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应聘
1977年,江北省邵湖镇。
冬雪飞扬,朔风凌冽,严寒的气候正在这座江南小镇上肆虐。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在镇上此起彼伏地响起着。遍地都是铁丝网围成的工地,打桩机和起重机一刻不歇地劳作着。
工地四周贴着大幅的红字标语:
“热烈欢迎江北油田指挥部入驻邵湖镇!”
“响应中央号召,积极投入江北油田建设中!”
“顶风沙,斗严寒,艰辛万苦不畏难!”
镇中心早已经排起了长长的人龙,年轻人们拢着袖子,排队等待着江北油田招聘工作的机会。
油田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高治国戴着安全帽,一身藏青色的工作服,看着长长的人龙,举起喇叭略带歉意喊道:
“各位热衷于为石油事业贡献的小同志们,非常抱歉,江北油田目前招聘岗位已基本全满。只剩下……”高治国拿起计划书,仔细看了看,呵着热气说道,“只剩下一个搬运工名额。大家若是有兴趣,可以来报名。但是……”
高治国看了看人群,语调一转道:“有些事情要先跟大家交代一下。这个搬运工名额,是临时征调性质的,不算进油田单位编制内,只用三个月,等到指挥部基地建设好之后,就自行解除合约。工资是每月二十八块钱,因为是临时工种,这工资也是正常的一半……”
话还没说完,只见长长的排队人群便一哄而散,还带着抱怨声。
“临时工,临时工谁愿意去啊……”
“是啊,就二十八块钱。技术工种还行,临时工我宁愿在家歇着……”
转眼间,排队的人群,已经散去了大半。高治国无奈地摇摇头,这场景是他意料之中。今年年初,江北省发现油气田,石油工业部从全国各地油田征调职工,奔赴江北省这座水乡建设油田指挥部进行会战。虽说江北油田作为新建油田单位需要大约五千名职工,可是近九成五都是直接从其他兄弟单位征调过来。他高治国,也是从华北油田调来的。留给本地年轻人的机会,真的不过。
“还有哪位……”高治国象征性地喊了一声,准备收摊回家吃饭去了。
“我……高主任!”
对面传来一个清亮的喊声。高治国抬起头来,看着面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一身那个年代普遍穿着的蓝色夹衣袄,手上还拎着铺盖和行李,他身上挂着的一个瓷盆引起了高治国的注意。
那瓷盆上刻着“云南西双版纳人民公社”几个大字。
高治国眉头一抬,问道:“小伙子,刚从云南插队回来?”
“嗯,今天刚回。”
“云南那里,我也呆过一阵,那时跟缅甸政府谈一个石油工程项目。”高治国脸上带着回忆,说道,“小伙子,在农场那么多年,回来感觉怎么样?”
那蓝色夹衣袄青年深吸一口气,应道:“这感觉吧……就像最近上映的《闪闪红星》中的一句台词……”
“哦……是那句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不是……”那青年嘿嘿一笑,“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高治国绷紧了一天的脸终于放松下来,扑哧一身笑了出来,用钢笔帽戳了戳桌面,带着笑意问道:“叫什么名字?”
“赵跃民。”
“好,赵跃民同志,你想应聘这个搬运工?你可想好了,这是一个临时性征调性质的工种……”高治国伸头看了看赵跃民身后,发觉也没有人,清了清嗓子道:“嗯,你也没有竞争对手,想好了就在用工合同上签字,明天来报道。”
赵跃民站得笔直,响亮回答道:“高主任,我想要技术工种,想当钻井工!”
“什么?”高治国手中的钢笔帽落了下来,脸上露出荒唐的神色,站起身来,板起脸道:“赵跃民,你在跟我开国际玩笑吗?我刚才说了三遍,其他工种招聘已满,只剩下这搬运刚名额……”
赵跃民低了低头,恳切道:“高主任,我真的特想进钻井队。我从小就喜欢摆弄各种机械,修闹钟,做收音机,我都行。修自行车我也会……”
高治国板起脸道:“修坦克会吗?”
“学两遍说不定也行,高主任,挖掘石油需要坦克?”赵跃民笑道。
“乱弹琴!”高治国见赵跃民听不出好赖话来,他无意与这个愣小子纠缠,收起折叠桌椅,拎着直接走到一旁停着的解放牌卡车旁,叉腰抬头问着司机:“老张,车还没修好呢?”
“高主任,这问题不小,我也是刚刚开这解放牌,不太熟悉……”司机挠挠头,有些尴尬道,“在等维修的师傅过来……”
风雪越来越大,高治国不禁跺跺脚,看着手表焦急道:“那维修的师傅几点来?晚上我在指挥部还有个会。”
话正说着,赵跃民突然走到卡车前,支起引擎盖,抬头朝里面望去。
高治国见其支起引擎盖的动作娴熟无比,倒是愣了一下。
赵跃民看了半天,拿起旁边的扳手敲敲打打,不一会儿,喊道:“端一盆热水来!”
“什么?”高治国还没反应过来。
“端一盆热水来,天太冷,发动机铸铝的水套和串联着的冷却水箱水冻住了,我化化冰。”赵跃民像是诊断出病情的外科医生一般说道。
这小子有些邪门啊……
高治国心里揣测道。他有些怀疑赵跃民的修车技术,但见他如此准确地说出这些发动机术语,又不得不信。
“高主任,热水啊热水!”赵跃民又催促道。
“马上来,马上来。”高治国忙不迭答应道。他和司机两人,各自跑到隔壁人家那里要了两盆热水,给赵跃民端了过来。
赵跃民接过热水盆,对准冻住的水箱,浇了下去,又拧开水箱和机体两个放水阀门,慢慢放水,忙乎了好一阵,抬起头来冲着一旁的司机喊道:“师傅,你试试看,行不行?”
司机一踩油门,发动机引擎重新发出低吼声。
“行了,行了,这位小同志,你真行啊。”司机乐道。
“别急。”赵跃民脸上神情并未放松,走到卡车后面,看了一会儿说道:“行,没有冒白烟,说明缸盖没有冻裂,可以开走了。”他又叮嘱司机道:“师傅,这解放牌卡车,冬天出车尤其要注意,出车前,要往水箱里灌注热水,发动机启动后要往气动刹车的储气罐里打压,只有当气压表的指针达到四公斤每平方厘米时,才能够缓缓地开动车辆行进。”
那司机听了赵跃民的话,直点头。
高治国吸了口气,他刚刚只以为这赵跃民为了钻井工的岗位,随口自吹自擂了一番,没想到对方真的把车修好了。
“赵跃民同志,不错啊。”高治国说话的口气明显缓和了好多,拍了拍赵跃民的肩膀,递给他一根烟,“以前学过修车?”
“高主任,在云南插队时,大把时间无聊,跟着当地一个师傅学过几手。”赵跃民笑道,又把香烟推了回去,“抽烟,不会。”
“嗯,香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高治国也将口中衔着的香烟放回烟盒,他带着欣赏的口吻说道:“有一手啊。我们前线的钻井队,正需要你这样善于摆弄机械的优秀人才。那钻机,可不是人人都能会用的……”
赵跃民听出话外音,精神一振,欣喜道:“高主任,你答应录取我为钻井工了?”
“嗯。”高治国点点头,他看了看计划书,钻井队其实还有一个名额。高治国在邵湖镇也有个亲戚,三天两回来求他介绍工作,让他不胜其烦,原本想把这个名额划给自家亲戚算了。但是,他看到赵跃民如此了得,又想到钻井队正缺能够控制好钻机平台的人,还是决定人才优先录取,将名额给赵跃民。
“不过,跃民啊,我问你……”高治国想起什么问道,“我这是凑巧还有一个名额。我要是没有,你不也是白忙活吗?”
赵跃民不好意思笑道:“高主任,刚才应聘前,我就在你身后偷偷瞄过招聘计划书了,什么岗位有名额,什么岗位没名额,一目了然。古语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好小子,找工作用起孙子兵法来了!”高治国哈哈大笑道。
第二章 低调的石油专家
赵跃民喜气洋洋地在用工合同上签了字,递交了证件,便满怀欣喜地背着铺盖行囊往家的方向走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赵跃民今天上午在长途汽车上还是一名待业的回乡知青,下午刚到家乡便找到了工作。
那个年代找个工作,可是异常困难。七十年代末大批知识青年回城返乡,国家还未复苏的工业无法接纳如此大的人流,造成了大量的待业青年。在街上晃悠无事,打架胡闹才是常态,能够进到油田这类国营单位当技术工,实在是一份值得别人羡慕的资历。
赵跃民一边走着,一边慨叹自己家乡的变化,镇内来来往往的,大多都不是本镇之人,还有不少穿着军装的战士,高喊着石油会战的口号,整装列队从他身边经过。
邵湖镇坐落在江北省北部,周围湖泊星罗棋布,名副其实的江南水乡。若是阳春三月,和风煦柳之时,颇有江南小镇的秀丽之美。赵跃民记得,虽然自己家在维扬市有一处房子,户口也算城市户口,可是父亲坚持搬到这座小镇来住,看中的恐怕就是这份娴适。不过这江北油田入驻之后,恐怕多了一份热闹,少了一份娴静。
顺着邵湖镇的石桥走到三岔路口处,一位五旬左右的中年人早就等在那里。他前额的头发稀稀落落梳在一边,鼻梁上戴着一副黑色方框眼镜,两截袖套上还沾着油腻,一副随性不修边幅的样子。
“跃民!”
那中年人冲赵跃民招了招手。
“爸!”赵跃民脸色激动起来,立即一路小跑过来。
这等在三岔路口的中年人,便是赵跃民的父亲赵春达。
“跃民……”赵春达重重地拍了拍赵跃民的肩膀,
“你瘦了。”
“插队可没啥东西吃。”赵跃民见到自己父亲,也眼泪汪汪道:
“爸,你咋还胖了呢?”
赵春达听了这话差点没走个趔趄,他扶了扶眼镜,老脸一红骂道:
“臭小子,尽胡说。这年头,平日里都是窝头咸菜的,哪能胖?我那是胖吗?我那是浮肿。”他接过赵跃民身上的铺盖,指了指前方道:“走,咱们回家。”
赵春达提着赵跃民的铺盖,虚胖的身材在前面略微费力地走着。这位其貌不扬,甚至走起路来姿态有些滑稽的中年人,却有着小镇居民们不曾知晓的光辉履历。赵春达出生于民国年间,年轻时便留学欧美学习当时刚刚兴起的石油工程专业,49年后放弃国外高薪福利回国在石油工业部任技术顾问,是国内第一批石油工程专家。只可惜,在其后的三反五反以及十年浩劫中,老赵被打成右派,关进牛棚。放出来之后,人已经苍老一圈,至此隐姓埋名,带着年幼的赵跃民在邵湖镇扎了根。
赵跃民很少听父亲提起自己的母亲。他只知道,十几年前,在他刚出生不久,自己的父母因扎根国内还是国外这个问题,产生了剧烈的争执,然后因价值观分道扬镳,最后父亲留在国内,母亲拎着行李独自去了美国。
赵跃民的母亲离开后,家中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一个像赵春达这类的高级知识分子,对生活曾经是一窍不通,被单位同事笑称“脖子以下都是废物”的单身父亲,又当爹又当妈,赵跃民也深知自己父亲的不容易。
看着父亲略微蹒跚的步伐,赵跃民不禁想到这几年插队落户,对方一人独居的辛酸寂寞。
自己父亲略带臃肿的体态,宛若朱自清的《背影》的场景,赵跃民心中有些酸涩,上前一步说道:“爸,我来拿吧。”
“显你爸不中用了?”赵春达躲过赵跃民伸出的手,板起脸教训道,“你爸身体的零件好得很,离报销还远呢。”
“爸,您这是什么话?”赵春达苦笑道。自己父亲这种高级知识分子透出来的傲然风骨带着冷嘲热讽,从小到大,到现在自己都没有习惯。
“爸,咱们几年没见了,您也不说句好话。我可是一直挂念您……”赵跃民无可奈何道。
“党和人民派你到云南接受贫下中农改造,我相信云南的公社同志不会亏待了你们。我放心。”赵春达仍旧板着脸,哼了一声,加快脚步,往前走着。
两人走下一个斜坡,只见大门上裱金着几个大字——“江北石油职工家属大院”。
“我们的家,就在那里。”赵春达指了指前方的一排二层红瓦小砖楼。
江北油田建立起职工宿舍,占用了一部分土地,与镇政府商量后,一部分本地居民也暂时搬进了这职工家属大院。
进了家,赵跃民一边稀奇地看着家里的摆设,不出所料,自己父亲作为一个曾经的科研人员,显然十分不善于操持家务,家中的家具物件也是随意摆放。
“爸,有吃的吗?”赵跃民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笑着问道。
“饿不死你。”赵春达应道,“跃民,你坐一会儿,我酱油瓶见底了,去隔壁邻居家借点。”
赵春达推开门,仍然保持着木讷的表情走到邻居家门口,然而,没走几步,却突然失控一般地猛得用拳头捶起了邻居家房门。
“老赵?”邻居推开门。
赵春达大口地喘着气,脸憋得紫紫的,只是盯着邻居,说不话来。
这可把邻居吓坏了,惶恐问道:“老赵,你莫非心脏病犯了?”
