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聚会〈二〉
许是时间未至,唐离二人到了树下时,虽矮几已置,然除了三五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外,却并不见有多少人,玉真公主更是没影儿。
“二位尊客,观主并其他客人受说经台监院之邀,上去游赏,稍后便会下来,此间茶酒皆备,还请小坐稍侯”,不等唐离二人出言询问,早有一个小道姑上前单掌为礼解说道。
“无妨,我们自等便是”,见这不过七八岁的小道姑长的粉装玉砌,言语有礼,着实可爱的紧,唐离遂向她和煦一笑道。
主人不在,唐离二人倒也不便随意落坐,正思量着山中景色绝美,四下稍做冶游倒也是美事,只是还不曾动身,就听一个声如牛吼的声音远远响起道:“来的晚了,俺老薛来的晚了!愧煞,愧煞!”。
唐离应声扭头看去,见这说话之人长着一张标准的国子脸、卧蚕眉,配合上他那魁梧的身量,着实大有劲健奔腾的将军之气,无奈此时的他却是身着一袭繁花锦绣的儒士团衫,再配上如此一副最利沙场叫阵的洪亮嗓音,着实是有些不协调。
翟琰见是他来,已自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拉了唐离迎上前去道:“老薛,你这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平日似这等聚会那次不是来的最早,今天这是怎么了?”,一句说完,他又绍介道:“这是山南士子唐离,拔解来京应试的,以后少不得请薛大人多多照应才是。”
听到“御口亲封龙襄才子”这几字,老薛目露得意之色的拍了拍气派的肚子,哈哈大笑。
而后听翟琰介绍,话刚一说完,目露讶色的老薛已是笑意尽敛,抢上一步握住唐离的手道:“《秋游图》就是你画的,画的真好,恩,着实是好!玉真公主直夸你是大大的才子,正好,你是才子,我老薛也是才子,以后少不得要多亲近亲近才是”,话语之中,他的手尤自连摇不已。
自穿越来后世,唐离还没跟人来过握手礼,老薛这番热情无比的扑上来见礼只让他错愕不已,再听他这番说话,愈的糊涂了。
“龙襄才子”四字在心中反复思量,终究搜不出一点相关的记忆来,唐离心下诧异道:“此人既是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行事又如此出人意表,莫非又是与怀素和尚一般,是个有怪诞行径的疏狂名士?”。
心下这般思量,唐离面上却是露出一片笑意道:“龙襄才子,久仰久仰!”。说话间接拱手之机,已是将手抽出。
“噢!你果然听过我的名声”,半仰身子轻拍着气派的将军肚,又是哈哈一声豪笑,这老薛随即问了个让唐离万分为难的问题:“那唐才子是在那里听到的,山南还是长安?”。
看着眼前老薛笑意盎然的脸,唐离只觉口中苦,此人实在太过于直接,只怕自己回他一句“在山南”,他还能再问出什么古怪问题来。
自见着这老薛,翟琰那张笑着的嘴就没有合拢过,他即知眼前人底细,焉能不知唐离的尴尬,当下走前一步插话道:“老薛,公主已上了说经台,走前还问你来着,你还不去看看。”
“噢!是是是”,老薛闻言,拍了下脑袋,也不再等答案,一拍唐离肩膀,说了句:“等会儿再叙,某先告辞”,便昂大步去了。
“好家伙”,见他去的远了,唐离长吁出一口气来,看着一边对自己坏笑的翟琰道:“老翟,这人是谁,既是天子亲口赞誉的才子,我怎么从来不曾听说?”。
那翟琰原本就是脸上笑容未断,此时再一听唐离这话,愈的乐不可支了。
见他又在故作玄虚,唐离低头看了看手肘,脸上也是带着丝丝笑意就向翟琰走近。
“莫动粗,莫动粗!”,翟琰见状,总算收住笑容,退后一步道:“阿离,你实在不象个士子!……哎……我说就是,这就说”。平日与人相交,都是风1iu文士,惟恐行为不雅,那有人象唐离这般,急了就要动手的!老翟苦笑这摇摇头道。
“京中世家子弟,若论为人,老薛着实是不错的了,没什么架子,兵带的也好,但要说到‘才子’二字,那还真真……”,刚说道这里,翟琰看着远去的老薛,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噢!”,轻轻揉着手腕儿,注目翟琰,唐离笑的愈和煦了。
“算了,我且将他的一些典故跟你说说,你自然就明白了”,脚下复又退了一步,翟琰揉着鼻子续道:“这老薛任官瀛州刺使时,一次过新年,韦七郎感念故友,从长安给他寄了一封书柬,结尾有‘改年同感,敬想同之’两句,阿离你自知道,这两句本是结书的客套话语,意思不过是说岁月不居,到了新年,想必大家都有许多感慨。可这老薛居然就能将‘改年’二字解为‘改变年号’,并立召来本州属官,郑重宣布朝廷已改年号为‘多感元年’,闹出好大的乱子,若非陛下素来知他为人,怕不早就坐大罪进了御史台吃讲茶!”。
他这样一说,唐离忍了许久也没能忍住,终于笑出声来,惹的本就是苦撑的翟琰也是哈哈笑随。
“那御封才子……”,笑了一会儿,唐离倒觉适才这老薛着实可爱,遂跟上问道。
“龙襄是老薛的名,他文事上本就是这么个水平,偏又日日‘自矜能文’,好吟诗作对”,撇出一丝笑意摇摇头,翟琰续道:“不过这老薛带兵着实不错,又是那‘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的薛仁贵老公爷后人,勋贵子弟,陛下自然抬举的多些,知他学问欠缺,遂又将他改还武职,历十来年,高升回京中做了太子左卫将军。”
听到这个官职,唐离倒是心下一惊。来此既久,他自知唐朝官员品阶分的极细,流外诸品不算,单是流内官就有九品三十阶,这其中一二品多是勋官,而真正的职事官却是从正三品上阶开始,便是宰相及中书三省主官也不过是正三品,而除吏部天官之外的其它五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从三品。偏这老薛年不过五十,居然就能混到正四品的高官,除了勋贵子弟的缘故外,只怕这人也是大不简单。
翟琰却不知道唐离心中所想,尤自含笑说道:“那还是前两三年的事了,某日,陛下于内苑置酒召群臣消夏,席间御令联诗为戏,这老薛忍不住心痒,很是得意的作出了句‘严霜白浩浩,明月赤团团’,直使坐中人笑的喷酒。天子大笑之后,口占四句为戏:‘龙襄才子,秦州人士。明月昼耀,严霜夏起’,这本是噱笑话,偏老薛洋洋自得,日日挂在嘴上,自称乃是天子御口亲封的‘龙襄才子’,长而久之,大家见面也都先赞上他这么一句。”
听翟琰说完这个典故,唐离忍不住又是一笑的同,心底也隐隐觉的这其中似有什么不对。
笑了片刻,他正要说话时,却听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远远响起道:“唐离,你来迟到了,稍后可是要罚酒的”。
唐离转身看去时,远远说话的却依旧道装高髻打扮的李腾蛟,见他看过来,这一代权相的爱女皱鼻嘟嘴,做出了个当日快阁中的鬼脸,而在她身后,却是玉真公主并十多人便袍相随,却原来,她们已自说经台上下来。
面上淡淡一笑,唐离却不接话,只与翟琰回身向桂花树下走去。
看玉真公主身后这些人,除了抚着肚子的龙襄才子外,其他人倒都是面容恬淡,气度宛然,只是令唐离感觉奇怪的是,玉真公主过来后,却是也不相互介绍,也不安排坐次,反倒是任由那些人自选可意之处安坐。
当唐离正要在翟琰身边那张矮几上坐下时,却见背向说经台而坐的玉真公主向他招手笑道:“唐离,且来我身边这席安坐。”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唐离身上,他还犹自不解,却见身侧翟琰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低声道:“阿离好机缘,今次聚会是专为推介你而设,还不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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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聚会完
闻言,唐离心下一动,面上却是神色不变,淡淡笑着向玉真公主身侧席上走去,满坐众人见这朴素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自能如此安容淡然,多也颔赞许,只是奇怪的是这少年为何行走间手中还拎着一只酒瓮。
“唐离,你第一次来,我跟你讲讲这聚会的章程”,今天桂花树下的聚会采用的是单席制,偏生唐离身边坐着的就是李腾蛟,他刚一坐下,这小姑娘立即凑上前来说道。
“好,如此有劳了!”,拱手以为礼,淡淡的语气,唐离虽然不讨厌这个眼神清澈的相府小姐,但的确是在与她刻意的保持着距离。
“就你这一礼,已是违反了今天聚会的规矩,不过不知者不怪”,李腾蛟毫无机心的笑着说道:“历来观主聚会,不见礼,不介绍,不看坐,不告茶,不举杯著。后至不迎,先归不送,客人或静坐,或高卧,或更衣小解,主任不陪,有虚文者罚”。
李腾蛟声音既快且急,一连串“不”字出口,见唐离听的吃力,她遂又呵呵一笑道:“其实也不用记,总之就是越随意越好。还有一条,此聚会是‘序齿不序官’,就是不以官衔高低为次序,而是只看年龄大小,所以,除了观主说到某客名字之外,你是不能主动问的,当然就更不能说‘久仰久仰’了”,这小姑娘边说,瞥了龙襄才子一眼后,又转过头来对他呵呵一笑。
只看李腾蛟笑的古怪,唐离也知必是薛龙襄刚才去找玉真等人时,将自己与他的对话给说了出来。
心动眼动,见唐离注目自己,那正斜依着桂花树而坐的薛龙襄微微一笑,向他举樽示意。
拿了身前几上的酒樽略举示意,唐离边呷着酒,边想着薛龙襄脸上的那个笑容,怎么看也不象是个缺心眼儿的。
这当口儿,随意散坐的众人都是一樽酒尽,就见背山正坐的玉真公主拿了几上的小锤,敲响那只精巧的玉罄,“叮”的一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后,才见她微微一笑,脆声道:“诸位雅客,聚会之先,要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山南来的拔解贡生唐离,大家刚才所见的《秋游图》便是出自他的手笔!经道子先生高足翟先生及狂僧怀素鉴定,唐小友却是国朝太宗贞观间阎氏兄弟及西域画僧大小尉迟的嫡系传人,此子初来长安,今后少不得还请诸位多多提携了。”
虽历数朝,但阎氏兄弟的人物画在技法上至今仍是不可越的颠峰,只可惜自这两兄弟先后亡逝后,阎门画风竟似是一夜间世上消失了一般,不见踪影。如今时隔六十年,阎门传人重现画坛,这个消息已足令人吃惊。再听玉真公主最后那两句话,众人更是将目光齐聚到了那个身着麻衣的少年身上。
今日与会众人,身份多是不凡,素来知道玉真公主虽好推介文士,但历来身份然,每次也不过略介绍下姓名来历就好,从肯说出“还请诸位多多提携”这类倾向性明显的话语,今日却为了这少年破例,一时间,众人看向唐离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猜度。
听着玉真公主的介绍,面上始终是淡淡笑意的唐离,心底却莫名想到了后世看到的一些西方中世纪文学作品,在那些书中,一个人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要想进入当地的贵族圈子,必须要有一个身份不凡的介绍人在某个聚会中正式将其推出。中外不同,形式也不同,但今天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幕,就实质来说,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听玉真最后两句出口,饶唐离性子淡,心中也是热,以她公主之尊,又只见过一次,能说出这等话来着实不易。
玉真公主说完,唐离也不待她示意,已自起身,因聚会有规定,除却主人不能随意问人名姓,他索性什么也不说,但只三举樽为敬,算是与众人见过礼,并有拜请多多提携之意。
唐离三樽饮尽,刚刚坐下,就听玉真公主随即脆笑一声道:“介绍已毕,规矩大家也都知道,就请随意吧!”。
一时席中气氛热闹不少,那席中人多有盛名,虽都是身居长安,但平日忙碌也并不能多见,此时得着机会也都是相互寒暄敬酒,不过却都谨遵着聚会规矩,只以莫兄某弟相称,绝口不提某大人等官位勋爵。
“多谢长公主殿下”,趁这众人寒暄的当儿,唐离也举樽向玉真公主敬饮谢道。
“这里只有玉真观主,那里有什么长公主?还殿下!只凭这几个字,你已违了规矩,先罚了这樽酒再说话”,半依着矮几,玉真公主慵懒着身子看向唐离说道。
“这倒是我的不对了!如此自罚一樽就是”,唇间一个苦笑,自知口误的唐离举樽自罚。
“听黑面翟叫你阿离,这样听着倒上口,我便也如此叫你便是”,面上带着慵懒的笑意,半斜着身子注目唐离的玉真公主,眼神渐渐有些飘忽起来,顺带着连那声音也有些飘虚的落住根儿,“阿离,上次在快阁,我看你随意疏放的紧,今儿个怎么就矜持起来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正是该尽情任性的才好些!我与你说,既到了长安,你若真是有才,越是随情任性,反倒越能得人看重,你若是无才,便是再拘谨有礼,也没人拿正眼瞧你。想当年那李……哎!不说了,不说了”,一时口快,待吐出这个“李”字后,玉真公主才猛的顿住,只是她转身之间,唐离依然清晰的看到了双眸流光中的掩饰不住的浓浓哀怨。
“李白,李青莲”,口中喃喃念出这个名字,唐离随意看去,只见其它坐中有许多宾客都是在随意而为,或狂饮、或高笑,竟似全然没有半分顾忌,其中更有两人居然跑到溪边,脱了鞋袜后,将光脚伸在溪中荡水,以他们的年纪身份做出如此行为来,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放松了身子背靠上桂树,唐离唇边露出丝丝自嘲的笑意。唐朝皇室本就有胡人血统,无论从思想行为习惯上都是崇尚开放自由,并没有那许多礼法上的约束。加之有唐一朝儒教不振,除那些世家旧族外,整个社会并不为儒法所拘,由高祖武德至如今的开元天宝间,又是大唐百年承平并直至万国来朝的极盛之时,唐人社会风气极度开放,士人昂扬奋进,既不为礼法所拘又满腹自信,这表现在行为上,就如同后世的美国人因国力强盛走到那里都那么自信甚至自大一样,于唐人身上就是豪不掩饰的率真而旷逸,所以在这个短短的几十年间,能出现如此多名留千古的风1iu人物,只看他们的行为可知,这是时代的风1iu投射在他们身上的自然反应,可以说,这是一种真正的风1iu。
而相较于他们,由于生活及成长经历不同,且不说自己身上有没有风1iu,便是有,可能更多的也是伪风1iu,想着玉真公主所说,看着眼前的一切,唐离举樽狂饮下一盏美酒的同时,心中暗自道:“既来了唐朝,既来了长安,怎能不风1iu,放开些,再放开些!”
“唐离,你在想什么?”,刚见唐离在与玉真公主说话,李腾蛟便自坐中跑了出去,这时跑回来,也不就坐,随意蹲在唐离旁边眨着眼睛问道。
举着酒樽,随意依在树上的唐离就这样歪着头看着李腾蛟,大大的凤眼中眼神清澈而明净,这其中可能有许多东西,但绝对看不到一点男女情思。
“十四五岁,跟后世一样,就还就是个孩子”,得出这个结论,唐离向正大笑着的翟琰伸出了一根“鄙视”的中指,复又如同后世逗小孩一般,对李腾蛟眨眨眼后,一笑道:“没想什么,就想着如此的天气,在如此的地方靠着如此一棵桂花树,实在是舒服的很。”
看唐离神色有趣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即也不管地上干净不干净,有样学样儿的靠着桂花树,笑意不断道:“可惜现在树都开始掉叶子了,落在溪中水上,就成了水叶子,看着人心里酸酸的。要是夏日里来这儿,才是真的漂亮”,年纪虽小,她倒是很有几分伤春悲秋的情怀。
不过这份浅浅的惆怅并没维持多久,李腾蛟又高兴起来道:“往日里聚会来的人年纪都比我大多了,甚至还有花白胡子的,就没一个能跟我说话陪着玩儿的,他们一喝酒我就闷,没意思极了,幸好这次你来了”,话刚说完,她又是呵呵笑起来,脸上又做出当日唐离在快阁中的那个鬼脸来。
至此,唐离才明白李腾蛟对自己特别感兴趣的原因,感情她是把年龄跟他差不多的自己当成“小伙伴”了,苦笑着揉揉鼻子,说不出话来的唐离举头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别喝了,马上就到你作诗了,小心出丑”,不等唐离倒酒,李腾蛟已一把将他手中的酒樽夺过道。
“作诗,作什么诗?”,身子动也不动,唐离懒洋洋问道。
“什么样的聚会能少得了诗?现在是他们自己寒暄的时间,等会儿就该说到诗了,别人作不作且不说随便,但你是今天观主专门推介的人,总是跑不掉的”,瞪着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唐离,李腾蛟细言道。
“噢!”,挺身坐起,唐离脚却碰到一物,抬眼看去时,却正是自己带来的酒瓮。
“我怎么将它给忘了!”,笑着自语了一句,唐离先将作诗之事放到一边,捧起酒瓮置于玉真公主几上道:“今日蒙观主相邀,在下无别无长物,特以此自酿酒浆相赠,还请观主收下”。
看着身前这个酒瓮,玉真公主明显一愣,只是还不等她有所表示,旁边的李腾蛟早靠进前来,“唐离,你还会酿酒”,满带惊讶的说完这句话,她已顺手将瓮上泥封给揭开。
酒瓮刚开,正俯身其上观看的李腾蛟鼻子一皱,旁边的玉真公主吃酒气一冲,已是讶叹出声道:“好烈的酒”。
转头又看了唐离一眼,李腾蛟抱起酒瓮向几上樽中倒了一盏,看到那纯净如真水没有一点杂色的酒浆,玉真公主脸上的讶意更浓,唐人酿酒多是压榨后再过滤而饮,色调不净,似那些果酒固然是绿、红诸色都有,便是纯粮酒,也难免色呈微浑,所以又称为“浊酒”,那有似眼前般如此清澈透亮的?
