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 交易
第二百五十八章交易
与自己所居的勤政务本楼一样,花萼争辉楼是玄宗在位时为爱妃倾力打造的楼宇,以其时国势之盛,玄宗对杨妃的无尽宠爱,这座楼自然是极尽奢华,且不说楼中的布置陈设,单是楼外那一片如花般的海洋,就是玄宗连下数道诏书遍天下征集名花异种的结果,是以这座占地广大的名楼在春日里最好的时节,简直美轮美奂的让人无法逼视。
然而,现在的这座名楼中,却丝毫感受不到春日的美好,唯有原本“名花倾国两相欢”的妃子正哭的梨花带雨,而一侧在坐的唐离及杨国忠却都沉默无言。
在这样的环境与气氛中,时间就过的特别慢,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唐离见杨妃犹自伏在旃檀上抽噎不已,而一边的杨国忠却如老僧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只能叹了口气,暗道若论心硬自己终究还是比不过这市井混混出身的人。
“太后之尊,为个鲜于琪哭成这样,不值得!”,唐离话刚说完,就见原本伏在地上的杨妃猛然起身,红着肿胀的双眼道:“就他也值得我去哭?我是哭你们两个没良心,一个是当朝辅相公,一个是手握三十万大军的监军使,你们两个好大的伟丈夫,却只会逼我这么个妇人!鲜于琪好死不死,我不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素日一来,唐离见到的杨妃都是倾城国色,万种风情。还真没见过她做狮子吼地模样,此时见她如此,心下一怔的同时,想想自己刚才的表现,还真有些惭愧,不过杨妃当初可是在玄宗面前都敢直接呼喝的,今天这表现倒也算不得什么了。
杨妃借着唐离的这句话一飙后。杨国忠也就镇定不住了,他也知道这个表妹。被宠纵惯了的,小性子和那倔脾气一上来,说不管了还真就不管了,介时这事可就真没法子收场了,虽然刚才杨妃没直接表明态度,但她现在的表现本身也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至少在自己与唐离之争中,自己这个堂妹虽然未必会站在唐离一侧。但显然也不会倾向于自己这边,想到这里,杨国忠心中黯然一叹,女人就是靠不住,任家族利益如何如何,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比不过一个小情郎。
“太后这话还真是冤枉我与别情了,咱们不是正琢磨着这事该怎么料理嘛!别情你说是不是?”。笑着对唐离说完这句后,杨国忠打个哈哈又道:“说起来今天常朝太闹,我倒是忘了个事儿,近来关内道许老观察使连连上表,言称年纪渐老,身子衰朽无法顾全政事。恳请朝廷顾念老臣准其转调回京,关内道如今是陇西军地支撑之地,非能吏干员不可胜任此职,只是许老观察一旦奉调回京,这接续的人选也着实让人头疼,本来今日常朝时想着奏明陛下,那知这么一闹竟把这事给忘了。对了,别情你这大半载多在关内道,可有什么好人选推荐?”。
“杨相虑地是!以关内道如今情势,观察使之职现在确实是非能员干吏不能胜任。至于人选吗?依我看现任牧马监监正王缙倒是能胜任此职。由去岁安禄山起兵之前从范阳将军马分散陇西、河东,再到平叛战起后军马源源不断的调度支应。此人实堪称‘能吏’二字,年龄虽轻了些,但年富力强倒正合适如今政事琐屑繁杂的关内道”,一本正经的说完这些,唐离注目杨国忠道:“不知某推荐的王秦卿可能入得杨相法眼?”。
“唐别情识人的眼光早就是有口皆碑,你如此推崇的人物还能差了!”,又是哈哈一笑后,杨国忠才又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经今日鲜于琪这事一搅,惹得陛下心下不快而去,实不是奏明这事地好时候,论说关内道换人也是迫在眉睫之事,哎,这事搅的!”。
“杨相此言何意?”,唐离脸上满是惊诧之色道:“杨相身为当朝辅,总领百官正是份内之事,鲜于琪当然也在此列,杨相但处断便是,似这般一个小小五品官,还真能让陛下费神不成?只是处断此人时,杨相总还需手下留情,也免得太后顾念乡情,徒自伤心!若真是如此,我辈做臣子的真是罪不容赦了”。
听唐离这番话出口,且不说杨国忠,就连杨妃也感觉哭笑不得,恨恨的说了一句道:“要你现在来卖乖!”。
不论杨国忠心里如何想,听到唐离这番话后终究是松了口气,脸上也如唐离般正色道:“别情说的是,主忧臣辱,为一个五品小吏让陛下如此忧愤确是咱们做臣子的罪过,此事我便尽可处断就是,也免得皇城扰攘不休耽搁了政事。对了,别情你若得便,也尽快通知王缙来京,交卸旧职,陛辞离京,这些事终归还是要花些时间的”。
“好,回府后我便谴人送信予他就是”,闻言杨国忠点头,手上也没闲着,拿起檀木几上的金丝茶瓯给唐离斟了一盏茶水,笑着递过道:“王缙毕竟年轻,初当方面大任,咱们也少不得要多提点些,别情身为监军使,这战事上地事嘛就劳你费心了,至于政事堂,等他陛辞离京前仆跟他重点说说推行两税法之事,也好让他早有个准备,一等战事结束,即刻推行新税法,废除原本的租庸调。”
为保一个五品的鲜于琪,杨国忠不得不拿一个关内道节度使去交易,他心中的郁闷唐离自然明白,也想着他必定还要找些不痛快来泄泄的,只是却没想到他竟然会拿两税法来说事儿,不过想了片刻后,他倒明白过来,眼下自己在外监军挣的是军功。杨国忠既然坐镇长安,又是宰辅,要想与之争宠,就只能在内政上着手了,而眼下他最为朝野称道地内政政策就是两税法的实行,尤其是这次在朝廷财力无以为继的情况下,经他试点推行两税法的岭南率先解春税入京解了朝廷的一时之困。更是大大出了个彩头。李睿也在朝野多个场合对他不吝好言称赞,尝到甜头的杨国忠现在憋着心思想将这新税法推行天下。为自己博取政治资本,眼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若要王缙顺利接任关内道节度使,除了对鲜于琪不再追究外,还有一个搭头就是唐离得同意两税法在关内道推行,他自然知道若没有唐离点头,任他说破天,王缙也不会真卖力此事地。
“两税法!嗯。范阳乱起之后,世居北地的世家们为避战祸纷纷举族而迁,大战之后,整个河北道百废俱兴,倒还真是推行新税法地好时候,最起码能比承平时候少六成阻力,杨相好心思啊!依我看,现在关内道推行尽可以地。不过某也有一不情之请。此次鸿胪寺开放6路通商之事,杨相说不得也要多加支持才好”,论说杨国忠现在一力推行地两税法还是唐离当初告知他的,所以虽然这项新税法地推行为杨国忠赢得了许多声誉,但其根子里还在唐离身上,而唐离当初之所以会提议此事。就是因为随着唐王朝百年的展,原本的租庸调税制已经严重与世情不符,不仅于百姓无益,就是朝廷地收入也日渐减少,正是该当税法更新的时候,论说起来他比极力推行此策的杨国忠本人更知道这个税法对唐王朝现在的好处,所以从里根本就不反对这个提议,只是这既然是杨国忠提出的交换条件,能顺手要个好处他自然也不会放过。
见唐离答应的如此痛快,杨国忠倒是一喜道:“这是自然。无论两税法还是6路通商。都是为国聚财之事,仆自当支持!”。说完这句,杨国忠更举起手中的茶盏向唐离邀饮道:“请!”。
“请!”,叮的一声茶盏碰响,杨国忠与唐离举盏之间一饮而尽,与前面地沉默相比,这两人此刻的笑容分外灿烂。
见二人如此,刚才梨花带雨的杨妃也长出了一口气,如今朝中的形势她不是不知道,刚才两人的交易她也清楚的很,只是鉴于二人地身份,她真是什么都做不了,无奈之下也只能做做鸵鸟了,只要他两人大面上能过的去,哎!那就这样吧!
眼见事情说完,杨国忠也并无要去之意,杨妃知道他肯定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今天跟唐离单聚怕是不可能了,只是若就这样让唐离去了,刚刚受了那么多委屈的她又觉着不甘心,当下坐正了身子,替杨国忠倒茶的功夫轻声道:“堂兄稍坐,我与阿离有些别样事情要说”,话既说完,他也不看唐离,便自起身先向楼右的小房中去了。
杨国忠知道两人的关系,还这样被当面叫走,去的又是私密的小房间,唐离起身时脸上虽没什么变化,心下却也着实有些尴尬,面带微笑的杨国忠等唐离起身一去,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殆尽,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
唐离刚一进屋,早一步进屋地杨妃已转身就怀,她本就丰满,心中又爱又恨之下使的力量就大,唐离猝不及防之下,竟被她带倒在地,好在这房中极尽奢华,地上铺着地旃檀也足够厚,所以既没什么损伤,也没什么声响。
将唐离压倒在地,杨妃顺势就滚进了小情郎怀里,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后,做出满腹委屈的表情拼命的在唐离胸前拱来拱去,口中呢喃般腻声道:“狠心贼!枉奴奴一颗心都给了你,还伙着堂兄这般逼我!你这个狠心贼,狠心贼!”。
怀里这么个丰满的身子扭动不休,耳边再有这般软绵滑腻的情语呢喃,再一听到“奴奴”这般较弱的自称,当下心火一起,翻身就将杨妃压在身下,不由分说就将那张正燕语呢喃的红唇给狠狠吻住。
“好你个死没良心的,现在还欺负人家”,良久之后两人分开,杨妃眼波荡漾的刚说完这句,立时脸腾红霞地抱住唐离的臂膀。意图阻止他直捣黄龙的手,口中迭声道:“冤家,好冤家快放手,不行,不行!我那堂兄还在外边!”。
“说,谁是狠心贼?”,这一刻。唐离的声音虽小,却端的是意气风。
嫩白如凝脂的脸上笼起一层桃花红。杨妃随着唐离的动作早已眼神飘忽,双眸里流动地风情如烟似雾,飘蒙蒙的总也落不到实处,口中地呢喃更是化作了**处的呻吟:““奴奴……是奴奴错了,冤家……狠心的冤家……你就饶了我吧!”。
倾国美妇人情动时散出的诱惑力简直无人可挡,看着身下的杨妃,此时的唐离身子都开始紧。一颗心刺激的简直要跳出来,情知此时成不得事,唐离眼睛一闭,方才狠心抽出手来,翻身滚下杨妃身子地同时,口中恨声道:“要人命的妖精”。
适才的缠绵虽然短暂,却别样漏*点刺激,唐离翻身到一边之后。杨妃连喘了几口。呼吸才算平静下来,只是她刚一侧身,看到唐离举着手指处亮晶晶一片一脸坏笑时,刚刚有些平复的脸上顿时又是红霞暴起,胸前起伏不停,带起波涛一片。
默查时间也不短了。唐离也不再逗她,边起身边笑着低声道:“来之前我刚从陈希烈老相公府上出来,还说我负心?”。
“去陈希烈府上做什么”,带着满脸红霞,杨妃边说着话,边向唐离伸出手去。
唐离伸手将杨妃自地上的旃檀拉入怀中,咬着她浑圆晶莹的耳轮低声道:“老陈相公有个名满长安的孙女,号称帝京闺阁第一呢!我看过了,此女容颜秀丽,人也端庄。又是大家出身。确是睿儿的良配,你什么时候得便。派人召她进宫见见,若是时机得宜,不妨连睿儿也叫了来,让二人培养培养感情也好”。
“狠心贼,又来!”,口中刚说完这句,杨妃听唐离将话说完,顿时明白了他地意思,当下“呀”的一声将唐离紧紧抱住,“亏你还能想着这事”,甜腻腻的说完这句后,才斜着眼波荡漾的眸子似笑非笑的看着唐离道:“怎么,忍不住了!”。
“是忍不住了!你这个妖精可得意了吧!”,三十余岁的美妇人却如此自然地流露出二八少女的风情,这样的反差最是惑人,正当唐离忍不住要十指齐动时,杨妃却咯咯一声脆笑,跳开身去。
“你先出去,我稍后再来”,看了看身上散乱的衣衫,杨妃似嗔似痴的向唐离一瞪眼后,便将他推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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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大的毡车在府门前停稳,杨国忠刚一下车,原本满脸堆笑迎上来的门房悄悄一瞥主人脸上的神色后,顿时悄然收了笑容,他知道现在不是献媚的时候,一个不好没准儿要触上什么霉头。
“老爷辛苦了!章仇大人正在正堂花厅等您!”,一脸阴沉的杨国忠听门子说完,哼了一声后便直接向内走去,他这盛怒地模样,只让本在门房里坐等他回来地几个官儿再也不敢露头。
花厅里,章仇兼琼见杨国忠面沉如水的进来,边迎上前去边道:“杨相,怎么了?鲜于琪地事没办妥?”。
“翠儿,你去西跨院请柳先生过来,还有你们,都下去吧,这儿不用侍候了”,挥手遣退了下人,在章仇身边坐下的杨国忠摆摆手道:“且容我歇歇脚,等柳无涯过来后再说话,免得费二遍事”。
堪堪等章仇兼琼将盏中的残茶喝完,就见一个四旬中年走了进来,这中年身穿竹布青衫,脚下白口布步履,身形颀长,颌下三缕长须,单看卖相极为出众。
“柳先生也来了,杨相你就快说”,见这人到了,憋了半天的章仇兼琼忍不住出声催促道。
“无涯先生来了,请坐!怎么样,昨天那个丫头倒还可人吧?”,只看杨国忠脸色正差的杨国忠见了这人还要开个玩笑以示亲近,便知他对这个柳无涯有多看重。
“多谢相公,这妮子确是越女中的极品,再稍加调教,倒是个添香夜读时的好侍女”,柳无涯原本清癯俊秀的脸上随着这句话出,露出微微笑意,而就是这笑容让他整个人陡然添了一份浓重的邪气。
“无涯先生喜欢就好”,又说了一句后,杨国忠也不等章仇再催,入了正题道:“鲜于琪保下来了,不过这却是我用关内道观察使换来的,除鲜于琪之外,唐离也答应一等战事完结,即在关内道推行两税法”。
“噢,竟是这样!”,与章仇兼琼的反应不同,那柳无涯静听杨国忠说完后,径直问道:“此次太后变现如何?”。
“莫要提她!”,只这一句,顿时让杨国忠强压下的火气再次作出来,“我这堂妹混是得了失心疯,不帮我也就罢了,刚才竟跟我说等陛下大婚后,她想要放弃太后之位,入玉真观做黄冠道人!”。
“什么!”,伴随着“啪”的一声,却是章仇兼琼听到这个消息太过吃惊,一时不察,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片片粉碎。
第二百五十九章 毒计
第二百五十九章毒计
“什么!”,伴随着“啪”的一声,却是章仇兼琼听到这个消息太过吃惊,一时不察,手中的茶盏摔落于地,片片粉碎。
室内沉默了片刻,从大惊中醒过神儿来的章仇兼琼“相公,此事万万不可,无论如何您得劝住太后”,作为出身剑南道的官员,章仇兼琼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几乎他仕途每一次的迁升调转都与杨妃有关,这十余年来,由于杨妃的受宠,在其护翼下的剑南道官员日子过的顺风顺水,纵然当初强势如李林甫,也对剑南出身的官员未敢轻动,十余年下来,做官乘心,升官快捷的剑南出身官员们早已将杨妃视为牢不可破的靠山,杨妃成了他们心中安全的保证,简而言之,无论杨玉环自己怎么想,对于这些以剑南道出身官员为主体的外戚一党而言,她早已是外戚派系的核心与旗帜,就连杨国忠也不过是杨妃在朝堂中的代表而已。玄宗在时自不代言,纵然现在玄宗已去,杨妃凭借太后的身份及与当今天子良好的关系,照样是一柄最为可靠的大伞,只要有杨妃在,他们就有安全感,他们的身家、前途都与这个女人的地位、身份紧密相连。积十余年之功,在得到无数好处之后,这个观念早已深植于外戚官员的内心,而今,他们心中的大树却要放弃太后之位做出家做女观!这个念头只是想想,章仇兼琼心中已是惴惴空,随之表现出来的激动反应也就在意料之中了。
杨国忠自然知道章仇兼琼心里在想什么。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分外恼火,两三年了,甚至自己坐上辅之位也已有年余了,没想到在外戚党人地心中依然没得到认可,“慌什么!她不还在宫里嘛!”,心中恼怒之下。他对自己这个胳膊肘子往外拐的堂妹也没了往日在人前的尊敬,直接以“她”称之。
“对!对!还在宫中。那咱们这就入宫请见,无论如何……”,乱了方寸的章仇兼琼正说话间,却听一边的柳无涯开口问道:“相爷,太后可曾说到皇帝大婚选定的女家人选是谁?”。
与方寸已乱的章仇兼琼相比,柳无涯地镇定愈让杨国忠印象深刻,杨妃既有可能要出问题。那就再找一个出来培养替代,柳无涯的意思杨国忠自然明白,但说到这个时,他心中地怒火却愈的大了,“是陈希烈的三孙女,陈希烈这个老翁翁素来与内宫关系不近,太后如何知道她有这么个孙女?不消说,这也是唐离的主意”。
“陈希烈!”。柳无涯喃喃一句后,抬头看向杨国忠道:“那相爷可曾进言?太后又是怎么说?”。
“岂能不进言,我开口提的就是都阳侯杨琦的小女,杨琦虽然为人势力,但毕竟是杨门家人,太后对他也素来优容。没想到他女儿也被太后给否了,说什么杨柳性格太绵,不适宜统率六宫,又说皇帝大婚,若是女家人选出自杨门必定在朝堂上通不过,介时事情闹的大了,杨柳不仅入不了宫,反坏了声名,将来再难嫁人”。
“是了!这就是为何唐离不举荐门下官员闺阁地原因,他也知道若是新皇后人选出自唐门官员家中。相公及门下必定也是不答应的。索性就搬出陈希烈来,有他两派合力。再提前在太后处递话儿,那陈家小姐已稳占了八成先机”,言说至此,柳无涯抚掌一笑道:“好心思,好算计”。
“哼!唐离纵然想的再好,仆岂能如他所愿?”。
“相爷,此事不可执意反对”,柳无涯的话让杨国忠一怔:“你说什么?”。
“此事体大,唐离在与太后言说此事前必定到过陈希烈府上,既然他敢说出口,想必陈希烈对孙女入宫定是点头同意了”,脸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意,柳无涯续又说道:“想想也不奇怪,陈希烈做官数十年就靠着不沾不靠不得罪人才熬到今天,他这样做固然有好处,但一旦其身死,家族便再无依靠,他那几个儿子虽尽力培植,却没一个能成气候的。而今既然同意三孙女入宫,打的什么主意我不说相爷也知道!这可是他家族此后安身之本,若相爷执意反对此事,可是将这老儿往死里得罪,这老翁翁成事不足,但败事的本事尽有,若相爷因此与之结仇,这老儿彻底与唐离勾结一处,本属中立地官儿们与唐门官员同力其心,到那时朝堂上可就……”,说到这里,柳无涯虽然住口不再说话,但他言语中的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难道这便同意了不成?”,明明知道对方打的什么算盘,偏自己还没办法拆解,杨国忠心中的愤懑实难言说,自坐上辅相公之位以来,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唐离昨天才到京,今天从早上常朝的鲜于琪,到花萼争辉楼,再到此时皇帝大婚人选地选定,一天之中可谓是处处束手缚脚,此时的杨国忠虽然面上竭力表现出宰相气度的平静,但心下实如有火烧一般,也正是在这熊熊怒火之中,他与唐离旧日的那份情意彻底被燎的灰飞烟灭。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柳无涯说话之间,似有若无的看了章仇兼琼一眼。
鼻中哼了一声,杨国忠没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扭头对章仇兼琼道:“仆也累了,今日就到这里吧!章仇大人若是有心,也可到内宫请见好生劝劝太后,毕竟你是剑南道出身的老臣子,又是户部之,你的话太后想必多少会听进去一些”。
章仇兼琼早就坐不住了,心神不定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杨国忠与柳无涯之间地眉来眼去,闻言当即起身道:“杨相说地是。那我这就去”。