见赵春达只是喘气摇头,邻居又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上头又有新动向了?”
“老赵,你急死人了,快说啊……”
赵春达扶着墙,身体不断颤抖道:
“我的……我的……”
“你什么了?”
“——我的儿子回来了!”
泪水在赵春达的眼眶中打转,雾气在他的眼镜上凝结。
他踮起脚尖,泪流满面,激动地语无伦次道:“五年了——五年了!”
“好事啊,好事。等了五年,儿子终于回来了。老赵头,你攒了那么长时间粮票肉票舍不得吃,就为了等今天给儿子做顿饭吧。”邻居也激动道。
赵春达哭得跟泪人似地点着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票子,抽噎道:“舍不得用,舍不得用……等儿子……等儿子……”
他握紧双拳在空中挥了挥,浑身都在颤抖,扶着墙喘着气。
“老赵头,你命苦,就守着儿子过日子吧,别再让他东奔西跑了。”邻居动容道。他知道,赵春达守在这栋空屋,一晃眼就是五年,每日跟他聊天的话题就是提起自己的儿子,却倔强地不肯往云南写信。
赵春达立即如同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接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手来说道:
“对了,借点酱油。”
中午的饭菜四菜一汤,在那个年代可谓是丰盛至极,赵跃民几年没见过的传说中的红烧肉冒着香气登了场。
赵跃民吭哧吭哧风卷残云时,赵春达却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偶尔嘴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赵跃民见到自己父亲,心里藏不住事情,立即将自己当上钻井工的事情告诉了赵春达。
赵春达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一脸平静地收拾着碗筷。
不过没过多久,赵跃民就在厨房间就听见自己父亲久违的五音不全的歌声。
下午,赵春达又乐呵呵地帮赵跃民买了些水果,洗干净放在桌上,叮嘱赵跃民,到油田一定要好好干,听领导的话,要肯吃苦,多干事。
赵跃民照单全收,想起件事,问道:“爸,你这几年,一直闲着?”
赵春达听到闲这个词,眉头拧了起来,语气冷道:“闲啥,你爸我没事就下棋看书,还去钓钓鱼,日子忙得很。”
“不是,爸,现在江北油田刚刚建立起来,很缺人才。您是建国老一批石油专家,这资历,您要是愿意,向组织打个报告,去江北油田当个勘探局副局长都没问题啊?”赵跃民热情建议道。
赵跃民提出这句话,赵春达脸色就不对了。他板起脸道:“我去当个副局长,然后你靠着我这个爹,混吃混喝,不费力气过资本家的生活,是吧?”
“爸,您看您……”虽说赵春达说出了赵跃民的心声,但是看着老爸不好的脸色,只得装作义愤填膺道:“爸,我是为您着想。现在四人帮粉碎了,工业建设百废待兴,还是需要您这样的人才啊。”
赵春达摇摇头道:“跃民,你是不知道你爸经历过什么。现在,我对于石油的兴趣已经不大了,人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还是过两年休闲日子算了。现在你爸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干着也挺好,别的也不想了。”
堂堂石油工业部的专家干起了烧锅炉的事情,赵跃民有些失落。不过,他见父亲对重新回到石油行业没兴趣,也就不再吱声。的确,经历过那样一段黑暗岁月,受过不小的折磨,足以使人心灰意冷。
晚饭过后,趁着赵春达外出散步的间隙,赵跃民将自己那些插队落户的铺盖被褥安置放好。这栋红砖小楼一楼也就三十几平米,那些被褥瓷盘放在客厅里显得碍眼。他干脆把这些东西拖到二楼的阁楼间里。
顺着狭窄的楼梯慢慢而上,赵跃民推开阁楼的房门,却傻了眼。
狭窄半人高的阁楼内,放置着一个书桌和书柜。书桌上摊着不少文稿和书籍。
赵跃民仔细一看,都是石油工程类的专业书籍,不少摊开的书籍上还用红色钢笔圈圈点点。
书桌的正中间放着一叠文稿纸,都是自己父亲的钢笔笔迹。
赵跃民拿起一张,只见标题上写着《关于罗马尼亚制牙轮钻机卡钻问题的研究报告》。
文稿上图纹并茂,赵跃民看了个大概,知道父亲在研究油田钻井钻机的某些机械故障问题,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文稿,放置在原位。他心中慨叹,自己的父亲,果然还是不忘石油行业,即使已经离开了石油工业部,仍然不忘关心祖国的石油设备技术问题。自己去云南插队,一晃就是五年,恐怕每每深夜之中,能够陪伴自己父亲的便是这些石油类书籍。
赵跃民有些感慨,他被自己父亲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所钦佩,又为父亲目前的处境感到惋惜。
他心中涌出一股愿望——希望将来的某一天,能让父亲重新在石油行业贡献自己的才能。
明日便是报到日,这一夜,赵跃民想了很久才入睡……
第三章 会战誓师大会
第二日,赵跃民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便出门到指挥部报道。
那个年代,公交线路并不多,好在指挥部就建在邵湖镇镇政府旁边,离家里也不远。赵跃民晃晃悠悠漫步在路上,见到许多不曾见过的建筑拔地而起。
油田如同任何国营企业一般,迁移到某地,便会建立出一个立体的小社会。医院、学校、影院应有具有。在赵跃民红砖瓦家的前方,江北油田第一中学已经开始施工。
石油指挥部是一栋六层楼高的建筑群,屹立在邵湖镇中心,比镇政府还高出不少,显得宏伟壮观。
大院门口,有武警守卫,进进出出的,都是说着普通话的从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油田职工。邵湖镇的本地江北方言,倒是在这里听到得极少。若是初来乍到,还以为到了北京。
赵跃民去人事科报了道,领了证件工服和安全帽,便参加了指挥部组织的会战动员大会。
指挥部后面,辟出了一个足球场大的广场,油田职工全都如出操一般列队站立,黑压压的几千人,钻井部、勘探部、采油部、后勤部、运输部等各个部门全部聚集在一起。各色工服,不同颜色的头盔点缀着草坪,如同各色花朵。
主席台上,江北石油勘探局长苏国梁、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高治国等局领导纷纷就座。
主席台上方,挂着**的巨幅画像,两边落下两行标语:
“高举**思想旗帜拿下大油田!”
“多快好省地建设我国石油工业!”
此时,大雪漫天,寒风呼啸,吹着广场上的国旗翻着卷边飘扬。
主席台正中央的苏国梁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脸色有些苍白,显然是带病在身。他拍了拍话筒,张口道:
“同志们,这次会战,不好打啊,任务是艰巨的。”苏国梁披着中山装,站起身来说道,“江北油田地处江南水乡,长江和淮河的下游,近几年来的洪涝灾害,给我们的勘探任务造成了不小的麻烦。这里,地面水网密布,地质复杂,为我们勘探和打井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但是……我依然相信一句话——办法总比困难多。党中央十分关切我们江北油田的发展。很多兄弟单位,也在看着我们江北油田,能否打好这第一年的会战。”苏国梁咳嗽了几声,说道,“不瞒大家说,几个兄弟油田的局领导,跟我开玩笑说,江北省毕竟是水乡,可能是个贫油油田,能打出一桶是一桶,也不指望争什么名次。”
此话一出,广场上的工人们开始出现了轻微的骚动。
“这几个都是我在石油部的老战友……”苏国梁继续说道,“你们知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苏国梁停顿了一下,望着广场上的人群,大声吼道:
“我就说了两个字——放屁!”
广场上工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我和专家组讨论研究认为,这江北油田,绝对不是贫油油田。在附近的曹庄、徐家庄等地下已经发现了丰富的油苗和气苗。”苏国梁提高声音道,“大家有没有信心,在会战第一阶段,拿下三十口标准井?”
“有!”广场上工人们齐声应道。
“声音还不够响亮。”苏国梁脱去披在身上的中山装,直接迈步走进雪花飘飘的广场。
“苏局,您身体要紧……可不能着凉……”一旁年轻的秘书连忙撑起雨伞,替苏国梁遮挡头顶飘落的雪花。
“要那个娘娘腔的东西干什么?”苏国梁指着雨伞反感道,“拿掉!”
秘书不敢违背苏国梁的命令,然而脸上仍旧露出担忧的神色。
雪花飞舞,落在这位年过五旬的勘探局局长肩头,寒风呼啸而过。
“同志们,会战是艰苦的。”苏国梁咳嗽了两声,真诚说道:“你们工人阶级,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是祖国工业发展的推动力。大家记住,江北石油会战,事关重要。石油工业部的领导,都在关注着我们。祖国江南的石油事业是否有起色,就落在你们的肩膀上了。我替局党委,替指挥部,谢谢大家。同志们辛苦了——”
苏国梁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的发言说得真诚无比,而广场上钻井采油各队的工人们更是激动得热血沸腾。
广场上爆发出不由自主响彻会场的齐声回应:
“为人民服务!”
这是一种工人们自发的回应。在未经经济大潮洗礼冲击的那样一个纯真年代,能够作为一名石油工人,代表着无上的荣耀。油田的每一位职工,都有着至高的觉悟。
苏国梁站在人群中间,大手一挥道:“最后,祝愿我们江北油田会战成功。这场战役,我们必然会取得胜利。送一句**的诗词给大家——”
苏国梁挺直身子,也顾不上冰冷的雪花飘进脖领,声情并茂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广场上工人们感动得眼泪花花直流,连赵跃民站在其中,受到集体的影响,觉得自身责任重大,也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广场上,数千人齐声跟着朗诵道: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江北油田指挥部工人们的吼声,响彻整个邵湖镇。
会战动员结束,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停留,赵跃民被分配到钻井二队,前往金水县的井区作业。
井队的作业十分辛苦,出操时还是一身干净工服,回来就是满身泥浆。
作业一天完毕,住宿条件也是十分不好,别指望回五十公里外的指挥部睡觉了,所有钻井人员直接在井架旁边的生活区凑活着。
生活区内了了无几的几栋土坯墙的小平房,用来做会议室和办公室,还有一大片的临时铁皮房和军用帐篷,住着钻井工人和其他后勤人员。
赵跃民分在的铁皮房间内,一共住着六个人。司钻王伟,也就是班组长,从华北油田调过来,拥有十年的老工龄,跟着他在一起的还有三个华北油田一起过来的工人。除了赵跃民,就剩下一个同样新来报道的刘国光。
刘国光的履历好,成分好,出身贫农,工农兵大学生,也是分配到江北油田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之一。
回到宿舍里,班组长司钻王伟跟着几个老部下聊得欢,那大学生刘国光因其光辉的身份,也跟王伟等人聊得很开心。唯一就是赵跃民没人搭理。
倒也不是王伟等人故意冷落赵跃民,这个群体,赵跃民是外来应聘进入的,而且身份也没刘国光那么显耀,自然大家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了解他。好在赵跃民心态好,也无所谓。
寒风嗖嗖,透着铁皮床的缝隙渗透进来。房间内也是简易的木板床,单薄的被褥和床垫。
晚饭后,大家都不禁感到寒冷无比。
“大学生……”王伟冲着刘国光笑道,“你们整天说知识就是力量,你看看你有什么力量,让我们这房间暖起来啊?”
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刘国光脸一红道:“组长,我也不是天上的神仙啊……”
“唉,这天寒地冻的,看来大学生也救不了我们……”宿舍里一人调侃道。
“班组长,我试试呗。”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跃民开口道。
“你?”王伟一愣,他还没怎么注意这个角落的青年。
“等我一会儿啊……”
说罢,赵跃民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最高指示:多快好省地将推荐票投给石油帝国)
第四章 能工巧匠
没过一会儿,赵跃民便提溜着一个布包回来。
司钻王伟等几人诧异地看着赵跃民。
“我说,赵跃民,咱们大学生都没有办法。你有什么办法啊?”王伟笑道。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赵跃民只是微微一笑,从那布包里拿出一个肉联厂的空罐头,一瓶白酒,一把剪刀,还有一些干燥的树枝。
几位工友看着赵跃民,有些不明就里,也不知道这个年轻人要干些什么。
“王组长……这些东西,在厨房说了好些好话,人家才给的。天这么冷,我给大家做个火炉。”赵跃民说道。
火炉?