微微举樽小呷了一口,玉真公主面色一变,放下酒樽后,随即击响那只精致玉罄。
李腾蛟好奇心起,又是小孩儿心性,端过酒盏就是猛饮了一口,只是酒刚入喉,当即脸色疾变,扭头间已将之悉数吐出,犹自不停的吐着舌头,喘气道:“好辣,好辣!”。
李腾蛟刚捧樽时,唐离就想提醒,无奈手实在太快,此时见她如此模样,唐离也是忍不住的哈哈笑出声来。
玉罄击响,那些随意而为的诸客顿时将目光都聚集到了座,便是那两个光脚坐在溪边的,也都拎着鞋走了过来,看他们那散漫不羁的样子,着实大有名士气度。
“唐离现有自酿家酒一瓮,此酒绝与大家以前所饮不同,在此愿与诸客共享”,脆声说了这么一句后,玉真公主一挥手,早有旁边侍侯的小童捧瓮向各人樽中行酒。
单是看到那清澈如山溪一般的酒色,众人都如玉真公主一般,讶色大起,随即再一闻那酒味,前所未有的辛辣气息扑鼻而上,这讶色愈浓,堪堪等行酒毕,随着玉真公主略一举樽示意,众人都是捧樽而饮。
因时酒度数较低,这些名士们素来豪饮已惯,此时虽面对的是新酒,也自矜持,但这一口下去依旧不少。
虚端着酒樽,唐离目光紧紧注视着座中人,见这些人竟是毫无例外,酒刚一入喉,便齐齐面色急变,若非这是人前,只怕大多都已忍不住随口吐出。
只是随着这酒慢慢呷下,众人的脸色才逐步变化过来,待得这一口饮尽,稍待片刻后,再小呷一口,翟琰恶狠狠的瞪了唐离一眼后,高叫出声道:“入目如山溪流泉,入口如熊熊烈焰,入腹如刮骨钢刀,好佳酿,好痛快!”。
历来凡好饮酒者,尤其是这些终日不辍杯的文人士子,好饮酒的原因固然有酒味,但其实更为重要的却是享受酒后似醉非醉,身心全然放松,一切束缚尽去的这种绝妙境界,所谓“酒正使人人自远”便是此意。长安地处北地,众人原本好烈酒,这也是三勒浆得以风行的原因,此时这酒一入喉,众人初时的惊讶过后,随即就见那武将世家出身的薛龙襄击案赞道:“好烈的酒,不过烈的象男人,好酒,实在他***好酒”,一时兴奋之下,他竟是也忘了文雅,吼出这一句市井粗语来。
薛龙襄这句话惹的众人哄笑的同时,这些积年酒客也都是出言而赞,连呼好酒不绝。
唐离见状,放下心来的他微微一笑,也自举樽小呷了一口,只是还不等他将酒樽放下,就听那薛龙襄隔着老远出言问道:“唐才子,你画画是个才子,没想到酿酒也是个才子,说起来可比俺老薛强了,只是我们这酒叫什么名字,你也该说说才是。”
半端着酒樽,闻言唐离也是一愣,这事儿他还真没想过,只是见众人的目光都饶有兴趣的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也只能硬起头皮,揉着鼻子道:“此酒名……名唤离酒!”。
听他这句出口,旁边的玉真公主及李腾蛟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那翟琰投来个鄙夷的白眼后,随即又悄悄翘起拇指,意指他实在会给自己扬名。
脑中飞旋转,在众人的注视中顿了片刻功夫,面色恢复平静的唐离淡淡一笑道:“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世间最是离情断人肠,便恰如此酒,因以名之!”。
“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原本还是言笑晏晏的玉真公主听到这一句,却是蓦然色变,口中喃喃轻诵,她原本妩媚的眼神又突然变的迷离,侧虚眺,依稀便是长安城外灞桥。
“黯然**者,唯别而已矣!”,愈回味愈觉这两句话着实意韵深远,坐中人多是曾漫游四方、或是经历过宦途迁转,于这离情别绪四字最是有感,这两句文词华美的句子可谓正中心扉,细忆次次离别,那感觉恰如耳中词、樽中酒一般,直令人肝肠寸断,尤其是有那等贬官外、穷途孤旅或是情事失意,伤心人别有怀抱经历之人,更是持樽唏嘘,便是心如清泉无尘垢的李腾蛟,听着这样两句词儿,也不免心下酸酸没了笑意。
酒于文人士子历来承载的东西就多,而唐离这句“黯然消魂”,愈为这新出的离酒附着了一份别样的含义,一时寂静的坐中诸客再低头看向樽中清澈明净的酒浆时,感觉已是大有不同。
刚才说那句话,只是随口为自己取的这酒名儿圆个说辞,结果却让坐中一片沉寂,如此效果着实让唐离大感意外。摸了摸鼻子,看那翟琰也自对着酒樽呆,唐离几乎是下意识的转眼向薛龙襄看去。
正低着头的薛龙襄感受到唐离的注视,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般,叩案一击,豪声笑道:“有如此好酒,岂能无诗,唐才子你且先酝酿着,看我老薛专为今日聚会准备的这《秋日叙怀》,如此也算是抛玉引砖了”。
薛龙襄最后一句出口,顿时引得众人忍俊不禁,更有那适才还是沉浸心绪的人吃他这突然的洋相一激,竟是将口中酒笑喷了出来。
在满座哄笑中,向薛龙襄示以感激的一笑,唐离心下愈确定,这个有着玲珑心思的人,必不是如他面上表现的一般是个草包。
说道作诗,坐下身来的唐离随意曲腿懒洋洋斜靠着身后桂树,脑中心思电转,而旁边的李腾蛟倒也有几分眼色,随即便将笔墨放在了他身前几上。
堪堪等唐离眼神一亮,正坐提笔时,薛龙襄重重咳了几声,手抚着气派的将军肚,已是粗声吟出他那《秋日叙怀》来:
檐前飞七百,雪白后园墙。饱食房里侧,家粪集野螂。
一诗吟毕,满坐无声,片刻后一声暴笑声起,随即满坐哗然,更那里还有半点刚才轻愁的气氛。
饶是知道他在装疯卖傻,但听到薛龙襄如此具有杀伤力的《秋日叙怀》,也忍不住失笑出声,连带着手下的字都写歪了一笔。
唐离刚将诗作录好,便见一个侍酒的小童躬身接过去了。
也无意管这小童将诗拿到那里,搁笔之后,笑意不减的唐离依旧如刚才般舒服的靠着,去看那薛龙襄的表演。
那薛龙襄吟诗既毕,竟是丝毫听察觉不到众人哄笑的含义般,更是得意洋洋的饮了一口烈酒,咂着嘴解释起诗意来:“鹞子檐前飞,值七百文。洗干净衫子后挂在后园干白如雪。吃饱之后在屋中侧卧。家中方便转,集得野泽蜣螂”。
本来他所作诗已是让众人噱,此时再一经白话解释,众人越笑的不堪,甚至那玉真公主捂着腰身子颤动的坐都坐不稳,
此诗之恶劣已经无法让人置评,如此喧笑直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渐渐消歇,面上笑意不减的玉真公主什么话也不说,只略一举手,便见一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手捧琵琶的她也不多言,向众人环一礼后,便拨弦唱道:
达人轻禄位,居住傍林泉。洗砚鱼吞墨,烹茶鹤避烟。
闲歌唯圣代,老不恨流年,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
众人皆知此诗乃是唐离而作,适才既见他善画能酒,已大是惊叹,是以此时听诗,也份外认真,那道装歌女本是宫中教坊出身,后在长公主府,玉真度身为道时,她便一起随了来。
这歌女琵琶歌艺本就是绝佳,此时合乐曼声唱来,只听到前几句,众方家已觉口齿留香,此诗本就不错,再加上前有龙襄才子那《秋日叙怀》做衬,愈显出不凡来。
此诗清淡,歌吟山水闲逸之乐,只与这周边的风景及众人聚会时随意安闲的心境配合的丝丝入扣,山风轻拂,流水潺潺,野鸟偶鸣声中众坐听歌,只觉胸中腹气愈清,一时间竟有渊明陶然悠游南山之感。
“静想同来者,还应我最闲”,那道装歌女抹弦声声,歌诗作结,众人沉吟片刻后,随即转身看向唐离,在玉真公主领下抚掌而赞。
“只这一诗,阿离今日已是功得圆满!”,心下如此思量,翟琰看向唐离裂嘴一笑,手中已是重重击掌。
这赞誉的掌声直惊起旁侧林间野鸟无数,只是还不等众人出口论评,就见远处一个青衣家人疾步而来,行色匆匆的他团身向众人行了一礼后,便俯身于其中一客耳际细语出声。
那客人听完之后,当即起身向众人拱手道:“闭关三十年的‘金州古佛’道山大德应诏回京,法驾已将抵新丰,陛下也自华清宫回銮,并颁口诏命文武勋贵五品以上者立出长安城外十里相迎,少陪了!”,这番话说完,略一拱手后,他已匆匆去了。
此人话刚说完,便又有数人相继起身而去,桂花树下,一时风1iu云散。
“老和尚来了”,口中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抬头间正迎上翟琰看向自己那意味深长的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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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悟名上
作别急欲进宫的玉真公主时,饶是翟琰眼色连连,唐离依然如未见般,并未对李腾蛟多说什么。
本来唐离今日还有心探寻一下玉真公主缘何对自己如此青睐,但见时机不对,也只能期之以来日了。
“老翟,我没欠你钱吧?”,回程的马车上,唐离见翟琰一直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儿看着自己,遂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含笑问道。
“唐离……你……你让我怎么说你好?”,翟琰的语声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激动,“陛下回銮,等这两日忙完道山大师一事后,随时一道诏书,制举就该开考了,你怎么就不知道急?今日参加玉真公主聚会的你知道有谁!一个礼部主司郎中,一个吏部主司郎中,别看他们官不过五品,那可是能当大半个侍郎用的人物,而且都是直接干系着你将来的前程。李林甫虽然身为右相,但也兼着吏部尚书的职差,今日聚会之后,不出一日,你唐离的名字必定能为其知晓。有长公主推介,再有李腾蛟回家到她爹那儿去说说,你此次应制举已是顺理成章之事。那丫头片子现在对你感情正好,她能回家替你说上一句,比你一百干谒诗都强,你是真傻还是假傻,这么好的机会都不知道用?”,这老翟说完,犹自呼哧呼哧的喘着气,重重的“哼”了一声后,眼睛也是扭向窗外,竟是懒的再看唐离。
见为自己的事,他竟能激动成这样,再暗思与他相识并至到京后种种,唐离心中暖暖的热,这个翟琰,在他那黑面暴牙的相貌下,对朋友实在是有着一颗滚烫的心,纵然说一句古之真君子也丝毫不为过。
纵然心下感动,但素来少这种经验的他实在拙于表达自己心中的感受,沉吟片刻,重重一拍翟琰肩头,待老翟转过头来后,面上笑意尽去的唐离肃然说道:“翟兄,能得与你为友,实在是大幸运事。此事我倒不是没想过,只是那李腾蛟就心性而言,实在还是个孩子,所以……哎!”,毕竟事关李林甫未来走向之事不能明言出口,无奈之下的唐离也只能找出这个万分牵强的理由来做解释。
看着唐离严肃正容的模样,常年习画,最善观察的翟琰也能感觉到他眼神中对自己情意的真挚,再一听他解释的话语,黑面老翟也只能慨然一叹,面做苦笑道:“这年年进京的士子为求名高中,什么龌龊事儿做不出来!偏偏……哎!你呀你!”。
抚膝叹了一声,翟琰见正猛揉着鼻子的唐离也是一脸郁闷,遂又哈哈一笑道:“不过这倒也无妨,反正阿离你是既有才,更重要的也有时运,肯定还能有机会!”,说话之间,他那手又习惯性的勾了上来,“李腾蛟也就罢了,但这老和尚你可千万别再放过,嘿嘿,‘金州古佛’、礼送入京,在京五品以上职官及勋官十里郊迎,如此隆重的架势,除了北禅宗神秀大师于武后神龙朝来京时享受过以外,这几十年还真没有那个僧人能象道山老和尚这么风光了!偏他还顶着个玄奘大师亲传弟子的名头,这下子,长安和那大慈恩寺都该好好热闹上一番了”。
“玄宗李隆基之崇道,可谓是唐朝帝王之最,此事只怕也不简单”,心下转着这个念头,但见翟琰一脸兴致勃勃的表情,唐离终究还是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一笑作罢。
轩车刚出终南山不久,就见一些质朴着装的本地山民正三五结伙、行色匆匆的向长安城赶去。愈行愈远,路边的人也就愈多,再走出五七里,人越多的阻塞了道路,以至于轩车都难以放步奔驰。
“老翟,下去问问”。看着外边涌涌的人潮,翟琰与唐离相视一眼后,撩开车前窗幕喊了一句道。
“还真让你老翟说准了,终南山民已是如此,那长安城内怕不是要万人空巷了!”,从车外探回来,唐离笑着对翟琰说道。
唐离语声刚毕,就见那翟琰的远方族亲撩开帘幕道:“少爷,是‘金山古佛’道山大德马上到京了,这外边的人都是来迎法驾的,看这架势,一时是走不了了”。
与唐离相视一个苦笑,翟琰随意回了句:“既然走不了,那就等着吧!”。
唐离随意拨开帘幕,懒洋洋靠着身后的锦垫,指着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笑道:“当日在山南金州,老翟你可曾想过道山大师今日竟能有如此威势?”。
“国朝虽以道教为宗本,但民间崇佛之风由来已久,贞观朝玄奘大师自天竺回京、神龙朝神秀大师进京,那次不是如此?只不过这次换做道山大师罢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人越聚越多,马车愈难以动弹,二人遂坐在车上随意闲话。
聚集的人多,就有许多心思灵巧的小商贩们挎着竹蓝叫卖起胡饼、果酒等物,唐离二人随意买了些,就在车上随意边吃边等。
这一等就是近个多时辰,正等二人心生焦急、百无聊赖之时,却听前方隐隐如闷雷般的声响蓦然而起,唐离探头看去时,就见车外绵延数里黑压压的人群如同狂风下的芦苇一般,浪赶浪的齐齐折腰拜倒在地,这其中有十之**的人因被阻隔,连道山大德的影子都看不着,但也激动不已的跟着跪倒地上,口中连称“金山古佛”不止。
这声音初时还散乱的很,到得后来,渐趋统一,一时间“佛爷、佛爷”的呼唤声震四野,唐离随意看去,见车下许多人竟已是脸色涨红、泪流满面。
虽然心下早已预料到场面必定宏大,但真真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还是由不得从心底感叹宗教力量之大,这民间信众之虔诚。
撩车车帘,站在车辕上的唐离越过万千人头眺望过去,只见前方官道上当先而行的是一个三十二人抬的巨大明黄肩舆,上面端坐着一位双手合什的衲衣老僧,想必这便是道山大师了。而手扶肩舆护持的是左右各四,共八位身着紫衣的大臣,肩舆之后是长长的官员队伍,服色由紫到绯以至青,倒也是鲜明的紧。
肩舆每前行一步,正对着它的百姓当即拜地连连叩,这其中更夹杂着隐隐哭声。
唐时虽不禁民间百姓服黄,但明黄颜色却是只能皇家专用,至于三十二人抬的肩舆,更是普天下只此一尊,目送队伍步步去远,唐离犹自心下惊骇,没想到当日伽楞寺中那个并不甚起眼的老和尚,今日竟然尊荣如此,一时之间,他竟是有些荒诞之感。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埃关锁。如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口中轻吟出道山当日的佛偈,唐离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这老和尚现在可真是明珠了,而且还真是能光耀山河万朵的大明珠!”。话刚说完,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出声。
随后又过了约半个多时辰,待人群渐渐散去后,马车才得重新起行,如此一来,当他们到了长安城里道政坊前时,天色竟已到了黄昏时分。
坚拒了翟琰相送的好意,在车上坐了大半天的唐离随意活动着胳膊腿儿,懒洋洋的向自己暂居的小院前走来。
“好个阿三,到现在还没回来”,看了紧锁的院门,微微苦笑的唐离顺手自腰间掏出钥匙。
“阿弥陀佛,山南金州一别,至今已是半载有余,唐居士别来无恙!”,堪堪唐离的手刚伸向门环处,就听身后传来一个恬淡清朗的声音,扭头之间,就见到那个俊美不可方物的美和尚悟名。
“哎!你怎么在这儿,没跟着道山大德?”,远隔千里,突见故人,他乡遇故知让唐离一时也顾不得开锁,转身去重重拍了拍悟名美和尚的肩头,语带惊喜说道。
“我一路随着太师祖到了新丰县,随后就先进了京”。时隔半年重见唐离,悟名也觉心喜,说话之间,已是抿唇而笑。
只是他这笑容初露,就见唐离虚捂着眼睛道:“和尚别笑,我眼晕”,半分玩笑,半分是真,唐离刚说完,已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闻言,悟名一愣,斜着瞥了唐离一眼后,再次破颜而笑,“半年不见,居士竟是与旧日大有不同了!”。
“一个和尚,长的美成这个样子,着实不象话”,悟名斜眼一瞥的风情,饶是唐离也看得呆了一呆,心下微带酸味的自语了一句后,边上前开锁,边随意笑道:“噢!我还是我,和尚倒看出什么不同来?”。
“若是半年前,居士对贫僧绝不会如此亲近;若是半年前,居士也绝说不出刚才那话来。”,随着唐离束手邀客的手势内行,悟名和尚清朗的语声淡淡道。
“我果真变了吗?”,闻言,唐离心下自问了一句,却得不到答案,“许是今天心情不错的缘故?”,摇摇头,他也微笑跟着走进院去。
“半载不见,你这和尚愈恬淡了许多,分明是佛法大有精进,可喜可贺!”,伴着和尚走进书房,两人坐定后,唐离仔细打量了悟名一番后,微笑言道。
只是这句说完,唐离才蓦然醒悟,自己今日自见悟名之后,始终的称呼都是“和尚”二字,虽然这算不得贬称,但也绝对谈不上恭敬,半年以前的自己,是万万不会如此的,想到这里,刚才那个问题蓦然又浮现心头,“我果真变了吗……”。
第七十七章 悟名下
“这半年有大缘法,日日得以伴侍太师祖法座左右,若是如此依然毫无所得,贫僧那里还有面目来见居士”,悟名倒是不多虚言谦虚,一笑间淡淡说道。
“这倒也是”,伸出右手,习惯性的轻叩着身侧的:“刚才在城外,我倒是见到道山大德进京的法驾,天子肩舆、重臣护礼、万民跪拜,场面之宏大,只让人叹为观止呀!”,回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壮观一幕,他说完后犹自啧啧而叹。
伸手端起茶盏,低头抿着盏中茶沫儿的悟名道:“若非为了本宗,太师祖原本就不会进京,别人不知,莫非居士也不知吗?”。
听悟名这话中隐隐有怪责之意,再一细想,便知这美和尚是以为自己刚才那话中,有隐指道山和尚贪图声名富贵之意,唐离遂摇摇头一笑道:“和尚错怪我了,我只不过是感叹佛门之盛罢了,道山大德以大虔诚、大毅力闭关枯坐三十年,以他现在的佛法修为,实已到了看破名相、视黄金台如茅草窝的境界,又岂会在乎这些浮世虚名?”。
这番话解说完毕,唐离俯前身子,笑意不断道:“对了,前几日那道子先生的幼徒翟琰、翟公南还跟我说起,等道山大德什么时候空闲些后,咱们这些当日有幸得睹大师破关的故人,一起去拜会一下才好,和尚今天既然来了,就给留心着安排一下才好。”
轻呷了一口茶水,悟名指着茶盏道:“居士这茶还真是怪异,居然什么香料也没有,不过这清淡倒是爽口的紧。”,放好茶盏,抬起头来的他注目唐离道:“其实太师祖此来长安,第一个想见的人便是你”。
这些茶原本是前几日王缙谴人送来,唐离既不喜欢喝唐人那种加葱、姜,甚至羊乳的煮茶,又嫌旧日煎茶法太过费时费力,遂循了后世的法子,将这些茶略清炒后,每次冲泡着喝,说起来,这也是大唐开天辟地的第一遭,此时他正随着悟名的话注视着盏中清碧色的茶水,却突然听他说出这一句来,微微一愣后,笑言道:“大师太看得起我了!”。
闻言,那悟名却是蓦的端正了身子,肃然道:“不,太叔祖说居士乃是前世慧根、佛性天成,乃是重振我法相宗门的大缘法人”,说道“重振宗门”四字,这原本恬淡的和尚忍不住语提高不少,那双绝美的眸子中也浮现出一闪即逝的狂热,片刻之后,许是感觉到唐离目光的异样,他才重又平静下来,续言道:“不过居士要见太师祖,短期内却是不得了,总要到明岁三月科试放榜之后才可。介时,便是居士不去,贫僧也自会来请的。”
“宗教、信仰!一遇到这个,任你如何恬淡也保持不了一颗清净心了”,看着悟名如此,唐离心下感慨道,只是后来又听到他这一句,却是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这事解释起来着实话长,改日有空闲时,贫僧再细细为居士解说,总之太师祖如此安排必定对居士是有益无害”,手指轻拨着茶盏,面容重复恬淡的悟名淡淡一笑道:“其实贫僧今日来寻施主,却是有一事相求,还望能应允才好。”
“和尚找我做什么?”,心下如此盘算,唐离面上却是一笑道:“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直接说便是,能帮的自然帮,但若是能力不济,那也只能抱歉了!”,口中答应的极快,但这话却是说的极活。
若有深意的看了唐离一眼,悟名和尚淡淡一笑道:“此事于施主不过是举手间事,但于敝宗门却是受惠极深”。