见他要走,心情正自不好地杨国忠也未起身,倒是柳无涯代为送行,边走边道:“章仇大人,太后有意出家之事虽至亲家人也不可有半点泄露,否则不说朝堂震动,便是外戚一派也先自乱了。此事切切!”。
“我自省得!”,章仇兼琼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推开门顾自急急忙忙去了。
看着章仇兼琼地背影消失在正堂前门的二门处,沉着脸的杨国忠对正在掩门地柳无涯“嗤”的一声道:“就这么点胆子,难怪他当初做剑南道节度使时遇着吐蕃人就没打过胜仗!”。
“章仇好歹是统率过十万大军地节度使,他已是如此,相爷门下的其他那些官儿若是知道这个消息,怕更是不堪了!”,说话间走到刚才的胡凳边坐定。柳无涯轻轻道:“时至今日,相爷终该知道外戚不足做腹心之靠了”。
闻言,杨国忠面如重枣的脸上闪过一道青气,眼睛瞬也不瞬的紧盯在柳无涯身上。
受着杨国忠这样的目光,柳无涯的脸色呼吸却没有半点变化,开口之间竟是吟出了两句自宫里流出地曲词:“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这两句诗就是如今外戚官员们出身的来源所在。正是得益于先皇对太后的宠爱,这些个剑南道出身的官儿们才能到达今天的位置,十余年了,这个念头早已深入人心,在他们心中太后才是外戚最大的靠山!至于相爷您,出身受限。窜起太快而根基又浅,在他们心中也不过是替太后统领外戚势力罢了。平日也就罢了,一旦太后处出了什么问题,相爷以为他们还会对您如以前那恭敬听话?”。
“出身受限!”,这四个字象刺一般扎进了杨国忠心中最不愿意让人触碰的角落,盯着柳无涯的眼神陡然尖利了几分,良久之后,强咽下腹中逆冲之气地杨国忠才嘶声说道:“仆是辅!”。
“相爷出身市井,既不曾参加科举,又不曾入职幕府。能于两三载之间登上辅之位的原因何在?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相爷听听这曲词。还要执迷不悟不成?”,陡然一声低喝,柳无涯蓦然站起身来,“辅,辅又如何?自国朝之初的武德年间到现在,换了个多少个辅相公?这些辅相公平均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又有多少个辅相公被黜退,流放,乃至赐死?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政事堂又何尝不是?但本朝可曾有过被黜落的太后?”,此时地柳无涯双眼亮的可怕,紧紧迎住杨国忠的眸子,轻摇着食指道:“没有,一个都没有!纵然如改唐为周的则天武后,年老失权之后,仍被中宗皇帝奉为太后于宫中荣养而终。若没有了太后,就凭相爷的出身与根基,以为自己还能坐的稳辅之位?”。
这一字一句都象一根根针刺入杨国忠的心中,原本放在案几上的手早已由扶改抓,惨白的没了半点血色,“仆……仆有拥立之功”。
“拥立之功!”,柳无涯的话语冰冷、无情,“相爷莫非以为凭着先皇灵前地那句话,就抵地过唐离直入羽林大营率军平叛而后拥立当今的功劳?唐离不仅前有平定废太子叛乱拥立之功,马上更会有平定范阳之乱地功劳,他更是当今皇帝潜邸时的老师,且其状元出身,才名动于天下,这桩桩件件相爷可有一样能比?满殿群臣又有几个不是随风而摇的墙头草,他们岂能看不到这些?如今相爷之所以如此安稳,只缘背后有太后在,某可断言,一旦太后真要弃位为黄冠,外戚一党顷刻瓦解,且其中八成都会到唐离门下摇尾乞怜”。
至此,杨国忠再也忍不住了,挥手扔了手中的茶盏,猛然起身的他手指柳无涯,“放肆!”。
“老爷,老爷!”,先是茶盏碎裂,随后又有这样一声厉喝,在花厅外侍候的下人再不迟疑,拥进屋来。就要去拿柳无涯。
柳无涯脸色冷然,对拥上来的下人视而不见,一双眸子只是盯着杨国忠。
堪堪等家丁们地手都已捉住柳无涯的臂膀,却见杨国忠浑身骨头都被抽了一般的挥手道:“放开他,都退下,非我召唤不得有一人进屋。还不下去,怎么。我说的话竟没人听了!”。
家丁们退下的度跟他们拥进来时一样快,等这花厅之中只剩下两人时。刚才夷然不动的柳无涯却缓缓拜倒于地,“某幼来出身贫苦,十二载苦读,虽有满腹才华却连试不第,于京中困顿几达二十载,若无相爷当日相救,某早该到了城西化人场。骨肉都已被烧成飞灰。焉能有现在的富贵?相爷待我实是救命再造之恩,读书十余载,无涯岂能不知恩义二字?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适才字字句句虽然难听,却是某一片报答相爷之心”。
“我知道,起来吧!”,说话间杨国忠亲自上前一步扶他起身。随后更为他手斟了一盏清茶,待柳无涯坐定之后,伴随着一声苍凉叹息,杨国忠才道:“门下不可持,唐离不可动,然则老夫又当如何?”。
“某有两策。却要请相爷定夺”,收拢了情绪,放下手中茶盏后,柳无涯又恢复了刚才地模样道:“一则,在太后出家为黄冠之日,相爷即刻请辞,回剑南老家悠游荣养,如此做一富家翁可得,欲行此策,自今日始至辞官之日。相爷于朝堂上还需避唐离之锋芒。若能做到示弱讲和就更好。毕竟相爷与他有些旧情,这争执又是刚刚开始。相爷若能做到如此,改日请辞返乡之后,想必那唐离碍于声名,当不会做的太绝”。
“仆蹉跎四十载才能有如此成就,岂能轻言放弃?以仆地年纪,若论荣养,先生不觉得太早了些?”,眉宇间淡淡一笑,杨国忠平静道:“先生说另一策就是”。
闻言,柳无涯的脸上露出冷然笑意,“相爷既不愿避,那就只能逆水行舟,血战到底了”。
“先生这句话听着痛快!仆市井出身还怕见血?”,无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杨国忠似是又回到了数十年前的剑南道,呼朋引伴,长街厮杀是何等的快意,那些场景仅是想想,他心中的郁闷也消解了不少。彻底放下宰相架子的杨国忠嘿然一笑后道:“怎么个战法,无涯你尽管直言就是”。
“在此之前,某却要问一句,太后处可还劝得回转吗?”。
“我那堂妹自小被宠纵惯了地,她那性子上来,便是先皇面前也敢吵的,如何能劝?时至现在我也不瞒你,太后此次出家不过是故技重施罢了,不同的是,她上次披上道袍是舍了寿王到先皇身边,而这次重穿道袍却是为了从皇宫到唐离身边,二人如今已是恋奸情热,为了唐离,他连家族都可以不要,情势如此,无涯以为可还能劝嘛?”,看来杨国忠已是对这个堂妹彻底失望,不惜连这等的私密之事也说了出来,不仅如此,用的更是“恋奸情热”这样的词语,“不过,无涯你以为仆若将这个消息悄悄放出去,可能斩断太后的出家之念?”。
“竟是这样!”,虽然柳无涯尽是个能沉得住气的,猛然听到这个秘辛,仍忍不住脸色一变,眼中一闪而逝地除了惊诧,夹杂甚至的还有点点羡慕,而这一闪而逝的羡慕过后,更多的是狠厉的嫉恨,乍闻秘辛,惊异与种种想法夹杂却也没冲乱他的大脑,“不可!似这等事我料知道地不过是寥寥数人,这个消息一旦放出,太后不难察觉出是相爷所为,纵然太后不能,还有个唐离在。这样以来,纵然相爷能阻止太后出宫为道,却也把太后得罪死了,如此不仅便宜了唐离,相爷自己反有杀身之祸,此事万万不可!”。
说起来杨妃与唐离有私情的事儿不加上眼前的柳无涯,此前就只有他与杨、唐两人知道,纵然杨妃身边的宫人有怀疑,身居内宫的她们也断然不敢乱说一个字,此事只要一在市井间流传,杨妃第一个怀疑的人自然就在他杨国忠身上,这个连先皇也敢顶撞的女人若是起疯来,再有唐离一边援手,自己不说相位,怕是保命也难了。“言之有理,然则无涯可有何良策?”。
“适才相爷曾说‘唐离不可动’,此言差矣!唐离不是不可动,而是不可轻动,此人生性良薄却又好记仇,若是一击不能致命,反噬必烈。是以相爷不动则以,动则必取其命”。
“杀人?”,杨国忠苦笑道:“以唐离今日身份,此策行不通。自当日遭安禄山刺杀之后,他如今走到那儿都是大堆护卫随身,如何下手?这不也是你所说的一击不能致命”。
“我何曾说过是逞匹夫之勇的暗杀?”,脸色冷然的柳无涯浅浅一笑道:“我所说地是乃是设局,一待唐离进局,份属必死”。
此言让杨国忠精神一震,俯前了身子道:“愿闻其详!”。
“如今范阳安禄山已是必败无疑,以此军功,再加上圣眷,纵然杨相在朝堂上能胜他一次两次,也无法断其根本,而在这种种争斗之中,相爷与他必然结怨愈深,以此人睚眦必报地生性,断然没有轻松放过的道理,纵然杨相能不凭借太后而自立于朝堂,一年、两年、十年都可以,但二十年之后呢?二十年之后相爷年届七旬,唐离却正值壮盛,这结果也无需我来说了,所以相爷若现在不肯退,无论是为辅之位,还是为年老身后考虑,唐离都必须要死”。
“以唐离如今地身份,刺杀自然不可行,如此就只能布局了,对相爷如今而言,最好布局的地方就在剑南道”。
“剑南!”。
“是,正是剑南!太后待皇帝大婚之后不是要出宫为道吗?甚好,相爷但自同意就是,这些时日无论太后要做什么相爷都一应允她,如此作为,只为求太后正式出宫之前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请太后再离红尘出家为道之前,回乡一趟好好看看,毕竟出家是为弃世!出离红尘之前回家一趟这也算人之常情吧?再则,太后若出家真是为了能与唐离一起,其后的行踪必定受限,再想还乡怕是不可能了,有这么个想头儿,相爷再说的恳切些,我料太后必定会答应”,此时,柳无涯作为谋士的自信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刻的他竟消了身上半生不遇积下的沉郁邪气,反是有了几分昂扬之态,“太后母仪天下,身份尊贵,此番还乡总要有朝中大臣陪侍左右,相爷以为太后会命谁随行?”。
“唐离!”,此刻说到这个名字时,杨国忠感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刚刚喝过茶水的他心里没来由的热,将盏中残茶一饮而尽,勉强压住心火的杨国忠沉吟片刻后道:“擅杀大臣形同谋反,又有太后随行,怕只怕鲜于仲通没这么大胆,如今时间紧急,纵然能换人,怕也不够时间来收拢那些镇军”。
“换人作甚”,看了柳无涯片刻,杨国忠眼神一亮道:“无涯说的是鲜于琪?”。
“正是,鲜于琪得罪唐离及今日常朝唐离一党对其喊打喊杀之事满朝皆知,而相爷与唐离的交易却是私相接手,并未为人周知,瞅着眼前这空档,以相爷的身份谴人以唐党身份废了鲜于琪何其容易?此事一等做完,即刻着人将鲜于琪送往剑南道”,此时柳无涯脸上的笑容越的灿烂了,只是这笑容之后的寒意却怎么也遮掩不住,“鲜于仲通可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废了鲜于琪就是断了他鲜于家的香火,介时,鲜于仲通虽不免会迁怒相爷保护不力,但对唐离怕不要生食其肉,别说是给他机会报仇,相爷纵是让他带兵杀上京城怕也肯了。”
柳无涯说完,花厅内一片沉静,良久,良久,才听长吐出一口浊气的杨国忠轻声道:“鲜于琪就交由无涯你处置了……”。
第二百六十章 家事
第二百六十章家事
且不说杨府的计划安排,相较于杨国忠,唐离心中倒轻松的很,回府之后到李泌所居的小院中坐了一会儿,二人喝茶闲话间把今天生的事都给说了,这一路自关内道赶回来,唐离身子也着实累了,见事说完,他便起身向后院走去。
平日里他忙着时内院是不等他吃饭的,自有小灶时刻预备着,不过他这次远行归来,且马上又要走,事情又自不同,不仅是郑怜卿及关关,就连老夫人也到了内院等着他一起吃饭。
见他回来,原本围着老夫人说话的郑怜卿、关关并一干侍女都凑了上来,一时间屋子里热闹非常,唐老夫人虽平日受不得闹,今天却也高兴的很,众人聚在一起热乎热乎的说了饭,其间唐离妙语如珠,很讲了几个自关内道得来的笑话,把气氛调节的融融一片,这份天伦之乐大家自能体会,不说也罢。
吃完饭又坐了一会儿,老夫人的笑脸上已有了几分疲态,唐离和郑怜卿亲扶着她回到房间,安顿着睡下又陪着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后才起身出了这个单僻出的院落,其时,圆月东升,照着整个府里清幽素雅,旁边的花枝在夜风的吹拂下出轻微的瑟瑟声响,真有说不出的静谧。
“卿儿,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伸出手去拉住郑怜卿,唐离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轮将满的圆月,边缓步徐行。边轻笑着道:“月色朦胧,美人如花,看到这场景,我竟又想起了在山南金州的时候”。
郑怜卿地小手有些凉,放在唐离温热的手中份外舒服,闻言她却没说话,只听唐离略带怀旧的声音轻轻传来道:“那晚该也是这样的月亮吧!岳父府里正为老夫人贺寿。那份喧闹就不提了,我受不得闹腾。拎着瓶酒就到了后花园,没成想正好就见着了你”。
“那晚我的心情也是乱,外边这一闹就更受不了了,本想着第二日就走了,论说走了也就走了,只是心里总有些牵挂放不开,细一寻思就又不知道到底牵挂什么?直到到了月儿湖边见着你。脑子才一下明白过来,原来我心里惆怅的竟是你!”。
被唐离握着的手柔柔地一紧,郑怜卿虽依旧没说话,但身子竟似不胜夜风的清凉,不由得又向唐离身边靠了靠。
紧了紧握着郑怜卿地手,唐离伸过另一只手挽住了娇妻的臂膀,爱怜的拍了拍后,续接着刚才的话头轻笑道:“说来你也许不信。那晚看着你一身白裙坐在月儿湖边,我原本闹杂杂的心一下就静了下来,只是又有些悲凉,那会儿心里真想一下子冲上去把你脸上蒙着的面纱给扯了,说来也怪,咱们成亲也都有一年多了。但我这一领差在外,想起你时却总是当日一身白裙,面蒙白纱的模样”,说到这里,许是唐离也觉得古怪,遂摇头低笑了几句。
“妾身蒲柳之姿……”,郑怜卿开口刚说到这里,就被唐离用话给截了:“这话为夫可不愿听,你说自己是蒲柳之姿,那不等于说相公没眼力挑了个丑媳妇儿?卿儿你且出去听听。满长安谁不说你夫君最善巨眼识人?”。唐离这句自夸地话刚说完,就见一边花枝掩映中的小径上转出来几个人。月光朦胧,她们也没看清是谁,乍一见是唐离并郑怜卿,一惊之后立时福身见礼,却是府里的丫头。
见这场面,唐离也没说话,只含笑看着郑怜卿,郑怜卿挣了一下没能挣开唐离的怀抱,索性也不再动,就依在唐离的怀里摆了摆手道:“都起来吧!你们也累了,赶紧回去歇息”。
目送几个丫头快步远去后,唐离低头看向怀中的郑怜卿低声坏笑道:“好嘛,咱们夫妻好不容易这样月下闲游一回,就被人给看到了,明个儿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了,只怕八成要说少爷夫人不正经!”。
“谁让你不放开我!”,轻轻的在唐离掌心掐了一把,郑怜卿跟着唐离的步子慢慢向前挪动,口中地声音却越低回了,“这些丫头们的心思我知道,羡慕都来不及,那儿会说什么不正经?平日就私下里她们也敢在我面前说,都道我找了个好夫君,也是借着他们的口传出去的,如今长安城里那家内院不说夫君你太疼我们了些!”,郑怜卿素来感情含蓄,这番能说到这里已是极限,饶是如此,话刚说完她也似不堪娇羞的将头埋进了唐离怀中,二人成亲已经年余了,但出了房,她却依旧是放不开,但这个素日端庄持重的人越是如此,越为此时地她增添了几分平日不可见的娇羞风情。
花前月下,美人娇羞,唐离一时心中又暖又是情动,忍不住低下头去,无奈郑怜卿只低着头不肯配合,结果这一吻就落在了光洁的额头上,用微带髭须的下颌蹭了蹭郑怜卿的额头后,唐离这才抬起头来轻叹声道:“我这纯粹是浪得虚名了,当日大婚时原想着婚后一定要让你们幸福安乐,谁知随后就有了官身,前些时还好些,就这半年多半在外边奉承差事,说来还真是委屈你们了”,话到此处,唐离又是一叹,叹息完后才变了惆怅的语调道:“好在范阳叛乱已是强弩之末,办完这个使职,暂时该再没什么大事了,届时我一定留在家里,好好陪陪你们!那时候蛟儿也该回来了,咱们一家日日伴在一起,打双6,行令吃酒,岂不快活!”。
前时倒还好,倒是后面的话让本软软伏在唐离怀中的李腾蛟身子一硬,唐离觉察出不对,忙低头道:“卿儿,为夫说错什么了。你怎么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顿时惹得郑怜卿眼泪簌簌而下,唐离不解之下连连探问,随后就见正自啜泣不已的郑怜卿强挣出他怀抱,竟然就此拜倒于地,抽噎声道:“夫君,妾身对不起你。蛟儿姐姐地事儿是妾身骗了你”。
闻言,正拉她起身地唐离一愣。随即连声问道:“你骗我什么了?蛟儿怎么了?”。
“腾蛟姐姐不是去洛阳了,她是到关内道去寻你了”,郑怜卿地声音因为抽噎而显得断续,“当日夫君你在关内道胜州出事的消息传回,腾蛟姐姐就说要回娘家看看,我也就没多想,谁知姐姐留书老相爷府后就此走了。说要去关内道找你”。
眼下正是打仗时候,李腾蛟就这么跑到那兵荒马乱地地界儿,一听到这个消息,唐离顿时心忧如焚,“糊涂,这事怎么不早跟我说!蛟儿现在在那儿,跟她一起走的还有谁?”。
“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也怕夫君你太担心。再去涉险!蛟儿姐姐走时带了四个当日陪嫁过来地护卫,对了,还有那头白老虎!事出之后,曲大哥就随后就追过去了”。
听说有护卫随身,唐离稍稍松了口气,“曲大哥。那个曲大哥?蛟儿现在在那儿”。
“曲大哥就是黑天王,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腾蛟姐姐已到了胜州,曲大哥也已追上她了,只是随后就没了消息,如今已有十多天了,四娘已加派了人手到胜州”,一口气说到这里,仍自伏在地上地郑怜卿又自哀哭不已。
“出这么大事你不赶紧通知我,这事儿你瞒的我好紧!”,唐离尽自在外边好记仇。但对于家里人却总也狠不下心肠。刚板着脸说了一句,见郑怜卿哭成这样。一时也心中不忍,将她强扶起来道:“别哭了,去帮我收拾一下,另外命人把唐九他们也都叫起来,准备好,明天一早开了城门咱们就回关内道”,吩咐完毕,唐离边快步向内院行去,边又问道:“对了,此事老夫人可知道”。
“这事没敢跟老夫人说!说的也是腾蛟姐姐出去省亲!”,唐离闻言,倒是松了口气,脚下不停道:“如此就好,你交代下去,如果有谁敢在老夫人面前露话,依家法杖责之后立即开革”。
这一夜注定是没法睡了,唐离连夜匆匆写了个便笺说明情况,留着让郑鹏转给天子李睿,说来这个当初的小胖球如今可成了皇帝的亲信兼伴读,开年以后就补了羽林亲卫,羽林亲卫本是天子出行时的仪仗队,能参与其中的无一不是贵戚子弟,李睿上朝时小胖球当值,下朝后就伴读说话,除了晚上在羽林亲卫营房中歇宿外,白天除了常朝,这对当初地师兄弟几乎是寸步不离。也多亏了他,排解了李睿初登基时的许多压力与焦躁。眼下唐离急着要走,由他传书倒是再方便不过了。
第二日天还没亮,唐离便率唐九一行出府,到明德门时,这个长安城的正城门也不过刚刚打开,一行疾驰,过了灞桥后,天才正式大亮,奔行到驻扎在新丰县界的玄甲护骑大营,急忙迎上来的唐月道:“少爷,出什么事了,这么急?”。
“集军,早饭之后马上开拔,甲胄什么的凡是有碍度的留二百人随后解送,其他人全数轻装”,唐离说完这些,唐月还待要问,早被先一步下马的唐九给拦住,二人转身间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唐月地步子一下快了起来,片刻之后,就听苍凉的军号吹响,两柱香之后,卸下玄甲,只着轻便皮甲的八百护骑已集合完毕,跟着唐离身后,蹄声隆隆的往南而去。
这一路穿州过县,吃了吃饭及必要的歇马休息,几乎没有半点停留,往日十多日的路程生是只用了一半儿时间就到了关内道灵州,由此再折而向东,等终于到了监军使府所在地刑州时,唐离并八百军马早已没了人形儿!