王伟挠挠脑袋,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东西跟那铁皮烧炭的火炉联想起来。
只见赵跃民用剪刀将那空罐头盖头去除,边缘剪平。又在罐头底边开了几道口子,用来通风。
接着,他将一张纸塞进罐头底部,拿起白酒瓶倒了点白酒,将那纸浸湿。再将折叠的木枝放进罐头中。
王伟在旁边已经看得点起头来道:“年轻人,有意思,有想法。”
一切准备完毕,赵跃民划一根火柴,丢进罐头内,立即罐头燃起红红火光,成为了一个微型火炉。
宿舍铁皮房内,原本就空间狭小,周围的工友们围在这小火炉旁,双手伸出,立即感到一丝暖意。
“这么个玩意儿,小巧玲珑。又不会惹乱子,倒是挺有意思。”一位工友赞叹道。
赵跃民谦虚道:“就是那么一个意思,这小火炉能烧上一会儿,给大家去去寒,我也就满足了。我这白酒还不敢多倒,这是集体资产,一会儿还得还回去。”
“这还个什么东西!”王伟带着浑厚豪放的嗓音,拿起那白酒,对着宿舍众人说道,“来,天冷,一人一口,大家暖暖身子。赵跃民,你功劳最大,你先喝一口。要是厨房的那些婆婆妈妈的人找上来,我给你顶着!”
“好!”赵跃民接过酒瓶,咕咚咚一口白酒下去,肚中渐渐温暖起来。
火光暖融融,映着宿舍内众人的笑脸,大家一人一口白酒喝下去,又在这小火炉旁围着,心情顿时大好。
心情一好,大家对赵跃民也亲切了起来,对他嘘寒问暖。
这些钻井工人,本来就豪放直爽,表扬起赵跃民来,顺便就挤兑那大学生刘国光两句,开开他的玩笑。
虽然都是善意的玩笑,可是刘国光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好歹自己也是大学生,是钻井队文化程度最高的人,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道:“这个火炉啊,其实也就是综合了我们中学学习的物理和化学知识,理论上……我也能做得出来。”
赵跃民也不反驳,拍拍刘国光的肩膀,露出真诚笑容:“国光,我相信你肯定行的。”
钻井的工作是辛苦的。冰天雪地竖井架,钻深井,满身雪花和油污。钻井工地上流传着这么一句谐语:说那钻井工人,上班像泥猴——工服上满是泥浆和油污,下班像马猴——帐篷里四面透风,冬天冻得鸡皮疙瘩,夏天热得捂出痱子,不停挠痒痒。脱了衣服就是瘦猴了。
这七十年代的钻井作业,劳动强度大,营养和设备还跟不上,全靠石油工人建设油田的热情和崇高荣誉感维持着。
赵跃民深知这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格外卖力认真,认真学习作为一名钻井工所需的知识和技能。好在他对于任何机械仪器,都有一种天生的亲切感,似乎只是摸一下,便能够似老朋友一般与其交流。
这天放了工,大家到食堂吃好晚饭,又哆哆嗦嗦用那烧得半热不温的水洗了个澡,便回到宿舍中。
一位工友到了宿舍,便从床底下拿出昨天赵跃民制作的微型火炉,依法炮制,倒了点白酒,放上树枝,又将火点了起来,瞬间让宿舍温暖了些。
赵跃民坐了下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自己的简易宿舍里并没有厕所,如果半夜要上厕所,还要走到宿舍外两百米开外的公共厕所。这钻井生活区刚刚造好,半夜里黑灯瞎火,路灯也没有,只有几串小灯泡,万一踩到坑里摔一跤,扭伤了脚踝,连工作都受影响。
赵跃民想着要是有个手电筒,晚上出去照明也方便。七十年代的三大件,手表、缝纫机、自行车。这手电筒,也不是说有就有的,通常是几个宿舍共用一个。想起自己在云南那会儿没事做,曾经研究过手电筒,赵跃民决定自制一个手电筒。
他这次学乖了,直接发动群众,让宿舍里的人帮他去找材料。宿舍的几个工友,听说赵发明家又有新动作要做手电筒给大家起夜用,立即热心帮忙找材料。
没过一会儿,一堆材料已经放在赵跃民面前:圆形的铁皮罐,空塑料药瓶,卫生纸卷芯,一个小灯泡,还有各种锤子、螺丝刀、废纸等等。
赵跃民先在纸上画了个简易图纸,有了把握,然后先用锤子和螺丝刀,在铁罐底部砸出一个凸起,用来连接电池的正负极。接着把铁丝的一端弯成两圈圆弧,将灯泡套进铁丝内。
接着将空塑料药瓶的底盖割下,挖出一大一小两个圆洞。
赵跃民在制作的过程中,那大学生刘国光也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插上一句嘴:“嗯,跟我脑中模拟的一样。”
赵跃民气笑了,拿着那个圆盖一大一小两个圆洞问道:“刘国光,那这两个洞是干什么的?”
“这……”刘国光语塞道,“跃民,我大学专业其实学的是考古学……”
宿舍里的人扑哧都笑了出来。
“考古学高材生,我告诉你,这个大洞是用来穿过灯泡的,小洞是用来穿过导线的。”赵跃民解释道。
最后,赵跃民将铁丝插入塑料盒的小洞内,然后把灯泡旋入塑料盖中间的大洞和铁丝的圆环内,使灯泡金属面与铁丝接触良好,把固定好的电池组放入圆形铁皮罐中。
“大家看着啊……”赵跃民故作玄虚道。
所有人都将脑袋凑了近来。
“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天才赵跃民率先使用了几十年后大红春晚的台词。他用手指把导线按在铁皮罐的金属表面,那灯泡便亮了起来。
工友们这个激动啊,看着赵跃民平白无故又给变出了一件电器来。
“只要把手将导线按在金属表面上,就亮了,松开,手电筒就灭了。”赵跃民教授大家使用方法。
“以后大家起夜上厕所的问题,解决了!不麻烦党,不麻烦组织。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是,放心入厕!”赵跃民现编起口号来。
班组长司钻王伟乐得合不拢嘴,摸了下赵跃民的脑袋,晃着这简易手电筒乐道:“你小子,真是个能工巧匠!”
第五章 卡钻问题
赵跃民自从弄出个简易火炉,又弄出个简易手电筒,仿佛存活于人世间的机器猫,瞬间就名声扬遍钻井队。
几个班组都立即知晓了这位发明家。隔三差五,赵跃民的宿舍就会有人登门拜访,递上那个时代一些市面上难弄到的烟和酒,想着让赵跃民直接给他们做出结婚用的三大件来。
这段时间,赵跃民一直跟着钻井队老老实实学习如何如何打井,如何搅拌泥浆。早出晚归,空余的时间回到家中,也不闲着,直接找到老爸那些专业书籍,涉及到钻井方面的,自己对照着看,不懂的地方,还问问赵春达。
父子两人倒是找到了共同话题,赵春达也尤为高兴,虽然偶尔会冷面讽刺一下自己儿子的一些过于白痴的问题,但也是竭尽全力指导。
有了父亲的指导,赵跃民对于钻机井架的结构原理认识日渐深刻起来,有时候偶尔与班组长司钻王伟聊上一聊,也让后者感到其进步速度的飞快。
作为班组长的一员,赵跃民的职责是是管理好泥浆泵,用来确保整个泥浆系统不出任何意外。泥浆中含着大量的悬浮物、胶状物还有油水混合物,相当于钻井的血液,事关重大。赵跃民头脑灵活,反应也快,不出一个月,只要在泥浆泵缸体上用耳朵一听,就可以准确判断出泥浆泵各个缸的工作状态。这让班组长王伟很是满意。
清晨,井场上笼罩着一片烟雾。这一日出工,赵跃民的班组少了两个人,组长王伟和另外一名老工人张援朝。一个被叫到指挥部汇报工作,另外一个生病腹泻在宿舍养病。
只剩下赵跃民和刘国光几个人负责井架的日常工作。
作业到中午,负责操控钻机刹把的工人陈伟大叫一声“不好”,紧接着,只听得井下发出了异样的声音,接着整个钻机嘎然而止,停下罢工了。
熟悉钻井工作的人都知道,这钻机“卡钻”了。
钻井过程中,由于各种原因造成的钻具陷在井内不能自由活动的现象,称为卡钻。卡钻的原因很复杂,地层构造情况、钻井液性能不良、操作不当等都可能造成卡钻,必须针对具体情况进行分析,以便有效的解卡。
钻机卡钻,在驾驶台负责控制刹把唯一一名资格比较老的陈伟,立即脸色煞白。
赵跃民在一旁看着陈伟一动不动,问道:“陈哥,什么原因啊?”
陈伟虽然当了那么多年钻井工,可是从来没有单独处理过卡钻,以往都是由班组长王伟进行处理的。王伟有着十多年的工龄,在基层钻井八年,有着丰富的经验。可是眼下,他人却不在这里,而是被叫到了指挥部。
陈伟知道自己现在是组里的头儿,必须担负起责任来,可是他双腿发软,粗略地看了看情况,声音打飘道:“我看……是井塌式卡钻!”
井塌式卡钻?
井架旁的几个人都慌了。
卡钻的原因有很多种,粘吸卡钻、砂桥卡钻、落物卡钻等等,可是这最为严重的,便是这井塌式卡钻,性质最为恶劣,处理事故的工序最为复杂,处理不好,轻则耗费人力物力,重则导致人员伤亡和油气井的废弃。
陈伟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只是腿一软,愣愣坐在驾驶台上。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内,整个班组都在想办法解决卡钻问题,可是仍旧未果。
眼看太阳就要落入西山,寒气渐渐逼人。
陈伟将工帽扔在地上,寒冬天脸上却是挂着黄豆大的汗珠。
“没办法了。”陈伟双手叉腰,看着渐渐消失的夕阳,“只剩下往井里打柴油这个方法了,把组里剩下的二十吨柴油,都打下去。”
这话一说,班组里的成员脸上都起了担忧,往井里打二三十吨柴油,就等于直接把井上全队八个组一年的工资埋入几千米的地下,如果泡油这个方法仍然不能解决卡钻问题,只好全井报废。班组长和队长都要承担重大责任。
“没时间,太阳要落山了,行动吧。”陈伟下令道。
“慢着!”许久在一旁没有发声的赵跃民,忽然间走了出来。
“陈哥,让我试试吧。我看可能不是井塌式卡钻。”赵跃民向**望去。
赵跃民这句话一说出来,组里的人都看着他。特别是大学生刘国光,好意拉着他的衣袖,提醒他不要逞能。毕竟,这是要担当责任的事情。
“赵跃民,你……有把握吗?”陈伟不相信地看着他。他知道赵跃民脑子灵活,对于钻机控制上手也快,可是还是不相信他能够解决这么复杂的问题。
赵跃民点点头:“陈哥,既然组里都没什么好办法,不如让我试试。有责任,我来担。”
他二话没说,直接从扶梯上了控制台。
赵跃民不是逞强,他心里有谱。刚刚回家那天,他在赵春达的书房发现那篇关于钻机卡钻问题的研究报告,前几天回家时,还现学现用,与赵春达讨论起现在这台罗马尼亚制钻机的性能问题。因此,对于卡钻的解决方法胸有成竹。
赵跃民不慌不忙目测了泥浆排量,翻阅了当班报表,掐算了钻杆方入,测量了转盘每分钟的旋转次数。又双手扶着刹把,感受了一下弹跳强度后,立即朝下面的人喊起话来:
“陈哥,我判断——不是井塌式卡钻,只是技术性性质的粘吸卡钻。”赵跃民下了结论。
他立即算起公式,调整了泥浆的粘度,让人搅拌泥浆,按照这个程度注入井下。
陈伟也上了控制台,听了赵跃民的一通解释,又认真思考了下,恍然大悟道:“小赵,不简单啊。是我弄错了,弄错了。”
那个年代的工人,十分质朴,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分得很清楚。
整个班组都按照赵跃民的方法,立即开始搅拌泥浆,接着起下套洗工具。
没过一个小时,控制台上赵跃民一提刹把,井下又恢复了轰鸣声。
此时,邻近几个班组收到求援信号,也陆续派人赶了过来。几个人到了井下,就看见赵跃民一个人在控制台忙活。
见到钻机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么复杂的技术型卡钻,是由一个刚刚入行一两个月的新兵蛋子解决的。
卡钻问题耽搁了一天,差点要背上处分的惩罚,陡然间,问题都处理好了。陈伟等几个工人欣喜若狂,直接把赵跃民抓住,将他抛向空中庆祝。
现场一片叫好声。
赵跃民冷不丁被人抛向空中,他望着苍穹,喊出了一句豪言壮语:
“哥几个——得接住我啊!”