“和尚尽管直言便是”
“还请居士能为本宗手录一份《西游释厄传》”,看似恬淡的言语,却是今日悟名和尚今日来此的最重要目的所在。
“《西游释厄传》?”,见这和尚说的神秘,唐离还以为是什么艰难之事,及至听到这五个字,太过惊异之下,他竟是随后跟着又说了一遍。
“正是”,悟名此时的神色郑重无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确定此事属实之后,唐离放松了身子靠向身后:“这《西游释厄传》能有何用?”。
闻言,悟名略一迟疑,随即想起师叔对眼前人性格的分析,当下再不犹豫,略俯了身子向前道:“要《西游释厄传》,是本宗准备于大慈恩寺开俗讲”。
“俗讲?”,听到悟名这个答案,唐离一愣的同时,感觉自己的脑子都有些不够用了。
“国朝贞观年间,玄奘祖师西极流沙,历十余载,自佛国取经而回,并于长安大慈恩寺创我法相宗门,其时祖师大德之名播于四海,更以无上佛法得太宗皇帝御口亲封为总领天下沙门的大僧正,当其时也,本宗之兴盛实无以言表”,一说道这些,悟名和尚就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激动,不过这份激动却并未能保持的太久,“然而,待祖师重归西天佛祖驾前之后,本宗昔日的辉煌却是日渐没落,不仅大僧正一职易手,如今信众数量更是日渐萎缩,北地有净土宗步步紧逼,南方也有禅宗大肆扩张,可叹我法相这原本的第一宗门,不过短短数十年间,竟已沦落至此。”
唐离后世时于《佛教史》也稍有涉猎,是以倒也知道悟名说话的由来,隋唐间固然是佛教最为兴盛的时期,但同样也是其内部八宗斗争最为激烈之时,相对于法相宗,净土宗及禅宗都是后起之秀,但在短短时间内却是南北夹攻,展的异常迅。
一声长叹,悟名续又言道:“有感于本宗之衰落,家师并师叔二人十五年前约定,一居北,一居南,即为就地监控二宗,同时也为研究二宗展如此迅的原因所在,因此才有了师叔性空远走金州之事。”
听悟名这番话,唐离想起自己昔日曾猜测性空之所以从繁华的长安,远至僻远的山南是因为他师门不合,现在看来这想法实在是错的离谱。
“经十五年研究所得,家师与师叔得出的结论是如此的简单,却又如此的一致”,说到这里,悟名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后,注目唐离道:“这原因居然仅仅是本宗经义太深,宣讲不易!”。
面色疾转为鄙夷不屑,这美和尚语加快道:“净土宗在北地宣讲时,宣称只要念一声佛,死后便能入往西方极乐净土,所以吸引那些山野信众无数,随后又借信众之香火捐赠广建庙宇,扩张自然就;至于南禅宗,宣称什么见性成佛,更是连念佛都不要,经书也不要,说起来比净土宗还要简单,对那些普通信众的吸引力更大。反观本宗,因创宗的玄奘法师佛法精深,每一语出必宗经籍,是以奥深玄妙,纵然是本宗僧人要想明其奥义,往往也需花费十余年苦功,遑论对外宣讲了。”
悟名说道这里,自后世穿越而来的唐离确是深有体会,越是简单的越容易流行,也越容易传播,尤其是在唐朝这样一个民众识字率极低的社会,象法相宗这样的“经院派”宗门干不过净土、禅宗,也是必然之事。
“这就是本宗需要《西游释厄传》的原因所在”,猛的转身紧紧盯住唐离,悟明这美和尚语声愈急促道:“任他们净土、禅宗的经义再简单,也不及故事来的吸引人,当时金州伽愣寺前居士所为就是显证,如今太师祖重归本宗大慈恩寺,借着这天下瞩目的当口儿,由本寺开始俗讲《西游释厄传》,必能吸引大批信众来此,而后以长安为中心,南北传播,不出数年,本宗声名必将重播于天下,再者,《西游释厄传》讲述的是本宗创宗祖师故事,待这一故事传遍天下之时,人人必知唯我法相一宗才是佛门第一正宗,占据了这个高度,任其它宗门使出如何手段,也撼动不了本宗地位。如此,我法相宗重盛之期指日可待”。
此时的悟名,那里还有半分恬淡的模样?尤其是他眼眸中的那份狂热简直能灼伤唐离的眼。
唐离于佛教八宗并无特殊的喜好,只是他既对那有大毅力,能闭关三十年的道山心有钦敬之意,又感激性空长老对自己家人的照顾,再加上与眼前这美和尚的交情,又感慨他这片虔诚,见自己若不答应,只怕悟名当真就要拜倒在地,当下也不虚饰,应声答应道:“好,不过”
听到那个“好”字儿,悟名满脸惊喜,待唐离“不过”两字儿出口,他立即紧张作色道:“不过什么?”。
“这和尚现在情绪激动,逗他不得”,起身拉着悟名的肩膀将他按坐于胡凳上,唐离笑道:“贵宗于我多有照拂,我既然应了你,就绝不会变卦,这点和尚但放宽心便是。不过这《西游释厄传》实在是长的很,断然不是一两天就能写完的,加之科试在即,所以这时限上难免就要多放宽一些。”
“眼下太祖师进京,正是大好的机会……”,听唐离这话,悟名虽然也是点头,但话语之中却是有按捺不住的惋惜与焦灼。
颇能理解他的心情,唐离沉吟了片刻后,眼神一亮,面带古怪神色笑道:“若是如此,咱们不妨来个连载如何?”。
…………………………
“如此就一言为定了,此后每日敝寺自会谴沙弥前来,居士但将文稿交给他便是,天时不早,寺中事物繁多,贫僧也该告辞了!”,心愿得偿的悟明和尚又恢复了刚来时的恬淡,只是眉眼间那隐藏不住的喜意暴露了他的心情。
“好说,好说,和尚你放心就是”,起身送行,唐离又忍不住拍了拍悟明的肩膀笑道。
“居士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一路行至院门处,悟名却突然定住步子,侧身对唐离低声道:“本宗虽然近年稍有没落,但在这帝京毕竟经营几达百年之久,于宫中及皇城各部司衙门都还有些信众缘法,来日必有厚报居士处,勿需相送,告辞了!”,和尚矜持着自负一笑后,拉开院门自去了。
看着他那秋黄昏余色中飘飘然的白色僧袍,沉吟片刻后的唐离蓦然一笑道:“好个死和尚,还是不太放心我,居然丢下这么大个饵来。”
当晚,吃过晚饭后,唐离于书房又校正了一遍《唐诗品鉴》后,便单拿过一张竹纸,端正写下《西游释厄传》五字……
此后三日,听外间热闹的很,诸事缠身的唐离也无心去趁那热闹,多是闭在书房中忙活个不停,这日下午,起身活动手脚的唐离听外间渐渐沉寂下来,正转着腰的他喃喃自语了一句道:“杨琦歇息的也差不多了吧!看来是到他府上的时候了!”。
只是不等他第三圈转完,院门处敲门声去,唐离至前院看门看时,却见门口处站着个身穿青衣的公人。
“你是山南拔解生唐离?”,看着手中的那张执单再次对了门,公人面无表情的问道。
“正是”
“明日一早,带上你的‘过所’、‘解单’到皇城礼部司报道,准备制举”,这句话交代完,那公人也不等回复,转身上马催鞭而去。
“开制举了”,目送公人身影去远,站了片刻的唐离缓缓院门紧紧闭上……
第七十八章 纷争
唐代宫城为天子所居,而与宫城一墙之隔的皇城则是三省、六部及各寺、监衙门的办差之地。
第二日一早,唐离起了身来,仔细梳洗毕,换过一件细麻的新衫,出了房门见对面大头阿三房中依然一片静寂,遂微微一笑,也不于他交代什么,牵了马直出院门向皇城驰去。
堪堪等他到了皇城,上衙钟声刚刚响过不久,于城门前经禁军查验过过所、解单后,留了马,步行往礼部而来。
唐代无论是城市布局还是宫殿房屋设置都是尚大气,轩敞而开阔,礼部衙门也不例外,于衙门口处大门房内领了留单,他一路直往礼部司而来。
前面等过三个人,唐离进了这个类似于后时缴费大厅的所在,向一个着青袍官员交了过所、解单。
随手接过这些凭信,那原本面无表情的礼部司主事略瞟了一眼解单,当即面色一变,笑意晏晏道:“唐离?你就是那个画《秋山图》的山南拔解生唐离”,再次低头细细看了过所,他才自语道:“不错,正是来自山南东道!”,随即略起了起身,指着他那案几对侧的胡凳道:“坐,快坐!”。
唐离适才所见前面三人无一不是进来之后匆匆便去,也更不见一个人曾有坐的,此时吃这主事如此热情,一时倒有些诧异,但既见他刻意延座,倒也不多做虚让,拱手为礼后,也就洒洒然坐下。
“恩,不错,果然不愧是侍郎大人亲点的拔解生!单凭你这容貌风仪,若是去了吏部‘关试’,别的不敢说,单是‘身’这一关,绝是上佳!”,那主事细打量了唐离一番后,笑言续道:“今岁制举,到目前为止,侍郎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还就只有你一个,本司郎中大人也赞许过你的画艺,少年英才,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说着话,从九品的主事大人眼睛都快笑的合不拢了。
“多蒙各位大人抬爱了”,他这般热情似火,在这公事房中,唐离一时还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口中遂虚应了一句。
“好说,好说”,那主事看了看厅外手持留单等候的人群,呵呵一笑道:“衙门里办差,还真不是个说话的时候儿,改日若有暇,再与唐少兄叙叙私谊”。
“好说,好说”,两句话的功夫,这主事已经到了“少兄、叙私谊”的地步,唐离也只能将这两句话原样壁还。
“本次制举,题为‘极言纳谏科’,于三日后依旧在本部开考,少兄拿好这试单,介时莫错了时辰”,递过那纸盖有礼部司印鉴的试单,这青衣主事又略弯了腰自书几下掏出一叠薄薄的卷纸一并笑着递过道:“这是开元二十九年极言纳谏科取中者答卷的誊抄,少兄这两日有暇,不妨多研看试笔。”
“多谢大人了,改日若有机会定当置酒相谢”,接过誊抄,唐离这句话说的倒是诚挚的很。
“有机会,有机会,好说,好说”,目送着唐离走出厅房,这青衣主事端坐轻咳了一声后,沉下脸来高喝一声道:“下一个”,只看他此时表情话语,端的是极有部员风范。
“看来我还真是出了名儿!”,在厅外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出了礼部,掂了掂手中的文卷,唐离心中倒是有几分小人得志的欢喜。
出皇城策马而还,随后三日时间,除了每日写一段《西游释厄传》,其余的时间都被他用在揣摩那些文卷上,说起来朝廷这制举乃是单为擢拔某一类人才所设,譬如那“博学鸿辞科”,取的便是文采华美之士,而极言纳谏科,顾名思义,考的就是御史台的本事。
单论这些文卷本身,除了一些固定的格式外,其内容绝似后世的议论文,不过是提出问题,分析问题,最后给出解决问题的参考性建议。
“文字之道,究其实质,古今无异”,到第三日黄昏时分,做完最后一份仿卷,起身绕室活动的唐离看了看书几上那份卷纸,微微一笑自语道。
闲步走出书房,看着随风飘落的黄叶,不堪凉意的他长吁出几口气去,使劲活动了手脚,待身子微微热了,才又重回屋内。
晚上早早睡下,第二日一早,收拾停当的唐离牵马直入皇城礼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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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举考试,定制乃是五个时辰,允许参考者自备水、食,等头昏眼花的唐离出了礼部、皇城,还不等他上马,就听一个熟悉的高声叫道:“阿离,来这里,来这里”。
应声扭头看去时,却见皇城门侧停着一驾轩车,车前站着高叫的正是黑面暴牙的翟琰,而在他身边,一个面容朴拙的和尚正对自己颔而笑,却不是怀素更有何人?
连在书房闭了三日,加上几日制举考试,唐离这几日着实也憋闷的狠了,此时考完一身轻松,复又见这些好友,当下也是心中欢喜,挥手示意之后,便牵着马疾步走了过去。
“你这和尚,这些日子怎么没了踪影?”,看到怀素,唐离想及当日快阁之事极感亲切,加之知道此人是个不拘礼的,遂笑着重重一拍他的肩膀道。
“这和尚自那日快阁之后,居然跑到新丰县深山中一个兰若小寺窝了起来,这不,昨日才回京。”,插话说了一句,翟琰又向着怀素嘿嘿一笑道:“该你这和尚没口福,你刚走,阿离就酿出了新酒来,味道那叫一个烈呀!”,说完,他还犹自做出陶醉之色的咋舌不已。
怀素这和尚喝了酒是似疯似癫,但不沾酒时却是如同他那长相一般,敦厚的很,也不理会翟琰的调笑,他径直对唐离一笑道:“王郎官还在车上,咱们且上去说话。”
早有一边的老车夫接过唐离的马,翟琰三人上的车来,果见王缙正端坐车上。
只略一寻思,唐离便明白,这定是王缙顾忌身份会影响到自己,不愿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与自己寒暄,心中一暖,含笑向他道:“王兄有心了,只是又何必自苦如此。”
“别说这么多没用的!今日咱们三个凑在一起,就是专贺你制举完毕的,凭着阿离的才学,那愁不能高中,说不得过几日,这又该是个新鲜出炉的兰台老爷了”,哈哈笑着说话,翟琰随口对车外喊了一句:“走,去平康坊!”。
这句话搏的怀素和尚二人都是点头称是,片刻之后,才听王缙笑问道:“对了,阿离今日应制试感觉如何?”。
想到今日的考试,唐离唇角扯出一丝弱不可见的苦笑,当初他的打算只是专就一点略做阐便是,孰知上了考场,看到那题目,构思之中,不免竟想起大唐由盛转衰的史实来,一时走了火,也不知那根弦出了问题,竟控制不住的洋洋洒洒来了个大开篇,将后世书中所见及来此四年所见所感一并给写了出来,审题、破题,这一套酣畅淋漓的做下来,且不说好坏深浅,竟是将政、军等事全数涉及。及至等那一阵乍然而起的秋风吹冷了他热昏的头脑时,离终试时间已不过三柱香的功夫,重新来过已是全无可能,交白卷更是天大的笑话,唐离心下一狠,索性就将卷纸就此交了上去。
“制举八成是没戏了,还得看来年二月的进士试了”,心下自道了一句,只是看这些好友都是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唐离也不愿扫了他们的兴头,遂微笑点头道:“感觉还不错。”
“老王,阿离你还不知道,他是个遇见什么事儿都能给人惊喜的人,那里还需要我们来给他担心,今天咱们要做的就是好好给他贺贺,这几天怕不是憋坏了吧!你们可是不知道,前天我去找他,这人竟然说他要准备制举,生生给我轰了出来,想我老翟,就是到歧王府上,也没遇见过这事!”,说完,翟琰狠狠瞪了一眼唐离后,顾自先笑出声来。
长安城内走马,惯例是行不快的。等到天色渐黑,圆月初上的时候,随着唐离鼻中脂粉香味越来越重,耳中嘈杂之声越来越响,却是到了平康坊。
刚一掀帘走下马车,唐离就觉眼前一晃,在这个唐朝的夜晚,眼前却是灯火辉煌,亮如白昼,直使他在刹那间有置身后世的感觉。
踏步于地,鼻中脂粉浓香简直就是扑鼻而来,耳边莺声燕语喧闹不堪,似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唐离抬眼四望,见前方坊街两侧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二层小楼上,无数或肥或瘦,浓装淡抹、穿红披绿的女子正摆动着颜色不一的汗巾向下挥舞招展,伴随着“心肝、肉肉儿”等各式腻腻的称呼,为整个平康坊营造出一片轻松随意,香艳浮糜的气息。
虽然来自后世,但又何曾见到过四万妓家毕集一坊的壮观景象,耳听着靡靡之音,置身于人潮拥挤的平康坊门处,唐离初见之下,既是新奇,又感震惊,一时竟有些呆愣住了。
“阿离,这就是平康坊,长安妓家毕集之所,男人最消魂的地方”,伸出手去搭上唐离的肩膀,翟琰边拖着他向前走,边嘿嘿笑着说道:“阿离你既应了制举,以后做官应酬什么的,来的最多的就是这个地方,今天,先带你熟悉熟悉,免的以后出了洋相”,说完,他仰头又是嘿嘿一笑。
配合着这样的环境,越听越觉翟琰笑的着实淫荡,一把打开他的手,扭头间正要说话的唐离看到怀素那颗在连片花灯下熠熠生辉的光头,忍不住又是片刻间的失神。
紧挨着唐离的翟琰却是注意到了唐离的异常,伸出手去拍了拍怀素的肩膀道:“这和尚酒肉随意,烟火不禁,最是个得风1iu的人物,阿离别错看了他,这和尚可是花间熟手,有他在,不仅找地方不愁,而且咱们今天最少能省下五贯钱来。”
怀素闻言,笑笑却是不说话,倒是旁边大袖飘飘的王缙笑着道:“别听黑面翟胡说,怀素和尚来则是来,于佛家根本大戒还是谨守如仪的”。
怀素和尚的光头在这平康坊毕竟太过于引人注目,果不其然,三人刚自坊门处向里走了不几步,就有楼上的妓家一愣之后注意到了这位长安城中的名僧,随着第一声“大师,进来呀!”的叫声响起,不一会儿的功夫,这娇声腻语的呼唤就连成了一片,无数条五颜六色的丝巾临空招展,场面看上去份外香艳刺激。
“满楼红袖招,还真个有满楼红袖招!”,不过再一想到这些个红袖招手的对象是个和尚,心下大感怪诞的唐离忍不住笑出声来。
“阿离,你笑什么?”,旁边的翟琰大声问道。
“我笑你老翟好歹也是画圣弟子,怎么一进了平康坊,这所有的风头都被和尚给抢了去”,噪音太大,唐离也只能高声喊出这句话来,话刚一说完,置身此地,又是新奇又是心情放松的他忍不住高声大笑了起来。
“你知道个甚么!”,丢还一个白眼儿,翟琰没好气的说道:“就因为他是个和尚,所以才能如此,你想啊!这和尚又不动真格的,那个妓家不愿意侍奉?再说和尚在长安名气大,他一去了那家,不出几日必定长安盛传,介时人都道某妓某妓竟能连怀素这狂和尚都吸引的住,必定是天香国色,如此不费吹灰之力,这妓家就能暴得大名,是以怀素每次一来,这些妓家都是如此表现,换做其他人,谁也别想象他如此,没办法,谁让咱不是光头!”,说完,如唐离般哈哈大笑声中,翟琰竟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怀素光亮的头颅。
也正是这一摸,使楼上众妓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先是一个妓家高叫出“翟公南”三字,让翟琰很是洋洋得意的瞅了唐离一眼,然而这份得意没能持续多久,随着“黑面翟”的称呼两壁厢响起,他的脸色也顿时黑了起来,引的唐离并王缙、怀素三人哈哈大笑。
相比于怀素与翟琰,反倒是风仪最美的王缙最不得人关注,不过这点唐离倒是能理解,似此时的长安,和尚和老翟这等书画名士就如同后世的明星一般,更易为人关注并津津乐道他们的逸事,至于身为朝廷官员的王缙,与他们一起来到这平康坊如此烟火之地,倒更多的成了陪衬。
这一行四人,两个是长安名士,另两人虽年龄不同,但都是面容俊秀、风仪出众,在平康坊连片花灯的照耀下,在周围斑斓色彩的衬托下,在两边楼上呼声如潮中,四人随意说笑着沿着青石坊街缓缓行去,如此场景,绝是一副最佳的《名士游春图》。
“生年不满百,行乐需及春,阿离,放松些,既到了这个地方若还是拘谨,不说别人,便是那些妓家,怕也要看不起你了!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的声名可是大大有损”,看着唐离虽大声说笑,但眉头是一直微微皱起,翟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笑道。
“是名士者必风1iu,阿离,老翟这句话诚然如是,你该放轻松些才是”,帮腔的却是旁边微微点头的王缙。
妓与酒,诚然为唐代士人生活之不可或缺,无论知名不知名,无论是普通士子还是名满天下的诗坛大家,莫不如此,从李白“美酒樽中置千斛,载妓随波任去留”,元稹与名妓薛涛之间的千古佳话,再到白居易与樊素等妓家的交往,及至杜牧“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无一不反映出这一点,尤其是开元天宝间,国力极盛,民间盛行享乐,风气开放,于此事上更是开通,表现在每岁新进士曲江赐宴之后,必定会齐游平康坊,时人不仅不加责怪,反是视之为风1iu薮泽。
然于唐离而言,毕竟是穿越而回,如此趾高气昂的逛妓院,而且还是前无旧例,新奇是新奇,但要他不紧张,也着实是太难为了他些,暗自里深呼吸不觉,他的面上却是不肯露出丝毫怯色。
直向内走了约两柱香的功夫,领先一步而行的怀素蓦然顿住脚步,手指左侧那栋小楼道:“就在此地吧!”。
“别吃惊,这和尚虽然不吃肉,但选地方那是极准的,跟着他走,准没错”,边调笑着解释,重新搭着唐离的翟琰已搭着他转左而行。
见这四个扎眼的人物在自家小楼前停住脚步,那些楼上女子早讶声欢叫不绝,反倒是那对侧楼上的女子哎呀连声,随即就是一声声“没良心的冤家”之类的话语呖呖而起。
堪堪走到小楼下,就见条条丝巾漫空抛下,只片刻功夫,四人身上已是红绿交缠,煞是香艳。
不等几人到了楼门,早有一个年约四旬、徐娘半老的妇人带着几个满脸堆笑的龟公、大茶壶迎上前来。
知道四人与别客不同,这老鸨倒也没有做出那些皮肉手段,直向四人深福为礼后,便当先引路而行。
刚进了楼门,那几个龟公、大茶壶便立时抢步上前,拿过热腾腾拧干的手巾把子递过,唐离有样学样的擦了脸后,复又随着向内行去。
这楼门看着虽小,进去却是极深,其间前院就是一个小巧精致的花园,穿过花园才到了一个粉红主题装饰的大厅中。
