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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天宝风流txt下载     天宝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章 狂歌(下)

    依然是那扑鼻的熏香,唐离刚刚睁开眼睛,就觉耳中一痒,随即有个甜的腻的声音传来道:“小郎君,你终于醒了?可想死姐姐了!”。

    唐离刚一扭头,堪堪碰到两瓣滑腻,微微一顿之后,他的嘴唇已经完全覆盖,将他想要说的话给完全堵了回去。

    触觉柔软,满口甜香,片刻之后,等反应过来的唐离伸手去推,花鸳鸯才离开,一如刚才般半依着榻上,口中吃吃轻笑道:“好我的小郎君,这般不老实,刚醒过来就想占姐姐便宜,奴奴这脂粉可是自大食而来,贵重的紧,怎么样,香是不香?”。

    完全醒来的唐离感觉虽然头还有些许眩晕,但心中却是松爽无比,长吁出一口气,他坐起身来微微一笑道:“任世间多贵重的脂粉,总不及天然的体香来的自然。对了,我怎么会在这里?贺大人他们呢?”。

    孰知花鸳鸯却对他的问题不予置答,反是站起了身子,笑的愈柔媚道:“那小郎君你来尝尝姐姐身上香不香?”。边眉眼流波,她竟将手放在了衣襟上。

    见花鸳鸯又开始来起舟中那般手段,此时心态大是不同的唐离索性站起身来,口中笑道:“既得姐姐成全,我又焉能拒绝?”,说话声中,他已是做势欲扑。

    果然不出所料,他一做势,花鸳鸯顿时身子退后,口中吃笑不停道:“小郎君你可是关关姐的心肝儿宝贝,奴奴纵然一千个想,一万个想,又怎能下手?”,堪堪将要走到门边,她更是粲然一笑道:“再说,似小郎君这等原封货,既不好吃,吃完还得赔上红包喜钱,姐姐岂非太吃亏了?”。话刚说完,她已带着一阵儿笑,出门而去。

    听到花鸳鸯口中说出这种话语,唐离也只能无言一笑,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这花鸳鸯还真不负他的艳名,真是勾死人不赔命。

    起身下地,唐离刚整理好衣衫,就听门外脚步声响,推门进来时,却是花鸳鸯领着关关走了进来。

    “阿离你醒了,酒都解了吗?”,刚进房,关关已是关切的出口问道,及至见唐离精神不错,她才又面色微微一沉道:“不能喝就别逞强,争一时意气,难受的还是自己,若是就此伤了身子,以后可就悔之不急了,记住了?”。

    听着这样的话语,唐离心中油然一股暖意涌起,关关说的自然,他这声“是”字回答的也极自然。

    只是他们这番对答,却引来花鸳鸯咯咯一笑。

    “你笑什么?”,关关满脸不解。

    “关关姐,看你们说话时的样子,简直就是在上演‘驯夫记’,妹妹实在忍不住”,说完,花鸳鸯又是咯咯连声。

    “好你,敢如此取笑我,看不撕烂你的嘴”,平日这等话语也听的多了,但不知为何,关关这次竟是微微的红了脸,倒是唐离,跟个没事人一样,淡淡笑着看她们打闹。

    “好我的关关姐,放手,快放手,你的小郎君可看着呢?”,花鸳鸯这句话,顿时让关关松开了她双那正制敌要害的手。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嘴中说着话,面色微红的关关偷着瞥了唐离一眼,见他神色并无异常,才放下心来。

    见到这微妙的神情,花鸳鸯又是咯咯一笑,转了话题道:“好我的关关姐,今日若非你这小郎君能喝,怕也得不到贺大人如此夸赞。”

    唐离心中一动,正要开言相问,却早见关关抢先道:“夸他什么?”。

    微微侧身,花鸳鸯向关关挑了个暧mei的眼神后,才笑言道:“夸他既能知酒,又能懂酒,堪做知音呗!夸他小小年纪,能不拘于经籍而博览群书,长此以往,必定能成大器。还说他性情旷逸豁达,有风1iu气,说他醉后作的那诗,极得酒中真意,诗风极近青莲供奉,中间有大才华,最后一句说的是要让他拔解,去长安。”

    一口气说到这里,花鸳鸯凑到唐离身前,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后道:“看着还是个没开封的毛孩子,真有这么好?”,嗤的一笑后,才听她问道:“对了,小郎君,什么叫拔解?”。

    听到花鸳鸯刚才转述的那些话,关关也是满脸喜意,此时也将一双大而妩媚的眸子紧紧盯着唐离,等他答话。

    而此时的唐离却是有些头脑蒙,今日在舟中醉酒,在当时的情况下,听到贺知章说到诗,他第一反应想到的就是酒中仙人李白的这《醉吟诗》,一时兴起,就将之唱了出来,而现在听花鸳鸯这么说,贺老大人竟是将它算到了自己头上。而他之所以肯给自己拔解的名额,九成九还是因为这诗的缘故。

    毕竟前面说的再多,只能证明自己学的杂,而唯有这诗,才能体现出“才”来,唐代以诗赋取士,身为知贡举,贺知章自然也要凭借作诗来判断士子们是否有拔解的资格。

    贺知章好酒,欣赏并喜欢李白的诗,这《醉吟诗》能得他喜欢,并如此赞誉实在不奇怪,但唐离郁闷的是,他怎么也没料到这诗居然谪仙人到现在还没作出来,说起来就是他现在抄袭了李白以后要写的诗,更因此搏来这个天大的好处,如此情形,连解释都解释不成,一时间,让他真是无话可说。

    “拔解到底是什么意思?你倒是快说呀!”,见唐离苦笑着不说话,关关心中一急,催问出声道。

    “拔解就是各地乡贡生中有才华的。可以不经过考试,直接去长安应进士科试,与其他经考试得到乡贡生资格的士子不同,拔解生还可以参加‘制举’,简而言之,就是有两次考试的机会。”,解说着唐代的“保送”制度,唐离心中却是高兴不起来。

    闻言,关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花鸳鸯则直接上前,推了一把唐离后道:“你是高兴傻了吧!免试到长安!再说,给你这个拔解名额的还是主考官本人。眼看着就要名动天下了,你还这个表情,莫不是高兴的了失心疯?若是那个跟你同行的朱公子看到你这模样,怕不是要掐死你!”。

    心中这般想法自然不能跟她们说,听花鸳鸯提到朱竹清,唐离一愣问道:“朱竹清怎么了?”。

    “关关姐,你家这小郎君也是个不识人的!”,回头调笑了关关一句,花鸳鸯才又笑着道:“今日出游,朱竹清隔的那么近,你都看不出异常来?自贺老大人夸你第一句后,他看你就没个好眼神儿,而且是越来越厉,到最后听到‘拔解’两字,他那眼睛红的跟个兔子一样,只差没杀人了。现在想起来,姐姐心中还是虚,你跟他都是道学的,以后相处要注意些。”

    想到朱竹清的为人,唐离心中一动,只是二女当面,他脸上倒不曾表现出来,只淡淡笑道:“既然得了拔解,这道学也就不用再去了,不过若不出意外,我们倒是还能在长安碰上”。

    “噢!这就要走,还真是太快了!”,接话的却是关关。

    “进士科试虽然是明岁二月,但制举却早,现在马上就是八月了,回金州一趟,再加上路上耽搁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事以至此,大好机会在前,唐离虽是心下愧疚,但也不会放过如此天赐的大好机会,好在李白本人就在长安,以后倒也不怕没有机会弥补。

    室中微微弥漫起一股离情别绪,心思灵动的花鸳鸯早已悄然出了房间。

    “五个月前,你还在花零居为我伴萧;现在却即将动身去长安应试,世事无常,一至于此”,轻叹声中说出这句话来,关关似乎也觉的太过于伤感,遂又一笑道:“阿离,恭喜!”。

    “谢谢!”,唐离这句话说的无比真诚。

    “这是你第一次远行吧!走在路上,吃的、住的,都要小心,晚上宁可少赶路,也莫要错过宿头……”,莫名说出许多,片刻之后,关关才意识到这话说的太早,自失的一笑道:“总之,多注意就是了,另外,进士难考,许多人都是考了多年才中,你这是第一次,纵然不中,也没什么,别闷在心里郁出病来……”。

    见关关现在就开始给自己“减压”,听着她这些满是关心的碎语,唐离心中的感动愈多。

    等她全部说完,唐离才微微一笑道:“记住了!不过此去长安,小弟必要蟾宫折桂而回,关关姐但为我置酒以待便是!”,语声虽轻,但其中却满含自信。

    闻言,关关抬头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随后浅浅一笑道:“说的好,这才是男儿有志气的话,这几年,姐姐也曾多次送人上京应试,但凡真有才的,莫不是这般信心满满。”,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后,她才又低声道:“阿离,你变了!”。

    “噢?”

    “五个月前,你虽然也已年满十五,但我看你总还是象个孩子;但现在却……却象个……象个长大的男人!”。说道这里,关关已是微微低下头去。

    “变?是到该变的时候了!”,口中喃喃自语,淡淡而笑的唐离透过轻薄的纱窗,看向夜空中的北方,那里,坐落着世界的中心,大唐的心脏,黄金之城——长安。

第六十一章 长安

    由山南东道襄州,沿汉水平行西进,到达金州,而后复由此继续向西,转入山南西道梁州,由西转北,一路上行,历经半月时光,唐离一行两人已经到达长安门户新丰县。

    身为山南拔解贡生,一路北来,有享受朝廷驿站的资格,这日晨早,唐离二人起身梳洗毕,出新丰县驿,拨马直往长安而来。

    长安城南负秦岭;北面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河上有灞桥可过。

    出新丰县不久,唐离隐约可见前方一带碧水之上有一木质阔桥,桥侧水湄又有无数依依杨柳,只是那些柳枝都是极短,在桥的那一端更置有十里长亭,正有许多人或煮茶、或温酒的聚做一团。

    “灞桥”,看到桥的第一刻,端坐马上的唐离已忍不住口中轻吐出这两个字来,说来此桥是他第一次初见,但早在千年之后,他已是久闻其名。

    若论大唐最有名的诗人,自然是李谪仙无疑,但唐朝最有名的桥,则定然是眼前这位于长安城外十里处的灞桥,远看此桥并无出奇处,但它实在是长安一大胜境,历来有官宦外放,商旅远行大都是由此地送行,所以在这桥边,凡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总是如眼前般人头涌涌。

    又因此桥之侧,多有诗人曾于此间送客,从而留下无数赠别诗篇,历百年积变,灞桥恰如曹操所建之铜雀台,已由一座单纯的木桥,抽象成为特定的文化符号,唐离驻马于前,真切的感受到走近历史的感觉。

    “杨柳含烟灞桥春、年年攀折为行人”,驻足片刻,口中喃喃轻吟出这句诗后,唐离方驱马前行,越行越近,远处喧闹之声隐隐可闻,但见前方桥侧柳树却都是光秃秃的没了枝条。

    依依送君无远近,青春去住随柳条

    柳“留”谐音,又因柳树易活,插枝可生,取“留客”及希望远行人能随遇而安之意,长而久之遂成风俗,唐人送别亲友时,无论是否有别物相赠,这柳条一枝却是必不可少的。也正是缘于此,灞桥侧的柳枝才会是如此光秃秃的模样。

    脑海中想着这些大唐独特的风俗,唐离缓缓驱马穿灞桥而过,过桥下马,行走在三五相聚、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耳听声声呜咽,说不尽的离情别绪尽在其中,身处此境,唐离也不由得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温馨的庭院,油然而生出一腔乡关之思。

    伸手召唤随后骑驴的大头孩子跟紧,不耐这等离愁的唐离牵马快行。

    恰等二人走到距离离亭半里远近时,忽听身后一声激昂的琵琶声响起,唐离翻身上马看去,就见一白衣人堪堪穿过灞桥正驱马狂奔,此人腰悬长剑,黑散披,策马之中,犹自持瓯而饮。背临初升的朝阳,金色的柔光为那飘扬飞举的黑洒上一层耀眼的金辉,而弛马带起的狂风则卷动衣衫烈烈腾起,而他马上放量纵饮的神情,又使他多了几分狂放不羁的洒脱,总而言之,此人分明就是劲健豪放与洒脱飘逸的完美结合,虽然只是远远看到一个背影,唐离已觉此人风采不可逼视,

    注目此人远行,耳畔离亭中的琵琶声也越来越高,轮指重拨之后,就听一个音域辽远的声音高歌而起道“……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这演唱之人绝是国手,他刚一声起,便将灞桥两侧送行人的喧闹声尽数压下,更惊散两岸鸣鸟无数,及至一句唱完,全场已是寂静无声,都如唐离般,沉浸于长歌声声,感受着那曲词中无尽的孤愤与傲然。

    马上行人听得歌起,仰倾尽瓯中酒,遥遥一声朗笑,弃瓯于路,更不回,大笑催马而前,堪堪等他一人一马消失不见,那长歌声也已收拍做结。

    歌声方歇,心头急震的唐离面色蓦然涨红,脱口而出一句:“李白”,更不及多话,转身策马便向离亭奔去。

    等他刚到亭边,正见亭中最后一人跨上轩车,落下一片厚厚帘幕。

    驻马长亭,心中无限神思的唐离凝望前方,一任那数辆轩车得得远去。

    等车去的远了,亭旁的喧闹才又渐渐恢复,神思不属的唐离听着身边一个团衫打扮的青衣人慨然叹道:“日前才听说青莲供奉赐金还乡,今日谪仙已去,自此,长安立少三分风1iu,可惜,可叹!!!”,语声未毕,一声长叹悠悠而起。

    “恨之恨那高力士搬弄是非,李林甫嫉贤妒能”,那青衣人同伴恨声说出这两句后,蓦然又微微一笑道:“只是你我兄弟今日适逢其会,得闻谪仙新曲、龟年放歌,实是幸甚,幸甚!”。

    目送这二人感慨不断的离去,唐离一声长叹,注目前方许久,方才拨马而回。

    自当日唐离离开襄州,便与他一路随行的大头孩子阿三,一如往日般沉默无语,跟随着满脸遗憾之色的唐离,催驴而行。

    离城愈行愈近,唐离心中的那种危压感也越来越烈,晨起出新丰县城时,远观那长安城,唐离心中更多的感觉还是一种恢弘大气的厚重与苍茫,及至过了灞桥,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灰黑城墙以它的阔大与雄浑给了唐离心中无可比拟的撞击.