第六章 代理组长
第二天,王伟便从指挥部回来了。他刚一回来,还没进宿舍,就不断有人跟他说赵跃民解决卡钻的事。
王伟着实吃惊不小。卡钻问题,因成因不同,是极其难处理的事故。即使他在基层作业十年,也不敢说自己能够解决所有的卡钻问题。有些问题,还得派专家过来。他哪里想得到,这赵跃民在家里能经常开小灶,受到赵春达的全面指导。
“跃民,听说你是计划中最后一个名额进入队里。不过你的到来,的确是给队里带来了惊喜。”王伟这位山东汉子,脸上透着欣赏和佩服。
“组长,我也就是运气好。”赵跃民被王伟当众表扬,还有些不好意思。
“运气好?解决这技术性卡钻问题,可不是光一个运气好就能说得过去的。”王伟哈哈笑道,“咱们解放军打老蒋?那也是靠运气吗?跃民,你对于钻井技术的理解,的确比队里其他新进的工人要快得多。这一点,我是清楚的。”
王伟看了看手表,说道:“我刚从指挥部回来,要去队里开个会,明天,给你带个好消息。”说完他冲赵跃民神秘一笑,便离开了。
王伟在队里的会,开到半夜才回来,回来也没睡,直接在床上打着电筒研究着什么文件。
第二天清晨,王伟叫醒班组成员,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他不再担任钻井队五组班组长,直接提干成为副队长。
班组成员一听,都争相嚷着让王伟请客吃饭,狠狠宰他一顿。
王伟乐呵呵答应着,接着又宣布,经他个人向队里提出,在新任组长人选没有确定之前,让赵跃民任代理组长。
班组里的人听了都明白,一般情况下,班组长(司钻)都是优先考虑内部晋升。这赵跃民只要不犯什么严重错误,代理组长任三个月,这组长的名号也就落实入袋为安了。
班组长可是实权不小的基层领导。手握着组里六个人的排班表等生杀大权,这就意味着陈伟、张援朝等老资格员工都要听他的。无论自己资格再老,年龄再大,都得恭敬地称赵跃民为领导。
赵跃民听了一愣,脸刷得红了起来,连忙说道:“组长,我可不行,我才来队里几个月,什么都没摸熟呢。”
王伟用那宽厚起茧子的手掌拍了拍赵跃民的肩膀道:“小赵,你进来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不仅仅给组里,给队里带来了很多方便,这次解决卡钻问题,也是立下了一功。我相信,假以时日,你也一定会大有作为。”
“老刘,老陈,你们什么意见?”王伟问道。
陈伟和张援朝互相看了一眼,自己还能有什么意见啊?那个时代,钻井队都是按照军事化管理,领导的命令就是天。
陈伟摸了摸赵跃民给他修好的手表,表态道:“老实说,王哥你走了,若是我或者老张谁当了这个组长,怕是另外一个都不会服气。眼下倒是好了,小赵当这个组长,我陈伟表示心服口服。王哥,你是没看到,今天下午,小赵在那**上那叫一个临危不惧,那叫一个大将风度。要是没有他,说不定我就把那队里二十吨柴油都打到井下去,要惹出不少麻烦。”
“对,我也服从队里的安排。”张援朝表态道。
“大学生,你呢?”王伟笑着看着一旁的刘国光。
刘国光心里有些不是个滋味,他原来觉得,凭借着自己的学历背景,能在全队第一个提干。但是眼下赵跃民当组长是大势所趋,他只得轻声说道:
“组长,我也没意见。”
王伟似乎看透了刘国光的心思,笑道:“小刘,你是大学生,人也聪明,好好干,将来也会像跃民那样。”
组里一下子两起人事变动,大家兴致很高,都表示要好好庆祝一番。到了傍晚,王伟问队里借了一辆军用吉普,开到钻井队生活区二十公里之外的国营饭馆吃了一顿。
这一顿饭,王伟掏出了自己两个月的工资,尽点了些平日里吃不到的好菜。还特意买了两瓶二锅头。花生皮撒了一地,桌上黄油红汤,罕见的过年菜肴配置,饭馆的暖气开得热热乎乎的。陈伟、张援朝几人喝得面色酡红,轮番跟赵跃民玩一口闷。几个人提着嗓门,都说赵跃民这次任组长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不喝个几瓶对不起大家。
赵跃民也是开心,来者不拒,喝得胸膛滚滚发热。最后几个人路都走不动了,让饭店里的人开车送回营地。
第二天是休息日,几个人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起来之后,都嚷着不能浪费时间。张援朝和陈伟都是从华北油田调过来的,还没好好逛过邵湖镇。既然赵跃民是本地人,都嚷着让赵跃民带路逛逛。
赵跃民自告奋勇,带着班组成员先去了邵湖镇北的邵湖转了一圈。冬天,湖上一片浮冰,几个凉亭内游人无几。赵跃民指着湖旁边铸造的铁牛,给众人讲起了历史。
当然,这只铸造的铁牛并非跟美国大洋彼岸的华尔街门口那只一个意思。这只铁牛,乃是康熙四十年,淮河水灾,朝廷在淮河下游至入江处共设置了十二只动物,即“九牛二虎一只鸡”,安放于水势要冲,以祁镇水。如今“鸡飞虎跑”,只剩下几只铁牛散落于河堤上,邵湖铁牛便是保存比较完好的一只。
休息日的晚上,几人相约到镇电影院看《地道战》。
这邵湖镇原本并没有电影院,江北油田入驻之后,一万多员工包括家属迁移过来,周围的配套设施全部都建立了起来。电影院也拔地而起。这邵湖镇瞬间繁荣得堪比临近的几个市。
电影院门口排起了长长的人龙。不光油田的职工,本地的居民也来排队。
排队进场落座后,电影放映,大功率的喇叭放着《地道战》的台词。
“各小组注意,各小组注意!”
“你们各自为战,你们各自为战!”
“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不要放空枪,不要放空枪!”
“开火!”
“开火!”
屏幕上传来游击队员铿锵的呐喊声,影院里也突然如同被开了火一般。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全都惊叫着跑出了电影院……
第七章 不打不相识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不是采油厂的采油工,便是井上工友的家属,平日里在油田,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赵跃民和王伟几个见这些姑娘大呼小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电影也没心情看了,立即跟了出来。
街上充满了哭闹声、嬉笑声和叫骂声。只见每个从电影院跑出来的年轻女孩,后背或者臀部位置,都沾染上了黄色红色的油漆,在那样一个蓝灰服装当道的年代,显得颇为扎眼。
从来没受过这等戏弄,那些个姑娘,都羞红了脸,捂着脸跑开了。
此时,昏暗的路灯下,街角传来了几名男子的嬉笑声。
张援朝一把扯下围巾,骂道:“他娘的,又是镇上那几个小流氓,见我们采油工人好欺是吗?”
“是啊,打咱们油田入驻以来,地方上那些不三不四的青年就一直看不顺眼。没事就挑衅我们厂里的老实工人。据说,采油厂的兄弟们,已经跟他们干了好几架了。”另外一人说道。
“采油厂的兄弟们上了,咱们钻井队岂能落后?都是一个单位的。”有人义愤填膺道。
油田工人的凝聚力是极其强的,没过一会儿,这些来看电影的工友们便结成联盟,朝那街角的地方青年们走去。
那些地方上的小镇青年,见油田工人来了,也不发憷,纷纷拿起街边的木棍铁锹,也气势汹汹地迎了上来。
带头的油田工人,是钻井二组的组长,军人出身,还算有素养,他看着那些地方上的流里流气的青年,义正言辞道:
“你们这些人,为什么要欺负我们采油厂的女工?”
一个高大强壮的地方青年回答道:
“我们就在电影院里泼了油漆,也没想到要针对女工,我们针对的,是你们油田的老爷们。”
“为什么?”钻井队二组组长问道。
“你们油田对我们有偏见,为什么不招我们地方上的青年当工人?”
钻井二组组长看了对方一眼,带着轻视道:“我们油田的工人,个顶个的好汉,可不招流氓。”
“你说什么?”那名地方青年恼羞成怒道。
“就说的你,怎么着,想练练?”
“练就练,谁怕谁?”
双方的火气已经到达了峰值,如同冷战中的美苏,随时可能开战。
赵跃民站在油田工人那一拨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不是怕打架,自己身体强壮,小时候架可没少打。只是,自己的身份也和那些没有工作失意的小镇青年一样,只是运气好了些,进入了油田。
他能理解自己同乡的那些青年,理解没有工作的滋味。
可他也知道,石油会战在即,江北油田急需有技术能够立即上手的技术工人,因此才火速从其他油田征调职工,计划内实在没有多余的名额。
左右为难之际,赵跃民突然看到对方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喊道:“住手!”
赵跃民是新上任的钻井五组司钻,在钻井队也小有名气,因此他这么一喊,油田工人这边立即停下了手。
赵跃民慢慢走到两拨人中间,看着对面的那拨小镇青年喊道:“胡东!”
对面,一个戴着围巾穿着蓝色夹衣袄,看上去筋骨颇为结实的短发青年走了出来,也是喜出望外喊道:
“跃民!”
两人立即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保佑,你插队活着回来了……”
“你也是啊,东子。”
赵跃民和胡东两人互相致以了无产阶级兄弟热情的问候。
赵跃民回头朝石油工人那一拨人说道:“别打了,别打了。都是自家兄弟。”
胡东也朝那些小镇青年一挥手:“跃民,我兄弟,谁碰他,就是跟我作对。”
这胡东,看上去在小镇青年中拥有极高的威望,他这么一说,所有的邵湖镇青年,都放下了手中的家伙。
邵湖镇国营饭店内,热气在玻璃窗上凝结出大量的水珠。
赵跃民开了一个包间,两大桌,二十几个人都坐在了一起。
瓜子、糖果、炒菜、白酒,全都上了桌。
赵跃民搂着胡东的肩膀,对着油田这边的职工同事说道;“几位师傅,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邻居东子。还好你们没跟东子动手。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野战部队尖刀侦察排排长,格斗擒拿,手枪射击都拿过部队第一。”
油田工人这边立即倒吸一口冷气,又带着钦佩的眼神看了这胡东。当初只觉得他长得有些结实,没想到有这身手。万一跟他过手,自己这边可是真的要倒下四五个了。
胡东在赵跃民面前,倒是显得很谦虚,他的话也很少,轻轻说了一句:“我们地方上的青年,这件事做得也不对。”
“没事,没事。既然是赵跃民的兄弟,也是咱们的兄弟。今后,大家都是一家。”
年轻人之间,原本也没什么深仇大恨,相逢一笑泯恩仇,几杯酒下肚,双方都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赵跃民敏感地发现,他的好友胡东的情绪并不是很高,又想到他的服役期还没结束,饭后两人独自站在饭馆外,赵跃民问了问胡东的情况。
像胡东这类格斗高手,又是排长,原本可以作为职业军人留在部队,部队里将他提为副连长的报告都打了上去,结果坏就坏在胡东见义勇为的一件事上。
胡东这人,只有见到赵跃民才会多几句话,平日里,都是一个闷葫芦,话很少。说起这次让他提前转业的“见义勇为”,也是很憋屈。
那一日胡东在当地街市上为部队首长采办货物,办着事,就听到身后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哭闹声。
“救命啊,杀人啦!”只见一名年轻妇女,惶恐地跑在前面。
她的身后,后面一个男子拿着木棍在追。
街上的小贩和行人,见那男子来势汹汹,纷纷都避让开来。
胡东一身绿色军装,遇到此事,自然想起了解放军惩恶扬善的职责。他立即起身拦在那手持木棍的男子跟前。
遇到歹徒为非作歹,按照部队的程序,一般来说,都要先行对歹徒进行口头警告,亮明自己解放军的身份,在对方听劝告的情况下再上手段。
可是胡东这人生来话少,也懒得警告,直接上去,一脚踹向对方腹部,将那男子踹倒在地,缴械了对方手中的木棍。
周围的百姓是一阵叫好。
可是没想到,那被追的女子见男子被踹倒,立即哭着跑回来,扯着胡东的衣领哭喊道:
“谁让你打我汉子了?这是我们家自己的事情……”
清官难断家务事。胡东一脚把那女子的丈夫踹断三根肋骨,在当地造成了不小的轰动。那户人家几十位亲戚一直堵在部队的大门口,要求政治部主任给个说话。
部队里没办法,只得让胡东提前专业复员。
讲完这件事,胡东拿出一根烟点上,蹲在饭馆门口,迎着大雪纷飞抽了起来,脸上的郁闷之情不溢言表。
一个光荣军人,现在变成游手好闲的待业青年,心里落差不言而喻。
赵跃民也是感叹世事无常,他看了看饭馆里那些喝酒喝得正欢的小镇青年,明白如果不给他们一个就业机会,恐怕这油田和地方上的矛盾仍旧无法解决。
如果国营单位无法给予足够的机会,到底怎么解决自己好友的就业问题呢?
赵跃民突然想到了什么,蹲下来对着胡东说道:
“英雄能屈能伸,东子,你可以干个体户啊!”
第八章 钻井队旁的烧烤摊
1977年,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的一年,国营企业仍旧处于混沌中,企业缺乏最基本的自主经营权,如同棋子一般受到计划经济的制约。
在国家主导的改革浪潮还未爆发前,最具有突破性的却是在社会主义的边缘暗潮涌动——农村。sc九龙坡已经率先实行了包产到户制,接着ah省小岗村也完成了这项举措,成为更加知名的代表。
同时,暂露头角的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然而,作为个体经营的私营部门,当时还得不到公正的待遇,备受政策限制,在社会上的名声也不好。七十年代末的个体户,大都是偷偷摸摸中进行,干个体的,都是些社会闲散人员和劳改人员。
“个体户?”