“大师四位尊客光降,实是我宜芳居大大的幸事,却不知四位是想先在大厅听听曲儿,还是径直就到雅阁单坐?”,随手轰开了几个贴上身来的姑娘,那老鸨又是深福一礼赔笑着问道。
“时辰尚早,便先在厅中吃酒听曲儿”,再出唐离意料之外的是,这接话的却是怀素和尚,随后一连串点酒要果子,都是他话,实在是顺溜的紧,看这架势,他分明如翟琰所言,诚然是妓家熟客。
见怪不怪,微微一笑的唐离随着三人在厅中一张宽几上坐下,茶酒果子刚一送到,便见一排姑娘来到几前站定,分明是等着几人点选,只是她们的目光却都是着落在怀素身上,那眼神中充满了诱惑与热切。
“你这妈妈好不晓事,还不快请这些姑娘们下去,拿了单子上来说话”,举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看那些姑娘,只对着远处正走来的老鸨说道。
“下去,下去,也不怕污了爷爷们的眼”,快步走来的老鸨边赔笑着递过一张花单,边随手向那些姑娘们轰去。
那三人倒是点的快,轮着唐离时,他看着这花单上的名字一时没了主意,又不便询问,遂随意漫指了一个。
那妈妈接过单子去了,不过片刻功夫便带着三个姑娘过来,随即面有难色道:“小蛮姑娘今个儿身子不爽利,说不得还请尊客再重选一个如何”。
今天是翟琰请客为唐离做贺,若是别个姑娘没到,他也便罢了,偏偏这个小蛮却是为唐离所点,这下他那里肯让,呷着茶嘿嘿一笑道:“妈妈这是欺我等初逛行院不成,小蛮姑娘若真个身子不爽利,又岂会名列花单,我看妈妈这意思,分明是要哄我等出去不成”,话刚说完,放下茶盏,他便做势欲起。
“尊客莫恼,我这便再去催催”,若是让怀素这几人进来后再走出楼去,第二日这宜芳居就该声名远播了,那老鸨赔笑着说了一句后,便转身急急去了。
“呦,我道是谁与我争抢小蛮,却原来是唐学弟!”,茶不及三口,唐离蓦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扭头看去时,却惊见襄州道学的朱竹清一身白衣胜雪的站在距自己两几之隔处高声说话。
看着眼前这个身穿麻衣的少年,朱竹清但觉心中恨意陡生,生于豪富之家,容颜俊秀、天资聪颖的他自小便是人人夸赞的神童,在蒙学,在道学,在家族中,他处处都是中心,处处都是焦点,但凡大小聚会,只要他一出现,周围那些族中弟妹或者是同窗,便必然成为他的陪衬。十几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于此,或者说这已成为他生活的一种惯常状态。
但就是眼前这个草包少年,打破了这一切,一想到当日本该属于自己的那个拔解名额被此人抢走,一想到当日这个消息传回道学时,那些同窗看向自己的眼神,朱竹清刚刚生出的勃勃怒火便欲的不可遏止。
刚刚为赴进士试来京不几日,今晚本是几个想要攀交其叔父的士子专为他做宴请,生性洁癖成病的朱竹清本不屑来这烟花之地,至于那个小蛮也是随意而点,刚才老鸨来请他重新换过时,他还不以为意,只是一眼看到与他争抢的是唐离,一愣起身,再也控制心中的怒火,脑中反复出现的就只有一个念头:“他抢走了我的拔解名额,现在又要与我来争女人!”,而这所有的一切经过进一步简化,就只剩下一个字“争!”。
时隔月余,于长安如此地方突见朱竹清,唐离一愣之后,心中倒还有二分惊喜,起身正要与他招呼,却见对面这位昔日的学兄却眼中满是恨意的紧盯着自己,冷声笑道:“白日制举,晚间却与此地厮混,想必学弟今天试场上极是得意的了!”。
提到制举二字,唐离还不曾说话,心中妒恨愈深的朱竹清冷笑愈盛道:“只是学弟前脚刚出试场,后脚随即就进了这烟花所在,莫非是来寻另一个林霞不成。”
月来不见,朱竹清刚才突然如此说话,尤其是这第二句出口,心中那块儿最不能触碰的伤疤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如此鄙夷不屑的语气揭破,唐离一愣之后,脸色立时转为雪白。
“诸位,我来为各位绍介一下,这位山南士子唐离,乃是在下襄州道学中的同窗,当初初进道学时,可怜我这位学弟连《论语》都诵不周全,还很背了一段时间‘草包’的声名!后来,更离谱的是,他竟又喜欢上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的歌妓,要说起来,我这位学弟还真是个多情种子,居然为了一个**死去活来,甚至不惜大闹襄州妓寨,差点没被那些护院给生生打死。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眼睛紧盯住唐离那因急怒失血而变的异常苍白的脸,朱竹清只觉心中无可名状的快意汩汩奔涌,只要能享受这份快意,只要能看到唐离这痛苦的样子,他不在乎毁损一些自己的形象,也不介意说出这些并不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那儿来的疯狗在这里狂吠,没的坏了贫僧吃酒的兴致”,见唐离神色大是不对,本就素有狂行,不在乎什么面子礼法的怀素,只觉眼前这人言语恶毒、面目可憎,口中喝叫一声的同时,身前酒樽已被他给扔了出去,饶是朱竹清挡的快,也不免被泼上了一身,顿时将他那身白衫给洒的汁水淋漓。
适才翟琰的心思倒更多放在唐离身上,看他那脸色,心中也知此事**是真,少年初遇情事即遭遇如此,他倒是能体会出唐离心中的痛苦,由此,他也愈觉眼前正冷笑不已的朱竹清有大可恨处。
怀素那只酒樽刚刚掷出,翟琰已是哈哈大笑声中插话道:“‘草包’!贞观朝阎中书兄弟的亲传弟子会是草包?本朝礼部侍郎贺老大人亲点的拔解生会是草包?玉真长公主赞誉不绝的才子会是草包?某还真就奇怪了,你既然与阿离份属同窗,那怎么当日的拔解就没点着你?如此说来,你岂非连当个草包都不可得?”。
华灯初上,这厅中坐客不少,突然遇见这事,一时都大感刺激,自刚才朱竹清开始说话,众人已是静下声来大看热闹,此时听翟琰一口口说出这些个声名显赫的名字,再听他说话有趣儿,顿时都看着朱竹清哄笑出声。
朱竹清说的正爽,不防突然迎面而来一只酒樽,虽然被他机灵挡过,但身子依然被淋湿一片,正感狼狈时,翟琰话语接上,句句都如同戳到了他心窝一般,听说唐离突然化身阎氏门徒,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睐,他虽是绝不肯相信,但心中的妒恨愈来的猛烈,至老翟最后一句出口,更是正中其心中痛处,再加上满厅宾客喧笑,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连而来,直让心胸本极狭窄的朱竹清又恨又妒有羞,一时面色急变,怒欲狂。
见朱竹清如此,大感快意的翟琰更要再说,却蓦觉肩头一重,侧身看去时,却见面色依然苍白的唐离淡淡一笑道:“翟兄,算了,疯狗咬人,人难不成再去回咬上疯狗一口?”,只这一句话,又是引起满厅新一轮肆声爆笑。
不肯吃亏,好记仇唐离在这哄笑声中,随即又续声接道:“再者,翟兄所言虽是实情,但这位已能‘贯通五经’的朱公子虽然学问极大,但心眼儿却着实小的很,万一将他气出个好歹来,咱们岂不是摊上一场无谓官司?没的坏了咱们的兴致,来来来,喝酒,喝酒!”,这句说完,他又侧身过去对那老鸨淡淡一笑道:“劳烦妈妈,快将小蛮请了过来”,说话之间,唐离始终不曾正眼看一下朱竹清,竟似此人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老鸨你敢,小蛮是公子爷我点的”,自小不曾遭遇挫折和如此羞辱的朱竹清面容狰狞的喊出这句话时,声音之大,厅外楼门处也是隐约可闻。
眼见这一幕,刚才接待时,听话音儿略略知道些朱竹清来历的老鸨也是左右为难,倒是那厅中坐客竟有爱看热闹的,也不知是谁喊了声“斗诗夺美”,顿时引起和声一片。
平康坊既为长安妓家集中之地,平日里象这等两客争夺一女的情况所在多有,久而久之,竟是形成一个惯例,若是两方都是商贾,自然不免要以财力大小来定谁家气更粗些,但若都是文人士子,那自然是要比一比诗才了。
听到这个主意,左右为难的老鸨也觉心头一松,如此至少不要她在其中坐蜡,纵然是那个失意的输家,也断没有面皮再怨到自己身上,当下长出一口气的她略施了个眼色,便有一边的大茶壶捧着笔墨等物分置于唐离及朱竹清身前。
“斗诗夺美,就是两人匿名随意作诗,然后交给那妓家,她自会选一唱来,唱的是那,选中的就是某人”,翟琰三言两语间已将此事解说清楚。
生性好记仇的唐离今晚突遭一通疯咬,揭开的还是心中最痛的那块儿伤疤,此时接过笔墨,斜眼瞥了也自正恶狠狠盯着他的朱竹清一眼后,心中郁积之下,也不管合适不合适,提笔而起,片刻之间,一五绝已是跃然纸上。
…………………………
约两柱香的功夫后,就见厅中演舞台上帘幕一动,走出个浓妆女子来,论容貌,在唐离经后世培养出的审美关照下,她实在算不得漂亮,堪堪略值一提的是那纤细修长的腰肢,走动起来倒也算的是婀娜多姿,这大概就是她花名的由来。
福身为礼、手挥五弦,前奏刚过,就听小蛮启喉唱道: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唐朝正规行院中的妓家待客前,多是先进教坊,于歌舞两道上经过正式培训,这小蛮也不例外,这番唱来,虽算不得绝妙,但总体上也演绎出了此诗中的自负与孤愤之气。满坐宾客无论是懂不懂诗,却都能感觉出这其中的劲健之气,堪堪等小蛮刚一唱完,厅中已是喝彩声起。
在满厅喝彩声中,唐离施施然起身迎向从演舞台上走下的小蛮。
对视着朱竹清那羞愤交加,满布血丝的双眼,唐离猛的伸出手去搂出小蛮纤细的腰肢,满堂彩声愈烈,而朱大公子的眼神却是猛然一缩。
一步步向他走去,堪堪等二人擦肩而过时,在喧闹的杂声中,面带淡淡微笑的唐离以轻不可闻的声音淡笑道:“以前拔解是我的!今天小蛮也是我的!至于以后,哼!原来襄州道学中的第一才子朱大公子,竟然是个连草包都不如的绣花枕头!”。
这句话说完,唐离只觉适才心中的巨痛与所受的郁气尽皆消散,一时心中快意已极,原本性情淡然的他此时也忍不住大笑出声,而在他身后,面白如血的朱竹清死死瞪着那个麻衣身影,双手颤抖不已,复又听到这笑声,顿觉逆气上涌,喉中一甜,虽为其强行压下,但随之而来的眩晕却无法控制,若非身边有人扶持,只怕早已栽倒下去。
道歉并感谢
前天章节中写到太宗皇帝皇后的姓氏,不是“独孤”,而应当是“长孙”;另外,关于围棋“十四目”的描写,这两点偶都存在明显的错误,在此向大家致歉,一并感谢热心书友指出我的错误所在!致谢意!
第七十九章 琴语
经此一事,四人再无兴致坐于厅中,怀素和尚索性唤过那老鸨,向她要了一间雅阁。
重新经过朱竹清身边时,唐离再次刻意的紧了紧环着小蛮腰肢的手臂,而这妓家也是风月场中惯客,撒娇弄痴的好手,不免应势紧紧依入少年怀中,口中更“嘤咛”出声,可怜朱大公子看到这一幕,愈心中气怒、神色灰败。
那小蛮几乎是半个身子挂在他身上,再加上她那刻意娇喘不断的声音,唐离着实是不大习惯,略侧过头去避开冲鼻而来的浓郁脂粉香,刚一进了雅阁,就立即松手放开。
屏风似的推拉门后,这间面积适中的雅阁倒也极是素净,阁内并不曾设置胡凳,而是效胡俗,铺设的旃檀及矮且阔的方几,几上茶、酒、果子都已齐备,而最得欣赏的是阁中那扇造型甚雅的雕花竹窗,其时窗上帘幕轻卷,正可见天际那轮金黄色的满月,及阁外小园中花开正盛的*,月色流晕带来淡淡菊香,使正不堪脂粉浓腻的唐离顿觉神气一清。
“莫要卷帘,且就这样放着”,出口制止了那个正要上前动手卷帘的妓家,脱去步履的唐离随意歪斜着身子懒洋洋的趺坐于地,经过刚才之事后,他现下的心情倒有几分空空的倦怠,遂虚虚的投目向那金黄色的月儿看去。
翟琰等人也都坐定,知道唐离的心情,也不再与他谈论适才之事,只与身边妓家调笑吃酒,这其中尤一翟琰行为最是恣肆,紧拥着身边的女子放纵风1iu,王缙的行为虽不是如此豪放,但也是轻呢的很。怀素固然是手也不碰身边女子一下,但一递一口吃着她软手奉上的酒浆,也实在是潇洒快意的很。
“好俊俏的小郎君,来吃酒嘛!”,斜斜坐着的小蛮凑上身来,语声娇腻的捧着酒樽奉到唐离唇边,每一个动作之间,她都不免刻意扭动着水蛇似的腰肢,卖弄出最原始的诱惑与风情。
唐离虽不耐她身上太重的脂粉味道,但毕竟初次来到妓家,没什么经验,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换人,或是赶了她走。再者,于他内心深处,本是个傲性人儿,极不肯做出生撇撇的样子,吃了翟琰三人的笑话。
见酒递到,身心懒洋洋的他倒也不避,径直学了怀素的样子,一口口吃了,那小蛮见得高兴,竟俯下身来香了他一口。
浓香扑鼻,再见那张极不合他心意的脸,唐离心下虽大是不喜,但见怀素三人都是含笑注视着自己,面上遂也是哈哈一笑,口呼倒酒不迭。
如此以来,阁中气氛陡然热闹起来,几人也无心谈论诗话,但将一些好笑的见闻说出佐酒,一时间室中笑意不绝。
这小蛮无论容貌歌舞,在这宜芳居中都算不得上乘,若非老鸨是她八杆子才打着个影儿的亲戚,再加上那条细腰倒也堪怜,其实是够不着资格名列花单的,多不好就要象那些站楼的姐妹们一样,盛装游走揽客了。
也正是这个缘故,她素日在宜芳阁中地位倒也尴尬,红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今晚难得居然会有两个俊俏小相公为她争风,小蛮大露了一回脸面的同时,心下对唐离着实感激的很,再加上见这小郎君容貌俊秀,风仪出众,愈心中欢喜,刻意奉承。
她这番刻意用心,不免放出万般妓家手段,眉眼柔腻、口中细细便也罢了,便是手足也不老实,唐离心下本是懒懒的并不想多动,又吃她这许多手段,偏又极是不耐她身上那浓香,心中存了这点厌恶,小蛮这许多动作不仅没撩拨起他的兴致,反倒是惹的他心中越的不耐,开始时还能忍住,但时光渐逝,空腹吃酒不少,脑中眩晕,心下烦闷之中,再也按捺不住,等这妓家再次靠近时,他已是忍不住喝出声来:“烦,好烦人!”。
他这一叫,倒让翟琰等人并那众妓一时静默,而众人的如此反应也让唐离酒意醒了三分,他本不欲扰了三人的兴致,遂一笑转圆儿说道:“小蛮本是极好的,只是我空腹吃酒,心中燥热的很,这雅阁中脂粉香太重,也实是受不得,要不老翟你们先自耍着,我出去走走,略做散,至于这位姑娘,便请先回去安歇才好”。
老翟这些日子与唐离过从甚密,倒也知其脾性,心中解得必是这阿离未必能于刚才厅中那一幕就此释怀,置身行院触景生情,恐怕还不免要想起些旧人旧事,再加上他那好清淡的性子,有如此反应倒也并不奇怪。
心下想明白了这些,就听翟琰哈哈一笑道:“阿离,如今月已高升,这又是在行院里,你怎么四处去走?便这样,我们三人酒也吃的累了,这就去姑娘们房中休憩,小蛮姑娘也一并回去,我找那老鸨在给你叫个会奏曲儿的过来,你自在这雅阁楼中清净就是了,至于随后怎么安排,你自己随意便是。”
见唐离还要推辞,倒是王缙一笑附和道:“这是行院,照例男客身边是不能放单的,阿离你就听老翟安排就是。”
目送他们三对六人并一个满脸幽怨的小蛮离去,唐离心下虽觉有些对不住这妓家,但毕竟耐不得她的烦扰,便也一任她去了。
带走了喧闹与那浓重的脂粉香,耳边一静的唐离觉的心中一松,身上舒爽的紧。来到花窗下随意的斜靠了,看着窗外那轮月儿,鼻中呼吸着淡远的菊香。由极度的喧闹到如今的极静,身心一时全然放松的唐离就这样懒懒的再不想有半点动弹。
“奴奴兰心前来侍奉公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雅阁门开处,正站着一个身形瘦削,形容清秀的十五六岁女子,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却是她怀中捧着的那具瑶琴。
隋唐两朝,享乐之风盛行,雅乐不振。琴为雅乐正声,便是宫中,不到大典,轻易也是不奏的,而到民间就更是如此。当其时也,正是琵琶最盛,史有所载的器乐国手如曹才子祖孙三人及康昆仑等,无一不是以琵琶绝技名传千载。
在享乐之风最盛的天宝年间,在占尽长安风1iu的平康坊,在如此一家追逐声色之乐的行院中,居然出现这样一个捧琴前来侍客的妓家,着实让人吃惊。
这捧琴的兰心福身一礼后,也不等唐离示意,便径直脱履入了雅阁。
来到唐离身边,先于几上置好素琴,兰心为唐离添满樽中酒后,双手抚弦,脆声问道:“敢问公子要听什么曲子?”。
这妓家衣着素淡,脸上更是不着半点脂粉,就此靓装露面而来,正对了唐离的心思,只是他身心懒闲,遂也不多说话,但轻一挥手道:“随意就是”。
“咚”的一声,琴音即起,随后淙淙不断,侧身而靠,虚向看月的唐离与琴本就没什么接触,自然更没本事听出这是什么曲子来,初始时,他还觉的琴实在奏的太慢,两个单音之间间隔时间太长,远不如琵琶来的激烈,但时间稍长,习惯之后,才觉此声之中虽有淡淡薄薄的哀意,却又全无半分击人心扉的伤痛。这“哀而不伤”的大雅之音便如同那山间清澈的泉流般,不激烈也不刺激,却以至清而绵长缓缓浸入人的心脾五脏,于无声无感中抚慰心神。
如此王道淡雅之声恰合唐离此时心境,取过几上酒樽,和着琴声小口轻呷,连日闭门及今天制举的憋闷,今晚厅中的愤怒及后来的快意,再到刚才的烦躁,都被这山泉般的琴音给淡淡的洗刷掉,如水过泉石般,再不留半点痕迹,一时间,他的心中但觉一片安宁,便是想起当日那个襄州名叫林霞的女子时,也没有了往日的痛楚与恨意。
蝉躁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奏者专情、听者无声。但只一缕琴音悠扬,远处阁楼中的喧闹声反倒为这间雅阁更增添了几分静谧。
一曲即终,听着远处雅阁中有人传来“失心疯”的叫骂声,唐离略略一愣后,侧身间与那名唤兰心的妓家相视一笑。
举盏轻呷了一口,唐离语声悠远的淡然开言道:“行院之中能有如此大雅真音,为何却就没有真情?”,说道这句话时,他脑海中自然浮现的便是林霞的影子及花鸳鸯那番话语。
双手按弦的兰心听到唐离第一句话时,双眼蓦然一亮,及至听到第二句,却是微微错愕,良久之后才听她轻声开言道:“客人是为买笑而来,寻的是一夜风1iu的快意,便如这情事,若是用的太真,不免丝丝缠缚,又如何快意的起来?若是没了快意,又何谈风1iu?”。
唐离这句话原本更多是一时有感的顾自言语,却没想到兰心会真的回答,凝神听她说话,远处雅阁中的噱笑腻语声声传来,看着那轮寂寂的金黄圆月及月下淡影摇曳的秋菊,心中方动,口中已是轻吟出声道:“莫风1iu,莫风1iu,风1iu后,有闲愁;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
耳中听着这少年的感叹,兰心轻拂琴弦的手微微一颤,手下的素琴顿时出一声嗡嗡的轻吟,随即又听道唐离唤她再奏,遂再无话,纤手轻拨,琴声随即复起。
琴声淡淡,今日起的早,数个时辰的制举本是劳心,再加上这些酒意,心中一片平静的唐离渐觉乏意上涌,不知何时竟靠着壁间朦胧睡去,以至于连身子侧滑,头已枕向盘坐的兰心膝上也不自知。
低头看了看膝上少年那张熟睡中俊秀而平静的脸庞,兰心微微抬,手下却是不停,一任如水的琴音淡淡流出……
…………………………
“我还道阿离第一次来这行院,等咱们都走了,他该不知怎样拘谨才好,却没想到居然如此风1iu,‘醉卧美人膝’这才是真个士子风1iu!如此看来,离它日‘醒掌天下权’当也为时不远了。”第二日一早,出平康坊的轩车中,翟琰看着唐离嘿嘿调笑道。
于这事唐离自己却是不知的,因他早上醒来时那兰心早已不见,不过既听老翟三人言之凿凿,他也懒的费神分辨。
因昨夜睡的好,唐离今日的心情与精神都是极不错,听翟琰这番调笑言语,他笑着驳道:“小心着些,老翟你这话别让李相公听见,否则就有乐子好看了”,一句话引得几人一笑后,他才续道:“再者,真风1iu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老翟你连这道理都不明白,还好意思自称风1iu。”
“真风1iu者必不淫,真爱色者必不滥,阿离这话说的诚然是好”,不消说,这出言符合的自然是怀素,因他本人便是这两句话的最忠实践行者,口中咀嚼着这话,和尚看向唐离的眼神中,更多了几分知己之意。
马车渐行,堪堪走了三坊远近,就见前面人陡然多了起来,而且这些人去的地方还都是一致。
“咦,奇怪了!怎么这一早就有这许多人往慈恩寺挤”,透过车窗看到这一幕,王缙诧异问道。
“大慈恩寺!”,闻言唐离心中一动,开言道:“走,去看看”。
内有玄奘法师亲自督造的大雁塔,大慈恩寺稳居大唐第一名刹,其建制之宏伟自不待言,经山门,过正殿,复又过天王院,跟着人潮来到硕大无比的后园空场时,唐离抬头便见一个高及丈余的经台上,在四个捧着钟罄器乐的小沙弥护持下,正有一个胖面大耳的和尚用洪亮的声音绘声绘色高讲道:“话说我法相宗创派祖师玄奘大德于贞观十三年九月望日,蒙太宗陛下及朝中重臣送出长安城外十里,一二日马不停蹄,早至法门寺外……”。