    一路行来,唐离早在心中数次构想过长安的雄壮,但此时亲见,他还是想不到回归千年后,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座比后世之西安旧城还要广大十倍的雄城,只看正前方的明德门,高约二十余丈,五个各容四辆马车并行的阔大门洞一排并立,各色人等,自其中川流不息却又各行其道,说不尽的繁华之意。其时旭日初升,万道霞光披洒在那一望无际的城墙上,城门上琉璃作顶的门楼反射出道道金辉,此时唐离眼中的长安,陡然幻化成为一座只应在仙山妙境中出现的恢恢黄金之城,抬片刻,便已受不得金光的逼射以及多朝古都自然生成的沧桑与厚重,至此他已无语去形容心中的感觉。凝望许久之后,方才喃喃自语一句:“长安,果然是长安……”

    正是在这座城中,汉武帝出了“敢犯我大汉天威者,虽远必诛”的诏令;也正是在这座城中,唐太宗李世民手创贞观盛世,被天下万族共尊为“天可汗”;如今这座城的主人则是一代风1iu,将大唐带入极盛之世的李家三郎。多少次王朝兴替,长安见证了大汉的兴起与衰落;见证了强隋的迅腾起与同样迅的灭亡;如今,它正见证着李唐的崛起与步步极盛,置身城下,唐离分明感觉到,自己跨入明德门的那一步,就是真正的走进了历史。

    长安城下,此时有许多如唐离一般,第一次来到这大唐帝都的,都是驻马不进,目眺城墙感叹不已,其中,甚至有许多杂样服饰的异族蕃人,在城前俯跪拜,口称“神迹”不绝。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心中不由得自然生起浓浓自豪之意,连适才与李谪仙擦肩而过的遗憾也冲淡了不少,良久之后,他才细整衣衫,催马向明德门行去。

    于城门处查验“过所”后,穿过长达五十余米的城门洞,最先出现在唐离眼前的,就是宽达一百五十余米的朱雀大街,宽敞的大街两侧有一个个排列整齐的坊区,坊前路边遍栽着整齐的槐树,正值花开时节,微风吹来,长安城尽被笼罩在一股浓郁的槐花香气中,更引得无数蜂蝶翩飞其上,给这喧闹不堪的朱雀大街平添了一份画意。

    此时的唐离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实在是不够用,眼前满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当真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自然有许多士子之类的人物,迈着八字步,端颜紧肃的走过;也有那鲜衣怒马的豪室子弟,带着大群的仆从呼啸而去,引得路人纷纷侧目;间中夹杂着身着轻皮裘,辫,脚穿乌皮**靴的突厥人;戴耳环,披肩布的五天竺人;以及身穿小袖袍、皮帽上绣着花纹镶上丝网的中亚胡人昂然而过,而行人毫无惊奇之色。短短的时间里,唐离已经见到了来自数十个不同国家的人,在这长安街头来去。

    唐离正在这边感叹,长安不愧是千国之都,忽然鼻中传来一阵异香,下一刻,已有一群骑马的仕女从自己身侧嘻嘻哈哈的行过,这些女子皆着胡帽,靓状露面,无复蔽彰,在这夏日,他们大都是穿着洒金七折裙,上身仅着紧窄的宫装,裸露出大片肌肤;更有那几个活泼、大胆的,身上宫装更是用极细的轻纱或者是轻容所制,几近半裸,当真是无比清凉,如此情景,看得唐离心下感慨,这种种打扮放在他所生之世,恐怕也犹有过之,而这街上的行人尽似司空见惯一般,不以为异。盛世之人,心态、风气当真是开放的紧了。

    牵马缓步而行,唐离随意浏览着两边喧闹的街景,刚刚走到一处两坊交接的拐角时,忽听身后高叫声起,扭头看去时,却见大头阿三正紧紧抱住一个精瘦的缁衣汉子,两人四手扭结抓住的,正是那只当日关关相赠的钱囊。

    看这情形,分明是那缁衣汉子偷了自己的钱囊,却被身后的大头阿三看见,他口角不太利索,所以没有叫喊,就先上前抱住此人。

    那汉子急欲逃脱,无奈阿三抱的极紧,一时情急之下,挥手打去,知识这个看似瘦弱的孩子却倔强的紧,任他拳打脚踢,依旧不肯松手。

    唐离一见此状,转身就走,不等他靠近二人身边,就听一声大吼响起道:“呔,林九还不住手!”,声音未消,人群分处,走出一个浓须满面的长身大汉来。

    那身穿缁衣的林九一见此人,顿时色变,正要打向阿三的手猛的收回,口中惶恐叫道:“黑……黑天哥……您……您老人家怎么到了?”。

    “你林九长了胆儿,敢坏老子规矩,老子岂能不来?”,面带厉笑向缁衣林九走去,这长身浓须汉子已随手脱掉身上那件薄薄的夏衫,露出肌肉坟起的上身,此人身形健壮本不足奇,身上纹身也是大唐普遍风俗,但最令唐离吃惊的是,他两臂间所纹的赫然是“生不惧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十二个篆字。

    黑天这十二个篆字当是以鸽血纹成,此等纹身,平日并不明显,然则一旦饮酒或是气怒之下,气血加,鸽血纹身则陡然化作如滴血一般的艳红,夺人眼目。

    纹身已变为血红,满脸厉笑的黑天迈步前行,带起一股彪悍的气势直向林九压去,旁观人群中,不断有人传出“黑天王”的惊呼。

    不等黑天跨近身前五步范围,牙关哆嗦不定的林九已是颤声道:“黑……黑天哥……不敢污了您的手,小的按规矩办。”

    一句说完,林九也不等答复,松开阿三后,小跑两步到牵马而来的唐离身前,扑通一声跪到在地,双手捧还钱囊。

    唐离伸手接过,随即就见那林九以头抢地,“蓬蓬”声响连磕了六个响头。

    唐离看到这一幕已是吃惊,孰知那林九起身后,竟不远去,自在街边寻过一块青石,在人群注视之中,狠狠砸向右手,只一下,已是皮开肉颤,额头满布冷汗的他扭头见黑天脸上毫无神色,遂一咬牙,在围观者惊呼声中,再次狠狠砸下。

    “停手!”,目睹这血腥的一幕在身前上演,唐离一愣之后,随即出言阻止道。

    只是那林九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第二下砸过后,仍向黑天看去,见他面上依然是毫无神色,他竟是举石又砸,到这第三下,那只右手已是血肉爆裂,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满场寂静,黑天王微一点头后,自腰间解下一个黑布钱囊,丢到冷汗满面的林九前,“这钱是养伤之用,随后你自到九妹处领伤药”,一句说完,这名字古怪的黑天披衣而去,其所行之处,人群自然让开一条道路。

    “多谢天王”,林九颤抖着声音称谢后,用左手捡起黑布囊,竟是再不看唐离二人,捧手而去。

    “疼吗?”,人群散去,唐离蹲身抚着阿三脸上的那块儿青紫,轻声问道。

    摇摇头,阿三没有说话。

    好在这一路来唐离早已习惯如此,自行囊中掏出远行必备的伤药为阿三涂抹之后,二人继续向前。

    边走,唐离犹自回想着刚才所见的一切,看适才大汉的威势与臂间的纹身,再看他最后的作为,想必这黑天定是长安城中黑势力的领,只不过在唐诗之中,他们有另外一个名字——“游侠儿”。

    “本店价格适中,天字号房二百五十文一天;地字号房,一百二十文一天;人字号房七十文一天,当然大车通铺最便宜,住一晚只要三十文,只是没人伺候,一切都要客官您自己来!”,随意客栈的老板话音很柔,但房间价格却是硬梆的紧。没有半分回让的余地。

    至此,唐离终于明白“长安物价腾贵,居大不易”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一路寻来,他也知这价格在长安已的确算得上“适中”,当下也不再多说,掏出七十文钱定下了一间人字号房,里面器具陈设简陋,好在倒也算得上干净。

    安定下来,略略梳洗后,刚在大堂坐定等着吃饭,就听那肥肥的掌柜看着店门处,讥笑声道:“钱客官,您老顶着吴兴才子的名头,拖欠小店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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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钱起

    唐离扭头看去时,见店门处那人年约二十余岁,长的倒也清秀,然则衣衫破旧,他原本在门口处踌躇,此时听掌柜这么一喊,大有困顿之色的脸上顿时一红,看来尴尬不已。

    “今日前去寻我那乡党,不成想却不曾见着人,刘掌柜但请再宽限些日子则个!在下总不至于赖了你的帐”,急步走到柜台前,那钱姓年轻人边示意胖掌柜低声,边出语请求道。

    “宽限,宽限,这话说的都不止三次了吧!你就还好意思开口?”,边用肥手沾着口水翻那帐册,胖掌柜边斜着眼嗤笑声道:“本店利小,要养活的人又多,个个客人都想你这样,我可还活不活了?再说,您这可是‘才子’,才子欠帐,传出去多影响您的声名不是!”。

    “我看你一时也拿不出钱来,罢了,罢了,就再宽限你十日便是。”,不等那钱姓年轻人神色一松,胖掌柜“呼啦”声中重重翻过一页帐册道:“只是有一条,自今日起,你得从那人字号房中搬出来,大车通铺给你留个地方儿。另外,本店供饭也得停了,这米、菜那一样不要钱买!再这样下去,本店可折耗不起!十天,十天后这帐你要是依旧还不上,京兆尹推官老爷处,咱们再做分说。恩,去吧!”。

    听着这些话语,再看胖掌柜赶苍蝇似的手势,钱姓年轻人脸色红白交替,口齿喏喏,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转身离去。

    等他将要穿过大堂往后面宿处走去时,却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位仁兄请了。”

    钱姓年轻人扭头看去时,见身后唤住自己的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这少年身穿一身麻衣,长相风仪都是极佳,最显眼的是他那双眼之中,透露出与年龄绝不相衬的淡然与成熟。

    “不知少兄相唤更有何事?”,看这少年的装束,分明也是个读书人,而他肯定见到了自己刚才的窘态,想到这里,钱姓年轻人脸上不免又是红了一红。

    “在下山南东道士子唐离,本是为应试而来,然则初来帝京却是于诸事一无所知,看仁兄应是学中前辈,是以冒昧开言,还望仁兄能有以教我。”,对钱姓年轻人的脸色视若未见,淡然而笑的唐离满眼诚恳说道。

    “小二,再加两个菜,上酒来”,见钱姓年轻人坐下后,唐离扭头吩咐道,一时杯盏具备,他先斟酒一盏微笑道:“听仁兄口音,与在下一般,同出江南,今日相逢帝京,诚是缘法,还请满饮此盏。”

    “请”,适才最尴尬的局面都已被人看到,钱姓年轻人此时也不再客气,举盏一饮而尽。

    “不瞒仁兄,在下连日赶路,刚刚安定下来,着实饿的紧了,此时先不叙话,稍后再做请教”,放下酒盏,唐离不等钱姓年轻人说话,已自先开言道。

    那钱姓年轻人最近多日没怎么好好吃一顿饱饭,此时见桌上酒菜多有,也实在耐不住饥火,只是等他吃到六分饱时,才见对面的唐离只是偶尔动著,再想想他刚才所说的话,分明就是刻意维护,不欲使自己尴尬,一时这钱姓年轻人又是感动,又是赧然。

    放下手中竹著,钱姓年轻人端起身前酒盏,慨然一叹道:“唐少兄年纪虽小,但如此善体人心,实有古君子之风,一饭之恩,愚兄断不敢忘。”

    看刚才情形,唐离知他面薄,是以才会如此,此时听他居然上升到“一饭之恩”的高度,随意挥手一笑道:“同为乡党,此话着实言重了,只是还未请教仁兄台甫。”

    “噢!是愚兄疏忽了”,见唐离如此,钱姓年轻人也不再拘束,拱手道:“愚兄姓钱,名起,字,吴兴人氏,跟贤弟一样,同是来京应举的乡贡生”,说到乡贡生三字,钱起唇角露出丝丝苦涩的笑意。

    见唐离听了自己这番介绍后,神色一时有些怪异,钱起遂轻声道:“唐少兄,唐少兄”

    唐离醒过神来,歉然一笑,举盏道:“以前在道学中,多听师长及同窗提及吴兴钱起大名,众口一词皆说仁兄诗作清丽,不负才子声名,不想今日居然得以面见我兄,请!”,一句说完,他已是仰先干为敬。

    听唐离此言,放下酒盏后的钱起面上苦笑愈浓,“长安沦落三年,这才子二字贤弟莫要再提。”

    “哦!”

    钱起苦闷已久,今日得了机会,也不等唐离招呼,顾自又自斟自饮了一盏后,才苦笑道:“当日离家时,愚兄也是信心满满,自以为来京中取一进士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孰知真到了京中,才知此事大谬。转眼三年时光,有家归不得,只落得沉沦如此,让贤弟见笑了”

    少年成名,意气洋洋上京,结果接连两榜不中,这钱起怕是无颜再见江东父老,是以连家都不敢再回,只能如此滞留长安,长而久之,行囊罄尽,才会沦落如此,这于唐代诗人而言,本是经常之事,唐离倒是能够理解,当下也不接话,持瓯替他再斟上一盏酒。

    举盏一饮而尽,钱起苦笑说道:“贤弟既是第一次上京应试,愚兄却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钱兄请讲”,唐离以前对唐朝科举的认识都是自书本上得来,今日到长安后的第一天,就见这个“大历十才子”之的人物居然也两考不中、沦落如此。心下对科试高中的难度又多了几分估计。

    “愚兄两榜不中,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在长安,若想高中进士,无非两字而已,双眼紧紧盯住唐离,钱起一字一顿道:“一是名,二是钱!”。

    “名?仁兄来帝京之前,岂非已是大有声名?”

    “一州一地,那算得了什么?但凡能来长安应试的,那个乡贡生不是本州本道士子中的翘楚人物,又有谁在地方上没点小名声?”,见唐离点头,钱起持著拈了一块儿羊脍放进口中慢慢咀嚼道:“昔年李青莲漫游荆湘十年,闯下多大的声名,但到长安后,依然是知之者廖廖,直到贺礼部‘谪仙人’三字出口,方才为众人所识。这些地方上的声名,一到长安就不济什么事了,愚兄说的名声,是指在长安博下的名声,没有声名,任你才华通天,也休想中举。”

    持瓯斟酒,唐离微微点头,示意钱起继续接着说。

    “没有名声,主考官连你人都没听过,想中举是千难万难,但要想出名,没有钱却又是万万不成”,放下慢慢呷着的酒盏,钱起扳指算道:“且不说这一路行旅,吃穿住行的开销,来到长安后,向那些权贵名士们干谒、行卷要花钱;打点那些豪奴门子们要花钱;参加士子们的诗会要花钱,必要的应酬也得花钱,甚至那些干谒对象们有了大事小事,送不起重礼,随份子也得花钱……以上种种,少了那一样都不行,长安物价本贵,说起来,没钱就没名声,中举自然是更不用再想。”

    此事千古一理,唐离倒是能明白,见他这番话说完,遂轻笑接言道:“敢问钱兄,这干谒、行卷可有什么机巧?”。

    “问的好!”,钱起微微一叹后道:“每岁应试乡贡生不下三千之数,而取中者不过了了二十余人,可谓是百不取一,多行卷是为扬名,但真能决定此事的,不过仅只数人而已,但贤弟今岁若想高中,却必须得到一人赏识方可”。

    话到此处,才是最为关键,唐离当即跟上道:“愿闻其详。”

    “贺礼部自不待言,但仅靠这位老大人却也不行。”

    “噢!这是为何?”

