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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别烦     石油帝国txt下载     石油帝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横眉冷对千夫指

    “爸,既然如此,你必须到局里去跟领导说啊。”赵跃民急道,“这可是涉及到整个局面的战略性问题。”

    “我……”听到要露面跟局领导汇报,赵跃民擦了擦头上的汗珠,满脸压力道:“我说的……也不定都是对的。”

    赵跃民摇摇头,心想自己父亲曾经在两个大油田担任过技术专家,而且资历摆在这里。尤其是对于石油工业,父亲说话从来都是十分谨慎,若是下了肯定语态,必然多半是对的。

    “爸,我带您到局里,跟地质部门的领导开个会,您把您的想法跟他们说一说。”

    “他们能信我一个烧锅炉的工人说的话?”赵春达黯然道。

    “您把您的真实身份跟他们说一说啊。”

    “不,不,不。”赵春达连连倒退好几步,摆手语无伦次道,“我的历史问题还没交代清楚……我的历史问题还没交代清楚。”

    “跃民,还是算了吧,咱们不要跟组织对着干,做群众的敌人。”赵春达退缩道。

    “爸,这是哪跟哪啊。”赵跃民感到很荒唐。他叹了口气,看着父亲露出仓皇的神色,明白自己父亲还没能完全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开。如今,一切只有靠自己了。他将那些图纸收拢起来,轻声而坚定道:

    “爸,我去找地质部门领导理论去。”

    江北油田指挥部会议室内,会场气氛严肃而郑重。墙壁上,挂着“金水地区石油会战干部动员会”的大幅标语,局长苏国梁、办公室主任高治国还有其他各部门领导,全都列席会议。

    “同志们……”局总地质师张建峰发言道,“全国人民在党的领导下,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运动。农业部做了先锋,放出了不少卫星。冶金部也交出了漂亮的成绩单,大家都在飞快地进行你追我赶,我们石油工业更加不能落后……”

    张建峰在局里有个外号,叫张老蔫,意思做报告动员总是冲在第一,可是遇到艰苦的勘探任务,却甘愿充当老蔫,宁愿在办公室里发呆,也不愿去现场勘探。

    张建峰的发言冗长枯燥,连局长苏国梁都轻轻地打了个哈欠。赵跃民听得不胜其烦,自言自语道:

    “一天到晚唱高调,也不说正事儿!”

    张建峰听到这句不和谐之音,皱着眉头停止作报告,转过头看着赵跃民说道:

    “赵跃民同志,你对局党委组织的动员会有意见?”

    赵跃民吸了口冷气,心想张老蔫一开头就给自己扣了个帽子。“张处长,我只是觉得您的发言没到要点上。”他从容答道。

    此话一出,张建峰的脸色刹那间变了,他不相信赵跃民一个钻井队组长竟然这么对他说话。

    他刚要发作拍桌子,瞥见一旁的局长苏国梁,对赵跃民强忍怒气道:“好,我张建峰领导了十年地质工作,还没有人这般评价过我的工作。你说我说话不在要点,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说出什么要点来?”

    “齐局,张处,我的想法是,如果局里将下半年的会战重点放在金水地区,可能会得不偿失……”

    赵跃民将自己父亲的言论如实相告,并提出了将会战重心转移到邵湖镇西侧的高桥地区的建议。

    这一番话说完,举座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没想到,这个赵跃民,敢在即将开始的金水地区动员大会说出如此晴天霹雳的言论。

    “跃民,你没病吧?”王伟朝赵跃民连连使眼色。他知道赵跃民人聪明,又勤奋。本来挺看好这个小子的政治前途,没想到他却是在动员会上公然提出地质部的决定是错的。王伟这个山东大汉,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现在却为赵跃民这番话紧张得汗流浃背。

    “赵跃民同志!”张建峰声音响了好几个维度,咬牙切齿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唱反调,简直是动摇军心,动摇士气!你不相信地质部门做出的决定?不相信我张建峰的资历吗?”

    “**说过,实践是检验革命真理的标准。我这里有数据和测评报告,证明邵湖镇西侧的高桥地区,才更适合打江基三号井。”赵跃民不慌不忙,站起身,将赵春达的报告测评交给了对方。

    “哼!”张建峰根本不看赵跃民的报告。

    “给我看看……”沉默很久的局长苏国梁开口道,他拿过赵跃民的报告,凝神翻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见众人都不说话,抬起头道:“你们两个同志继续讨论!”

    “赵跃民同志,你刚来钻井队不久,你做出来的测评报告,和我们地质部门做出来的测评报告,孰优孰劣,这还用讨论吗?”张建峰开炮道,“若是油田仅仅用一个钻井工人的报告,忽视了专家的意见,我看这才是最大的笑话!”

    赵跃民毫不惧怕,反驳道:“张工,咱们还是就事论事,资历先不谈。你若是能在这份报告上找到什么瑕疵,或者说服大家金水地区比高桥地区更适合开采,我赵跃民没有任何意见。”

    “赵跃民同志,你这是在动摇军心,公然唱反调!”张建峰额头青筋暴起,“**说过,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国家工业等着用油,你在这里却拖住大家的脚步!”

    听到这句话,赵跃民心中一阵冷笑。

    总有一种人,你跟他谈战略,他跟你谈技术,你跟他谈技术,他跟你谈政治。

    他摇了摇头,心叹跟这个张老蔫扯不清楚。

    “我建议,你们钻井队给赵跃民同志一个处分。”张建峰朝王伟怒目道。他心想,在这个关头,如果不把这个毛头小子压下去,自己还怎么当地质部门的领导?

    赵跃民也气急了,自己为了避免油田挽回损失,却被张建峰在这里胡搅蛮缠。他站起来怒拍桌子道:“各位局领导都在这里。我赵跃民放出话来,若是高桥地区开采不出油,我赵跃民甘愿被处分辞职。这个钻井班组长,我不干了!”

    “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你以为油田都要靠你?”张建峰冷笑道。

    现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针尖对麦芒,张建峰瞪着眼睛,赵跃民也气得脸发红。

    “好了,好了。”局长苏国梁低喝了一声,他站起身平静道:“赵跃民,长本事了嘛,还学彭大元帅拍桌子?”

    “局长,我……”

    “建峰,你也给我坐下。一个地质部门的领导,高音喇叭整天吼,什么形象?”

    “局长……”

    “各位同志,这份报告,我看过了……”苏国梁说道,“写得有理有据,直中要害。建峰,比你们地质部门出的报告,条理清晰得多。”

    “苏局,那行,你让他赵跃民当这个地质部门的领导,我辞职……”张建峰黑着脸道。

    “哎,不要闹情绪。”苏国梁一摆手道,“都是老同志了。咱们这是在讨论钻井勘探的战略方向,与个人怨恨无关。赵跃民提出这个裂缝系油藏,产量低,下降快的特点,确实也需要注意。当年,我在石油部参加川中会战时,当时的川中地质也是这个特点,后来川中会战失败。因此,我觉得,赵跃民同志提的这个想法,也是值得考虑的。”

    “因此呢……”苏国梁低头沉思了一番,说道,“我看这样吧,我们在高桥和金水地区,各打一口基准井,哪里先出油,哪里出油多,咱们就在哪里搞会战。光嘴上吵架,是吵不出结果的。还是赵跃民同志引用**的话对,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嘛。”

第十七章 看谁先出油

    “局长,这不是浪费局里资源嘛……”张建峰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您还不相信地质部门的判断吗?”

    “老张……”苏国梁严肃道,“大胆设想,小心求证。我相信地质部门的判断,但是也不放过任何一个寻找到新油气资源的机会。服从命令!”

    张建峰低头不说话了。

    “对了。”苏国梁看着赵跃民,语气温和道,“跃民同志,你这份测绘报告写得很好。条理清晰,像是有多年扎实基层物探经验的专家写出来的。你这么年轻,就拿得出这么质量的报告,真是不错。”

    “谢谢局长。”赵跃民点点头,心想自己都是为了父亲。

    “别谢我。”苏国梁半开玩笑半严肃道,“你和张建峰,两个人提出了两个方向,局里也为你们准备两口基准井。要是哪个井里出不了油,那就是浪费局里资源,也是在跟我开国际玩笑。要接受处分,你敢不敢?”

    “我敢,要是不出油,我情愿不做班组长,为指挥部的厕所挑大粪去!”赵跃民发誓道。

    “好,王秘书,记下今天的话,交给人事部。”苏国梁转身吩咐道。

    一旁的秦海和王伟都挺替赵跃民担心,从苏国梁的语气,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赵跃民是局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领过先进奖状,若是去看公厕,挑大粪实在是大材小用了。不过眼下,事到如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对了,苏局,万一张建峰输了呢?局长可不能有所偏袒啊。”赵跃民顶真道。

    列席的油田各部门领导心里都在偷笑,心想张建峰真是被赵跃民盯上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老张,你说呢?”苏国梁看着张建峰。

    张建峰站起来盯着赵跃民,咬牙道:“若是输了……我也去厕所挑粪。”

    两人面红耳赤,针尖对麦芒,都准备投身环卫事业中去。

    苏国梁轻轻哼了一声,没有接话,表情和用意让人难以猜测。他看着众人说道:“好了,通知钻井一队,二队。明日分别在金水和高桥集合,打下两口基准井试油!散会!”

    这场金水地区的钻探大会,开得跌宕起伏。列席的油田各部门干部,互相对视着,咂了咂舌,意思是明天有好戏看了。

    赵跃民起身时,注意到列席的第二排,一个年轻女人正注视着自己。那年轻女人有着不同寻常的打扮,罕见的一头黑瀑烫发,波浪起伏,很有一股上海那边的时髦味道。

    两人目光对视了下,赵跃民注意到了对方胸前挂着的工作牌:

    “江北石油日报记者:苏红”

    赵跃民冲苏红点头致意,苏红也带着矜持回应了下,言谈举止有一种高冷之感。

    看见了美女,赵跃民也没有心思多想,他满脑子都是明日的钻井试油之事。回到家中,他向赵春达提出,届时一起陪自己到高桥现场。有了父亲督战,自己也有些信心。熟料,赵春达却一口回绝了赵跃民的要求,死活不肯去现场,怕见到油田里的熟人。劝了好久也没用,赵跃民只得作罢。

    一个星期后,赵跃民接到通知,金水和高桥的井架都已经搭建完毕。他坐着吉普车先来到高桥,看见现场人山人海,局里几个部门的知道今天要射孔试油,都来观看了。

    张建峰戴着工帽,一一和局里的各部门领导握手。

    “吴处,感谢到这边来给我助威。”

    “这什么话,建峰,我们相信金水一定有油。”

    张建峰听了几个部门领导的恭维话,春风满面,似乎是已然获得了胜利。他看了一眼赵跃民,立即走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跃民,你是个人才,只可惜太急于求成。既然是钻井队的,钻井的事情还没搞好,就跑来插手物探的事情。”

    他递给赵跃民一根香烟,以老干部的口气教训道:“跃民,我是不知道你在哪里搞到的这个报告。这报告,看上去像那么一回事。可是,你要知道,我毕竟从实地质勘探十多年,建国第一批石油专家赵清来、康世恩等等都是我的老师。”说完,张建峰还特意朝赵跃民看了一眼,带着恩赐的口气道:“你要是想学习物探,以后可以向单位申请内部调转,我也会接收你。”

    赵跃民听了心里暗笑。这个张建峰要跟他摆资历,却不知道,他口中提到的赵清来就是自己父亲赵春达的曾用名。

    生活真是奇妙,原来这个张建峰是自己父亲的学生。

    赵跃民看着金水井区热热闹闹,仿佛一个联谊茶话会,他摇了摇头,上了吉普车,来到高桥井区。

    相对于金水井区的热闹,高桥这边显得冷清许多,只有孤零零的井架竖立在地面上,还有组里的几名钻井工。

    赵跃民下了车,跟井队的人打了招呼,一个人站在旷野中发呆。

    没过多久,又一辆吉普车驶入井区。王伟和秦海分别都跳了下来。

    “小赵,别担心,我们来给你助威的。”王伟依旧豪爽地扯着嗓门。

    “王队,你肯定要来。只是,秦工,你来了,我很意外。”赵跃民坦言道,“这毕竟是地质部和钻井队的一场较量。秦工,你是地质部门的,却跑来支持我……”

    秦海整了整衣领,看着高高竖起的井架说道:“跃民,你那份报告我研究了两天两夜,确实写得好。”他叹了口气,“我是正规石油大学毕业的,毕业后就从事地质研究物探工作。没想到啊,写的报告还不如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就为这个,我也得来给你加油。”

    “可是,这样的话,你的那些同事会不会对你有看法……”

    “这有什么关系?”秦海一推鼻梁上的眼镜道,“党和国家培养我,是让我找石油的,不是让我处理办公室政治关系的。跃民,我觉得,你的方案还有可行依据。祝你成功!”