这和尚讲的是津津有味,经台下的看官们听的也是鸦雀无声,只是让唐离撇嘴苦笑的是,这大和尚每说到玄奘,必定要在前边加上“我法相宗创派祖师”这六字,似是生恐别人不知道一般。而且这其中关于玄奘出长安的时辰等,他们用的也不是稿本中的含糊说辞,而是精准到了具体时日。至于这说书中间那些配乐伴罄,更是隆而重之,远非当日唐离在金州伽楞寺前小打小闹可比。
翟琰三人见是俗讲,初时倒还并不在意,孰知听了一会儿,竟也被这前所未闻的长篇连载故事给吸引住,尤其是怀素和尚,更是边听边虔诚念佛。
略听了几句,唐离随意四望,见这个场院中竟不下有数千人在听,难得的却是全无半分杂声。
“正在那叮咛拜别之际,只听前方五行山下喊声如雷道:‘我师傅来也,我师傅来也!’”,听到这里,唐离笑着心底暗道:“欲知后事如何……”,果不其然,他心语未毕,就见那胖大和尚猛击醒木,宏声高叫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旁边听者这几日倒已习惯,反倒是王缙等人从不曾听过,正在兴头处,突然遭遇个这,一愣之后,都是面面相觑,片刻之后,就听老翟龇牙吸气声道:“这和尚,太不地道了!”。
“这故事长,一时半会也讲不完,你若急着想听,让他说更新的内容就是”,想起当日金州伽楞寺山门前旧事,唐离拍着翟琰的肩膀,调笑说道。
这边厢翟琰还不曾说话,倒是他旁边的一个青衣少年却是个急性人,今日也是第一次来,突然吃这个“下回分解”,一时心急不已,听唐离说的形象,当下于人群中高叫起声道:“更新,更新”,人同此心,都想听下文,于是和者连声,震于四壁,不一时的功夫,远处院中竟也想起同样叫声,至此,唐离始知这慈恩寺中开的俗讲经台竟然不止这一个。
听到这四下越来越高齐的呼喊更新声,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眼见人群中捧香炉收香火钱的小沙弥到了,他再不犹豫,边笑边拉着翟琰等人离去。
马车到了道政坊门口时,唐离与三人辞别自回,随后几日倒也没怎么出游,正在这日《唐诗评鉴》正式定稿,他琢磨着要去拜会杨琦时,却听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阿离,制举有消息了”,门开处,就听王缙急促的声音传来道。
第八十章 急转
开门即见素日从容不迫的王缙如此急促,唐离心下一动,但面上却全不表示出来,只笑言伸手虚邀道:“王兄,进来说话”。
王缙见听闻此事后,唐离并不急着出言追问,反倒是能有这份镇定,遂自失的一笑,虽然脸色依然不展,但举止间却恢复了几分素日的从容。
一路无话,只到书房坐定,唐离冲好一盏沏茶,递于王缙后,才在:“制举被黜落了吧?此事我心中早有准备,王兄但讲无妨”。
抬头细细看了唐离一眼,王缙低头吹开盏中上浮的茶沫,才点头沉声道:“是黜落了”,一句说完,叹息声中低头小呷了一口盏中茶水后,他才又续道:“不过也不仅是你,本次制举,竟然无一人取中!李相上呈陛下折子中的解释是:‘陛下选贤任能,历开元三十年,朝野更无遗贤’”,说到这里,一个讥讽的笑意自他脸上浮现。
尽管当日制举答卷走火,唐离对自己的被黜落心有准备,但真个确定了这消息,人之常情,心中还是自然生起一丝失望,只是再一听到王缙后一句话,他大惊之下,半起了身子出口问道:“居然一个都没取中?”。
“是,一个都没取中”,王缙注目唐离,点头确认道:“此次应制举的除了各道拔解生,还有皇城各部寺许多青衣微官,然而,并无一人中试”,略停了片刻,他才又一笑道:“不过此事倒也并不出奇”。
确认并无一人得中,唐离心底竟莫名生出丝丝安慰。
心底暗暗鄙视了自己一番后,缓缓回坐的唐离手指轻叩着:“愿闻其详。”
“原因还在本次制举的题目上”,放下手中茶盏,王缙正坐了身子道:“这朝中十余年来全是李相独禀大政,前有张九龄,后有李适之,悉数被他先后排挤去相,目前这位陈相公也因为是个点头翁翁,所以才能安居政事堂做个摆设,历数旧事,这位辅大人实在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极言纳谏科,似这等考试,若想答的好,必不能言之无物,必然要对朝政缺失有所指摘,但如今之朝政,大多出自辅大人之意,他岂能容的下?纵然有那一等符合他心意的,又恐取中后难以服众,到最后索性一个也不取,开元二十九年制举,依然是极言纳谏科,总算还取中两人,不成想今科居然一个不留!‘朝野无遗贤’果然不愧是相公言语!”,摇摇头说完这番话,王缙看向唐离一个嘿嘿苦笑。
对政敌的打击不遗余力,而且惯来奉行扼杀敌人于摇篮之中,这是李林甫的惯用风格,此已是史有定论,所以闻言唐离并不奇怪,顿了片刻后,他才看着王缙哈哈一笑道:“既然无一人取中,也就无所谓黜落,王兄倒也不必为我难过。”,站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后,他又笑着续道:“说来,辅大人也不容易,宰相当的久了,他也自知得罪的人多,睡觉都不踏实,一晚之间要数换寝处,纵然家人也不知其实处,这也着实是不容易了”。
这本是如今长安城中公开的秘密,王缙闻言勉强一笑,抬头看了看唐离的身影后,低声一叹道:“若是单为此事,愚兄倒也不至于惶急如此,阿离……”,
见王缙今日大异往日的洒脱,变的吞吞吐吐起来,唐离知道定有关乎自己的大事生,遂转身跟上问道:“王兄,凭你我的交情,有什么是不能说的,但讲来便是”。
“阿离宜早做准备,就在这一两日间,你那篇制举应试文章就该遍传京中了,如此一来,必将得罪李林甫,这后事如何……”,言至此处,王缙原本极低的话语竟是再也说不下去。
“什么?”,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难保持平日的淡然,大惊失色道。
“此事已成定局,刻印已毕,至迟明后日之间必将散播出来”,王缙此时竟是不与唐离对视,只低头说道。
“是太子?”,沉吟片刻后,面色铁青的唐离咬牙切齿问道。只听王缙所言,分明是有人要拿自己的制举试卷做文章,一来针对此次制举不取一人,用实物证明不是“朝野无遗贤”,而是李林甫忌贤妒能;二来,借自己卷文中对朝政缺失的分析,直指辅措政不力,借士林及民间物议意图动摇相位。
他本不是什么心怀四海,有廓清宇内之志的人物,此次上京,最大的想法不过是能中个进士,换个身份,既圆了母亲的心愿,又能让自己和家人日子好过一些。虽然为以后自保计,刻意不去走李林甫这一代权相的门路,但也从来没想过要得罪这个口蜜腹剑的人物,即便是前时制举考试中,分析到朝政缺失,纵然是走了火,他也不忘在每条每款之前加上句“百年积弊”四字,目的就在于刻意减少杀伤力和针对性,但真若试卷广为传,他势必被架到风口浪尖,成为直插李林甫胸口的那支利箭,以这位权相素来的脾性,不用想,唐离也知道自己此后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不仅彻底打破了唐离原本对于李林甫既不迎奉,也不得罪的设想,更将他原本的计划全盘打乱,一时间心中真是乱如麻缠那儿还顾得上说话。
“主持这事的著作郎韦见素”,手捏茶盏,王缙干瘪瘪的声音传来道:“此次制举,若论切中时弊,分析深远,自然以阿离为最,也正式因为如此……”。
当今太子妃就姓韦,京兆韦氏力保太子跟李林甫之间的争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就这件事情上来说,是韦见素还是太子其实本就没什么区别,想到这里,唐离忍不住心底暗骂一句道:“一群王八蛋”,好半晌后,才复心思电转,心中筹划不绝。
见他如此,王缙也不再多说,只捧着茶盏愁颜苦坐,书房中一时寂静无声。
“王兄,此事是否已无可挽回?”,约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后,急促叩击着。
闻言,王缙面做苦笑:“愚兄虽于东宫任职,但……”。
唐离其实也知凭着王缙的身份,现在连太子亲信都算不上,自然更没有能力改变事情进程,不过是怀着侥幸心思,是以才有此一问。
见王缙面做苦色,当此之时,唐离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起身拿了桌上《唐诗品鉴》的定稿,插话道:“王兄,现在事态紧急,没时间多说了。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愚兄但是能做,绝不推辞”,自在金州,王缙对眼前这少年印象就不错,此后相交,尤其是经过上次唐离初来京拜会的那一幕后,他心下实已将这少年视为大可交之友,此次出了这等事情,他身在东宫,却无力支应,心下也是难受的紧,此时见唐离开言求助,口中更不推辞。
“这几日间,说不得我要觅地去避避风头,此《唐诗品鉴》是我心血所寄,本想等筹够了钱后再行刊,但现在看来,时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托付于王兄,务必以最快的度请工匠刻版翻印个两千册左右,不收钱,全部免费赠送于那些京中名士及来京士子。如此花费必定不少,我自有信给公南兄,请他一并支应。此事干系甚大,时间越快越好,有劳王兄了”,郑重将书稿递过,唐离正色深深躬身一礼。
原本按照唐离的打算,《唐诗品鉴》本应是再缓上一段时间,等更接近明岁二月的进士科试时再,如此更能产生效果,只是今天既然遭遇了这事儿,却也等不得了,尽快刊,一来能转移众人对自己那份制举试卷的关注;再则若是能于短期内搏得大名,也使李林甫多些顾忌,第三,他还有一点隐隐的担忧,只怕这次风浪太大,现在不,只怕就再也不出来了。
古代士人毕生追求“三不朽”,所谓“立德、立功”,而第三就是“立言”,希望借助自己的书作能名流千古,身死名存,是以对他们而言,书稿有时更重于性命。
耳听此话,竟是有了几分遗言的意思,双手接过:“阿离你虽然现在并不曾入朝为官,身家清白并无可构陷处,但李林甫此人行事快而狠毒,去避避也是上策,只是,你准备去往那里?”,话至此处,他的言语中也没了对台阁辅应有的礼仪,而是直呼其名,伸手轻拍了两下:“阿离你但且放心,不说愚兄还有几分家业,便是倾家荡产,也必将此事给你办的妥帖”。
“听说玉真公主有座别庄!”,见室内气氛着实沉重,唐离勉力一笑道,只是说到玉真公主时,他心下也是没个实底,毕竟自己与她只见过两次,到底这位长公主殿下会不会伸手相帮,就实在难说了。
“恩,玉真公主身份然,最得陛下爱宠,又好结交名士,她若肯伸出援手,情理上既说的过去,李林甫也不能不卖她几分面子。阿离,你这就去,我也即刻动身往乐游原去寻家兄,他与长公主关系素来交好。若是玉真公主不肯,说不得要请家兄卖卖面子,说几句好话了”。这番话说完,王缙罕有的重重拍了拍唐离的肩膀,转身疾步去了。
也无心相送王缙,待他刚走,唐离转身梳洗换过衣衫,带了必备之物后,便策马直向杨琦府邸而来。
“侯爷不在?”,眉头一皱,心底暗道一声:“晦气”,唐离也无心与那门子多说,掏出怀中金花名刺并自己的那份递过道:“侯爷回来,烦请立即通报,若是在家中寻不到我,可试着去玉真长公主终南山中别业找寻”。
那门子见到金花名刺已是一惊,听到玉真长公主几字后,更是赔笑满面,及至收到那些打赏后,已是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点点头,唐离再不多做停留,翻身上马,催鞭直往长安城外终南山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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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急转二》
第八十一章急转二》
此次单人独身,唐离反鞭催马,胯下九花连钱一出了城急奔驰起来,上趟花个多时辰的路途,这次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已到了玉真观外。
“烦劳通报,山南拔解贡生唐离请见观主”,在观前栓马柱上系好了马,唐离上前向迎上前来的那个美艳道姑拱手道。
“噢!你就是唐离,画《秋游图》的那个?”,见唐离点头,这道姑竟是掩唇一笑道:“这名字近日来都听的烂熟了,观主在洗心亭,随我来吧!”,说完,转身带路前行。
知道这些身份高贵的道姑虽然穿着道装,其实算不得真正的出家人,唐离对于她们那些颇为世俗化的动作也不以为意,跟身走进,只见玉真观中果然是风景绝美,殿阁精妙,尤其是其占地之广大,竟是比之一些名山大刹不遑多让,而装饰之精美却远远过之。
一路上,不是有路过的道姑三三两两的对着他指点私语而笑,但此时的唐离却那儿有心思理会这些,只顾想着心事迈步而行,足花了近一柱香的功夫,穿过数重殿阁后,才来到位于玉真观最后部的洗心亭。
洗心亭建在一块儿巨大的青石之上,四周覆以纱幔,可远观对侧山崖间那一条临空半挂的飞溪流瀑,远远而来,经年不绝的隆隆水声传至,反倒是为亭中更增添了几分别样的静谧。
“观主就在亭中,你自去便是”。那美道姑伸手指了亭中一下,复又掩嘴一笑后,顾自转身去了。
虽然诧异居然不用通报,但此时地唐离也无心理会这些,略整了衣衫,迈步向洗心亭走去。
随着他越向前行,亭中一阵琵琶声随风传来。及至越行越近,他已经分辨出这淡而哀怨的曲调。正是流行最广,抒闺中春怨的《有所思》。
在道观中忽然听到这样一曲调,而且弹奏者居然还是玉真长公主,饶是唐离心中有事,也不免微微一顿步,片刻后,才复又前行。
上了亭中石阶。半依菱形花几,正对远处瀑布的玉真公主,只用那双饱含薄怨的眸子只是在唐离身上一转,随即又移目过去继续弹奏。
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唐离入了亭子,盘膝于矮几前坐定静侯。
身前几上,有茶瓯、茶盏各一,另随意置放着几样精美的乐器。几上正中却是一本摊开的绢册,唐离随意看去,却见翻开地那页上正有女子柔媚的笔迹誊抄着一歌诗。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略略间只看到这四句。唐离心头一动道:“李白!”。
琵琶声声,愈转哀婉,其间多有一个音调多次重复,缠缠绵绵间诉不尽闺中**无尽地哀怨离愁。
几上这诗,玉真观主幽怨的眼神,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日翟琰所说开元十八年,李白初来长安时的旧事,唐离心中隐隐有了一丝明悟。
正在这时,唐离却忽听那声声琵琶愈来愈低,每一个回环也越来越久。虽然其中的情思更为缠绵悱恻。但明显是欲振乏力,难以为继了。
没想到玉真公主于这曲调上用情如此之深。听到此处,唐离蓦然色变,心道一声:“不好!”,随即伸手抓过矮几上那只晶莹的碧玉萧,凑唇而起一道嘹亮的萧音。
笛声清越,萧主苍茫,萧本以中低的雄浑为主,但此时地唐离全顾不得这些,反是力求清亮欢悦,吹奏的却是一曲入门的《郎马鞭》。
《郎马鞭》叙说的是青年男女初相爱慕时的欢悦心情,简单而轻快,本是习笛、萧等类乐器入门时最简单的曲调。也正因为它的简单,所以易变音,也最易于其它乐器及曲调奉和。
萧音不过两变,已与玉真公主的《有所思》曲调和声,随即在萧音地欢快舞动下,渐渐拉高琵琶声调,直至全曲作结。
放下琵琶,长吁了一口气,接了唐离递过的茶盏一饮而尽,又停了许久,玉真公主才眉眼幽怨未退的道了声:“多谢阿离了”。想起适才之事,她心中也是犹有惊骇,没想到技艺本不甚高的自己居然在今日遭遇了音障,开元间,宫中教坊司横笛国手姚七就因为听闻嫡亲兄长去世,吹曲自遣,用情太深,以至遭遇音障,音高不可继之下,横笛爆裂,而本人也吐血倒地,最终因为胸中郁积难散,缠绵病榻半载之后,含恨而亡,为此她那酷爱音律的皇兄还闷闷不乐了许多时日。
“没想到,玉真公主对李青莲竟是用情深如此!”,也正是这音障,使唐离确定了刚才所想之事,若非用情至深,断然不会如此。
借放回茶盏的功夫,无声将绢册合拢,玉真公主意兴阑珊地淡淡道:“阿离此来何事?”。
“我即将得罪李相,是以想借观主别业暂居几日”,知她现在心绪不好,唐离也不绕圈子,径直言道。
“即将得罪”,听到这古怪的说法,玉真公主正坐起身,愕然问道。
隐去了王缙的名字,唐离将事情备细说清后,反倒觉得胸口一松,事以至此,急倒是无用了。
静静听完,玉真公主不说话又注目唐离许久,转眼去看那远处奔泻的瀑布时,才幽幽一声轻叹后道:“身为太子,我那皇侄也是过的苦,这事儿你也莫要恨他。”
“此事岂敢”,害的自己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纵然是心下将这李亨恨的要死,唐离面上也只能光月霏齐。不敢有半点表露。
“若事果真如你所言,那阿离不出旬月就真个是名满天下了”,似是看出唐离地言不由衷,玉真公主淡淡一笑道:“此事,皇侄那里我帮你说不上什么话!过几日且放腾蛟回府陪陪她爹,离玉真观南行十余里,便是我的别业。明**去时自会有人给你安排”。
“如此多谢长公主殿下了”,见她知道事情原委后。依然同意自己住进别业,唐离心下一定,起身拱手一礼道。
“你今日必定是忙,我也没什么心情留你,那就去吧!”,随意的摆摆手,玉真公主复又向那飞瀑看去。
闻言。唐离再不多说,起身之后,放轻步子出亭而去。
等唐离出亭远去十余步之后,玉真公主才转过身来目送他一步步远去,神思纷飞中,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地那个夏日,正是在那一天……
眼眸中万般思绪流动,唐离地身影已远去不见许久。摇摇头的玉真公主才伸出手拿起几上绢册,片刻之后,就听亭中有淡淡地轻吟声响起: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
快马回城。唐离回家时路经宣仁坊,看着坊门处高高挂起地李字花灯,在那一瞬间,他真有想进去见见一代权相,好生解说一番的冲动,但片刻之后,也只能长叹声中打马而去,而这种郁闷直到在经过宣义坊,看到杨琦府连片地屋宇时,才得缓解。
“老杨啊!老杨。我这好日子就指着你了。千万莫要让我失望才好”,驻足片刻。唐离自嘲的一笑后,才又催鞭而去。
回到住所不久,唐离又往慈恩寺走了一趟后,才正式定下心来,开始收拾一些随身的衣物。
“阿三,快收拾你的随身衣物,咱们该走了”,第二日一早,唐离推开大头孩子的房门,出言催促道。
这孩子也是刚刚起身未久,见到唐离进来,照例是用呆呆的眼神看着他。
一看到他那呆滞的眼神及瘦弱地身体,唐离就不忍说出重话催促,尽管心下焦急,也尽量和煦说道:“这地方暂时住不得了,咱们需换另一处去,快收拾东西。”
又呆了片刻,大头孩子才默默的点点头,转身去将近日添置的衣物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怀中,唐离打眼看去,最上面那件分明是自己当日在襄州时给他的那件厚麻衣。
心下一酸,唐离摸了摸阿三略显稀疏的头后,遂牵了他的手,向外行去。
再次扭头看了看紧锁的小院,眼带恨色的唐离重重吐出一口气后,一叩马腹,九花连钱带着一大一小两人狂奔向前。
来到玉真公主别业,庄前早有一个五旬有余地管家在等候,唐离进去之后,才知玉真公主安置他的是个僻静的偏院,其间无论面积还是内里器具的摆设,都比前些时住的小院好的多了。
随后几日,唐离倒也并不走远,只在庄园附近四处游览山色,边等待着有什么消息传回。
孰知,这一停就是半月时光,不仅玉真公主没有来过,便是老翟、王缙也不曾现身。
“阿三,阿三”,这日晨早,唐离起身四处不见大头孩子地踪影,连喊了几声也不见答应,去房间看时,衣物什么的都在,顿时明白这孩子定是又跑了出去,心火正旺的他忍不住恨声自语了一句:“这野孩子,跑了性,也不分个时候!”。
正在这时,却听院门外一个粗声传来道:“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阿离,这可是你说过的话,还该身体力行才好!”。
此时听到这话,唐离心底也只能暗骂一句:“扯淡”,只要是个人,突然遭上自己这事儿,怕是就没几个能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除非他压根儿就不是个人。心下莫名闪上这个念头,在这熟人面前他也无须掩饰心情,早已面带喜色迎上前去道:“好个老翟,还不赶紧滚进来。”
满脸嘻笑的翟琰在管家的陪同下走进院子,唐离只看他神色,心中已是一定,先开言谢过管家后,待其走远,他才转向老翟问道:“如今城中情势如何?”。
只是嘿嘿笑着不说话,眼看唐离的拳头就要临身,翟琰才跳开一步道:“雷霆手段,我这回可真是见识了什么叫雷霆手段。”
“噢?”
