你现在是躲着,但就怕最后沈大人突然杀出来,你想躲都没处躲,到时陛下可能会把这为难的差事放到你身上。”

    小拧子咬牙道:“人是江彬找回来的,姓江的为了讨好陛下,什么事不敢做?他做了错事,却要咱家给他背黑锅?之前已经有一次造成陛下跟沈大人间嫌隙的经历,若这次再出问题,怕是神仙都救不了他!”

    “那你不跟沈大人说,这矛盾怎制造得起来?”张永似有所指。

    小拧子一怔,心想:“我本想用你这张嘴去告知沈大人,你反过头却挑唆我去说?”

    小拧子道:“张公公,你乃司礼监秉笔太监,现在更执领东厂,只有你去找沈大人最合适。现在咱家不跟你商议,就当是命令你前去,你就说去还是不去吧!”

    “你……!”

    张永很是着恼,瞪着小拧子,但最后还是退缩了,无奈地说道,“拧公公,你这脾气也是没谁了,咱家回去仔细思量后再做决定。为了个钟夫人,莫非还要闹得豹房天翻地覆不成?”

    ……

    ……

    张永并不想这趟浑水,他很明白现在朱厚照跟沈溪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若再产生一点矛盾,这责任不是谁能承担的。

    若一般闭目塞听的昏君也就罢了,问题便在于朱厚照非常精明,现在的正德皇帝,可说是利用各种途径探寻豹房内外的情况,消息灵通。

    这跟当初刘瑾掌权时完全不同,那时谢迁服软,朝中主要大臣归附刘瑾,沈溪却外放地方,造成京城权力出现真空。

    现在就算张苑跟刘瑾一样野心勃勃,但还是没法控制大局,甚至皇帝身边任何一人都没能力做到一叶障目,连沈溪都不行。

    “兄长,您找我?”

    一人出现在张永面前,乃是张永的弟弟张容。

    张容年岁不过三十,年轻力壮,因为常年在军中效力,少有在京城露面。

    不过,张永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弟弟接在身边来,在侍卫上直军安排了差事,如此也是为了身边有可以托付重任的人帮忙做事。

    张永看起来是一个能臣,但实际上私心也颇重,本身太监就没有不贪的,任用亲信更是人的本能,无论谁都无法免俗。

    张永道:“我找你来是商议事情……东厂这几日运送一批优质木材北上,你带人去接收,若是事情完成的好,可以获得功绩,回头咱家也能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两句。”

    “多谢兄长。”张容显得很高兴。

    他这个大哥现在不但当上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提督东厂,他虽然才到京城不久,已经从张永身上赚了不少好处。

    张永再道:“这几天豹房内有件事,你可知晓?”

    张容一怔,问道:“兄长说的是什么,小弟不太清楚。”

    张永便把朱厚照跟钟夫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张容问道:“兄长说这些,是何意?”

    “我想让你出去散播消息,传得越广为人知越好。”张永道,“最好是人尽皆知,尤其是沈家那位大人一定要知晓。”

    张容脸上露出迟疑之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兄长,如此张扬……是否会引起豹房注意?查到咱身上……怕是不妥吧?”

    张永冷笑道:“怕什么怕?要查也是东厂去查,现在西厂和内厂已名存实亡,难道你还怕咱家照应不到你?你只管去传播消息,最好把事情说得活灵活现,就跟亲眼见到的一样……不过还是要避讳一些,别让豹房的人查到是你所为,那些闲着无聊最喜欢多嘴多舌的宫中侍卫来传播消息最合适。”

    “明白,明白。”

    张容道,“除了那些侍卫外,城内有许多说书人,只管把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就靠嘴皮子吃饭,一定爱听。”

    张永道:“非议陛下也不可,便说这女子攀龙附凤,主动接近陛下,陛下却保持皇帝的体统,到现在都还没接纳。赶紧把事办妥了,南下去接收木材,咱家会派人接应,务必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

    ……

    ……

    张永派人在京城散播豹房内的“小道消息”,属于大不敬的行为,但大明对于言论管制并不严格,因为朱厚照根本没那闲工夫搞什么文字狱,京城本就有清议的传统,再加上适逢年关,百姓手头的工作基本都停了,这会儿正是传播小道消息的最好时机。

    不过冬天人们足不出户,消息要散播开来,也不会那么容易,需要有一个酝酿及爆发的过程。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张永找人出来散什么消息,沈溪早就知道关于朱厚照跟江彬的劣迹,钟夫人被找回来,沈溪知情,但没有主动阻拦。

    “陛下做事太过荒唐,出发点或者是出于爱慕,但为了一个女人神魂颠倒,百般刁难不说,还派人频频找寻,无论是钱宁还是江彬,又或者奉召行事的地方官员,根本都是一群蝇营狗苟之辈,为了迎合皇帝,什么事做不出来?钟家人落难,只剩下钟夫人,一个弱女子在这世道如何生存?回到京城结束这场孽缘也选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沈溪在反复权衡利弊后,终于做出这个决定,本来他可以避免朱厚照再见到钟夫人。

    现在钟夫人孑然一身,如其所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虽然朱厚照不是直接凶手,但若非朱厚照苦苦追寻,也不会导致之后这几年间,钟家不断迁移居所,苦苦躲避,最终丈夫和儿子相继去世,钟夫人年纪轻轻便当了寡妇。

    “……大人,钟夫人进豹房后受到礼遇。听说陛下答应她将钟家人尸骸运回京城来安葬,她以死相逼保卫贞洁,如今陛下并未对她有所冒犯。”

    当熙儿提到钟夫人时,多少有些唏嘘。

    当初送钟夫人走的时候,熙儿在背后出了不少力,在云柳和熙儿心目中还是很同情这个苦命的女人的。

    沈溪点头道:“现在她到了京城,未来的路只能由她自己做选择,只要她决意求死,谁都阻拦不了,若豹房那位见到她死了,或许就能彻底断掉心思。若她从了,也可改变陛下的性格……”

    熙儿望着沈溪,好奇地问道:“大人是要借助此女达成什么目的吗?”

    沈溪道:“你觉得我是在利用她?或者说,这也算是一种无奈之举吧,一个女人在辽东苦寒之地如何求存?她根本找不到容身之所,还不如回到京城来,至少有陛下庇佑;再者这江彬……嗯。”

    沈溪话只说了一半,显然对江彬这个人非常警惕。

    熙儿道:“那江彬的确有本事,能通过一些端倪查到那女人的下落,更是派人把人给找了回来,殊为不易。”

    沈溪摇头道:“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吧……其实在这件事上我已经做了太多,却好像仍旧改变不了她的命运,现在路还是得由她自己走,若她实在不愿屈从权力,能帮忙我们还是要帮一把。”

    “可是……大人,人已经送进豹房了啊。”熙儿无奈地道。

    沈溪道:“进了豹房也可以帮一把,不过先看看情况再说吧,至少她现在得到陛下礼遇,事情还有转圜余地。”

    ……

    ……

    自打钟夫人进豹房,朱厚照便抓耳挠腮,心痒难耐。

    朱厚照对跟钟夫人共修秦晋之好抱有期待,却又怕得而复失,心情复杂,这严重影响了平时的生活状态,连吃喝玩乐朱厚照都没了心情。

    从早到晚,朱厚照把钟夫人的衣食住宿等问题问过很多遍,生怕怠慢佳人,但无论怎么在乎,他还不敢去探望,生怕引起钟夫人不快。

    江彬总算见识到了朱厚照正人君子的一面,虽然看上去极为古怪,但江彬大概理解为,皇帝对于钟夫人有种奇怪的感情,如同民间夫妻那般,颇有相敬如宾的感觉。

    江彬见朱厚照到了晚上还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唉声叹气,不时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走动一下,不由问道:

    “陛下,若您实在担心钟夫人,为何不去亲眼看看?从昨日她进了豹房,您就再未过去,连旁的事……”

    朱厚照道:“你懂什么,过往的经历对她刺激很深,若朕出现在她面前,那就是唐突佳人,或许她真会在朕面前寻死,朕可不希望亲眼见到她香消玉殒。”

    本来江彬还想提出一些用强的方法,但见朱厚照一脸担忧的神色,只得选择了回避的态度,因为江彬之前也提议过而被朱厚照否决,明白皇帝不可能因此而改变态度。

    江彬道:“陛下,您在这里坐着也不是办法,您……这样让小人非常担心,要不您先进后院去陪陪其他佳人?”

    “没心情。”

    朱厚照回答得直接而干脆,“有她在,其他女人便索然无味,朕一辈子没对谁有过这样动心的感觉,若是她能从朕,朕让她当皇后也成!”

    江彬心中这一惊不老小。

    皇帝居然要立钟夫人当皇后?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江彬心想:“陛下对这女人到底是有多爱慕?那女人的岁数不小了,还曾生过孩子,这样的女人来当皇后,算怎么个说法?难道跟当初宪宗皇帝对待万贵妃那样?”