    “每岁进士科试录取人数实在太少,所以竞争太过激烈,贺礼部虽身为知贡举,但他老大人定下的名单还需经政事堂然后上奏陛下御批,所以,贺大人有的其实仅是一审之权,决定此事的其实是在政事堂。现在政事堂中虽然有李、陈两位相公,但左相陈希烈却是唯李林甫右相马是瞻,所以要想今科得中,没李相公点头绝无可能。”,举盏轻呷一口后,钱起续道:“总而言之,贤弟既来帝京,第一步自然是要扬名,你若无名声,即便才学再高,诗作的再好,为避物议,贺老大也不会录你。既有了名声,又有才学,然后还需往李相公府走动走动,得了他的肯,此事才算行的通透。”

    “贺大人也不行?”,耳听钱起所说,唐离脸色微变,看来自己来前的那些打算,着实是将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些。

    “另外,贤弟若是行卷,最好多往歧王、汝阳王府多走动,至于韦氏,却是去不得的!”,尽量压低声音,钱起小声说道。

    韦氏堪为京兆豪族,势力极大,唐离闻言,也是低声诧异问道:“这又是为何?”。

    “东宫与李相公不和,因太子妃乃是韦氏女,所以如今朝堂中韦族官宦与李相公相斗正烈,若是因韦族中人荐举而出名,政事堂绝计过不了的”,钱起低声说了这句后,又是一个苦笑道:“实不瞒贤弟,愚兄当初来京,行卷时蒙王太晟赏识,多方推举,倒也搏得一些声名,上科贺礼部也曾答应取中,然则放榜时却没有愚兄,还是后来才得知,却也是被政事堂给卡住了。”

    “这是为何”

    “王太晟得前相公张九龄恩遇极深,只是张相后来被李相公排挤失位,太晟一时激愤,写了几诗讽喻其事,至此就得罪了这位辅大人,愚兄受的就是这池鱼之殃”,一句话说完,钱起又是苦笑连连。

    贺知章不足依靠,王维得罪了李林甫,王缙更是在东宫任职,如今这形势,只怕翟琰能起的作用也有限,钱起一番话,说明白了这其中曲折的同时,也将唐离原本的计划给彻底打破。

    满怀信心而来,突然遭遇如此变故,唐离一时心乱,没了说话的心思,钱起见状,问了房号后,遂也不再多说,起身告辞去收拾自己的行囊。

    持盏而坐,良久之后,唐离似是蓦然想到了什么一般,眼神猛的一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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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拜会

    从包袱中重新找出那张泥金封面的金花名刺,唐离不由得又想起蝈蝈来,当日自金州动身前往京城前夜,这小丫头半夜没睡,一件件替自己整理出这些远行必备的东西,也正是因着她这份细心,才能将这张压在粗木书几最下端,落满灰尘的金花名刺给翻出来。

    吃过饭不久,唐离留下阿三,根据金花名刺上的地址,一路打问着往宣仁坊杨琦府而来。

    只看那连片的屋舍及鲜红镶钉的朱门,也知这杨琦的富贵景象。

    府门前一片寂静,唐离刚刚下马,就有身穿青衣的家丁走上前来。

    “你找谁?”,看了看唐离身上普通的麻衣,打盹被惊醒的家丁满脸不耐烦的粗声问道。

    见这家丁如此不敬,唐离下马后顾自先拍了拍衣服上的扬尘后,才自袖中掏出那张金花名刺,淡淡道:“烦劳通报杨候,山南东道乡贡生唐离请见!”,说话间,他一并将自己中午写好的名刺递过。

    那家丁见唐离磨磨蹭蹭,本待出口喝问,及见这个穿着普通的少年居然拿出了金花名刺,一愣之后,他顿时收起脸上的倨傲神色,赔笑道:“回公子话,上月初七,我家候爷已动身前往别业避暑,听昨天传回的消息,怕是要等这个月过完以后才会回城。要不公子先将名刺留下,等侯爷一回府,小的立即禀报”。

    “如此,等侯爷回来后,某再来请见”,顺手拿回名刺,唐离依然是淡淡的语气说了一句后,翻身上马而去。留下那家丁诧异不已,看这少年持有老爷的金花名刺,还有那冷淡的神情言语,很有几分贵公子的派头,怎么偏就穿的这么普通?

    他却不知,眼前正驱马而去的少年性子虽淡,却最是个会记仇的,若非他刚才那态度恶劣,唐离也不至于故意如此倨傲。

    …………………………

    金花名刺上的杨琦候爷不在,唐离遂再驱健马,转道向翟琰府而去,孰知听那个老年门子介绍,他竟然也不在家,而是去了长安城郊的乐游园。

    唐离心中暗叹一声出行不利,留下张名刺,便续又向一坊之隔的王缙府而去。

    离着府门还有几十步远近,唐离见有一人正掀帘上马,看那身影隐隐有几分熟悉,只是等他赶到时,轩车已经启动,瞅了两眼后,他遂也不多做理会,下马向那门子递过自己的名刺。

    那门子进去后不久,就见身量颀长、风仪俊美的王缙微笑着迎出门来。

    “前日我还与翟兄说道,再过月余便是各州士子到京的时间,介时就能见到阿离,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么早!”,来到正厅坐定,王缙边退还名刺,边笑着说道。

    不收名刺,王缙显然是以平辈至交视己,唐离见他如此,遂也不多做客套,将名刺拢回袖中,微笑道:“月前蒙礼部侍郎贺大人厚爱,给了个拔解的名额,是以这就提前上京了。”

    “拔解?”,王缙一愣后,拱手笑道:“似山南东这样的小道,拔解名额最多也不过两三个吧!阿离果然不凡,不过似你这等才华,此事倒也不足为奇。”

    “蒙贺大人抬爱罢了”,唐离谦逊了一句,微笑着说出今天的来意,“在下此来,一则是想打问一下关于今科拔解的具体事宜;再则,也是想请王兄代为绍介赁一处房下来。”

    “赁房?”,听到这话,王缙不解问道。

    “距离明春二月的科试,还有近半年时间,长安物价腾贵,老住在客栈,在下实在是承担不起,还是赁个房方便些。”随意说出这番话,淡淡而笑的唐离面上并无半分惭色。

    时人风俗,多以贫贱自耻,是以每言及此,多是语带矫饰,而唐离侃侃言及于此时,不仅没有扭捏作态,许是想到了家人,眉眼间更有丝丝温馨之意,如此风仪只让大家出身的王缙看的暗暗点头。

    “本府宅院虽然不大,但安置阿离也是绰绰有余,但你既是来京应科举,住在我府却实在不合时宜,愚兄也不留你……”,话说至此,王缙脸上隐有忧色。

    “多谢王兄好意,在下一人本也住的惯了”。知他定是想到了李林甫之事,唐离微笑着将话插开道。再者,即便没有这层事由,他也不习惯长期寄住别人府邸,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言行孤僻的大头阿三。

    看唐离神色平静,王缙道:“此事我随后就谴下人前去探问”,苦笑一声后,他才又续道:“制举本不是定制,陛下若觉的朝中缺乏那类人才,就会开相应的制举,比如那极言纳谏科、博学鸿词科等等,因为不是定制,所以也就不是每科都有,此事也需打问之后才知。”

    此话说完,王缙端起刚奉上的茶盏,沉吟片刻后,才又低声叹道:“你我相交于山南东道,阿离此来京城,愚兄本当一尽地主之谊才是,只是如今朝中形势微妙,愚兄身份尴尬,不仅帮不上贤弟,纵然你我来往过多,恐怕也会影响你的前程,唯今之计,在明岁科举开榜之前,贤弟还是莫要再来我府为好”。

    “王兄世家出身,更是朝廷六品官吏,当日在金州时,不吝在下寒门仆役身份而折节下交。今日又何出此言,莫非在王兄心中,在下便是这等见利而忘义之辈。”,拱手谢过后,端过身边的茶盏,轻轻抿开上面的葱沫儿,轻呷了一口后,唐离复又微微一笑道:“在下如若如此,纵然它日中了进士,又有什么脸面再来见王兄?”。

    近月以来,朝中斗争又起,形势微妙之下,王缙可谓是饱尝人情冷暖,此时再听唐离这番话语,心中陡然腾起一股热流,语带激动道:“有阿离这番话,某心中足感高情了”,手掌颤动之间,刚煮好的茶水溅到出,他也似不觉一般,续言道:“夫子有言,事急可从权。近月以来,李林甫这奸相与太子殿下争斗日烈,此人是出名的‘口有蜜、腹有剑’,行事全无半分宰相气度,家兄因前相公张九龄罢相事,原本就已得罪了他,愚兄又是身在东宫为官,阿离你若与我来往过多,必会影响前程,这又是何苦,你就听我一句,这些日子避避嫌疑也好。”

    李林甫开元二十二年与张九龄同时拜相,其人心机深沉,善于权斗。其时天子倦政,李林甫排挤出张九龄后,十余年间大权独揽,气焰不可一世。初时,他极力支持李隆基废太子瑛,劝立武惠妃子寿王瑁为太子,孰知玄宗却立了忠王玙(后改名亨,即肃宗)。李林甫怕太子即位后于己不利,乃屡出计策,以动摇太子。东宫与辅之争,即缘自于此。

    如今副相陈希烈只是个点头翁,李林甫独揽朝政,所以在这场争斗中,并无实际权利的东宫一直处于守势,王缙劝说唐离的言语,背景即是来自于此。

    “进士之荣,我所欲也;朋友之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宁舍进士而全朋友之义也!”,脑中回顾着李林甫生平,唐离丝毫不为其言语所动,凡是化用孟子之言,微笑着说出这番令王缙愈感动的话语来。

    一句说完,唐离也觉这话实在太酸,忍不住自嘲的一笑,随即才道:“此事在下心中已有定见,王兄如果还视我为友,就不要再劝了。”

    注目唐离良久,见他淡然的脸色上满布决然,王缙眼圈微红,一声长叹后,朗声长笑道:“危难见真情,好,此事我再不说就是。”

    相较于王缙的激动,唐离脸上倒是平静一片,端起几上叉盏轻呷了一口后,微笑问道:“都阳侯杨琦,王兄对其人知道多少?”。

    …………………………

    最迟晚九点,第二章更新!

第六十四章 惊异

    “都阳侯?”,王缙持盏的手轻轻一颤,似是想不到唐离会突然提到这个人,片刻失神后,他才开口道:“这位候爷如今在京中可是大名鼎鼎。”

    “噢?”

    “杨琦本是蜀人,乃当今杨妃的表兄。”,说了这一句,王缙放下手中茶盏道:“贵妃得宠,推恩家人,杨琦几年间也得封三等都阳侯,不过这位候爷也是我大唐外戚中少有从不干预政事的,又因为此人与当今陛下一样,酷好音律,是以极得宠幸。”,一句说完,他又轻轻摇头道:“说来蹊跷,这杨氏一族几乎人人能精音律,还真是咄咄怪事。”

    淡淡一笑,唐离正要开口说话,蓦听厅门外一阵儿急促的跑步声传来,随即就听到一人高声叫道:“王兄,可是阿离来了?”。

    听这高声,王缙破颜笑道:“他倒是来的巧”,声音未毕,暴牙黑面上满脸惊喜的翟琰走了进来。

    “阿离,你果然在这儿”,翟琰进了正堂,先是哈哈一笑,随即上前狠狠在唐离肩上拍了两下,一指王缙道:“这几日我正跟师兄在乐游园伺候他老哥的别业,这不刚回来,就见着门子递上的名刺,我一猜,你就该在这个地方。”

    等翟琰说完,王缙才笑着道:“老翟你来的正好,阿离此次要在京长住,他想赁个房子,你平日四下交结的人多,看有合适的没有。”

    “赁房?”,翟琰黑脸一愣道:“赁什么房?住我那儿就是了”,说话间,他又哈哈一笑,拍着唐离的肩膀俯身道:“正好,咱们还可以一起切磋画艺”。

    “翟兄,好意心领,但在下习惯独居,此事还劳你帮忙才好”,感受到翟琰的热情,唐离心下也是感动,但要他寄住别人府宅,却是依然不肯。

    扭头看了看唐离的脸色,沉吟片刻后,翟琰撇嘴一笑道:“好,知道你主意大,依了你的意思就是。正好,在道政坊我有个两进四间的小院,这本是我亡叔所留,置办新宅子后就再没去住过,只留了个老成家人负责洒扫看门,阿离你若不嫌简陋,住进去就是,那院子小是小点儿,倒也还算清净。”

    “噢!在那儿,快带我去看看”,听说有这样的好所在,唐离顿时来了兴趣,拉着翟琰就要向外走,幸亏王缙起身快给拦住,边迭声吩咐下人置办酒宴。

    …………………………

    秋风起渭水,落叶满长安

    时令将近九月,地处北地的长安秋意渐浓,灿烂的阳光下,片片黄叶飞舞,给素来热闹不堪的帝京别添了几分诗意的静谧。

    “阿离,阿离!”,一个随意的声音在道政坊这个寂静的小院中响起,“好家伙,辋川别业那些壁画总算是收拾妥帖了,这下可将我累的不轻。”

    见自己说话没人回应,翟琰也不以为意,直接穿过第一进的院门,向后边天井走来。

    刚跨步过门,翟琰只向天井中看了一眼,随即就有些愣。

    原本青石铺地的天井中,现在却垒起了一个硕大的土灶,那灶上安着个密封的大锅,锅上架着个古怪之极,有着长长细口伸出的器具。此时,在这小指粗的细口中,正有滴滴略带浑浊的液体滑落到一个细瓷碗中,而依旧一身麻衣的唐离,此时正拿着把蒲扇,躬身对着土灶猛扇个不停,看他的神情专注无比,以至于连翟琰适才的喊声都没听到。

    看了片刻,抬腿跨步来到灶前,端起那细瓷碗,还在老远就闻到一股既酸又辣的味道,茫然不知所以的翟琰乃高声问道:“阿离,你这是干什么?”。

    听到声音,唐离刚一抬头,翟琰只看他一眼,立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的太过于突然而猛烈,以至于连瓷碗都端不住,“啪”的一声摔在地上,片片碎裂。

    “翟兄你来了,先到书房去坐,我随后就来”,站起身来,跟翟琰打着招呼,唐离径直来到细口前,用手指接了两滴液体放进口中细细品评。

    那液体刚一入口,唐离已知自己这第七次尝试又告失败,嘴里传来的感觉又酸又辣,说醋不是醋,说酒不是酒,竟是个两不象。

    亲身感受到长安物价高昂,后来又听钱起一番话后,唐离除了那次拜访都阳侯之外,这些日子连念念不忘的都是该怎么想办法弄出些钱来花用,此次需要的花消既大,以前打工的那些法子既不可用,也不合时宜。左思右想,唐人好酒,他唯一能打主意的似乎就是这个了。自小在贵州山中长大,当地山民每到年关,必定会用传承数百年的土法吊酒,这其中不包含任何高科技,工序用材也都简单。

    既打定了这个心思,于铁匠铺中定制了这个最简单的蒸馏锅以后,他便开始了一遍遍的尝试,如今其他问题都已解决,只是踏曲的配料有所偏差,所以味道就出现了很大偏差,看来这一次又是失败了。

    他在尝试味道的同时,却听身后翟琰一直笑声不断,诧异扭头看去时,他却笑的更加厉害了。

    自金州初见以来,唐离虽然穿着普通,但整个人一直是干净利落,象现在满脸红一道、黑一道的样子实在罕见,尤其是他现在脸上遍布黑灰,却又不自知的傻模样,更让翟琰乐不可支。

    “笑,小心笑岔了气!”,重重一拳拍在翟琰肩头,撤了灶中火后的唐离推着翟琰向书房走去。

    “我想造酒”,语带含糊的说了一句,唐离将翟琰送进书房后,自去洗脸。

    “造酒”,翟琰一愣之后,正要说话,却见唐离已走了开去,遂摇摇头向书几前走去。

    随意坐在胡凳上,翟琰一瞥之间,却被书几上铺开的那些竹纸给吸引住了。

    原本吸引他的是那笔迹浏亮、字体瘦硬的楷书,及至看的久了,翟琰却被其中内容给吓了一跳。

    黑色笔迹的《春江花月夜》全篇诗文之后,却是用红色笔墨写着按语:澄澈空明、清丽自然;此诗沿用陈隋乐府旧题,抒写真挚的离情别绪及富有义理的人生感慨,语言清新流丽,用韵宛转悠扬,尽洗六朝宫体之浓脂艳粉。

    随意用手理开书几上的散页,见每一张上都是如此,录诗一之后,则自加按语品评,这些按语品评的说法从不曾见过,却又字字大合人心。当翟琰看到那张做为页的竹纸上端正写着《唐诗品鉴》四字后,终于忍不住心中惊骇,呓语出声道:“阿……阿离竟是在写书!”。

第六十五章 惊异二

    看到《唐诗品鉴》四字,翟琰心中大惊,这倒不是他少见多怪。诗歌选本,最早起自于六朝的《文选》,此书一出,数百年来即被奉为经典,尤其是神龙朝则天武后正式将诗赋取士设为定制以来,《文选》已成为大唐士子案头之必备。

    眼前书几上竹纸所写,体例虽与《文选》有所区别,然其中的渊流关系却很清楚,看其取材,竟是将国朝定鼎百年来最负盛名的诗人都囊括在内,如果说品评早期虞世南、陈子昂等人脍炙人口的名篇倒还可接受,那么连本朝健在的李白、王维等人也悉数收入其中,这份气魄实在让翟琰咋舌。

    本朝人选本朝诗加以品评,眼前这《唐诗品鉴》一旦刊行,可谓是开国朝百年先河,且不说这份开创本身带来的巨大震撼,单是敢于将当今这些执掌诗坛的人物一一点评,已足令观者心惊。

    须知似王维这等人物,现在宗师地位已固,多年来都是只有他们品评后进之作,那里有新出道的生员敢对他们的诗作指手画脚?