    旷野上,这几个石油人站在高高的井架前,相互握紧了双手,互相鼓着劲儿。

    随着指挥部无线电的指令,两台基准井同时开始射孔试油。

    钻井、固井完后,需要进行油井射孔打开地层与井筒间通道,使得流体流入井筒。地下到底有没有油,便会一目了然。

    随着射孔弹的发射,两台井架下守候的人群不由自主紧张了起来。

    赵跃民和张建峰,都在会上立下了军令状,现在便是等待验证的时候了。

    “射孔弹已经全部发射完毕,开始采油……”

    井架上传来呼喊。

    该干的都干了,地底下到底是骡子是马,也该出来溜溜了。

    赵跃民和王伟几人,肩并着肩,站成一排,仿佛点球大战等待的球员一般,一脸严肃地看着井架上的喷油口。

    几秒钟过了,并没有动静。

    “别急,别急。”王伟嘱咐道,“沉住气。”

    此时,赵跃民腰间的无线电步话机突然传来声音:

    “哎呀,张建峰那边的井出油了!”

第十八章 一波三折

    这一声无线电的呼喊,让井区里的人都脸色发白。

    赵跃民拿起步话机说道:“出了多少油?”

    “冲力不是很大,但是一直在喷……”

    一方已经出油,一方还在干等。

    成王败寇,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旁的秦海搭了搭赵跃民的肩膀,冲他安慰性地笑了笑。

    “秦工,没事。”赵跃民坦言道,“金水地区出油,我也很高兴,毕竟这是为油田找到了油。下半年,大家可以大干一场了。”

    “跃民,你有这个觉悟,很好。”副队长王伟露出欣赏的神色,“大家都是搞石油,谁搞得出,都值得庆贺。”

    赵跃民点点头,恐怕自己父亲也有失算的时候。看来,自己这身工服得脱掉了,明后天就得去环卫部门报道。

    突然,手中的步话机又传来新的消息:

    “跃民,现在又有新情况。金水基井的出油量越来越小了。”

    “什么?”

    “对,油量越来越小……现在已经喷不出油了,喷得全是水!”

    “喷的是水?”秦海和王伟同时问道。

    “对,是水。你们不知道,金水这边都乱套了,前来督战的苏局长脸都黑了,正在骂张建峰采油还是采水呢。”步话机那边的背景声音有些杂乱。

    听到了步话机的情况汇报,工程师秦海恍然大悟道:“跃民,看来你说的是对的。金水地区是裂缝性油藏,有油层浅,出油量不稳定的特点。”

    此时,几人突然听到耳边有哗哗的水声,如同高压水枪喷射而出一般。

    几人同时扭头一看,只见自己井架上的喷油口上,一股黑色的液体喷薄而出!

    浓重的油味弥漫着井区。

    井区的所有人都差点蹦起来。

    高桥地区,有油!

    黑色的石油继续喷射着。

    钻井队的工人们全都兴奋异常,不断欢呼着。

    赵跃民更是兴奋地跑到石油喷口处,任由黑色的石油浇淋在身上也无所顾及。

    “爸,终于找到油了!”他将工帽甩向天空,情不自禁喊道。此时此刻,他多希望赵春达能够到现场来目睹这一切。

    钻井现场到处是欢呼声。

    听到高桥地区基井喷油,苏国梁等人立即赶了过来。

    看着从管道喷薄而出的石油液柱,苏国梁激动无比,他派人取了一点样品,浇淋在树枝上,接着用火柴点燃。

    树枝立即冒出火光来,发出滋滋的声音。

    苏国梁将树枝放在鼻前嗅了嗅,脸上舒展出笑容:

    “油的品质很好,气味很浓郁。看着这口井,估计能够日产几十吨。”

    这位老局长兴奋地用双手搭着赵跃民的肩膀道:“赵跃民同志,你可给局里立了大功了。”

    秦海和王伟也在一旁鼓掌笑道:“跃民,你小子要平步青云了!”

    “来,老张,你过来,看看这油品质怎么样?”苏国梁招呼着旁边的张建峰。

    张建峰这次真的有些蔫了,刚刚在金水被苏国梁骂得狗血喷头。他走了过来,闻了闻燃烧的树枝,又用手摸了摸采油的液体样品,老实道:

    “好油,确实是好油。”

    张建峰再也没有趾高气扬的状态,他羞愧得恨不得钻个地缝。自己堂堂地质部门的领导,正处级干部,在本专业上还输给了赵跃民。

    “齐局……我提出调整岗位,明天就到环卫部报道。”张建峰耷拉着脑袋说道。

    身为地质师预判基井出油竟然输给了一个业余的年轻小子,愿赌服输,张建峰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已经结束。

    此时,苏国梁还没发话,赵跃民倒是急了。

    “不,不,苏局,不能让张处去环卫部门。”赵跃民站出来说道,“我这次是运气好,才出了油。张工为石油行业服务了十多年,不能因为这次的失误而抹杀他之前的贡献。”

    坦白地说,赵跃民觉得,这个张建峰除了有些好大喜功外,其他方面还过得去。他毕竟是地质部门的领导,今后油田的物探方面,还要靠他。自己只是将父亲的心愿变成现实,为油田减少些损失。现在目的达到了,他也没有别的想法。

    赵跃民这么一说,张建峰的脸更红了。

    “好了。老张,你想去环卫科,我暂时不允许。”苏国梁说道,“这一次,放你一马,给我写个检讨,此事就此了结。”

    “局长,不撤我的职?”张建峰抬起脑袋诧异道。

    “油田开发的任务还很重。”苏国梁双手叉腰,“你要想这么快就撂挑子,没门!”

    张建峰长舒一口气,连忙表态道:“我一定深刻检讨,深刻检讨。”

    苏国梁点点头,看着赵跃民说道:

    “小赵,你立了功,指出了油田勘探方向的错误,也为局里挽回了至少几十万的损失。说吧,想要什么奖励?”

    “局长,我学习雷锋做好事,为人民服务为先。奖励嘛,您看着吧……”赵跃民开始贫嘴。

    苏国梁笑了:“你个滑头,这‘随便’可是最难的奖励。我跟你说,不许居功自傲,狮子大开口。”他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表态道:

    “这样吧,你们钻井二队的队长李人杰要调动到华北油田去。赵跃民,这个二队队长,你来当吧。”

    “啥?”赵跃民不敢相信。自己当初当了这个五组组长,已经是比别人快了好几年。现在自己当上队长,要管理着一百多号人,他简直不敢想象。

    “王伟,你有意见吗?”苏国梁问道。

    王伟摇摇头,直率道:“局长,我没意见。赵跃民同志年富力强,能力出众,又连续立了大功。他这个队长,我服。”

    “好了,就这么定了。赵跃民,别尾巴翘上天,回去写份报告给我,说说怎么当好这个队长。”苏国梁吩咐道。

    “嗯!”赵跃民重重地应了一声。

    苏国梁用手捶着自己的腰,满脸微笑道:“同志们,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在高桥地区发现了丰富的油气资源,来大家好好庆祝一下。有没有同志带了酒?给大家满上。”

    立即有人从吉普车内拿出几瓶二锅头,给现场的人发了茶缸,大家拿着茶缸,喝着白酒,看着喷薄而出的石油,心里都是美滋滋的。

    “今天我心里高兴……”喝了二两酒,脸色发红的苏国梁一脱外套道:“我就献丑了,给大家跳一段苏联舞——喀秋莎!”

    “局长,我来给你配乐。”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人群欢动起来,大家都放下了平日的拘谨,借着酒劲儿,开始奔放地跳起了舞。

    赵跃民自然又成了舞蹈人群围绕的中心。他也从未这般高兴过,开怀地大笑着。

    井场,所有的油田职工欢喜鼓舞,载歌载舞,欢腾无比。

    此时,夕阳西下。

    井场几百米开外的一处湖泊旁,显得安静无比,只有一名中年垂钓者坐在湖边。

    湖水倒映着夕阳的余晖,波光粼粼。

    戴着草帽的中年垂钓者,轻轻哼了歌声:

    “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垂钓者将草帽摘下,露出了赵春达沧桑的脸庞。他取下拴在腰间的酒壶,冲着远处井场欢腾的人群扬了扬,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第十九章 说媒

    随着金桥地区的基准井出油,江北油田的钻探重心重新调整。赵跃民也因此当上了钻井一队的队长。

    赵跃民当上了队长,立即感到了一种不同。宿舍由原来的六人间变成了两人间。他和王伟,一正一副,两队长住在一起,面积不变,人却少了大一半。二十平米的空间显得宽敞了许多。同时,自己在营地也有了一间办公室,用来处理处理文卷以及跟队里工人谈话用的。队上的那辆吉普车,也可以随时供自己调遣。

    以前在钻井现场,他赵跃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工人,走起路来只顾往前,也不需要应付什么。可是现在就不一样,走到哪里,都有人殷勤地喊一声“赵队”。

    “赵队,吃了吗?”

    “赵队,上现场啊?”

    “赵队……”

    赵跃民出了办公室,哪怕是到附近食堂晃一圈,都要跟七八个人点头哼哼哈哈,到了最后,连出去的目的都忘了,回到办公室,才想到自己是饿着肚子。

    按理说,赵跃民已经混到了以工代干的最高目标。这钻井队长,虽然比指挥部那些正科级干部稍微差了一些,但是由于钻井现场在指挥部外,山高皇帝远,反而可调配的资源也是很多。不过,当上了队长,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已经完成了一辈子的梦想。他赵跃民并不是尾巴翘上天,仍然身先士卒地干着活儿。正值夏季,井场水深没膝,由于井压高,钻井时正常比重加下去返回来的都是清水。每天工人们都要用重晶石粉来不断加大配比。赵跃民也不含糊,头一个扛着一包包重晶石粉到井边,又坚持指挥生产,忙得像个不用睡觉的超人。

    忙完钻井忙制度,新官上任三把火,赵跃民找来王伟,提出了他的最新想法。

    办公室内,赵跃民给王伟沏了杯茶。

    王伟握着茶杯,阴阳怪气笑道:“赵队——我可不敢劳您动手啊?”

    “王哥,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讽刺人了?”赵跃民苦笑道。

    王伟哈哈大笑道:“我看人家现场的人,都是一口一个赵队,你小子接得倒挺欢?”

    “王哥,不开玩笑了。我看井场的工人们都挺辛苦,平日里都忙于工作,休息的日子也不多。”赵跃民转着手中的笔说道,“我是这样想的,咱们现在值班实行四班三倒制,这个建制我不想变。但是,我想把每个班8小时的工作日变成每个班12个小时的工作日,这样,正常工作就只需要三个班组,另一个班组就可以放假休息或者在基地接受脱产培训,四个班从第一个班开始以此类推,上班三个月就可休息一个月。你看怎么样?”

    王伟双眼一亮,赞叹道:“好小子,果然是有想法。这样一来,虽然每天辛苦了一点,但是可以腾出时间休息。不错,不错,你这个队长,提出得改革措施很彻底。我没意见,咱们下午,再找几个班组长商量一下,如果大家都没有意见,那就这么定了!”

    赵跃民点点头,将钢笔帽捏在手中摆弄道:“我看队里的同志们都很辛苦,每日每夜都要加班,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上了,也没时间学习看报,这样我觉得不好。”

    “嗯。跃民,说到生活大事,倒是有一件事麻烦你这位队长大人出场。”王伟脸上又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队里的老刘,已经快五十了,一直在钻井现场忙还时间照料生活,现在打着光棍。前几天还跟我闹着要离队。我寻思着,食堂里的王杏花也快四十了,他俩要是能凑成一对儿,夫妻都在井上,倒是很稳定。”

    王伟换了个坐姿,冲着赵跃民努努嘴:“跃民,你是队长。从来井场队员的婚姻大事,都是要队长来说合说合的。队长就代表着组织,你得上啊。”

    赵跃民一听是说媒,有些犹豫了。他不安心道:“王哥,我才二十,那老刘都五十了。他能听我一个二十的小伙子叨叨人生大事?”

    “谁让你是队长……”

    “不是啊,王哥。我自己也打着光棍。我这个光棍劝别人,有说服力吗?”

    “谁让你是队长!”

    “王哥,你不帮我一把?”

    “我要出差啊,下午就走……”

    赵跃民没办法,只得让老刘和王杏花下午到办公室来一趟。自己这个队长,果然是一百样事都要包办。

    他正在紧张地准备说词,门却打开了,门外站着胡琳,正朝屋内探头探脑地望着。

    赵跃民一看胡琳,笑道:“又来找你哥?”