    关于明宪宗和万贵妃的故事,江彬听了太多,这在民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宪宗之子弘治皇帝就没那脾性,不过这遗传因子好像落到孙子正德皇帝身上来了,至少以江彬之前的观察,朱厚照对于妙龄少女素来欠缺兴趣,无论那少女有多美貌动人,朱厚照都不屑一顾。但若是妇人的话,哪怕姿色寻常,朱厚照依然喜欢得要命。

    若是碰上钟夫人这样本来姿色上佳,才学和谈吐不俗,而且还兼有在民间经营茶楼时养成的应对世俗和男人无礼的风度,加上一些独特的风韵,朱厚照就无法自拔了。

    朱厚照道:“现在张苑和小拧子等人都没办法,钱宁也不在身边,江彬,你有什么办法让她接受朕?”

    江彬非常为难,他虽然有些头脑,但到底是个武人,文化层次不高,在对待女人上他向来都是崇尚最简单的方式,以粗暴的态度对待,从来不讲什么文雅,要说有效还是直接的方式合适,江彬自己对待家里的女人也都采用这种手段。

    让他玩风花雪月,显然不是所长,但现在朱厚照对钟夫人那般尊敬,显然又不是靠用强就能解决问题的。

    江彬道:“应该投其所好吧。”

    想了半天,江彬只能说出这么个道理,其实说了跟没说一样,但对朱厚照而言,却好像受到启发,本来朱厚照是可以想到的事,但因当局者迷,身在局中的朱厚照这会儿已经成了傻子,谁给他提点关于得到钟夫人的建议,他都会觉得非常有道理。

    “对,对。”

    朱厚照点头道,“就靠投其所好,朕之前已经答应收敛她亡夫和家族成员的骸骨,但这样还不够,她喜欢什么?”

    等朱厚照再看江彬时,却是大眼瞪小眼,两人眼里全都是茫然之色。

    这问题,显然不是江彬所能回答,但他到底有一些为人处世的经验,又道:“陛下,女人所好,不过是金银珠宝,还有一些晶晶亮的东西,或许可以送一些过去,一次不行的话就送多次,长年累月下来她也会感觉到陛下的诚意。”

    朱厚照对江彬的回答多少有些不满意,道:“你以为所有女人都爱慕虚荣?若是如此的话,当初她也不会逃走了,朕甚至不知道她当初怎么顺利逃掉的……给她那些珍贵的东西,也换不来她的真心,她现在好像已心如死灰,除非能给她一些激发生存希望的东西。”

    江彬道:“还是陛下英明,小人远远不如。”

    朱厚照差点就要伸脚去踹江彬,因为江彬说的话在他听来毫无建设性。

    朱厚照骂道:“你这算是说风凉话么?朕用得着你来告诉朕英明?朕只是跟你说明情况,告诉你这女人的性格如何,你要想办法给朕解决问题……你们怎么一个个都笨得跟猪一样,什么事都需要朕亲力亲为?”

    江彬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心想:“本以为把这女人找回来,那就是结结实实的大功劳,现在看起来,这功劳指不定是谁的,甚至有可能成为罪过……因为若是我没找回来,这女人就没寻死觅活的机会……若她真死了,我可能要被陛下降罪!”

    朱厚照问了半天,结果得到的全部是废话,随即又开始来回踱步,一切回到原点,继续在那儿纠结。

    江彬在旁站着,心里琢磨怎么讨好皇帝,其实他明白,谁能让钟夫人回心转意,接纳朱厚照,这功劳就是谁的,这功劳可能会非常大,皇帝对这女人的重视已经表现无遗。

    江彬道:“陛下,要让这位夫人接纳陛下您,最好……是找人去劝,陛下您亲自去自是不可,让太监去也不合适,倒不如让女子去,跟她说明情况,若她接纳陛下的话,陛下可以给她荣华富贵!”

    “不是荣华富贵,她想当贵妃,或者想当皇后都行。”

    朱厚照坚定地说道,随后仔细想了想,再次点头,“你这建议倒是不错,朕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不如找个女人去劝说!可派谁去好呢?”

    朱厚照又陷入沉思中。

    ……

    ……

    朱厚照最终还是找到合适的人选,正是他信任有加的丽妃,在朱厚照看来是身边最有远见卓识的女人,他觉得丽妃完全可以胜任这个挑战。

    在派丽妃去之前,朱厚照还做出许诺:“……爱妃不是说想入宫么?朕答应你,只要你促成此事,朕就带你入宫,封你为贵妃。”

    丽妃心里很不爽,因为朱厚照提出要封钟夫人为皇后,那她的贵妃许诺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自己身为皇帝身边得宠的女人,却要帮皇帝得到另外一个女人,就算她对朱厚照的确没什么感情,但心里还是很不甘。

    丽妃是个阴损的女人,可不会做出什么牺牲,不过她也不会当面拒绝朱厚照,这次也算是她表现自身能力的一个绝佳的机会。

    当然,丽妃也没对朱厚照做什么肯定成功的表述,只是应允下差事,而后往豹房侧院钟夫人所住的小院去了。

    到了地方,丽妃才发现钟夫人住的院子内外全都是侍卫、宫女和太监,似乎生怕钟夫人出什么意外,朱厚照加强了看护力度。

    丽妃心想:“这小皇帝倒是挺痴情的,几年前的女人还这么念念不忘,也是那钱宁没本事,本来手里有这一张好牌,若是他能利用好,就没我什么事了……这女人当初的出走倒是变相成全了我。”

    “娘娘。”

    早一步过来的小拧子已在院门前等候,此前已由小拧子先跟看管的人打过招呼,告知丽妃代表皇帝前来劝说。

    丽妃只是点了点头,而后在小拧子的引领下跨进院门,进入房间。

    刚进门,便嗅到一股浓郁的茶香,丽妃扬了扬下巴,随后看向小拧子,问询之意明显。

    小拧子小声解释:“陛下怕贵人在房间里待得发闷,便找人送来煮茶的器具,不过暂时没人煮茶,只是屋子充满茶叶香气。”

    丽妃冷笑一声,心想:“小皇帝真是花样百出,这女人分明不接纳他,他这投其所好送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丽妃还没往前走,就见一名宫女捧着茶托出来,上面茶杯里的茶水基本没动过,豹房所用茶叶都是贡品,茶香四溢,连丽妃看了都有些羡慕。

    小拧子道:“贵人喝了没有?”

    小宫女回道:“未有。”

    “没用的东西,赶紧退下,丽妃娘娘来了,都让开,你们不需要在里面伺候了。”小拧子吩咐道。

    里面的人开始往外退,外间安静下来后,丽妃走到纱帐前,往里面看了一下,只见一名女子端坐在里间靠窗的桌子前,侧对着她,好像一尊佛像般一动不动。

    小拧子指了指,低声道:“娘娘,就是那位贵人。到这里后,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吃喝。”

    丽妃点头道:“小拧子,你也不需在这里伺候,一切都交给本宫吧。”

    “娘娘,那小人告退了,这里就拜托您了。”

    小拧子巴不得早点退下,他可没有劝说钟夫人的打算,面对一个主动寻死的人,说再多都跟对牛弹琴没区别。

    小拧子最初也试想过可以把这大功揽过来,反复斟酌后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发现这女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

第二三七六章 颠覆

    房间里只剩下丽妃和钟夫人二人。

    尽管听到脚步声,此后又听闻小拧子与丽妃的应答,钟夫人仍旧没有侧目看上一眼,此时的她哀莫大于心死,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丽妃走过去,四下转了转,道:“这里环境倒是不错,若是可以在这里安安静静过一辈子,没什么人打扰的话,算得上是所有女人的期望吧。”

    这话仍旧没引到钟夫人的注意,就好像根本没听到有人说话一样,但即便如此也没让丽妃生出情绪上的变化。

    对于丽妃来说,应付女人她还是有一些心得的,反倒在对付男人上她显得耐心不足,尤其是在跟沈溪斗智斗勇遭遇连续失败后。

    丽妃走到梳妆台前,看了看上面摆放的东西,随手拿起几件金银首饰看了看,道:“挺不错的,都是宫中技艺精湛的手工匠人打造,市面上可不常见。”

    钟夫人像还是没听到,目光呆滞,神色木然,要不是身体轻微颤动,几乎跟死人差不多。

    丽妃笑了笑,道:“也不知你是姐姐还是妹妹,真是好福气啊,能把陛下迷得神魂颠倒,自古以来有这本事的有几人?怕是只有那些名流千古如貂蝉、西施、杨贵妃、赵飞燕等女人,才有这般造诣。”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里,你该知道有什么结果,要么死,要么屈从,这么浑浑噩噩过日子,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还是没有任何回应,但丽妃并不在意,因为她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劝说钟夫人回头,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更希望钟夫人自我了断,但不能死在她眼前,最好是在她走后,钟夫人便在一个合适的时间段选择自杀,这样她就不用担心回头这个女人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丽妃道:“按照规矩,我只能将陛下说过的话,转告给你听……陛下说了,若你接受他,会接你进宫,让你成为贵妃,甚至当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将来你的孩子或许会成为大明的太子,你也就是大明国母。”