    静坐看着身前的书稿,翟琰似乎已经看到此书刊行后,在诗坛引起的巨大震撼。此书若败,唐离从此必成士人笑柄,再难翻身;但若侥幸成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则定将迅窜起,直可与诗佛等人平辈论交,区别只在于,一个是写诗,而另一个却是评诗。

    不通过干谒行卷这种水磨功夫来积蓄名声,而是以如此方式搏一夜成名,翟琰想明白唐离的打算后,忍不住长叹自语道:“豪赌,实在是豪赌!”。

    “赌,赌什么?”,洗干净脸上黑灰,边放下高挽的袖管儿,缓步走进。

    扭头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又让他感觉要刮目相看的少年,翟琰也不说话,只将修长的手指点向书几上的文稿。

    随意瞥了竹纸一眼,唐离已明白翟琰言下之意,此事他已细细想过多次,心中早有定见,然而若要解释,其中许多理由却跟他穿越的经历有关,实在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说,岔开话题道:“怎么!辋川别业都忙活完了?”,随意说到这一句,他又想到个问题,饶有兴趣的接言问道:“对了,王太晟本人就是画中圣手,怎么会要翟兄去帮忙?”。

    见唐离只是看了书几一眼后便岔开话题,翟琰知道他定是不愿在此事上多做深谈,相交以来,他已知眼前这少年断然不是莽撞之辈,当下也不在此多做纠缠,只嘿嘿一笑道:“王太晟好佛这个你总该知道,尤其是三十岁那年妻逝后,更是如此,他虽然善画,但精通的却是山水,辋川别业中的那些涉佛画,自然要我师兄弟动手。前后拖延了尽一年时光,昨天总算大功告成了”,说话之间,他眉眼中满是自得之意。

    嘿嘿又笑了两声,翟琰猛的想起一事,看向唐离道:“阿离,昨天我自王太晟处得个消息,金州木楼中的那位大师也要来京了。”

    “噢!真的?”,上次自金州动身来京之前,唐离曾去过伽楞寺面见性空长老,请他在自己走后能帮着照顾家人,只是那次却没能见到昔日那位老僧,此时听翟琰这一说,顿时来了兴趣。

    “当然是真的!”,见唐离似是不相信,翟檐暴眼一瞪道:“这老和尚如今名声大的很,竟被人称为‘金州古佛’,闭关三十年而出,山南东道已经将这事作为祥瑞上奏朝廷,当今陛下亲下手诏,令地方将其礼请入京的”。

    “说起来,这老和尚当日出关时咱们也是亲见,他若真来了京城,咱们还当约上王兄前往拜会才是”,对那老和尚印象很是不错,唐离是有此说。

    “这个自然!要说起来,老和尚还是得你点化才悟道破关,他要是真来了长安,没准儿于你有大缘法”,口中玩笑之间,翟琰已是站起了身子走到唐离身边道:“收拾好了就跟我走。”

    “走?去那儿?”,被翟琰拉着向院门处走去,唐离诧异问道。

    “忘记你那副《观音坐莲图》了?”,顺手攀住唐离的肩膀,翟琰嘿嘿一笑道:“我让家人送到东市快阁去寄卖了,今个儿正好没事儿,咱们一起去瞧瞧。”

    “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的象什么样子!”,笑着将翟琰的手给打掉,走出院门的唐离转身去锁门。

    “哎!对了,你那个小书童呢?怎么又跑没影了”,边摸着下颌处那几跟稀疏的胡须,翟琰咂嘴说道:“阿离,不是我说你,你这书童选的也太寒碜了点儿,本身是个结语子不说,还天天跑的没个影踪,到底是该他伺候你,还是你该伺候他?”。

    襄州那轮凄清的孤月、屋檐下紧缩的一团、黑呼呼小手上托着的那两只胡饼……边锁着门,唐离脑海中自然浮现起这些画面。

    “这孩子该是又去看百戏了!”,转身间随意说了这么一句,唐离随即问道:“对了,老翟,到底什么是幻术?”。

    “他最多也就比你小三四岁,听听你那口气!”,翟琰不以为然的说了一句后,才摸着头道:“幻术就是……哎!这事儿我也说不清楚,改天有机会带你去看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了”。

    说话间,翟琰已顺手拦了一辆专拉城内散客的小淄车。

    蹄声得得,约三柱香功夫后,淄车停稳,唐离掀帘而下,见眼前这快阁店面阔大、装饰考究,还不曾入店,已有隐隐墨香扑鼻而来。

    “这是家几十年招牌的老店了,走,进去。”,给钱打了驴脚夫,二人进了快阁。

    入店之后,也不理会上前招呼的伙计,翟琰直接向右内侧走去。

    跟着走近,唐离略一扫视,就见到自己那副挂在角落处的《观音坐莲图》,再上前一步看看上面的标价,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鼻子。

    “一百三十文!”,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翟琰的黑脸已开始隐隐红……

第六十六章 惊异三

    “谁定的价?这是谁定的价?”,看着一百三十文的标价,沉吟片刻后,面红耳赤的翟琰转身向跟上伺候的伙计厉声问道。

    这副画原本是那日在王缙府聚会之后,翟琰趁酒兴强逼着唐离画下的,唐离一笑提笔,随手而来的就是这幅熟的不能再熟的《观音坐莲图》,不过既有画圣幼徒在场,他不免多花了几分心思。

    画是他拿走的,随后他又悄悄谴人来寄卖,而后兴冲冲拉着自己来看,看到的却是一百三十文的定价,唐离此时倒是很能理解翟琰的心情。

    见翟琰如此大动肝火,唐离自己原本的尴尬与郁闷反倒尽数消解,反正此地也没人知道这副《观音坐莲图》是出自谁人之手,想明白这点,他倒是自在一边看起热闹来。

    “这幅画?噢!这是前几天有人送来寄卖的,却又不肯说价钱,正好三掌柜的在,就给定下了这价,客官若是嫌贵,咱们尽可以再商量就是”,手拿着手巾把子,店伙以为翟琰嫌贵,笑着解释道。

    闻言愈怒,气急间正要开口说话,扭头却见旁边的唐离却是半点不恼,只笑吟吟如同局外人一般看着自己,翟琰一愣之后,“噗嗤”一声放松了黑脸,噱笑着看了唐离一眼后,懒洋洋出言问道:“那还能怎么个商量法。”

    “客官您要真喜欢”,说话间又打量了翟琰一眼,店伙赔笑着说道:“给个整数就是,您看看这画儿,观音娘娘画的多富态,还有这尺幅,足有一长二,这要是请回家去,就算正堂也尽能挂得了!”。

    见这伙计介绍时单以尺幅大小论价,说到画本身,也只是“富态”俩字,唐离摸着鼻子与翟琰对视一眼后,忍不住一起笑出声来。

    “你是新来的吧?”,看着那不名所以跟着一起赔笑的店伙,唐离笑着问道。

    店伙一脸惊讶的看着唐离道:“客官好眼力,小的刚来三天”。

    “你上份差事是在绸缎庄?”

    “哎!客官连这个都能看出来,还真是神了!”,店伙一时激动下,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就冲这个,俺再找你少要十文钱!”。

    唐离与这店伙对答时,翟琰的笑声就没断过,等这句一出,他更是笑喷了出来,反倒是唐离,揉着鼻子的手,力道也越的重了。

    “不瞒客官,咱三掌柜的说了,观音画多,画这画儿的又是个没名的,还是寄卖,所以能便宜就便宜,所以才有会有这价,咱不说别的,单看这尺幅好歹有那么大,九十文的确不贵了”,店伙凑前身子,压低声音嘿嘿笑着说道。

    “九十文就九十文,我买了,你给包上就是”,听着翟琰刺耳的笑声,唐离没了继续调侃的心思,挥手对店伙道。再这样说下去,他还不知道要被糟蹋成什么样儿。

    “《观音坐莲图》一幅,价九十文”,扯着嗓子高声向柜上唱价,店伙手脚麻利的开始收起画来。

    “咦……这不是翟兄”,惊讶的声音自店门处响起,随即就见一个三十多岁、身着团衫的人疾步走了过来,开始时他似乎还不敢确定,等一看清面相,立即抢上前来一步,重重一拍翟琰肩膀道:“好你个老翟,都有大半年没来过了吧。今天来的巧,狂和尚正好也在。走,后边看看去”。

    翟琰初见此人时,还摆出一副颇堪玩味的神情,及至听到“狂和尚”三字,顿时眼神儿一亮道:“真的?”。

    “人就在后边墨轩,我还骗你不成”,团衫人说着话,已伸手去拉翟琰,“这片儿能有什么好东西,值当的你来看,快走!”。

    抢在唐离之前接过画卷,翟琰正要讨钱付帐,却听那人一句:“算我的”,人已被拉着走了。

    “阿离,走吧!”,一手拿画,翟琰不忘回头招呼唐离。

    “狂和尚?”,喃喃自语了一句,心中大感好奇的唐离随着这两个急性人穿过店内角门而去。

    角门之后,却是一个小小的场院,沿着院中的青石路走去,推开一扇雅致的竹门,入眼皆是红碧。

    修竹数片,色做浅红的秋海棠花开正盛,杂以点点*,为这个秋日里雅致的小院平添了几分春意。

    “道恒,最近快阁新换了不少伙计吧?还有这三掌柜是怎么个事儿?”,刚进入这个雅致的小院,翟琰顿步等候唐离上前的同时,开言问道。

    “家父去洛都开了分店,老人带走了不少,三掌柜?怎么了,你问他干什么?”,快阁少东谢道恒嘿嘿一笑,低声道:“最近哥哥新纳了一房小妾,是个越女,爱人的很,现在这三掌柜就是她哥,说起来也就是给口饭吃。他要真有什么不是处,你多担待着点儿。这位是?”。

    谢道恒见翟琰对唐离态度大是不同,乃特意探问道。

    “山南唐离,见过少东”,谢道恒所说,唐离也都听见,微微笑着拱手一礼道。

    “山南唐离”,喃喃念颂了一遍,确实没什么印象,谢道恒见他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倒也没太过留意,点头一笑后,便继续引路前行,翟琰也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思,坏笑着不说话。

    绕过太湖石砌成的假山,前方高地上出现了一个四角亭子,这亭却不是以砖石铸成,而是皆采未剥皮的松柏原木搭成,看来极富朴拙古意。此时,亭中却有一人疏放的斜靠着木柱,正自斟自饮,最吸引唐离眼光的是他那颗闪亮的光头儿。

    “狂和尚,你倒是逍遥的很哪!”,离亭老远,翟琰已是大笑出声道。

    “咦,黑面翟来了,正好,赶紧上来陪和尚我喝酒”,亭中这个和尚扭头一看,也是兴奋说道。

    三人进了亭子,和尚也不起身,也不见礼,只是扔过一只酒瓶向翟琰道:“喝”,至于唐离,他竟是看也不看一眼。

    “这和尚就是个狂,见了歧王也是这样!阿离你别介意,稍后,我保他必会重新跟你见礼”,顺手接过酒瓶,低声说了一句,翟琰也不代为唐离介绍。

    此亭远较一般的亭子宽大,里间面向竹林的一角处,设有松木书几一张,上面笔墨纸砚摆放停当,那只笔洗上的钝羊毫也已饱蘸浓墨。斜依着的这个僧人年纪极轻,最多不过二十上下,浓眉大眼的他,长相一如这间亭子,朴拙老实的很,只与他此时的坐姿行为绝不协调。

    亭中除了那张书几外,并不设桌凳,却是效胡俗,只在地上散铺着地毡,唐离见翟琰两人都是脱了鞋席地而坐,他也有样学样,随意的找根柱子靠着坐下。

    那面相老实的和尚向翟琰虚邀一盏后,随手抓过他手中的画卷道:“怎么,老翟又有了新作?”。

    持瓯倒酒,向唐离递过酒樽,翟琰却是对和尚的问题笑而不答。

    “难得,你老翟居然也知道给别人斟酒”,面带讶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和尚复又低头展卷。

    卷轴打开,那和尚第一眼似乎极是失望,随即再一看,顿时眼神一亮,“咦”的一声道:“大尉迟?”。

    持樽与唐离一碰,翟琰仰饮尽,口角酒汁淋漓的笑道:“再看!”。

    收起支棱的双腿,和尚盘腿正坐,紧盯画卷片刻后,复又惊叹道:“小尉迟!”。

    “再看!”,把玩着手中的酒樽,翟琰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向轻呷着酒浆的唐离眨眼轻笑。

    低头凝视,和尚脸色越的郑重,最后,他更是猛的起身来到书几前,将画卷平铺开来,俯身细看。

    约半盏茶的功夫后,立身书几左侧斜视画卷良久的和尚双眼精光一绽道:“时隔六十年,阎氏技法复又重现大唐,此行不虚,此行不虚呀!”。

    和尚说完,转身看向翟琰,语声急促道:“老翟,这副《观音坐莲图》究竟是何人所作。”

    单手转着酒樽,满脸坏笑的翟琰就是不说话,眼看心急之下的和尚将要变脸时,他才将转着圈儿的手指点向唐离。

    不等唐离站起身来,就见刚才这个疏狂的和尚拂衣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贫僧怀素见过施主!”。

    怀素话刚出口,亭中“当”的一声响起,唐离应声看去时,却见快阁少东谢道恒正呆若木鸡的盯着自己……

    …………………………

    怀素小传:

    怀素(725~785),字藏真,俗姓钱,永州零陵(今湖南零陵)人。以“狂草”名世,史称“草圣”。自幼出家为僧,经禅之暇,爱好书法,刻苦临池,采蕉叶练字,木板为纸,板穿叶尽,秃笔成冢,其后笔走龙蛇,满纸云烟,其时之王公名流都爱结交这个狂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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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酒话

    “在下唐离,乃是进京赴试的乡贡生,今日得见狂僧,着实幸甚!”,从谢道恒身上移过目光,唐离看着眼前这个面相朴拙如农家青年的僧人,实在很难将他与一代书家圣手“颠张狂素”中的怀素联系起来,只是来此四年,前边已经见过贺知章,又曾与李白擦肩而过,心下虽是有感,但面色却能保持平静如仪。

    “什么狂僧不狂僧的,尽是虚名罢了!反倒是和尚我今日得睹失传六十余年的名家技法,实在幸甚!”,笑着说完这句话,怀素又是合什一礼。说来这和尚也是个苦人儿,自小家里太穷养不活,无奈将之送往寺院,所以他自幼时就出家当了僧人,诵经坐禅等佛事之余,对练字产生兴趣,又因太穷买不起纸张,只能找来一块木板和圆盘,涂上白漆书写。后来,感觉漆板光滑,不易着墨,遂又在寺院附近手垦出一片荒地,种植了万多株芭蕉。芭蕉长大后,摘下芭叶,铺于桌上,临帖挥毫。由于他没日没夜的练字,老芭蕉叶剥光了,小叶却又舍不得摘,灵机一动之下,干脆带了笔墨立于芭蕉树前,对着鲜叶书写,就算太阳照得他如煎似熬;刺骨的北风冻得他手肤迸裂,依然在所不顾,继续坚持不懈地练字,写完一处,再写另一处,从未间断,成就怀素芭蕉练字这一千古佳话的同时,他也付出了太多,经十几年勤学精研后,复又以漆盘、漆板代纸,写至再三,盘穿叶尽,秃笔成冢,终至大成境界,一至京师,不久即名动天下。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所以这和尚分外看重真才实学,若是无才,纵然身份再高,他也只是一副疏离模样,若是交往之后现确有实才,此人立即改容以礼相待,如此品行,再加上他好酒,且酒后多有狂行,是以被时人呼之为“狂僧”。