几天没有剃须,满脸风尘的唐九看来老了十来岁,此时的他正自苦劝着同样憔悴不堪的唐离,“少爷,歇歇再去大帅府吧!”。
“我没事儿,别蛇蛇蝎蝎的!你先留下。这次随行地玄甲护骑每人赏十贯钱,立即兑现,你合着唐月把这件事情办完后再来找我”,吩咐完后,唐离带着其他几个护卫继续策马往哥舒翰临时府邸所在。
“你们只比送信的急脚递慢了半天,别情,不要命了!”。看到唐离现在的样子,哥舒翰一愣。不过他也没多废话,直接开口说道:“自别情你在胜州出事,本帅下令肃清关内道范阳游骑之后,胜州就再没有二百骑以上的战事,这个我是敢保的,至于更进一步消息,总需我派出去地急脚递回复后才知。谁让别情你到地太快”。
确定胜州未再生大规模战事,唐离一路吊着地心总算落下来大半,李腾蛟本带着护卫,又有黑天跟她会合,只要没有大规模战争这等不可控地事情生,凭借黑天王多年闯荡地经验以及暗线在北地的布置,要护住李腾蛟的安危还是希望很大的。
奔行千余里,得到这么个消息。唐离也觉得值了,心劲稍一松,全身的酸痛都涌了上来,哥舒翰见状,也没跟他说战局,只着他回去好好休息一晚再说。
回到监军使府。唐离也没梳洗,就此一头扎在榻上开始昏睡,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方才醒来,看看身上,忍不住一个苦笑,昨天实在睡的太死,连唐九给他脱靴子和外衫都没感觉到。
起身之后,唐离正梳洗的当口,就见外边唐九领着一个头扎红巾地急脚递走了进来,这个急脚递也是累的很了。策马太快。时间也太长,这一下地走路连腿都有些软。多亏唐九扶着才能站得稳便。
“大帅吩咐我直接到监军使府回事”,急脚递刚要行礼就被唐离拦住,“有什么消息快说!”。
“约两月之前,北地蛮人曾趁着胜州军马追击剿杀范阳游骑的空当,入胜州境内袭扰过。不过黄镇将回军及时,蛮子们退的也快,抢了些铁锅盐巴什么的就走了,除此之外,黄镇将及卢使君都说这半年地方平静并无异常,至于大帅询问的人,黄镇将及卢使君派人到全城各家客栈一一查过,实在没有。就过去一年里,客栈掌柜伙计们也都说没见过”。
听说没有李腾蛟的消息,唐离心下一凉,却没乱了分寸,“蛮人?什么意思?”。
“回禀大人,胜州是关内道最北边的州府,这个州地东边是河北道,北边州境就是阴山,翻过阴山一边是回鹘,另一边就是河北道榆关外奚族领地,河北道一出了榆关的广大地界儿,奚族、契丹、室韦,靺鞨等等许多个民族由南到北的散居,不同的族内又有不同的部落,同族、异族之间的部落好打仗,时间长了就有一批人失了部落,啸聚到西边地大雪山里,任谁也不服管,后来又有许多奴隶,各族犯罪的等等人6续逃进山投奔他们,天长地久的下来,这些人就自成一族,因这些人里各族人都有,也不好称呼,所以山外就统一称呼他们为蛮族,这起子人长年住在山里,他们向下往南一翻过阴山就到了胜州,所以袭扰之事几乎年年都有,不过这些人常来抢的主要是盐巴、铁器,至于抢人倒是很少听说”。
急脚递虽然说的散乱,唐离却也听明白了,随后又问了些事儿,见他也说不出什么新消息来,就挥手道:“辛苦你了,领五贯赏钱,下去休息吧!”。
急脚递谢过后随唐九去了,留下唐离在屋里负手沉思,说起来胜州的地形太过于复杂,这要找人的话,那儿也不能疏忽了。
等唐九回来,就听唐离一连串儿的吩咐,先是让早就待命集结的大头阿三部六千奚兵进奚境,如今范阳兵败已是指日可待,奚族五部里原本追随安禄山的四部早已人心惶惶,阿三此时进兵,虽有些稍早,安全上倒也无虞。随进军指令送去地还有唐离亲书地一封书简,毕竟奚境是最靠近蛮人的所在,若李腾蛟真到了蛮人部落,定当会有消息,有了这六千军马,事急时也好权变。
安排好蛮人地事儿,随后就是给仍在河北道北部与史思明周旋的李光弼去信,让他留意其事,至于河北道暗线,早已调动开来,随着唐离手书指令下达,更是将整个力量的近百分之六十都投入到寻找李腾蛟及黑天王的下落,一时间整个河北道并关内道北部颇有些骚动,因战争蛰伏已久的许多地头蛇又都浮出水面,加入了寻人的行列。
时间就在唐离焦躁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与此同时,随着高仙芝及封常清两路大军北上合围,迁延大半年的平叛之战也到了最后收官的时刻。
第二百六十一章 战事
第二百六十一章战事
自当日唐离回京时亲往潼关约见高仙芝、封常清后,驻守潼关的近十万江南镇军及河南道六万新军即开始全面整装,两日之后,潼关六万军马在高仙芝的带领下出关北上,直奔河东道。与此同时,河南道四万新军也在封封常清的率领下借助早已备好的舟楫渡黄河北向河东及河北道交接部,随着这两支原属防卫的军马相继北上,朝廷平叛之战的大反攻正式开始。
河北道刑州监军使府,虽然已经各路策动,但唐离依然没收到李腾蛟及黑天王的确切消息,在官家及军方力量的盘问之外,随着暗线力量的进一步介入,他们混迹民间的优势逐渐挥出来,消息越来越精确,也越来越细,不过几天功夫,在暗线的深挖细耕之下,已将当日李腾蛟出京后所走的线路图都绘制了出来,某月某日经过莫地,甚至歇宿在那一家客栈,吃的什么菜式都清清楚楚,毕竟她们一行太惹眼了些,就不说那只白老虎,单是李腾蛟的容貌和不经意间透出的富贵气就足以让见过的人印象深刻,但是随着传来信息的进一步细化,李腾蛟一行的踪迹在进入胜州州境后就再没了消息,而与之相对应的时间恰好与蛮人翻越阴山前来抢掠的时间相重合。
看着暗线经过反复确认后得出的结论,唐离虽面上极力保持住平静,其实心内早已五脏俱焚,其它不拘李腾蛟是留在关内道、还是河北道。甚至是隔着阴山的回鹘,凭借他现在地身份和暗线布置,都还能有办法居中救援。但是若她真是被蛮人掳去,任他唐离现在权势再大,能做的事情却几乎等于零,这些蛮人本就是榆关外北地各族的弃民,长年住在大山里跟外界少有交通。偶尔的出动也是为了抢劫盐巴铁器这些必需品。要找他们的人都困难,别说通过官家势力施压了。这些人也未必就吃这一套,面对着他们,就连这几年在北方展极其成功的暗线也无能为力,眼前这种情况,加之李腾蛟并黑天王失踪已长达十余日……
摇摇头奋力想甩掉不祥的揣测,连日心力耗费下消瘦了许多地唐离抬头看着上午快马赶来的玉珠,用心火太盛下显得有些嘶哑地声音道:“短短几日之间暗线能做到这一步。玉珠你尽力了”。
“小姐是我的主子,奴婢现在恨不能以身相代,也后悔这两年怎么忽略了这股蛮子!”,说到李腾蛟,年来杀伐决断,巾帼不让须眉的玉珠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我到关内道做了大半年监军,也不知道隔着阴山还有这么一群人,此事须怨不得你。你也不必自责”,暗暗一咬牙,唐离稳住了自己的情绪与心神,“这些人常年住在深山里,衣粮或许能自给,但铁器盐巴这些东西他们却产不出来。若说全靠劫掠……此事我已传书详细问过胜州前后两任中镇将,蛮人们虽然劫掠的次数不少,但得手的却不多,尤其是这几年地方有防备之后更是如此,所以这部分缺额他们必定会另想办法”。
“少爷说的是商贾?”。
“是!北地大山里虽然严寒,但好东西可不少,人参、貂皮,那一样弄到中原都能换到大价钱,这是明摆着地事儿,那些逐利的商人不会看不到。玉珠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些人。让他们传话给蛮人,只要腾蛟和天王他们还活着。蛮人开什么价赎人我都接受,盐巴、铁器、甚至单钩矛、弓弩,只要他们放人,要什么我给什么。”
“那万一……”,玉珠这句话刚出口,吃唐离蓦然而起的眼神一刺,就再也说不下去了,自作为通房丫头陪嫁到唐府,玉珠就从不曾见过自家温文尔雅的少爷有个如此凶狠的眼神。
自玉珠身上收回眼神,唐离长吸一口气压住心中逆冲而上的烦躁与冲动,沙哑的声音响起道:“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务必让传话地商贾带上你的人一起进山,记清楚蛮人们聚集地的地形还有进出的道路,若真有万一”,言至此处,唐离稍一停顿后,沙哑的声音续道:“若真有万一,从老到小,少爷我要屠尽这些弃民,用血海尸山为蛟儿他们送行!”。
“谨遵少爷的吩咐,奴婢这就去了!”,起身要走时,玉珠竟没敢看唐离地眼睛。
“慢着,你此去北地一并给阿三身边的那些耆老们传话,我支持了他们这么久,该是回报的时候了,蛟儿的事他们若是尽心,就算此去的六千奚族战士都死光,我也保他这一部重掌饶乐都督府。反之要是敢有一点藏私,阿三我自有安排,至于其他人,这辈子别说奚地,连陇西也不用再回了!”。
“是,奴婢记下了”,低头福身一礼,玉珠转身出房而去。
目送玉珠离去,唐离静坐了片刻后,才起身向房内西墙走去,这里有一个精致的楠木长腿案几,案几供奉着一尊唐老夫人自大慈恩寺请来的观音大士,虽然这是唐离此次奉差出京时老夫人唯一给的东西,但只看观音大士像前干净的香炉,就知她往日根本就没香火。
缓步走到观音大士前,唐离拈香三柱,虔诚无比的默祷良久后,才转身走到门前,“来人,备马,去帅府”。
被众多黑甲护骑围住地帅府因为进出地人太多而失了肃穆的气息,府门前蹄声不断,不时有头扎红巾地急脚递进进出出,进了第一进院落,就见一个穿着录事参军服饰的中年汉子在叫嚷不休,而他身后,坐着一排十多个书吏,在核实收进文书的同时。又将一张张盖着军粮使印章地调粮文书出,旁边乱哄哄围着的是口音不同的各部粮官,这也不过才四月天,北地还颇有些凉意,但许多读书人出身的书吏也都如分管他们的录事参军一样,脱成了光膀子,饶是如此。仍然能见到他们脑门上、脸上不断有汗珠渗出,间或还有书吏猛然站起身来同对面站着的粮官们一通大吵。整个第一进院落的气氛既紧张又喧闹。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唱礼?”,挥手止住正欲唱名地护卫头领唐九,唐离率先向内走去,里面忙碌的厉害,也没有太多地人注意到他,纵然有看到的,不等他们行礼。唐离就早已过去了,引得这些各部粮官们心下惴惴,“莫非军情又有重大变化了?要不历来对咱们这些老粗极为和煦的监军使大人何以会如此?”。
唐离自然没心思猜测这些人心中的想法,二进、三进院落里进出的将领或文官们虽然品级渐高,但若论喧闹却比第一进院落中一点也不少,唐离就亲眼见到第三进院落中有一个参谋赞划的幕僚文人与一个统兵武将用手戳着面前的山川地理图,神情激烈地差点没打起来。
过了第四进院子,直到穿过内院的圆月雕花门。喧闹声才越来越小,此时的内院早已不是安置家眷的所在,成了哥舒翰的核心指挥区域,与外边的嘈杂不同,这里面倒是安静的很,唐离走进大开门户的内院正房。见到哥舒翰与数个贴身幕僚正在看着山川地理图小声地讨论着什么。
唐离的脚步声惊动了哥舒翰,扭头见是他到了,哥舒站起身迎上前来道:“别情来了,快坐!”。
那些本在与哥舒翰议事的幕僚们见唐离到了,知道他们有事要说,也就结伴一起退了下去。
接过护兵送上的茶水放在唐离身边的案几上,隔几而坐的哥舒翰看了看唐离地脸色,沉声问道:“别情,有新消息了?”。
“暂时还没有”,闻言唐离摇摇头。“哥舒。这几日为家事我心思也乱了,现在战况如何?”。
“战事一切顺利。别情你放心就是”,端起茶盏,哥舒翰小呷了一口后道:“相州才打退一次范阳军的进攻,蔡希德、田乾真可是安胖子手下数得着的大将,他们两人联手攻了一天一夜也没能动相州分毫!最后留下六千多具尸退回河东道云州了。薛嵩总算没辱没他祖宗的名将之誉,李晟统兵也是好样的。经此一次,范阳军要想再来就得掂量掂量了!咱们粮草辎重不缺,又有坚城可守,他来是死,不来在河东也是拖死,进退两难哪!”,以哥舒翰豪爽的生性,若非唐离有事,说到这里他非得豪笑几声不可。
说完这些,哥舒翰蓦然想起一事,遂又补充道:“对了,别情你上次去贝州见的田承嗣这次也出了大彩头”。
见哥舒翰想笑又强自压抑的模样,唐离暗自警醒了一下儿,说起来这段日子他不痛快,监军使府就没再听到过笑声,更别说见到笑容了,如今哥舒翰也是如此,再这样下去自己别成“祥林嫂”了,惹得谁见谁不痛快。一念到此,唐离尽力做出一个笑容道:“田承嗣?他怎么了?”。
唐离虽然笑的勉强,但他能笑出来,也让哥舒翰松了口气,伸手隔着案几拍了拍唐离的臂膀叹声道:“这样就好,我知道别情你与我那弟妹伉俪情深,但也不要一味如此伤悲,如此既伤了自己地身子,也让我们这些人想劝你都张不开嘴”,伸手重重又拍了两下后,哥舒翰续接着刚才地话头道:“田承嗣真是个狠角儿,前次你去了贝州,他随后就谴人将降表送到了我帅营,只是对外却一点风声没透,这次他那魏州本是挨着相州的,打仗正烈地时候一点动静儿没有,等蔡、田兵败的时候,他又赶上去佯做犒军,狠狠将殿后而行的田乾真给咬了一口,吃了他这个本家八千多人马,说来薛嵩在相州打生打死一天多,还不及这田承嗣功劳大!这也倒罢了,举旗归唐这么大个事儿,整个魏博能一点风声不露,田承嗣掌军能力由此可见一般,此人不简单哪!”。
历史中田承嗣本就以奸猾出名,但支撑他这奸猾的就是强大的控军能力,随着安禄山一起造反的将领或死或残,下场大多惨淡,倒是此人几降几叛,不仅没死,而且获封国公,长寿到八十多岁才平安老死,由此就可知田承嗣心性手段了,知道他的底细,是以听了哥舒翰这番话唐离并不吃惊,“他这是向你这个大帅交投名状!”,跟着笑了一下儿后,唐离收了笑容问道:“哥舒,你预计河东战事还要多长时间能结束?”。
“安贼叛军虽已是必败之局,但他们毕竟人不少,如今高帅、封帅都已出兵,三造里夹击,我估摸着得要个二十多天,要是再从容些一个月最好。”
“不行,哥舒,河东战事必须在二十天之内结束,你别忘了身后还有个史思明”,侧过身来正对着哥舒翰,唐离脸上全收了刚才的笑容,“自我这次由京中返回也是十多天了,当日我在皇上面前替你们三位打过保票,最迟一个半月内结束平叛之战,若是过了这个时间,多拖一天平叛军的功勋就逊色一分;就不说这个,朝廷的财力也实在支撑不住了,这一个半月的军饷除了岭南道解来的春税,其它的多是陛下裁减宫室用度省出来的,拖过了时间咱们可真要无米下锅了。我这就行文高帅及封帅处,无论如何二十天之内必须结束河东之战,随后十天时间解决史思明,若是过这个时限,你们的军粮辎重我可不保证,自己找杨相打擂台去!”。
“二十天!”,咬牙吸溜了片刻,哥舒翰狠狠一挥手道:“行,二十天就二十天,监军使嘛,不就是督战的”。
“这可是军令状,不能反悔的”,补了这一句后,唐离又道:“对了,这些时**也好好谋划谋划,史思明那里怎么解决,别的倒没什么,我就怕他逃窜出关,介时再要追剿就麻烦了。咱们现在在关外的就只有奚兵一部六千人,还是没怎么见过血的,能顶什么用?”。
“恩,这事我好好想想!时间有点紧哪!”,见哥舒翰点头答应,已站起身来准备向外走的唐离顿住势子道:“史思明的事情做完,哥舒你给我留三万精兵在榆关附近扎着”。
“留三万精兵!”,哥舒翰一时不解其意,“干什么”。
“你留着就是,真要用时我自会跟你说话”,口中说着话,摆摆手示意无需再送,唐离故自出房去了。
谁知他刚走到内院门口,却又见哥舒翰大步的追了出来,并肩而行道:“前两**说要把李青莲调回来,这事得说清楚了,调回来怎么个安置法?这要是没个说法,他天天来我这儿坐耗,我可受不住。对他还这能象其他人一样用军棍伺候?”。
“什么怎么安置?让他到监军使府领命就是”,唐离边向外走,边小声解释道:“算日子江南两道组建的商队也该动身了,这是我朝6路通商的第一次,出不得乱子,商队一进关内道,哥舒你抽调好的队伍就上去先护住了再说,至于这统兵将领就让李青莲出任”。
“他?”。
“就是他,谪仙人之名远播海外,龟兹诸国上至王室,下到百姓对他可仰慕的很,此次西行,有了他通关各国就方便的多了,再则也让那些小蕃见见真正的上国风流人物,这对小邦向善我朝也有好处”,一口气说到这里,唐离略一迟疑后道:“李青莲早晚是要调入鸿胪寺的,这次也算先试试水,至于军事上,让你给他配的那个副将一起去就是了”。
“领兵远行,扬威域外,这可是班事业,李青莲再没个不肯的,行,别情你有安排就好,我这就下文书调他那一部回来”,笑着说完,哥舒翰拍拍唐离的肩膀后就转身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战事〈二〉
第二百六十二章战事〈二〉
监军使,虽然不是直接领兵作战,但顾名思义其主要职责就是监督前线将帅们的作战指挥。作为最受新皇信重的监军使,唐离自出任这个使职至今,从没有一次主动催促进攻,更多的时候反倒是在督劝哥舒翰等元帅约束进击**,以使缺少统一指挥、缺少辎重粮草的敌军坐困自乏,这一点在平叛之战的前夕表现的尤为明显。也正是他这一反监军常例的行为,使他承担了许多压力,上至朝堂各部的催促、下至难民百姓的谩骂,凭借着新帝李睿的绝对信任,唐离默默的承受了这份压力,并没有将之释放到具体领兵的三位副帅身上。正是他这份坚韧,虽然拖延数月未曾大战,但战略形势却在无形中一天一天优于平叛军,没有刀枪的碰撞、战马的嘶鸣,但每过一天,范阳军就多虚弱一分,相对的朝廷平叛军就强大一分。这并不是唐离获得的唯一回报,与之相对,正是得益于这几个月的表现,他这个监军使的身份对于平叛军高级将领们而言,已不再单纯是个朝廷的使职,更得到了他们自内心的认可。
监军使这个职司并非是常备,但也不是直到本朝才开始设置,从本质上来说,这个使职的设立就是朝廷乃至君王对控制军队失去自信后的一种表现,由此而言,代表天子的监军使与天子心中已有猜疑的统军将帅们有着天然的矛盾,没有一个人会喜欢别人对自己地不信任和控制。普通人如此,那些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将军们就更是如此,所以自监军使第一次被设立以来,监军与统兵将领之间的矛盾就从没有消失过。小到腹诽心怨,口角之争,大到互设绊石。刀兵相向,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承平百年。一朝乱起,最受先皇宠爱的武将安禄山突然起兵造反,军事上的破坏不论,反应在心理上,一个直接的表现就是使皇帝及朝臣对统兵将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鉴于安禄山胡族地身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下,尚在唐室效力的胡族将领就更成了怀疑地对象。从民间对安禄山的谩骂,长安百姓自觉铲去帝都一切带有“安”字的牌匾、旗招、坊牌,再到唐离出任监军使,就是这种怀疑不安的直接反应。肩负这一使职出京,唐离就是替天子坐镇军中,监控防止前线统军大将中再出第二个如安禄山一般的叛逆。
从统兵将帅这边来说,此次任命的三个副帅。除封常清之外,其余的两位皆属外族血统,哥舒翰是自祖父辈内附地柳西胡人,而高仙芝则是原籍新罗小邦的开元名将,在二人麾下,更有许多的高级将领是同样出身于胡族。得益于先皇朝中大规模启用胡将的政策。他们走到了今天的高位,但也正因如此,在安禄山叛乱之后,深知朝廷心中所想的他们也是实难自安,尤其是长安民间自的排胡浪潮向外扩散时,他们心中的疑虑与不安就更深了。他们知道,不管是处于安抚还是借重他们地统兵经验等什么原因,朝廷不得不用他们继续在前线统兵作战,但这并不意味着朝廷就完全信任他们,正是有这个心理准备。他们对朝廷派遣监军使并不意外。与此同时,也自然的会心生排斥之意。
但是。看唐离自担任监军使后的表现,当日出京时,不说封常清所在的河南道,就是近在咫尺的潼关他也没去,而是直接到了曾有旧识,并极力援引过的哥舒翰部。两人刚刚见面,他做地第一件事就是替哥舒去迎接前陇西节度使王忠嗣的遗体,并为此深陷叛军占据的卫州达半月之久。这段经历随着他的安然返回渐次传开,使那些本有排斥之心的陇西将领对这位才名动于天下的监军使大人有了初步的好感,甚至是敬意!毕竟在一线作战的他们更明白深陷敌营数十日却能平安而返到底有多难,尤其当这个人还是个纯粹的文官时,就更显的难能可贵。
如果说这只是开始,唐离随后地表现一步步征服了这些高级将领地心,先,也是最重要的是他没有对具体地战事指挥指手画脚,这是将领们最反感,同时也是最担心,甚至是恐惧的事,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外行领导内行的后果无论古今都一样严重,而放在两军厮杀的战场,出现这种事情就意味着会有成千上万的士兵冤枉惨死,而在唐离之前的历史中,十个监军就有九个是这么干的,与前人相比,唐离的表现简直就是无可挑剔,除了把握大的军略之外,事实证明他制定的军略是完全正确的,唐离从没有插手具体的战事指挥,不仅没有行动,看上去甚至是连这样的想法都没有。由此,这些将领们在放下忐忑不安的心时,也切实的感到了被信任与尊重,而这样的尊重与信任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就显的尤为珍贵。
唐离用尊重与信任赢得了将领们的心,随后在面对朝廷及杨国忠一波*急战的压力时,他这个监军使没有半点推脱的接手此事,主动承担起这些压力,使将领们能排除外来因素的干扰安心备战,与此同时,他虽然不插手具体的战事指挥,但对跟皇城各部打擂台,要粮草辎重、军械军器却又是当仁不让,这样肯担当、能为属下利益而争的上司没有理由不受人欢迎,尤其对于这些常年驻守边镇,于刀枪中厮杀的血性将领们而言就更是如此。虽然自上任以来唐离没有搞过击鼓聚将,宣慰训诫这样的花呼哨,却用实实在在的行动一步步赢得了这些带兵将领的心,这一点从他与哥舒翰亲如兄弟般的相处上即可看出。
从不曾话的监军使大人这次正式行文促战,其效果可谓是立竿见影。自唐离与哥舒翰说过必须在二十日内结束河东战事后。陇西军地动作明显加快。原本占据坚城以逸待劳等待敌人来攻的态势生了明显的变化,在此之前,主动出击还只是小部分憋不住的将领们的零星行为,随着帅府促战文书的下达,去了约束的各统兵将领们就如同出笼地猛虎一般,带着嗷嗷叫的属下向困窘了大半年地范阳军冲去。
河北道相州、卫州,魏州、河东道云州、蔚州。凡平叛军与范阳军交接之地一时间突然热闹起来,几个月来缺草乏粮的范阳军诧异的看着此前只是躲在城墙后的陇西军跟吃了*药一般各路而来。一时间厮杀之声四处响起,如果说最开始这还是被约束已久的陇西军的泄行为,但随着战事进一步扩大,各路统兵将领在压抑释放过后,更多看到想到的就成了军功。眼见地战局谁都明白,朝廷是要必胜的!而眼下就是此战的**和收尾部分。想着战事之后的论功行赏,现在再不行动可就晚了。耳朵里听着今天某同僚又收复了一座县城。明天又听说另一个同僚一次歼敌三千,陇西军的一线统兵将领们就心里急,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马上能换成俸禄爵位的。敌人就那么多,河东道地方就那么大,别人多收复一座,那自己就少一座,别人多杀一敌。自己就少杀一敌,这是实实在在再清楚不过的账,由此,这些受了刺激地将领们就开始愤然力,此时似乎在他们心中,真正的敌人并不是眼前士气低落的范阳叛军。反而是正磨刀霍霍憋着劲跟自己抢功的同僚。
除留下五万人据守城池防范背后的史思明,其他近十五万陇西及关内道镇军随着监军使促战的指令下达,就如同出山猛虎一般,自北向南往河东道冲去。
安禄山率十八万军士起兵造反,对外号称二十万,进入河东道及河南道东部后又大肆征募地方,兵员素质不论,单就数量而言早已突破三十万大关。从陇西军突然自关内道东进河北道横向截断他们北归地退路后,除镇守各地城池的军力以外,其他的军队已在这月余之间渐次向云、蔚等州集结。一方面是为与陇西军决战。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是想打通归路和粮草辎重的生命线,以防万一。开元朝中。朝廷军力最盛时也不过五十五万,以此为背景,集结在河东道北部的二十万范阳军实在不是个小数目,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失去了统一指挥,扩张太快的范阳军再没有了当日“天下第一精兵”的气势,此时双眼失明地安禄山早已丧失了正常地理智,终日除了醉饮、虐杀郎中及打骂身边人之外,再没有半点心思用于战事统筹指挥,而他越是如此,身边人为免遭殃,也就越不敢对他讲真实情况。眼下河东道的情形就成了安禄山虽然是名义上地共主,但实际上却是各路统军大将自成势力。
大抵一个强横势力的败落总是最先从内部开始。眼下战局如此,又没有了统一指挥,这些统兵大将们谁不想保存实力以策万全?这时候什么都是假的,唯有手中的兵才是真的。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思,虽然各路大军早已集结于云、蔚等州,但只为争夺最高指挥权就花了大个月时间也没个定论,其他诸如任务分配、粮草调度更是闹的鸡毛满天飞,如今这情况,谁都不想打头阵,啃硬骨头,但谁又都想能多要些粮草。如此噪杂吵闹近月时间,才勉强促成了一次蔡希德与田乾真合力攻打相州的战事,很不幸,这次鼓勇而战却以失败告终,相州城下的损失不提,田乾真更被本家田承嗣给狠狠阴了一把,前后损失了一万多人并丢失了大量粮草,只是眼下这情况,他这损失又找谁补去?第一次出战如此结束,有了他们的前车之鉴,后面还有谁肯卖命?