    钟夫人不为所动,甚至闭上眼,这种话她根本不会采信,哪怕是真的,对心如止水的她也没什么影响。

    “当然,有些话或许陛下没说,但也要告诉你,比如说如果你迟迟不肯就范的话,那陛下可能会杀掉你的娘家人,有多少算多少,先将他们下到天牢,好好折磨,目的仅仅是劝你回头。”

    “到时候,估摸以你的性格,要么选择去死,要么就是忍气吞声答应下来,就此成为行尸走肉……为了娘家人,你完全可以不把自己当人看,屈辱地过完余生。”

    丽妃说得很透彻,好像她曾经历过这种痛苦一样。

    钟夫人即便没用心倾听,但眉头还是不由稍微皱了下,显然她还很在意自己家族和夫家剩下人的安危,心地善良的她不想害人。

    丽妃道:“你现在一定会想,自己死了比活着更好?但你是否想过要寻仇呢?仇恨虽然是皇上给你的,但未必是皇上一人所为,比如说钱宁,又比如说江彬,还有那些将你们全家逼上绝路之人,那些地方官,让他们生不如死……有时候只是想想也觉得很兴奋呢!”

    这会儿丽妃已懒得去看钟夫人,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她自己曾经经历过的故事。

    丽妃转过身,仰头看着屋顶:“曾经,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大家闺秀,无论我的娘家,还是夫族,都是名门望族,我的公丈,就是我丈夫的父亲,乃朝中大员,治理一方也算有所建树,我衣食无忧,有自己的孩子,过着安定富足的生活,但有一天,一个恶魔的出现打断了我平静的人生。”

    钟夫人依然不为所动,但她耳朵却已不知不觉支棱起来,显然是在用心倾听,她想知道这女人是否跟自己同病相怜,因为丽妃说的很多事,都能引发她的共鸣。

    丽妃道:“那个男人可以说是天下间被世人称颂最多的年轻俊杰,那么优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很希望得到他的欣赏……你说我下贱也好,或者说我太过无知也罢,总归我不想过平静的生活,我希望有所改变,而他却是能带给我改变之人。”

    “那是你咎由自取。”钟夫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平和,评价却一针见血,已然忍不住跟丽妃争论起来。

    因为钟夫人本来也不是个喜欢服软的女人,长久当家,甚至整个钟家的生意都是靠她来打理,她也算是女强人,而正是因为她这种性格,才更得朱厚照欣赏。

    丽妃冷笑道:“或许吧,我说过,我不介意你对我的贬损评价,我本来就是咎由自取,我从未否认过,但我没想到,我会害了我的夫族,他们受我连累,那个被世人称为天下间最有本事的人,赶尽杀绝,使得夫家阖家遭难,最后还是靠我自己,才拯救了整个家族,但我……却已无颜再出现,就好像世间从来都没有我这么个人。”

    钟夫人这次不再答话,闭上眼睛,没有跟丽妃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

    丽妃道:“我没脸说自己是可怜人,但我却并不打算就此当一个庸碌之辈,我的仇人给过我忏悔的机会,让我回去当一个普通妇人,继续陪着丈夫和孩子过下半生,但我没有这样选择,他们当我死了最好,我可以用第二个身份活着,完成自己复仇的使命。”

    钟夫人摇摇头:“你是在为仇恨而活,我跟你不同,我宁愿死。”

    丽妃道:“你觉得我是来劝说你回头的吗?不不不,大错特错!你的出现,让我感受到了危险,因为我用自己的色相,还有权谋手段,接近陛下,让他为我撑腰,同时过上富足的生活,甚至实现我的野心和抱负,但你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我从来就是一个替代品,是你的影子,当时正是因为陛下得不到你,才会看上性格跟你相仿的我。”

    钟夫人非常好奇,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回头看向丽妃。

    这算是“情敌”间第一次见面,钟夫人并没有屈服的打算,但她想见识一下眼前的女人究竟什么地方跟她相像。

    丽妃也在看钟夫人。

    等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均从对方的目光中找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显然二人并不认识,她们就好像每次对着镜子看自己,对方的身上的确有一些自己的影子。

    丽妃惊讶地摇了摇头:“真没想到,你会跟我如此相似,你现在明白为何我会得到陛下垂青了吧?”

    钟夫人站起身,走到丽妃面前站定,二人身高相仿,气质也像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丽妃抬头挺胸,想跟钟夫人好好比一比,在她看来,天下间所有的女人都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气度,但等她跟钟夫人站在一起后,才发现自己竟然有所逊色。

    钟夫人道:“看起来你确实很不错,能得到皇帝的宠幸,也算福缘深厚,你应该珍惜这种福分,结束你的那些痴心妄想,更不能用你的想法来左右我。”

    丽妃冷笑不已:“我只是想告诉我,我恨你,我想让你死,最好是下地狱,这样就不会有人跟我竞争,但我不会杀你,因为我没那资格,毕竟是陛下看上你,让你有机会拿到别的女人一辈子都求不到的凤冠,但终归有一天那个多情的皇帝会厌倦你,因为你始终是个女人,红颜易老,没有任何男人会对一个女人永远痴情,哪怕她曾拥有绝代风华,也不可能。”

    钟夫人没有再回避,二人仍旧对视。

    这是两个女人间的角力,似乎都想要将对方比下去,但其实这只是丽妃的一厢情愿,因为钟夫人根本没有与谁比较的意思,只是站在那儿,而只是丽妃则一直拼命想证明自己比眼前的女人更好。

    丽妃道:“你知道那个改变我的男人是谁吗?”

    钟夫人摇头道:“你的故事,我不想听,虽然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在最起码的礼义廉耻上,你我不同,我宁可过一个小女人的生活,而你却不一样,喜欢追求虚无缥缈的权力,那不该是女人想拥有的东西。”

    “呵呵。”

    丽妃笑道,“你说得轻巧,当你拥有大权,可以将生杀予夺掌握在手上,你会不动心?大好河山,甚至可以为你的喜怒哀乐而变色,你希望怎样便怎样,皇帝给了你权力,你也未必一辈子要为这一个男人效忠,你是你,你心中只会有无比的豪情壮志,作何要为了曾经的过往而断掉那一份野心?”

    说到最后,丽妃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钟夫人看到后一阵发怵。

    “疯女人。”

    钟夫人转过身,不想再看她。

    丽妃道:“我之所以眼巴巴跑来跟你说这些,不过是因为陛下命令我来劝你,但我并不想劝,因为你是我的敌人,而我只是你的影子,只有把本体除掉,我这个影子才不用以傀儡的身份而存活……我前来只是想让皇帝知道,我曾为了他的心愿做过努力,以后你的生死跟我无关。”

    “那你走吧。”钟夫人道。

    丽妃笑了笑:“那个改变我的男人,是沈之厚,这个名字你应该听说过吧?”

    钟夫人身体略微颤抖一下,别人不知道,但她却很清楚,当年正是沈溪将她和家人送走。

    丽妃从钟夫人的反应,立即意识到什么,大声道:“你以为沈之厚是个圣人吗?他不是,他是这天下间最有野心之人,任何女人在他手上不过是工具,你跟我一样。”

    “我不认识他。”钟夫人道。

    丽妃冷笑道:“除了他,当年还有谁有本事将你送走?你跟他根本是认识的,甚至你还将他当作是可以拯救你的人,但当初就是他害了我,让我背负如今的苦难!”

    当丽妃提到沈溪的名字,钟夫人脸上带着几分气恼。

    要是丽妃说的别的事,她或许有几分相信,觉得这女人因为太过自负加上做了很多错事,属于咎由自取,但丽妃说这件事跟沈溪有关,钟夫人就嗤之以鼻了,因为她心中仅存的有人可以救自己出去的似乎只有沈溪,这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不允许丽妃将她仅有的生路给堵上。

    丽妃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怎么,被我说中心事,不相信?或许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沈之厚完美无缺,但只有我才知道,他就是个普通人,甚至是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当初因为我得罪他,他便当众杖打,甚至强行侮辱我,而朝廷没有审查他的罪行,反而将我的夫家落罪!”

    丽妃所说,正是当初南宁知府高集的案子,这个案子可说轰动一时,但最后朝廷审查后才发现是高家人无中生有。

    钟夫人也知道一些民间传说,素来关于沈溪的话题,在民间都会引发高度关注,她自然也不会例外。

    钟夫人惊讶地问道:“你……是当初诬陷沈大人的高宁氏?”