    胡琳斜挎着书包,点点头。

    胡琳每次来看赵跃民,都借口说来找胡东,因为,胡东的烧烤摊摆在营地旁。不过,每次胡琳在胡东的摊位上停留不会超过一分钟,仿佛打卡签到一般,就跑到赵跃民的宿舍来。

    赵跃民因为心里有事,稍微显得烦躁了些,他跟胡琳说,自己要给人说媒,让胡琳等会来找他。谁知,胡琳这个小妮子听了倒是很感兴趣,一定要在旁边旁观。

    赵跃民还想方法撵她出去时,老刘和王杏花两人已经都到了。赵跃民这才没办法,让胡琳坐在旁边不要出声。

    老刘穿着发旧的工服,王杏花也穿着食堂油腻腻的白大褂,两人都是老实人,低着脑袋像是受审的犯人一样坐到旁边。胡琳反应很快,立即帮两个人倒了茶。

    “老刘,王杏花……”赵跃民开始装老资格,“你们两个人,都已经过了适婚年龄,组织考察了你们很久,你们的背景都值得信任。”

    “古人说得好,先成家后立业。婚姻工作两不误。今天,我代表队里想了解一下你们两个的意见。”赵跃民尽量使自己装得沉稳。

    胡琳在旁忽闪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赵跃民说媒。

    老刘本来就话少,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人,他抬头看了王杏花一样,又像做贼一样迅速低下了头,应声道:“我听队长的。”

    王杏花从农村来的,也是朴实得很,在食堂做了几年,也都是尽心尽职。她脸红道:“只要老刘没意见,组织没意见,我也……也没意见。”

    “好,好,好。”赵跃民很满意,说道:“王杏花,你是从农村来的,将来的落户问题,队里也会尽量给你争取,希望你们两个人都能留在队里,一个钻井,一个搞炊事后勤,都是为钻井事业做贡献。”

    王杏花听到户口问题能解决,激动道:“谢谢队长,谢谢队长。”

    这两个大龄光棍感谢了一通赵跃民。老刘这个闷葫芦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队长,您给我们说媒。您自己啥时候结婚啊?”

    赵跃民一时语塞。

    王杏花反应快,数落老刘起来:“你一个工人,怎么管起人家干部的事情?”

    赵跃民打着哈哈,不自然地笑着。

    “刘叔,王姨,你们放心……”小丫头胡琳凑了过来,满脸通红道,“我跃民哥应会结婚的,很快的,很快的……”

第二十章 误会

    老刘和王杏花再木讷,也能看得出胡琳对赵跃民的心思,尤其她看赵跃民的眼神,炙热得能烤熟生鸡蛋。

    老刘拍掌高兴道:“好,好。队长结婚,我也结婚,最好咱俩酒席摆在一天,那就是我莫大的荣幸。你看下周怎么样?”

    胡琳双手捋着辫子,声若蚊蝇道:“我要下个月才能毕业……”

    赵跃民没办法了,阻止了老刘的胡言乱语,跟他们敲定了婚姻大事后,就把这两人给赶出去了。

    赵跃民现在越来越不知道怎么跟胡琳相处了。他对于胡琳的感觉,总是说不上来。一方面,对方年纪还小,是个高中生,赵跃民总觉得她是个孩子,更像自己的妹妹。另外一方面,胡琳的哥哥胡东是自己的好兄弟,若真谈起恋爱来,赵跃民也觉得怪异无比。

    不过,刚刚当上队长的赵跃民,满胸膛壮志豪情,也暂时没功夫儿女情长。在工作中调整了倒班周期后,他想改善一下队员的生活质量水平。平日里,队员下了班,百无聊赖,休息日在井队也无所事事,晃着膀子在营地里瞎走,好像囚房放风一般。

    赵跃民想起自己小镇上,平日都有青年玩篮球,他也想给队里修个篮球架。找了几个班组长开了会,所有人都高度一致同意。有的班组长不好意思说,早就想弄两个体育项目,但又怕队里批评说不务正业。

    赵跃民笑着回答他们,说锻炼好身体也是对本职工作有好处。

    说干就干,井队的生活区,就离井场大约二百多米。赵跃民在一个比较向阳的小山坡上,让人用推土机推出一个五六亩大的平台,又用十几顶半新半旧的帆布帐篷,齐齐围成了一个四合院。

    四合院的中间的是篮球场,赵跃民亲自焊制了一个钢制篮球架,又在土红色的防锈漆外刷了一层蓝色的调和漆,竖起来后,他又在地上漆起了篮球场的白线。

    那些个年轻工人围在身旁,不断赞叹着赵跃民的手艺。

    “看咱这篮球架,真像那么回事!”

    “就是,比体育商店买来的还大气呢。”

    “以后咱们钻井跟运输处比赛,绝对争得上峰,队长给咱们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

    篮球架旁的军用帐篷,赵跃民用来当员工宿舍。那些嫌六人间挤的工人们,可以住到帐篷里来。还有的帐篷用来做各个班组的会议室和活动室。地质班、泥浆班、炊事班等各个组都有份。

    赵跃民当上了队长,又为队里做了实事,威信很快就竖起来了。队里不少工人都挺佩服他。尤其是一个叫瘦猴的工人,鞍前马后地跟在赵跃民身后,把赵跃民的话当做红色语录一样来宣传,搞得赵跃民哭笑不得。

    休息日前一天中午,赵跃民照例准备回家。他现在不用挤那又小又旧的中巴车,队里的吉普车直接归他调遣。

    他上了车,那瘦猴也搭了车上来,一同回镇。

    “队长,您还没处对象呢?”车上,瘦猴问道。

    “是啊。”

    “那不可惜,像你这样的先进分子,还是跟我们一样单吊着,不难受?”瘦猴挤挤眼睛。

    “难受?我看给你小子捶两拳,你小子就舒服了。”赵跃民偏过头来骂笑道。

    车上,瘦猴照例说了不少赵跃民的好话。说他这个队长没有队长的架子,年轻工人都愿意和赵跃民玩。末了,瘦猴神秘兮兮地说要带赵跃民见识一下好事物。

    赵跃民本来回家看老爸心切,没心思去理睬瘦猴,可是后者执意之下,便答应了他。

    开到镇上,赵跃民停了车。瘦猴便拉着他往指挥部,却没有走指挥部的正门,而是绕到后门处。指挥部的后门处,围墙有些老旧,日晒雨淋,多有剥落之处,还有几个地方冒出缺口来。

    瘦猴看到那堵围墙,更加兴奋地拉着赵跃民往前走。

    那裂缝缺口的墙外,早就几个年轻工人探头围在外面,拱成一堆,目光齐刷刷看向墙内。

    “哥几个,让个位置,让个位置,我们队长来了。”瘦猴熟门熟路地冲着那几人打着招呼。

    赵跃民不明就里,见那几个青年迅速让了开来,也就凑过去看看热闹。他只听见淡淡的音乐声,抬眼望去,只见正前方是一间舞蹈练功房。

    一名身穿紧身芭蕾舞裙,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正靠在墙边弯腰练习着压腿。

    赵跃民注意到身旁的几个男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年代,大家都穿着厚厚实实的,颜色也都是蓝色和灰色。像芭蕾舞服这类紧身服,在当时看来,就仿佛跟没穿一样。

    赵跃民有些尴尬,他觉得自己一个钻井队队长趴在墙头看着人家女同志练舞,实在有些猥琐。

    就在此时,那名年轻女子转过头来看到趴在墙头的这几名男子,杏眼圆整,柳眉倒竖。

    赵跃民也看清了那名女子的相貌,惊叹道——苏红!

    苏红,便是他当初在金水会战动员大会上,见到的那名石油日报的女记者。赵跃民也听到过传闻,说苏红是油田公认最为漂亮的女人,有个绰号叫石油之花,后来叫得顺口了,就变成了“油花”。

    “快跑啊,油花要抓人啦!”一个男子大惊失色道。

    另外一个也慌了道:“她爸是局长,要是给她抓到,保卫处不会放过我们的!快跑!”

    几个工人惊慌失措。从这点便可以看出,当时工人的质朴。只是看了人家姑娘练功房跳个舞,便像做了贼一样。

    赵跃民也想跑,他一个钻井队队长扒在墙头看人家姑娘跳舞,传出去总归不太好。

    可是,他刚想转身,却听到练功房里苏红的大喊声:

    “赵跃民——!”

    赵跃民血液凝固,动惮不得。

    舞蹈练功房内,赵跃民坐在一旁,苏红已经换好了衣服,抱胸冷眼坐在他的对面。

    “赵跃民同志,一个先进劳模,扒在墙头偷看女孩子,像什么样?”苏红仿佛渣滓洞的国民党女教官,目光冰冷。

    赵跃民左一个道歉,右一个道歉。

    可是苏红并不领情,她抬起鹅蛋脸,略带嫌弃道:“原来以为你钻井队赵跃民是一条龙,其实,还跟那些流里流气的小流氓差不多。”

    赵跃民一听,有些火大。他知道苏红是局里的**,人也漂亮,追求者也不少,平日里也是为人倨傲。他这次可这领会到这“油花”的厉害了。

    “我怎么了我?”赵跃民抬起头来,不服气道。

    苏红没想到赵跃民还敢顶嘴,她眯起眼睛,恨恨道:“我要是给你宣传出去,说你一个先进模范,钻井队队长偷看女孩子练舞,你说会怎么样?”

    赵跃民心想最毒莫过妇人心。

    “好,你说出去也行。最好传得到处都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赵跃民索性也耍起了无赖,

    “好,我遂了你的心愿。”苏红哼了一声。

    “行啊。到时候,万一保卫处的人来问我……”赵跃民古怪笑道,“我就直说我偷看了你洗澡……”

    赵跃民记得雷锋同志曾经说过,对待朋友要像春天般温暖。可是她苏红不愿意跟自己做朋友。那只好按照雷锋同志的意见,按照敌人的标准,像严冬一般冷酷无情。

    苏红一愣,她没想到赵跃民尽然不按套路出牌,出了如此阴招。赵跃民偷看自己洗澡,传出去,赵跃民虽然倒霉,那自己的名誉也被破坏了。

    苏红虽然平日里表情高冷,但也毕竟是个年轻女孩,听到这话,脸唰得就红了,咬着嘴唇恨恨道:“不要脸。”

    油田中,还没有人敢这么跟自己说话。

    “不是我不要脸啊,苏红同志。”赵跃民理直气壮道,“我已经说过了。我是被别人拉过来的,并不知道你在这里练舞。换句话,就算我看到了你练舞,那又怎么样了呢?你们石油文工团的人练舞,不也是在剧院里给人民群众欣赏的吗?照你说,看到练舞就是耍流氓,那样板戏《红色娘子军》上映的时候,是不是千千万万人民群众都耍了流氓?”

    苏红一下子哑口无言。她似乎有些理亏,也似乎被赵跃民的口才给震撼到了。

    “没事的话,那我先走了……”赵跃民一气呵成,站起身来要走。

    “哎,别走……”身后传来苏红的喊声。

    “怎么了?还要追究我责任?”赵跃民回过头来问道。

    “不是……还有件事。你建议在高桥地区竖井采油,立了大功。局里让我们江北石油日报采访你……”苏红脸有些红了,口气也不大自然。

第二十一章 采访

    “采访我?”赵跃民问道。

    苏红点点头。

    赵跃民坐下来说道:“那你采访吧。”

    “其实,也不用你怎么忙。我这边已经整理好了相关稿件。你看一看,合适的话,就签个名。”苏红习惯性地拿出钢笔来。

    赵跃民眉头一抬,拿着苏红的稿子,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

    “赵跃民同志表示,一定要高举**思想,力争多快好省地加入到油田建设中去,争取放一个高产卫星……”

    赵跃民撇撇嘴,摇摇头道:“这样的报道,我不接受。”

    “你不接受?”苏红瞪大眼睛,像看着外星人一般看着他。

    “你们江北石油日报做出来的报道,都是齐刷刷一个模样。这样子,采访我,跟采访别人有什么区别?”赵跃民毫不客气地挑出毛病。

    苏红又气又好笑。平日里,她作为报社记者,被采访者都是友善地配合。为了赶时间,她也通常准备几个采访模板,让被采访者选。这个方法,从来没遇到过问题,偏偏在赵跃民这里卡了壳。

    “那你想怎么样呢?”苏红习惯性双手抱胸道,一股抗拒的姿态。

    “既然是采访我的报道,总要听听我的心里话吧。”赵跃民开口道。

    “好,你说。”

    赵跃民说道:“我比较幸运,二十岁就当上了队长,可是仍旧有很多同龄人并能够理解钻井队工作的意义。他们嘴上不说,但是心里一定觉得自己工作没有太大价值。有的只负责泥浆搅拌,有的甚至只是值夜班。他们说,自己的青春有些荒废……希望能够迅速成长二十年,直接成为中年干部。”

    “但苏红,你想听听我对青春是怎么理解的吗?”