范阳内斗的直接结果就是进攻乏力,而由此带来的副效果却是唐离原本设想的“我据坚城,使敌攻我”的战略落空,眼下范阳军纠缠于内部根本就攻不起来,那陇西军占据坚城还有什么意义?最终忍不住的还是唐离。迫于朝廷巨大地钱粮压力,或者还夹杂着些个人家事上的原因,他以监军使的身份率先以正式公文的形式开始向三路大军促战。
陇西军自北而南狂奔入河东道,范阳军避无可避之下只能迎战,只是没有了统一指挥,虽然暂时他们的兵力还稍稍占优,但这种迎战也更多的是各自为战。粮草缺乏。士气低落,友军又不可信任。总数近二十万的范阳军具体到每一部,却都感觉到孤掌难鸣。全仗着总数上地绝对优势及范阳老兵的精锐,才勉强挡住南下地陇西军,饶是如此,由于没有统一调度与支援,却也不免时时吃些小亏,一个县一个县的失地。三千人五千人的被吃,从形势的总体而言,面对士气高涨、粮草不缺,又有统一指挥的陇西军,集结起来的范阳军已呈必败之势,只是源于他们绝对的数量优势与生死存亡间被逼出地有限信任,能将最终的败亡时间远远拖后而已。
一方面是因为唐离这个监军使的催促,另一方面也是军功的诱惑。自潼关出兵与从河南道渡河而来的另两路平叛军陡然加快了度,尤其是获知陇西军已与范阳叛军主力在河东道北部云州附近形成僵持决战之势后,高仙芝与封常清两路军的度更是进一步加快,自带有粮草辎重的他们放弃沿途或高或矮的州、县城池,一路不停,几乎是争分夺秒地向北进军。由此竟出现了一种极其古怪的景象。城下朝廷平叛军浩浩荡荡的队伍急行军路过。而城头上的范阳叛军却静默以观,最近时两者用肉眼都可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却又能保持相安无事。平叛军固然是急于赶往云州,而叛军却是根本不敢招惹城头下的“过客”,他们地主力都已被抽走,还真怕一个不小心惹了这些人换来个破城之祸,眼下根本没有援军,若真是如此他们也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然而这次急行军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自安禄山起兵造反27日后就被围困的河东道府晋阳正式解围。
河东道晋阳乃是唐高祖李渊的龙兴之地,是以与长安、洛阳并称三都。自唐建国百余年来几乎是十年一大修。五年一小修,城池端的是坚固如铁。加之乱前约半年时唐离就将安禄山要反的消息预先告知其岳父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早有准备之下,郑观察赶在范阳乱兵到前已将各州粮库存粮泰半集中于晋阳城中,这也是范阳军粮草缺乏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与这个举措相对应,河东道最高军事长官郭子仪也尽量收拢人马于晋阳。手中有粮有兵,又有郭子仪这样的将领指挥,兼且晋阳身为天下三雄城,更有安禄山入河东不久即眼疾作,这几样条件遇合到一处,虽然河东全境沦陷的很快,但其府晋阳却在全境沦陷中得以坚守保全。在顶住了最初猛烈无比的攻城之后,两边进入了相持地局面,而随着叛军形势越来越差,也就越无力攻城,这种相持就成了一种常态,此次安守忠率帐下主力会军云州,晋阳就由其副将安四维带一万范阳军并三万五在河东地方征募地从兵一起围守,还不等看出端倪的郭子仪组织军队出城破围,被高仙芝、封常清两路平叛军吓破胆地安四维就率领手下匆匆逃往云州,由是,在此次叛乱中被围达半年之久的北都晋阳就此解围。消息传出,人口数十万的晋阳城中欢声雷动,更有无数百姓与家人相拥一处,痛哭不已,声音之大传出数里不绝。
河东道云州,气势如虹的陇西军与拼力支撑的范阳军激战正烈,战事持续数日,陇西军虽几乎日日均有斩获,却始终无法将这综合优势彻底转化为胜势,战局一时竟成缠斗的局面,若无外力加入,人数上处于劣势的陇西军纵然最终能胜,也必然是迁延良久耗尽叛军粮草辎重之后,甚或一时不慎,有被翻盘的可能。
正是在这种形势下,陇西军及范阳叛军会战于云州第六日中午,风尘仆仆的高仙芝部正式抵达主战场,连续行军已久的潼关军甚至没有歇息一下,立即投入战事,有这股生力军加入,持续数日的缠斗之势开始倾斜,陇西军因连攻不克而稍挫的士气再次大振,当日黄昏,若非安守忠、李归仁等叛军大将见情势不对暂时放弃猜疑通力合作,只怕叛军阵线当日就要崩散。
前日大战太苦,次日双方不约而同休战一日,第三天,仍是陇西军哥舒翰手下第一爱将李晟率先动,拉开了大战的序幕。至此之时,双方再无保留的展开了最后的搏杀。陇西军固然是由哥舒翰亲自指挥,监军使唐离亲临战阵督战;范阳叛军也使出了最后的力气与血性奋勇反击,一时间,双方直战得血流遍野,杀声震天……
第二百六十三章 战事〈三〉
第二百六十三章战事〈三〉
河东道云州,黄昏
这是一个血色的黄昏,虽然距离主战场已有近十里之遥,但血腥味儿依然浓厚的好像腻在了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间抽*动鼻息,空气里都带着抹不去的腥咸。天际远处那轮摇摇欲坠的落日虽已没有了白昼时的热烈,却红的吓人,连带着将簇拥着它的晚霞也染成了血一般的颜色,整个天际间朦胧的密布着一层晕红,在最后的落日里云州城外这个空旷之地诡异的被蒙上了一层桔红颜色。血日红霞之下,正有一群不辨数目的食尸鹰不断的盘旋飞翔,间或出一声声兴奋的尖鸣,正是这些尖鸣,为此时桔红的云州平添了几分鬼蜮的死气。
“去调些精锐的长弓手来,把这些该死的秃鹰都给我射下来”,站在大营外的高岗上了望前方厮杀连日的战场,唐离听着耳边秃鹫的尖鸣,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在血日最后一抹残辉的映衬下,他的脸色愈显的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这样的苍白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单纯的心悸。穿越前后的经历加在一起,他也不曾见过眼前的场面,甚至是想都没有想到过,原来人与人之间还能这样的厮杀。近四十万人汇聚一处弓马齐鸣,刀枪相向,流出的血多到干涸的土地都已不堪负荷再难吸收,后世今生,唐离第一次真正见着了血河,而且是逐渐壮大的血的河流,每天战罢。双方收兵之后,在他眼前出现的除了这样地血河,就是深埋在残刀断枪中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死尸,正是在这震撼的场景中,他终于深刻的体会到了“人贱如蚁”的真意,以前看史监军使府。经常也会看到两军杀阵,斩敌多少。自损若干的记录,但那时这一切都是抽象的数字,令他关注地只有结果,而引起慨叹的只是我军损失太大云云,只有象眼下这样亲临战阵,督战厮杀,尤其是面对战后血淋淋尸横遍野地战场。他才真正意识到,原来,这每一个数字之后都是人,跟自己一样活生生会流血的人。原本,这里躺着的许多尸体在数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人,守在河北道坚城之后的人,只因为他的一道促兵令,这些人放弃了城池。以血肉之躯与敌搏杀,最终尸横沙场,“难道是我太急了?难道是我错了?”。
莫名的感到呼吸急促,唐离猛吸了一口气,但吸进来地空气都腥咸的似乎要滴出水来,这感觉就象生喝了一口血。脑海中只是隐隐泛起这个念头,唐离就再也忍不住的猛然弯下身子呕吐起来。
“少爷,河东历来就没有多少食尸鹰,现在天上这么多,八成是从吐蕃高原上来的,它们飞的高,军中最好的神射手也够不着………”,玄甲护骑领唐月没有听清楚唐离后两句悄声自问,正在说话的他转身看到唐离的异常,抢上一步轻拍着少爷后背地同时。低声劝道:“自大战开始您就没好好休息过。少爷别看了,咱们回吧!”。
唐离接过唐九递过的水囊。簌口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将一囊水全数灌进胃里,清澈而带有丝丝凉意的深井水似乎冲去了胃里,咽喉里和口中的腥咸,随手递过水囊,站直了身子的唐离长吐出一口气。
山丘下,一人策骑奔驰而来,只看他身上纯黑地盔甲,当知这骑兵正是隶属于哥舒翰贴身牙兵序列的黑甲护骑。
这骑士直接策马冲到唐离身前二十步远近时,才猛然一勒马缰,翻身下马时已是半跪在唐离身前,整个动作干净利索,没有半点拖泥带水,“禀监军使大人,大帅请您前往军帐议事”。
等唐离到达二十万大军联营正中央的牛皮大帐时,见各路统军上将都已到齐,分立于帅案两侧,此时能到帐中都是军中高级将领,身上所穿不是制式黄金纹丝甲就是白银连山甲,此时群聚,诚然是灿然生辉,耀人眼目。帅案后面,披挂上黄金锁子甲的哥舒翰与年近半百,鬓苍灰的高仙芝并坐,而在一边犹空着一张胡凳,显然是给他留的。
见他进帐,哥舒翰与高仙芝起身拱手,而满帐将领则同时躬身为礼,口中道:“末将见过监军使大人”,一时甲叶蔟响,甚有气势。
向帅帐后的两人拱手还礼后,唐离口中边道:“众将免礼”,边迈步向前走去,只是将要走到帅案时,唐离却又一顿脚步转回身去,走到案下左手第四员大将前站定,朗赞了一声道:“卸甲赤膊于敌阵中四进四处,虽血染半身犹不言退,浑将军,好汉子!”,说完,他更伸手在这将领肩上狠狠一拍。
就此一句,顿时让满帐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浑缄的身上,浑缄也是个在历史上有大名的人物,原本地历史中他就是凭借在平定安禄山之乱中以战成名,其光辉事迹是在唐军某次作战不利时,身先士卒赤膊冲杀,完全凭一己之表现鼓起士气,最终使唐军在局势不利地情况下反败为胜,其人被郭子仪亲口命为“本朝第一猛将”,并在郭子仪、李光弼逝去后,与李晟等另两人并称为“中兴三大名将”,年老之后以战功被召回朝堂,天子亲自拜相,荣宠而终。其人也是胡将出身,天生体格健壮,为人豪爽,最为手下心服的就是每遇战阵,他必然率先冲阵在前,且一旦杀出性子,最好卸甲赤膊冲杀,人称浑疯子,是陇西军中少有地能令吐蕃人闻名色变的猛将。因他这一上战场就不要命的做派很象年轻时的哥舒翰,是以哥舒对帐下这员猛将也偏爱有加,愈是如此,浑缄每遇战事也就越拼死报效。时间长了竟成了公认的“陇西第一猛将”。今天白日地厮杀中更是率军冲阵四进四出,虽然身上带伤也绝不退缩,这一幕恰好被立于营中高处督战的唐离亲眼看见,是以才有刚才的举动。
大半年下来,唐离早已靠自己的表现赢得了陇西军上下的尊敬,满帐大将在侧,唐离独夸自己。尤其是最后那句“好汉子”更是掷地有声,浑缄躬身答谢时虽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有些沙的嗓音还是显露出他心中地兴奋,对于一个靠破城的“跳荡功”由士卒走向军官地人来说,自己的表现能得到上官的认可就是最大的激励,更何况监军使大人还是在这样的场合,如此郑重其事的为他夸功!军帐之内浑缄也不便多说什么,但心中委实觉得跟着这样的上官干,不说流血受伤。就是死了也值!
浑缄谢礼之后,唐离再无多话直接往他地座头,坐下静听军议。将帅议事,监军坐帐这是规矩,一则是防止领兵将帅有什么异动,再则也为战后叙功罚过考虑,毕竟有这么个监军坐在帐中,战后无论功过当事人须都推诿不得。本来这个制度倒算不得坏。只是历史中实在有太多监军使摆不正自己的角色,出言插手具体战事指挥,他们本就是皇帝亲信,统军大将若是性子弱些就抵挡不住,由此不知引来多少无妄大败,又有多少士卒在他们想当然的纸上谈兵下冤枉而死。本来出于对哥舒翰的信任。以前军议时唐离从不坐帐,只是这次大战实在太过要紧,关系到王朝盛衰存亡,哥舒翰固然是坚请,他也没有推辞。
只是坐帐虽坐帐,唐离保持了自己的好习惯,在明知自己并无军事才能的情况下,绝不对哥舒翰及高仙芝的安排布置指手画脚,基本就是在军议中不一言,任由随身而来的书吏依实记载。
这次军议如前几天一样。既对今天战事地总结。记功罚过,又是对明天战事的安排布置。前前后后持续了个多时辰才结束,等众将退去,唐离出帐时,天色早已黑沉,天际那轮血日也换做了弯窄的上弦月,射出清冷幽寒的冷光。
就在唐离看着那轮幽寒的上弦月失神的当口儿,就听身后一个略显苍老地声音道:“唐大人,今天你也尽够累了,快去休息吧!”。
唐离闻言,醒过神来侧身道:“高大人,你也没走?”。
“按说今日本该是我巡营,哥舒大帅执意要抢,老朽拗不过他,也只得允了”,伴随着低沉的笑声,高仙芝走到唐离身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牙儿后,似是自语般道:“晚霞如血,新月明幽,明天是个厮杀的好天气呀!”。
高仙芝调任潼关之前,本是安西都护将军,驻节在河西以西弹压护卫附属唐朝的数十个小蕃邦,其后防的守护及粮草辎重的供应线全仗陇西军护住,是以与哥舒翰早就认识,且交情也很不错,有这么个渊源在,此次两军会合之后就配合的很好,高仙芝也不自持年纪资历,主动将两军的指挥权交给哥舒翰,而哥舒翰对这位前辈老将也尊敬有加,象巡夜这种差事都一力主动的承担了下来。
凉意不减地夜晚,高仙芝这句话幽幽传来,竟使唐离不自然又想到了厮杀后尸血遍地地战场,微微的打了个寒噤,他地声音也飘忽起来,“是不是我错了?”。
无论是此前听说的传闻,还是当日在潼关的见面,再到此次领兵而来后两人这几天有限的相处,在高仙芝的印象中,唐离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这几天,身为监军的唐离与士卒们同起同睡,同时出战,虽不至于到一线冲杀,但在战阵中督战押阵的他从没有晚来过一刻,也没有早走过一刻,士兵们杀到什么时候,他就牢牢的在监军节旗下站到什么时候,无论搏杀的士卒在杀场上什么时候回头,看到的除了帅旗,还有的就是监军大人的节旗,虽然这些说来没有什么,但久在军中的高仙芝自然知道这对一个以诗才名闻天下的状元公、天子宠臣而言有多么难得。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印象,他对唐离地迷茫甚是吃惊。“错?唐大人何出此言?”。
“也许我不该这么急!我军身后有坚城可守,如果不是我这么急,大军尽可在城内以逸待劳,若是如此,就不至于死这么多人了!就因为我一道促战文书,二十余万将士放弃城池与敌人血肉搏杀,四万人。这才几天,四万人就这么死了……”。上弦月下,思绪复杂难言的唐离没有了往日的审慎,自然的将心中的想法尽数说出,这一刻,披着月光的他没有了素日的风采,有地只是一个青年的迷茫,甚至还有愧疚。无论他怎么适应这个时代,都无法抹去后世中深入骨髓地对生命本身的敬畏,四万人,当四万条生命压在自己身上时,这本就不是一个年轻人,尤其是一个象唐离这样背景的年轻人所能承受的。当然,如果他不来云州,没看到眼前这样血腥惨烈的场面。他就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最多不过在听到这个伤亡数字时叹息一声,但也仅仅只是叹息而已。然而,当他真正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亲眼见到大规模地杀戮在眼前上演,亲眼见到一个活人变成尸体的过程。他的心理不能不产生反应,尤其是当他想到这些人的死亡跟自己有关时,这种反应就变的更为强烈。
扭头看着身边这个少年得意、名动天下的青年,看着他月光下愈苍白的脸色,看着他眉宇间透出的悲悯、追悔,甚至还有迷茫,高仙芝心头一暖,只觉心中与这青年地距离又拉近了几分,毕竟他这个天下兵马副元帅也是从士卒一步步做起来的,毕竟他这么多年的生涯都是在军中度过。他明白以唐离的年纪和身份能有这样的表现该有多难!