“就在你走那日,你那制举试卷被人刻版印出不下万份,雇了百十来个小花子漫长安城散,前后不过一个时辰,京兆尹韩朝宗着人拿你的捕票就已下,还好你走的快,要不这番有地罪受了”。
“噢!然后又如何?”,听闻老翟这句,唐离眉头一皱,随即跟上问道。
第八十二章 古怪
第八十二章古怪
“噢!然后又如何?”,听闻老翟这句,唐离眉头一皱,随即跟上问道。
“然后!然后京中就是一片霹雳电火,第三日,赞善大夫杜有邻、著作郎王曾、左骁骑兵曹柳积等人下狱;又两日,户部侍郎杨慎矜及其兄少府少监慎余、弟洛阳令慎名并下狱;随即,著作郎韦见素贬端溪尉,刑部尚书韦坚贬括苍太守,其外甥贬夷陵别驾,女婿巴陵太守卢幼陵长流合浦郡,这事儿到最后,连前相公,如今的太子少保李适之也没能避过,被坐贬宜春太守”,吸着嘴念出这一大串儿名字,翟琰面露惊容道:“除开元初年对太平公主一党外,本朝再不曾兴如此大狱,由外围至核心,不过短短半月时光,先后牵连的不下二百余家,就这还不曾停息,这几日长安城中真是缇骑四处,破官之家哭声震于坊市,反倒是辅大人,前日宫中明诏,于太清宫为李林甫刻石像,侍于圣容之侧,这可是人臣受宠之极至了!”,这番话说完,素好嬉笑的老翟脸上也是一片唏嘘。
闻听翟琰所说,唐离心中多有快意的同时,也是大惊莫名,李林甫的反扑固然是在他意料之中,否则他也就太对不起自己一代权奸的名声了。但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次反扑居然会来的如此快,又是如此之猛。先由太子一系外围动作,随即逐步深入核心,不过半月时光。竟连前相公都不得幸免,牵连达二百余家,如此行事实在称的是霹雳手段了。
心下想着这些,唐离陪着翟琰向房中走去,这一路二人都是无话。
“似赞善大夫杜有邻等人都是下狱,怎么韦见素等主事人反倒是仅仅贬谪?”,于书房中坐定后。唐离咬牙间,语带不甘地问道。
看了看唐离的神色。翟琰嘿嘿一笑道:“还真没看出来,你居然是这么个好记仇的!这就是阿离你不明白了,象这种时候,下狱远比贬谪要好!”,挥挥手示意唐离勿需再问,他一笑解释道:“本朝惯例,贬谪有两种。一是真贬,再则若是要赐死某人,并不于长安执行,而是先将其贬出,但其行至半途,赐死的诏书也就该到了!如此,阿离该明白了吧?”。
虽然自己现在也是捕单有名,但唐离丝毫没有与韦见素等人同病相怜的觉悟。听到这话,反是长吁出一口气,但觉胸中这几日的憋闷大大缓解。半靠着身子叩击书几片刻后,才见他哈哈一笑道:“这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那李林甫独掌朝政十余年,权相之名岂是白给的?没那个手段打蛇,就千万莫要碰它。如今反遭其噬,已是悔之莫及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辅大人替我出了这背后遭人暗箭之仇”。
一声长笑过后,唐离才又俯身向前道:“经此一事,东宫势力泰半瓦解,对了,老翟,太子如今情势又是如何?”。
“太子!”,闻言,翟琰地脸上顿时露出丝丝鄙夷之色。“要说。咱们这位太子爷还真是好样的,见事不对。立即前往内宫哭诉,口口声声说是受了蒙蔽,随后更上表坚持要与太子妃离亲,他这样地聪明人,最终还是将自己给择了出来。只可惜刑部尚书韦固大人了!他是太子妃的嫡亲兄长,此次不仅是自己,儿子、女婿也一并栽了进去,连妹子也失了太子妃之位,合家满门竟是没一个能逃脱的!京兆韦氏,冠缨之族,纵然昔日中宗朝韦后做乱被废时也不曾受如此牵连,今番怕是要大伤元气了”。
“见机不对,立下决心抛掉一切,从这点来说,这位太子爷还真是大不简单”,冷笑着说了一句,唐离蓦然想起一事,连忙疾声问道:“此次东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王兄现在情势如何?”。
见唐离神情紧张,翟琰心头一动的同时,轻叹一声道:“王兄虽然做的只是个东宫闲职,也被贬去朗州做了别驾,这还是因为有亲族活动的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说不得,王兄也只能去朗州那穷乡僻壤之地呆上些时日了。”
听说王缙是真地贬谪,而并无生命之忧,唐离心头一松的同时,起身说道:“什么时候走?我要去为他送行!”。
翟琰却是并不接话,只盯着唐离看了许久后,才满带诧异问道:“阿离,说了这许多,你竟然没有一句是问自己的,莫非就真不担心?”
“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制举试卷开始散的时候才是我最危险的时候,如今事已至此,反倒是没我什么事儿了!”,负手绕着书房,唐离淡淡笑着边走边道:“东宫与辅之争由来已久,此次不过是矛盾总爆罢了,事情开始,李林甫急着捕我,是想再我身上找到突破口,借此反扑东宫。但如今半月以后,辅大人已大获全胜,那里还在乎我这么个小小的山南乡贡生,即便想起我时,怕也是好感居多,毕竟正是我那份本绝不该流出的制举试卷,给了他动手地机会和口实”,唇边浮出一丝冷笑,“再说,久任宰辅,他会看不出我只是被有心人利用,我一个穷乡贡,不说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便是有,又那里弄出这么大笔钱来?”。
见自己一番话说的翟琰连连点头称是,唐离蓦然一笑道:“再说,如若现今我的情势依然危殆,你老翟能如此从容的来看我,而且还是这么一副嬉笑的表情?”,说完,注目翟琰脸色地唐离竟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听到这最后一句,翟琰先是愣,随即才嘿然笑道:“我原本还真以为你阿离心宽、神算无比。原来不过是我的脸色猜出来地!”。
两人相视大笑过后,翟琰也不等唐离问,径直嘿笑道:“塞翁失马,这次的事儿展到现在,对你阿离来说竟然是焉知非福了!短短十几日间,长安城中固然是缇骑往还,但‘山南拔解贡生唐离’六字。不说王亲勋贵及各部官员,便是连城中普通百姓也已人尽皆知!且随着京中之事传入地方各道。不出三月,唐离此名必将遍播天下,历来士子到长安,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成就如此大名,阿离你还真算的是前无古人了!”
“这样提着脑袋换来的声名,谁想要谁要。反正我是不敢再沾染了”,脑中想着那二百余家老幼齐哭的场景,头皮麻的唐离没好气儿地瞅了翟琰道。
“富贵险中求嘛!”,翟琰嘿嘿笑着起身,勾上唐离肩膀道:“不过,也还真亏地你那制举试卷着实敢写,竟然将军、政诸事一杆子全都扫在了里边。这段时日我可是没少跑皇城各部,你那翻印出地试卷如今几乎是人手一份了。到兵部,他们说你‘边镇节帅辖权太大,异日恐成尾大不掉之势’说的好;到吏部,又说‘本朝士子为官,重京畿而轻地方’说地好!总之,无论那部官员。虽然都说你这试卷中所提说太浅,但却都承认你说的着实有理。要说那些长安百姓,只要是说朝廷有什么不好,他们总是乐意听的,再一听那文四骈六的一串一串,少不得再给你加上个‘才子’名号!至于那些来京应试的乡贡生们,虽然指你狂悖,但人人都道他们是眼红嫉妒,尤其是你那贺礼部亲点拔解地身份传出,士子们的这些怪话也就日渐稀少了!”。口中滔滔不绝。翟琰又重重一排唐离的肩膀,怪笑道:“阿离。如今在长安,若论名头之响,你可是独一份了,从这点来说,你还真得感激咱们的太子殿下!”。
“我这试卷如此传播,辅大人就没个说法儿!”,听到着话,唐离满脸惊异问道。
“说什么,当时传的太快,想捂的时候已经捂不住了!前两天,他还自己表态,说唐离此子才学是尽有的,只是行文之间傲气太盛,不符朝廷选士标准,此次制举只所以不录取,是为让你稍历磋磨,以为历练,以待来日备选。你听听,这居然就成了对你的爱护。还有更绝地是,辅大人竟在私下里放话,说阿离你对他爱女如何有了淑女之思,以此来佐证他对你的‘爱护’绝非虚言!现如今,可是有不少人已将你视作未来的宰相爱婿了!”,想是事情展到这一步翟琰也想不到,说到此处时,又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事情怎么会这样?”,事情至此,唐离已是彻底无语。
“依我想来,只怕事情还着落在李腾蛟这丫头身上”,也不知是安慰,还是幸灾乐祸,翟琰勾着唐离肩膀的手拍了几拍道:“你避到此地来的第二日,李腾蛟就被玉真公主准家省亲,也不知她回家干了些什么,反正到第四天我再去京兆衙门探问的时候,你那捕单就已经悄无声息地撤了!随即,你是贺礼部亲点的拔解生;是贞观朝阎中书兄弟嫡传弟子;最得玉真长公主赏识等等事情,先后被抛了出来,再然后,当‘唐离’这个名字在长安已是炙手可热的时候,可巧不巧的,辅大人就漏出了这个‘淑女之思’的消息,现在想来,这前后安排,还真是有水到渠成的意思。若非我老翟跟你走的近,只怕也得信了这事儿!”。
从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的避难,到如今的“辅快婿”,事情展变幻之快,远出唐离的想象,突然之间接受到这许多消息,头脑有些懵地唐离也难理出个头绪来,摇摇头索性现在什么也不想,只开言问道:“京兆衙门既然撤了捕单,那我岂非就能回城了?”
“别说回城,就是李相府上你也大可去得,多半还能享受上宾待遇!”,翟琰死性不改地又调笑了一句后,才道:“不过依我之见,阿离你还是等等为好。”
知道这半月来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大不简单,唐离也不理会翟琰地调笑,只出肘轻击,看着他弯下腰去后,才眯着眼,轻笑着问道:“翟兄,这是为何?”。
第八十三章 野道
第八十三章野道
“粗人,你实实是个粗人,那里象个读书人!”,龇牙咧嘴的扑向唐离时,早见他闪到一边,翟琰恨声说道:“现在城中四处抄家,闹腾不休,你回去干什么?再说,明天你那《唐诗评鉴》就该印刷完毕了,越是见不着你人,好奇议论的人就越多,晚些回去于你有好处。”
“这么快!”,口中喃喃自语了一句,唐离诧异道:“制举试卷传泄,下狱贬谪已是重罚,何至于还要抄家?”。
“构陷!这你不明白,辅与东宫之争由来已久,事情一开始固然是借试卷传泄之名捕人,等人进去以后,大刑之下,贪渎等种种罪名也都出来了,随后再肆攀污,陷入其中的人也就越来越多。大风起于清萍之末,试卷传泄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要说这事儿,依我看,最主要还是皇上借以敲打东宫的。如此的太子爷连东宫都没法子住了,而是被移居陛下起居所在的别院,动静之间都在天子眼中。怪只怪,这两年他为固位,动作实在太大了些。”
玄宗皇帝生于武后朝,见惯了皇室争斗,而后废韦氏、灭太平公主一党,可谓是宫廷政争的老手,此次既能让李林甫闹出这么大动静儿,可能还真如翟琰所说,是为敲打太子、固保己位考虑。想了这许多,唐离只觉其中丝丝缠缠烦人的很,也不是现在的他能搞明白地,当下挥挥手道:“这原也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儿。走,老翟陪我四下里走走,这几天可把人憋闷的坏了。”
直到天近半昏时,翟琰才离去,如今王缙即将贬官远行,《唐诗评鉴》转由他来运作,也着实不能留在此间。
按唐离的想法。并不想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候回城,无奈大头阿三自当日离开后。竟然是三日未回,唐离虽然口中也骂,但毕竟心中放心不下,在长公主别庄中又住了两日后,便动身告辞回城。
一路也无心多看,直奔回道政坊小院,见到院门是从里边关上的。他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心中怒火升起,翻身下马正欲敲门时,手刚一碰,那门却应声开了。
安置好了马,面沉如水的唐离径直向阿三地那间小屋走去。
“阿三,你……”,推开屋门。却不见阿三,反是室中榻上躺着个人,心中一惊,唐离收住话头跨步看去。
离榻还有三步远近,唐离就觉有一股酸臭的气味儿传来,皱了皱眉头凑上看去时。却见躺倒那人须花白,身上穿着地那件道袍已脏的没了个样子,想必这气味就是从这儿而来。
再一俯身细看,榻上这昏睡的老者形容甚是丑陋,尤其是眉心那道狭长的疤痕,让人望而生怖。此时的他眼角赤,面上潮红,分明是受了重伤寒的症状。
就在他细看这老者时,却听门外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传来,扭头看去时。就见瘦弱地大头阿三正端着一碗黑糊糊的东西走了进来。
停住脚步的阿三顿了一顿。原本呆滞的眼中满带愧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将手中碗放下后。手指榻上老者,结舌说道:“师……师傅……病……病了……”。
“师傅!”,自襄州以来,他还从不知道大头阿三居然还有师傅,扭头再看看榻上这个奄奄一息、脏不流丢儿的野道士,唐离实在看不出他能有什么本事来。
说完那句算做解释的话语,阿三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将碗中分不出模样地东西一点点儿向那野道士口中喂去,还在大老远,唐离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儿。
眼睛红的跟兔子一样,想必是这三天都没睡过好觉,至于说吃,只闻闻那碗里的味道也就可想而知了,唐离见阿三身上又是一副脏乱的模样,心中一软,刚才准备的那些话也就说不出口来。
“他是得了风寒,去坊门口请个郎中回来”,唐离向阿三说了一句后,转身向书房走去,虽然他对这面相狰狞的野道士没半分好感,但此人毕竟是阿三地师傅,同时又不能让他死在翟琰的小院儿中,也就只能如此了。
“自己都那样子,还敢收徒弟”,想到阿三以前过的日子,走进书房的唐离恨声自语了一句。
“阿三,换身衣服跟我走”,大夫来过,将药在釜中小火煎上,唐离转身对大头孩子说道。
锁上院门,唐离带了阿三往坊门处的那家酒肆走去。
时令已是初冬,这家酒肆中大多数座头上,都有人在持盏而饮,而这其中,若论吃相最斯文,当然还是那些身着儒衫的士子。
待点到的羊脍等物送上,唐离将之推向阿三面前,又递过一个胡饼道:“快吃吧!”。
抬头看了唐离一眼,阿三接过胡饼埋头大吃起来,看来这两天他也着实是饿的不轻。
替他夹了一著羊肉脍,再伸手摸了摸阿三的头,未吃早饭,腹中空空的唐离低头喝起汤饼来。
热乎乎一口汤饼下肚,唐离惬意地舒了口气,却在这时,就觉背后一凉,背向地酒肆帘幕开处,风风火火走进个团衫的士子。
“扶余、锡达,快来看看,那唐离又闹出个大动静来!”,挥动着手上地那本线装书册,这士子刚一进来,就咋咋乎乎的高声叫道。
他这一叫,将整个酒嗣中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其中一副座头上就有个黑铁塔似的士子站起道:“唐离、唐离,这半月来听这名字耳朵都起了茧子了,颢一少兄,又有什么动静。”
快步奔到,这字唤颢一的士子也不管谁的酒盏,先咕咕嘟嘟大饮了一气儿后,一任唇角酒水淋漓,“啪”的一声将手中那本线装书册拍到几上到:“看看这本,著者就是那个唐离”。
“《唐诗评鉴》”,毕竟是那个黑塔似的士子手疾眼快,一把抓过手,刚看到题目,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好大的口气!”。
“这算的甚么!你且看看里边的内容,不仅是前贤,便是本朝声名最著的诗人也是一个没落下,一加按语点评。这唐离,果然如坊间传言一般,狂的没边儿了”,边给自己倒酒,士子颢一边嘿声说道。
此时围上那张座头看热闹的怕不下数十人,其中犹以士子居多,人多书少,其它人看不到,不免心下焦急,当下就有人问道:“这位兄台,此书是在何处购得?”。
“不要钱,在东市快阁,要领的赶快,慢了可就没有了”,刚才捧书进来的那个士子刚一说出这话,就听酒肆中一阵板凳响动,随后那些士子乱纷纷向门口挤去。
这番喧闹之后,酒斯中顿时清净了许多,唐离拍了拍正呆着眼睛看自己的阿三,淡淡笑着说了一句:“快吃,吃完咱们好走。”
“疯魔了,都疯魔了!”,唐离对面那桌一个老者嘟囔着说了两句,用颤抖的手端起酒盏呷了一口酒后,才向他对座的老者道:“虽说年年一到快考试的时间这京里就热闹,但再没个象今年这么闹腾的,你说那唐离,考个制举都整出个泼天的官司,这再写本书,那还了得?”。
“要不咱说他是才子,但凡才子那儿能消停?不说别人,就前两年那李太白,听说皇上召他都不去的,还非得宫里派了人来抬,就是抬去了以后,也要高老公公脱靴、贵妃娘娘磨墨才肯动笔的,看看人家这气派,连十六王宅里的各位王爷们都不敢比呐!所以说,这越是闹腾的大,他就越有才,要不还闹腾不起来呢!”,这老客说到这里,见对坐听的认真,他很是为自己的见识得意,滋溜一声,这口酒喝的就分外响亮。
知道自己那本《唐诗评鉴》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争执才能定论,反正离进士科开考还有一些日子,唐离倒也不急,笑着听这些闲言闲语,等阿三吃完,又包了些吃食后,二人结帐出了酒肆。
刚出酒肆不久,阿三猛的顿住脚步,等唐离诧异看去时,才见这大头孩子翘着个黑乎乎的大拇指向着他道:“才……才子……”,这句说完,他那脸上更露出个罕见之极的笑容。
看到阿三的手势和笑容,唐离微微一愣后,大笑着拉起他的手向住所走去。
吃了郎中开的药,那野老道病势渐轻,到第二日下午,人已完全醒了过去,只是唐离既对他印象不好,也就没什么心思去看他。
这日天近黄昏时,随意出去走了一圈儿的唐离刚进院门,就见一个身穿胡丝缎服的四旬中年迎上前来道:“只看容貌风仪,这位必是山南唐才子喽!我家侯爷现正在府中置酒以待公子,若蒙不吝,咱们这就动身如何?”。
第八十四章 机遇
第八十四章机遇
长安都阳侯府花厅
红烛多支置放,直使厅内亮如白昼,厅子一侧正有一队乐工鼓瑟齐动奏出明快的曲子,正中旃檀上,一个身材曼妙的年轻舞娘头戴绣花卷边虚帽,身着薄透春衫,脚穿锦靴正欢快的舞动不停。她那帽上施以珍珠,缀以金铃,而身上衫子却是纤腰窄袖、满布银曼花钿,舞娘踩着鼓声的节奏快舞动,婉转绰约,轻盈飘逸间,更有金铃丁丁、锦靴沙沙,如此舞姿直使第一次亲见《拓枝舞》的唐离大感赞叹,一时竟是举盏忘饮。
鼓声愈急,那舞娘舞动愈快,那张桃花笑脸上每一转动间便做出万般风情,而她身上的春衫也随着急促的舞动旋出一朵盛开的大曼佗罗花,当最后一鼓敲响,舞娘应声折腰,虽罗衫半袒之间,犹自秋波顾盼,眉目动人。
曲歇舞终,唐离沉浸其中,回味片刻后,才举盏向对坐的杨侯邀饮道:“京中盛传侯爷雅好音律,并得圣上赞许为曲舞国手,今日只看候爷府中家ji这曲《拓枝》,真当的是‘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观此舞,在下已知坊间传言绝不虚妄,只是有如此妙舞,又安能无酒,愿以此盏,为侯爷寿!”。