雪夜,胡东看着赵跃民,皱了皱眉头,“干这个,丢脸吧。”
赵跃民摇摇头,说道:“劳动致富,有什么丢脸的?邻近的几个乡镇,已经有好几家人经营饭馆,搞得火热。人家的菜烧得好,价格又比国营饭店便宜,态度也好,大家自然都到那里去吃。这个机会不错。若是我没到油田,我也干这个。”
胡东脸上带着犹豫,很显然,他虽然需要一份工作,可对这种个体饭馆还是感到有些别扭。
“东子,你是军人,孙子兵法不是说了吗?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咱们开头不管干什么,干得好了,都一样能出头。”赵跃民鼓劲道。他以前上学时,偶尔翻到过书柜里有几本国外出版汉译的经济类书籍,都是留学回国的赵春达偷偷藏着的。因此,他对做生意干个体并不反感。
大雪纷纷扬扬,飘落在饭馆门口。
赵跃民郑重地拍了拍胡东的肩膀,说道:“东子,英雄能屈能伸。我觉得,不管干什么,只要能够干好,都有出头之日。刘备卖着草鞋,不也是当了蜀汉的一主吗?咱们自己做个体户,不问国家要钱要粮,自己就业,不也是件好事吗?说不定,国家还要表扬我们呢。”
胡东咧了咧嘴,算是有些动摇,他笑道:“跃民,打小你就口才好。我说不过你。那……你说……我们干什么?我们也干饭馆?哥几个哪有场地,哪有钱啊?”
赵跃民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东子,咱们一开始上来就干饭馆,估计不成。无论是钱还是手艺,都不到位。你东子是侦察连毕业的,又不是炊事班毕业的。”
“不如这样,咱们弄个炭炉,摆个烧烤摊。我们钻井队,在离镇上五十公里的荒原上钻井。那里除了一个极其难吃的食堂,啥都没有。我们钻井加后勤一百多号人,每日光吃粗粮馒头,菜就是那煮萝卜煮土豆,翻来覆去没个花样。虽说是号召艰苦朴素,但是大家其实都有点吃腻味了。你若是能在那里摆个烧烤摊,给大家换换口味。我想生意一定很不错。”赵跃民望着黑夜的浓密雪花,提议道。
胡东眯着眼睛点点头,突然想起个问题,问道:“跃民,烧烤,烧烤,肯定要肉的。我要是整天烤青菜和土豆,这又没什么吸引力……我哪弄来这么多肉……”
七十年代物资匮乏短缺,粮油肉都由国家统筹分配。每个家庭自己都吃不饱,更别说给别人提供了。在这一点上,国营饭店有计划内的大量鲜肉供应,倒是有着不可比拟的优势。
到了这个难点,不得不说,赵跃民的脑子就是灵活。
“东子,肉好办。”他笑道,“你忘啦,咱们小时候,冬天不也是没肉吃?自己去雪地里捕鸟,去冰湖里捞鱼。每天也能收获不少。如今你那些镇里的兄弟都闲着,大家一起出动呗!”
胡东的眼神亮了起来。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赵跃民的这个计划,非常有可行性。在赵跃民的鼓励下,胡东立即开始着手计划。反正赵跃民这两天也是队里休息,不用上井队,帮着胡东做了个简易铁皮炭炉,又用铁丝做了烧烤架。
接着,胡东带着那些镇上青年,满镇的寻找野兔、麻雀。这些人,从小就干这事,所以成功率还不低,没半天,弄回来七八只麻雀,还有两只野兔。
一天后,赵跃民的钻井营地旁,就出现了一个小烧烤摊。放工时期,钻井工人们回到营地,就闻到一股滋滋的烤肉香味,感到诧异无比。
等走上去一看,那胡东正用铁钎子串着兔肉,刷着菜油,烤得焦黄香脆。
这可把在井上咽了半个月白菜土豆的钻井工人们给馋坏了,直接围上去问价格。
胡东定的价格也是公道,烤鱼和烤兔肉三角钱一串,麻雀肉两角钱一串,其他素的三分到五分不等。
这烤出来的肉,放上椒盐和辣椒,喷喷香。工人们都难抵诱惑,纷纷掏钱购买。
没过两个小时,胡东准备的一百多串烤串就卖完了,赚了二十块。几个卖烧烤的小伙子都愣住了,就这么一天,净赚了二十。
技术工人一个月工资才是五十多,他们按照赵跃民的计划一天就赚了二十,这可是跑步进入**社会啊。
几个人当即决定,高举赵跃民同志思想伟大旗帜,不问国家伸手要粮,将烧烤摊事业进行到底。
赵跃民放工的时候,就跑到胡东身边,勾肩搭背地开着玩笑。这营地里本来有个别爱管闲事的,但是看到那烧烤的是五组班长赵跃民的朋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赵跃民为了让胡东等人能够更高效地捕野兔,想办法跟副队长王伟说好话,把钻井队的吉普车和狼狗都借给了胡东。
这下,胡东等人如虎添翼,开着吉普车追野兔,追到野兔跑得筋疲力尽再放狗,效率大大提高。
烤兔肉的供应量,增加了一倍。那副队长王伟放工回到宿舍,也习惯性地问胡东买上几串烤串。
两个星期后,胡东来宿舍找赵跃民。
“跃民,这是你的份子。”
胡东从兜里拿出十张大团结来,摆在赵跃民床头……
第九章 胡琳
赵跃民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床上的这十张大团结,摇摇头道:“东子,这是你们的辛苦钱,我不能要。”
“跟我废什么话?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赵跃民心想,自己可是为了帮助老友解决就业问题,为了老友忙东忙西,又是做炭炉,又是借吉普车,还要跟队里打招呼。要是拿了这个钱,这性质可就变了。
“东子,我刚提的班组长。要是拿了你的钱,被队里知道,我就麻烦了。”赵跃民对这钱是没打算收。自己是班组长,是工人同志们的领导,要是连这个觉悟都没有,还怎么带队钻井。再说,自己平日里也有工资,他也暂时不缺钱。
胡东听赵跃民说到前程问题,沉默片刻,开口道:“这样,过段时间,我给井队想办法弄一辆自行车,以你的名义上交队里。跃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的生意以后无论赚多少钱,你肯定有一份。我先替你存着。”
胡东说到做到,半个月后,就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以烧烤摊和赵跃民的名义交给队里,说是给井队的同志使用。
这样一来,副队长王伟很高兴,说是队上一百多号人就一辆吉普车,平日里万一出去办个事,有了这辆自行车,还挺方便。
经过两个月的发展,胡东的烧烤摊也越来越有规模。在油田的采油厂和后勤部也都开了两个“分部”,有二三十名镇上青年都参与其中,大呼小跳,带着各种捕鸟和捕兔工具,对镇上周围的小野生动物进行围剿。
三家烧烤摊,所有的营收,都直接交给胡东,然后再由胡东统一分配。胡东性格沉稳,又是转业军人,在镇上青年的影响力很高。他分配钱也很公平,只要参与的人手一份,还按照人民公社大锅饭那一套。虽说在收入分配上,还没有实现按劳分配,但这份烧烤摊事业,已经使得小镇的一帮青年远离了游手好闲打架,多了一份正当的职业。
初春,细雨淅沥沥地下,冰湖解冻,春风又绿江南岸,大地一片兴兴向荣的景象。
赵跃民蹲在宿舍门口,地上堆积着帆布和细铁管。他准备给胡东的烧烤摊搭出一个简易的遮雨棚来。
做到一半,赵跃民感到身上一痒,有人正用手指戳自己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穿着鲜艳的红色布袄,背着双手,带着青春洋溢的微笑地看着他。
赵跃民一直在钻井队男人帮里混,生活简单朴素得跟寺里的和尚一样。冷不丁有这么一位女孩子看着他,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女同吃……不是……女同志,你找哪位?”赵跃民舌头都打结了。
“跃民哥……”马尾辫女孩一歪头,用略带娇嫩的声音喊道。
赵跃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有些狼狈道:“你是……”
“我是胡东的妹妹,胡琳啊。”马尾辫女孩春风洋溢地笑道。
“胡琳?你是胡琳?”赵跃民欣喜地站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胡琳,不可思议道:“长这么大了?”
赵跃民小时候跟胡东一起淘气,小不点胡琳总是跟在他们俩的后面,像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少年赵跃民没事的时候,便跟小丫头胡琳讲各种各样的鬼故事,什么红头绳,绿帽子,一只绣花鞋,害得小丫头每次都吓出眼泪来。
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胡琳,赵跃民想起小时候这点淘气事,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问了问胡琳的状况,胡琳现在高中二年级,在新建的油田一中上学。那个时代,高中只读两年,因此胡琳也快要临近毕业了。
赵跃民意外,胡琳更是意外。她哪里想到,那个小巷中的淘气少年赵跃民,转眼已经成为一名英俊结实的青年,更是年纪轻轻当上了钻井班组长。那个年代,工人的光辉,比现在500强企业的白领闪耀得多。高大帅气的年轻班组长,自然也会赢得年轻女孩的好感。
“跃民哥,我要谢谢你,帮了我哥一个大忙。要不是你,他整天没事干,在街上跟人打架呢,不知道惹多少祸。”胡琳像个小大人似的数落着自己哥哥,又从怀里掏出一个擦得发亮的苹果,鹅蛋脸突然间涨得通红,交到赵跃民手里,声音轻道,“跃民哥,给你的。”
赵跃民伸出双手,向胡琳展示出满手的油污,示意自己没办法接,自己正为胡东做遮雨棚。
胡琳点点头,她看了一眼宿舍,走进去将苹果放在桌子上。这个小妮子还带着好奇心想参观一下,却很快被宿舍内各种挂着未洗衣物的汗臭味熏得逃了出来。
“坐一会吧。等一会有一班公交到营地,你可以回镇上去。”赵跃民说道。
胡琳搬着个小凳子,坐在赵跃民身旁,双手托腮,做出祖国花朵的模样,用单纯的眼神看着赵跃民。
赵跃民轻哼了声嗓子,表示自己要继续遮雨棚的工作,却发觉自己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老是做错步骤,不是帆布裁剪错尺寸,就是支架没做到位,弄得手忙脚乱。
胡琳似乎没看出来赵跃民的狼狈,她正被一种年轻男人专注的神态所吸引,一双乌黑亮丽的大眼睛,不停地瞟着赵跃民。
赵跃民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地上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遮雨棚,抬头看了看远方,嘟囔了一句:
“这公交还没到啊?”
话说着,那辆久违的灰色的中巴车晃晃悠悠开到了营地。
胡琳笑盈盈地站起来,冲赵跃民挥挥手:
“跃民哥,我走了,有空来油田一中玩啊。”
第二天是休息日,赵跃民真的去了油田一中。那个年代,家中并没有可供淋浴的热水供应。基本上附近的人洗澡,都会到油田中学的公共澡堂。赵春达在油田一中找了份烧锅炉的工作,专门负责澡堂的水温。没事的时候,父子两人便穿着拖鞋,大摇大摆地去油田一中。
油田一中占地八十多亩地,大得像个城堡。光那个澡堂,就有好几个热水池。设施一流,自然而然就成为附近人下班后的交流场所。
赵跃民洗得舒舒服服,恰逢春暖花开,也不冷,洗完又在油田一中绿色如林的校园晃悠着,正好碰见几个中学生在树林中练习吉他。
他走上前去,跟那几个中学生友善地聊了几句,便接过吉他,拨动弦丝,弹奏了一首南斯拉夫电影《桥》中的插曲。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
“侵略者闯进我家乡。”
“啊游击队啊快带我走吧。”
“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傍晚夕阳的余晖照耀在赵跃民身上,弹着吉他,他轻轻哼唱起这首《啊朋友再见》。
悠扬的旋律与帅气的青年构成了一道风景,周围渐渐有不少人围观欣赏起来,
此时,赵跃民并不知道,围观的人群中,站着刚从公共浴室洗好澡出来的胡琳。
长发披肩,湿漉漉的她,提着脸盆和毛巾,赤着脚丫子穿着拖鞋,躲在人群中,呆呆地看着赵跃民……
第十章 连续油管切割技术
赵跃民在井队是个班组长,组里五六个人听他使唤。二十岁的他,要指挥一群比自己普遍年龄大的工人,自然要言谈举止要老成许多。
然而,一旦回到家,他就回归了孩童本色,通常以井队业务繁忙为由,坚决拒绝做任何家务。
赵春达的悠闲平静生活,每次都在儿子回来后,便毁于一旦,一大早上便开始张罗忙起家务来。
厨房里经常传来他对于赵跃民不做家务的不满呵斥声。
“臭小子,整天好吃懒做!”