统兵多年。唐离这种症状高仙芝见的多了,他属下新兵第一次上战场见血杀人后。能完全没有异常地实在是微乎其微,依往常的惯例都是不与理会,慢慢的自然也就好了,若是有闹的太厉害的,几军棍下去也就不敢再闹了,慢慢的经见的多了也就习惯了,好兵不都是这么一步步过来的嘛!但是眼前这个人身份实在特殊,不能打,也不能不劝,被西陲风沙吹的一脸褶皱的高仙芝微微一笑,“错?当兵吃粮,就该为朝廷厮杀,命好地能博个出身富贵,命不好地战死疆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大人有什么错?”。
“如果不是我促战,他们就有坚城可恃,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唐离地话语只换来高仙芝又一个轻笑,“当兵厮杀还要选择战场不成?难道让他们一直躲在城后面?这样的兵是怂兵,最没用的兵。再说大人若真不促战,只会有更多人死,那时大人又当如何?”。
迎着唐离的目光,高仙芝道:“大人少年聪慧,焉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只是一时心智被迷罢了!如今范阳疲弱,缺乏粮草、士气低落等等固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但其根源却在一个人身上”,没等唐离答话,高仙芝已径直接道:“安禄山!所有的问题都在安禄山,若非安禄山一入河东不久既眼疾作,范阳的形势岂能在短短时间内败坏如此?正因安禄山得天之报眼疾突而性情大变,才致使范阳军四分五裂,内斗不休,而这内斗才是范阳形势败坏的根源,范阳兵精,甲于天下,此绝非虚言,若非他们内部纷争不休,难以合力向外,大人以为朝廷平叛能如此顺遂?不是某涨别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不提那些后征召的河东兵,单只二十万范阳旧部精锐若能同心向外,单凭眼下朝廷的军力若想平叛,实在难比登天,一个不慎处,国朝甚或有倾覆之忧”。
想着这几日所见敌军阵中许多士兵饭都吃不饱犹自奋勇苦战,对范阳兵精有了深切认识的唐离点头道:“高帅说的是”。
“正因如此,我军才该趁其病,取其命,若真如大人所言据坚城而守,这仗要拖到什么时候?且不说朝廷财力无法支撑,就这迁延的时日便既有可能引一个致命的后患”,言至此处,高仙芝脸色变的郑重,“如今范阳内乱只因安禄山无法视事,手下众将谁也不服谁,从而引内斗,但范阳能压服众将的并非只有一个安禄山”。
只略略一愣,唐离立时明白了高仙芝的意思,“史思明!”。
闻言,高仙芝向唐离投去赞赏的一瞥,“正是史思明,此人在范阳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安禄山,且其人自捉生将步步晋身,无论旧日战功、资历及智计均为范阳众将所服。眼下只因安禄山病而未死,加之范阳四大将均有野心,是以史思明难以南来,一旦我军继续对河东军行锁困之策,河东军形势步步恶化之下,我料其内部必有激变,介时若史思明趁势而来,纵然他是匹马入河东,以其声望地位及心计也足以压服众将,彻底统合范阳军力,若真到那时,朝廷再想平叛,所需付出的代价必百倍于眼下,至于死人……”,言语间略一停顿后高仙芝语调转为昂扬道:“是以监军大人此次促战正当其时,小慈为大慈之贼,这点于大人这般居上位者更需谨记”。
高仙芝说的唐离自然相信,因为原本的历史就是这么展的,安禄山眼疾后脾气暴躁,对身边人动辄打骂,最终被不堪忍受的贴身宦官李猪儿刺杀,其子趁势登位,但这个位子他却没能坐稳,就被史思明杀身夺权。无言沉默良久后,唐离侧身正色向高仙芝一拱手道:“谨受教!”。
向唐离还了一礼,没多说什么的高仙芝又抬头看了看天际的那轮上弦月后,才用低沉的声调道:“封帅部今日已至庆县,明日必可赶到,范阳叛军内忧外患,这几日坚持下来已是极限,明天我军得封帅会师,叛军崩散当在意料之中,此次平叛之战绵延大半年,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
第二百六十四章 决战〈上〉
第二百六十四章决战〈上〉
“封帅到庆县了!”,喃喃自语一句后,唐离明白这必定是刚才军议时收到的消息,只是他心中分神,是以未曾留意,顺着高仙芝的目光落在清寒静寂的月牙上,良久之后,唐离用呓语般的声音道:“明日!”。
第二天,也许就是在五更天的光景,唐离就被渐次而起的嘈杂声音惊醒,出帐看时,天边摇摇欲坠的上弦月虽未最终落下,但东边黎明的曙光已初露端倪,明暗交替之间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铁灰颜色,正是在这朦胧的晨光里,二十万大军联营开始了征战的准备,负责粮草辎重的军吏忙碌的调派着人手四处送柴送米,一个个火堆点起,一口口行军锅架上,忙而不乱的景象中,倒是那些厮杀连日的军士们显得有些沉默。
梳洗准备,当一切收拾停当,大军拔营起行时,走出营帐的唐离但觉眼前一花,抬头看时,正见东方月落处,朝阳的第一缕霞光冲破云层,电射而出,其瑞丽处直欲夺人眼目。
此时河东道之形势,陇西军及潼关军会师后一力向下,范阳各部深知若不在云州等河东道北部奋力抵抗,必将被这股蓄势南下的巨大兵锋各个击破,是以河东领兵的范阳五大将蔡希德、田乾真、崔佑乾、安守忠、李归仁能暂时捐弃前嫌,合力迎敌。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同力其心,暂时消弭了内斗的范阳军挥出了巨大地战力,在缺吃少穿的情况下。范阳军面对平叛军的攻击,始终咬牙顶住,纵然他们死伤更多,但这死伤里却多是去岁以来在河东本地招募的新丁,整体上范阳军虽有损失,却也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以他们如此处境中的如此表现,实在不负昔日“范阳兵精。甲于天下”的美誉。随着战事胶着,尤其是拼尽最后一丝潜力抵挡住高仙芝援军而并未溃阵后。范阳军甚至油然生出一股希望,在这次不死不休地大决战中击败平叛军,他们也深知只要能击败眼前这支平叛军,可见的短时期内朝廷再无力组织起大规模军力,届时不仅眼前之困可解,便是天下之大也尽可去得。关内道、江南诸道地粮食、财帛、美女自可予取予求,范阳各级统兵官们以这般美好的前景来鼓动军士。使他们忘掉眼前的半饥半饱,榨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与血性与平叛军厮杀,而困乏已久的军士们也用这美好的愿景来麻痹自己,同仇敌忾之下,又有“光明”的前途在前方等候,范阳军成功地用精神麻痹法“忽略”了眼前的困难,几十万大军在半饥半饱之间挥出越自身实力的战力。
二十万大军拔营参战,等平叛军到达双方这几日约定俗成的主战场时。早已日上三竿,诚如高仙芝所言,今天实在是一个厮杀的好天气,阳光普照,万里空明,只是在春日的暖阳下。这片阔大平原中铺陈开的却是双方四十万大军,人海如蚁,刀枪如林,漫天的杀气让阳光地温度都低了几分。
连日厮杀,双方士兵再没了开始时的亢奋,更多的是凝重的沉默,平叛军步步为营扎稳阵脚后,双方即以此煌煌之师、堂堂之阵开始了新一天的搏杀。
在这样的平原地形中,在这样几十万人地大决战中,许多谋略都已失去了意义。拼的只能是血肉搏杀。一支支令箭掷出,一队队人马出击。前后用了将近一个时辰,双方的兵力才全数按序投放完毕,除了必备的预备队,几十万人分左中右三线,开始了又一轮不死不休的厮杀。
哥舒大营一侧的山丘上,正迎风飘起一面玄色节旗,“钦命监军使唐”六个大字在风中随着旗帜烈烈展扬,节旗之下,一身黄金锁子甲的唐离如同前几日般站的笔直,无声的注视着山丘下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杀人场,在他身后,一千玄甲护骑环形而立,除了胯下战马偶尔地喷鼻声,这个山丘上下再没有半点多余地杂响。
山丘下的战场上,范阳军中实力最为雄厚地安守忠并前次强攻相州而致实力受损的田乾真共同组成了中军,崔佑乾及李归仁各领本部兵马分镇左右两翼,前次与田乾真一起强攻相州吃瘪的蔡希德部则一分为二,分别加入左右两翼作战,以强化实力。
战事之初,范阳军陷于内乱,加之陇西军初出时气势如虹,是以人数虽少,也将陷于内斗的范阳军紧紧压住。但随着战事一日日陷入胶着状态,范阳军五大将迫于压力而归于一致,与此同时陇西军气势渐消,单就战阵形势而言,局面一步步向范阳军倾斜,恰在此时,高仙芝率军而来,一个冲阵之间差点使范阳军翻盘,从而锁定战局。但由江南镇军组成的潼关军战力实在算不得太高,又是连日赶路的疲敝之军,最终范阳军靠着远胜潼关军的战力拼死撑住了局势,未至于溃阵。但也正是这次濒临溃阵的经历,使叛军内部的凝聚力进一步提升,而眼前这种形势又进一步逆向激了范阳军困境下的士气,是以平叛军虽然有了高仙芝的加入在人数上反劣为优,却始终难以将这种优势彻底转化为胜势,随着战事延续,消弭内斗后打疯了的范阳军反而逐步释放出战力,近二十万老兵的优势渐次挥出来,竟然又使双方的场面再次回复到一种微弱的平衡态势,在这种平衡态势下,双方的杀阵从总体上就显得势均力敌,你不退、我不让,双方胶着起来之后,每一分战果就全仗士卒以血肉乃至生命去一刀刀的收获。
如此势均力敌的厮杀,场面上虽然喊杀热烈,但总体看去却乏善可陈。左中右三线战场上双方兵力犬牙交错,铺开达十余里的一线战阵上,或者平叛军突前一些,或者范阳军突前一些,但无论那方突前,却都无法破开厚厚地军阵,厮杀双方就像粘稠的浆糊一样紧紧搅在一起。眼前这形势若无意外,短时间内无论那一方若想取得大的突破都难如登天。
再次挥手拒绝了唐九递过的旃檀。唐离的身形一如护旗校尉般战的笔直,身上的黄金锁子甲在阳光地照射下反射出灿然的光辉,以他处身山丘地高位,下面正在厮杀中的平叛军士无论是谁,只要一回头必然能看到他的身影,做为天子钦使,虽然每次战前他没有说一句鼓舞士气的话。但这个行动本身就是鼓舞士气最好的手段;同样,作为监军使,这也是对那些有苟活之心的将官士卒最好的威慑,毕竟按惯例,军中地督战队总是由监军使掌握的,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唐离黄金锁子甲下包裹着的身子仿佛化成了旗杆,稳稳戳在地上动也不动。
或许是受战阵的气氛影响。玄甲护骑头领唐月自动将“少爷”的称呼改为了“大人”,经过了许久的静默之后,此时的唐月有些兴奋地指着右阵边缘道:“大人快看!”。
唐离顺着唐月的手指处看去,就见厮杀正烈的右阵边缘,此时有一彪四千余骑军擦阵而过,这彪突然而出的人马与其他的范阳军明显不同。这不同不仅在于他们的甲胄更为齐整,战马更加雄壮,更在于整体透露出地精气神儿,分明没有半点连日厮杀的疲态,看他们虎虎突进的度,就象养精蓄锐了多日一般。
眼见这彪人马擦着阵线来的快又急,负责在右阵指挥的李晟令旗展动,立即有一彪骑兵迎上截击,两边近万人的骑兵高行进,由于范阳彪骑度实在太快。双方甚至连弯弓搭箭的时间都没有。站在山丘上的唐离就见到阳光下一片光芒闪动,近万柄钢刀丛成了一片钢铁丛林。所不同的是,陇西骑兵用的是制式马刀,而范阳彪骑用地则是曲线有些回折地弯刀。
身居高处,唐离能看清双方态势,只从两边的战马、拔刀时地整齐度及整体散出的气势,唐离虽不懂军事,也隐隐看出陇西军必定抵挡不住叛军,但真实结果依然大出他意料之外,只见两军堪堪就要相撞时,范阳彪骑竟于这间不容之间,原本整齐的骑兵队列象用刀切过一般,蓦然从中分开,如此一来就呈夹击之势将迎面来截击的陇西骑兵左右包住,使其战力难以释放。
两军相错,这一刻激起的连片刀光就如光电划过,就是在这样的击杀中,范阳彪骑的度也没有放缓多少,连片刀光闪过,这彪骑兵没有半点迟延继续策马前冲,在他们身后则是挤成一团的陇西骑兵,适才的变故让他们的战力根本无法展开,中央部分越挤越乱,而位居两侧直接对敌的骑兵在强力打击下则是非死即伤,近千骑兵就此丧失了战力,留下一片鲜血、死尸及整个混乱的骑阵。
“好强的战力,好高明的控马术”,目睹这一幕的唐月倒吸一口冷气后,双眼更是眨也不眨的紧盯着这支狂飙突进的骑兵,就这样一会儿的功夫,高策马的他们就又突进了近千米距离,恰在此时,李晟紧急调集的第二拨拦阻兵力草草成形。
站在一百队五千步卒身后的是右阵最后一支没有投放战场的成建制的弓箭兵,在他们急调整队形的同时,原本分而又合的范阳彪骑在高行进中开始调整队列,整体阵形沿着右边方向高散开,及至陇西弓箭兵箭雨离弦而出时,唐离更看到让他无比震惊的一幕,只见经过刚才错阵后尚存的近四千彪骑竟然在此时仿佛有人指挥一般,侧身下翻,整齐的来了个“蹬里藏身”,在两军厮杀的战阵上,近四千人同时表演这个花式动作,让人不由得赞叹这难得的美感时,心底油然而生的却是恐惧,如此高下一个人玩蹬里藏身都难,遑论近四千人一起,作为骑兵来说,这支骑兵整体表现出的控马技术简直令人恐怖。
整齐的避箭动作,健马身上又有皮革裹身。李晟志在必得地这次阻击不过给这支范阳彪骑造成了七八百的损伤,仅仅一箭,范阳骑兵就已冲到阵前,此后的景象就如同狼入羊群一般,弯刀闪动中,范阳骑阵已如刀切西瓜般冲过了这道拦截阵线。
丢下死伤的同伴,范阳彪骑没有半点回顾。也没有半点犹豫,如前般继续狂奔向前。此时,唐离已隐隐能看清这支骑兵的面貌,竟然是一色的东北各部胡骑,高行进下,他们迥异于中原人的光额头及零散鞭在阳光下显得异常耀眼,至此,唐离明白了这支骑军控马术如此精纯地原因。
“不好。他们是冲咱们来的”,眼见范阳彪骑冲散了弓兵阵型后也没有片刻耽搁,而是一往无前地继续前冲,唐月顿时意识到了这支骑兵的目的所在,一般而言,在这个时代,无论对于那只军队,弓箭兵都是最难培养。且又是最为珍贵的兵种,通常情况下,若是叛军能有眼前的机会,必定要趁着混乱将陇西军这只成建制的弓箭兵给斩杀殆尽不可,但他们现在非但没有这么做,且连陷落在阵中的受伤同伴都顾不上救。只是一味向前,且兵锋直指己方,这目地已是再明显不过了。
随着一声嘹亮的军号吹响,整千玄甲护骑翻身上马,唐月做出手势下令手下收拢集结的同时,口中向唐离道:“大人快走,咱们护着您与哥舒大帅会合。”
这片决战的杀场是一片地势开阔的平原,正宜大军展开,点缀这片平原的就是夹杂其中的三三两两的小山丘,平叛军中。高仙芝率军在左阵。他本人自也在左阵靠前调度指挥,哥舒翰地陇西军负责中军及右军。是以他就占据了这一线中间最大的山丘,原本唐离也应在此,但这山丘上实在容不得太多的人,加之唐离也不愿因自己在侧而让哥舒翰临阵指挥时有畏畏尾之感,遂自带玄甲护骑到了右阵后的山丘上,此时形势说来就是他与高仙芝、哥舒翰分左、中、右各据一方压阵,战阵厮杀的士卒无论在那个方向,只要回望都能看到本军最高统领的节旗,这对鼓舞士气地确大有作用。他是在后阵,兼且自己这方又能呼应,加之有鼓励士气的好处,所以哥舒翰最初虽不同意唐离这一提议,但第二日之后慢慢的也就随他了,而后的几天,三人都是分左中右各自坐镇一方压阵督战,前几天他这一线也是安若磐石,没料到今天范阳军竟突然了来了这么一出儿擒贼擒王。
“依这彪人马的度,只怕咱们刚到半途就被截住了”,看着范阳彪骑似洪流一般狂奔而来,有些眼晕的唐离微微晃了晃身子,“既然走是来不及了,我这面节旗就不能动,免得挫了右军军心士气从而崩坏大局。让督战队准备杀敌,我这条命就交给你们了,只要挡住一时半刻,哥舒的援军就该到了”,极力控制着不使声音飘,唐离说完后冲一边挥挥手,示意那两个护旗校尉下去准备接战杀敌,自己亲手接过节旗。也不知他真是不怕,还是因为有了节旗的支撑,总之他的身子比之刚才站的更为挺拔,身上锁子甲反射出地灿然金光远远可见。见他如此,唐九等份属唐府家人地贴身护卫也随之上前,右手刀、左手弩将主人团团护住。
早在这支范阳彪骑冲破步兵及弓箭兵组成的拦截阵势,却一反常态地狂奔向前后,同样身居高处的哥舒翰已觉察出不对,脸色急变的同时,迅下令自己的黑甲护骑前往驰援,此时形势,负责右阵指挥的李晟部已没有得力骑兵能阻止这支范阳彪骑,而唐离身边护骑加督战队不过两千人,他们能挡着住这支范阳精锐中的精锐?若是唐离这个监军使有什么好歹,不说极有可能影响眼前的战局,纵然是此战大胜,他也难以承受新皇的怒火。当此之时,哥舒翰的心高高吊起,双眼随山丘上所有的从将幕僚一起,紧紧由眼前的战阵转向了右边的山丘。
此时,围绕着唐离所在的山丘,身穿银甲的范阳彪骑由正面狂奔而去,而左边则是黑压压一片的黑甲护骑不断催马,一黑一白,再加山丘上严阵以待的身穿红甲的唐离玄甲护骑,小小的山丘周围,黑白红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却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第二百六十五章 决战〈中〉
第二百六十五章决战〈中〉
此时,围绕着唐离所在的山丘,身穿银甲的范阳彪骑由正面狂奔而去,而左边则是黑压压一片的黑甲护骑不断催马,一黑一白,再加山丘上严阵以待的身穿红甲的唐离玄甲护骑,小小的山丘周围,黑白红三种颜色泾渭分明,却又越来越近。
两支人马一起拼命向唐离节旗飘扬的山丘冲去,马蹄奔腾之间,却是范阳骠骑起步在先而占据先机,等范阳骑兵过了大半时,由左面狂奔而来的黑甲骑兵错过一线的没能阻截住,堪堪咬住范阳骠骑的尾巴。
马蹄翻飞声中也听不见什么指挥号令,但这支范阳骠骑定是在准备这次行动时就反复演练过的,这当口儿,也不见有人指挥,后面与黑甲骑接触的骑兵立即探腰拔出随身携带的黄桦木弩,抬手就是一片弩箭射出。
在这些人拔出黄桦木弩的同时,冲在最前面的黑甲骑兵已经脸色大变,他们实在没料到这支骠骑的装备竟然如此精良,这种黄桦木弩本是由长安将作监打造的制式装备,一百步内可谓百百中,且以机括击,比之弓箭更势大力沉,因其体积较小易于携带,实在是近战中杀敌保身的第一等利器。但这种黄桦木弩由于制造耗时,且成本较高,是以每年产量有限,在各路镇军中除了主将的贴身牙兵之外,只配属中高级将领,便是统兵千余的校尉也无权获得,没想到此时这支范阳骠骑竟然是人手一具。看来范阳五将为策划实施这次意图斩将夺旗的行动,真是下了血本了。
手快有,手慢无,就这一线之隔,冲在最前地数百黑甲骑兵已是随着弩弓弓弦的鸣响倒下一片,两军的第一次接触,范阳骠骑即凭借大量的弩弓偷袭得手。
一击得手。范阳骠骑自然一分为二,前面已经过去的骑兵绝不回顾。径直策马继续向节旗所在的山丘狂奔而去,而留下的近两千骠骑弩箭出手地同时,他们已随手扔掉了手中的弩弓,反手拔刀主动向遭遇偷袭后阵型稍乱地四千黑甲骑兵扑去,当此之时,再无上弩箭的时间,而他们如此以少攻多。分明是存了必死之念,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支援军暂时阻住,给前面那两千余骑同伴创造机会。
从范阳骠骑擦阵狂奔而出到连过两道阻截,半点不停留的直向唐离存身的山丘冲来,企图上演一场斩将夺旗的好戏,整个右阵,甚至是中阵,除了在一线血肉搏杀的双方士卒。其他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到了这个小小地山丘上,论身份,身为天子钦使、平叛军总监军使的唐离比之哥舒翰及高仙芝两个副帅更高,他是此地名副其实的朝廷最高代表,从战阵形势而言,这几日他虽然没有出过一道军令。但在右阵军士心中,凭他的身份与表现已实实在在是右阵的旗帜与灵魂人物。若是唐离被这彪骑兵偷袭得手,对哥舒翰,对右阵士兵军心士气的打击可谓是致命的,在这个双方激战正酣,实力呈势均力敌的当口儿,一个小小地变动都可能带来整个战局的变化,更何况唐离这个名义上的天子钦使被敌人于众目睽睽之下斩于阵前?