都阳侯是个四旬余的中年,身形微胖,气度宛然。其人最好音律,并以此而自得,唐离这番话正说到他心中痒处,闻言哈哈一笑。举盏而起道:“这几载以来,无论南北东西,凡各地知名曲舞,某也算尽阅了,然若论曲调身形之美,还得推这胡舞《拓枝》,‘来复来兮飞燕。去复去兮惊鸿’,只听这十余字考语。已知唐小友堪为知音,来,饮胜!”。
一盏酒尽,都阳侯边挥手示意侍女添酒,边向唐离笑道:“当日在山南听小友一曲长萧,本侯时时萦怀于心,时隔年余。今日京中得见真人,总算了了一个心愿。只是今日再见时,小友已是名满京师,此固然可贺,但本侯当初想聘你为本府教习的想法只能落空了,却也委实遗憾哪!”。
都阳侯好乐成痴,当日在金州地想法便是希望能将这个善萧的少年招揽入府,为那些歌儿舞女们做教习。只是不成想一年时间不见,如今的唐离在长安已是声名鹊起,即便不是如此,以他拔解贡生的身份,也实在不可能担任此职,这于杨琦而言。虽然说的是玩笑话语,但那遗憾之情却是自心间。
“在下技艺粗疏,那里当的起侯爷如此夸赞,教习一职虽不能就,但若是平日里切磋,却是无妨的!”,既然确定要考进士,唐离自然不能答应出任侯府教习一职,但也并不将话堵死。只要不领那份钱财,这就是文人间风流雅事。倒并不影响其声名。
“噢!如此甚好”。都阳侯闻言甚喜,哈哈一笑间。复又举盏劝饮。
随后地时间,两人说的便多是些声色歌舞之事,痴迷此道地都阳侯见识广博,唐离远远不及,遂以后世接触到的一些乐理回应,这些前人所未见的说法倒也让杨侯眼前一亮,但觉这少年年纪虽小,但于音律上悟性天成,委实堪做知音。
酒至半酣,微微而笑的都阳侯蓦然想到一事,突然置樽不饮,只是那双眼睛却紧紧注目于唐离身上。
唐离虽心下被他看的毛,等了片刻后见他依然如此,遂一笑道:“侯爷莫非又想到了什么名曲,竟至于专注如此?”。
这句话惊醒了沉思中杨琦,眼神一亮的他似是决定了某事一般,哈哈笑着举樽自饮了一口后,才面带笑意道:“现在本侯有一事相求,还望小友莫要推辞才好。”
听闻这话,唐离倒是一愣,如今这位侯爷可是炙手可热,又会有什么难事需要自己?心下如此思量,面上却是神色不变,笑问道:“侯爷若有所命,但请吩咐便是。”
“本侯家世小友想必也是知道的”,见唐离微微点头,都阳侯颇有几分自得道:“贵妃娘娘且不用说,就在上月,本侯另外三位表妹也尽被封为国夫人,我杨家受恩如此深重,实实要感谢蒙陛下厚恩。”
点头示意自己知道,唐离静听都阳侯继续往下说。
“京中杨门以我为长,有了这等恩典,说不得本侯要出面操持着办一个便宴,为几位表妹谢恩,有宴会又岂能无歌舞,依本候地意思,这少不得要托于小友了”。
“什么?”,听到这大出意料之事,唐离一惊出口道。既然是谢恩便宴,想必当今天子及贵妃并各位国夫人都会出席,承接如此宴会歌舞之事,都阳侯敢说,唐离也着实是不敢接招儿。
见唐离一惊之后,即要出口拒绝,都阳侯一笑间接言续道:“此事小友莫要想的太过于复杂,这也不过一便宴而已,并不会铺陈出多大场面,小友但放手施为便是,就是有些微疏露,也是无妨的。”
“都阳侯府中人才济济,如此若还是不够,凭侯爷如今的恩宠,即便是从宫中教坊借些国手前来助阵也是易如反掌,何以会选中在下?”,这个疑问,无论唐离怎么想都解释不了。
“新意!”,一口说出这两个字后,都阳侯才细细解释道:“若论乐人,诚如小友所言,本府中并不缺乏,但这些乐人所擅,不说皇上,便是本侯也早已听得看得乱熟,再无甚新意。若是下月便宴仍循旧例,还能有什么兴味?反倒是小友当日在金州为那关关所做的设计让本侯耳目一新,说来。此次将宴中歌舞托付小友,却并不是要小友自去演奏,而是怎样排布组合那些乐工歌ji,使她们能于今次宴饮中出新出奇。”
“做导演!”,听了都阳侯这番解释,唐离方才明白他真正的意思所在,唐朝宫廷音乐。歌有横吹、鼓吹……等等区别,而舞则分坐、立二部。每部之下又有许多分支,虽然种类也多,但历时既久,早已成定式,看地多了也就难免易生烦腻。都阳侯既以善音律见赏于当今,自然希望在自己府中的便宴上能出新出奇,与别不同。如此即是为自己地颜面,也是希望能博天子欢心。
见唐离听自己所说后只是低头沉思,都阳候也并不出言催促,但那双眼睛,却紧紧注目着眼前少年……
………………………
身披一身星辉,辞别候府而回的唐离心下思量不已的都是该如何安排这次便宴。
与李林甫关系待定,唐离不愿也不能与这位权相靠的太近。无论是从为眼前,还是为将来考虑。他都不便得罪了这位都阳侯爷。
而且,经一番仔细思量后,唐离怎么想这都是一个有赚不赔的好机会。都阳侯府中那些歌儿舞女们地水平,他是绝对相信地,有了这雄厚地实力做基础,至不济便宴中的歌舞也只是沉闷。却出不了什么大乱子,这从根本上保证了自己的安全。然则,若是一旦此次成功,其好处却是无穷无尽。曾手制《霓裳羽衣曲》、身为梨园祖师爷的玄宗陛下好音律是天下知名;而另一方面,他对所欣赏者的赏赐之重也是历来少有,别的不说,单是开元间那位贾家小儿以斗鸡之术竟得封侯,便是显证。
心下想着这些,唐离感觉身子隐隐有些热,来长安之后。这将是他最佳的干谒机会。只不过,他所要干谒地对象是当今天子及贵妃。而干谒的手段也不是诗歌,却是歌舞。
“四大美女呀!就不知这杨贵妃到底长地是个什么模样?”,想到最后,脑海中居然蹦出这么个念头,唐离摇摇头,轻催一鞭,蹄声得得声中回住所而去。
…………………………
回到住所小院,本拟直接回房休憩地唐离忽见阿三房中窗上映出火红一片,在这夜色之中分外醒目,大惊之下,快跑上前,一脚踢开房门。
房门刚开,唐离就觉一道火舌扑面而来,疾退看去时,里间并无器物着火,而这长达径丈的火舌却是从那站立地野道人口中喷出。
这火舌也不过持续了片刻功夫,唐离见状,跨步入了房中,口中边冷声喝道:“你这野道士,这晚时候不睡,弄什么玄虚?”,边向阿三伸出手去,想要将他带出房后再说。
手中拉了两下,阿三却是半步不动,唐离扭头看去时,只见这个素日反应呆滞的孩子此时却是看向野道士的眼睛亮地惊人,脸上也是一片激动无比的潮红。
“阿三,走,都是些骗人的小把戏,有什么好看?”,后世街头见多了这些表演,唐离的语气中有掩饰不住的轻蔑之意。
“小把戏!那你看这个又如何?”,那野道士闻言,手只一挥,也不知道从那里掏出把银光闪闪的宝剑,仰头就往口中塞去,只片刻功夫,那剑已悉数入肚,只剩一柄。
“师……师傅……教……教我……”,耳听阿三这话,唐离看着野道士嘿嘿一声冷笑道:“把你那折叠剑收起来”,一句说完,他复又低身道:“阿三,这吞刀吐火地小技俩我就能教你。还用跟他学!”。
“噢!你也知道吞刀吐火!”,这面容狰狞的野道也不计较唐离的语气,闻言一愣后,嘿笑声道:“那你再看看这个如何?”,话刚说完,就见他双手连动,片刻后,室中清光一闪,竟凭空出现一头斑斓猛壶,咆哮着直向唐离扑来。
虽明知是假,但突然见到如此景象,唐离依然本能的脚下退步,面露惊骇神色。
那猛虎堪堪将到唐离身前时,蓦然消失不见,野道嘿笑连声,手动不绝,屋内一时青光闪动,诸般名花次第开放,直让人目不暇接,他这手段比之当日阿三在金州所演示,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唐离真没想到这野道士居然能有如此手段,但刚才吃他猛虎惊吓失态,毕竟不肯甘心,待他收了术法后,即语气不改的冷笑道:“都是些骗人的假玩意儿,上不得台面!”。
“既称幻术,自然就是假的!”,那野道士拍着手嘿嘿笑道:“至于说上不上得台面,自隋至唐,宫中凡有大宴,那第一个节目必是幻戏‘鱼龙蔓延’,待唐小哥它日飞黄腾达,自能看得到的,且不需贫道多嘴。”
第八十五章 争执
第八十五章争执
“鱼龙蔓延?”,唐离隐隐约约似是听翟琰说过,知道这野道士所言不假,遂跟上问了一句道:“如此说来,道长岂非也会这幻戏?”。既知这野道士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他的言语中就多了几分客气。
那野道闻言,先是嘿嘿一笑,随即道:“刚才听你说得出吞刀吐火,并能知道其中关窍所在,贫道原以为唐小哥也是其中方家,再听你这一句,才知大谬不然,那‘鱼龙蔓延’即是在皇宫大宴中上演,讲究的就是堂皇气象,似这等大型幻戏,又岂是一人能做的到的。再者,便是做得到,贫道也没有这许多钱财来购买磷硝硫磺等物。”
听他这样说,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幻术终归不是凭空幻化,自然需要借助许多器物药品,有唐一代,道教为尊,连带着烧丹炼汞,以求长生的修炼之法也愈风行,而涉及到这其中的硫磺硝石等物品,价格也份外的贵,只看这野道的穿着,纵然是有那等本事,怕是也不够钱来买这些材料。只是刚才看了他的幻戏表演,唐离却心中若有所动,隐隐觉的这等手段应能大有用处。
低头想了想,终究理不出一个明显的思路,唐离遂摇摇头,拍了拍身边的阿三对那野道开言道:“这孩子命苦的紧,平日最好幻术,他既然与道长有师徒之谊,还望道长能倾心相教,至于束修等物,某自当置办。绝不会委屈了道长才是。”
听唐离说到束修,那野道狰狞的脸上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开言说话,最终注视阿三许久,轻叹一声后,向他招手示意。
知这野道有话要对阿三说,唐离也不多打扰。略一拱手为礼后,便转身回房而去。只是走在院中,脑海中却总不忘不掉那道士刚才灿若烟火地幻术表演……
…………………………
这是一个冬日的早晨,唐离一早起身,梳洗毕,正要如这半月惯常般往都阳侯府而去,孰知刚走到院门处时,却听门外有一个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口转着圈子。无需看人,只听这满带踌躇的脚步声,也知此人现在必是为着什么事情大感犯难。
凑前身子透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唐离一愣之后,随即笑着打开门道:“钱兄,当日随意客栈一别,我兄缘何姗姗迟来?请进来叙话便是”。
原来,在门口处踌躇不进的就是唐离初来长安时遇到的吴兴才子钱起。当日他搬来此地之前,曾留赠他三百文通宝,并给了此间地址,却一直不见他上门,在此之间,唐离偶有一次经过随意客栈。也曾前去探问过,那胖老板却说他早已搬了出来,遂也就失了音信。
“当日即受贤弟赠金之恩,愚兄至今无以为报,又有何颜面前来拜会!再则,贤弟初来长安,便闯出偌大名声,愚兄空来长安三载,却所获空空,愧煞。愧煞呀!”。神色复杂的看了唐离一眼,这其中既有借钱难还地尴尬。也有羡慕,甚至是丝丝嫉妒。
“你我忝为同乡,说这许多虚语做甚?前些日子我还曾去过随意客栈,却不知我兄如今……”,面带笑意的唐离说话间正要束手延客,却忽听远处一声“阿离”地叫喊响起。
只听这声音,唐离唇角露出一丝苦笑,对钱起道:“此人一来,怕是你我难以安静叙话了!”。
扭头向声音来处看去,及至那轩车越行越近,看清翟琰那黑面暴牙的面容后,钱起脸色蓦然一变,向唐离拱手一礼后,勉强笑道:“贤弟现在既有贵客来访,愚兄就不多叨扰了,晚间自当再来拜访!”,一句话说完,他甚至不及等唐离答话,边转身从另一侧急急去了,疾步行走之间,有意无意的以袖遮面,似是极不愿让翟琰认出他一般。
“好你个阿离,将偌大的事情托付我们,如今事办成了,你不好好宴请我们也便罢了,纵然我们来找你也见不着人,这是那门子道理?”,轩车还未停稳,翟琰已跳下车来,高声叫道。
“这几日有事,老翟你又不是不知道,瞎咋呼个什么?”,侧身避过翟琰搭过来的手,唐离见马车上走下王缙,当即满脸惊喜的迎上前去道:“王兄,前几日我要老翟带我去找乐游原去找你,他还做精做怪的不肯,今**来地正好,都阳侯府我也不去了,定要陪着王兄好生大醉一回”。
“那个是江南吴兴来的钱起吧?”,向钱起的背影看了片刻,翟琰唇带冷笑向唐离问道。
“钱起”,正与唐离寒暄的王缙听到这个名字,一愣之后,也诧异看去。
“正是吴兴钱起!”,见他们两人的反应如此古怪,尤其翟琰更是满脸鄙夷,唐离不解的笑问道:“怎么了,老翟,看你一脑门子官司,莫非他欠了你钱不成?”。
听了这玩笑话,翟琰脸色却没好上多少,反是皱眉道:“那十来贯钱算得甚么!不过,阿离你怎么结交上这等人?”,见唐离满脸迷惑,他遂摆头向王缙道:“这事让老王说。”
见唐离向自己看来,王缙微微点头道:“此人才学是尽有的,只可惜为人失了风骨,三年前他初来长安时,于家兄面前殷勤备至,家兄爱重他才华,也是多方荐举,只是自一科落底后,他知家兄与李林甫多有嫌隙,就再不肯上门了!这也就罢了,偏他这两年挖空心思想钻那些权贵门路,偶有聚会遇上,他居然全似不认识我一般,似是生恐沾了我家晦气,哎!此人阿离不交也罢!”。
听说这中间还有这段旧事。唐离闻言倒是一愣,不过随即也就释然,钱起真正成名是在代宗大历朝,被尊为“大历十才子”之,此人诗写的是极好,但为人地风骨后世评价一直不高。
想想唐朝中进士之难,再想想自己如今处心积虑求名。唐离虽也觉钱起这翻脸翻的太快,但心下对他的为难处倒也能有几分体谅。只是这话却不合与翟、王二人说,遂微微点头以应。
“不说他了,走,今日难得老王能出来,咱们好生找个地界儿大醉一场才是”,见这话题说的憋闷,翟琰拉了唐离便向马车行去。
“哎!我说阿离。你这些日子好生生往都阳侯府跑什么?”,轩车启行,翟琰语带诧异向唐离道:“别看这位杨侯爷得宠深,但他最是个不肯多事儿的,漫说举荐,便是行卷他也不肯收的!不说别地,前些日子你那制举试卷闹地满城风雨的时候,他怎么不着人来招你到府。指着他能成什么事儿?没地白花了力气。”
细想想与这都阳侯从初相见到现在这半月以来,他还真不曾问过那试卷之事,再一寻思他派人来找自己的时机,唐离还真觉翟琰所说是半点不差。
“自与阿离结识以来,你看他做那件事没个分寸?要你老翟多嘴!”,不等唐离解释。王缙倒先说了一句。
一路说着闲话,不一时轩车到了安仁坊中一家占地广大,装饰精美的二层酒楼前。
“烦劳前往都阳侯府转告一声,就说我今日有事,不能去了,着那些乐工们自行演练就是”,最后一个下车,唐离向那车夫交代了一句道。
目送轩车远去,唐离才疾走了两步,赶上翟、王二人。
“其实这酒楼原名‘醉花居’。本是长安的老字号。酒水品种既多、味道又好,前两年李青莲初来长安时。贺礼部就是在此宴请的他,一时酒资不够,更摘下腰间所佩金鱼换酒,更亲口赞誉“谪仙人”三字。此后不久,这酒楼就改名叫了谪仙楼。就是那只金龟,听说贺老大人也曾派人来赎,这老板多花费几倍,重又打制了只大金龟还回去,但原物却是抵死不肯赎,只天天都是用香火供着,说是要做镇店之宝”,指着酒楼的招幌,翟琰嘿嘿笑着向唐离说着这典故。
“这老板倒是玲珑心思”,闻言,唐离哈哈一笑。
“这满长安的事就没个你不知道地”,见翟琰说地得意,王缙拉了他一把道:“快走吧!再晚雅阁就没了”。
“翟爷,今儿怎么这么早?楼上雅阁请!”,刚进楼门,一个跑堂的小二一见翟琰,当即亲热地迎上前来道。
口中轻哼出声,翟琰得意的看了王缙一眼,随手向那小二重重打赏过去。
这大上午的,分明不是饭点儿时间,但谪仙楼中坐头却已满了八成,而这其中尤以操外地口音的士子居多,看他们那新奇的模样,分明是慕名而来,至此唐离不得不承认,老板这改名着实是没改错。
于雅阁中坐定,一时酒菜齐备,三人齐饮了一巡后,唐离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王兄,离京地日子可定了嘛?”。
听到这个问题,王缙持盏的手微微一抖,面上却露出个若不介意的微笑道:“得玉真公主居中转圆儿,吏部总算答应准我年后动身,算算时间,也不过就月来功夫了。”
含恨远贬,而且去的还是那等贫瘠之地,唐离虽有心劝慰,却觉说什么话都是多余,口齿动了几动,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就连素日嬉笑开朗的翟琰也是持盏无言。
见二人如此,王缙哈哈一笑道:“都是洒脱人儿,何必做出如此丧气模样?我以前在东宫,做的也是个闲职,早腻味透了,如今有机会放出去,正可了心意!再说,朗州虽然偏僻,毕竟也是江南,有好山好水而赏,岂不比在长安呆地痛快!”。
听到他这话语,唐离想想两人相交以来这许多事,心中愈难受,强笑了两声。正要开口说话时,却听雅阁为猛的传来一响击案之声,随即就有一个带着浓重河北道口音地话语高声传来道:“质实兄,你这话说的我却不感苟同,这《唐诗评鉴》以某看来,不过是哗众取宠之作,那里当的起你这话?”。
吃酒之间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唐离愕然一愣的同时,在有翟琰轻轻挑开帘幕向外看去。
只见外间大厅中。此时正有一个典型北方人身量的士子兀然耸立,脸上不屑的神情尤自未散。
而与他相对的那个团衫士子虽然面容清秀,却是肤色黝黑,身子瘦弱,极似从岭南而来。
“三余少兄,我也不与你争辩,但只问你一句。这《唐诗评鉴》你可曾细细读过?”,对方已是如此,那岭南士子却尤自慢条斯理说道。
“凭他唐离十五岁地年纪,怕是连前贤佳作读都没读完,遑论评鉴?明知他是狂浪言语,我还读这书做甚?”,此时谪仙楼中士子多有,见他们争论地又是这几日最敏感地话题。大多静声而听,此时待这河北道士子一说完,当即有人点头附和应是,一时间楼中嗡嗡之声不绝。
“三余少兄,你的才学愚兄确是佩服地紧,但一提及《唐诗评鉴》。为何却总是因人废言?十五岁便又怎的,国朝初年,王勃写出《腾王阁序》时也不过才十三岁!再则,你连这书都没看过,焉知它就写的不好?”。海南士子的这番话也引来附和一片,只看这谪仙楼中士子们一半儿一半儿的反应,已可窥知长安城中大概。
“我如何是因人废言?只是如今这长安城中数千士子,为求扬名,什么事儿干不出来?科试将近,别地书都看不完。那里有闲功夫来理会这些!昨天听说。京中已有人将此书快马传于正在江南游历的李谪仙,到时候。若是青莲居士也赞它一句好字儿,我便再看不迟,若是相反,哼,纵然别人说的天花乱坠,我也绝不翻它一页!免的无谓浪费光阴!”,这士子不愧是自河北道而来,说话间将他那耿直的心性表露无遗。
“就是!青莲居士不话,别人说的再多也是枉然!这唐离不过十五岁,纵然有些才学,但《唐诗评鉴》这书,也是他随便能写的!”,厅中一时附和的,大都是这类言语。
“吵什么?唐离为什么就写不得?昨日个儿王摩诘还说《唐诗评鉴》按语精辟、持论公允,诚为佳作,更说要与唐离烹茶论诗!莫非,王摩诘地见识还不及你们?”,厅中人突闻一个清脆的女声说出这番话语,扭头看去时,却见楼口处此时正站了一个道装高髻的美貌少女,看她气呼呼插腰而立,满脸愠怒的神色,显然对众人非议唐离极是不满。
若说现时本朝诗人有谁能与李太白较一短长,就只有少年成名,二十岁既高中进士的诗佛王维、王摩诘了。那河北道士子不防突然出现这么个小道姑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竟是与楼中那些刚才附和他的众客一般,噎地说不出话来。隔了片刻反应过来之后,才见他歪着头言道:“你又是谁?对摩诘先生怎的如此无理?再者,摩诘先生何等身份,他这番话你又是从何得知?怕不是以讹传讹吧!”。
这河北道士子是个生来爱较真儿的脾性,见对方是个容颜极美、又带着孩子气的小道姑,他说话时的语气其实已放低不少,但听在对方耳中,却不免愈来气,只是不等她说话,身后早有一个随行家人宏声喝道:“这是我家李相爱女,大胆狂生,不得无礼!”