    苏红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赵跃民一脸的认真,他的讲话方式似乎有一种魔力,让人感到有听下去的**。

    赵跃民换了坐姿,带着一种传播和教育的口吻说道:“我也希望成为更高级别的干部,但我不愿要时间瞬间过去。青春不是一种过渡。如果你把青春作为一个过渡的话,那你会错过很多精彩的时光和路上的风景。那么当你错过之后,你就会觉得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

    “我的青春献给了石油工业,我的青春没有阴影和遗憾。我的青春也将战胜一切的失望,一切对于生活的厌恶。”

    这是赵跃民的心声,也代表那个时代年轻石油人的崇高理想。

    夕阳的余晖,斜射进练功房内,在地上透出斑斑光影。

    苏红忽然觉得,面前跟他说话的人,不是钻井队队长,而是某个诗人,某个作家。

    “说得很好。”苏红不自觉点点头。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

    苏红一愣,她没想到,这个赵跃民,还引用了俄国著名作家的语录。

    “你看,不如报道标题换成这个,如何?”赵跃民笑着商量道。

    几天后,江北石油日报发出新的一刊,头版是采访赵跃民的报道,题目为《献身石油,青春无悔》。

    文章写得不同于以往的范例式报道,还引用了赵跃民多段意见的表达,让不少看惯了样板戏式报道的群众有一丝新鲜感。

    接着,有人告诉赵跃民,国内的《中国青年报》也转载了石油日报的这篇报道,作为年轻石油工人的典型来塑造。这样一来,各个油田都知道了有他赵跃民这一号人物。

    局指挥部的不少干部,见到赵跃民都笑嘻嘻地祝贺他,说局领导已经重点关注他了,再过一个月,等到会战结束,他赵跃民就等着升官吧。

    赵跃民听了这番话,回到井队,更是干劲十足,又张罗着弄上了个几十本书,给队里造个“简易图书馆”,希望队员们闲暇之际,也能有时间学习一下。

    与此同时,胡东的烧烤摊也在不断壮大,钻井、采油、运输、供应,差不多有四五个摊子,都是由胡东和他的兄弟经营的。

    自然,虽然赵跃民反复强调自己只是帮忙,但是胡东仍旧将赵跃民的单独一份钱存了起来。

    最近,胡东的烧烤摊遇到了些问题。除了钻井队区域外,其他在镇上的摊位,不同程度受到了镇工商所的干涉。面对工商所的管制,胡东这几个小伙子,虽然练成了一身“敌进我退”的本领,不过,一直过这种生活,终究是不稳定。

    秋夜,这一帮小镇青年们,又聚在胡东家的后院中,讨论着前途问题。

    胡东作为小镇青年们的“头儿”,先跟自己的这些“创业合伙人”汇报了“邵湖镇烧烤摊股份有限公司”这个季度的盈利状况。

    大家发觉,烧烤摊最大的支出,是被工商所抓住后罚没烧烤炉架以及其他罚款。

    赵跃民听了皱了皱眉头,说道:“兄弟们,这样办烧烤摊不是个办法。咱们赚的钱,光顾着交罚款了。我看,还是要转个方向。”

    “跃民,你说说,我们该怎么转?”胡东问道。

    赵跃民想了想,说道:“以前大家是没事可做,我提议弄一个烧烤摊。几个月后,情况不一样了。烧烤摊时常受到冲击,我们要寻求一个更稳定的生意。考虑到相似性,我觉得,开个饭店,生意规模上更为稳定,大家也不用风吹日晒地露天做烧烤了。”

    “跃民,饭店确实听上去烧烤摊上规模、上档次。”胡东说道,“可是,我们这些人,就算开出一家来,工商所也不会给我们上营业执照,到时候上门来查我们,我们跑都跑不了。”

    “所以……”赵跃民分析道,“我们要有挂个‘红帽子’作为保障。镇公社有一家红星饭店,集体所有制性质。大家还记得吗?”

    有人回忆起来:“那家饭店啊?现在可没什么人去吃了。五几年大炼钢铁时,那家饭店想做先进典型,把自己烧菜的锅和铲子都贡献出去了。你说说,一个饭店连锅和铲子都没有,还搞什么?”

    “是啊,现在那个饭店就一个服务员,一个厨师,连生意都没有……”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赵跃民点点头道,“承包了这家集体所有制饭店,装修都是现成的。我们也有了正规经营的执照,头顶镇公社的红帽子,也不怕工商所来查。”

    赵跃民的话,让大家突然感到做生意有了依靠和保障。毕竟,谁都不想一直过打游击的生活。

    “不过,我们这些无业青年与跟镇公社谈,人家会理我们吗?”有人担心道。

    胡东想了想,冷静分析道:“跃民,这事还得你出马。你是我们之中最有身份的人,是国营企业的干部。你跟镇公社的人去谈,应该最有把握。”

    “是啊,跃民,你如果谈不成,我们就更不行了。”其他人都应道。

    “行,这件事,我跑一趟。”赵跃民点点头。

第二十二章 红星饭店

    赵跃民开着吉普车,带着两条红塔山和一瓶酱香型茅台,客客气气地拜访了镇公社副主任。

    镇公社副主任看到茅台,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中央首长才能喝到的琼浆玉液。又夸江北油田实力雄厚,自己这个镇公社完全不能相比的。

    赵跃民现在是鸟枪换炮不一样了,带着局先进模范的称号,又是油田干部,远远不是当年那个爱打架的小镇青年了。他这个钻井队长,若论福利和手中资源,方方面面还力压镇公社副主任一肩头呢,对方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烟递上,酒倒上,互相寒暄了下,又诉了诉工作的辛苦,酒酣耳热之际,镇公社副主任爽快地答应了赵跃民的要求。说是这家红星饭店,因为经营不善,早就变成了镇公社的包袱想要抖掉了。现在赵跃民提出承包经营,那是最好不过,让集体资产重新焕发出光彩。

    赵跃民喝得醉醺醺,跌跌冲冲地从镇公社副主任家里走出来,立马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了胡东几人。

    镇公社同意胡东等人承包红星饭店,让胡东几人喜出望外。十多个人很快跟公社签了承包合同,着手将饭店重新装修一番。人员是现成的,原班子烧烤摊人马,重新分配成为传菜员、记账员或者厨师。进货渠道,也不必像以前那般到处抓鸟、逮野兔那般辛苦。红星饭店每月都能依靠镇公社,拥有进菜进肉的渠道。

    同时,赵跃民注意到,油田最近来了一批南斯拉夫和罗马尼亚的外籍专家,酒糟鼻黄头发,平日里似乎只在油田的友谊饭店吃饭。友谊饭店的西餐做得十分糟糕,他曾亲眼看到过这些外国专家皱着眉头朝服务员不停地抱怨着。

    这又是个机会。

    赵跃民知道,自己父亲曾经在苏联工作过一段时间,做了一手地道的苏联菜。他专门在红星饭店开辟西餐部,让赵春达任大厨。赵春达原本在家便无事可做,听闻后,欣然同意。

    至此,红星饭店刚刚开张,便推出了苏式西餐套餐——炖牛肉、俄式杂拌、红菜汤。赵春达做的红菜汤配上蒜香面包,让那些南斯拉夫专家赞不绝口,称口味十分地道。

    自从红星饭店开张后,赵春达突然发觉,隔三差五,都有不少邻居提着腌肉或者水果等过年才见到的好东西,笑嘻嘻地上门看望自己。

    他一开始有些纳闷,后来多聊了几句话才发觉,这些都是饭店员工的家里人。自从胡东带领一帮人做起了烧烤摊,邵湖镇的治安就好了不少,很少有人打架了。到了红星饭店开张后,这些经营饭店的小镇青年们,每个人每月都能赚上了上百块钱,一副副小老板的派头,也更不好意思打架了。

    这些青年的变化,家里人看在眼里,乐在心头,后来听说,所有的主意,都是油田钻井队队长赵跃民出的,便是带着感激之情上门看望赵春达。

    饭店平稳经营了一个月后,胡东的饭店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下午,赵跃民和胡东照例在包间里聊天,只听得外面大厅一阵喧哗。

    “好你小子,敢在这里吃霸王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哥几个,好久没练手,要不要就你给我们试试!”

    两人听到动静,跑到大厅就看到一个穿着破旧军大衣的食客,被几个人揪着衣领。

    “怎么回事?”赵跃民问道。

    “跃民大哥,这小子吃完东西不给钱,想溜,还好被我们给抓住了。”

    赵跃民看着那个吃霸王餐青年一脸惨兮兮的样子,笑着摇头道:“兄弟,你给走错地方了。要是放在别的饭店,顶多你被骂一顿。这里的服务员,以前都是镇上的打架能手。这样吧,你说个理由,若是能让我信服,这一顿饭钱我来出。”

    “跃民大哥,怎么能你来出呢?这小子就是欠收拾,还是我们给他上一顿‘木棍烤肉’吧。”

    此时,一旁的胡东眼神有些异样,他眉头一抬,征询似地问道:“你是……孙翔?”

    那青年猛然点点头,接着应道:“你是……胡东?”

    “是我,这是赵跃民。跃民,这是咱们小学同学孙翔。”

    “孙翔?”赵跃民努力从大脑记忆库里搜寻这个名字,他终于回忆了起来。

    孙翔一看见到熟人,立即从战战兢兢的神色变得得意洋洋,他不客气地拍掉了几个拽在自己脖领的手。

    “干什么?干什么?想打你们头儿的同学?”说罢,孙翔大摇大摆地跟着赵跃民和胡东进了包厢。

    赵跃民和胡东,都十分重义气,见到小学同学,更是分外热情招待。好酒好菜,招待了孙翔三天。

    这孙翔,讲述了他之前的“辉煌经历”。特殊时期时,作为红卫兵小将,他参加运动混得风生水起,天天高喊揪出阶级敌人,是个狂热的运动分子。

    “跃民,想当年我……”

    “东子,我可去过**,想当年……”

    谈到阶级斗争,谈到铁帽右派,谈到五类份子,孙翔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兴奋无比,滔滔不绝。

    赵跃民和胡东听得多了,有些反感,不得不委婉地提醒下他。

    “我说,翔子。今年七月十届三中全会,党中央已经做出了粉碎四人帮集团的决定,阶级斗争也是暂时告一段落。”赵跃民分析道,“我听局领导说,估摸着,中央要开始将重心转到经济建设来,你不当红卫兵了,也得找个出路不是?”

    孙翔叹了口气,仿佛黄金时光已经过去了。他悻悻地说:“当初阶级斗争是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如今怎么风气都变了呢?”

    社会风气变了,曾经的红卫兵小将,运动先进分子孙翔却有些摸不着前进的方向。胡东先是留他到饭店做切菜工。孙翔觉得干个体,实在是有些丢人,不愿意干。要干,就得进国营企业。

    没办法,赵跃民又动用关系,让孙翔来钻井队工作。

    钻井队的工作,同样让孙翔感到不适应,远不如以前搞运动舒服。又苦又脏又累,一天要干十二个小时,天天和泥浆打交道。孙翔感到非常辛苦,仗着赵跃民是队长,经常中午跑到宿舍睡觉打盹,快到傍晚才装模作样出工。

    时间长了,赵跃民接到的投诉多了,脸上也是无光,毕竟孙翔是自己介绍的。他把孙翔找来,狠狠训了对方一顿。

    那孙翔脾气也是大,不愿受赵跃民训斥,跟他大吵一番,第二天直接“潇洒”辞了职……

第二十三章 油耗子

    几个井队的队员,平时就挺反感孙翔好吃懒做,又见他跟赵跃民顶撞,随随便便将宝贵的工作机会放弃,都嚷着要去把孙翔揍一顿。赵跃民却告诫大家算了,不要多惹事。在他看来,同学投奔,能否共事相处,还是讲个缘分,不能勉强。

    孙翔离开后的一个月,赵跃民照例还是将心思扑在本职工作。他接了个跑长途的任务,局里委托华北油田与南斯拉夫谈了一笔贸易,进口了一批钻机,目前已经到达华北油田指挥部——河北任丘。

    局里为此调动运输处,出动了四辆解放牌卡车,开到河北任丘将钻机装运回来。

    秋夜,江北省内县道上响起了轰鸣声。

    灰黄色的汽车远光灯,照亮了路旁的芦苇荡。

    赵跃民坐在卡车副驾驶座上,看着司机累得直打瞌睡,提醒道:“小陆,我干脆休息一下。你们彻夜来来回两千公里,累得不得了。现在是夜行,光线又不好,疲劳驾驶说不定会出事故。”

    在赵跃民的建议下,四辆卡车停在县道旁,集体打盹两个小时。

    赵跃民也是累得很,迷迷糊糊打了盹,睡醒之后,顿觉神清气爽。

    司机小陆正准备发动卡车,却傻眼了,车子怎么也发动不起来。他看到油表,呆住了:“赵队,你说见了鬼吗?刚刚加满的油,还没走一百公里,油箱就见底了。”

    不光是赵跃民这辆车,旁边几辆车,也都是遭遇了同样的问题。

    司机小陆走到卡车油箱旁,看着地上一摊子油迹,懊恼道:“赵队,我们遇到油耗子了。”

    “油耗子?”赵跃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是啊,路边专门有这样的毛贼,提溜着油桶,看到有卡车停下来,就用塑料管插到油箱中,往外吸汽油,没十分钟,油箱里的油就空了。”司机小陆介绍道,“我们这些司机,都是油田单位的,油可以报销。要是碰到那搞个体的司机,就倒霉了。一箱油120升,三四十块钱呢。搞个体运输的一趟来回才多少钱?这一箱油没了,直接白干了。”

    这四箱油,加在一起价值一百五十多块,相当于普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油耗子们仅仅花了十分钟偷油,便有如此收益,难怪要铤而走险。