    “怀素芭蕉练字,在下蒙时塾师就曾多次讲过此事,以为激励。说来今日还要多谢翟兄及谢少东,使我得见其人”,见眼前这和尚于李白一般,狂放的行为下最是至真至性之人,此时见他再次施礼,对他大有好感的唐离随即微笑着拱手还礼道。

    “钱和尚,你也就别这样客气了,看着让人觉的都不是你了,着实别扭!”,趺坐地上的翟琰懒洋洋的说了一句后,又笑着对唐离道:“长安城中能得狂和尚如此的人实在不多,这要是传出去,保你阿离一日之内名动长安。”,因怀素和尚俗家姓钱,是以他有如此称呼。

    “如此正好,倒省了我行卷的花消”,唐离随意着说的这句话,引来翟琰与怀素哈哈而笑。

    “坐,坐,坐,今日不饮尽这瓯中美酒,就实在太对不起谢少东了”,笑着挥手示意二人坐下,翟琰侧身对犹自呆呆的谢道恒道:“醒醒,还呆呢!”。

    “好险,好险,还好老爷子在东都,要不今天就惨了,林庆东这个蠢货,拿财神不当菩萨,少爷我马上就开了他!”,醒过神来的谢道恒自语着说出这么一句后,翻起身来走道唐离身前深深躬身一礼道:“前时眼拙,多有失礼处,还请唐少兄看在老翟面上,勿要怪罪才是,另外还有一事相求,请少兄务必答应”。

    眼前这谢道恒虽略有几分商家势利,但这也属世道常情,此时心情大好的唐离自不会与他计较前事,微笑起身还了一礼道:“有事但说便是”。

    “前时多有怠慢,但少兄这幅大作,无论如何还请留下才是,至于阿堵之物,少兄但请开口”,几十年老字号的书画店,今天出了这尴尬事已是丢了大人,这副画再一旦流出店外,那可真就是往“快阁”这块招牌上狠狠糊了一层黑泥,当此之时,谢道恒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这幅《观音坐莲图》来。

    闻言,吐出心中那点儿郁气的唐离微微一笑,手指翟琰道:“这幅劣作,在下已经赠予翟兄,少东该找他说话才是”。

    谢少东听唐离如此说话,顿时轻吁出口气来,复向唐离一拱手后,转身对翟琰嘿嘿一笑道:“前些时候才知,我家那老爷子居然还藏有几瓶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拼着将来受骂,我今天也给它挖出来,只是这幅《观音坐莲图》,老翟你看……”。

    一听到开元二十一年的富平石冻春,又懒散着坐下的怀素顿时眼神一亮,不等翟琰开言,他已是抢着挥手道:“别事休提,去拿酒来!”。

    “这和尚倒是会慷他人之慨”,翟琰没好气的看了怀素一眼,对谢道恒嘿嘿一笑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挖酒来!”。

    看着谢道恒匆匆而去的身影,翟琰向唐离哈哈一笑道:“富平石冻春本已天下春酒之,开元二十一年所出更是其中极品,早已是有钱难买之物,今天算是托你的福了”。

    翟琰刚一说完,怀素也是点头称是。

    三人边随意说笑闲话,边等谢道恒抱酒而来,只是既闻有这等好酒将至,刚才还是樽不离手的怀素和尚却再也不碰那酒樽一下,一边还频频向亭外张望不已,他这模样只看的唐离心下窃笑不已。

    约等了两柱香的功夫,就见谢道恒缘路远远走来,他也不顾那只黑陶酒瓮犹自带着土泥,只如同稀世珍宝一般,紧紧抱在怀中。

    “你看他那样子,怕是抱儿子也没这么小心过”,看着谢道恒小心翼翼的模样,翟琰调笑说道。

    “儿子可以多生,但似这等美酒喝一瓮就少一瓮,自然比儿子贵重的多了”,自谢道恒出现,怀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他怀中的酒瓮,顺口接了这么一句,忍不住的他已起身向亭外迎去。

    耳听此话,斜依而坐的唐离微微一愣后,饶是他性子淡,也忍不住大笑出声道:“妙语,诚然妙语!”,而那翟琰也是相继大笑出声。

    亭外,谢道恒见怀素迎来,只是抱着酒瓮不肯撒手,一路上了亭子后,才喘着气儿道:“开封之前,和尚、老翟你二人还需应我一件事才行。”

    “说,说,什么都依你”,见谢道恒只是按住酒瓮不撒手,怀素不等翟琰说话,先自急切答应道。

    “我知你二人交游广,但既饮了此酒,关于今日唐少兄这《观音坐莲图》的尴尬事儿,就不能再外传,否则坏了快阁的招牌,就是老爷子肯饶,我也对不起亡祖”,挥手拨开怀素伸过来的手,谢道恒郑重其事说道。

    “一切都依你”,酒已到眼前,翟琰也忍不住了,口中应了一句,他人已起身向酒瓮走去。

    泥封揭开,淡淡酒香传来,唐离注目樽中,只见这酒色呈纯碧,清明澄澈,分外诱人。

    “好酒,着实好酒!”,摇晃着脑袋说出这一句,怀素竟不似刚才般狂饮,而是改为轻呷。

    举樽小喝了一口,唐离但觉这酒味的确是醇,但若真论味道,倒也并无太多出奇处,怕自己感觉有误,他低头再喝一口,却依然没感觉出太多异常来。反观翟琰三人,此时已是满脸陶醉神色,尤其是怀素,竟然连双眼也都闭上了。

    许是感觉这酒太好,刚才还是热闹的亭子中,现在竟然寂静的很,翟琰与怀素居然都不一言,只是小口小口,却又连续不断的呷酒。

    唐离自后世以来,就是每喝酒必要吃菜,否则最是易醉,无奈怀素这等唐人却全然不是如此,此时有心少饮,却得谢道恒频频相劝,如此干喝,只两盏茶的功夫后,他已感觉脑中隐隐昏沉起来。

    眼见瓮中酒已过半,适才一直不曾开言的谢道恒突然出言道:“难得今日如此佳会,三位岂能不施展妙手,几上笔墨已备,且由唐少兄作画、老翟着色,和尚草书以记其事,岂不妙哉?”。话刚说完,他也不等众人答复,已自起身向书几铺纸。

    听他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唐离虽已半醉,也感慨此人不愧是快阁少东,实在太懂得抓时机。

    “饮酒以养性,草书以畅志,今日既有如此美酒,又有颜吴高徒在侧,正应如此才是”,怀素一口饮尽樽中美酒,倡此议。

    “请吧!阿离”,这说话的却是翟琰,酒至半酣,此时他的脸上神情也满是跃跃欲试。

    带着三分酒意,兴致大动的唐离也不推辞,淡笑起身向书几走去。

    手握羊毫,正不知该画什么为好的唐离抬眼间靠到亭外小路上正有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袅袅而来,顿时双眼一亮……

第六十八章 作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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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因距离相隔,唐离并不能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具体容貌如何,只是远远看去,这两人身量婀娜,体态流丽,在这个初秋的午后,在她们堪堪经过那树艳艳正放的秋海棠时,在唐离醉眼看花的朦胧中,产生出一种惊人的美。

    他原本就是以人物画见长,此时在这景色幽美的小院中见到这样两个与周围环境极度相融的道装高髻丽人,酒醉半醺、画意勃的唐离只觉脑海中蓦然出现一幅《游秋图》的画面,心念刚动,口中已是高叫出声道:“别动!就站在花树下!”。

    口中话语未毕,漏*点蓬的唐离已是引袖援毫,在娟白的长卷中点染濡抹起来。

    那两个道装高髻丽人正缘路而行,突然吃这一声叫喊,莫名惊诧之下身形一顿,此时正为唐离研墨的谢道恒身为快阁少东,又平日多与狂僧等人接触,见惯了灵感突至的书家画者们出人意表的行为,听唐离这声高叫后,唇角露出一个微微苦笑,以眼色示意翟琰前来研磨后,他自己已是快步出亭向那两个丽人走去。

    渐行渐进,等看清这两个道装高髻丽人的容貌后,谢道恒脚步一停,随即就伏身拜倒在地,随后又不知他说了些什么?那两个女子眺眼看了亭子一眼后,居然真就站在海棠树下,给唐离充起模特来。

    只是这所生的一切,对于此时心入画境的唐离来说,直是视若未见,此时在他眼中心中,只有这一片秋色,这一树海棠,及海棠下那两个体态风1iu的女子。

    亭中安放的这张书几本就不大,又排放着笔架笔洗、镇纸等文房用品。显的颇有几分拥挤。

    双眼专注直视前方,其迷朦处似见而似未见,口唇微微张开,陷入极度专注中的少年神色很有几分怪异,UU小说绢纸移动之间若有阻隔,唐离居然左手拂袖挥去,将那些笔洗镇纸悉数扫落于地,而旁边研磨的翟琰见状,身子稍动之间阻挡了视线,竟也被他随手推开,而那只执着羊毫的右手,却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曾有半分间隔迟滞。

    被推开三步远近的翟琰看着唐离微微一愣后,脸上露出一个无奈的苦笑,复又小心翼翼的由侧方靠近砚台,继续研墨,而他身后,斜依着柱子自斟自饮的怀素早已大笑声起,与此同时,他倒酒饮酒的度也越来越快。

    似这等画远观陌生人物,本也不是唐离所长,只是适才灵感激、酒意涌动,他竟是不克自制,此时运笔如飞,以前阎苏生所教的那些近画技法于此时竟已不堪敷用,思绪揣飞间,前后两世中所经见和接受的有关书画的知识纷至沓来,而这其中尤以后世所得居多。

    此时的唐离根本无心加以分辨,但能最佳表现脑中画卷的那些感觉、技法和构图知识都已被他杂糅一处,运笔于手下绢纸之中,旁边站立的翟琰边研墨边观摩他做画,开始时还是神色从容,越到后来神色越凝重,及至画卷将成之时,他已是满脸不可思议的惊讶,呆楞之间,竟是连研墨都已忘记。

    心神太过于集中,虽然时令已是初秋,唐离的额头也已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绢纸无声移动,当最后一抹飘笔完成,眼中神光蓦然而逝的唐离提笔呆立许久后,竟是再也不看画卷一眼,转身就此趺坐于地,伸手抓过酒樽,大口狂饮,直到一樽酒尽,他才长吁出一口气来。

    翟琰只呆呆的看着画卷,怀素和尚则一盏一盏的饮着酒,知道他“醉僧”别号的人都知道,此时他已是在借酒兴,为随后的草书做准备。亭中一时寂静无比。

    轻轻的脚步声,那两个完成“模特儿”使命的道装丽人在谢道恒的陪同下上得亭来,只是这里边的三人却无一人加以理会。

    轻轻小口呷着盏中春酒,合闭双目的唐离感觉身心俱疲的同时,也有丝丝快感流淌心间。说来,习画虽已四年,但只有今天,他才真正感受到心入画境时,那种脱一切的酣畅淋漓。

    最早在金州阎苏生店中,画画更多是为谋生,而且画的又是照版临摹的佛教画,长而久之已成机械作业,很难谈的上意兴;后在郑刺史府,那幅画卷也更多是为应急而作;只有今天,在如此一个幽静的小院儿中,对着初秋的美景,身边有怀素、翟琰这等意兴相投的朋友,再加上富平石冻春的激,随意选题的自由挥,这种种因素融合,使他身心彻底沉迷其中,进入忘情任意的至境。

    身脑的疲乏与心中的快感伴生,斜靠着柱子曲腿依坐的唐离虽然听到有人进来,双眼却懒懒的不想睁开,只轻轻的小口呷酒。

    谢道恒见亭中三人一个对着画呆,一个顾自狂饮,而另外一个靠着柱子跟半死人一样小口喝酒,连眼睛都不肯睁开,深知这两个道装丽人身份的他只能侧身赔笑,只是这笑容怎么看怎么尴尬苦。

    抿唇一笑,前行的那个道装黄冠轻轻挥手,人已向着书几前走去,眼眸扫过画卷,“咦”的一声,她也如书几另一侧呆立的翟琰般,身子再也不动。

    随在她身上的另一女子见状,靠上前去看时,只见三尺长绢上,远山隐约,近处则是小院一景,在那株艳艳盛开的海棠树下,有两个道装高髻女子正注目花枝。

    这两个女子均不是正面临摹,只其中一个露出侧脸,而另外一个身形遮蔽间伸出的只有一支如玉皓腕。

    那露出半张侧脸的女子,最突出的便是那只正注目海棠花的明眸,道装女子注目画卷,只觉那双清澈的明眸中包含着如此多的情绪,有见花正艳的欣喜,有恨花将逝的幽怨,也有顾影而怜的自伤……而所有的这一切情绪都如此明晰而又如此清淡,淡的几乎抓不住摸不着,直与人伤春悲秋的情绪一般,来既无痕,去亦无踪……

    而另一个女子,虽然仅有那只探手花枝的如玉皓腕显露,但这只手五指曲动的描摹已足以将主人急切的爱赏与恐伤花枝的心情显露无遗,而对她衣衫飘角的勾勒更写意出体态的无比风1iu

    初秋萧瑟大背景下艳艳的海棠花,出家黄冠道姑眉宇行动间掩饰不住的世俗情怀,本该是充满矛盾的因素,在这幅画卷中却得到了完美的融合统一。初秋的景色、身穿道袍的女子,这幅画卷的主调本该是幽离清淡,但观者感受到的却是淡雅悠长的春意……

    良久,良久,第二个道装女子轻叹声中从画卷上移开眼目,好奇的向亭中打量找寻画者,凤目轻移,当她看到懒散依柱而坐的那个少年尤自不觉的紧握手中画笔时,一愣之后,终于忍不住掩嘴失笑出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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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公主

    她这一笑,惊动了旁边呆立许久的翟琰。

    扭头间见到另侧装女子,翟琰猛吃一惊后,正要拱手行礼,却被这女子挥手所阻,双眼并不离开画卷,就听一个清丽中带着威仪的声音响起道:“翟公南,你身为道子先生幼徒,竟在这幅画前如此失态,这是为何?”。

    见这女子刚才那一挥手,显然是要自己不因她长公主的身份而拘礼,翟琰遂移步上前,手指画卷轻笑道:“玉真先生也是个中方家,还需在下来多嘴”,这句恭维话说完,才见他续道:“半载以前,在下也曾在山南东道金州见过阿离的人物画,与那时相比,他在细处技法上虽仍有瑕疵,但令我惊诧的却是这副画中的新意。”

    听到“阿离”两字,身着道装的玉真扭头看了懒洋洋斜依着的唐离一眼,唇教抿出一丝笑意后,才又开言道:“新意?”。

    “是,新意!”,口中说到这两个字,翟琰刚刚压抑下的激动又控制不住的泛起:“历数前贤名作,莫不以神似为主,以简洁之笔墨绘出脑中构图的同时,力求表达出画外之境。阿离这幅画卷粗略看去也是如此。”

    “恩?”