“给我买瓶酱油去啊?算了,你小子走路心不在焉,别等会把我酱油洒了……”
“给你爸切个冬瓜……算了,算了,笨手笨脚的,一边歇着去!”
不过,呵斥归呵斥,赵跃民回来的这几天,家中总是窗明几净,三餐丰盛。
赵跃民吃饭时,赵春达通常很少动筷子,只是看着他,嘴角微微露出笑容,眼中似乎焕发出年轻人的神采来。
那个年代,晚上也没什么娱乐活动。赵跃民好歹也是钻井队的小领导,再跟小镇青年去打架,实在是不合适,他便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学习石油工程技术上。
经过井队上半年的历练,他也基本上弄清楚了自己父亲对于钻井技术的可怕研究能力。就在自己家这间书房中,起码有三四种对于目前钻井和井下技术的改良和创新。而自己的父亲,似乎是一个只热衷于发明研究,却对将其研究专利在现实中推广不甚感兴趣的人。也许自己的父亲觉得,一个在油田中学烧锅炉的老头,拿着一叠技术研究去找油田局领导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
赵春达可以淡泊名利,而赵跃民却打算决不能让自己父亲的心血,仅仅成为图纸而已。
他直接拿着图纸去找到了副队长王伟。
王伟正在跟局里的地质师秦海开着会,听到赵跃民的报告,脸上露出了纳闷:
“连续切油管技术?”
“是的,队长。油管切割技术,是咱们井下处理事故比较常见的作业方法。可是目前的水力割刀法和爆破式割刀法都不理想,时间太长……”赵跃民振振有词道。
地质师秦海并没有理解赵跃民的意思,听了此言后,他用手抚摸着自己梳得光亮的大背头,微微笑道:
“赵跃民同志,我之前就听说过你。你们这些钻井的年轻同志,思路都很灵活,对于工作也是敢于反馈自己的意见,挺好。不过呢……这个切油管技术的不成熟,局里都是知道的。目前各个兄弟单位,都在进行相关的科研。你放心,局里已经很重视这件事,力争解决你们基层职工的技术难题……”
赵跃民见地质师秦海露出那种知识分子面对工人的优雅和高傲,又对自己打着官腔,摇摇头,认真道:
“秦工,我今天就是来提交突破这个瓶颈技术的解决方案。”赵跃民将赵春达研究的图纸,直接交到对方手上。
秦海接过图纸,一愣,又打量了下赵跃民,惊道:“这是你设计的图纸?”
“是的,秦工。”赵跃民侃侃而谈道,“目前来说,连续油管设备涉及到井下多重作业,可是目前,我们主要依赖的,还是苏联的进口刀具。这些刀具,价格昂贵,也比较容易损坏。我在想,咱们国家地大物博,科研事业蒸蒸日上,能不能做出自己国家的油管切割刀?”
赵跃民让秦海摊开图纸,指着其中一处说道:“在工具材质上,我选择这个硬质合金钢。这种由难熔金属的硬质化合物与粘结金属通过粉末冶金技术制成的合金材料,增强了切割刀的耐磨性。”
秦海和王伟都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桌上的图纸。他们不知,赵跃民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却涵盖了赵春达几百次试验的努力。
“秦工,王队。我在井下作业过,知道切割刀切割油管,刀身通常会发生极大的震动,我也设计出一种八爪鱼减震器,这种减震缓冲装置,像是八爪鱼一般牢牢固定在割刀本体上,防止了震动对于切割的影响。”
王伟和秦海,一个擅长实践,一个擅长理论,两人都同时感知到赵跃民虽然年轻,可是说得话却是句句有分量。
秦海收敛起那种高级工程师的高傲,谨慎小心道:“赵跃民同志,你说的这些,听上去确实有些道理。但是毕竟还没有经过局地质部的验证。”他用胳膊夹起图纸,扶了扶眼镜道,“这样子,我带着你的图纸,明天就回指挥部,跟总地质师张工商榷一下,看看是否可行。”
赵跃民微笑点点头。
秦海走后,王伟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差点把他拍趴下。
“行啊,跃民。强将手下无弱兵。你小子不但能够做出手电筒,没想到还能对于咱们工作上的技术进行升级……”王伟带着山东汉子特有的豪爽。
“我跟你说,跃民。你把那个秦工给彻底震住了。”王伟有点幸灾乐祸笑道,“我从来没见过这个秦工,对于钻井队工人说话能够这么小心谨慎。跃民,就算你的图纸技术还不成熟,地质部门那边过不了,也算是给咱们钻井队长了脸。”王伟安慰道。
“王队,您放心。”赵跃民双手插在裤兜内,微微一笑道,“准过!”
两天后,一辆黑色红旗牌小轿车开进了嘈杂轰鸣的井队现场。
两名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来到了钻井队办公室。
“哪一位,是赵跃民同志?”
王伟一看地质部门的领导,都过来了,立即跑到井队上找到赵跃民。
赵跃民满身油污地被领进井队办公室,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被王伟扒去脏兮兮的工服,换上一套干净的送到红旗轿车里。
轿车直接开到指挥部的地质部门,那里的几位工程师已经严阵以待。等到赵跃民到来时,秦海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说这个连续油管切割技术的确是可行的。
秦海激动地连续喊了好几个同志,比以往都要真诚,都要热情。他表示,这项技术,可以通过机械厂,立即生产样品,进行试验性的小范围投放使用。
局指挥部的办公室工作人员,都看到一副奇怪景象,几个地质工程,一脸谦虚地向一名钻井工人请教问题。
赵跃民一开始时,还答得出来,可是后来,由于问题涉及面过广,他也没办法应付了,支支吾吾道:
“秦工,张工,我肚子疼,得回趟家。”
秦海扶了扶眼镜,奇怪道:“出门左手边就有厕所啊。”
赵跃民汗颜道:“外面的厕所,有些用不惯。”
他得回家搬救兵去了。
第十一章 劳动技能大赛
次月中旬,为了鼓舞士气和增强职工交流,江北勘探局组织了第一届职工技能劳动大赛。
红色的大幅标语,挂在指挥部后广场上的主席台前,蓝红绿等各色彩旗飘扬。
大约几千人的方阵队伍,整齐地列队在广场前。每个方阵都举着一块牌子——“钻井一队”、“钻井二队”、“试采一厂”、“试采二厂”等等。
基本上油田的所有职能分部全都到齐了。那些钻井队、运输队的单身汉们全都心不在焉地听着主席台上的讲话,却偷偷瞄着采油厂和供应处的年轻女工们。
而那些女工们,也都穿戴一新,换上了新的发卡,个个昂首挺胸,保持着最美丽的身姿。
局长苏国梁字正腔圆地作了一番报告,对最近半年的成绩做出了肯定。
“同志们,这一次劳动技能大赛,大家不要有负担。”苏国梁说道,“大家平日里工作都很紧张,这一次就是为了让大家能够劳逸结合。”苏国梁拿着话筒激情道,“各个部门,各个队,拿出自己的风采……好好放松一下……”他指着场地旁一截截粗圆的输油管道说道,“来一场放松的扛油管大赛吧。”
放松的……扛油管大赛?
年轻的职工们看着那些如百年古树般粗的一截截输油管道,心想这平日里这些粗笨家伙可都是解放牌大卡车运来的。今天怎么还要动用人力扛啊?
赵跃民的班组里,大学生刘国光轻轻嘀咕道:
“这节假日的,还不让人休息。这么重的油管,哪是人扛的?这不是隋炀帝征发民夫吗?”
“隋炀帝征发民夫,可比这个残酷多了。”赵跃民轻笑道,“这个你不参加,顶多局里口头批评你一句不积极。可隋炀帝的话要是不听,那可就要掉脑袋了。”
刘国光见赵跃民连自己用的典故都知道,越发惊奇,也就停住了嘟哝。
扛油管大赛,班组为单位,六人扛三根,走五十米接力。很快,赵跃民的钻井一队五组,和运输处三组就成为了最后竞争局里的冠亚军。
一根油管长九米六,重两百斤,赵跃民和刘国光最后压轴。到目前为止,本组还是保持着领先,只要他们能够保持这个领先,走完这五十米就能获得胜利。
由于比赛进入了冠亚军决赛。一旁采油厂的女工纷纷来给两队加油。反正参赛的两个部门跟她们也没有直接联系,大家就按照各自的心意呐喊助威。
有的因为运输处离采油厂近,便给运输处一方加油。还有的,因为赵跃民小有名气,便给赵跃民呐喊。
经过几轮比赛,扛了几轮油管的刘国光已经有些体力不支,腿都有些打飘。
“国光,行吗?不行换人……”赵跃民体谅道。
刘国光自然不想再当隋炀帝征发下的民夫,可是听到采油厂女工娇嫩的呐喊鼓劲声,逞强道:“行,组长。”
“那就上!”
赵跃民和刘国光,一人一头一尾,将九米长的输油管扛在肩头。赵跃民个头比刘国光高些,但是他故意弯了些身子,目的是为了给刘国光减轻一些压力。
然而即使这样,等到油管扛在肩头,瘦弱的刘国光就感到有些后悔,他感到那油管,几乎要将自己的腰都压弯了,走起路来,腿都打飘。
“国光,挺住,就五十米!”赵跃民在前头鼓劲道。
此时,运输组的选手已经缓缓追了上来。赵跃民也想加快步子,可是后面的刘国光一直在后面踉踉跄跄。赵跃民可以强行赶一赶步子,但是他不敢走快,怕万一刘国光绊倒,输油管直接砸在身上,有风险。
很快,赵跃民和刘国光就被运输处追了上来。
运输处的两位选手,第一个冲过了终点。
刘国光踉踉跄跄地走完全程,立即放下输油管,跪在了地上喘着气。
组里的人围了上来,虽然没好意思说刘国光,但都阴沉着脸,眼看着他把冠军的位置拱手让给了别人,同时也就意味着让出了奖励给组里的五十斤肉票还有十条香烟。
“算了,算了,国光尽力了。”赵跃民挥挥手,表示理解。
运输处的几位选手也靠了过来,赵跃民也算在油田小有名气,那获胜一方的班组长跟他笑着握了握手:“跃民,我看这油管,你一个人扛,倒是未必输。”
接着,苏国梁在主席台要宣布比赛成绩,运输处的人一脸的光荣,都昂着脑袋笑对苍天。
“我宣布,这次的劳动技能综合大赛,先进团体是……”局长苏国梁笑眯眯地扫视了台下的人,停顿了下,说道:“先进团体钻井一队五组。先进个人——赵跃民同志!”
赵跃民这三个字,第一次通过广播传遍整个广场,所有的职工们,都朝他投射出来艳羡的光芒。
运输处的人脸都绿了,双眼通红看着主席台,顶着一脑袋的不明白。
苏国梁看着运输处马上要起义,笑着解释道:“此次劳动技能大赛评的先进团体和先进个人,分好几个方面审核。虽然,你们运输处比赛获得了胜利,可是钻井一队五组赵跃民同志,有着突出的贡献。他给我们地质部门提供了新的技术创新改革——连续切割油管技术。这项技术,可是了不得,将井下修复作业的时间缩短了一半。我们的机械厂已经生产出一批样品,如果合适,将推广到全局,再上报给石油工业部。”
赵跃民在一阵瞩目中登上了主席台,领过了一幅奖状,上面写着:
“奖状—赵跃民同志在1977年度劳动竞赛中获先进生产称号”
赵跃民站在主席台上,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这才发觉台上的风景独好,有一种**阅兵的感觉。
局长、地质部门和钻井部的领导轮流跟他握手,又让赵跃民发表了获奖感言。
下了台后,赵跃民扛着奖状,走到队里,立刻有三两个扎着辫子的采油厂女工上来搭话。
“赵跃民同志,我们采油厂女工向你们学习!”部分热情奔放的,直接切入主题。有个别害羞的,只好躲在人群中望着赵跃民,指望两人的眼神能够对在一起。
赵跃民在人群中,也发觉一个瘦小的身影,是胡琳。
“来找你哥吗?”赵跃民问道。
“是……”穿着蓝色校服的胡琳慌忙答道,犹豫了一会儿,又回答道:“也不是……”
“我们现在开职工大会呢,你哥不是油田职工,不在这里。”赵跃民看着胡琳紧张的样子,笑道。
“跃民哥,你真棒!”胡琳伸出右手的大拇指说道,“我刚刚看到你在台上领奖了。”
赵跃民笑了笑,看着这位高中女学生的钦佩眼神,又有些不自在。
“肚子挺饿,走吧,带你找你哥去,咱们一起吃个饭。”赵跃民对于胡琳单独相处,感
到有些尴尬。
“跃民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胡琳抢话道。
“你很会做菜吗?”赵跃民笑道。
“我只会做一个……肉沫炒茄子……”胡琳老老实实地伸出一个手指,接着又脸色通红道,“不过肉沫得让我哥帮我剁好了,我不会……”
(感谢梦的四级同学每天投票,本书已买断,请放心阅读)
第十二章 肉沫炒茄子
赵跃民在劳动技能大赛领了奖状,获得了先进,这让他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虽说他跟胡琳是站在广场的一角聊天,可是那些越来越多围观的油田职工,让赵跃民感到自己成为了聚光的焦点——他与胡琳两人,仿佛在主席台上当着千余名观众前演样板戏。
“呦,跃民,这是你妹啊?”