这家丁一声吼,顿时满楼静寂,那河北道士子脖子梗了梗,脸涨的通红,但终究还是没说出话来。
雅阁内,唐离看着李腾蛟身后的那个车夫,立时明白她是怎么寻到这里的,复又见这位相爷府千金在小二的示意下向自己这方向看来,顿时心叫一声“要糟!”。
果不其然,李腾蛟见楼中再无一人说《唐诗评鉴》不好,插腰得意的“哼”了一声后,侧身注目雅阁,脆声叫道:“唐离,我爹爹要见你,还不赶紧出来!”。
一片吸气声响起,随即楼中气氛愈静寂……
第八十六章 行卷
第八十六章行卷
见自己连施两个眼色,李腾蛟终于还是将这句话给喊了出来,谪仙楼雅阁中的翟琰回头看了看一脸苦笑,正揉着鼻子的唐离,忍了片刻后,表情古怪的他终于大笑出声,便是一边的王缙,也是面有戚色稍敛,露出丝丝笑意。
既然被这丫头指名道姓的给喊了出来,面对雅阁外的一片静寂,唇角苦笑不减的唐离刚起得身来,却听旁边的王缙低声道:“看此女刚才行事及此时神情形容,前几日‘辅爱婿’的传言只怕非是空穴来风,但荥阳郑氏之事……总之,阿离你要善自把持才是!”,见唐离闻言诧异回头,他又低声续了一句道:“前几日子文兄有书信到。”
扭头看了一眼,唐离随即明白过来,这王缙之母乃是出身当世第一大族的博陵崔氏,百年来崔、卢、李、郑四家频繁联姻,其间关系之深厚自不待言,郑子文给他的信中定然已透露出当日的约定,而且从这王缙的本心来说,想必也是极不愿意自己娶李林甫之女的。
当日初离金州时,郑怜卿虽然前来送行,但因为坐在车中,所以并不为唐离所见,他以为这个郑家大小姐对自己并无情意,中间又经林霞一事并几月挫磨,那个白衣身影早已退避于脑中深处,此时却突闻王缙提起,许多记忆蓦然涌现,竟使少历情事的唐离微微间有些失神。
“事情关乎你的前程,阿离你自决断吧!”。跟着说了一句,翟琰轻轻一推唐离道:“什么愣?快出去吧!”。
“还没中进士,想那么多干嘛!”,猛地摇摇头,收回揉着鼻子的手,唐离顺着翟琰掀开的帘幕向外走去。
唐朝每年的科试定于初春二月,但因为科试之前还需行卷、文会等等应酬。所以各地应试乡贡生多是来的极早,似这等时间。长安更已是士子云集。但若论现在这些聚集帝京的乡贡生们最关注的人物,从前次制举试卷,再到刚才争执地《唐诗评鉴》,其焦点无疑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位相府小姐口中的山南拔解贡生——唐离。
一样地乡贡生身份,不一样的是这少年的来历及来京短段段时间掀起的巨大风浪。
山南金州,这原本文运不昌的僻道小州。竟然出了个礼部侍郎、知贡举贺大人亲点的拔解贡生,这已让人吃惊,更令人诧异的是,这个拔解贡生到了长安后,居然迅就得到了长公主地赏识,而后他那一份涉及军政,几乎是面面俱到的制举试卷更直接引了一场泼天般的风暴,而就在这风暴稍稍稳定之时。这个注定不甘寂寞的山南拔解生随即以免费散的形式抛出这本引无穷争议的《唐诗评鉴》,且不管他原本的用心何在,总之这一连串事件都使“唐离”这个名字成为近期长安城中焦点之焦点。
随着对唐离议论关注愈多,他那贞观朝阎中书兄弟嫡传弟子的身份也被广为周知,而后随着“相府女婿”四字传出,越使这种关注达到了顶点。一时间,来京士子聚会时,几乎鲜有不说到这个少年地。
来自偏远道州,十五岁的年龄,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所得到的巨大声名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也正是这种反差构成了争论的原动力,而在这场波及甚广地大范围争论中,却始终不见主角出场,这也使争论愈旷日持久,而种种或臆测。或诽谤的传言也就愈演愈烈。其结果就使唐离这个名字知名度越来越高,以至于坊间百姓也是人人知之。有人说他是真正的天才,也有人说他是哗众取宠的盗名之辈……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谪仙楼上,李腾蛟这一句话语即出,立致满楼寂静,此时倒也不是全然畏她相府威势,更多人却是屏气凝神,想要好好看看这个近日搅起漫天风雨、名动长安的唐离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跨出雅阁,唐离刚一抬头,就见数十百双包含不同神色的眼眸似钢针一般向自己攒射而来,满楼寂静无声。
自后世至今,从不曾遭遇如此场面,好在他心中早有准备,只停顿了片刻,带有淡淡笑意的双眼已环楼一周,以为致礼。
这个注目礼行完,他才复又向笑吟吟的李腾蛟身前走去。
只是他刚一动步,四周嗡嗡的议论声随即四下蜂起。
“果然只是十五六岁年纪!这《唐诗评鉴》真个是他所写?”
“我看他也没有三头六臂!凭甚的就得了如此名声?”
“好相貌,好风仪,不愧那才子之誉!”
“看他们这模样,‘相府女婿’看来还真有其事了,本科状元,看来再无悬念了!”
…………………………
“你呀你,好好进去说就不成,非要在这儿来这么……”,走近身边,看着满脸笑地李腾蛟,唐离忍不住说出这么一句。
只是还不等他这句话说完,就见楼中忽有一人站起道:“唐离,你那《唐诗评鉴》上对前贤诗作之评价,在下却是不服地,随后自有文章与你折辩,若真是好男儿,莫要退避才好。”
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对《唐诗评鉴》上的观点不服,还是借此扬名,只是在这个时间却无人有心去分辨,也正是他这一嗓子,唤醒了许多有心人,片刻地沉静过后,就见有另一士子自坐头奔出,到唐离身边拱手一礼后,掏出怀中写满得意诗作的行卷递过道:“《唐诗评鉴》在下也曾拜读,少兄法眼如炬,在下佩服的很,并腆颜相请少兄也将在下之诗略做评鉴”,话刚说完,另一张名刺也已递过。
见到他如此,其他人才随即反应过来,不错,且不论这唐离是否名实相符,但他现在的声名的确是如日中天,又是注定是要当上辅爱婿的,有他代自己说一句话,岂不是扬名的大好机会?
此时这些士子正处于考前行卷求名的关键时期,无论走到那里都是随手带有几份写满自己得意诗作的行卷,而所获声名之大小更直接关系着他们是否能成为士林华选。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一人动,而数十上百人闻风而动,还不等刚收下名刺的唐离与这士子寒暄,顿时就见又有数人边向怀中掏着行卷,边向自己疾步围了上来。
有人上前行卷,自然也有人如刚才第一个声的士子般,高喊出自己的名字要与唐离做君子之争,以文章论战,一时间,谪仙楼中风风火火、喧闹不堪。
“在下是……”
“在下……”
“在下……”
此时已被众士子团团围住的唐离耳边不断传来这等自报家门的声音,只是等他想要用心去听时,却又早被其他人的声音所淹没,身遭几十支执着卷纸的手从四面向自己伸来,他根本就是接无可接,而稍远处更有人不断高喊着要与他论战。
喊了两句,却没什么效果,被吵的头疼的唐离刚要再高声,忽见身前人群一分,却见两个相府家人强行将那些士子拥开,随即就觉衣袖一紧,脚下顺势随着李腾蛟向楼下疾步走去。
身后李府家人并翟琰的车夫挡住那些手执行卷的士子,咯咯笑着的李腾蛟径直牵着唐离出了谪仙楼门,在那跑堂小二拱手作揖的送别手势中向那凉油绿色的小淄车走去。
“唐离,江南西道袁州乡贡生孟非熊,便与你在这谪仙楼来一场舌战,有种莫走!”,正欲上车的唐离陡听头上而楼处传来这样一声大喝,当下更不迟疑,跨步直入车中。
掀开车中帘幕,李腾蛟见二楼窗户处此时正挤满了士子对着她这辆淄车指指点点,原本的咯咯笑声越厉害,扭头向唐离做了个鬼脸后,才向外说了句:“走”。
“唐离,有种莫走,有种莫走……”,身后叫声不绝,手捧一团褶皱行卷的唐离长吁出一口气后,懒懒向背后车壁上一靠道:“说吧!你爹爹要见我这小士子干什么?”。
“好玩儿,真是好玩儿!”,放下帘幕,笑意不减的李腾蛟又是咯咯一笑后,才语带未竟之意道:“这几天走到那儿都能听人议论你,但还是今天最好玩儿”。
看到唐离瞪过来的一眼后,她才勉强收住笑声道:“爹爹要见你,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八成是要订亲吧!”。
“订亲?”,猛的坐起身子,唐离大惊失色问道。
第八十七章 逼亲
第八十七章逼亲
“订亲不好吗?”,见唐离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李腾蛟咯咯一笑道:“前年也是这个时候,我看四姐订亲,来了好多人,四姐穿的衣服漂亮极了,还有别人送来的那些物事儿,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好多。”
听李腾蛟这样说,唐离只能无语,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但片刻后他还是忍不住揉着鼻子问了一句:“和谁定婚?”。
“和我!”,说这句话时,李腾蛟脸上竟是没有任何异常。
“不行!”,几乎是下意识说出这句话来,唐离随后直起了身子道:“你是个出家人,你爹怎么会有这荒唐想法?”。
“我现在一点都不想住玉真观了!”,眼带不满的看了自己身上的道装一眼,李腾蛟嘀咕了一声:“丑死了!”,随即才开言道:“上次观主放我回家,让我替你向爹爹求情,最开始爹爹不肯,说定要将你捕住,我就一直哭,我知道他最怕我哭。后来也就答应了,再后来就有了这想法。”
“订婚,你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么大个事,你是怎么想的?”。此时心中急促的唐离根本顾不上感激。
“订婚好!订了婚,我就再不用住在山里边的玉真观了,想穿什么衣裳就穿什么衣裳,还能跟五姐一样随意到处玩儿,怎么都比现在好”,李腾蛟眉飞色舞的说道这里,突然看向唐离道:“对了。你觉地是单幅的七折洒金裙好看,还是连体的宫装裙好看,是湖绿色的好,还是鹅黄色好?”。
“别闹了!”,额头青筋一跳的唐离忍不住大声喝叫了一声道:“那成亲呢?”
“吼什么吼,前两天还是我救的你!”,李腾蛟拖长鼻音哼了一声后。才开腔说道:“只有订了婚我才能再不用穿这身难看的衣裳,成亲!我看几个姐姐成过。不就是拜堂磕头,然后两个人住一起嘛!反正我也不讨厌你,成亲就成亲了!再说成亲地时候有好多漂亮衣裳穿,还能用大食胭脂,还能看到许多南洋来的希奇古怪地东西,还能来许多许多人,热闹的很……”。说到后来,她满是憧憬之色的眼睛中已开始冒起了小星星儿。
这李腾蛟刚生下来身子骨就弱,李林甫大半儿是怕她养不活,小半儿是为了投崇道的天子所好,就将她舍在玉真观中,想借太上玄元皇帝的福佑保其顺利长大。所以这位相府中最小的小姐打小儿就是在山中长大。一年里除了年节及那些偶尔的机会少有能出来地。从小受宠、在如此环境中长大,虽说她现在已经有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但心性还真如同孩童一般纯净。对于订婚结亲这等事情,也是只有平日平日所见的那些感性认识,却并不明白其中的真意。
见压根就跟她说不清楚,唐离也懒的再费口舌,靠在车壁上思虑着待会儿见到李林甫后可能出现的情景。而李腾蛟却不停的扳着手指自言自语,长安两市上那家波斯胡的胭脂味道最香。那家地裙子最漂亮,看来这事儿她平时的确没少打听。
葱油小车带起一片辚辚之声向前行去,待它再次重新停稳后,下的车来的唐离又见到了朱漆大门门楣上挑着的硕大李字花灯。
“快着点儿,把那件黑水来的火狐裘给小姐披上!小翠,你个作死地丫头,傻呆着干嘛,快把门房煨着的参茶给小姐端过来!”,马车的李腾蛟刚露出个头,就见一个年约三旬的福态妇人口中呼喝不停的自门房中冲了出来。
紧紧将那件玄色火狐裘给李腾蛟裹上。那妇人口中唏嘘道:“多冷的天儿。小姐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去了!这要是冻着身子骨儿,老爷、夫人还不得心疼死。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该怎么个交代?”,边说着话,她便将那冒着丝丝热气的参茶递过。
“给唐离也盛上一盏”,接过茶盏,李腾蛟顺手一指身边的唐离道。
“唐离!”,那妇人口中喃喃念诵了一句后,顿时笑出满脸花儿来道:“看我这眼力,生生识不得人了,连唐公子都愣是没认出来,还请公子多多包涵”,赔笑着说了这一句,她扭头就道:“作死的丫头,没听见小姐地吩咐,还不快着点儿给公子奉参茶。”
虽然早知唐代贵盛之家有这风俗,出门回府时在门房处先喝一盏茶,但唐离本人还真没遇见过,此时见仅仅李腾蛟回府,门房处就侯着五六个下人等候,也愈让他对这宰相府地气派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见一个青衣小丫头怯生生地捧着茶盏递过,唐离对她微微一笑,随手接过,咕咚声中两口饮尽,扭头对李腾蛟道:“走,带我去见你爹。”
“喝茶跟牛一样!”,口中咯咯笑了一声,李腾蛟依言递过茶盏,领着唐离向府门处走去。
“在玉真观,人人都比我大,还是家里舒服!这次,我是再不肯回去了!”,李腾蛟行路间随意的一句话,让唐离心下又打了个突儿。
七转八绕,足足用了两柱香的功夫,唐离才被带到一个雅致的房间前。
“这是爹爹书房,他在这儿见客的时候不许别人在的,我先走了”,挥挥手,李腾蛟居然就此去了。
“书房!看来这李林甫还真没拿自己当外人了”,心底暗道了一句,想想即将见到这位留下千古骂名的一代权奸,唐离忍不住有了几分激动。
推门而进,盘铺着火龙、温暖如春的书房内空无一人,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唐离看看这布置雅致。书香四溢地房间,忍不住唇边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有唐一朝三百年间身居宰辅之位者多达数百人,但若论最不好读书的便是这位李林甫了,如今长安盛传的一个笑话就是,辅大人表亲新得一子,这位政事堂领送去的贺礼书札中,赫然写的是“弄獐之喜”四字。生生将一个大胖小子给贬成了山野走兽,其它诸如此类的笑话还不在少数。还偏就是这么个人,整出个这么间雅致地书房来。
“你就是唐离”
正在四下打量书房布置的唐离应声回头,却见书房门口处施施然走进一个年约六旬地老者,这鬓间杂有丝丝华的老者身量高大,面容清癯,颌下三缕长须梳理的整整齐齐,因微微上了油而愈显黑亮。而他看向书房中少年的眼眸中也满带着和煦的笑意,若非是身上那股久居高位养成的气势自然散,这李林甫实在象个大有魅力的老名士。
后世史书中几次看到描述李林甫时都用地猥琐狠毒这类字眼儿,如今见了真人,唐离实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副清俊长相,愣了片刻后,才淡淡一笑,拱手道:“山南拔解贡生唐离。见过辅大人”。
因李林甫身上穿的是家居常服,唐离遂也免了本应有的参见大礼。
唐离观察李林甫的同时,这位权倾天下的辅大人也已将唐离上下细细打量了一遍。
唐离那俊逸的容貌自不需说,但让李林甫更感兴趣的是,眼前少年见他时的那份从容。
虽然如同其他初见自己地人一样,这唐离眼中在那瞬间也显示过震惊。但毫无疑问,他这小小的失态去的很快,而随之而来的那份从容却显的如此突出。
由于当今天子倦政,李林甫一手把持朝政达十余年,位极人臣且又心狠手辣,这两种原因交杂,纵然是那些六部主官、或者是主宰一道的观察使见了他也是小心翼翼,惟恐落下什么错处,更遑论其他那些尚未进官地白身。
这许多年,李林甫见过许多人初见自己时的神情。有的是惊喜。有的是渴望,当然也有许多是不屑。甚至是憎恨,但鲜有能象眼前这个唐离般如此从容的,而这种从容出现在一个十五岁的少年身上就显得尤为难得与可贵。
“少年却不轻狂,遇事能有静气,着实难得”,心底暗道了一句后,面带笑意的李林甫微微颔,踱着步子来到房中书几后坐定。
“怎么这些大人物都喜欢玩儿这一套?”,见李林甫坐定之后却不说话,只将一双眸子紧紧盯着自己,唐离心下忍不住自语了一句道。只是来自后世,骨子里原本就没有时人心中那种浓厚的尊卑观念,加之他对眼前人并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就更说不上敬畏,所以除了刚才初见面对他形象反差的诧异之外,此时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表现在面容上,就是一种淡淡地从容。
这次注视足有半盏茶地功夫,李林甫见唐离既无惊疑、也无焦躁,脸上神情一如刚才的淡定,心下欣赏之意更浓,遂笑着收回目光,略一挥手道:“坐下吧”。
“多谢辅大人”,再一拱手为礼,唐离随意坐了下来。
“今日叫你来也并无它意,眼见科举之期将至,你跟蛟儿地事也就定下来吧!稍后自有人带你去见夫人,其它的就不需你操心了,总不会委屈了你们”,经前时那许多事,李林甫此时对唐离的情况早已是知之甚详,才学、相貌、风仪既然都合了他的心意,他遂也不再多绕圈子,直接开言说出这番话来,语气虽是清淡,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不容人违逆。
“功业未立,何以家为?”,见李林甫没有任何寒暄,直奔主题,唐离也省去许多套话,直接将这个来时的想好的借口给搬了出来。
颇带玩味的看了唐离一眼,李林甫释然一笑道:“成家立业,家既不成,何以立业?现在先订了亲,等两月后今科开榜,大小登科双喜临门,成了家,才能安心为朝廷办事,以后立业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唐离回道:“家母远在山南,婚姻大事,实非小子可以自专。”
似是料不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出后,这唐离居然还会找托词,李林甫微一错愕,随即笑的愈和煦道:“这也无妨,沿路州船驿递,自金州来京也无需多少时日。”
究其本心,唐离现在实不愿得罪李林甫,但他既然如此步步紧逼,无奈之下的的唐离心中一叹,正要开口说话时,却见书房门外,李腾蛟蓦然蹿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