    “我这说的仅仅是粗略看去,然则若细赏此画,却可看到其运笔用意都与现今诸家技法大是不同”,说的激动起来,翟琰竟又靠前一步,以手虚指向画卷细处道:“长公主且看,此画若从大处看去,笔法并无不同,也是以至简之笔墨勾出一派初秋的萧瑟。”

    “公南所说不错”,虽然只是平常说话,此时身穿道袍的玉真,语气之中依然是习惯的居高临下。

    “但是这里,看这里,却与当今存世的各派绘画技法全然不同”,手指定在画中女子身上,翟琰语极快说道:“先从表面观之,现在无论是谁,作这等画时也必不会让这两个道装女子如此突出,zhan有如此大的尺幅,因为这样易伤整体,大有可能损失画外之境;再看这神态衣衫,居然不惧繁复,用笔如此之多,勾勒的如此细致,这也全然与诸派技法迥异,甚至是太宗朝阎家兄弟复生,作画也断然不会如此。”

    “阎家兄弟?”,玉真蹙眉道。

    “噢!忘了绍介,阿离乃是贞观朝大小尉迟及阎家兄弟画风的直接承传者,只因他此前一直在金州僻远州县,是以长公主不知”,能有机会为唐离推介,翟琰倒不肯放过。

    “大小尉迟,阎家兄弟!”,口中喃喃念诵,眉间大有讶意的玉真再次回头细细打量了唐离一眼。

    “这幅画卷之中,无论从大处落笔,到细部勾勒,虽都有对前贤的继承,然则却每一处又都大有不同,尤其是这两个人物的描摹,所用技法更是前所未见,总而言之,这幅画卷本该是矛盾重重,但此时看来却分明又是珠联璧合、相与为一”,一声长叹后,翟琰语放缓道:“旧有技法的传承已是不易,开创更是千难万难,但今日从阿离这幅画中,却能看到一种迥异前人的新画风出现,虽然只是略具雏形,也足以使在下震惊莫名。”至此,他已回答出刚才玉真的问话。

    玉真再次移目凝注画卷,耳中又传来翟琰的声音道:“况且,纵然不说其它,单论画卷之本身,这幅《秋游图》融五种技法于一炉,又是阿离心神所寄,诚然称的上是大佳之作”,说道这里,一声苦笑响起:“只是如此以来,倒让我着实紧张”。

    其实刚才那声轻笑,唐离也是听的分明,只是身子松懒不想动弹,他遂也依旧闭目小憩,随后听到“长公主”三字,想到自己若是站起,不免要行叩拜大礼,不免更没了起身的心思。

    及至听到翟琰口中一串串儿蹦出那些溢美之辞,若非有酒意遮盖,此时唐离的脸色想必实在好看的紧。

    中国传统画法,与西洋不同,历来都是使用散点透视法,这样虽然避免了固定一个观察点的局限,更利整体意境的表达;但白玉微瑕的是,也使局部不够突出。其实,他这副《秋游图》中对这两个道姑的描摹,不过是借鉴了后世西洋画中的焦点透视法,至于那些细笔勾勒,更是后世初学素描者的最基本功夫。说起来,这两样东西于后世几乎是人人皆知,但现在与古法结合,却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好容易听翟琰说完,懒洋洋的唐离刚一睁开眼睛,就正对上另一双满是好奇的凤眼。

    这双凤眼的主人打量唐离已经许久,却不妨他突然睁开,一时间四目相对,两人都是呆住了。

    片刻之后,还是唐离先自反应过来,微微颔,淡淡一笑后,才移目向“长公主”看去。

    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捉摸年纪的女子,看她眉眼间的威仪与饱历世事的从容,分明已有四旬年纪;然则若是看她的面容肤色,最多不过三十出头;再一看她那玄色道袍也难以掩饰的修长身姿,却最多不过十八。

    与她这年龄同样诡异的是她的穿着梳妆,道袍高髻使她颇有几分出家人该有的出尘飘逸,布袜芒履也显示她在谨守道门规仪,然则她的脸上却薄施着道人本不该沾用的脂粉,淡淡熏香传来的同时,曲腿依坐在胡毡上的唐离更看到她宽袖内轻细粉红的内衫……

    注目片刻,唐离竟感觉眼前这个道号玉真的长公主,无论从年龄到着装,都恰如自己《秋游图》中所描摹的一样,充满着矛盾。

    感受到这道目光,本是背身而立的长公主蓦然回头向唐离看来,片刻之后,一个轻浅的笑意自她唇间绽放。

    落在唐离眼中,这个笑容也如同她的人一般,矛盾而模糊,既象是对他才能的肯定与欣赏;然则唇角那一闪即逝的轻勾,却又象暧mei的撩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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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公主二

    玉真蓦然回,再加之这一笑,使唐离难再难如刚才般装假寐,只是等他起身想要拱手为礼时,才觉手中居然还捏着一管笔,愕然间微微一笑,将羊毫置于几案上后,在翟琰并两个女子的失笑声中,淡淡开言道:“在下山南士子唐离,未知二位是?”。既知“长公主”三字出口,必然要行叩拜大礼,所幸如此能混则混过。

    目光微露诧异的看了唐离一眼,翟琰正要说话,却被旁边的玉真轻轻挥手所制,“贫道玉真,这位乃是腾蛟,皆在城外玉真观侍奉太上玄元皇帝”。一句话说完,她似是洞彻唐离的意图般,看着他浅浅一笑。

    拱手一礼,唐离还回一个淡淡的笑容,耳听那个年纪与自己差相仿佛的年轻女冠居然有如此一个古怪的道号,他不免再次扭头看她一眼,只是这位腾蛟却依然在看着书几上的那只羊毫,笑意殷殷,倒为她添加了许多孩子气。

    他们自在这边闲话,一边的怀素已呈醺醺之态,尤自在大口大口的自斟自饮,似是对身外之事充耳不闻,而翟琰深呼出几口气后,便探身笔架,准备动手着色。

    “老翟,以我之见,画中女冠脸上尽可浅施脂粉便是”,这副《秋游图》毕竟是他心神所寄,此时见翟琰将要动手,唐离一笑说道。

    “噢,这是为何?”,唐人作画必着色,每逢画中女子,也如同生人般,要涂抹脂粉腮黄,是以翟琰对唐离这突然的提议有些莫名所以。

    “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时候自然不能提“水墨山水”,唐离遂漫吟了两句诗作答。

    这两句诗刚出口,玉真蓦然一愣,随即象唐离投来一瞥,只是这眼神分外飘忽,而年轻的腾蛟则是脸上轻起一层晕红,复又将双眼如开始般定定的看向唐离。

    借着身子的遮蔽,翟琰垂于腰际的手悄悄向唐离翘了翘大拇指后,嘿嘿暧mei一笑,转身开始凝神着色。

    跟翟琰说出这句,只是希望这幅他耗费偌大心力的《秋游图》能够尽善尽美,但他们反应如此古怪,唐离才蓦然想起自己画中的两个人物正是以眼前这两个女冠为原形,而他当面吟出这两句诗,于赞美之外,倒有丝丝轻薄之意了,难怪她们会如此。

    生如此误会,他也忍不住轻轻自失的一笑,既不知该跟玉真长公主说些什么,唐离遂随心任性的一如刚才般复又依柱曲腿而坐,受不得腾蛟那毫无掩饰的注视,更是连双眼都闭了起来。

    唐离如此动作让腾蛟微微皱了皱鼻子,而玉真却是眼中却是蓦然一亮,注目少年良久,她的眼神虽不曾移开,却愈的飘忽迷离起来,此时的她依稀是在怀伤故人。

    见唐离如此作派,旁边的谢道恒心下暗叹一声:“将来又是个不好伺候的”,面上却是摆出殷勤的笑意,为玉真二人置酒不迭。

    怀素自醉、翟琰此时全部心思都在画卷之上、唐离闭目假寐、玉真自己沉入心事当中,一时间,亭中并无一人说话,秋风拂动花枝,淡淡的瑟瑟声响传来,更为这墨轩增添了几分清幽之意。

    “砰”的一声酒樽击响,堪堪等翟琰着色完毕,就见适才一直沉默无语的怀素丢开手中银撙扶柱而起,歪斜着步子向书几走去。

    立身书几之前,刚一抓起画笔,和尚的醉眼中蓦然绽出一丝神光,手足活动之间,似是感觉衲衣束缚了行动般,怀素扯开衣襟,口中长声清啸同时而起,啸声未绝,他已俯身就案,疾草成书。

    清啸声中,唐离睁开眼来,正见怀素在扯动衣衫,愕然片刻后才又释然,这和尚既称狂僧,那么如此作为倒也不足为奇,而亭中众人对此都毫无异色,想必也是平日见的惯了。

    走了几步去拿酒瓯,经过唐离身前时,翟琰轻轻一笑,边用捉狭的眼色向他示意。

    顺着他的目光的看去,只见亭中对侧地上,盘膝而坐的藤蛟一如刚才般睁着大大的凤眼紧紧盯着自己。

    别说身在唐时,便是后世,他也没被人长时间这么无礼的瞅着,胸中小气作,面上蓦然做出凶色,恶狠狠的瞪回一眼后,唐离才施施然起身,向书几前看怀素作书。

    不防唐离如此,腾蛟愕然一愣后,居然扁嘴皱鼻,看样子居然马上要哭出声来。

    眼神漂移间看到这一幕,唐离简直有些啼笑皆非,他没想到这个与自己年龄差相仿佛的腾蛟竟然还是个孩子心性。

    知道适才她那种无礼不是故意为之,唐离一个苦笑后,再次向她微微一笑。

    原本哭丧着脸色的腾蛟见他如此,反倒冷哼一声,扭脸一边,她所有的神色所传达出的意思就是“我很生气,不想理你”,只是那双眼睛,却又不免斜侧着偷偷看向唐离。

    别说现在,就是后世,他也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这分明还是个孩子”,心底自语了一句,唐离猛的一扳脸色,在腾蛟愕然的目光中,前所未有的做出个鬼脸来。

    从板脸到滑稽的鬼脸做出,前后相隔极短,所以反差也就愈大,至于效果,就是腾蛟随即响起的咯咯笑声。

    听她笑的明朗清脆,唐离也忍不住露出个笑容来,只是唇角刚动,就见到腾蛟身边强忍笑意的玉真。

    至此,唐离终于没能笑出声来,脸上微微一红的同时,面容也是立即端肃起来,转身去看怀素,只是心下也暗自奇怪,自己刚才怎么就做出这等孩子气的行为来。

    唐离这样子,使刚才强绷着的玉真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来。

    面对翟琰的探询,唐离回了个“茫然不解”的眼神后,再不回身,只负手静观怀素作书。

    此时的怀素已尽有了八分酒意,脚下站立都有些歪歪倒倒,但持笔的右手却是稳如磐石,只是他作草书时与他人迥然不同,中间竟见不到他有收顿转折这些运笔的动作,一个个带有酣畅酒意的墨字已如行云流水般汩汩而出。

    大感诧异之下,唐离细细凝神看去,才知他竟已是将这些动作融入笔势笔迹之中,借书写来加以调整,如此以来其作书时更无半点迟滞,那支笔在他的手中直似活了一般,可随其心意情绪任意驱谴。

    心中叹服不已,待唐离注目于卷上文字时,才蓦然傻眼,他虽然也觉得这些字无论单个与整体的排列都是谨合法度,看着实在悦目的很,但遗憾的是除了个别文字之外,其他那些在他眼中竟然如同天书一般,根本不识。

    后世接触草书本就极少,穿越回来后跟着阎苏生习练的又是楷法,此时突然面对怀素这“草中之草”的狂草文字,唐离才尴尬的现,他居然如同不识字般,连十分之一都认不出来。

    心有不甘,瞅了又瞅,看了又看,唐离最终只能无奈承认,不认识就是不认识,这实在是没奈何的事。

    正在他尴尬之时,偏生扭头间看翟琰满眼沉醉,尤其那只手还情难自已的跟着比划不休,极度郁闷之下的唐离蓦然生出个想法:“莫非这老翟也跟我一样压根看不懂,所以才做出这副模样以为掩饰?”。

    唐离又郁闷了约有小半盏茶的功夫,才听怀素“呀”的一声怪叫,挑笔做结。而旁边的翟琰则手疾眼快的将手中捧着的酒瓯递过。

    抱着酒瓯一番狂饮后,怀素才又注目于画卷,满眼沉醉之色的看了许久,才见他慨然长叹道:“好字,好痛快!”,一句说完,再不多看一眼,他便抱着酒瓯转身而去。

    注目整个画卷,青灰色萧瑟的秋景中,两个道装高髻的丽人身姿风1iu的探向花,整个画卷之中,夺人眼目的就是那只明眸及那双无声处流露许多风1iu的玉腕。

    绝美的画卷、绝美的着色,再加上怀素那如同飘逸若飞的醉草,唐离看到最后,恍惚间竟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赏心悦目的画卷竟是出自自己之手,及至到玉真收画时,他更是忍不住的怒目而视。

    “今日总算不虚此行”,对唐离的目光视若未见,玉真轻轻卷起画卷,向翟琰浅浅一笑道:“改日你们一起来玉真观”。一句话说完,她便领着腾蛟袅袅去了。

    苦笑着的谢道恒陪着二人刚刚走出亭子,就见那腾蛟蓦然回头,向唐离做了个他刚才一模一样的鬼脸后,才咯咯笑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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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功成

    “舍不得了?”,看着唐离若有所失的表情,翟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此事历来都是如此,若真每幅画都留在自己手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这事于你大有裨益”。

    看着玉真两人身影远去不见,收回目光的唐离黯然一叹,侧身苦笑道:“这道理我岂会不知,只是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舍”,说起来,这是他习画数年来全情投入的第一幅作品,也难怪如此。

    “和尚,你走不走?”,翟琰一笑,却没接他的话,转身向怀素问道。

    怀素自从刚才狂草写完,越懒洋洋的没了精神,此时的他依在亭中柱上,小口的呷着酒,就如同全身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一般,双眼空蒙,对翟琰的话直若未闻。

    似他这等以漏*点催动的书法名家,在如狂如痴的宣泄创作过后,必然有一段时间的低迷,唐离倒是能理解此时怀素心中的那种幻灭感,轻轻一拍翟琰肩膀,以目光示意他无需再说。

    好在翟琰与怀素相交已久,早见惯了他的种种异形,见状倒也不以为意,摇头一笑后,便与唐离并肩而出。

    出了亭子,一阵幽幽的秋风拂面而来,唐离微微打了个冷战,想起刚才亭中生的一切,心底莫名生起一股风1iu冰消、热闹散尽的惆怅来,心底懒懒的没了说话的心思。

    直到离亭老远,翟琰蓦然一笑道:“阿离可知今日那两个女冠是谁?”。

    “玉真,最得当今陛下爱重的御妹,受封长公主”,心绪还是不太好,唐离不以为意的懒懒开言道。

    见唐离有些意兴阑珊,翟琰重重拍了拍了他的肩膀,随即勾手搭上道:“阿离所言不错,这位长公主昔年以‘为祖母武氏祈福’的名义出家为道,圣命饬修玉真观为其修真之所,单是这个道观,内廷废钱就下百万,简直就是一个小型的别宫,更每月最少一次召其相见叙话。不说别的,就是当今陛下亲生的二十多个公主,谁也没有这份圣眷,由此可见玉真受宠之深了。”

    “把手拿开,钩肩搭背的多难看!”,跟一个大男人如此亲热,让唐离实在是不习惯。

    翟琰闻言,不仅不拿走手臂,反而搭的愈紧了,口中笑着续道:“既知道了这些,阿离可知玉真的另一个身份?”。

    顶不住翟琰这泼赖行径,唐离没好气道:“她还有什么身份?”。

    看到如此模样,翟琰笑的愈大声,直到嘿嘿冷笑的唐离一肘击在肋间,捂住肋骨的他才将可恨的笑声变成苦笑。

    “最多二分力,你就至于如此?装的还挺象”,唐离眯着眼说出这句话,感觉刚才心中那股莫名的轻愁已消失殆尽,遂又淡淡一笑道:“玉真长公主还有什么身份,快接着说。”