    丽妃道:“请你注意自己的用词,什么诬陷,我从来就没有诬陷他,是他玷污了我,这点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有说谎我不得好死!”

    听到这话,钟夫人皱眉,她望着丽妃笃定的神色,显然不像是虚言,而且连毒誓都发了,在这时代没有哪个女人会为了这个发毒誓。

    “你也不想想,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有必要骗你吗?”

    丽妃继续说道,“我另外一层身份,只有你跟沈之厚才知道。我现在是陛下身边得宠的女人,在这里我享尽荣华富贵,这一切都是拜沈之厚所赐,他毁掉了我的人生,我的家族因为他而蒙羞,别人都以为我死了,对着我的灵牌指指点点,以为我是个贱女人,但到底是谁害了我?”

    钟夫人摇头:“沈大人不会是这种人,你简直是信口开河。”

    丽妃笑了笑道:“所以说,这世上人都有层伪善的面具,往往最能骗人……还是那句话,我曾跟你一样,死都不怕,有什么必要隐瞒你?而且现在就算我在这说了,也没人会为我证明,沈之厚的确玷污过我,这点连他自己都无法否认!”

    此时丽妃说话非常笃定,因为她说的也算是一个“事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沈溪的确害了她,甚至对她“始乱终弃”,但这一切的根源都在她自己身上。

    不错,沈溪的确“玷污”过她,只是在关键的时间点这个问题上,丽妃故意混淆,让钟夫人以为沈溪从最初便害了她。

    钟夫人继续摇头,还是难以置信,但似乎眼前这个女人根本没必要编造谎话来欺骗她,这让她很纠结。

    丽妃道:“以前的身份,已离我远去,我已不再是那个苦命的女人,或许我还应该感谢沈之厚,是他让我得到了现在的机会,让我可以染指权力,你说我是咎由自取,我并不否认,若当初不是心中的执念,也不会出现现在的结果!”

    当丽妃看着床榻,似乎真情流露地说出这番话时,钟夫人的世界观颠覆了。

    丽妃叹息道:“或许在你心目中,那是个帮助你,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的好人,你从他身上看到了希望,但你是否有想过,如果他真心帮你的话,何至于要将你送去辽东,让你和家人在苦寒之地生存?你可有想过,你的家族之人并非死于陛下派去人的追捕,而是死于沈之厚的谋害?除了沈之厚外,谁能对你的藏身之地了如指掌?”

    钟夫人的脸色很难看,丽妃说的话对她内心带来的震撼太大,以前她从来没想过沈溪会是幕后黑手这个可能。

    但在经丽妃分析后,虽然她内心仍旧不信,但那信任无形中却打了折扣,正如丽妃所说,沈溪才是掌控她命运的人,而非皇帝。

    丽妃道:“我到了京城后,我才逐渐意识到,其实我就是沈之厚安排的棋子,他将我毁了,再通过另外的方式送进豹房,成为少年皇帝的玩物,看起来我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荣华富贵,还有权力,但其实我不过是个傀儡……而你跟我的情况一样,也被他利用了,只是我明白过来,而你懵然未知罢了!”

    “够了!”

    钟夫人几乎是嘶吼道,“你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你说的话,谁会相信?”

    丽妃冷笑道:“尽管骂吧,你在这里没几天好日子过了,陛下现在还会有耐性,但他何曾有那么好的脾气?要么你自我了断,否则坚持的结果,就是陛下会采用一些非常规手段,逼迫你屈服,就算你想自我了断也没那么容易,而你的娘家人也会因此蒙难……既然沈之厚利用了你,若是你死了,沈之厚也会报复你的身边人,甚至让你丈夫和孩子被开棺戮尸,哈哈,你以为自己死了之后就能魂归黄土?哈哈哈哈……”

    丽妃很得意,因为她找到钟夫人的致命弱点,以她的性格,会拼命攻击这个弱点,让这女人生不如死。

    看到一个可能会跟自己竞争的女人痛苦,她就很开心,就像一个得胜者在那儿耀武扬威。

    “疯女人,你是个疯女人。”钟夫人道。

    丽妃道:“你没资格骂我,因为我只是你的前车之鉴,我所受的苦要远比你多,你现在孑然一身,不必去背负心理上的负担,而我呢?我的丈夫还有我的孩子,现在都还在世,我们是忍受生离,你的死别又算得了什么?看着我的仇人,我却要笑脸迎合,望着曾经害我的恶魔,我却没有任何办法,而你呢,却还在衷心地感激那个恶魔,你才是这世上最可悲的人。”

    “你走!”

    钟夫人已不想听丽妃说下去。

    丽妃颠覆了她的三观,她不想听那些挑唆之言。

    丽妃笑道:“想让我留,我还不愿意留呢,看到你受苦我很高兴,你要想死我会帮你,也劝你趁早下定决心,若是再过几天你还没死,到时候你连求死的资格都没了!”

    ……

    ……

    丽妃从钟夫人的住处出来,突然感觉身心舒畅。

    仿佛跟钟夫人说那些,可以让她把内心的郁闷发泄出来,那是她从来不跟人说的往事,而她将这种痛苦转移到了钟夫人身上,她很高兴有人能背负比自己更痛苦的负担。

    “娘娘?”

    小拧子走过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丽妃。

    丽妃在里面停留的时间,比小拧子想象中更长一些,只是小拧子不太明白丽妃需要在里面做什么,照理说那位钟夫人应该不会理会任何人才对。

    丽妃道:“陛下让本宫跟她说的话,本宫已经提过,至于她是否能就此想开,本宫尚且不得而知。”

    小拧子叹道:“这女人油盐不进,其实根本没必要对她说那么多,陛下实在是为难娘娘您了。”

    “呵呵。”

    丽妃笑了笑,语气变得平和起来,“小拧子,跟本宫一道去后院吧,路上本宫还有事问你。”

    “娘娘请。”

    小拧子在前引路,走到半途,丽妃问道:“你为何不把这女人到豹房的事,告知沈之厚?你是怕沈之厚知道后,不得已来见陛下,到时候君臣间产生矛盾,你这个当奴才的不好交待?”

    “这个……”

    小拧子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虽然丽妃已戳中他内心所想,但他宁可在这会儿装糊涂。

    丽妃道:“其实你所做选择也算正确,换作本宫,也不会跟沈之厚提及,因为当初正是沈之厚将她送出京城,听说当时沈之厚还因她的事,跟陛下产生嫌隙,这也为之后沈之厚跟陛下的矛盾,埋下了伏笔。”

    小拧子苦笑道:“娘娘,您说的话,小人不是很明白,这怎么还跟沈大人扯上了关系?”

    “是她跟本宫说的,这件事你可别对外人说。”丽妃突然说道。

    小拧子眼睛圆睁,惊愕地道:“娘娘,您说的……不回是在糊弄小人吧?小人可不相信有这回事……这……这怎么可能?沈大人跟这个钟夫人根本就不认识,怎会帮她离开京城?”

    丽妃道:“那你的意思是说,本宫是在诬陷沈之厚?”

    “没有,小人不是这意思,小人只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蹊跷。”小拧子道。

    丽妃叹道:“其实没什么难以理解的,沈之厚一向以忠臣自居,当时陛下要违背伦理,将一个有夫之妇带到皇宫册封为妃,且这女子出身商户,根本没有大家闺秀的温婉贤惠,若他有能力将这女人送走,他会不动手?”

    小拧子想了下,没有回话,在他看来丽妃的分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丽妃又道:“只是沈之厚不会想到那个江彬会这么神通广大吧……江彬到了陛下身边,居然有本事把这女人找回来……沈之厚应该是最郁闷的,若钟夫人把此事抖露出去的话,沈之厚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这……”

    小拧子迟疑起来,似乎不太相信丽妃说的话。

    丽妃笑了笑道:“本宫只是这么一说,你千万别泄露出去,此事到此为止。本宫完成差事,也该去跟陛下复命,早些回去休息了。”

第二三七七章 还她自由

    丽妃将钟夫人好好“治”了一番,不是靠身体的接触,而全靠精神意志的打击。

    在这点上,丽妃自问没人可超过她,她也不怕自己的身份泄露,本来钟夫人就不是朱厚照的女人,哪怕屈服甚至将她的身份泄露出来,她都觉得没问题。

    因为朱厚照根本就没有道德癖。

    对于朱厚照来说,丽妃的过往根本就不成问题,而且丽妃也相信钟夫人不敢说出来,就在于这件事涉及到沈溪。

    丽妃说自己被沈溪所“害”,她也成功让钟夫人相信这点。钟夫人出卖丽妃的结果就是出卖沈溪,属于自寻死路。

    而小拧子则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虽然他不知丽妃跟钟夫人说了什么,但有一点却很清楚,那就是丽妃的“阴谋”又一次得逞了。

    “陛下真不该让丽妃来说客,别最后把人给逼死了……丽妃是最不愿意钟夫人存活于世的人。”

    小拧子对于人情世故非常明白,他很清楚丽妃多想让竞争对手去死。

    现在正是丽妃跟花妃角力时,突然出现个更具有威胁力的钟夫人,估计连花妃那边也会有所动作。

    “但这件事还没法跟沈大人说,豹房内的事都需要保密,也不知张永那老东西是否把这件事给透露出去,实在不行的话干脆让他把消息压着,不过估摸这老家伙一定有所防备,不会直接去找沈大人……我不想担责,难道他就愿意不成?”