在双方的注视中,范阳骠骑每一次冲阵突进成功都能赢得叛军士卒连片的彩声,相对于他们。倒是负责中、右军阵的陇西军士们屏声静气。心里紧张地大气儿都不敢喘一口,正是有了这个突然的变故。原本厮杀激烈的战场上都安静了许多,当此之时,这个小小山丘成了数十万众瞩目之地,这个小小山丘上攻防战的结果甚至可能直接决定此次大决战的结局。
范阳骠骑身后,李晟仓促间抽调的骑兵拼命追赶着前面的敌人向山丘奔驰而去,但看他们的距离与度,明显是有些来不及了。山丘左侧,留下阻敌的近两千范阳骠骑已主动扑进黑甲骑兵阵中,用胯下的战马、手中地战刀、自己地血乃至尸身拖延阻挡着这支援军的步伐,而在他们身后,另两千摆脱了所有羁绊地范阳骠骑喉咙中出野兽一般的嘶吼,拼命向山丘冲去。
面对越来越近的范阳骠骑,唐月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自唐离将之解除奴籍放往军中以来,他虽在陇西经历过对吐蕃人的大战,算不得菜鸟,但毕竟年纪太轻,此时担负起这血海般的干系,要想做到不紧张简直是不可能,譬如现在,作为骑兵来说,他知道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率领属下策马迎上去与敌对杀,利用这段越来越短的距离充分释放胯下战马的冲击力,否则若是就此不动的死守,一方面己方骑兵的兵种优势难以显现,而对方长途奔袭而来,无论是气势还是战马的冲击力都已达到顶峰,待他们毫无阻碍的冲上来时,恐怕就再难抵挡了。但是,自己这一走,唐离身边就只剩千余督战队了,不说这些人战力如何,单是步卒对骑兵……想到这里,唐月又不免犹豫起来。
数十万大军阵前,几千精锐护骑连破阻挡向自己冲杀而来,这样的场面若说唐离心中不害怕,毫无恐惧简直就是胡扯,似钉子一般连站了几个时辰,又经历这样的场面,适才的唐离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全仗着有节旗的支撑才保持住笔挺的站姿,但他毕竟是在陇西经历过对吐蕃人的守城之战,也是见过血,过疯的人物,在最初的紧张乃至恐惧之后,待看到黑甲军也没能阻挡住叛军骑兵的脚步,这种将至死地的经历反倒让他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恐惧、兴奋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交缠在一起,身子里似乎就有“嘭”的一声炸响,全身所有地血液都在瞬间沸腾起来。“锵”的一声拔出身侧贴身护卫手捧的天子剑,唐离左手执旗,右手握剑,用因亢奋而显得有些沙哑的声音道:“唐月,你们对冲下去缠住他们!”。
此时此刻,唐月的精神本就是高度紧张,此时听少爷熟悉的声音出的吩咐。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应了句“是”,随即便涨红着脸嘶吼了一句:“取弩弓。杀!”,杀字出口,适才精神高度紧绷地他已第一个策马自山丘上狂奔而下,向着范阳骠骑来的方向对冲而去。
玄甲护骑一走,手持长大陌刀地督战队立即回缩向唐离靠拢,紧了紧手中一般只是作为仪仗使用的天子剑,唐离一把拉开挡着身前的护卫。双眼紧紧盯住下边的山丘下的战场。
从刚才与黑甲护骑的遭遇地到唐离所在的山丘本就不远,范阳骠骑吼叫着高奔驰,而占据着地势之利,由山丘从上向下疾冲地唐月部战马也迅到达了最高度,两下里交加,在旁观者眼中似乎只有片刻功夫,颜色分明的一红一白两支骑军就已遭遇,有了黑甲护骑前车之鉴。唐月自然再不会吃弩弓的闷亏,还在双方距离一百五十步远近时,双颊通红的他就已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战线散开,取弩弓!”。
在唐离身边最后一支机动力量出击时,观战的双方军士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出了“噢”的一声惊叹,这声惊叹由数十余万人同时出。其效果就如天际雷鸣,闷然沉响,此声过后,整个战场上除了两军胶着处之外,再没有半点声响,所有人都死死闭住嘴,似乎自己出的一点声响都将影响山丘攻防地局势一般,只是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却越攥越紧。与此同时,李晟匆促调集的援骑正不顾一切的拼命打马,甚至有性急的已开始抽刀刺马放血。以这种极端手段来使胯下战马挥极限度。他们这边固然是拼命往援,而山丘左侧的黑甲护骑在短暂地忙乱过后。也开始自觉分兵,凡与范阳骑兵纠缠一处脱不了身的自不待言,其他骑兵却是也再顾不得同伴,不约而同的催马向前追去。
当此之时,整个形势就是在山丘顶端,执旗握剑的唐离被贴身护卫团团围住,以他为中心,外边是近千手持陌刀的督战队军士,而在山丘下第一圈是正要遭遇的整千玄甲护骑与两倍于他们的范阳骠骑,在这一圈后面三五里处,是正狂奔赶来的李晟援骑及黑甲护骑,这两支援军身后,则是纠缠在一处厮杀的黑甲护骑与范阳骠骑残部,整个场面呈犬牙交错形势,以山丘为中心,听到的都是疾如雨点般地马蹄声及顺风传来地厮杀声,这一刻,所有人都前所未有的深切意识到时间地重要性,范阳骠骑的冲锋、援军的奔驰,一个要杀,一个要救,双方到底谁能成功,全都取决于谁能多抢些时间出来,无论是当事人还是一边观者的心,此刻都如这疾密如雨点的马蹄声一样,越跳越快,越跳越紧……
双向对冲,堪堪刚进百步左右距离,就听“嗡”的一声闷响,玄甲护骑与范阳骠骑手中的弩弓几乎是同时鸣响,随着这声鸣响而起的是身体坠地声及战马负伤后的嘶鸣声,作为拦截的一方,玄甲护骑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只能靠扩散战线弥补,也正是得益于此,在这次弩弓对射中,他们的损失较小,饶是如此,也有近三百人就此落马。而作为攻击穿凿的一方,范阳骠骑冲击针形更为密集,一次对射之下,死伤不下五百。看也不看落马的同伴,掷弩拔刀,对敌的双方此刻的动作有惊人的默契,几乎就象同一个人做出一般,下一刻,红白两片颜色狠狠的对撞在一起,在如此急促的形势下,双方都似疯了一般,对撞的瞬间,无数野兽般的吼叫从两方口中同时炸响,随后就见刀光翻飞,一蓬蓬血雨漫天撒出,在春日阳光的照射下刹那间在空中留下一片妖异的霓虹,远远看去,这一瞬间的景象实在艳美不可方物。
此次范阳骠骑的突击人选乃是自范阳五将属下中千挑万选而出,清一色都是东北各蕃族中最为精锐的勇士。自小在马背上长大地他们不仅有远胜于族人的控马之术,个人战力也无一不是百里挑一,连日养精蓄锐,再经过这番颇有些荡气回肠的奔袭,这些勇士的战力及血勇之气都已到达巅峰状态,两军相撞,又是在最易骑兵奔进的平原地形。七百玄甲护骑尽管已足够拼命,但人数上的绝对劣势注定了他们无法全部拦住这支范阳精锐。
一撞过后。接战的范阳骠骑奋力拼杀,而其他骑兵则一如前几次,不回头,不助战,继续前冲,此时,对于这剩下地近七百范阳骑兵来说。他们眼中早已没有了同伴,甚至没有了自己,有的只是前方山丘上那面在风中烈烈展动地旗。
以五千绝对精锐擦阵而出,不恋战,不顾同伴,不计伤亡,范阳骠骑在四千多同伴注定必死的代价下,终于将最后的七百人送到了那面旗下。送到了唐离面前,当此之时,除了那近千仅着轻便皮甲的督战队步卒之外,再没有一支骑兵阻挡在自己面前,而在己方如此高冲锋下,无拒马无重甲且人数也不过稍多的督战队步卒到底能挥多少作用……脑海中无意识浮现出这个念头。这七百骑兵本已沙哑的喉咙再次迸出野兽濒死般的嚎叫。
天气晴好,阳光普照,身处平原上地山丘高处,李光弼足可看到这一切,此时,他的脸色已如身边的从将幕僚,一片惨白!
山丘下,陇西右阵军士凡是能看到这一幕的都紧紧咬住了嘴唇,甚至有人不忍卒睹的低下了头。
在他们对面,是同样紧紧咬住嘴唇的范阳叛军。唯一不同的是。他们的脸此刻都涨地通红,憋劲等着那面节旗倒下的时刻放声欢呼。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山丘上的那面旗,及旗下那个隐隐约约笔直站立的金黄色身影……
近了,更近了,随着范阳骠骑越来越近,唐离的脸色由红返青,当敌骑第一只马脚将要踏上山丘地时刻,他断然的喝声也已同时响起,“蹲下,砍马脚”。
如此紧张的时刻,生死存亡的压力之下,几乎从不用上一线厮杀的督战队士兵中许多人除了攥紧手中长大的陌刀外,早已丧失思考能力,随着唐离的一声大喊,分散在他周围的督战队军士下意识的蹲身举刀,一股如山崩般的巨力传来,许多督战队军士被断腿跌倒地健马当场压死,也有被疾奔而来地范阳骑兵撞的喷血而死,更有许多正面地军士就此被狂冲而来的马蹄踏成一堆变形的尸体,就此一撞之下,近千督战队军士已损失泰半,存活下来的勉强够三百人。
但正是凭借这六百余具尸体,督战队军士如脆弱的礁石,堵住了狂风巨*的冲击,退潮处一地鲜血中留下的是千余具残缺不全的尸体、重伤者的呻吟、断腿的战马及零乱一地还在冒血的断马蹄。
见督战队以身子堵住了范阳骠骑这看来锐不可当的冲锋,陇西军右阵中猛然爆出一片声震天地的欢呼,远处的哥舒翰虽然看不清具体情况,但见到范阳骠骑冲锋阵形一窒时,也忍不住忘情的高呼一声:“好!”,骑兵,尤其是这样已经将士气、冲击力激到巅峰的精锐骑兵,其最可怕的不是缠斗,而是第一波势不可催的冲击,这种冲击的威力不仅在于杀伤,更在于那股令对手胆寒的气势,和被冲破阵型后随之带来的混乱。唐离所处是个山丘,只要能挡住这第一波冲击,地形上的限制将使由下而上的范阳骠骑再难冲阵,挡住了这个,就赢得了贴身乱战的机会,虽然哥舒翰没想着靠剩余的督战队士卒就能灭掉这股冲势受挫的叛军精锐骑兵,但至少这次阻挡及随后带来的乱战为援军的到达赢得了时间,在这个时刻,哪怕是一息一秒的时间都显得如此宝贵。
督战队军士所有的陌刀与普通军士的制式腰刀都不同,特殊用途的陌刀比之普通士卒的制式腰刀在形制上要长出三分之一,刀面及刀背也更为宽厚,在混乱形势下弹压起士卒来,绝对是一刀一个脑袋,毫无拖泥带水,这样的陌刀不仅砍自己人脑袋有效,砍敌人马腿,尤其是狂奔而来带着巨大冲力的马腿更为有效,虽然这样做的结果十有**是自己也被巨大的冲力给震死,但马上的范阳骑兵也绝对不好受,疾冲的战马突然倒地,马背上的骑兵必然要被巨大的冲力摔出,这波撞击给督战队带来七百余人伤亡的同时,范阳骑兵也有三百余人应声落马,重重砸在人身上,地上的同时,口中也是鲜血喷出,眼见难活了。
乱战,百分之百的混乱,目标在望的最后近四百范阳残骑早已双眼充血,而紧张已久,在刚才的冲击中侥幸活下来的督战队军士站在血水死尸堆中也疯了,两边都陷入疯狂状态的军士在血水尸堆中彻底还原成*人性野兽,狂叫着、嘶吼着展开了战斗中最为惨烈的贴身搏杀……
第二百六十六章 决战〈下〉
第二百六十六章决战〈下〉
乱战,百分之百的混乱,目标在望的最后近四百范阳残骑早已双眼充血,而紧张已久,在刚才的冲击中侥幸活下来的督战队军士站在血水死尸堆中也疯了,两边都陷入疯狂状态的军士在血水尸堆中彻底还原成*人性野兽,狂叫着、嘶吼着展开了战斗中最为惨烈的贴身搏杀。
榆关以北,这里有一片广大的地域,在这片白山黑水之间生活着许多民族,奚族、契丹、室韦、靺鞨,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族部落,一年中有半年都是白雪皑皑,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是艰难的,但正是这艰难的生存环境,造就了男儿的血性与勇武,榆关以北,或许什么都缺,但是从来就不缺勇士,从当日被抽调出来组成这近五千人的骠骑队,从知道他们任务的那一刻,在这些北地悍勇的男儿明白此次的奔袭的意义及遥拜乡关后,他们就再也没有犹豫过,不仅是为了那一旦功成能保自己家人一生富贵生活的赏赐,他们也知道若不出奇兵,随着朝廷一天天调集力量,这次决战范阳只能以败亡告终,他们不在乎范阳的最终命运,但他们却无法不在乎同为一族的兄弟。此次范阳起兵,其精锐构成的八成都是当年安禄山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自北地各族征募的勇士,这些人是天生的骑兵,正是他们帮助安禄山成就了“范阳兵精,甲于天下”的威名。对于这些北地部落民族中长大的男儿而言,他们比谁都更清楚“战败”地真实含义与后果。所以在被抽调承接这个命令之后。他们没有更多的迟疑,不为范阳,为自己的族人兄弟而战,纵然战死也是勇士,也必将回归上神的怀抱。数天的养精蓄锐,一朝兵出,其势如火。四千多兄弟用他们的血与命终于将自己送到了这里,看着眼前高岗上烈烈展动的旗。一息尚存地四百范阳残骑双眼血红,这一刻,他们是豺,是狼,是虎,是豹,眼里只有猎物。敢于阻挡他们获取猎物的任何东西都要被咬死、撕碎。
督战队在每一支军队中都是一个特例地存在,这个建制份属己方阵营,但在战阵上却刀口并不向外,而是对着自己的袍泽兄弟,他们以屠杀己方战士为功,任务的特殊性注定了他们在军中永远不会受到欢迎。但就是在刚才,在这些督战队军士用脆弱的身体挡住范阳残骑势若奔雷的冲击后,幸存的督战队军士第一次听到了军中为他们自内心的欢呼。凶悍而数量占优地敌人就在眼前恶狠狠的举起长刀,进退都已无路,被彻底逼入绝境的督战队军士感受着脚下的血腥,耳边适才的欢呼似乎还没有完全消散,明知必死的幸存者在这一刻被激起了隐藏在骨子里的血性,能入选督战队。能在紧急关头毫不犹豫的向自己地袍泽兄弟动刀,这些人日常里总是比普通人冷血一些,但在这个特殊的场合,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后又再次面临必死之局,绝望的冷血人是最可怕的,已经没有什么再可以失去,现在他们那怕能咬上这些***胡骑一口都是赚的,疯了,彻底地疯了,这就是如今督战队残余此时的心态。
战争扭曲人性的功能在这一刻展现的淋漓尽致。一边是人形野兽。一边是疯子,厮杀就在他们之间展开。用刀,用嘴,有石头,甚至是用地上残缺的尸体,这一刻没有什么不能做为武器,处于疯狂状态下的人根本就不再是人,没有理性,没有痛感,只要一息尚存就向敌人扑过去,没有腿的就爬过去,在这个小小山丘上的阻击战中,范阳残骑固然悍勇无比,但往日为三军憎恨的督战队军士将必死的恐惧化为疯狂地动力,爆出非人类所有地战斗力,他们此刻的表现足以令军中最富盛名地勇士也自愧不如,生生用三百人拖出了个人战力占绝对优势的四百范阳残骑,在这里,彪悍的胡族骑兵每迈出一步,脚下淋漓不断带着的都是血,自己的,或是敌人的。
正是凭借督战队军士疯子般的爆,减轻了唐离的压力,从刚才那次冲撞结束到现在,能冲到他身前的范阳残骑不过寥寥七八人,面对这些手举腰刀双眼充血,太过癫狂之下甚至都不知道闪避的残骑兵,唐九等护卫手中的黄桦木弩充分挥了作用,如此近距离射弩箭,以机括之力激的弩箭甚至是直接穿透残骑兵的身体,八名紧紧围住唐离的护卫,四名持弩射,另四个装填弩箭,虽然从整体态势而言小山丘的防卫已陷于沦陷状态,但监军使唐离依然如他手中握着的节旗,岿然不动。
虽然离得远看不清楚人脸,但观战者却都知道山丘上红色的是节旗,金色的是监军使大人的铠甲,比节旗颜色略淡的红是唐离贴身护卫的甲胄,黑色的是督战队军士,而最后那片与黑色纠缠在一起的银白则是范阳残骑铠甲的颜色。
山丘下的杀场上,两军对峙之下,谁也不敢稍动,但在这一刻他们却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减弱了厮杀的烈度,几乎所有将兵们的心思与目光都被吸引开去,他们无暇看山丘左侧黑甲骑兵与阻击的范阳骑兵间的厮杀,也无暇看两路救援骑兵的奔驰,目光紧盯处就只有那个小山丘,和山丘上的节旗,旗帜下隐隐约约的金黄。
当每一个银白色脱离黑色的纠缠离红色的节旗越来越近时,对阵中的范阳军士就忍不住奋力欢呼不已,而当这点银白在节旗前摇摇晃晃不甘心的倒下时,欢呼的一方就换做了另一边的陇西军,且他们的欢呼声比对面叫的更高,更响,从没有一刻。一种颜色,一个军士的举动能吸引这么多人地目光,甚至是有可能左右几十万人大决战的结局。
一个个身穿银甲的范阳残骑上去,范阳叛军一声声欢呼响起,一个个银白色身影倒下,陇西平叛军的欢呼继起,不动的依然是在风中飘扬展动的旗。及旗下那个岿然不动的金黄色身影。
人力有时而穷,尽管督战队残余已足够拼命。但个人战力上地差距及数量上的劣势使他们无法彻底缠住每一个敌人,慢慢地,摆脱纠缠的范阳残骑多了起来,尽管早就沙哑的喉咙再也不出什么声音,但他们依然嘶吼出干沙摩擦般的声音,举刀向红色节旗冲去,待到达山丘顶端时。这些从四方零星而上的残骑已汇聚成二十多人的队伍,而在他们面前,护卫那面节旗的只有连监军使一起地九个人。
见到点点银白色由零星汇成片,山丘下的范阳叛军阵中爆出前所有为的巨大欢呼,与此同时,陇西军中却是沉寂一片,只是无数双握着制式单钩矛的手攥的更紧了,呼吸声也愈的粗重。
“前排射驽。装箭,后排弩箭攻击,前排射弩”,从没有那一次,唐九装弩箭的度能有这么快,饶是如此。前后两批八名护卫也只能射出三拨弩箭,三拨弩箭射杀十一人,尽管其中有两人是被同一支弩箭射杀,但这样的效率除了说明护卫们地准确度之外,更显现出冲上来的范阳残骑已根本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为了度,他们甚至彻底放弃了闪避,银白色越来越近,唐九甚至已能看清对面那个冲上来的残骑兵眼中过度充血后的深红,“护紧少爷。拔刀!”。过度紧张与激动之下,唐九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这声命令已同样变成了嘶嚎。
“铿”地一声错响。唐九手中的百炼锻刀重重的与冲上来的残骑手中的弯刀撞在了一起,几乎就在这声响动的同时,同样的撞击连声而起。
左手紧握节旗,唐离右手猛然抬起天子剑迎上了一柄劈头而至的弯刀,尽管这次撞击使他虎口麻,剑也被势大力沉的一刀撞的歪了式子,但毕竟还是挡住了,趁着刀剑相架地当口儿,挡在唐离正前方地唐九手中百炼锻刀径直刺入那残骑的胸腹间,带起一蓬血雨地同时,他的喉间也是一声惨哼,只看了一眼受伤后血流如注的左肩,唐九抽刀又迎上了对面的弯刀。
八个护卫在唐离身前紧紧的组成了一个小圆阵,凭借阵势之力死命阻挡几乎是两倍于己的悍敌,搏杀太过于惨烈,几乎是片刻功夫,已有数人带伤,却无一人停下,犹自咬牙支撑。
“叮”的一声脆响,瞅准空隙透阵而过的弯刀重重劈在唐离肩背处的黄金锁子甲上,虽有甲胄防护弯刀未能透体,但巨大的砍劈之力仍让唐离身子一个趔趄,眼见那紧随而至的第二刀直向他颈项间而来,身子不稳的唐离心底暗叫一声:“完了!”,恰在此时,只见一道淡红身影蓦然侧移而来,堪堪迎住这道匹练似的刀锋。
“蓬”的一标血雨溅的唐离满头满脸,随着这蓬血雨落下的是护卫唐十五完整的左臂,“啊”的一声嘶吼,唐离顺手拔起插在地上的节旗,直向那残骑脸上刺去,尖锐的旗杆顶部捅入毫无防护的头脑,带出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黄白淋漓的脑浆……
剑劈,剑挡,旗杆捅刺,此时的唐离没有半分别的想法,只是竭尽所能的挡住每一式劈向自己的弯刀,并力图给敌人造成更大的伤害,随着他的动作响起的是零星的“叮叮”声,这每一个声响都意味着他的黄金锁子甲又承受了一次劈砍。
早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道支撑了多久,又是一声“叮”的脆响,却是他手中那柄镶金嵌玉,剑身上满布镂空纹饰的天子剑不堪承受连次撞击,蓦然从中断裂,顺势而下的长刀重重落在唐离肩头,细密的锁子甲虽然挡住了刀势未能破体而入,但巨大的冲力却使唐离再难抬手,“要死了!”,这个想法清晰的在唐离脑海中浮现,吊着一只手的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左手将挥舞地节旗狠狠插在了松软的山丘上,这一刻他没想到大军。也没想到家人,只有一个近乎蠢笨的念头,死也要死在这面竖立的节旗下。
此时,八个护卫非死即伤,勉力仍在挣扎的也被敌骑紧紧缠住,再无一人能来为他护卫,眼见对面那敌骑作势又要再砍。连抬手都已无力的唐离脑海中反变得一片空白,将要闭眼的他忽然感到双眼处一片阴影划过。睁眼就看到面容狰狞地范阳残骑兵身后正有一黑甲骑士躬身挥刀,制式腰刀映着日光反射出一道明亮的闪光后重重切入范阳残骑地颈项,人头荡起的同时,无头尸身的颈间由于压力的作用,满身鲜血由此狂喷而出,在空中短暂停留反射出无数点瑰丽的血彩后,洒在了节旗及唐离身上。就此一喷,唐离从头脸到整个黄金锁子甲包裹的上身除了血红,再没有半点别的颜色。
最后时刻,摆脱范阳骑纠缠地黑甲骑兵终于赶来,随着第一骑出现,后面直接策马冲上小山丘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多,这些骑兵一上山丘见到血人一般的唐离无不肃然,没有人说话。但所有人的动作都是当即翻身下马,紧紧挡在铠甲不断淋漓滴血的监军使身前。
涌上来的黑甲骑兵越来越多,渐次从山丘顶端向下延伸开去,随着李晟派遣的救援骑兵也到达此地,这个小小的山丘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站满了陇西军。
“呼”地吐出一口长气,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后。唐离用左手狠狠抓起刚刚插下的节旗,使出全身力气舞动的同时,胸腹间似有一把火冲到了喉咙,没有半分克制,随着烈烈舞动的旗,唐离开始奋然狂呼,所有的疲累,伤痛,恐惧,绝望都在这声狂呼中喷薄而出。
血红地旗。血红的人。随着唐离的啸叫,先是拼命驰援的黑甲护骑。再到随后赶来的李晟麾下援骑,最后到整个右阵,中军,所有的陇西军士都随着那面烈烈舞动的节旗放声欢呼,这欢呼声如同山崩海啸,似乎整个杀场都被震的颤动不已。
“杀,杀,杀!”,随着右阵主将李晟长剑挥处,漫天的欢呼变为急促的短音,每一声“杀”字出口,右阵地阵线就向前推进一步,与此同时,中阵地喊杀声复又轰然响起,在这滔天而起的士气面前,士气已沮地范阳军咬牙坚守数日的阵线再难稳固,一步步不断后退。
“大人……看……快看”,泄过后渐渐平静下来的唐离顺着这颤抖声音所引示的方向看去,就见山丘右侧的地平线上正冉冉升起一面新的节旗,随着节旗越升越高,“天下兵马副元帅封”八个泥金大字也逐渐清晰,在这面越升越高的节旗下,是一列列骑兵,一对对步卒……今天,在战事过半的时刻,封常清所率领的河南道新军终于抵达决战场。
范阳军的崩溃并不是从第一道阵线开始,先乱的是中间部位,夹杂在前后范阳老兵中间的,是安禄山入河东后为扩充军力而就地征募的河东新兵,连日的大战早已使这些新兵蛋子身心俱疲,适才陇西军因监军使节旗安然无恙而激的磅礴士气更令他们胆寒,囿于前后都有范阳老兵压阵,这些新兵蛋子勉强保持了阵线,此时,随着封常清麾下一队队军士抵达,绝望的河东新兵彻底崩溃了,此时他们只有一个想法,赶紧走,离那些援军越远越好!死亡的恐惧促使他们拼命的向阵后缩去,却又遭后阵范阳老兵推挤、脚踹,这股浪潮又向前涌动,直接冲击在前面厮杀的范阳老兵,就如同堤坝将溃,新兵浪潮三两次摆动间,范阳军整个阵线就已被撕裂,阵线一开,河东新兵再没有其他想法,拼命向外撒腿就跑,人越跑越多,将阵线冲的更散,被这股逃兵浪潮携裹,范阳老兵也再站不稳身子,被冲着向后带去,恶性循环的连锁反应下,范阳军从右阵到中阵,终于蔓延到全线溃散。
早在觉察范阳阵线不稳的同时,士气正猛的平叛军就冲击愈烈,面对这样大规模的决战,当叛军阵线全线崩溃之后,纵然是孙武再生也难收拾这兵败如山倒的乱局了。
这短短的时间里,与高仙芝,封常清并列兵马副元帅的哥舒翰彻底领略了“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当监军使唐离在这次“擒贼擒王”中侥幸存活时,这场大决战终于迎来了最后的结局,“所有骑兵全线出击追杀敌军,散兵勿论,凡叛军三百人以上聚集者立即冲散”,下令完毕,眼看大局底定的哥舒翰再也忍不住的转身抓过一匹战马,翻身而上后就向唐离所在的小山丘奔驰而去。
传令兵几路而出,将哥舒翰的将令传达下去,随后就见陇西阵中,一队队骑兵高举着腰刀向溃潮的范阳叛军追击而去,与此同时,还未到达杀场的封常清部,骑兵也已经左转变向,加融入了追击溃军的队伍。
二十万范阳兵此时早没了别的想法,被人携裹着前冲的同时,他们已没有半点斗志,唯一的想法就是跑,跑的再快一些,离那些平叛军越远越好,在他们身后,马蹄翻飞处,是平叛军亮起的无数柄滴血的战刀……
至此,肆虐大唐北地几近一年之久的安史叛乱正式拉下了帷幕……
第二百六十七章 奇事〈上〉
第二百六十七章奇事〈上〉
几十万的军阵铺开,正举着刀枪互杀的双方军士忽然都变成*人手兽身的怪物,口中出沙哑的嘶吼,变成利爪的双手撕扯着对方,口中咀嚼着一条条残肢断腿,血沫滋生的大嘴中,不住嘀嗒下和着碎肉的鲜血,突然,这些人形野兽都朝着自己放声嘶鸣,惊骇低头去看时,自己的双手也已变成黑毛丛生的兽爪,爪子里抓着的正是一颗犹自跳动不已的暗红色心脏……
“啊!”的一声无意识低吟,从沉睡中醒来的唐离抖动着右手猛然坐正了身子,口中连连喘着粗气,因为噩梦及动作太大牵动右手伤势,额头处也已密布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恰在这时,就听“吱呀”一声,唐离居住的这间房屋门开处,两个十五六岁的青衣小鬟推门走了进来,“奴婢见过大人”,福身一礼后,这两个小丫鬟当即碎步到了唐离榻前,一个手捧温热的帕子为他揩去额头的汗水,而另一个则捧着茶盏递过。
盏中正是按照唐离最喜欢的口味小火烹出的团茶,没加时下人最喜欢的葱姜蒜丝及咸盐,是以整盏茶水其色如碧,淡香悠远。正要伸手接过茶盏,用力过猛的唐离就觉右肩一阵钝痛,闷哼一声,他复又换成左手,其水正温,一口气喝完,长吐出一口气后,唐离才摆脱了噩梦的迷境。
他躺的是一张宽大的长榻,垫盖地被褥虽然远说不上奢华。但胜在干净素洁,整个房间的风格也如同这张长榻一样,不奢华但素雅,住在里面就如同正服侍他的这两个青衣小鬟一样,看着朴拙清新。
喝完茶水,两个小丫鬟一个服侍唐离穿衣起身,另外一个则在收拾水瓯、铜盆。至此,唐离才彻底的清醒过来。昨日大战过后,他这监军使并三位副帅就随着战事的推进,由决战的杀场进入云州城中,连日大战,唐离虽未厮杀但起居作息一如那些军士,加之昨天中午山丘上必死险生的经历及搏杀,他早已是身心憔悴。在云州城中找了这么个读书人家做歇宿之处后,草草洗了洗,连饭也没吃就乏极而睡了,要说这一觉睡地还真沉,从昨日傍晚直到现在日上三竿才醒过来。
穿好这袭昨晚连夜赶制的竹布青衫,服侍他穿衣地小丫鬟无声一礼后去了,留下另一个调好水温的小鬟开始伺候梳洗。
梳洗完毕坐着由小丫鬟梳头的唐离觉着她手上动作不对,乃看了看身前的铜镜。却见这青衣小鬟也自憨憨的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几乎都忘了手上的牛角梳,看这小丫头不过十五六年纪,脸上稚气都未褪尽,尽自唐离心情实在算不得好,倒也不忍责她。只和煦看着铜镜问道:“看什么?”。
唐离这一问,立时让这青衣小鬟闹了个大红脸,“奴婢失礼了”,小丫头低声自责了一句后,手中地动作就又快了起来,随后是一阵无声的沉默,眼见就要挽髻结束的当口儿,脸上羞红未褪的青衣小鬟大着胆子看着铜镜中的唐离道:“少爷,您真是统领外面那些兵士们的大将军?”。
不防这小丫头会问出这么个问题来,唐离看她模样清秀憨拙。双眼中满是好奇。乃也随口答道:“算是吧!”。
“那您也是我家老爷口中常常提到的状元公唐离唐别情?”,看来这个问题让青衣小鬟憋了许久。此时一旦大着胆子问出来,甚至连手上挽髻的动作都忘了,“就是那个‘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地唐别情?”。
“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乃是花间名句,甚至后蜀赵崇祚留名文学史的词集《花间集》就是以此句为名,说来也不知某个春日,唐离在帝京与人结伴游春时触景生情,便随口将这名词给吟了出来,他本是附庸风雅的随兴之举,无奈一经翟琰等人之口传播,居然就此将着作权坐实在了他名下,新“离辞”一出,当即经平康坊及诸家酒馆茶肆风传天下,无奈这事也解释不得,唐离也就只能含糊处之,却没想到今日在这云州却又听到这两句。
即不能解释,唐离微微一个苦笑道:“就算是吧!”。
“噢!”,闻言,青衣小鬟却不再说话,手中的动作又快了起来,不时的她低头看看铜镜中唐离俊秀的脸,心下却无论如何也难将镜中人与昨日那个头脸铠甲上满染鲜血地大将军融合在一处,在她小小的心里,只怕永远也不会明白,一个能吟出“蝴蝶花间见,双双对对飞”如此美句的状元郎竟然也会提剑杀人?