    直起身来的翟琰笑着又要向唐离肩头搭去,却见他似笑非笑的扬了扬手肘儿,当即退后一步道:“玉真长公主喜辞章,好交结才俊名士,加之她那特殊的身份,就与歧王范及汝阳王三人成为当今帝都最有名的推介人,在终南山中,她更专建有一处为接待名士才子的别庄,似阿离这等外地进京的士子,行卷无论别家去不去,这位长公主的玉真观却是必到的。”

    说话之间,见唐离听的认真,翟琰微笑续道:“开元十八年,李青莲第一次进京,就在玉真别庄中住了半月之久!只让人奇怪的是,以李谪仙如此才华,竟然没得长公主推荐!”。话至此处,他的脸上竟露出丝丝暧mei的笑意。

    看到他这副表情,唐离不禁暗叹八卦不分后世今生,果然是人人都喜欢的。

    又偷笑了片刻后,翟琰才注意到唐离向他的眼神不对,遂轻咳一声后,作正色道:“阿离你今日的表现,比刻意去寻她行卷的效果要好上千倍万倍。尤其是‘惟恐脂粉污颜色,写出佳人浅淡装’这两句诗简直是神来之笔。”嘿嘿笑着向唐离一亮拇指,“再说,以玉真长公主之尊,岂能白拿了你的画卷?等着吧,早晚有你大受用的好处”,说话之间,他又忍不住的伸手来揽唐离的肩膀。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小角门来到快阁正店,见他又伸过手来,唐离前跨一步避过,就听店外突然响起声声惊闻锣,探头看去时,却见一个富贵逼人的队列簇拥着一辆轩车经过。

    那轩车虽然只有双马驾辕,但这两匹却全都是腰腹紧窄,蹄碗健长的大食纯血名种马,单是马本身已价值十万余金,更何况马身上镶金嵌玉的配侍?而那些簇拥的家人,也都是一色湖丝新衫,人人意态洋洋,所以这列队伍行进在长街上,份外夺人眼目。

    惊闻锣声声鸣响,坊市街道两旁静寂无声,直到这行队列渐渐去远,众人才议论声起。

    “这是那家老爷出行?”,店内一个客人咋舌问道。

    “如今长安城中那家最占风头?”,回答的那个店伙先是一个反问后,才答话道:“当然是杨家,刚才过去的就是都阳侯爷车驾,别看他如今只是个三等侯爷,但这长安城中许多亲贵王爷见了他,也不敢与他争道。没办法,谁让人家有个好堂妹呢!”,边卖弄着说话,这店伙还连连叹息不已,似乎恨自己命苦,没能摊上个这样的好事。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闻言,唐离心中一动,“杨琦回来了!”

    ………………………………

    道政坊一个小小的院落中,衣袖高挽、满脸黑灰的唐离闻着后世熟悉无比的酒香,满心忐忑的看着手中这只瓷碗,良久之后,长吁出一口气的他才猛然俯身就酒,直到唇舌间那熟悉的滋味传来,憋了许久后,他才如释重负的长吐出一口气来,虽然瓷碗中酒液的烈度比期望中的低了很多,但百分之三十的酒精含量当依然能称雄当世了。

    “风吹槐花满殿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唐人所饮多是压榨酒,又因压榨后过滤不净,故而常在酒液中含有绿色沉淀物,而被诗人骚客雅称为“绿蚁酒”,其诗“新涪绿蚁酒,红泥小火炉”也正是因此而来。这种仅靠酵而来的酒,酒精含量实在有限,就连号称大唐八大名酒之最烈者,传自波斯的“三勒浆”也不过十来度,所以才有唐人一饮尽升斗之说。

    自前些日从快阁回来后,唐离并不曾立即去请见杨琦,反倒一门心思琢磨起酒曲来,又经过四次失败,今天终于大功告成。

    费时良久,一朝功成,此时的唐离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一阵“毕剥”的敲门声响起,才惊醒了正微微怔的他。

    放下手中瓷碗,心绪颇不宁静的唐离向院门走去,“吱呀”声中,就见风仪绝佳的王缙含笑立于门前,而他旁边站着长身男子,却是当日金州伽楞寺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扬州商贾赵伯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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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谈判

    拉开门来,还不等唐离说话,就见王缙一楞,随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是他笑的倒是含蓄,不象当日翟琰那般张狂。而旁边的赵阳明虽不至于笑出声,但那强绷着脸的样子,想必他也是忍的极为辛苦。

    见他们如此,只微一错愕,唐离已明白自己又犯了当日同样的毛病。伸手又袖子抹了抹了脸,不以为意的一笑道:“尽站在门口笑什么,进来吧!”。

    “阿离,看你这身打扮,到底在干什么?”,边跨步前行,王缙打量了唐离一遍后,笑意不减道:“莫非真如老翟所言,你真是在造酒?”,话刚说完,他也觉的这话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终于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来。

    向赵阳明颔为礼,唐离扑打着袖子微微笑道:“我这儿刚酿出新酒来,你就可可儿的来了,王兄实在好口福。”

    “你真在造酒!”,王缙面上笑意未消,突然听到这句话,顿时一愣站住,随即看向那赵阳明道:“还真让你给说准了!”。

    “噢”,听王缙这话,正放着袖子的唐离手中一缓,侧身向赵阳明看去。

    微微一笑,定住了步子的赵阳明向唐离拱手道:“我比唐少兄来京早,只是此来多有一些琐碎事要处理,所以就没能前来拜会,还请少兄勿怪才是。”

    “好说,好说”,口中随意回了一句,唐离直纳闷这赵阳明怎么会突然对自己如此客气了。

    “昨日,我又到王郎官府上拜会,恰逢翟兄到了,言谈中偶尔说到少兄酿酒一事,某一时心动,今天就央了郎官大人陪我同来拜会”。身为江南大贾,赵阳明此时言语举止间的客气实在反常。

    倒是旁边的王缙见说,接话解释道:“昨天老翟来,说到前几日你们三人在快阁共书丹青的事儿,只是到后来,不知又怎么扯到造酒一事上来,愚兄本还是不信的,倒是老赵说阿离你行事素不狂悖,非要拉着我今天来访你。现在看来,他倒还真是说对了”,这番话说完,他竟然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拍手去掉臂上沾着的灶灰,看到这笑容,唐离不用想,已是没好气道:“王兄,看你这笑模样,老翟昨天定是没什么好话说我吧!”,说着话,他也懒的理会王缙,只向赵阳明略一束手,示意到里院书房叙话。

    见唐离小心眼儿上来,王缙愈笑的响亮道:“阿离,这事须怪不得我,老翟要说,我还能塞着耳朵不听?”,笑声连连中,他已跟着步子去了。

    刚过了分割里外院子的垂花门,赵阳明那双眼睛便紧紧盯住了内院中的那个灶台上古怪的大锅,只是感受到身侧唐离的注视,他随即收回目光,面无异色的继续向书房走去。

    王缙见到这个前所未有的物件儿也极是好奇,只是不等他动步,唐离已是微笑拦住道:“王兄,你先代我在书房陪客,等我梳洗之后就来。”

    王缙自小心思聪慧,此时也隐隐觉察出什么来,闻言收住脚步,陪着赵阳明向书房走去。

    唐离带着那一瓷碗刚酿出来的新酒,到厨下洗过手脸后,复又将酒分置于两个茶盏之中后,才手端托盘向书房走来。

    唐离刚一走进书房,原本坐着的赵阳明已起身抢步上前端过茶盏,轻叹声道:“少兄山南才子,且不说当日在伽楞寺中论佛;单是在襄州得贺老大人赞誉,刚入京即有怀素大师推重,更得玉真长公主青眼,如此种种着实令人好生钦羡!只没想到日常起居竟是如此清苦,我老赵与少兄忝为旧识,又都是江南乡党,实实看不过眼去!随后附赠一些程仪并几个粗笨家人以供驱谴,还往莫要推辞才好”,说话之间,尤自连叹不已,他这番话听来,着实是情真意切的紧了。

    将另一只茶盏递予王缙,静静听他说完,于胡凳上安坐的唐离轻叩着身侧:“我自幼家贫,目前这日子已感觉极好,俗语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眼下我地无一垄,房无一间,若是今科失利,纵然眼前有些虚名也不能变出钱来花用,介时,赵兄今日这番好意反倒是害我了”,轻言谈笑之间,他已将此事悉数推却。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的好!足可为治家之警言”,见唐离推拒,旁坐的王缙恐赵阳明尴尬,半是真心,半是化解气氛说道。

    见唐离坦言其贫而面无半分惭色,小小年纪能不为钱财所动,这番拒绝的话也说的两面透光,如今仅是第二次相见的赵阳明心下对唐离愈看重。面上一笑之间,遂顺着话头道:“王兄所言诚然如是,稍后我这家书中,少不得要将这两句录下,也让族中那些个顽劣子侄们好生学学”,笑言间将刚才所说抹过,他已顺手去端身边茶盏。

    “寒居简陋,无好茶飨客,权以自酿水酒代之”,见赵阳明去端茶盏,唐离轻扣书几的手微微一顿,面上却神色丝毫不动的笑言道。

    唐离注目之下,只见赵阳明听闻自己所说后,微一错愕,随即捧盏而前,刚一揭开盏盖,他已是目露讶色,待酒一沾唇,这种讶意更变成了震惊,而他蓦然看向自己的眼神,满布的都是不可思议。

    “咦!”,王缙一声惊叹突然响起,随即转向唐离道:“阿离,这真是你自酿而出?”。

    “原本是个祖传的方子,近日闲来无事,也就试了一试”,看到赵阳明适才那一连串儿表情,心中有底的唐离淡淡笑道,而身侧书几上,又响起了节奏明晰的轻轻扣击声。

    又浅浅的小呷了一口,片刻后,王缙开言道:“好烈的酒!纵然是三勒浆,怕是也不及这三一之数”。

    此时,那赵阳明的神色,面上看去已恢复平静,轻轻瞥了唐离一眼后,他才跟上笑道:“酒诚然是好,只可惜太烈了些。”

    赵阳明的这番举动尽入眼中,唐离似是极随意的一笑道:“南北诸事各异,世事原本如此。这酒二位饮着感觉太烈,但到了那些苦寒之地,怕是还有人感觉太淡,尤其是回鹘、吐蕃、奚及契丹诸族更是如此;再者,若是南人饮之,大可调配入一些果酒及香料于其中便是”。

    “其他时节还不好说,但若是冬日,这酒在长安也该是绝品了,拥梅赏雪,二三知己相聚,得如此烈酒温而饮之,大妙哉!”,仅是脑中想到如此景象,有名士气的王缙已很有了几分激动。

    听唐离这番话出口,扬州大贾赵阳明看着对坐少年若无其事的脸色,心底苦笑连连,愈觉的自己实在还是太小看了此人。

    思虑片刻,长吁出一口气后,赵阳明抬头面做微笑的看向唐离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只是少兄身为士子,又不便亲自操办此事。某虽不才,倒也愿意做那自荐的毛遂,将如此美酒遍及天下同好共享。少兄若有此意,这酿造之法的转让费用,但请开口便是”。

    见赵阳明终于说出这句话来,唐离唇边的笑意一闪即逝,只是他现在也摸不清此人底细到底如何,是以却并不接话,只向王缙丢过一个眼色。

    王缙便是再傻,也知道其中意思,回了唐离一个“你够奸诈”的眼神后,才插上接言道:“如此佳酿,若是敝帚自珍,实在是太对不起这普天下好酒之人!此言甚是。赵兄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又是专供宫中的皇商,若真有心操办此事,阿离这祖传美酒只怕不要半载便能遍及天下了。”

    “原来此人竟是皇商,难怪王缙这世家子弟会对他如此客气!”,心底自语了一句,已知底细的唐离看向赵阳明微微一笑道:“赵兄说那里话来,虽说这祖传之物不便轻予,但真要张口言说黄白之物多少多少,不说王兄笑话,便是我自己也实在说不出口。”

    听唐离这话,赵阳明心中又是一喜,暗想这少年虽然心思缜密,但毕竟还是个最好面子的读书人,如此就不怕没有空子可钻。

    唐人原本好酒,加之如今天下升平,百姓富庶,纵然升斗小民也能有几个闲钱做为饮酒花消,遑论他人?身为江南第一丝商,商海沉浮半生的赵阳明岂能不知此酒的价值?刚才之所以说酒太烈,不过是想借此为后面压价罢了,这原本是商家不二法门,倒也不足为奇,只是他没想到眼前这唐离虽然年纪小,却精明的紧,三言两语之间不仅破解了他的说法,反倒是更于无形中抬高了酒价。

    此时既见他不好意思谈钱,自觉抓住唐离破绽的赵阳明心下大喜,但面上却紧紧绷住道:“少兄有什么章程,但请说来便是”。

    轻轻曲指扣击着书几,唐离略一沉吟后,看向赵阳明淡淡笑道:“此酒毕竟才是初酿,真个若要售卖,谁也不知结果究竟如何!”

    耳听此话,赵阳明心下愈高兴,但口中却是矜持道:“少兄所言倒也有理。”

    唇角那丝笑意一闪即逝,唐离面做正色道:“所以,如赵兄适才所言方法,我是实在开不了口,若是因为将来经营此酒而让赵兄有所亏欠,在下岂能不心中有愧!”,挥手示意赵阳明暂不用接话,他续又言道:“因此,咱们不妨如此办理。待此酒正式售卖之后,若有得利,我与赵兄四六相分便是,若是不能,赵兄也算免了一注损失。如此,岂不是更好!”。

    唐离这番话一出,赵阳明但觉心中有无数只大锤砸过,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如此一来,利则双方并得;若是无利可图,老赵也能少一注损失。阿离所言甚是!”,王缙之母乃是当今第一高门博陵崔氏出身,他自小世家富贵,纵然天资聪慧,又那里知道这其中的机巧?旁听所得,只觉唐离所言甚是,当下出口赞道。

    王缙这话愈听的赵阳明气闷,但他于商事上沉浮多年,更做到江南第一丝商,毕竟有大不凡处,定心之后,不用细想,他也知即便是四六分成后,这其中也能有多大利润。

    “便依少兄所言”,沉吟良久,抬起头来的赵阳明已面色如常,看着唐离微笑言道。

    ……………………

    看着俯案书写文书的唐离,赵阳明唇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当此之时,他唯一想到的就是“扮猪吃老虎”这五字。虽然自己依旧能从其中赢取巨利,但终日打燕,今日却被一只“幼”燕给啄了眼,对于他这个老江湖来说,心中的确不是个滋味儿。

    时间渐逝,静下心来的赵阳明再细想了一遍刚才之事,看向唐离的双眼蓦然一亮,心下却是暗自思量道:“小小年纪能有如此心思,来日前程当不可限量。今日便少赚些钱,绑住此子倒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

    目送赵阳明辞别而去,直到他的身影远远不见,唐离依然纳闷他怎会对那份条款如此细腻的文书不置一词。

    想了许久也不得答案,唐离摇摇头看向自己手中执有的这份文书,忍不住笑着自语了一句道:“这该算的是唐朝最规范的合同文本了吧!”。

    边向书房回转,边低头翻着这份经双方画押的文书,当唐离再次看到“四六分成”这四个字时,呆呆片刻后,压抑不住心情的他,终于破天荒的爆出一句粗口道:“***,穷了两辈子,老子总算也是有钱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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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求名

    虽然那些钱并不曾真的到手,但对一个前后两世日子过的都极艰难的人来说,这种“我是有钱人”的感觉倒确是不错,虽然不至于天天傻笑不已,但唐离随后一段日子的心情的实在称的上大好。

    当日之所以造酒,除为了长居帝京那些高昂的花消之外,他更多的想法却是在那本《唐诗评鉴》上,无论是自己改变身份的需要;还是为了母亲及蝈蝈那期盼的眼神;再想的远一些,既然已经穿越来到这个世界,在没有迹象表明还能有机会被一个闪电劈回去之前,作为一个有着二十四岁心理年龄的人而言,唐离不能不考虑的更长远一些,比如家人妻子,比如将来的孩子。在这个身份决定了一个人生活尊严及生活质量的时代,在这个所有士子都把“封妻萌子”做为人生目标的时代,他总得为自己的家人及后人提前准备些什么。