    四辆卡车油都被偷光了,司机们气得咬牙跺脚。赵跃民没办法,只得通过无线电,让指挥部派人带足够的汽油过来。

    这前前后后,原本两个小时的车程,连等带临时加油,弄了五六个小时才到钻井现场。

    第二天指挥部开会,指挥部办公室主任高治国,忧心忡忡地跟各个部门领导告知,最近,油田的“油耗子”频繁出现,作案手法大胆猖狂。

    赵跃民立即汇报了昨晚遇到油耗子的事情。

    “四箱汽油?”高治国听了摇摇头,“跃民,你说的这些,都不算个事儿。我说的那帮‘油耗子’,直接敢在成品油输油管道上面打孔,然后与偷油管道焊接,直接引入自己造的简易房内。”

    赵跃民和其他干部听了,目瞪口呆。这帮油耗子敢直接在原油输油管道上面打孔,那可是成吨成吨的偷油啊,简直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各大油田的公安机关主要面对的犯罪便是偷油盗油。由于当时《石油法》尚未出台,相关法律还有漏洞,对于油耗子的惩罚没到位,造成了油耗子的猖獗。

    如果说偷卡车两箱油,还不足以让江北油田指挥部挂在心上的话,直接在成品油输油管盗油,便是触犯了他们的底线。几乎等于将物探、钻井、采油、炼油各部门的心血付诸东流。

    江北油田派出所立即派出民警,与油田自发组织的“护油队”成员,昼夜在几条重要输油管道上巡逻,发现了好几处临时搭造用来偷油的简易房屋。

    打击偷油漏油两个星期,虽然没抓到人,但是缴获了不少作案工具,办公室主任高治国在开会时,终于露出一些笑容。

    “同志们这段时间辛苦了,我们端掉了几个窝点,那些盗油分子,也会暂时安歇一下。”高治国总结道。

    “高主任,我觉得,现在还不是歇息的时候。”赵跃民眉头紧锁道。

    “哦?跃民,你有什么想法?”高治国重视道。赵跃民是他当时一手招进来的。至此之后,这个年轻人便是展露出无与伦比的才华,更是在短时间内成为了油田最年轻的干部。

    “高主任,我是这样想的。盗取汽油的利润实在是过于巨大。那些‘油耗子’绝不会轻易放弃。我想,他们可能会选择在其他地方下手。”赵跃民分析道。

    “哦?你说在哪里?”高治国一惊,探出脑袋问道。

    凌晨两点,钻井现场一片迷雾茫茫,漆黑的天空满是乌云。

    钻井队旁的湿地上,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推着一辆载着塑料空桶的平板车,慢慢走向油井。

    “最近风声有点紧,咱们的基地都被端了。哥几个,从油井里弄出些,咱们就撤吧。”几人低声道。

    正在此时,钻井现场突然灯光大亮,几盏探照灯射出白色强光,直接照在这几人身上。

    同时,不少埋伏的民警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警灯闪烁,让油耗子们无处可逃。

    七八个油耗子,直接被民警扑倒在地,戴上了手铐,个个瑟瑟发抖。

    “跃民,还是你有判断力。”高治国从隐藏的芦苇荡中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对身旁的赵跃民笑着说道,“这些油耗子果然跟你说的一般,不会善罢甘休。我们刚刚在输油管道上进行了保护,他们又打起了油井的主意。”

    “高主任,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抓到了贼,赵跃民也是一脸轻松。

    七八个油耗子,全都双手抱住头,跪在地上。手电筒和探照灯的光芒在他们身上划过。

    黑暗中,赵跃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可置信地走上前几步,走近一看,惊讶道:“孙翔?是你?”

    那双手抱头的人,可不就是孙翔吗?

    孙翔之前投奔他们而来,在胡东的饭店干得不满意,又在钻井队也做得不适应,之后就消失了一个月。赵跃民原以为他另谋高就了,没想到竟然当起了油耗子。

    赵跃民跟民警打了个招呼,把孙翔拉到一旁要跟他单独聊两句。

    看到孙翔这幅样子,赵跃民痛心疾首道:“孙翔,你糊涂啊。你这犯的可是重罪啊。盗窃成品油上吨,导致国家财产巨额损失,可是要判重刑的!”

    孙翔双手戴着手铐,耷拉着脸道:“跃民,我也是没想到,我也是没想到。自从不搞运动之后,我就发觉我没有了用武之地。饭店的活儿太苦,钻井的活儿太脏。后来,我一个老乡说偷油能赚点钱。我当时想,反正这油都是地下的,是土地爷的。我也是这块土地生活的人民,问土地爷要点油怎么了?”

    “你觉得你说的这话成立吗?”赵跃民驳斥道,“你若是真想要油,先不考虑国家政策问题,你自己勘探,自己找人打井,自己弄出来油,那还好说一些。你直接在输油管道上钻孔,把油田职工辛辛苦苦打出来的油偷走,害得领导被批评,职工工资被扣。你这是问土地爷要油呢?还是问我们要命呢?”

    孙翔低头不语。

    “孙翔,你走到这一步,我真没想到……”

    孙翔苦笑了一下,说道:“跃民,有烟吗?”

    他接过赵跃民的烟,点燃猛得吸了一口,看着旁边闪烁的警灯和跪在地上的同伙,眼神露出复杂的神色,有迷茫,有自嘲,还有懊悔。

    他吐了口烟圈,烟雾在他脸上缭绕。

    “跃民,可能我这种人,终究要被这个时代所淘汰吧。”孙翔幽幽道。

第二十四章 视察

    孙翔被捕之后,因盗窃公共财产数额巨大,被判二十年有期徒刑。他的头发也如伍子胥一般,一夜变白。

    二十年有期徒刑,出来之后,都是1997年了。

    赵跃民等人还在安慰孙翔,说他在狱中好好表现,争取减刑,出来之后再根据刑满释放人员政策,求镇公社帮个忙给安置个生计。其实,大家谁都没料到,几年之后,公社便不复存在了。而之后的二十年的改革巨变,连监狱外的人,都不一定能够适应,更何况高墙里的人。

    处理完油耗子的事情,赵跃民又接受了局党委的表彰,保护公共财产有功。没过几天,办公室主任高治国来找他,说下周石油部的吴副部长要来江北油田视察,局里提供机会让赵跃民当场向吴副部长做个汇报。

    跟副部长做汇报?

    赵跃民听了有些呆住了。江北油田尽管拥有五千多名员工,充其量也就是个局级单位。就算让他在全局做汇报,他都有些紧张,更别提跟中央首长交流了。

    这是苏局长的上级啊。

    “高主任,我怕说不好……”

    “赵跃民,你平日开起会,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怎么现在倒是装谦虚了?”高治国笑道。

    “高主任,那不是跟苏局,跟您熟了嘛。真要给中央首长做汇报,我可不行……”

    高治国笑着拍拍赵跃民肩膀:“小赵,组织上说你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行也不行。当初我破格招你进来,就没有看错你。今天下午,给你放半天假,你好好准备,明天副部长来了别给我丢脸。”

    赵跃民领了任务,忐忑不已地回到家中,吃饭也没心思。

    赵春达看着自己儿子机械式地用筷子夹菜,送进嘴中,问道:

    “儿子,菜咸不咸?”

    “嗯,有点。”

    “咸个屁!你嘴里的是糖藕。”

    赵春达放下筷子,推了推眼镜道:“怎么吃饭心不在焉?你是不是有心思?”当他得知赵跃民要给石油部副部长做汇报时,笑道:

    “那个吴副部长?我当年还在大庆油田跟他共事过。”赵春达回忆道,“那时他还没当上副部长,我们两个都在大庆油田地质部工作。他啊,四川人,喜欢吃辣。有些神经衰弱,睡眠还不太好。”

    赵春达安慰道:“跃民,见到副部长,讲讲自己钻井队的工作经验。讲得不好也没问题,即使紧张了,讲得磕巴,也不要紧。副部长接见油田基层员工,也理解基层员工会激动,会紧张,一般这种情况,副部长同志都会谅解的。”

    赵跃民点点头,听了自己父亲的安慰,心中的紧张去除了一些。

    第二天,他换上一件干净的工服,胸口别上获得的先进奖章,早早到钻井现场等候。

    钻井现场拉起了欢迎横幅,上午九点一过,几辆红旗牌小轿车从远方驶来。

    锣鼓喧天,彩旗飘扬。

    钻井工人们排成一排,等候吴副部长的视察。

    一位穿着黑色中山装的高大中年人,弯腰从轿车中下来,脸上带着宽和的微笑,朝工人们挥着手致意。他的身旁,陪着局长苏国梁和高治国等一众官员。

    吴副部长走到话筒边,笑着向大家问候,带着四川的口音做了一番视察演讲。

    接着,苏国梁和高治国也分别做了讲话。

    然后,赵跃民作为先进代表,上台发言。

    赵跃民就将自己刚到井队,如何做手电筒给队里方便,以及后来解决卡钻问题,再接着当上队长,为队里开辟篮球场,变革值班方案,实行三班倒班制等统统做了汇报。

    吴副部长在下面点头听着,不时用温和的笑容鼓励着赵跃民,这让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赵跃民发完言后,吴副部长站起身来,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总结道:

    “这位叫……赵跃民的钻井队同志说得很好。我看你也就二十来岁,发言却一点也不发憷。比我当年强多了……”

    赵跃民不好意思道:“首长同志,您又在说笑。”

    “可不是说笑……”吴副部长摇摇头道,“我第一次见到**,比你年龄大了一轮,四十岁,在大庆油田也算是个干部。我稿子准备了一个星期,觉得自己倒背如流。可是呢……”

    吴副部长走到人群中,笑着说道:“真见到**,自己就控制不住激动的眼泪,流得哗哗的。别说跟**做汇报,说出来都不好意思,我眼眶里都是眼泪,连**什么样都没看清……”

    钻井队现场工人们发出一片笑声。

    吴副部长满意笑道:“嗯,同志们笑了,这才是正常的交流气氛。大家不要拘束,我给大家讲这个例子,就是为了说明我们这些部委干部,也有犯怂的时候。”

    赵跃民倒是挺佩服这位吴副部长,谈笑风生,也没有架子。

    “这个赵跃民同志,说的几点都很在理。钻井队,是采油的先锋队。工人的工作生活和业余生活,我们都应当给予关心。工人在前面做先锋,我们干部们就要做好后勤。”

    吴副部长叉腰说道:“同志们啊,经过二十多年的勘探,我们已经培养出一支74万人的队伍,20多年来,我从石油勘探、开发、炼油加工、运输和科研等方面已经逐步建立起一个独立发展工业的基础。”

    他看着赵跃民说道:“赵跃民同志,国家的工业运转,都是仰仗你们这些一线工人和基层干部的工作。没有你们,我们的石油工业就运转不起来。我已经跟主席做了汇报,现在中越边境也很不太平,如果将来发生战争,军队的战斗机和坦克,更需要石油。赵跃民同志,你觉得你的工作重不重要?”

    赵跃民听了,热泪盈眶,心中温暖无比。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能跟国家石油部的副部长进行对话。而且,这位中央首长态度诚恳地跟自己说,国家工业需要自己的支持。

    赵跃民不是个有泪轻弹的人,但是此时泪珠滚滚而下,控制不住。

    他支吾道:“首长,对不起,我也看不清你的样子了……”

    “哈哈哈……你这个小鬼头,倒是挺机灵。”吴副部长笑道,“赵跃民同志,你发言发得很好,你是钻井队队长?你手下有几支钻井队啊?”

    赵跃民想自己只是个支队长,连忙摆手。

    此时,苏国梁冲他使了个眼色,接话道:“部长同志,赵跃民同志是我们的钻井队大队长,手下有三支钻井支队,大约三百多号人。”

    此话一出,现场的人都在心里羡慕道,这个赵跃民,跟首长做了汇报,转眼间,又升了一级。

    “好,三百多号人,相当于一个营长了。”不知情的吴副部长笑道,“赵跃民同志,你有没有信心,带领你的钻井队,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再给我在高桥地区竖起十五口井?让江北油田取得第一年的会战胜利?”

    两个月架起十五口井,时间的确有些紧,而且预算也不一定够,打一口3000米深的井毕竟要花费几十万元,这在当时,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苏国梁脸色有些发僵,心想赵跃民万一一冲动答应了,自己可就顶着压力了。

    赵跃民心思灵活,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吴副部长,希望部里能够给我们江北油田多拨一些预算……希望部里支持我们江北油田……”

    “小鬼头……”吴副部长哈哈大笑,“既然让你们打这场仗,部里自然有所准备。只是,这预算在我手里,给不给,我说了算。小鬼头,你说句话,让我能把这预算批给你们江北油田,但不许拍马屁……”

    吴副部长这句话是句玩笑话,他挺欣赏赵跃民这个年轻基层干部,跟他开几句玩笑。不过下面的人可不这么想,毕竟是中央首长说出的要求。

    苏国梁在一旁替赵跃民着急,要一句话,就多要几百万的预算,这可是非常难啊。

    赵跃民想了一会,笑道:“首长同志,你把预算批给我们。我给你介绍一个治疗失眠的中药方……”

第二十五章 各路兵马

    吴副部长没料到自己失眠的问题都被赵跃民看出来了。他特意把赵跃民拉到一旁,又对他单独说了一会儿话。其他局里的干部等候在一旁,看着赵跃民与吴副部长谈笑风生,心里都感叹,这个愣小子面对中央首长倒是一点也不发憷。

    吴副部长回到指挥部后,立即下达了在江北油田进行关键月大会战的任务。

    苏国梁、高治国等与会领导都微蹙着眉头。说实话,这次中央首长来视察,江北油田交付的结果实在是差强人意。在邵湖镇的第一轮样板井项目中,仅仅有三口井见到工业用油,而且油层不厚,产能不高,还有几口井都是低产油流。

    另外,指挥部对于金水地区的油气资源还发生了战略性的预估失误。要不是赵跃民力挽狂澜,指出高桥地区有丰富油气资源,苏国梁还不知道该如何向副部长交差呢。

    现在,上半年的会战任务不如人意,局里将所有希望都压在了高桥地区的会战上。

    吴副部长代表石油部做了指示,高桥地区要竖起五十口井,各方面大约动用员工两万人。江苏油田仅有五千余人,为此要从各个油田再次抽调员工。

    大庆油田。

    杜尔伯特大草原上,数千人带着行囊,整装待发。

    “同志们……”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在队伍前振臂高呼,“石油部有任务,我们要支援江南水乡油田会战。咱们要拿出风格,拿出觉悟。咱们是谁啊?大庆油田,中国油田的标杆。咱们作为大老哥,一定要在小兄弟面前做出榜样!”