谁又会猜到这个小丫头的心思?一时收拾停当,连日都是全身披甲的唐离起身欲出时随口问道:“我的甲胄呢?”。
“一件甲胄全身共十七处刀创,其中五处断裂,别情,你那身黄金锁子甲是穿不得了!”,不等青衣小鬟接话,就见哥舒翰边说边推门而入,“甲胄并监军使节旗,还有那柄断裂的天子剑昨晚就随着报捷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长安了,以一状元文弱之身,于敌骑环伺中奋力死战,力保节旗不倒,别情,你昨日之表现足令我辈武夫也自愧不如,敌我双方四十万大军目睹,状元公威武之名不出旬月必将如‘离辞’般哄传天下!”。
听哥舒翰说到昨日山丘之战,唐离见他来到原本还有微微笑意的脸上顿时沉了下来,昨天的经历是他再也不愿回忆的梦魇,昨天范阳溃阵之后,他随即就同哥舒等人率军追击,这期间,甚至到现在他都不敢开口探问自己那些护卫及督战队军士地下落。肃手邀坐后,唐离开口道:“别扯这些没用地。现在战事如何?”。
“兵败如山倒,平叛之战已然定局了!如今我军正分两路连夜追击,其主要目的倒不为收复州县,只是务必要令范阳溃军不能重新集结,高帅及封帅各领一路负责此事,某就留下陪着别情你压阵”。
哥舒翰地心思唐离自然明白,此次平叛之战。从前期到决战,基本都是以陇西军为主力。此次战后论功,他这武将第一是断然跑不了了,有这么个底子在,现在追击溃军的功劳就实不必要再与高仙芝及封常清去争,免得招人嫉恨。
听哥舒翰说完这些,唐离点点头,嘴唇开合之间似要说些什么。最终却依然没说出口,一时间屋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闷。
有些话终究还是要说,哥舒翰沉默着喝光了青衣小鬟送上的茶水后,低沉的声音道:“别情,昨日山丘一战,督战队军士幸存下来地有89人,其中67人重伤;玄甲护骑幸存348人,重伤216人。这些幸存下来的军士。但凡还能留在军中地,某必当满叙其功,以后也少不得有照拂。至于重伤幸存者……未知别情……”。
千余督战队军士加同样数量的玄甲护骑,两千人存活下来的加轻伤也不过只有154人,昨日一战之惨烈由此可见一般,听到这个数字。原本心情就非常沉郁的唐离只觉鼻子一酸,说起来,他的命就是靠这些人的命给换回来的,又是一阵沉默后,唐离强压下眼鼻间地酸意,用鼻音很重的声音低沉道:“找最好的大夫给他们治伤,郎中若是军中不够就在地方征召。抚恤赏赐都用最高的,除此之外我私人还有些心意,介时一并随着下,这些事做完。有家的就任他们回家。若是有那等没鳏夫孤独的,还要劳烦哥舒你一并统计集中起来。改日随我一起回京,我在长安城郊还有几处别业,安置他们当无问题”。
“好!”,深深看了唐离一眼,哥舒语气不变道:“别情你随行带来八名护卫,目下六死两伤,唐十五断一左臂将养些日子也就能好了,至于唐九,身负十一处刀创,由关内道薛神医照顾治伤,只是……能不能再醒过来……还在两可之间。”
八名护卫六死两伤,伤势最轻的唐十五也断了一条左臂,而唐九生死还在两可之间,听到这个消息,唐离再也忍不住眼鼻间的酸热,侧身低头之间,站在两人身后服侍听命地青衣小鬟就见到名满天下的状元公眼中滚落一串儿浊泪,看到眼泪滚落的这一刻,小丫鬟心中状元郎与血染甲胄的大将军形象蓦然重合为一。
“有伤先治着,死的就敛了先找个寺庙存放,改日随我一起回京”,说不出心里的感受,往日说话干练地唐离都有些啰嗦起来,“当日他们一起随我出来,无论死活我也一定要带他们回去,带他们回去!”。
眼见唐离如此,手捧茶瓯的青衣小鬟莫名觉得眼角一酸,哥舒翰虽然没有说话,但心下的感受也实在难言,唐离难过并不让他意外,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难过如此,依唐律,护卫等隶身贱籍的家人与畜产无异,以唐离如此身份为了几个死伤的护卫竟至落泪,这还是官场传言中睚眦必报,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的唐别情?微微摇头间,哥舒翰只觉心头一热,对例比畜产的家人尚能如此,那对朋友又如何?能交上这么个人为友,值了!
见唐离此时的情绪及眼下的气氛都不是说话的时候,哥舒翰默然陪坐了一会儿就欲起身离去,恰在这时,却听门外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传来,随后就见哥舒地一个贴身牙兵小碎步进来,半跪行礼后道:“急脚递送来的魏州及李光弼将军处紧急公文,请大帅阅看”。
“去吧!”,挥手谴了牙兵,就势重又坐下地哥舒翰拆开一封信笺看后道:“别情,田承嗣来请令求战了,言明愿自领麾下北上进击范阳,不擒杀史思明绝不回军”,说完这句,哥舒翰复又嘿然一笑道:“好个老狐狸,前两日决战时他一声都不敢吭,现在结果出来了,立时就来了请战书简,我料他必在此地派的有人,要不消息那有这般快法”。
“田承嗣,这是个不能小觑的人物!”,说到战事,唐离的情绪总算平静下来,沉吟了片刻后,他才又续道:“罢了,此事你就准他出兵就是”。
“准他出兵?”,唐离的话让哥舒翰一惊,“河东叛军一败,枯守范阳的史思明也是大事去矣,纵然他百足之虫还能折腾些时候,结局终是变不了了。田承嗣正是看清了这形势来摘桃子抢功的,若真让他去,孤军入河北周旋的李光弼将军处怕是不好说话,还有封帅,昨个儿领兵追击之前与我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也有要领军往范阳的意思,这么大个功劳拱手让给田承嗣……”。
“不瞒哥舒你,此人后面我有大用,现在送他个功劳正当其时!再说,你道那史思明是善与之辈?田承嗣纵然能抢下这个功劳,最少也要崩掉几颗牙。”,微微向哥舒翰那边侧了侧身子后,唐离因又续道:“至于李光弼将军及封帅面前自有我去说话,断然不会让哥舒你坐蜡”。
“别请你这是什么话?笑话我哥舒翰没担当?”,唐离后面这句倒让哥舒翰有些色变,“前边你能为我担当,此时我就不行?我也不问你原因,即刻回去就军令,李光弼本就是你保举的我不担心,老封要有话,我陪他打擂台去”。
见哥舒翰神情没有半点作伪,唐离看了他片刻后一笑道:“即如此,谢了!”。
“这大半年处的投缘,谢字也该免了”,说笑间哥舒翰又拆开了第二封信笺,才看了几眼,顿时脸上色变站起道:“别情,我那弟妹有消息了!”。
“什么?”,闻言,唐离也是忍不住一下站起身来,“什么消息快说!”。
草草将李光弼传来的信笺看完,越看哥舒翰脸色越古怪,正当唐离按捺不住要伸手取信时,却见哥舒翰满脸不可思议的神色道:“李光弼来信说,他军中撒往榆关外监看史思明退路及北地各族的探子回报,眼下托庇陇西的前奚王旧部六千军正与其他四部奚族大战”。
“糊涂,那些耆老们莫非都疯了不成?他一部奚人如何敌得过四部联军?这不是自己找死?”。
“倒也不是四部,真心要战的也不过是安禄山旧日扶植起来的两部族长,其它两部虽然出兵也只是观望而已,再说陇西奚部还有蛮人助阵”。
“蛮人?”,唐离越听越糊涂。
“正是蛮人”,说完这句,哥舒翰又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唐离一眼后道:“统领这些蛮人的是个年轻女子,其相貌虽不得知,但据探子回报,这女子身边也带着一只老虎,且这老虎形容与别情你传各地的册页中记叙的一模一样,正是全身上下一片雪白,再无半根杂色毛”。
“白老虎!”,重重一拍身侧的案几,唐离话语中难掩激动的喜意道:“这女子定是腾蛟无疑!”。
第二百六十八章 奇事〈中〉
第二百六十八章奇事〈中〉
由河北道北出榆关,在西边脸面高耸的大山与极东的大海之间,有一片广袤的平原,而占有这片平原并在其上生生不息的就是奚族,当其时也,奚族仍然处于部落时期,所有的人民被分为五部由五个族长统领,而在五族长之中更有一个由五部长老共同推举的部落领总掌旗鼓,为奚族之王,五部共主。唐承隋绪,定都长安之后国力无双,其文治武功远播塞外,自强盛一时的东突厥为太宗所败,仓皇西走之后,唐之国威临于极海大山之间,太宗为万族共尊为“天可汗”,由是,奚族五部自谴使往长安觐见,愿为臣属,由是,大唐在奚族旧地设绕乐都督府,准其自治,以奚王为饶乐大都督总领治地子民。
自太宗至玄宗开元间数十年来,奚族年年朝贡,岁岁来朝,每一任奚王继位,必经长安天子册封之后方为正朔,至前任奚王,玄宗更挑选宫女加公主衔以为赐婚,彰显大唐天子对万民兼爱如一之意。无奈时至天宝,玄宗倦政,北地边事悉托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处置。起初,安禄山为积战功,蓄意挑动奚族内部骚乱,随后出大军镇压平叛,以此累累人头作为向玄宗邀功晋爵的资本,前任奚王不堪忍受其奴役欺凌,多次进表长安叙说情状,无奈南下之路悉数为安禄山所掌握,前任奚王上表不成反引来杀身之祸,被安禄山以召见之名诱杀之。是日,前奚王所属五部之一尽其部所有贿回鹘。借其道绕榆关经草原千里辗转投往陇西,而奚王独子以年幼幸免,为贞华道长携往中原,颠沛流离数载后与正自寒微的大唐开国侯、状元公、监军总使唐离结缘,并随之被携往长安。此后,唐离官位日长,声势愈显。由此陇西奚部实力随之水涨船高,由此组建奚军一部六千骑。并于河东平叛一战地中后期授命自大阴山绕道饶乐部族旧地,一为觅机重复王位,再则也有监视史思明叛军北逃之意。
榆关内时局如此,饶乐旧地诸部心存观望,局势明朗之前实无意求战,是以此部奚军虽危实安,无奈河东局势恶化太快。史思明北逃之念日盛一日,由安禄山保举的伪奚王身负确保史部北窜后路之重任,既是被逼不过,也是财帛动心,乃纠集另一部亲信,以旗鼓召集其余两部奚族共同进军攻打陇西奚部,这四部奚族中,除伪王两部外。其余两部并无求战之心,更不愿太过得罪有大唐监军使支持的前奚王之子阿三,得益于此,陇西奚部在接战时未迅溃阵,且站且退,背依大山面对伪奚王优势兵力得以勉力支撑。但兵力处于绝对劣势之下,若无外援,早晚必成败局,当是时也,族中辅佐阿三的耆老心下只将下令其北来的监军使唐离恨骂不已。
虽有两部未真心求战,但合二打一,战至第三日午时,陇西奚军已是岌岌可危,恰在伪奚王志得意满,待下令最后一次冲阵时。忽听对面山中一声霸虎长啸。虎啸声中,山石高耸处一只长达三丈的吊睛白额大虎昂然雄立。即见此虎,山下奚部正自交战的两军顿时群情耸动,战马股栗处众奚族好汉实有拜服于地之心,更无一人敢再抡刀动箭,盖因眼前这霸气十足地吊睛大虎乃是全身雪白更无一根杂毛,正是榆关以北,各族故老相传中五百年一出的神兽,大唐份属中古时期,其时北部各族正处于原始社会末期,以部落为社会组织形势,与中原道佛盛行不同,北部各族仍旧是山川物象地原始崇拜,白山黑水之间部落多有,图腾崇拜物也是千奇百怪,但于此之时唯一能为诸部共尊的便是口口相传的神兽白虎。自古以来,这一片白山黑水之中就多产虎,但全身皆白的老虎却是只存于传说,虎是万兽之王,白虎以其罕见的稀少在千百年的口口相传中愈显神秘高贵,故老传说中,这一片育有猛虎的白山黑水乃是白虎上神眷顾之地,这片土地上地风调雨顺,牛羊繁衍皆因白虎上神之庇佑;而每遇雨雪冰灾则必是白虎上神怒的结果,总之事关百姓的每一件好事皆是白虎上神的恩赐,甚至部落巫师神秘的法力也是来源上神附体。伴随这一传说,人世间的纯白之虎少见就成了理所当然,白色为至高尊贵,人间白虎乃是上神化身,应时而生,凡遇见者必有神福赐体,至荣至幸。千年间口口相传,这一说法早已深入北地族民骨髓身心,是以此时乍见白虎现世,人人惊幸不敢轻动,疑在梦中。
山石下的战场上因为这陡然的变故有了片刻沉默,但山石上地白虎却按捺不住,拔身摇头之间又是一声长啸,此啸借山体的阻挡,音波得以反弹回映,愈显雄壮,困于本能原就四蹄战栗的健马再也抗拒不住万兽之王的虎威,四蹄一软处爬伏一地,至此,原本激战正酣的双方奚部兵士才醒过神来,顾不得满身泥土,当即向着白虎的方向拜倒礼敬不已,虽重伤在身及双方族中耆老及巫师等尊贵人物也概莫能外,一场激战正烈地战斗竟因为白虎的出现而戛然而止,信仰之力由此可见一斑。
两声长啸之后,白虎退却,随后就听山林中大片树木瑟瑟摇响,趁此时机,拜伏于地的交战双方高层都是心中惴惴,不知“应乱而生”的白虎上神此时现身到底是为何意?到底是对己方还是对敌方有利,这其中唯有陇西部后阵中,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少年涨的满脸通红,有话要说又碍于口吃,太过激动急促之下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想要跑过去,却被几个害怕他冲撞了白虎上神的耆老给紧紧按住。越憋越急,越说不出话。一张略显早熟地脸上红的要滴出血来。
时间却不甚长,不一会儿功夫,就见战场一侧的山脚边林木开处,神态凛凛地吊睛白虎昂然而出,再见上神化身,两边交战奚人又是顿再拜,当他们抬起头时却见到无比惊骇地一幕。只见上神化身的白虎身边,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位明眸皓齿地女子。这女子头散披,在柔顺地山风中柔柔舞动,连带着黑上簪着的四翅火凤金不摇也颤动不已,为其主人平添了几分灵动飘逸之意,这女子身上除了这支金不摇簪子外再无饰物,唯只一袭素白七破间裙在风中轻轻飘动,走出山阴。日光正照,金色地光线披洒在反光强烈的洁白衣缘上,本就明眸皓齿的女子周身竟起了一层淡黄光晕,其绝美、圣洁处直刺人眼,实无法逼视,而她簪摇裙拂处的灵动飘逸恰似九天仙女,正欲临风飞去。
前有山神白虎化身,后有这出尘仙女般的圣女。相继而来的震撼让伏地拜倒的奚族人众忽略了紧随女子而出地两个大汉,这两个大汉一个身长八尺有余,全身肌肉似要撑破兽皮缝制的衣衫,如此身高的壮汉令人望之已觉压迫之极,而与这壮汉并步而出的另一个汉子虽不及身边人高大粗壮,但全身华贵的他眉眼间自有一股上位者的狠厉及令人凛然生威的气质。至于在二人身后鱼贯而出的除了几个年纪老大地老者。便是一队队多着兽皮、沉默雄壮的野蛮人男丁,这些野蛮人或持长刀,或持单钩矛,甚或有手握木制长枪者,然则,虽然这些人兵器参差不整,但他们如野兽般彪悍的体格与沉默及整队而来散出的肃杀气息却令人望之心寒。
一只传说中五百年一出的神兽白虎,一个绝美如仙的女子,一队队从不轻出山林地野蛮人战士,太多的惊奇或者说震撼让原本厮杀喧闹的战场一片肃静。落针可闻。
想是早就经见过这样的场面。那女子对眼前拜倒一片的场景并没有什么惊奇神色,她显然在寻找什么人。就此直接向战场走去,白虎本是在前,却不肯安分走路,跑前几步后,就又摇头摆尾的回来,硕大的虎头在女子身上噌两下后,又跑向前去,不一会儿的功夫,被后面两个汉子及野蛮人军士紧紧护住的女子就到了战场边缘。
此时,拜倒在地正面对着白虎及女子一行的是三四个位置较为突前地奚族战士,这四人中年纪最大地已过四旬,臂间中箭的他犹自留着鲜血;而最小地一个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脸上的稚气都未褪尽。
虽然心知这白虎乃是故老相传的神兽,但真个如此近距离的面对一只纯白大虫,这几人心中的恐惧自不待言,当先而走的白虎见前面拜伏的四人,立时一个大跳就到了几人身前,它这突然的动作更使四个奚人惊骇欲死,年纪大的还好些,年龄最小的那个差点就此瘫软下去。
“小白!”,语言两异,虽然拜倒的奚人大多听不懂这仙子般的女子说什么,但见她一声轻喝出口,神兽白虎立时就乖巧了许多,不仅喉间不再出呜呜的低吼,甚至还抬起粗壮硕大的爪子在每人额头轻轻按了一下,显然白虎做这类动作多了,这几下虎爪摩顶无论从动作还是力度掌握上都显得熟练之极,比之部落中巫师赐福时的摩顶也不遑多让。
巨大的虎爪如此轻柔的按在头顶,拜倒在地的奚人心中原本的恐惧立时转化为满腔的激动,“神兽,果然是有灵神兽!神兽赐福予我了!”,想到这里,四人的身子都因过度激动开始打颤。
“你的手臂还在流血,赶紧治伤吧!”,女子的这句话年幼的奚人依然没听懂,但那个臂有箭伤,平日头领没有征召时好跑榆关贩卖些皮毛、人参的四旬奚人却听懂了,原本就激动的他再也忍不住的眼圈一红,头彻底贴上地面的同时,老泪横流。
眼见女子的脚步向自己越来越近,年幼的奚人大起胆子抬头看去,向光而拜倒的他抬头处就是一片灿烂的阳光,在这片金色光线的背景中。在特殊地心理下,眼前这个原本就绝美的女子在少年眼中俨然与唐锦上绣着的飞天神女重合为一。
见这少年如此年幼,女子分明有了一声轻微的叹息,随后说了一句少年听不懂的话,倒是一边的中年奚人低声翻译道:“回家吧!”,怜惜的神色,悲悯地话语。绝美的姿容,少年确信自己见到地就是飞天神女。这一刻,他忘了对父母的思念,对战争及死亡的恐惧,就这样呆呆的,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满身圣洁的白裙女子。