    他却不知,这会儿张永已派人去传播消息,使得民间隐约知道些豹房内的情况,让正德皇帝的面子进一步受损。

    ……

    ……

    朱厚照本来满怀希望,可等他见过丽妃,且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后,脸上又满是失望。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朱厚照道:“爱妃,你没跟她说,只要她愿意,朕可以让她当皇后?”

    丽妃心里很无奈,表面上却要表现得跟皇帝感同身受,道:“陛下,这些臣妾都说过了,但没有任何作用……她完全不答话,好像个哑巴一样,不吃不喝,一心寻死,怕是只有陛下您才能说服她。”

    朱厚照叹息道:“朕若有办法,也不会求助爱妃你了。”

    丽妃道:“或许有一人有办法。”

    “谁?”

    朱厚照脸上涌现希望之色,好似看到某种期冀……现在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怎么让钟夫人接纳自己上,整个人显得非常情绪化。

    丽妃想了下,道:“就怕陛下不敢将此事告知……妾身说的那位能人便是沈大人。”

    朱厚照皱眉道:“爱妃,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朕跟钟夫人的事,为何要牵扯到沈先生身上?难道你不知道他以前因为钟夫人,跟朕闹过一些不愉快?朕觉得你太没分寸了。”

    本来朱厚照对丽妃还很信任,但听到这个提议后非常失望。

    丽妃却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她既然敢在皇帝面前提及沈溪,自然有充足的理由。

    丽妃道:“陛下您也知道,沈大人本事通天,或许会有点子。其实,并不需要请他来见钟夫人,只需为陛下出谋划策即可。至于陛下的担心,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是陛下能拿出一些条件来跟沈大人交换的话,那沈大人……”

    “你说什么?”

    朱厚照仍旧很气恼,厉目望着丽妃。

    丽妃赶紧行礼:“妾身也不过是为陛下着想,旁人都没办法解决的事,唯独沈大人可以轻松应对,他不是一直希望陛下回宫吗?臣妾其实也希望陛下能早些回宫主持朝事,若是可以跟沈大人谈谈……”

    朱厚照脸色不太好看,但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这会儿朱厚照根本顾不上别的,这是个既爱江山又爱美人的皇帝,为了个钟夫人,除了皇位外,朱厚照什么都肯牺牲,至于拿出一些条件去换取沈溪的主意,或者干脆由沈溪来帮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

    朱厚照道:“若是被沈先生知道,一定会将朕当作昏君,以前为这些事情他就劝谏过朕,还跟朕起过冲突。”

    丽妃道:“陛下,真的是今时不同往日啊……以前钟夫人是有夫之妇,那时陛下要迎她进豹房或者皇宫,都会引起朝野非议,但现在她已是孀妇,陛下若是能善待她夫家身后事,沈大人有何理由回绝陛下?这世上还有不允许孀妇改嫁的道理?”

    “倒也是这么回事。”

    朱厚照认真想了下,觉得丽妃所言很有道理。

    丽妃也不是多么能言善辩,她是把握皇帝的一个心理,这会儿朱厚照为了钟夫人已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所以但凡丽妃说出能挽回钟夫人求死之心,甚至让其回心转意的机会,皇帝都不惜一切代价换取。

    本来朱厚照在沈溪面前就谈不上什么颜面,若是可以就此得到钟夫人的芳心,让他在沈溪面前跪地求饶都行。

    这就是个情种,让丽妃觉得很无语。

    朱厚照道:“不过还是不妥,若是朕将这件事告知沈先生,就等于告诉天下人,万一外面的人都反对……”

    丽妃道:“陛下,沈大人应该不敢将您的事到处乱说吧,再者现在他在朝中也受到很多非议,难道他不想得到陛下的支持?在这件事上,陛下又没犯什么过错,只要沈大人肯帮忙,陛下就可以抱得美人归……陛下难道不想吗?”

    “想是想,就是……朕拉不下脸面去求情,若是沈先生拒绝的话,朕不但要折面子,人依然得不到……”

    朱厚照很是踌躇,一边觉得沈溪几乎是无所不能,一边又觉得自己的面子也很重要,一时间不知所措。

    丽妃适时选择后退一步,道:“这不过是臣妾的一点浅见,若是唐突陛下,还请陛下见谅。臣妾未能完成陛下交托的差事,请陛下恕罪。”

    “跟你没关系。”

    朱厚照一挥手道,“这件事朕先考虑一下,回头再说。”

    丽妃再道:“陛下,您可要抓紧了,钟夫人不吃不喝,怕坚持不了几天,臣妾真怕她……香消玉殒,唉!”

    ……

    ……

    朱厚照已到病急乱投医的地步,在他发现没法挽回钟夫人的芳心后,便开始细细考虑丽妃的建议,居然觉得丽妃所说很有道理,决定不惜折损自己的面子,去换得沈溪的支持。

    “小拧子,你连夜去一趟沈家,把这件事告诉沈先生,让他出面帮朕一把。”朱厚照道。

    小拧子显得很紧张:“陛下,这件事……沈大人怕是会再来劝谏陛下……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朱厚照恼火地道:“不然怎样?朕现在已是毫无办法,她一介弱质女流,不吃不喝能坚持几天?若是沈先生肯帮忙,并且能让钟夫人回心转意,他说什么朕都答应,甚至朕可以就此回宫,过清心寡欲的生活……朕只需要一个钟夫人便足够。”

    小拧子看着三分钟热度的皇帝,心里非常苦恼。

    他很清楚朱厚照只是说说罢了,以其荒唐程度,怎么可能只接纳一个女人?

    现在的正德皇帝,就像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热血少年,行事已失去理智,而他这个旁观者却看得很清楚,但恪于身份问题又没法相劝。

    朱厚照道:“记得这件事只跟沈先生一人说,不要让他泄露出去……跟他说清楚后,让他无论是否愿意出手帮忙,都不能劝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钟夫人不吃不喝,坚持不了几天,他怎么都得帮这个忙!”

    “另外,钟夫人悲惨的过往,都是朕害的,朕要负责到底,朕现在只有一个心愿,请他无论如何都要帮朕达成,以后任何事情朕都可以由着他……难道朕最后的请求他都不肯答应吗?”

    小拧子跪下来哭泣道:“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将陛下的心思告知沈大人。”

    朱厚照好像失了魂一样,脸上满是落寞:“朕真的尽力了,其实钟夫人的遭遇,并不是朕所想,都是钱宁、江彬等人作恶,朕要好好教训他们……还有辽东地方官员,那些狗东西……”

    小拧子连忙道:“陛下,那位夫人一定会理解您的。”

    “若能理解就好,可惜啊,朕做了什么她都不会认同,还以为朕是奸邪之徒,难道朕在她走后,这几年的颓丧还不足以让她看到朕的痴情吗?”朱厚照一脸憋屈的神色。

    小拧子本来还很同情,但在朱厚照说出这番话后,浑身顿时起鸡皮疙瘩。

    你还几年颓丧?

    谁给你的厚脸皮,居然敢这么说?

    大明最不靠谱的就是你这个皇帝,你为了思念一个女人,就搞那么多女人,这就是你失去她后因懊悔而做出的事情?

    当然作为皇室家奴小拧子不敢非议,赶紧磕了头,起身准备告退。

    没等他出门口,朱厚照又道:“对了,跟沈先生说,朕知道错了,这件事了后,朕一定会改,让他别怪责朕,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江山,若他不肯帮朕,朕能理解,千万别勉强。”

    “是。”

    小拧子再未多停留,退出门口后,转身而去。

    小拧子走出几步,忽然听到朱厚照在那儿自怨自艾:“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样的美人,也算是可以乱国的,难道每个旷世明君背后,都有这样一个让皇帝难以自拔的女人?比如杨贵妃,又比如赵飞燕……朕也逃不出这历史宿命吗!”