    胜利油田,东营火车站。

    绿皮火车发出长啸声,数千名职工依次进入列车。

    车站喇叭发出动员声:

    “同志们,我们胜利油田即将奔赴江北省参加会战。此次会战,各个油田都会来人。我们一定努力完成任务,不要输给大庆油田,不要给咱们东营人丢人!”

    南京军区。

    列队和集合的哨声连连。

    一辆辆载有解放军战士的东风牌大卡车驶向邵湖镇。

    全国石油系统的各路人马,全都在江北省集合。

    整个江北油田,如临大敌,全部动员起来,迎接会战大队伍。

    三天后,邵湖镇高桥地区集结了大批操着各式口音的钻井队和技术队。

    “同志,你们的集结地在那里!”

    “对对,同志,请到这里来领被褥和棉衣。”

    高桥地区临时搭建的帐篷内,赵跃民正在跟各个油田分配而来的钻井队布置任务。他作为江北油田钻井队大队长,负责的就是接待任务。

    此时风雪遮天,气候严寒,又进入了寒冬腊月。

    “赵跃民……”办公室主任高治国风尘仆仆地走进了帐篷。

    “现在局里让你做个总接待。有没有什么困难?”高治国问道。

    “高主任,困难太多了。”赵跃民脸色担忧道,“现在材料紧缺,生活物资也缺乏。我这里的物资和生活用品,只够一千人的,却要负责协调五千人。局里再想想办法吧。”

    高治国微蹙眉头道:“我是没什么办法。”

    “啊?”赵跃民诧异道,“那我怎么办?那些人问我要米要粮,我怎么回答他们?”

    “这次队伍上得太猛。”高治国叹气道,“你要负责五千人,我还要负责两万人呢。我这里物资也不够用。苏局长那里也是焦头烂额。咱们江北油田是小油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大家有些手忙脚乱。”

    “赵跃民,你是局里的劳模,你一定会有办法的。”高治国拍拍赵跃民肩头,“我任务还很紧,我先回去了。”说罢,他便匆匆离去。

    赵跃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听见外面已经吵成一团。

    一帮人都在哄抢炊事房发放的馒头。

    炊事房的几名厨子,可怜巴巴地劝阻着那些围攻上来抢饭的各油田职工们。可惜,那些职工们五大三粗,又是几十号人一起上,场面有些失控。

    “同志们,慢点,慢点,按秩序来。”炊事房厨师面红耳赤道,“大家要有觉悟啊,不要随便哄抢!”

    “什么觉悟?我们来你们江北支援建设,结果下了火车,到现在两天一夜只吃了一顿饭,饿得肚皮呱呱叫!”一位钻井工不满道。

    “是啊,我现在饿得前心贴后背,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还怎么钻井?”

    不少各个油田的钻井工人牢骚满腹。

    眼看着分发午餐的现场秩序混乱不堪,赵跃民立即跑出帐篷询问情况。

    “赵队,您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干部了,您说说怎么办吧?”炊事房厨师长一脸无奈道。

    “我来处理吧。”赵跃民拿过喇叭,一跃而起,跳到了桌子上,冲着哄抢的工人们喊道:

    “同志们,我是高桥地区负责总接待的钻井队长赵跃民。现在各项物资紧张,大家要按秩序排队。你们要多拿了,别的队伍就没有了。”

    “多拿?赵队长,我从昨夜到现在就没吃到一顿饭,你说我有啥办法?”下面的工人顶着个粗嗓门喊道:“赵队,你是干部,我找你,你说咋办?江北油田搞会战,需要咱们支援,咱们支援了。现在远道而来,反而要饿死!”

    那些个工人个个怨气十足。

    赵跃民苦笑道:“怎么能饿着大家呢?”他心念电转,瞬间想到了方法,精神振作地大喊道:“大家,再给我半天!先把手上的馒头还回去。只要半天,我让大家都吃上饭,怎么样?”

    那些个钻井工人们握着手上的馒头,又将信将疑地看了看赵跃民,一时犹豫不决。

    “好!赵队长,你是干部,我信你。我们大庆油田1205钻井队也是红旗队。”一个粗嗓子大汉喊道,“你既然发了话,我们就等你半天!来,大家都把馒头还回去。”

    所有的钻井工人们都将馒头交还给炊事房。

    “多谢了!”

    赵跃民立即跳下桌子,旁边的厨师长担忧道:“赵队长,局里都没有足够的粮食分配,您到哪变这么多馒头?”

    “放心!你在这里顶一下,我先回一趟镇上!”赵跃民来不及解释,立即跳上吉普车,踩下油门,开着车疾驰而去。

    赵跃民是直接奔红星饭店而去。自己毕竟是一家饭店的老板,这个时候不出力,什么时候出力?

    他直接找到胡东,将情况一说明,胡东二话不说,立即召集所有员工,煮米饭擀面做馒头。附近的几家小饭馆也被赵跃民通知到了,大家平时都挺佩服这位年轻的钻井队长,现在听到他遇到了困难,都放下手中的伙计,赶制食物。

    不到两个小时,赵跃民便开着载着满是热气的米面馒头的小货车,回到井场上。

    干等着坐在原地的其他油田钻井队们,看着赵跃民将一筐筐热馒头端了出来,立即眉开眼笑起来,排队领着食物。

    那位大庆油田1205钻井队的队长拿着热乎乎的馒头,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直率地大笑道:“我到了江北油田几天了,发现啊,江北油田就这个赵跃民——他娘的最实在!”

    (大庆油田钻井队长:他娘的求推荐啊!)

第二十六章 睡觉问题

    冬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今年的冬天尤其冷,即使江北省,全省气温也都维持在零度以下。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大雪封路,大部分乡县野外都不见人的踪影。然而,高桥地区的石油会战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高桥地区临时指挥部的现场,不知何时,架起了铁人王进喜的雕像,手握刹把,目光炯炯,似是在冰天雪地中鼓励着会战的人群。

    几条巨幅标语,也在风雪中飘扬。

    “学习王进喜,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

    “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

    江北油田的三支钻井支队,目前全部负责接待任务。赵跃民的红星饭店这段时间也停止了营业,全部员工迁移到临时指挥部的炊事房,跟炊事房中的厨子们一起帮忙做饭。

    邵伯镇上几家饭店的加入,暂时让临时指挥部的供餐压力减少了不少。将自己的饭菜免费供应给会战工人,饭店老板们也觉得特别光荣,这个体经营者们,也能帮上国营单位的忙。

    然而,接待现场由于人员众多,仍旧是乱哄哄的。夹杂着各个口音的各地油田工人们,时不时还是为着物资哄抢起来。

    赵跃民此时也是忙得心力憔悴,打往邵湖镇指挥部的电话也是一直占线,有些小事也就顾不上了。

    他带着几名工人,穿越过乱糟糟的人群,突然听见洪亮的歌声。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只见路边整齐地坐着大约一百多名身着绿色军服的官兵。

    相对于乱糟糟的人群来说,这些官兵的整齐划一倒显得与众不同。

    赵跃民生出亲切感,问道:“解放军同志,哪个部队的?”

    一名军官模样的人朝他敬礼回答道:“南京军区的。”

    “吃饭了吗?”

    “昨天到现在喝了一碗面汤。”

    赵跃民点点头,善意提醒道:“解放军同志,我是这里的总接待。我建议,没吃饱肚子,军歌咱就不要唱了。还是省点力气,后面还有很多任务。”

    “嗯,您说的有道理。”那名军官朝官兵一挥手,让他们停止了唱歌。

    “有没有什么困难?”赵跃民问道。

    那名军官想了想回答道:“别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没地方睡觉。”

    赵跃民叹了口气,吃得不够,这住的地方也不够。自己要接待五千人,只有一千多顶帐篷。

    那名军官见赵跃民不答话,开玩笑道:“总接待同志,咱们当初上朝鲜战场,还有个山洞可睡觉呢。可这里连个山洞都没有。”

    赵跃民被说得满脸愧疚,他应道:“解放军同志,你们放心,我们现在就腾出地方来。”

    “不用,不用。”那名军官体谅似地笑了笑:“我们理解你们的难处。现在大家有困难,你们的帐篷,还是让给一线打井的工人吧。我们就在野外解决了。”

    他转过身去,看着官兵命令道:“全体都有,打铺盖,就地入睡。”

    所有官兵没有二话,全部都打开铺盖,卧躺下来。

    冰天雪地,鹅毛大雪而下,战士们一个个躺在雪堆中,眼睫毛上沾着晶莹的雪粒。

    赵跃民心里一阵酸涩,他应道:“解放军同志,这样吧,睡的地方我解决不了。我再给你们送一批馒头,吃完馒头,身体也暖一些。”

    他回到临时指挥部,听见帐篷内几个技术部的职工在抱怨。

    “我说,这地方也太简陋了?帐篷都漏风的……”

    “是啊,我们在镇上的指挥部大楼呆着多好,分配到这个鬼地方来……”

    几个技术处的职工在互相嚼着耳朵。赵跃民听到之后,气打不一处来,铁青着脸走近房间。

    “你们是地质部门的?”赵跃民质问道。

    “是……怎么了?”地质部门的员工一脸纳闷,“赵队长,你怎么那么大的脾气?”

    “那么大的脾气?”赵跃民将头上的棉帽狠狠甩在了地上,大声训斥道:“如果这里是邵湖镇,局里让你们呆在漏风的帐篷里工作,那是可以抱怨。可是现在,这里是高桥!”

    赵跃民拉开帐篷的一角,指着外面的冰天雪地说道:“有多少远道而来的油田兄弟职工,现在饭也吃不上几口,睡觉只能睡在野地里。你们还在这里抱怨?”

    赵跃民的训斥声极大,使得周围附近的人都围了上来。

    “赵队长,你是钻井队的,好像……没有资格训斥我们……”一个技术部职工顶风犟嘴道。

    “我没有资格……”赵跃民走到桌旁,拿起电话,“我是这里的总接待,我没有资格?我现在就打给你们的领导秦海和张建峰,让他把你们调回去。你们还是在镇上指挥部里的暖气房里上班吧!”

    赵跃民打通了电话,跟副总地质师秦海说明了情况。秦海立刻炸锅了,在电话那头大骂道:

    “你让那个家伙来听话!”

    秦海的骂声从电话传出,直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你们长本领了?现在会战这么艰难,还给赵跃民添麻烦?我跟你们说,你们几个人,现在服从安排,全部听赵跃民的,要是谁不愿意,我当场撤谁的职!就这样!”

    “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几个技术部的人脸色都白了,立即朝赵跃民赔不是,又是检讨。

    “赵队,是我们没有顾全大局,我们娇生惯养……”

    “赵队,我们几个一定深刻作检讨……”

    赵跃民将几个人训斥完,天色已暗。接待现场除了几盏不太亮的煤油灯外,远处一片黑暗。

    赵跃民将自己的帐篷让给了大庆油田的女工作队员,他和王伟几人也选择了野外宿眠。

    “赵队,我们一定要选择野外宿眠吗?”大学生刘国光看着雪地,有些犹豫。

    “你也可以跟那些女同志挤在一个帐篷里。”副队长王伟调侃道。

    “那也行啊,我保证不犯错误。”刘国光眼睛一亮。

    “别胡闹!”赵跃民拿出队长的派头来,“咱们是主人,人家是客人。这一晚,咱们就在野外凑活了。”

    苍茫大雪而降,刘国光展开铺盖,望着天叹了口气道:

    “天降大雪,世间有冤情啊。”

    赵跃民乐了:“有什么冤情?”