    既然进士科试已是志在必得,若按照其它士子们行卷扬名这条老路,那李林甫就是绕不过去的关口,但对于唐离而言,却条路却是走不通。

    现在去干谒李林甫,且不说后世历史教育带来的那种自心底的排斥感,即便是他能够放下心里的这种排斥,去走这位权臣的门路,且不说能不能在数千人中脱颖而出,得到这一代权臣的青睐。即便真能如此,他又该怎么面对将来朝中各方势力的疯狂反扑?毕竟李林甫倒台也不过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林甫把持朝政十八年,在此期间,结仇无数。太子也因他而地位一直不稳,这多年的担忧和积蓄的怨气下来,等李亨继位之后,随之而来的报复到底有多烈,仅是想想,已让唐离感觉不寒而栗。

    不干谒李林甫,今次进士科就无望取中;但干谒李林甫而得中进士,那将来身为“李党”的他结局将会很悲惨,甚至极有可能祸及全家。现今摆在唐离面前的就是如此一个两难选择。

    多经深思熟虑,唐离选择的只能是剑走偏锋,作为一个后世穿越者,他至少明白一个道理“成功的总是特别的”;而即便是唐朝本身,也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可学,初唐陈子昂始来帝京时,多方干谒毫无结果,而后正是凭借长安街头那大反常规的“千金摔琴”壮举,得以一夜扬名,并最终高中进士。

    《唐诗评鉴》正是唐离选择的偏锋之剑,作为一个后世文科学生,纵然毕业于三流大学,专业四年学习,不敢说于唐朝诗家个个皆知,但最起码似陈子昂、王、杨、卢、骆以及随后的李白、王维等人倒也算得上了解够多,尤其是关于他们作品、诗风的分析,更是考试必出题目。

    李白诗风“豪放飘逸”,而杜甫则是“沉郁顿挫”,这些于后世虽是人人皆知,却是千百年来对唐诗大家研究的最精华总结。根据后世学来的知识,加上自己对这些大家诗作的理解,以符合唐朝诗坛风格的语言表述出来,这本《唐诗评鉴》将成为唐离手中锋芒最利的偏锋之剑。

    当声名达到一定的高度时,就能越李林甫的限制,譬如那一代诗仙李青莲,毕生不屑于参加进士科考,实际上也的确没有参加过一次科考,依旧能得天子亲迎并赐坐八宝床,随即被尊为翰林供奉。

    只是如此计划就有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唐诗评鉴》必须在极短的时间内传递到尽可能多的人手中,离明年二月的科举之期只有短短数月时间,靠一本本卖来获得声名,于时间上根本来不及,而且效果也不强烈。那么,唯一的方式就是派送,就如同后世产品传单一样,在最短的时间内让最多的人知道。

    然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唐开元天宝间,别说活字印刷,便是最原始的雕版印刷,也是刚刚盛行不久,印书于大户人家来说,也是一件非常耗费资财之事,对财力窘迫的唐离而言,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想象的天文数字。

    如今,钱财这最大的障碍已经解除,这些日子心情大好的唐离便埋书房,专注于《唐诗评鉴》的工作。

    后世虽然上的是三流大学,但唐离于唐诗宋词本就是极爱的,所以平日留心的也就更多一些。此时时隔千年,有机会集中时间重新沉入这一国粹名作之中,倒给他带来许多别样的愉悦,偶尔头脑疲倦时,抬窗外看碧空如洗、乌鹊南飞,他竟有一种朦胧回到后世学校阅览室的感觉。

    穿越千年,一时心闲的唐离总不免偶尔产生庄周梦蝶的虚幻,后世所经历的一切,虚耶?实耶?而眼前看到的这一切,真耶?假耶?

    ………………………………

    这日晨早,梳洗毕的唐离正在院中随意活动手脚做着晨练,却见对面小屋中“吱呀”一响,走出那个瘦弱的大头孩子阿三来。

    “阿三,今天又去那里?”,唐离按惯例的问。

    “去……看……幻……幻术……”,阿三按惯例的回答。

    这样的场景在这个小院中几乎每天都会重复一次,自经历襄州那些时日的相处,尤其是那个夜晚,当天天衣不蔽体而又瘦弱不堪的阿三,用黑乎乎的小手捧出两只尤自冒着热气的胡饼向自己递来时;当这个素来什么都不关心的孩子竭尽全力的想要逗自己一笑时,在唐离心中,这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后世孤儿出身,穿越回来后日子又是极其艰难,经历前后两世的唐离得到的关爱实在太少。特殊的生活成长经历决定了他并是一个能博爱天下的人。从某些方面来说,他甚至有些自私、好记仇。但与此同时,正因为得到的关爱太少,也使得他分外珍惜加诸己身的每一份温暖,这其中包括亲情,当然也包括眼前这个孩子在那个特别的夜晚,给予自己的那份特别的温暖与感动。

    摸了摸大头阿三那略显稀疏的头,自怀中掏出十多枚通宝递过,唐离微笑着说了一句惯例的话语:“晚上早些回来!”。

    顺手接过钱,呆呆的眼神看了唐离一眼后,大头阿三如往日般无言出院而去,初秋的朝阳将他那斜斜的影子投射于地,瘦弱而倔强……

    目送他远去不见,唐离苦笑着摇摇头,片刻后,他大大的伸了个懒腰,向书房走去。

    只是不等坐下写满一张竹纸,就听门外一个熟悉的声音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道:“阿离,快跟我走”,声音刚过,就见一人黑面暴牙的走了进来,却不是翟琰更有何人?

    翟琰进了房中,径直走到书几旁,抓起唐离的茶盏“咕嘟嘟”一阵狂灌后,才又开言道:“阿离,快跟我走?”。

    顺手拿过几上水瓯将茶盏倒满,唐离边向翟琰递过茶盏,边没好气儿的问道:“走!去那儿?”。

    “城外玉真观”,接过茶盏小呷了一口,翟琰也不解释为什么去要去玉真观,反倒是眼神儿猛的一亮,看着唐离嘿嘿笑道:“阿离,你可知道那日在快阁的小道姑是谁?”。

    “腾蛟,还能是谁?”,随意回了一句。唐离实在不明白,名满天下的画圣吴道子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个爱八卦的徒弟?

    见唐离全没有急迫追问的意思,翟琰的兴奋很是受了几分小打击,片刻之后,他才嘿嘿一笑道:“腾蛟是不错,这不仅是她的道号,也是她的名。”

    “噢”,随意支应了一句,唐离已转过身来开始整理自己的文稿。

    “腾蛟姓李,她爹也姓李”,翟琰的语蓦然慢了下来。

    “她爹是不能姓王!”听着这百分百的废话,唐离简直有些无语了。

    “叫李林甫”,注目唐离,翟琰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满脸讶色的唐离愕然转身,竟将笔架拂落于地,出一声“空”的闷响……

    …………………………

    注:李林甫共有六女,其中一女名腾蛟,自请出家度为女冠〈女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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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聚会

    校园网,该死的校园网!!

    …………………………

    见唐离惊讶如此,翟琰脸上露出一丝“八卦”得成的笑意道:“我也是刚刚知道的,李林甫心机如此深沉,却有这么个女儿,着实是个异数”。一句话说完,翟琰又是嘿嘿一笑。

    想想那日快阁中,道装高髻的李腾蛟如孩童一般的心性,一时无言的唐离也自微微点头。

    抚着下颌的翟琰又是嘿嘿一笑后,突然道:“有话路上再说,咱们该走了,去玉真观时间也差不多了”,说完,他便伸手去拉唐离衣袖。

    微微一侧身子避过,站起身的唐离将几上文具安放整齐,头也不回的问道:“去玉真观做什么?”。

    “还在昨日午后,玉真公主就谴人下帖,来邀你我去他玉真观参加聚会,因不知道你的住所,所有便由我代转。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咱们当快走才是”,边说着话,边向书房外走去,“依我看,朝廷马上该开制举了,正好李腾蛟也在,阿离,这与你可是个大机缘。”

    “开制举,你怎么知道?”,听他突然说出这话,随行的唐离诧异问道。

    “玉真公主好聚会宾客,平日里象这样的聚会倒也不在少数,只是从不需正式下帖,除非是每岁制举或者正式科试之前才会如此郑而重之”,身为吴道子先生幼徒,长期混迹于王公显贵之间,翟琰对这些事倒知道的着实清楚。

    “且稍等等”,闻言,唐离身子一顿,随即说了这么一句后,出书房的他向厨下行去。

    “这是什么?”,只听翟琰这句问话,唐离已知他近日定是不曾与王缙相见,当下微微一笑道:“去了玉真观你自然知道。”

    “玉真观中什么没有,还要你带酒?”,对唐离故弄玄虚极是不满,翟琰撇嘴说道:“还搞的这么神神秘秘”,眼中还满带着故做出的不屑,他人却已向那酒瓮扑去。

    早知道他的八卦性子,焉能识不跑他这些小伎俩?他身子刚动,唐离早已顺势转身前行而去。

    出了院门,早有翟琰带来的轩车等候。

    上得车来,唐离将酒瓮紧置于身侧,翟琰看了片时,见没个下手处,才恨恨看了唐离一眼,向车夫粗声道:“走!”。

    看着笑的着实可恨的唐离满眼“你想看,我偏不给你看”的神色,翟琰哼了一声,憋了片刻后,突然看着唐离坏坏一笑道:“阿离,上次在快阁,看李腾蛟盯着你看的眼神儿,似乎有些不对呀!”。

    “噢!是嘛!”,唇角淡淡一笑,唐离丝毫不为其所动。

    “阿离你初来长安还不知道,咱们这位李相爷虽然对外是霹雳手段,但对他那几个宝贝女儿却最是一副慈父心肠”,看着唐离,翟琰坏笑不断的续道:“右相府中这几位闺阁,到也都跟李腾蛟一般,容色绝佳,历来提亲说媒的可谓是不绝于路,但纵然雨露之家相求,李相也是不准的。”

    本朝人说本朝事,关涉的又是李林甫这千古留名的大人物,唐离一时倒来了兴趣,微笑不语,静听他下言。

    “纵然王亲贵胄之家相求也是不准,但李相却命人于正堂壁间凿开一个横窗,饰以杂宝,并蒙上一层绛纱,平日每有才俊少年请见,李相便暗谴下人唤来女儿于绛纱窗外细观,并自取可意者婚嫁”,翟琰眼角满是噱笑之意的看了唐离一眼后道:“李相对女儿是宠的没边儿了,但反之,凡是李家小姐看上的俊家少年,那就没一个能跑的,否则,就准备着尝尝口蜜腹剑的滋味,雷霆霹雳的手段!”

    绕这么大个弯子说出了这许多话,转脸看向窗外的翟琰居然咿咿呀呀的哼起了小曲儿,只是间中含糊夹杂着:“李腾蛟……郎才女貌……”之类的话语。

    李林甫一代奸臣,于后世这可谓是人所共知之事,但听了翟琰这番话语,唐离才知此人居然还有这样一面,身为一个最冷血心狠的权相,却并不以貌美如花的女儿作为政治工具使用,在这个时代,倒也着实难得。不过再细想想,这倒也是正常,任楚霸王在外边力拔山兮,但见了虞姬依旧是柔情似水。唯其如此,才是枭雄本色。

    至于李腾蛟,唐离虽知这是翟琰心有不甘的乱“八卦”,但面上淡淡一笑的同时,心底还是紧紧绷起根弦来,为今后合家安危计,无论如何也不能与李林甫的家人有太近的关系。

    出长安城门,轩车一路向洞天之冠,有天下第一福地之称的终南山行去。

    伸手拉开车中帘幕,唐离仔细向外看去,若说隋唐间最有名的山,毫无疑问便是眼前这座了。

    据说,周康王时,函谷关关令、文始真人尹喜,于终南山中结草为楼,每日登草楼观星望气。一日忽见紫气东来,吉星西行,他感知必有圣人经过此关,于是守候关中。不久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青牛而至,原来却是老子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楼观,执弟子礼,请其讲经著书。老子在楼南的高岗上为尹喜讲授《道德经》五千言,然后飘然而去。自此,这终南山便成了“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自文始真人尹喜草创楼观后,历朝于终南山皆有所修建。秦始皇曾在楼观之南筑庙祀老子,汉武帝则于说经台北建老子祠。魏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名道云集楼观,增修殿宇,遂开创了楼观道派。

    入唐之后,因唐宗室认道教始祖老子为圣祖,大力尊崇道教,又因楼观道士岐晖曾于唐高祖起兵之初尽起资财以助,故李渊当了皇帝后,对楼观道特予青睐。入玄宗朝以来,因天子极力崇道,是以终南山中愈道观林立,香火缭绕,如今唐离只是远远看去,已见无数道观殿阁上的琉璃瓦反射出太阳的光辉,粲然一片,如此富贵气势,展现出道门极盛的辉煌之外,也使山中的清秀之气消解了几分。

    马车弛入山中,看着窗外那条并不出奇的青石便道,面色淡然的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道:“这便是世人都喜欢的终南捷径了!”。

    “阿离你说什么?”,旁边的翟琰见唐离适才凝神望景,倒也不曾说话扰他兴致,此时既见他自语出声,遂开言问道。

    “噢,没什么!距离玉真观还有多远?”,抛开心中那些古怪想法,唐离看向翟琰淡淡一笑问道。

    “循着这条路,可直达玉真观,倒也没有多久了”,毕竟是长来往的地方,翟琰倒也算熟门熟路。

    马车又走了约小半个时辰,将到玉真观时,前方传说中老子讲经之所在的说经台已清晰可见。

    “无量寿佛!今日聚会之所设在说经台下,玉真观主已在彼地等候”,轩车刚至玉真观前,便见一个美容色的道姑上前行礼说道。

    “多谢了”,翟琰对着窗外答谢了一句后,转身对唐离道:“下车”。

    复又向那道姑立单掌本身一礼后,翟琰才示意唐离缘路向说经台走去。

    “别小看这些道姑,个个身世都不凡,当初玉真公主度为女观时,陛下饬令各王室宗亲有适龄女子者相陪,所以这玉真观中即便是一个普通道姑,都是个郡主、县主的身份,怠慢不得”,随意说了一句,翟琰又道:“国朝最尊太上玄元皇帝,今上更颁布诏令,天下道士皆隶于宗人寺管辖,尤其前方这说经台更成了皇家圣地,便是天子来此,也是安步缓行,更不说其它了,所以此地惯例不许行车走马。”

    点点头示意明白,唐离随着翟琰缓步向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时令已是初秋,山外长安城中早已有黄叶离枝飘舞,但这山深地暖之处却依然是一片绿色苍翠,缓步行来,耳边野鸟鸣叫、溪水潺潺,唐离几有置身春日之感。

    三柱香功夫后,正注目身左那丛山荆的唐离忽然闻到阵阵桂花香,扭头看去时,却见前方不远处,一柱耸立的说经台山下,正有数株百年桂树吐着米粒也似的小黄花,开的正艳,而香味便是由此而来。

    百年古桂之下,青青碧草之上,娓娓流过的小溪边,此时已闲散张设着十来张原木古拙的矮几,几上菜肴多不过五具,却另置有果盒、茶盒各一,皆是式样朴淡。

    置身此山此地,目睹眼前这聚会的设置,唐离但觉脑中俗事尽去,胸中为之一清,向翟琰淡淡一笑后,迈步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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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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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介绍:
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多少英雄好汉?弃王图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蹉;
争霸业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惨祸,怎如我避风波行走在风流窝!;
回到唐朝盛世耍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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