    ……

    ……

    小拧子带着朱厚照的殷殷嘱托,大半夜去沈家求见沈溪。

    因为这两天沈溪正忙着准备小年后的吏部考核,以至于忙到很晚,刚刚睡下就被小拧子的到来给吵醒,只能到书房会见,毕竟小拧子背负着皇帝的嘱咐而来。

    小拧子好像诉苦一般,将这两天豹房内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知沈溪,最后哭诉道:“沈大人,小人不是不知分寸,也知道您可能会拿这件事去向陛下进言,但您一定要体谅啊,陛下对别的女人从来不会如此……您要恨就恨江彬,人是他抓回来的。呜呜……”

    说到最后,小拧子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也是小拧子真心觉得委屈,这件事本来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朱厚照却处处为难,他也感念朱厚照的痴情,再加上一点表演成分,便在沈溪跟前当了一回演技派。

    沈溪道:“既然你知道本官的态度,那你该明白,本官不可能出手相助……陛下强抢民女,本官还要帮忙劝说,如此荒唐之事,居然出自陛下的请求?是谁向陛下建议的,是你拧公公吗?”

    小拧子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小人哪里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陛下在召见小人说及前,丽妃娘娘先去见过钟夫人,跟钟夫人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丽妃还去请见陛下复命。”

    沈溪点头:“那就是丽妃跟陛下出的主意……这女人分明是想祸国殃民!”

    小拧子暗暗咋舌,心想:“丽妃这下危险了,居然敢挑拨陛下跟沈大人的关系,她是不想活了?”

    小拧子道:“那沈大人,您可一定要帮衬一把,钟夫人不吃不喝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她求死之心非常明确,若陛下对她强来,她会自我了断……”

    沈溪冷笑道:“所以还是强人所难,是吗?你回去跟陛下说,这件事作为臣子无能为力,如此荒唐之事本就不该由他的嘴里提出!”

    说着,沈溪便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小拧子却死死地把着门:“沈大人,陛下说了,只要您给个切实可行的办法,让钟夫人回心转意,陛下就带着钟夫人回宫,连豹房都可以裁撤,以后每天朝议都可以参加,陛下会争取做一个圣明圣主。”

    小拧子说完这些,堵着门口,不让沈溪离开。

    沈溪站在书房中,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非常难看,本来就被人打扰休息,现在又被皇帝提出如此不合理的要求,自然火大。

    略微思索,沈溪道:“陛下勤政爱民,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若因一个女人做出改变……拧公公,你相信这些话?”

    小拧子道:“沈大人,您这话恐怕有些不合适吧?不管怎么样,都不能质疑陛下之言……”

    “但本官就是不信!”

    沈溪冷笑道,“本官已一次次被陛下糊弄,况且……本官也的确没法帮到陛下,一个一心求死的女人,如何劝说?威逼利诱?还是拿她剩下的家人威胁?对一个哀莫大于心死之人,这样做有何意义?”

    小拧子眨眨眼,自己也懊恼和沮丧起来,如同沈溪所说,好像现在已经没办法挽回事情。

    小拧子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钟夫人去死,让陛下难过一辈子?陛下对钟夫人,那真是没得话说,旁人没有谁能让陛下如此,陛下还说要赐给钟夫人皇后的名位。”

    沈溪冷声道:“如此还让本官参与到其中?简直是荒唐!”

    小拧子抬头看着沈溪:“沈大人,小人知道您为何说荒唐,从表面看来,这件事的确有些荒唐,但也是陛下一颗真心,诚心实意想求得钟夫人宽宥,您就不能帮一把?”

    沈溪道:“要求得别人原谅,还将人囚禁起来?这到底是逼人屈服,还是求人?作为皇帝,难道这基本的道理他不懂?”

    小拧子听了这话,咋舌不已,心想:“也就沈大人敢这么评价陛下,旁人如此那就死定了!”

    小拧子道:“但实在没办法,若不囚禁起来,她一心求死……”

    沈溪有些恼火,转过身,昂首看着屋顶,道:“若让她回到故居,面对早年经营的茶楼,周围没有一个看守的人,她会求死?若真想死的话,她半路上就死了,这说明她还是有求生的**……陛下不是说要以真心换真心么,那就该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便可!”

    小拧子眼前一亮:“这……真的可以么?”

    沈溪道:“本官也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堂堂皇帝,九五之尊,为个民间女子神魂颠倒,甚至任用奸邪之徒数度追捕,逼得别人家破人亡,都这样了居然还想靠囚禁的方式求得原谅,其实就是逼人就范……这样的作为,也好意思跟臣子求策?”

    小拧子惊喜地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沈大人您真是太高明了,小人怎就没想到?只要让钟夫人回到她以前经营的茶楼,让她继续在那边煮茶,自由出入,那她不就不用死了吗?这个好,这个好……但若她跑了该当如何?”

    沈溪回过头打量小拧子,脸上满是鄙夷。

    小拧子突然明白过来,自言自语:“明着不盯,但可以暗中派人看着,让她娘家人都过来开解她,她要拖家带口离开,那样会非常困难!”

    沈溪道:“她已没面目见人,你们还让她去见娘家人,这不是推她去死么?”

    小拧子几乎是喜极而泣:“这个就不劳沈大人您担心了,小人这就将您的高招告知陛下,陛下一定会感念您的恩德……小人就说这是沈大人跟陛下交换的结果,陛下以后一定会回朝当个圣明君主,小人就不打扰您休息了,告退!”

    ……

    ……

    看起来沈溪没提什么建设性意见,全部是靠小拧子自行理解。

    但沈溪想要表达的意思非常明显,小拧子知道这是沈溪无奈之下对皇帝提出的建议,出发点很好,既然你已经坑害了钟家满门,就该让钟夫人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不要用强迫的手段逼人屈从。

    小拧子紧忙回到豹房,在朱厚照焦躁之际将沈溪的建议说了出来。

    朱厚照眼前一亮,一拍脑门儿道:“朕怎么如此疏忽大意?正该如此!不让她回家,她怎知道朕诚心?唉!这就叫当局者迷!”

    小拧子惊喜地道:“陛下要安排那位夫人回去?”

    朱厚照脸色突然又是一沉,皱眉道:“这么让她回去,若是逃走当如何?但派人盯着,那跟将她囚禁在豹房也没什么区别……之前给她一些贡茶以及煮茶器具,还有上好的山泉水,她连碰都没碰一下。”

    小拧子道:“陛下,那咱就别派人去了,大可从她的邻居中收买些人充当眼线,只要她不逃远,就由着她……陛下知道她的一举一动,就算逃走,再找回来不就行了?总比这样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要好!”

    “这主意不错!”

    朱厚照一拍桌子,“朕可以趁机找机会出去游山玩水,跟她在民间相会,她多经历些苦难后,或许就会理解了朕的良苦用心……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她赶紧吃东西,有力气活下去。”

    小拧子也仿佛看到希望,忙不迭点头:“是啊,陛下,这就是沈大人给出的建议。”

    朱厚照道:“那就这样吧,连夜派人去钟家老宅收拾,一定要让茶楼恢复到以前的模样,明天一早就让她回去……干脆这样,稍后就让她回去,便说朕给她自由!”

    小拧子问道:“陛下,要是这样的话,她直接逃走当如何?”

    朱厚照笑道:“怎么会?她饿得连力气都没了,就算逃走,也要先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吧?再者,她家里人都死光了,就凭她一介弱质女流,能逃多远?”

    小拧子这会儿反而有些担心:“陛下,有些事不得不防,之前她逃去辽东,可是没有丝毫征兆,当时陛下其实也是给了她自由,谁知道她……”

    被小拧子这么一说,朱厚照的脸色瞬间又变得难看起来。

    “这……这……”

    朱厚照好像失去信心,一时间又茫然无措起来。

    小拧子请示:“陛下,那是否还让她回去?”

    朱厚照站在那儿,整个人变得沧桑许多,沉默良久后,叹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哪怕她真的逃走再不见踪影,朕也希望她过得好好的……或许朕真的不该找她回来,不过辽东那苦寒之地,的确不是人待的地方,还是回到京师,她这样的弱女子才可以过上富足安定的生活……给她钱财,告诉她,从此后她想去哪儿,朕都由着她。”

    “陛下!”

    小拧子看到朱厚照那真诚的神色,简直以为遇到情种。

    朱厚照叹道:“沈先生没说错,朕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若只是想靠强迫手段,怎么能说真心真情?没了灵魂,钟夫人跟普通女人又有何区别?朕宁可时常到她那里喝喝茶,做她的客人,听她谈古论今,心中永远都充满期冀,那才是朕想要的,若靠强求得来,始终是那强扭的不甜瓜,不要也罢!”