    “堂堂才子刘国光,要睡在雪地里了。”

    “滚蛋!”赵跃民拍了下刘国光的脑门,“我又拿了几条毯子,大家挤一挤凑合一夜,明天会有新的帐篷到。”

    “队长,要不,咱俩一个被窝吧,我怕冷……”

    “你又不是女的,这句话没用。你是女的,我也就接纳你了。”

    赵跃民苦中作乐,跟队友调侃着。

    他睡在雪地中,感到扑面而来的寒风,脑袋冻得直发痛,不得已,又用戴上了两层棉帽。

    身体告诉他,这一觉,肯定睡得极其不舒服。他只希望这一夜,能够尽快过去……

第二十七章 危机一刻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集团董事会主席的赵跃民,仍对于自己年轻时参加会战睡在雪地里的那一夜,记忆犹新。

    那是一种特有的,属于七零年代的奋斗。

    那一夜,赵跃民睡睡醒醒,迷迷糊糊到了天亮。雪地的清晨,不时传来咳嗽声和哈欠声。

    没有脸盆,缺少饭盒,大部分的钻井工人,就将头上的铝盔一盔多用了,既当脸盆,又到饭盒,当然,也当……洗脚盆。

    局里又下达了新的任务,新的一批钻机已经通过卡车运到了现场,各个井队要依次领装备。

    赵跃民赶到了现场时,只见,卡车前又是乱哄哄地围着一批工人,了解了情况才知道,钻机虽然到了,但是吊车没到。即便是轻便型的钻机,重量也达到十多吨,一帮人围着卡车上的钻机直瞪眼。

    赵跃民知道时间不等人,钻机到了,但是没有吊车,只能靠自己了。他将钻井队的四十个多人分工,有的铺斜坡,有的布置滚轮,有的拿着撬棍。

    人拉肩扛,王进喜既然能做到,赵跃民自己坚信也能做到。四十多个人,喊着号子,直接将十多吨重的钻机,硬生生地给运到了井位旁。

    清点钻管和钻头数量,人家的井队还在干等着吊车卸钻机。赵跃民的队伍,已经将会战第一口井架竖了起来。

    这让旁边几个钻井队都傻了眼。连那大庆油田的1205红旗队的队长也愣了半天。用肩扛钻机,风险大,又费劲,这种活儿也就王进喜干过,后来多少人想模仿都失败了。没想到,在这个江北的小油田,还能碰到这样的拼命三郎。

    众目睽睽之下,赵跃民的江北油田钻井队,是第一个竖起井架开始钻井的。其他各个油田本想争功的钻井队长们懊恼万分,回到住处,将自己的队员们都骂了一顿。

    赵跃民率领井队竖好井架开始做固井措施的同时,一辆红旗牌小轿车开到了井场。

    苏国梁和高治国从轿车中钻了出来。

    “苏局长……”赵跃民连忙迎了上去。

    “跃民同志……”苏国梁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热切地握着赵跃民的双手道,“现在会战一团乱,你可是唯一带给我好消息的人。”

    “是啊,赵跃民。你这个劳模果然带了一个好头。”高治国在旁边应道,“苏局长,现在会战通讯、物资供应各方面都出现问题。人家各个油田的钻井队,都仗着老资格,想来给我们江北油田进行指导,没想到困在原地不能动弹。还是我们江北油田钻井队争气。我看,可以带头表彰一下,竖个典型。”

    “嗯,典型是个可以竖。”苏国梁稳重地点点头,看着井场,脸上又显出愧疚道,“不过,老高啊。先别忙想着给咱们钻井队争脸。现在会战乱成一锅粥。远道而来的同志们,带着热情来支援我们江北油田建设。结果吃吃不好,睡在雪地里成了冻肉卷。老高啊,你我都是有责任的。”

    高治国叹了口气,惭愧道:“苏局,我负责会战总后勤,我要作检讨。”

    “好了,现在不是检讨的时刻,大家先把工作干好。”苏国梁开口道。

    中午,钻井场上队员们就地生火做饭。井场上来了一个行色匆匆的中年人。他提着饭盒,东打听,西打听,来到了赵跃民的帐篷前。

    “爸,你怎来了?”赵跃民见到赵春达,十分意外。

    赵春达费力地喘着气,拿出饭盒说道:“跃民,我到这附近钓鱼,顺便来看看你……”

    “爸,这冰天雪地的,哪里能钓鱼啊?”赵跃民笑道,“您不会专程来看我的吧?”

    “胡说。”赵春达做出嗤之以鼻的表情,“我可是顺便过来的,冬钓,懂吗?”

    “爸,您这冬钓,钓竿都没有……”

    “你爸我发明了新的方法,线钓……”赵春达说了一半,发觉自己也编不下去了。

    父子俩对视,嘿嘿笑了起来。

    赵跃民打开饭盒一看,是油亮亮的红烧肉,还有韭菜炒鸡蛋。他大快朵颐起来,还噎住好几回。

    饭吃完,赵春达提出让赵跃民带他去附近的井架看看。由于赵跃民还忙于其他事务,一人无法分饰两角,便让张援朝带着赵春达到了钻台。

    登上钻台,赵春达这位石油部的老技术专家,如同重新焕发青春一般,让张援朝等人给他演示钻井过程,一边还不时地听其介绍目前的地质情况。张援朝等人跟赵跃民最熟悉,早就听说其父亲是石油方面的退休专家,对其更加尊敬万分。

    赵春达在钻台上看着张援朝在演示,本来笑呵呵的面容变得严肃起来。

    “援朝,我们下钻机,看看钻井液池的情况。”

    钻井液池是供钻井液循环用的,通俗点又称为泥浆池。每一钻机备有多个泥浆池,在循环系统中发挥不同的作用。泥浆池的液位随着搅拌电机的转动而不断波动。泥浆池内所盛放的是强腐蚀性的钻井流体。

    两人来到泥浆池旁,赵春达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池内的泥浆翻滚状况。

    “嗯,钻井液返出量增大……”

    “钻井液的密度下降,粘度上升,还有油花、气泡……”

    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立即喊道:“援朝,赶紧让人重新调节钻井液性能成分,查看是否有井漏,这套钻机暂时不要再使用。”

    “是……是!”张援朝点头道,“赵伯,您是专家,您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赵春达站起来,看着池中的泥浆,目光忧心道:“所有的证据都表明,很有可能会发生井喷事故。”

    “井喷?”张援朝腿一软,他知道井喷事故可是最为严重的。一旦发生,不但钻井设备全废,而且有可能造成人员伤亡和空气污染。

    之前,全国各个油田都发生过几起严重的井喷事故,教训深刻,惨不忍睹。

    “你放心,这台钻机,按照我的措施做,能够最大程度预防井喷……不过……这附近地区都是相同的操作方法和地质,还有几台钻机?”

    “还有十多台……赵伯。”张援朝老实回答道。

    “十多台?快带我去!”赵春达急道。

    说话间,只见一阵刺耳的警报声,远处异常地闪着光亮。

    有人不断高喊着:

    “大事不好了,七号井位发生了井喷了!”

第二十八章 井喷!井喷!

    井场登时乱成一片。

    “援朝,快带我去看看……”赵春达急道,“井喷是最难解决最为复杂的问题。现在的钻井工人大多年轻,不少人还没经验解决。”

    张援朝听了二话没说,扶起井位旁的一辆摩托,载着赵春达风驰电掣地驶向七号井位。

    “赵伯,我一直听跃民说起你……”张援朝边开摩托边说道,“要是您能来我们油田给我们指导工作,那可就是天大的幸运了。”

    赵春达听了之后,心里也有些犹豫。若是他在,这类井喷事件肯定能够得到一定概率的降低。赵春达知道,国内油田短短十几年就开发了那么多,但是石油人才一直紧缺,人员素质普遍也不高,很多石油从业人员未经历练,还需要人带领。

    赵春达越想心里越懊悔,他后悔忘了告诫赵跃民关于井喷事件处理的要领。

    “援朝,还能开快点吗?井喷现场十万火急。”赵春达问道。

    “行,赵伯,您坐稳了。”张援朝一拧油门,摩托引擎又发出一阵低吼。

    赵春达火速赶到现场之后,只见现场弥漫着浓重的石油味,七号井位上,油气从钻台上汹涌喷出,溅射到四周,漫天黑色的雨幕,如同浓墨一般。

    “快,快带我上井架。”赵春达心急火燎。

    此时,人群中传来呼声:

    “大家不要担心,赵队长在钻台上指挥呢。”有人应道。

    “赵队长?”赵春达抬头一看,只见钻台上油气喷涌,似乎有一名青年正在指挥工人救险。

    那青年虽然满身油污,可是赵春达一眼认出这便是自己的儿子赵跃民。

    “大家不要慌,先用重晶石粉调配压井液,赶快压井!”赵跃民在因井喷略微摇晃的钻台上努力保持着平衡。

    “队长,我们还是快走吧,万一井喷着了火,我们就都完了……”一名年轻工人看着喷薄而出的油气,瑟瑟发抖道。

    此时,只要有一根点燃的火柴,这**上所有的人都会成为碳烤活人。

    赵跃民擦了擦淋在脸上的泥浆和石油,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声:

    “我们跑了,设备就全废了!我这个大队长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局里?放心,我在,绝对不会有问题!”

    此时,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的几支钻井队都赶到了。

    大庆油田1205队的队长看着井喷现场,扯起嗓子吼道:“他姥姥的!能让赵跃民一个人在钻台当英雄吗?兄弟们,咱们都是石油部警卫排转业而来,给我上,大家一起帮忙!”

    几支钻井队都上了钻台。

    “你们快下去,这里很危险。”赵跃民大喊道。

    “放屁!瞧不起我们红旗钻井队?快点给我们分配任务!”

    “行,吴队长,你赶快带人去关节流阀!”

    “李队长,井口有电缆,马上要关井了,你带人去切断电缆,防止漏电!”

    所有人在赵跃民的指挥下,压井、起用防喷装置、起下管柱,一步步将井喷控制住。

    赵春达站在钻台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没想到过,赵跃民对于钻井中最为复杂也是最难处理的井喷事故处理得如此冷静。

    他回想起自己当年,刚刚到钻井队调研时,第一次碰到井喷事故,吓得浑身发抖,不知道如何是好。而跃民,却年纪轻轻临危不惧,指挥抢险颇有大将风范。

    赵春达突然觉得,自己还有些小看儿子了。

    二十分钟后,钻台喷出的油气越来越少,从汹涌的喷泉变成了自来水龙头般的涓涓细流。

    赵跃民力竭地坐了下来,大口地喘着气。其他两个钻井队的队长也是累得站不起身子。

    “李队,吴队,多谢你们配合。”赵跃民露出感激的神情。井喷现场危险无比,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两支钻井队还不顾一切上来钻台来帮助自己,让他感到心中无比温暖。

    尤其是大庆油田的李队长,前几天还在跟他抢馒头闹事,当时觉得此人蛮不讲理,现在看来,也是一条血性直率的汉子。

    “跃民啊……”大庆油田李队长靠在一边喘气道,“我本来以为,咱们大庆油田来江北油田就是来指导小兄弟工作的。没想到,你们江北油田的钻井队确实不赖啊。你小子年纪轻轻,专业知识这么扎实,连井喷这么难的事故都处理得了。等到业绩评比时,我这支红旗队还真不一定有底气赢过你。”

    “什么赢我赢你的?”赵跃民笑道,“大家都是为了江北的石油事业,如果你们红旗队能够在我们这里取得新高的钻井记录,我也是由心的为你高兴。”

    “你看看……”胜利油田吴队长笑道,“老李,你的觉悟,可是没有人家高啊。人家赵跃民是为了全局,你老李整天憋着劲想为你那红旗队拿第一……”

    “老吴,你别装,你不也整天想着要超过我们嘛……”

    三个队长在钻台上谈笑风生。

    然而,赵跃民等人还没来得及好好喘一口气,却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似是井架倒塌的声音……

    几人立即站起来紧张地望着前方。

    “是八号井位!”

    此时,八号井位的方向火光冲天。

    接着一辆吉普车从远方驶来,一个急刹车,大学生刘国光从车上跳了下来。

    “赵队,八号井位井喷,发生井架坍塌……”刘国光痛哭流涕道。

    赵跃民心里一沉,井喷事故最怕的就是井架坍塌,这样一来井和设备全都废了。

    “算了,国光。你把王伟叫来,我跟他商量一下,向局里汇报……”赵跃民安慰道。

    “赵队……”刘国光泪流满面道,“副队长王伟,他抢救钻台……牺牲了……”

    “什么?”

    赵跃民震惊不已,他揪起刘国光的脖领,失态激动道:

    “钻台都起了火,危险至极,你怎么还让他上去?”

    刘国光低下头抽噎道:

    “他就一个人上去了,我们拦也拦不住。他跟我们说……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必须上,他是党员……”刘国光眼眶里噙满泪水道。

第二十九章 会战总结大会

    革命从来不是过家家,革命也必须流血牺牲。

    石油会战,更像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二十年后已经成为跨国企业家的赵跃民,如果遇到王伟相同的状况,会怎么做是一个未知数。

    但是现在,如果现场换成他,他必然也会义不容辞地上。

    王伟牺牲后,苏国梁和高治国等局领导都赶到了现场,连正在指挥部督战的吴副部长都铁青着脸赶了过来。

    王伟的遗体还来不及撤走,盖着一块白布,放在钻井台的旁边。附近的钻井工人都站在一旁,双眼通红。

    吴副部长皱着眉头,点燃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说道:“据我所知,王伟同志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老美的飞机在朝鲜半岛扔了几百吨炸弹,没把王伟的命拿去。可是王伟同志却在这里牺牲了。”

    吴副部长说完,现场更加一片沉默。

    高治国吸了口气,站出来说道:“吴部长,我是指挥部办公室主任,负责钻探和生产。这次重大井喷事故,我负全责。”

    “不,不。”苏国梁挥了挥手道,“吴部长,所有的责任,我苏国梁一个人担当,恳请组织处罚我。”

    “你负责?”吴副部长眯起眼睛,将香烟甩在了地上,提高声音道:“你们两个,负得了责吗?”