“不是吧,我看是人家的对象!”
不少钻井队的熟人开始调侃起赵跃民来。
赵跃民只得黑着脸解释道:
“我妹,我妹!”
“你妹?谁信啊?”
“你妹的!我妹呀!”
赵跃民在那里解释,还指望着胡琳能够跟他一起演戏。如果这个时候,胡琳大大方方地回应,配合一下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可是,那胡琳听到这个调侃,脸色绯红,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像是入新房的新娘子,不言不语。
这下,明眼人都看出来了。
“跃民,好好带你‘妹’去玩玩吧。”好事者油腔滑调地说道。
赵跃民也不管不顾了,心想我一个先进个人,岂能受你们这些落后群众的调侃?他带着胡琳,仿佛赵子龙在长坂坡一样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人群的包围。
赵跃民在前面走着,胡琳像个小尾巴一样在后面跟着。赵跃民越走越郁闷,如果刚才那些调侃的话,搁在他喜欢的人面前,他肯定不知廉耻地全部收下。偏偏这个胡琳,年纪又不大,还在上高中,人都没长开,像是一个花骨朵。
最为关键的是,胡琳是他兄弟胡东的妹妹。胡东这个人,尤其疼爱妹妹,以前有小流氓言语上调戏胡琳,胡东直接将一截点燃的划炮塞到那小流氓衣领里,三伏天里给直接炸了个透心凉,心飞扬。至此以后,镇上的青年,都对胡琳敬而远之。
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妹,不暧昧。
赵跃民刻意保持与胡琳的距离,他带着胡琳找胡东,没找到,只得先带胡琳到国营饭馆里点了两碗面吃。偏偏国营饭店正巧厨房冷库备料用完,没有荤腥提供。两人只得点了两碗素面,吃得一点油水也没有,赵跃民边吃边咂巴嘴说一定要好好补补油水,胡琳听了这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与胡琳分别后,赵跃民回到家中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他卧室的窗口飘来一阵香气,他鼻子嗅了又嗅,发觉这香味异常的吸引人,确切的说,是一股肉香。
他趴在窗户上一看,寒风中,就看到胡琳这个丫头,端着个铝饭盒,在门口哆哆嗦嗦地站着。
赵跃民这下睡意全无,他看着胡琳站在门口,想敲门又不敢敲的样子,赶紧穿衣起来,迅速跑到门口。这大早上的,一个年轻女孩堵在自己家门口,这不是让街坊四邻议论嘛,万一那些小脚侦缉队的人找上门来,说自己生活作风有问题,多麻烦。
赵跃民匆忙跑到门口。
“胡琳,你怎么来了?”
胡琳小脸冻得通红,看见赵跃民,眼神中又露出欣喜,欢喜地举起铝饭盒,打开盒盖,将饭盒里油腻腻的茄子和肉沫展示给赵跃民看。
“肉沫炒茄子?”赵跃民没料到胡琳真得做出来了。
胡琳咯咯笑道:“我大清早的,就把我哥拽起来,给我剁肉沫。”
赵跃民心中有些感动,他看了看饭盒,又叹道:“好油啊!”这哪是茄子炒肉沫?这分明是油浸肉沫茄子啊。
“给你补充油水。”胡琳举起饭盒,又看到赵跃民有些犹豫,眉眼间露出失望神色:“不好吃吗?”
“味道真不错,很好的样子。我要吃了啊……”为了不让胡琳伤心,赵跃民拿过饭盒,装作急不可耐的样子夸张喊道。他将一饭盒的油咕噜咕噜全塞进嘴里,囫囵吞枣般咽下肚子。吃完后,他一抹嘴,指了指旁边的自行车,说道:“走吧,我要去井队,顺便送你上学。”
胡琳点点头,双腿并拢,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双手想揽住赵跃民的腰,可是又不敢,只得扶住自行车座。
赵跃民一边蹬着自行车,一边问胡琳:
“今天上什么课?”
“语文、历史还有数学。”
“昨天有作业吗?”
“有,背诵课本里的诗歌,柯珍的《周总理你在哪里》。”
赵跃民偏过头来,说道:“时间过得真快,周总理已经去世一周年了。你背给我听听。”
“好。”胡琳清了清嗓子,望着两边倒退的田野,朗诵道:
“周总理,我们的好总理,
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们想念你,
———你的人民想念你!
我们对着高山喊:
周总理———
山谷回音: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革命征途千万里,
他大步前进不停息。’
我们对着大地喊:
周总理———
大地轰鸣:
‘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你不见那沉甸甸的谷穗上,
还闪着他辛勤的汗滴……’”
赵跃民骑着自行车,穿越过绿色的田野,胡琳坐在他身后,高声朗诵着诗。
一开始,赵跃民还调侃几句胡琳的发音,后来就不说话了,静静地听着胡琳朗诵。到了最后,车头一拐,直接拐到了镇里的供销社。
“怎么不去学校了?”胡琳奇怪道。
赵跃民回过头来,双眼通红道:“我听了你念的诗,鼻子发酸,心里不好受。我听说供销社有卖周总理逝世一周年的邮票,我买两套,咱们一人一套。”
胡琳点点头,吸了吸鼻子低下头道:“我心里也不好受。”
赵跃民将胡琳送到油田一中门口,他想了想,说道:
“最近一个月,我可能比较忙,要到金水地带随着勘探队去打基井。咱们邵湖镇北面一片油气田已经都探明,可是南面金水一带的油气分布和产量,现在都是未知数。”
胡琳看上去有些失望,她嘟着嘴唇说道:
“跃民哥,不能找你去玩了吗?”
“嗯,最近一个月,怕是不行了。”
“那你走之前我再给你做一顿饭。”
“肉末炒茄子?”
“嗯。”
“……”
第十三章 野外勘探
赵跃民领了先进个人奖状,并没有因此能够多休息几天,而是被分配任务,与地质勘探部的工程师们一起前往金水地区寻找油气苗。
邵湖镇北面的油气资源分布,已于上半年全部探明。目前,局里的任务,是探测邵湖镇南侧金水地区方向的油气苗,确认基准井的位置。
基准井,是在油气区域勘探初期,为查明沉积盆地的地层层序、区域地质和石油地质特征,部署的少量以取资料为目的的区域性特殊探井。基准井打出油来,才能大范围竖立井架进行铺开钻井采油。
至此,地质勘探部工程师秦海带队,加上钻井队和物资供应处的队员,一共八人整装待发,开始进行野外勘探任务。
赵跃民带上了大学生刘国光做副手。作为班组长,他还是挺敬重有知识文化的青年,也希望能够给刘国光更多的培训机会。
金水地区地形复杂,基本上人烟罕至,有湖泊、沼泽、矮丘、山林,据说晚上还有狼出没,因此一般来说,附近的居民,很少去那里。
穿着蓝色劳动服、脚踏黄色翻毛皮鞋,钻探队员背着行囊、图纸和仪器上了吉普车,开往金水地区。
“就这了……大家下来吧。”
秦海跳下吉普车,招呼队员们下来,吩咐队员们把辎重物都背上。
“这里一大一小两个包裹。”秦海笑眯眯地看着瘦弱的刘国光,指着吉普车后备箱说道:“大学生,你背哪个啊?”
刘国光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包裹,体积差了两三倍,堆着笑道:“秦工,我能拿那个小的吗?”
“你想拿小的?”秦海又问了一遍。
“秦工,我可不是自私自利啊,您代表组织,组织让我选,我才选的。”刘国光连忙解释道。
“当然,我只是让你想清楚。你要小的吗?”秦海笑眯眯问道,“这小的包裹,里面东西,可有点危险。”
“危险?”刘国光撇了撇嘴,他才不信呢。按照他的理解,这地质勘探,无非是些铁铲铁锹测油仪之类的,有什么危险?这几天,又要走山路和丘陵,自己体格弱,自然是选个小包轻松一些。
为了怕秦海反悔,刘国光一把抢过小包,说道:“我没问题。”
秦海和其他几个老地质勘探相互对视了一番,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行,大学生,既然你愿意背这个炸药包。那我们就走吧。”
炸药包?
刘国光手差点一松,又摸了摸包裹,脸色煞白。
“搞地质勘探的,能不带炸药包吗?”秦海风趣道,“而且不能少带,不客气地说,我们是走到哪,炸到哪。”
“那我们变成工兵排了?”赵跃民接口道。
“差不多。”秦海说道,“目前,国内石油勘探,普遍采用地球物理人工地震法。利用炸药的爆炸产生震源,借助地震层中的地震波反射,利用仪器构成地震图。然后测定分析地层结构中是否有石油。”
秦海抖了抖鞋上的泥,笑道:“不过呢,很多老乡并不理解我们的做法。看到我们在麦地里埋炸药就骂。不过呢,我们也理解他们,刚刚种上的庄稼,被炸得窜上天几十米,总归有些心疼。”
赵跃民打开保温杯喝了口水,说道:“秦工,说句不客气的,我要是庄稼人,我也骂。你们钻探队,除了炸庄稼地,就不能为农民朋友干点好事了?”
“我们也不是光炸庄稼地。”秦海扶了扶眼镜一本正经道,
“有时候,我们也炸鱼塘。”
赵跃民正喝着水呢,听了这话,一口水全喷了出来。
“陆地勘探埋炸药,我们俗称地上放炮。如果勘探湖泊和海洋,那就水里放炮。”秦海指了指前方,“就是这种湖,埋上炸药,一引爆,那个叫一个壮观,白色的水柱直接拔地而起,水底的鱼都被炸了上来,像是天女散花一样。什么鲫鱼,大鲤鱼,哗哗地从天上掉下来,附近的老乡就跑过来捡鱼,还得感谢我们哩。”
众人哈哈大笑。
不过,当刘国光知道自己背的是炸药包后,说什么都不愿学习董存瑞,结果赵跃民倒是自告奋勇接过包裹,让刘国光背队里的帐篷。
一队人拄着木棍当登山杖,翻越丘陵,涉过小溪,走了七八个小时。
“再翻过这座山头,咱们就到达目的地了。”秦海指着前方说道。
钻探队开始攀登山头,还没走到一半,队里就发生了意外。刘国光登山的时候,摔了一跤,不小心把载有全队帐篷的包裹落到了山崖里。
秦海听到这个消息,脸都绿了。此时天色已晚,山风刺骨凌冽。
这原本要在山上扎营的帐篷都丢了,全队队员该怎么办?
刘国光一脸的无所适从,战战兢兢道:“秦工,我做深刻的检讨,深刻检讨……”
“深刻检讨?”秦海皱着眉头,“我看,全队的性命都要被你检讨掉了。现在天色这么暗,光照不足,不能下山。没了帐篷避风,仅靠身上的棉衣和睡袋,根本扛不住!”
“实在不行,大家挤挤呗。”有人建议道。
“挤挤?”秦海不客气回应道,“这山上半夜零度,怕是挨不到天亮你就给冻僵了。”
秦海这一句话,让队里的人脸上都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秦工,这是我们钻井队的人出的问题。”赵跃民站出来说道,“你放心,我会给队里一个交代,让大家晚上都能有地方过夜。”
秦海看了看四周:“这附近也没有山洞啊……”
“秦工,咱们不是带着劈柴刀吗?”赵跃民眼神透着沉着冷静道,“咱们先劈三根粗些的树干,我给大家做一个印第安式尖顶窝棚。”
赵跃民是最近在局里拿了先进个人,因此他的话,还是很有分量。很快,队里集心合力,砍下了三根较粗的树干。赵跃民将这三根树干搭成一个三角形的窝棚架子,作为房梁。接着又找了些粗树干排列整齐地覆盖两面。然后,在窝棚的外表面放上一层大树枝、青草,把所有的空隙都遮住,接着,从窝棚的底部开始,交叠着再铺上一层。在窝棚半中腰的地方,再单独撑一根梁木。
他又用工兵铲挖了些土,覆盖在树枝和青草的外表面,朝着众人解释道:
“压上土,可以防止树枝和青草被吹走。”
很快,一个结实的三角顶窝棚搭了出来。
秦海亲自到窝棚里躺下试了一下,赞叹道:“不错,不错。遮风挡雨,比那帐篷还结实些呢。”
“跃民,你可真是个多面手啊。”秦海一脸的欣喜,“你挽救了队员的生命,我回去一定要再向局里上报,给你嘉奖。”
趁天色还没完全暗下去,赵跃民又和队员们抓紧时间做了一个类似的庇护所,正好八个人都能睡下。
夜晚,队员在山上搭了炉灶,煮了些面条,大家也很劳累,吃饱肚子后,就睡下了。
夜风呼呼地响着,突然,山间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嗷——”
第十四章 与狼共舞
漆黑的山林,伸手不见五指。
冷不防这一声凄厉的嚎叫,让窝棚内的队员都醒了过来。
睡在赵跃民身旁的刘国光,立即惊醒了,他胳膊肘捣了捣赵跃民,惊恐道:“赵哥,有狼叫!”