第二三七八章 看热闹

    天蒙蒙亮时,钟夫人被人请出房间,出得豹房,上了一辆马车。

    钟夫人并未表现出任何抗拒的意思,只是将手中发钗攥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要自我了断。

    不过这一路上都没遇到什么,马车不紧不慢向前进发,她从车窗看出去,只见走在熟悉的京城街巷中,心中满是不解。

    等到了地方,钟夫人从马车上下来,抬头看着那陌生却又有几分熟悉的建筑,眼泪不自觉滑落下来。

    虽然这已不是她的茶坊,但她却知道这是自家曾经经营的产业,不过因为当时匆忙出走,许多家产都来不及处理,这个茶楼后来归了谁她完全不知。从外表来看,门脸上插着旌旗,只是匾额的位置空闲下来,显然这几年并没有闲置,一直有人在经营。

    斯时天色大亮,小拧子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一路小跑来到钟夫人跟前,恭敬地道:“贵人,您往里面请。”

    钟夫人认识小拧子,这次入豹房小拧子已在她面前出现过很多次,更有甚者她还依稀记得对方小时候的模样,她知道这位是小皇帝跟前的红人,虽然心里非常抗拒,但面对再熟悉不过的环境,她终归还是没有忍住,一步步往里面走去。

    到了里面后,她发现屋子格局完全变了。

    以前这里是茶坊,后来可能被接手的人当作酒楼经营,她精心设计的几个雅间都被人给拆除了,摆上了桌椅板凳,许多都掉漆了,显得破旧不堪,显然经营之人并不怎么上心。

    小拧子道:“贵人请见谅,虽然主子吩咐要将这里还原,但始终找不到熟悉旧貌的人来指点施工,再加上时间仓促,只能先把铺子要回来,交到你手上。这里有主子赠送的银子,都在箱子里,您想怎么修缮,都凭自己心意行事。”

    钟夫人打量小拧子,不太明白对方接自己到这里来的原因,或者说她看不懂皇帝的意图。

    小拧子再道:“贵人,您莫要以为主子有何企图,主子说了,他会为之前所做的错事赎罪,所以将这里赎买回来,让您可以过简单的生活。就算您不打算经营,把铺子租出去也行,钟家老宅已收回来了,这是钥匙,请您收下!”

    小拧子从怀里取出几把钥匙,双手捧给钟夫人。

    钟夫人并没有接钥匙,在她看来,小皇帝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个对自己觊觎多年的年轻男人,怎会轻易就罢手?

    她仰头看了看,随后又看看窗外,终归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在一楼走了一圈,查看周围环境是否有变,有没有熟悉的店家还在经营。

    等她慢步上了二楼,看到一些桌椅,上面雕刻着“钟”字,还有熟悉的花纹,这些都是她经营茶坊时亲手置办,不由悲从中来,嘤嘤啜泣。

    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连小拧子看到后一阵心疼。

    小拧子心道:“真是个淳朴善良的女人,陛下害苦了她!不对,是钱宁那厮害苦了她才对。”

    小拧子连忙道:“主子有交待,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您的生活,所以您不用怕有人前来盯梢,就算您要进出京城也是你的自由,若发现有人跟踪,回头告知小人,小人自会收拾他们……小人每旬会过来一趟,若有人敢违背圣意,主子一定会重重惩戒那些不识相的家伙!”

    钟夫人擦了擦眼泪,回头看向小拧子,目光中满是不解。

    小拧子道:“夫人,您是京城人氏,以前因为遇到主子,改变了您的生活,主子非常愧疚。以后若有机会,主子想过来喝杯茶,仅此而已。若您觉得危险,可以由小人为您去找一些仆婢来,照顾生活起居。”

    “不必了!”

    钟夫人开口拒绝。

    小拧子笑了笑道:“夫人,您莫要以为小人会安插人手监视您,银子就在楼下,您先收好,等我们走后自己找人也可,或者您把这铺子盘出去,再找别的地方经营也可。主子说过,若您离开京城,他也不愿意在这伤心之地久留,会找机会游历江湖,或许可以在他乡遇到。主子对您……真的没有任何恶意,是钱宁那家伙和地方官府沆瀣一气,害了您家人。”

    钟夫人道:“我谁都不怪,只怪妾身命薄。”

    小拧子苦笑道:“您又何必妄自菲薄呢?能得陛下欣赏,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福气!您在这里先收拾,小的留下几个人帮忙,至于以后的事,您自己担待,小人便不打扰了。小人要回去跟主子回禀,等钱宁回到京城后,主子会将他送到您面前,交由您发落!”

    钟夫人神色复杂,到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随即小拧子露出笑容,匆忙而去。

    ……

    ……

    关于钟夫人回京的事,旁人并不知晓,不过京城已开始流传皇帝找了个民女的消息。

    张永故意把情况泄露出去,在民间逐步流传。

    有东厂兜底,又有弟弟具体负责,张永这个司礼监秉笔太监想要传个消息还是非常容易的,他觉得如此是让沈溪得知“真相”的最佳途径。

    等张永到豹房请见小拧子,小拧子刚觐见过朱厚照,领了夸赞后,正想回府休息。

    “……拧公公,你可有听到近日民间传闻?”张永笑呵呵地问道。

    小拧子道:“什么?”

    张永道:“听说民间有人在传陛下跟钟夫人之事。”

    小拧子一听非常恼怒,瞪着眼睛喝问:“谁这么嘴贱,居然敢把这个绝密的消息传扬出去?”

    张永惊讶地问道:“拧公公,这事……您不想让沈大人知道?”

    小拧子气呼呼地道:“沈大人早就知道了,还是陛下亲自委命咱家去见沈大人,请教他对策,甚至沈大人还给陛下提出绝佳的建议,让陛下将钟夫人送回曾经经营的茶楼,让她过平静的生活,现在民间突然有那么一堆人说闲话,钟夫人脸又薄,怎么在京城立足?”

    “啊?”

    张永听到这话,不由紧张起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做的那些事情简直是多此一举!

    小拧子问道:“你提督东厂,可有发现是何人所为?”

    张永摊开手,道:“这如何去查?要不……拧公公你先等几天?咱家这就回去严查……拧公公,你别着急,消息是在传播,但未必就会传入那女人耳中。再者,她都经历那么多事情,还承受不了这点儿风霜?”

    小拧子气呼呼地道:“你赶紧去查,尽快找出幕后指使者!若这件事被陛下知晓,非要闹个人仰马翻不可!”

    ……

    ……

    张永犯错了,在没跟小拧子会面前甚至于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立下大功。

    在这件事上,他有了很深的体会:“没法接近皇帝,不知陛下动向,就别乱来,否则真有可能会坏事。不过现在看来,事情传扬出去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朝中人都知道了,影响扩大,陛下也就不会藏着掖着,自会公布真相,如此我也就没什么责任了!”

    才一两天工夫,皇帝私纳民女的事情便在民间传扬开来,并很快为朝中各大势力知晓。

    此时正是年关时,百姓闲来无事,出门来置办年货的人很多,私下聚拢谈天说地,很快便把皇家的丑闻传得街知巷闻。

    寿宁侯府,张延龄也好像说笑话一样,将他打听来的关于此事的细节跟他的兄长张鹤龄说及。

    张延龄最后笑道:“……咱这大外甥可真是情种,人都跑了几年了,他还惦记着,现在居然又把人给抓了回来,你说该说他什么好呢?哈哈!这可真有点儿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意思啊。”

    张鹤龄道:“这些消息,你是从何处听来的?”

    “这还用得着听别人说?”

    张延龄笑道,“不但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其实豹房那边也传出消息来了,根本没人隐晦,听说皇上把人送回故居……其实我倒是想见识一下这女人,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

    张鹤龄皱眉道:“所以这两天,你连钱宁去做什么了,都没好好调查?”

    “他能做什么?只是出了一趟京城罢了……就算出京去了,他的行踪依然被我掌握,像他那样的熊包,我觉得皇上让他去查案,简直是白费功夫,咱简直是白担心了。回头咱们或许能把他收拢过来,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

    张延龄显得很自信,对自己的案子不怎么上心。

    张鹤龄站起身,来回踱步,半天后才道:“你莫要以为陛下将注意力放在一个民间女子身上,便可以对之前的事掉以轻心……让你跟那帮倭寇断绝联系,你做了吗?”

    张延龄笑道:“当然啦,难道你以为我就不怕出问题?不过等收回所有投资的银子还要些时候……我跟他们说了,银子暂时不用运回京城,就在南京周边置办产业,等过几年卖掉,神不知鬼不觉,回头就算朝廷追查,也说是咱祖上留下的。”

    张鹤龄骂道:“你是猪脑子吗?咱们老张家祖籍北直隶,怎么可能到南方去置办产业?再者说了,家里的情况怎么样,别人不知,难道皇室会不清楚?”

    张延龄道:“大哥,你多虑了,有姐姐撑腰,咱怕什么?就说是姐姐赏赐的不行吗?谁敢跟姐姐对证?回头咱们可以入宫跟姐姐讨些赏,就跟她说,咱兢兢业业做事,拿一点赏赐总不为过吧?”

    张鹤龄黑着脸道:“你啊你,看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我怎能相信你?”

    “没事!”

    张延龄仍旧乐呵呵地说道,“年前这几天,咱就看陛下和那位什么夫人的好戏……嘿嘿,或许回头连戏本都出来了,趁着过年正好连场演,这可比以前那些戏本有趣多了!”