    这位年过五旬的副部长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拍了拍胸膛爆发道:“十一届三中全会再过几个月要召开了,谁去跟总书记汇报?是我和康部长!”

    他指了指苏国梁,口气严厉道:“老苏,当初是我向组织部力保你做这个江北石油勘探局局长。你一向稳重,现在会战刚开始,就给我弄出了两口井井喷,八号井废了,损失上百万不说,还死了一个副队长。你让我怎么向康部长交代?你让康部长怎么向总书记交代?”

    “我看你啊……老苏,一把年纪还犯这么严重性的错误。”吴副部长看到赵跃民也在现场,大声道:“要不是赵跃民在那里处理井喷,才保住了七号井。我看你,这个局长还是不要当了,就算赵跃民当这个局长,都比你当得好!”

    苏局长是吴副部长的老部下,两人私下关系也维持得不错。这一次,要不是井喷损失惨重,又有钻井队干部牺牲,吴副部长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

    苏国梁和高治国全都低着头不说话。

    赵跃民心中有些不忍,他知道苏局长和高主任参加会战以来,一直废寝忘食,吃住都在指挥部。家里爱人来指挥部闹过几回了,也没让他俩挪窝。

    此时,吴副部长脸色铁青,狠狠地训斥着苏国梁和高治国,在场没有任何人敢吭声。

    “吴副部长,我能说两句吗?”赵跃民举起手来。

    在场的人都愣住了,带着惊讶的目光看着赵跃民。吴副部长是部位高官,现在又是火气最大的时候,老虎屁股摸不得。

    吴副部长看到赵跃民,愣了下,忍住火气说道:“好,井喷救险英雄赵跃民是吧,让你说两句。”

    “吴副部长,井喷事故出现,的确是我们对于地质环境不了解造成的疏忽。不过,考虑到目前会战还在继续,请部长以大局为重,让苏局长和高主任继续领导大家进行会战。咱们大不了秋后算账呗。”

    “秋后算账?”吴副部长哭笑不得。他直叹这个赵跃民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到地方视察以来,地方官员都是带着笑脸,唯有这个赵跃民,敢这么对他讲话。

    他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嗯,赵跃民同志,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我也会充分听取基层干部的意见,还是以大局为重。苏国梁,高治国,若是完不成原油产量20万吨的目标,我拿你们俩是问!”

    “是,部长!”苏国梁和高治国齐齐应声道。

    两人望着吴副部长轿车远去的踪迹,摸了一脑门子汗。

    高治国走到赵跃民身边,苦笑道:“跃民,没想到我们两个老家伙,还欠你这个小娃子的一份情。接下去的一个月,事关重大。你要调整好情绪,重新回到岗位上继续带好队伍。”

    “高主任,我明白。”赵跃民郑重地点了点头。

    王伟的追悼会结束后,由于会战任务紧张,所有工人全都没有休息,继续投入到钻井工作中。

    由于江北油田当局的积极调配,恢复通讯和物资供应,在之后整个会战期间,一切进展顺利。

    三个月之后,江北油田召开会战总结大会。

    苏国梁坐在主席台前念着总结报告:

    “同志们,自77年江北油田建立以来,石油部和省里给予了我们热情的支持。省革委会计划委员会、省卫生局连续发出五次通知,同意从胜利油田、华北油田调入职工及随迁家属5800人在淮扬市落户。会战以来,省内从南京、无锡、盐城和镇江陆续抽调司机、水手、机修工等98人参加水上运输。南京军区更是决定,将军区独立二师医院整建制调给我们油田……”

    “在全国兄弟单位的大力支持下,我宣布……”苏国梁提高声音道,“会战取得预计结果,高桥地区的关键战役,总共完成二维地震测线1.2万公里,累积钻井67口,进尺20万米,圆满完成部里布置的任务。”

    “现在,我们请会战先进个人赵跃民同志上来发言,大家鼓掌!”苏国梁说道。

    会场传来山呼海啸般的掌声,特别是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前来支援的队伍,对于这位总接待更是记忆深刻。尤其是其抢险救灾治理井喷,还有在副部长面前敢于发表意见,那种义无反顾的气概,使得其他油田队伍的职工深为佩服。

    赵跃民走上讲台,感慨万千。

    一年的会战,如今总算有了一个暂时性了结。

    赵跃民拿着稿子,念道:

    “感谢……”

    “感谢……”

    “感谢完之后,我想说几句题外话,可能不合时宜,也可能有些鲁莽,但是我还是要说。”赵跃民挺起胸膛道,“很多刚入队的工人跟我说,队长,我要一辈子献身石油。我说,你别说得那么绝对,也不用喊口号,世间变化快得很。今年,咱们和日本不也是正式恢复邦交了吗?老美不是也访华了吗?我想,大家都是年轻人,无论在石油行业扎根,还是在其他行业发光发热,都不错。”

    赵跃民的话别出心裁,引起了刷刷的目光注视。

    “可是……无论到了哪里,咱们别忘了——我们曾经都是石油人。”赵跃民意气风发道,“无论将来有什么伟大作为,也别忘了咱们曾经在泥浆里打滚的日子。”

    赵跃民昂起头大声道:“什么是青春?江北油田,就是咱们的青春。江北油田,就是咱们曾经一起奋斗过的岁月。咱们的青春,献给油田,不后悔!”

    场下的油田职工热泪盈眶。大庆油田和胜利油田两位老队长都抹着眼泪道:

    “赵跃民这小娃子,怎么老喜欢骗我们眼泪呢?”

    “最后,我再说一句……”赵跃民拿起桌上准备的好的一杯白酒,举过头顶,双眼通红,动情道:“王伟同志,你永远是江北油田钻井队的副队长,这一杯酒,敬你!”

    酒水洒向空中,阳光耀眼无比……

第三十章 高考恢复

    江北油田圆满完成第一年会战任务。赵跃民也得到了更多的荣誉和表彰,关于他的最新动向,人们纷纷传言。有的说,局里要提拔他到指挥部当副科长。有的说,他可能要调到最为光荣的大庆油田担任钻井队一把手。

    不过,赵跃民倒是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激动,他仍旧按部就班地在岗位上工作,空余时间,便去红星饭店看看情况。

    然而,最近几天,他发觉队里的一些青年工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私下讨论什么。赵跃民看不过去,便训斥了他们几句,谁知,几个工人反而带他来到生活区大院内的广播喇叭下。

    下午三点整,灰白色的喇叭放出电台女播音员亢奋的声音: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最新消息,根据**中央、国务院发出的通知,决定恢复今年的高等学校招生工作……”

    大院内一片欢呼声,那是一种久违压抑很久的呼声。

    年轻工人互相抱在一起,相互庆祝,有人将工帽洒向空中,有人干脆躺在地上。

    66年以来,通过高考选拔人才的教育模式被定性为“培养了资产阶级的接班人”之后,高等教育部连续发通知,暂停研究生招生工作和选拔派遣留学生工作。

    从此,“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的十六字方针就成了中国大学录取方法。但当时特殊时期兴起,各地方政府职能陷于瘫痪,地方招生并未能按时开展,在1966~1971年间,中国大部分地区高校未能招生,空白了至少3年。1972年,大部分高等学校才陆续恢复“推荐与选拔相结合”的招生,这也是“工农兵学员”登上舞台的日子。

    十年动乱后,中央再次发出挽救民族之雷霆举措——宣布恢复高考。

    听到中央的广播恢复高考,几位钻井工人庆祝完毕之后,互相看了一眼,齐刷刷地向赵跃民露出可怜祈求目光。

    “赵队长,我们几个都没你能干,能有这火箭式的提拔。我们感觉,只有高考才能改变命运,您看……是不是允许我们放工之后不要展开政治学习了,我们想抽两个小时复习。”

    “是啊,赵队长。”另外一名工人观察着赵跃民的表情道,“如果实在要政治学习,咱们能不能两天学一回?”

    赵跃民沉思片刻,看着工人们祈求的眼神,点点头道:“好,你们谁要参加高考,把名字统计一下报给我。这两个月内,下班后的政治学习统一集中到周末。而且,我允许你们早一个小时下班复习。”

    “真的?”几名工人意外极了,兴奋地搓着手,“赵队长,您真是通情达理的好人呢。”

    “你们能够考上大学,我也可以在外面吹牛我赵跃民培养出几个大学生来。”赵跃民笑道。

    “赵队,要不您也考吧?”

    “什么话?咱们赵队长现在是局里的红人,马上要回指挥部当副科长了,根本不需要高考……”

    赵跃民下决心支持队里工人复习,可是拿出了行动,不仅拿出自己的房间做会议室,更是花心思搞来了麦乳精作为饮品给大家提神。

    工人们在煤气灯下看书复习,捧着一杯飘香浓郁的麦乳精,个个心里除了歌颂党中央,就是歌颂赵跃民。

    高考恢复的消息,瞬间传遍了邵湖镇。不少应届高中毕业生还有青年工人们都跃跃欲试要考试。

    赵跃民收到消息,胡琳和苏红都准备参加高考。

    高考刚刚恢复,时间又紧张,连复习的资料和书籍都不全。不少青年想办法,到废品回收站找书籍,看看有没有以前的复习资料。

    小镇上的废品回收站,悄然成为了临时考试的书店。不过废品回收站也解决不了大家复习的“刚需”,赵跃民看着附近复习的青年们没有书,急得团团转,决定借用吉普车,开到sh南京东路新华书店去买书。

    胡琳和几名应届毕业生坐在赵跃民的吉普车内,一路开到sh。

    清晨的南京东路,万国建筑群在一片黑暗中沉睡。新华书店门口早已排起长长的人龙。队伍可以从sd路、九江路、汉口路一直排到hn路。很多人戴着小板凳,卷着铺盖,半夜就来排队。队伍中,除了青年人,还有中老年人,他们来书店的目的就是为了抢购一套《数理化自学丛书》,有的甚至全家出动,为了能多买几套,寄给远在jx、ah、yn等地的亲人,那里亲人们正翘首以盼着能早日得到这套自学丛书。

    在准备高考的两个月中,油田当局似乎也意识到了青年们复习的热情,也是可以减少安排了工作量,更是开放油田中学的图书馆给大家自习。

    胡东开饭店忙,胡琳复习又没人管,每次休息日都跑到赵跃民家里吃饭,边吃饭边拿着书看。

    赵春达对胡琳考试十分支持,嘱咐赵跃民要多照顾胡琳。

    赵跃民不得已,做了胡琳家的保姆。一切都反了过来,赵跃民得给胡琳做菜,做肉末炒茄子。

    “跃民哥,想喝麦乳精……”

    “跃民哥,想吃蛋饼……”

    “跃民哥,你别跑啊……”

    高考当天,镇里雇了一辆大巴车,将所有考生运往淮扬市几个中学的考点。

    临时搭建的考场,考桌也不够用,很多时候,都是两个考生共用一个考桌。语文考试满分100分,作文70分。

    江北省的考生们翻开考卷,题目为《我这战斗的一年》。

    这篇文章让所有考生感慨良多,回忆起自己上山下乡的经历,边疆支援的辛酸,写着写着泪水就控制不住流了下来,考场顿时抽噎声成了一片。

    泪水模糊了考卷,考生哭着写,老师红着眼睛监考。整个考场哭声阵阵。

    赵跃民送胡琳考试,等在学校外面,心中一片感慨。他看着那么多双渴望上大学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有必要参加一次高考?

    高考改变命运。他赵跃民只进入江北油田一年,就当上了钻井队长,可谓是平步青云。对于他来说,就算不高考,命运也早就改变了。

    然而,赵跃民只是觉得,若是人生没有体验过一回高考和大学,似乎空荡荡的。

    他一个人想了很久,决定开始悄悄复习,下班之后也捧起课本看了起来。

    然而,没想到,赵跃民复习的消息走漏,被局长苏国梁知晓,约他到办公室谈一谈。

    指挥部宽大的办公桌前,苏国梁捧起搪瓷茶缸,吹了吹热气,呡了一口茶。

    他微微笑道:

    “小苏,你想好了吗?真的要放弃钻井队的干部不当,去参加高考当大学生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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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油帝国介绍:
1977年,江北油田大会战。小镇青年赵跃民应聘成为了一名普通钻井工人。身为石油专家的后代,他依靠着出色的头脑和过硬的技术,带领石油工人圆满完成会战任务,并踏着改革开放之浪,成立了自己的石油帝国。 本文将带您回到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石油帝国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石油帝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石油帝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