“嗯,睡吧。”赵跃民安慰道,“山里有狼的,不过,他们除非饿极了,一般不会靠近人类驻地。”
刘国光听了这话,心里更加起了疑问,他推了推赵跃民,着急道:“那这几位狼大爷,到底饿不饿啊?”
话说着,窝棚内的其他队员都笑了。
赵跃民扭过头来笑道:“要不你到山里去问问它们?”
“跃民哥,我想上厕所……”刘国光捂着小腹扭捏道。
“去啊……”
“我怕狼……”
赵跃民无奈之下,只得爬起来,去除掉挡在窝棚前的树枝,顺手抄起一把工兵铲,弯腰出了窝棚。
“国光,快点出来,别把寒风带进窝棚。”赵跃民催促着刘国光小解。
此时,他只感到远处一阵黑影闪过,那黑影忽然“嘤”地呜咽了一声,接着一阵疾风,便扑了上来。
赵跃民只感到一瞬间,自己的右侧肩膀上搭上了两只野兽的爪,接着鼻尖闻到了那畜生嘴里发出的恶臭。
赵跃民一惊,明白自己被狼搭上了肩膀,只要此时自己反应慢一些,那狼脖子一歪,便能咬断自己的喉管。
说是迟,那是快,赵跃民敏捷地向左侧一闪身子,直接将手中的工兵铲击打在狼的脊背上。
黑暗中,发生一阵闷哼,那匹狼低下了头,两眼冒出渗人的绿光,恶狠狠地盯着赵跃民,再次扑了上来。
赵跃民用足力气,握起工兵铲,抡圆了胳膊就往那狼的头上狠狠砸去。
一声钝响,正中狼头。
只听到一声嚎叫,那匹狼脑袋受到重击,重重地摔落在地。
此时,营地内的队员都听到声响,拿着工具跑了出来,用灯光一照,发现地上那只奄奄一息的狼。
众人上前,立即用麻绳将狼捆了起来。
秦海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狼,叹道:“跃民,还好你身手强,若是我们单枪匹马遇到了这种情况,恐怕要有生命危险。”他懊悔道,“这是我的疏忽,没有考虑到应有的危险。回到指挥部,我一定申请两把猎枪。防止此类危险再度发生。”
赵跃民点点头:“秦工,刚才我也吓了一跳,还好手中有工兵铲,这才没什么问题。”
几人这下再也没有睡意了,点燃了一堆篝火,又派人守着夜,这才勉勉强强熬到天亮。
大家一夜没睡好,又要徒步十多公里的山路下山,到达指定地点,开始用仪器进行勘探。勘探方法目前用两种——磁力勘探和地震勘探。磁力勘探,就是通过磁力仪,以探测岩矿的磁性差异为基础,寻找含油层。地震勘探,则是通过人工激发地震波,也就是埋炸药“放炮”手段,再利用地震仪记录详情。
野外生存的疲惫,条件简陋,勘探时的种种辛苦,虽然队员们都很疲惫,但是基本上没有一个叫苦叫累。大家都明白,自己的任务极其艰巨,肩负着为江北油田寻找邵湖镇南面方向油气田的重任。
记录完数据,钻探队回到营地时,已经是五天后。
赵跃民回到家中,就听到赵春达大声怪叫:
“跃民,你跌到粪坑里了?怎么身上这么臭?”
赵跃民闻了闻身上的衣物,确实有一股很浓的馊味,毕竟一个星期大汗淋漓,又没有澡洗。
“爸,是啊,粪坑里感觉还不错。”赵跃民就喜欢跟自己父亲贫嘴。
“不错是吧?那你以后去化粪池工作吧。”
“爸,革名工作不分高低贵贱。您的思想可有些问题。”
“少给我扣帽子,吃饭!”
赵跃民回到家,洗个澡吃了顿饭,又脱胎换骨成了一条好汉。休息日,他晃到胡东家里,准备找对方聊聊解解闷子。
开门的是胡琳,穿着一件淡色的绣花格子裙。
赵跃民看到胡琳,立即声音变得结巴起来。
“你哥呢?”
“我哥去供销社买东西了,你找他?”
“嗯。”
“要不,进来坐一会儿等他?”胡琳昂起头,眼神带着期待。
赵跃民贼头贼脑地朝屋里探了探,问道:“你们家没人?”
“没人啊。”胡琳捋着辫子。
“哦。那我就在门口等他吧。”赵跃民表情有些僵硬。
“哦……”胡琳应了一声,接着说道:
“跃民哥,我也在门口陪你。”她去了里屋,将桌子搬到门口来,又搬了把椅子,坐在一旁写着什么。
赵跃民倚在门口,看着胡琳桌上摊着一大堆材料,仔细一看,是入党志愿申请书。
白色的案卷,封面上写着红色的大字:“最高指示——党组织应是无产阶级先进分子所组成,应该能领导无产阶级和革命群众对于阶级敌人战斗进行战斗的朝气蓬勃的先锋队组织。”
“能入党,不错啊。光荣得很。”赵跃民夸奖道。
胡琳红着脸,停下了笔,说道:“我是班里的班干部,所以有机会能够入党……”
“你写你的……我就看看……”赵跃民点头道。
胡琳用娟秀的字体,在入党申请书上写着:“坚决用党员的五条标准严格要求自己,用**思想武装头脑,努力认真地活学活用**著作……”
时值春日,阳光明媚,微风和煦。赵跃民手插在口袋中,倚着门框,看着胡琳低头认真地写着入党申请书。他忽然觉得,这个小妮子认真起来的模样,倒是很令人尊敬。
“胡琳,你将来想干什么?”赵跃民笑道。
胡琳握着钢笔,认真地想了想,坚定说道:“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太抽象了,具体点……”
胡琳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颤,她用手托着腮,问道:“跃民哥,你的梦想,是在石油系统工作吗?”
“当然了。”赵跃民点头道。
“嗯……那我也要当石油工人。”胡琳认真说道。
“那我要是过两年跟你哥干个体户了呢?”
“那我也可以干个体户。我可以帮你们烧饭——肉沫炒茄子……嗯,肉沫炒辣椒,肉沫炒肉沫……”
赵跃民抬头看着天空,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第十五章 裂缝性油气藏
“跃民哥,你这么聪明,多读些书肯定大有作为。”胡琳写完入党申请书,抬头来看着赵跃民。
赵跃民双手插在口袋内,靠在墙上叼着一根芦苇杆,应道:“哦,读些什么书呢?”
“嗯。像是《毛选》这类的……还有鲁迅先生的作品。”胡琳扳着手指道。
“这些都读腻了。”赵跃民笑道,“胡琳,我给你一本书,你看看。”
说罢,他从自行车车兜内拿起一本书,交给了胡琳。
“跃民哥,这不还是《毛选》吗?”胡琳看着书的封面说道。
“你翻开来看。”赵跃民循循善诱道。
胡琳翻开一页,眉头一抬,轻轻念叨着: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这是一本苏联作家的小说。”赵跃民说道,“也是我们钻井队最近互相传阅的作品。你抓紧时间看,就这一本,很珍贵。里面的保尔柯察金勇敢、坚强、有毅力,我很佩服。我还记得书中的一句话,印象很深。”
微风吹过,赵跃民双手插在口袋中,在胡琳家门口的石子路上来回踱步,低声朗诵着: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赵跃民的激情朗诵配合其认真的神态,让正值青春年少的胡琳看得脸红心跳。
“跃民哥,你说得太好了。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胡琳的一脸的崇敬和庄重,她双眼放出光芒,像是看到珍宝一般,把书捧在怀中,欣喜道,“我今天晚上就回家看。”
这是独有的七十年代青年之间的对话。
那个年代,十年浩劫刚刚结束,意识形态还未完全解封,特殊时期中的“读书无用论”还有一定群众基础,大部分书籍都锁在贴着封条的图书馆。
不过,对于新知识渴望的青年们已经开始传阅以苏联、欧洲文学为主的部分作品,诸如《安娜卡列尼娜》、《静静的顿河》等。在这个年代,看这类书籍,仍有可能被扣上思想不端正的帽子,不过已经无法阻碍青年们的求知**。
赵跃民将书交给胡琳后,带着剩下的一本《悲惨世界》回到了家中。
还有整个一个下午和晚上,他要进入那冉阿让颠沛流离的逃亡复仇生涯。
回到家中,赵跃民洗好澡出来,准备去翻那本悲惨世界时,却发现这本包着《毛选》封面的小说,握在了赵春达手中。
在那个年代,这类小说若是被家长发现,普遍是一顿痛打——竟敢用伟大领袖的著作包裹苏修美帝分子的作品?
赵春达举着那本书,油亮的脑门对准赵跃民说道:
“你这是想干什么?嗯?!”
赵跃民坐怀不乱。
“你知不知道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嗯?!”
赵春达模样气愤之极,大喝一声:
“要看《悲惨世界》——也得看原著呀。”
他掏出一本发黄的法语版《悲惨世界》,冲自己儿子晃了晃。
父子俩对视了一下,哈哈大笑。教条刻板的家庭教育,也许存在于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但绝对不存在于曾经年轻就留学欧美,通情达理的赵春达身上。
“先别忙着看悲惨世界,讲讲你们油田最近的动向。”赵春达坐在沙发上,端起茶杯问道。
赵跃民将油田准备在邵湖镇北面的金水地区进集中勘探会战的情况全盘告知。
“爸,江基三号井,已经确定在金水地区架设。若是一切顺利,钻井队、测绘队等各个部门,响应局里号召,集中力量在金水地区打下二十口基准井。把所有的力量,都扑在金水地区上。”
听闻此言,赵春达脸色慎重道:“我们江北油田,各方面条件资源有限,需要慎重。若是局里决定在金水地区进行突击会战,如果此时,再在其他地区发现油气资源,也没有多余的资源可调动开采了。”
“爸,局领导也知道目前江北油田规模还算比较小,因此领导们都把希望寄托在邵湖镇北面的金水地区。我上次都跟专家去勘探过了,这是金水地区地震勘探法测出的数据。”赵跃民从包中拿出数据图纸来。
赵跃民将自己的老花眼镜戴上,调亮手边台灯的灯光,对着图纸研究起来。看了一半,这位老石油专家忽然猛得皱起了眉头,扶了扶眼镜说道:
“这么明显的问题,难道地质部门的同志忽略了吗?从这些数据可以看得出来。这是
裂缝性油气藏。裂缝性油气藏储集层的原始孔隙率高低不一,渗透率均极低,但在裂缝发育带的渗透率很高,其储渗空间发育分布极不均一,同一储集层的不同部位,储集性能相差悬殊。”赵春达噼里啪啦说出来,见赵跃民一头雾水,又解释道:
“儿子,你爸的意思就是,这金水地区地质结构复杂,多半是具有裂缝性油气藏的油层薄、产量低、下降快的特点。你说硬要开几口井试试运气也行。但是,可是不宜大动干戈去搞啊。”
赵跃民一愣,见自己父亲极其的严肃认真,明白父亲不是开玩笑。
“爸,但是局里面的专家说,裂缝性油气藏也要看情况,他们已经掌握了这一片裂缝系油气藏的地质分布规律,能够有针对性的钻探开采。”
“胡闹!”赵春达激动地抖了抖图纸,摔在桌面上,站了起来说道:“裂缝系油气藏的特点,就是地质结构异常不稳定。往往要通过长达半年以上的勘探,才能慢慢摸清结构。你们才勘探了多长时间?若是瞬间被你们摸清了地质结构,那还叫裂缝性油气藏?”
赵跃民被自己父亲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局里决定把下半年的产油量,都赌在这个金水地区,很可能是颗粒无收。”赵春达一脸的焦虑。
“爸,如果不在金水地区开采,那你说在哪里呢?”
“在邵湖镇西侧的高桥地区。”赵春达从自己平日钓鱼的渔具包中拿出几份图纸,“我钓鱼的时候,对于这边地区都进行过勘探。高桥地区是江北盆地内面积最大、石油地质条件最为优越的一个凹陷。”
石油勘探,就是考证地质历史,研究地质规律,确定古代湖泊、海洋、盆地的范围,然后查出来可能生成石油的深凹陷来。凹陷也就是代表着能够生成较多油的地方。
赵跃民听到这句话,一身冷汗,他看着赵春达:“爸,依照你以往在克拉玛依和大庆油田工作的经历,局里这次将希望完全放在金水地区,是一个巨大的战略性错误?”
赵春达不言不语,擦了擦头上的汗,一脸凝重:
“是的,而且很有可能会扑空,造成巨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