    ……

    ……

    朱厚照垂青民女的事,闹得满城风雨,这年代信息匮乏,百姓本就缺少谈资,这下全拿朱厚照的事开涮。

    大明对于民间舆论管制不严,再加上大臣都知道皇帝的确不靠谱,连朱厚照自己都不在意,也就没大臣出来监督舆论,如此也令年底京城突然多了一件让百姓议论不休之事。

    此时沈溪也顾不上朱厚照跟钟夫人的事了,他在小拧子面前提了一些建议,但更像是规劝,之后便把主要精力都放在吏部考核中,这也是他履职吏部尚书后做的第一件大事。

    小年之后,腊月二十四和二十五,这两天是既定的吏部完成考核的日子。

    参与考评的人实在太多,沈溪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把三年小考、六年再考的差事交给两位侍郎负责,而他只管负责考评那些参加九年大考的官员。

    除了必要的自我评价外,此番沈溪还别出心裁,拿出一份试卷来,让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作答。

    试卷已提前印好,沈溪一共提出十个问题,关系国计民生、为官之道、朝政改革等方方面面,需要参加考核的官员在一个时辰内填好,颇有点儿后世问卷调查的味道。

    这次参与九年大考的官员,基本都在官场取得一定成就,县令已是最低级别,此外还有知州、知府以及各省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的属官。

    闽、粤以及湖广一带的官员本想拜会沈溪,希望从他那里得到一定照顾,但到了吏部衙门后才知道无法见到沈溪本人,只得按照要求填写卷子。

    等中午王敞将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的自我评价以及试卷交到沈溪这里,只见沈溪正在仔细阅读吏部存档的官员履历以及他们的上司和都察院给出的考评。

    大明立国近一百五十年,官员考核内容已经从最基本的稳定地方治安、发展农业、建立学校培养人才扩大为招抚流民、控制土地兼并、追缴欠赋等方方面面。

    京官就不说了,通常五品以下由本衙门正官根据工作情况给出考语,然后报吏部甄别,通常来说吏部会尊敬中枢衙门主官的意思,轻易不会驳回评定,走个过场即可。

    重点是地方官考核。

    大明对府州县正官,采用的是一级考核一级的方法,布政使考核府正官,府正官考核州、县正官。

    州、县正官需要将自己在任期内的工作政绩写明白,交到上一级正官手里,上级根据文策对下级进行考核,“将本官任内行过事绩,保堪覆实明白,出给纸牌,攒造事绩文功业文册,纪功文薄,称臣佥名,交付本官亲齐给由”,最后由布政司、按察司覆考,将考核结果呈报吏部查考。

    而各级衙门的属官则由衙门正官进行考核,根据其工作实绩开出考语,城后县呈州、州呈府、府呈布政使。

    “府州佐贰首领官及所属州县大小官员,……从府、州正官考核,县佐贰首领官及属官从县正官考核,俱经布、按二司考核,功司覆考。”

    现在沈溪看的就是各省送交上来的查考资料。

    沈溪大概能从地方呈递的资料中知道这些参考人的能力,再多就只能靠这次的问卷得到想要的答案。

    王敞没有打扰沈溪,在一旁坐了下来,默默打量,这一坐就是一刻钟。

    沈溪终于看完手头的资料,侧过头看向王敞:“王侍郎有事么?”

    王敞略显尴尬,将放到桌子上的问卷推到沈溪跟前:“之厚你看,这是今日参考人员的答卷,按照进度,怕是两天内你完不成考核。”

    沈溪点头:“两天完不成,那就三天,总归我想看看他们为官这些年来的心得。距离年底还有几天,晚上我会加班加点看完。”

    王敞道:“那就辛苦你了,其实历年吏部考核多半是走个过场,通常都会尊重从中枢到地方各级主官的意见,何必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这次考核居然还有笔试,实在出人意料……”

    因为沈溪跟以前那些吏部尚书行事大不相同,王敞不由发出感慨,觉得沈溪是在折腾吏部上下。

    沈溪则显得很平常:“新官上任总需要烧几把火,不然谁会把我当回事?问卷我会亲自处理,争取在年底前完成阅卷,至于小考和再考的成绩,则要劳烦王侍郎多费心了。”

    “唉!”

    王敞苦笑道,“兵部时下官便知道你做事认真,谁曾想,到吏部后做得更过分,如今你可是身兼两部尚书,这边你投入精力太多,兵部还有心思去管?”

    沈溪笑了笑道:“兵部那边不是还有陆侍郎么?其实这九年大考,因战事积压,若是能在年底前完成,年后就会轻省许多,就当是为年后的轻松做铺垫吧。我把这批资料看完,然后到兵部走一趟,回来再主持考核,到日落时将所有问卷整理出来,评价时我会兼听他人意见,不会一意孤行。”

    王敞一摆手:“我不是这意思,你自己处理就好……唉,老了,精力不济,不服你这样思维跳跃的年轻人都不行。”

    ……

    ……

    下午吏部考核,同时有参加三年小考、六年再考的官员将问卷递交过来。

    此时沈溪已在兵部。

    大明如今并不是很太平,同时有两场仗在打,九边倒是一片平静,但中原盗乱仍旧没有平息。

    胡琏没有按照沈溪的预期那般,在短时间内平抑地方民乱,在经历西北的碌碌无为之后,胡琏好像也失去了在山东担任巡抚期间平响马的锋芒,在中原领兵打了几场仗,就算最后都以胜利告终,却耗时过多。

    中原各地官府,一边请求朝廷调拨更多兵马平乱,一边希望朝廷调拨钱粮赈灾,这些都不是兵部能独立完成的事务。

    至于东南沿海,地方卫所与倭寇的战事,同样牵动人心。

    之前朱厚照特地因倭寇肆虐之事召开过御前会议,但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安排地方自行平乱,具体由南京六部统筹,但主要军事决策还是在兵部。

    下午跟沈溪会面的是兵部左侍郎陆完。

    陆完能力不俗,在沈溪看来算是非常务实的官员,若他不当这个尚书,陆完完全可以胜任。

    但此时陆完已有些心力交瘁,说完倭寇的事情后,苦着脸问道:“沈尚书,你看这兵部右侍郎,几时能落实下来?”

    沈溪道:“还是要看陛下的意思,我的想法是从南京六部调任,不过耗时颇多,若从西北调派的话……似乎宣大总制王守仁最合适。”

    “你说伯安?”

    陆完一怔,仔细回想了下,点头道,“这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以他的年岁和资历,怕是有不少非议。”

    沈溪点了点头,他知道历史上王守仁的成就有多大,能力方面绝无问题,但资历却有短板,想让王守仁这样的少壮派直接空降为六部侍郎,还是京城的六部侍郎,的确需要过很多关口,如同他在朝中受到的非议一样,王守仁出任兵部侍郎,面临的压力也会非常大。

    沈溪道:“这件事,我打算跟谢阁老商议一下,若年底前有面圣的机会,也会向陛下提出。”

    陆完一怔,随即苦笑一下:“最好是能在年前把事情定下来,不然我真坚持不住了。”

    显然,陆完对王守仁直接出任兵部侍郎不抱希望,朝中能直接提拔来担当这个职务的人不多,要知兵,还要在京城附近做官,的确不易,要从南京六部调遣则可能要等上两三个月才能履任。

    朝廷年底事务繁忙,让陆完独自支撑兵部事务,的确有些过分。

    沈溪没有就兵部右侍郎的人选问题跟陆完谈太多,因为接下来他还要去一趟军事学院,所以把事跟陆完简单交待,主要涉及东南平息倭寇的具体安排,而后便离开兵部衙门。

    他这边人刚出兵部大门,就见户部尚书杨一清匆忙过来。

    杨一清是特地前来找沈溪,他第一时间造访的是吏部,没见到人才赶到兵部来找寻。

    沈溪道:“应宁兄这是有要紧事?不妨到里面说话。”

    “不必了。”

    杨一清道,“我主要是来向你说明一下情况,关于年底朝廷总结以及来年开销审核,要在下一次面圣时提交,但如今宫里都没说年前是否会有朝议,跟谢阁老说及此事,他让我来问问你。”

    对于杨一清如此直接的回话,沈溪只能苦笑。

    旁人无法面圣,就把麻烦事往他身上推,年底结算和年初预算,本来该由内阁和六部七卿、五寺的人一起坐下来商谈,甚至皇帝也要出席,但以目前朱厚照怠慢朝事的态度,想商议近乎不可能,现在就连上疏请示都没门路。

    为了不走张苑这条途径,最后杨一清只能来找沈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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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状元介绍:
看腻了刀光剑影,鼓角争鸣,或者可以品尝一下社会底层草根的艰苦营生。 本书讲述的是穿越大明落魄寒门的沈溪,在这个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用他的努力一步步改变命运,终于走上人生巅峰! 天子2016历史巨献,值得您拥有!寒门状元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寒门状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寒门状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