先是白虎摩顶的神迹,随后是神女般女子地慈悲,这一人一虎的出现将战场上最后一丝杀意也悄然抹去。白衣女子从少年身上抬起头来,看着残刀断枪,伤患一地的战场,眉宇间的黯然神色愈厚重了,若不是这战争,她的阿离又怎会一离长安达半年之久?若不是战争,阿离又怎回身陷险境?若不是战争,她又怎会千里寻夫。最终流落于此极北之地?想着心中久已不见的爱郎,想着爱郎也在这血流遍地的杀场,双眼向南远眺的女子触景生情之下,一对妙目中无声润出两点晶莹,随后这点点晶莹由点成串,口中喃喃声道:“回家。回家吧!”。
神兽边地绝美女子眼望战场,悲悯的注视着满地战士,悲悯的注视着地上的淋漓鲜血,眼中竟至黯然落泪,这一刻,女子在所有奚人眼中都已如那少年一般,周身金光包裹的她确乎是飞天神女化身,她的慈悲随着这一串串眼泪深深映入了奚人们地心,“叮当”声中,纵然是最心艰如铁的奚族男儿也承受不了女子慈悲怜惜的目光。手中弯刀锵然落地。
“回家。回家吧!”,落针可闻的战场上。女子口中的喃喃低语清晰可闻,那年老奚人只觉胸中一热,昂然抬头间高声用奚语道:“神女说:‘回家,回家!’神女让我们回家!”。
除了极少渴望沙场建功的男儿,若非头领征召,没有多少人愿意上这杀场,更何况刀箭的指向还是同族兄弟?五百年一出的神兽现身,又有神女如此慈悲,拜伏于地的奚人战士在见到那悲悯的目光及珠泪点点时就已再无战心,此时再听那年老奚人译出神女地话语,片刻静默之后,就听一阵震天地欢呼声起,欢呼声里,就听一阵乱错声响,弯刀入鞘、长箭收匣,这一刻,即便不为神兽现身,也无一个奚族男儿愿意辜负神女的意愿与慈悲。
就在这刀箭齐收地当口儿,蓦然一声高呼响起,因着杂音,这呼喊声的具体内容却没人能听清,只见陇西奚人后阵中,一个衣衫华贵的少年快步向那白裙飘飘、绝色神光的女子跑去,在他身后,几个满脸变色的耆老踉跄追赶,见到这一幕,纵然是不认识的人也知道眼前这少年必定是当年流落异乡的前奚王独子。
憋了许久,激动下因口吃愈说不出话的阿三终于喊出了“蛟儿姐姐”四字,至此他再也忍不住的奋力挣脱耆老们的护持,向白衣神女般的李腾蛟跑去。
早在李腾蛟初识唐离时,大头阿三就同唐离住在一起,在长安的第一个上元节,正是李腾蛟带着阿三与唐离一起在闹市中与人斗花灯为乐,此后虽然阿三远走,但两人的感情份外不同,此时又是在这离家千里之外相见,阿三与李腾蛟的激动自然难言,往常感情甚少外露的阿三就这样一路跑去,直接扎入了李腾蛟怀中,满脸通红的他不住口叫道:“蛟儿姐姐,蛟儿姐姐……”。
“阿三,是你!”,轻抚着大头阿三的头,李腾蛟情绪平静下来后才问道:“还知道派人到山里来找我,总算姐姐以前没白疼你!”。
“是…是…大哥……大哥让我派人……派人找你的……”,说到这里,阿三还颇有些委屈,“大哥……大哥让人传话说……说找不到姐姐,他……他就不……不管我了!”,恰在两人说话时,与阿三同在唐府呆了许久的白虎也不甘寂寞的凑了上来,毛茸茸的老虎头在阿三瘦小的身上蹭来蹭去。
见到眼前这一幕,后面急赶着追来的几个耆老一阵傻,但姜毕竟是老的辣,片刻的愕然之后,就见其中一个耆老蓦然拜地,口中怆然高呼道:“虎神授命,正朔为王,奚王殿下!”。
这老儿聪明,其他几个耆老也不傻,微一愣神的功夫,当即也是拜倒,口中连呼“奚王殿下”不已,随后附和的便是陇西奚军战士,随即整个战场上目睹神迹的五部奚兵都响起了同样的欢呼,耳边听着这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伪奚王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 奇事〈下〉
第二百六十九章奇事〈下〉
这老儿聪明,其他几个耆老也不傻,微一愣神的功夫,当即也是拜倒,口中连呼“奚王殿下”不已,随后附和的便是陇西奚军战士,随即整个战场上目睹神迹的五部奚兵都响起了同样的欢呼,耳边听着这山崩海啸的欢呼声,伪奚王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大队野蛮人在侧,五部落士兵又均已再无战心,这仗无论如何是打不起来了,初见白虎及绝美女子的震撼过后,等战场上的欢呼声渐消,除了伪王一部,其他三部奚族族长并耆老几乎是不约而同的起身向这绝美女子一行走来,这其中甚至包括刚才还站在伪奚王一边对陇西奚兵大打出手的那一部奚族头领。
北地部落多有,部落之间的战争更是常年不断,作为部落生存的最高法则,忠义诚信自然是靠不住的,在这块儿一旦部族战败所有子民都要沦为奴隶牛马,甚至是有灭族惨祸的土地上,服从大势,服从实力就成了各部落当家人镌刻在骨子里的生存自觉。眼前战争之中突遇如此变故,他们这些身负一部前途的族长耆老们纵然再恐惧那只白虎及象野兽般沉默的野蛮人,也只能乍起胆子上来探听虚实,此时一个准确的信息就将决定他们部落今后的走向,而这种走向的对错直接决定了自己及部族的存亡兴衰,子民的荣辱。
如果说这些族长及耆老们刚才还只是惊讶于李腾蛟的绝世容光及出尘气度,毕竟在这极北之地。限于服侍文化及梳妆技巧等等原因,难见李腾蛟这般女子,但随后在知道李腾蛟地身份后,陇西一部奚族的耆老们固然是难掩满脸喜色,而其他前来的三部族长则是立时色变。
没想到,真是没想到,眼前这个望之如神女一般的女子竟然是大唐前相公李林甫的**、现任监军使唐离的正妻。仅仅是这两个身份已足以引人遐思,遑论她的身后还有一队队沉默地野蛮人战士!他们原本是与安禄山绑在一个战车上的。自然知道那个才子之名播于塞外地唐离正是方今唐皇潜邸时的老师,如今的宠臣,此次朝廷平叛的战略策划者。听说,就是他一手制定的军略将二十余万包含本部族勇士在内的范阳精骑困死河东,同样是他此时正率领三路平叛大军在河东云州与范阳军决战,难道说这位监军使大人对塞外这片白山黑水也有了兴趣?他又使得什么手段竟能收复神兽白虎,进而使素来桀骜不驯的野蛮人都对他地夫人死心塌地……
一个接一个问题让三部族长及耆老们百思不得其解。毕竟眼前这一幕太过于匪夷所思了,但疑问现在不明白不要紧,对形势的判断才是最重要的,从眼下的情形看来,大唐监军使唐离对阿三的支持远不是如伪王所说的仅仅是陇西奚部的自吹自擂,而周围那些彪悍沉默的野蛮人士兵更是实实在在地武力。几乎是片刻之间,那两个原本就心存观望的部落族长当即半跪在李腾蛟面前,以奚族至高的尊贵之礼欢迎李腾蛟莅临饶乐奚土。在说出一长串儿赞颂的话语后,这两个族长并身后本部耆老们出了最诚恳的邀请,敬请李腾蛟无论如何要到他们的部族中做客些时日,以表他们全族上下对大唐朝廷地无限敬意及对监军使大人的仰慕之诚。对李腾蛟表达完这番恳切之意后,两部族长当即转身向阿三行礼,这番言语中自然少不得深切的愧悔之意。对自己深受伪王“欺骗”表达了无尽的愤怒,对先王正朔流落异乡的经历表达了最为深切的同情,对阿三能于艰辛万难中不忘故土,矢志复位的决心与勇气表示至高崇敬,最后的总结话语则是一致肯定阿三本是先王正朔,过往的种种经历表明他必将是奚族不世出的明主,在他睿智勇武地引领下,奚族五部必将再现昔日辉煌,我等迷途知返地两部必将忠心辅佐奚王殿下,戮力而为。矢志忠诚云云。
他这两部一如此表态。原本为伪奚王财帛所动,刚才还恨不得要致阿三于死地的那部奚族头领顿时全身直冒虚汗。眼见这两个该死地墙头草已向阿三效忠,有了这两部支持,坐拥三部之力及野蛮人和唐离支持的阿三实力暴涨,他接下来该干什么事儿就是傻子也知道,眼见自己及部落的命运就在这一念之间,此部族长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就地跪下身来,一把捧住了李腾蛟的靴子,也顾不得上面沾染的尘土,死抱着猛啃不已。吻靴重礼!这可是奚部中奴隶对主人的表示,一旦行出这个礼来,就意味着施礼者本身彻底承认了自己的奴隶身份,愿将自己的生命、家人、财产尽付对方处置,对于这些族长们而言,一生中行这个礼的机会只存在于传说中往黄金之城朝见天可汗时才会用到。李腾蛟处是如此,而到了阿三面前,这族长诚然是未语泪先流,话虽然与前面两位族长没有什么两样,但其中的追悔恳切之意却增添了十倍不止,犹是如此,此人还觉不能表达心意之诚。话到末尾,竟然就此起身,将遭遇突变仍呆瘫着的伪奚王连拉带拽的拖到了阿三等人面前,手起刀落处伪奚王已是人头落地。
看着这个浑身染血的族长手举着伪奚王血淋淋的人头跪在阿三面前,陇西奚部耆老们终于人心大定的同时,另两个族长也自心寒的感叹平日还真没看出来,这厮竟然是如此的狠角儿。
由四部族长及众耆老手扶着奚部权利象征的旗鼓移交到阿三手上,在五部战士的齐声欢呼中,当年仓皇南逃,数年流离的阿三在这一刻终于成功复位。
若依李腾蛟地意思,此刻既然出了大山。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飞到唐离身边,只是一来那些野蛮人长老一听说他要走,顿时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表情,跪满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苦拦阻;再则,这些奚部族长们好容易攀上这么个能巴结上唐离的机会,没好好表现一把之前,如何肯放她走?毕竟五部中有四部都在实际上支持了安禄山的叛乱。这战后唐朝廷到底怎么处置他们,他们的下场如何可就赌在这一把上了;第三则是大头阿三了。自当日迫于安禄山暗杀随着贞华道人返回陇西,阿三就再没见过唐离等人,此时难得在这数千里之外遇见李腾蛟,又如何肯放她走?至于辅佐阿三的那些耆老,更是恨不得李腾蛟在奚部住地越久越好,好歹要等陇西族人迁回故地,阿三王位稳固后再离开。毕竟就凭他们眼下现有的实力。在这远离部族子民地所在,纵然知道不会再有什么变故,但心里总是难免惴惴。有这么多因素掺杂起来,加之担心回程安全,心中别有想法的黑天王也就顺势劝说李腾蛟暂留一段时日,至少要等唐离谴来迎接的队伍到了才好走。当日唐离在长安时,无论地位如何,每见黑天王必礼敬有加。潜移默化之下,黑天王对于唐府中人而言身份就自然显得贵重,加之有过在胜州被野蛮人掳掠的经历后,李腾蛟对于安全之事也有前车之鉴,由是也就点头答应前往奚部王城一行,以长姐的身份观礼阿三的复位庆典。
如此。皆大欢喜,原本激战的双方顿时一团和气,奚族五部刀箭入库,调转马头由西往东而行,那些野蛮人战士大部虽未跟随,却也分出一千最健壮地汉子由两个长老领着以充护卫,知道撵也撵不回去他们,李腾蛟索性也就任他们随着,唯一不习惯的就是这些野蛮人每一见她时那古怪的“阿鲁西亚”(虎神圣女)的称呼。
白虎现世,神女莅临。原本骨肉相残的同族兄弟化干戈为玉帛。本族又有了背景深厚,能令五部归心的正朔奚王。这一路回军自然是士气高昂,人强马壮,当晚歇宿时,得黑天王面授机宜的虎神圣女借花献佛设便宴宴请奚族诸族长,宾主融融间李腾蛟有意无意之间点到奚族勇士也征战的累了,眼见新王复位,正该是他们回乡之机,众族长体恤部族子民,也不忍其久留异乡云云。
她这般一说,这大半日为众多变故折腾地有些心思恍惚的众族长们顿时恍然大悟,一边痛骂安禄山残暴跋扈,本部为其所逼无奈出兵;一边自责愚笨,言明立即谴人赴关内召唤本部勇士罢战还乡,当然这其中行动最为激烈的就是那个行吻靴礼的族长,一等李腾蛟这话刚说完,四五十岁的人了,几乎是跳脚起身出了王帐后就在帐外叱喝连声,让本部耆老立即谴人连夜驰往榆关,明日一早过了关城召唤本部儿郎回乡,其声音之大,语气之急促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一般,唯恐帐篷里的李腾蛟听不清楚。当然,这些族长们口中表态地同时,少不得大堆的溢美之词献上,言说李腾蛟慈悲心肠实不愧为虎神圣女,我合族上下同感大德等等。
第二日一早,众族长往李腾蛟及阿三处请安问好之后,大队继续向东行进,每过一处必有领地所属部族领派遣的快马通报消息,准备接待事宜。闻说神兽白虎现世,虎神圣女及本族新王驾临,沿途百姓莫不蜂拥来拜。无论是为阿三稳固王位,还是出自本心,李腾蛟自然不愿这些远道而来的奚族百姓失望,是以也就领了阿三及白虎在前伪王硕大的毡车上安抚道边百姓。
白虎一出,神威无敌,眼见毡车上这只昂然做啸的猛虎果然如故老相传般全身雪白,无一杂色,奚族部众百姓应声拜倒的同时,无不激动难言,更有许多当下涕泣出声者。随着白虎声威传开的是虎神圣女圣洁的绝世容光与慈悲天下的心肠,此次大战波及五部,几乎每一个家庭都有男子应征出战,刀枪无眼,谁知道自己地亲人能否安然返回?而如此同族相残地大战就正是由虎神圣女一力消弭,这份慈悲与恩德可谓是泽披整个奚族五部。尤其是李腾蛟命人入关传召正在征战的奚族男儿返乡地消息传开,圣女慈悲的名声更是越传越广,绝美的姿容,山高海深的慈悲,更有白虎神兽安然奉命的神迹,这一路行来,李腾蛟于不自知之间已被这片土地上的人给捧上了神坛。在这些奚民心中。神兽在侧、圣洁绝美的李腾蛟就是应时而生地神女,正是为解除奚族内乱及奚民们家人分离的痛苦而来。是以随着毡车一路东行,“大慈大悲虎神圣女”地长生牌位在无数个奚民的帐篷中被供奉起来,更有一张张她的画像四处流传。所谓水涨船高,大头阿三在一次次陪同李腾蛟安抚奚民的过程中,潜移默化的被这些质朴的族民所衷心接受,本就是奚王正朔的他此次重返王庭,愈显得上应天命、下合民心。
因一路上闻风来拜地族民越来越多。李腾蛟一行的车驾自然就行的慢,连走了**日,也不过四五百里远近,这一日黄昏扎营,喧闹了一整天的李腾蛟早早歇下,见她如此,众族长们自然识趣儿的没再来小意儿讨好,警戒护卫远远撒出数十米开外。唯恐惊扰了圣女休息。
躺下不多久,正自满心思念着唐离的李腾蛟就觉一阵心悸,慌慌的定不住神儿,她刚一坐起的同时,帐中便榻下卧着地“神兽”小白慵懒的身子也猛的窜起,毛茸茸的耳朵直竖片刻后。“嗷”的一声啸叫声里就此冲出帐幕去了。
见状,李腾蛟也顾不得穿鞋,光脚踩在柔软的旃檀上跑到了帐篷口,刚一掀开帐幕,就见远处一骑正拼命打马而来,马上地奚人战士边打马边口中连声急叫道:“西边正有大队骑兵向我部而来,准备接战,准备接战!”。
这奚人一喊,刚刚扎下的营帐立时如沸腾的开水锅,人叫马嘶个不停。倒是那些蛮人战士反应最快。见势不对,一千蛮兵也没了什么阵形。口中高叫着“阿鲁西亚”,撒丫子乱糟糟跑过来将李腾蛟所在的大帐给团团护住。
只是那西边来的骑兵度端的是快,这边报信的奚人刚叫完,隐隐就觉地面有了一阵微微的震颤,随即如远际隐雷般的声音响起,这边奚族战士开始跨马抽刀集结的当口儿,刚才隐雷般地声响越来越大,随后就见远处地平线上约两千人地骑兵队伍正势若奔雷而来。
眼前来骑装备精良、气势惊人,众族长聚兵的呼喝声也越来越大,恰在此时,就见对方骑阵中一马当先冲出一骑,鞍桥上竖着一面玄红节旗。
此骑冲出之后,西来地整个骑阵开始逐步减,唯有这鞍插节旗的骑兵却是越跑越快,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作为奚族高层,幼习唐文的各部族长渐渐看清狂风中烈烈飘动的节旗上六个泥金大字:“钦命监军使唐”。
自当日得知李腾蛟的消息后,大战定局后的唐离就再也按捺不住,亏得哥舒翰一阵好劝,他才迁延了两日,与高仙芝、封常清会议过后,又处置了送京报捷奏章的事,待一切做完,便领着哥舒拨出的两千黑甲护骑北回关内道,由此绕过河北史思明控制区,经由回鹘国界的大阴山脚背插入奚境,因走了绕道的远路,是以他虽连日急赶,到达时也是九日之后了,一入奚境平原,健马配置冠于天下的黑甲军度更快,竟是比报警的奚人骑兵也不慢多少。
那一马当先的黑甲骑兵奔行到离奚人扎营地百步远近时,便将鞍桥上的玄红泥金大旗重重往地上一插,顿时,这面旗帜便在草原大风中飘拂展动。
看到那个“唐”字儿,李腾蛟顿觉心下一空,随即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就此光着脚跑出去,三两下就爬上了帐篷边停放的高大毡车,白衣飘飘之间,向着远处的黑甲骑阵跳脚招手不止。
她一亮相,就见对面远处本已停下脚步的骑兵军阵分开处,一个全身金黄铠甲的身影在四骑骑兵的护卫下高驰来,这五骑行到一半儿时,原本为两千骑兵齐冲的气势所摄的白虎蓦然从一边躲着的草丛中蹦出来,忽然之间见着这么只白老虎,五骑吓的昂然直立,若非骑士马缰控的紧,只怕这下就要跌落下来,只是如此以来,这几匹马儿是无论如何跑不动了。
正在那四个护骑及后面的骑阵欲有动作时,却为那正中的金甲骑士举手制止,这个当口儿,度如风的白虎已跑到翻身下马的金甲骑士身边,然而大出黑甲骑兵们意外的是,这只身长近丈的纯白大虫见了自家监军使,不仅没有虎啸猛扑,那摇头摆尾、蹭手蹭脚的撒娇动作竟似家养的波斯猫一般。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直让两千黑甲护骑看的瞠目结舌,莫名所以。
抚了抚小白毛茸茸的大头,大唐监军使的目光立即炽热的向前方毡车上那个白衣女子看去,随后,他再没有半分耽搁,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之中,一步步向前走去……
第二百七十章 战后〈一〉
第二百七十章战后〈一〉
河东大战,二十余万范阳军溃阵,随后在高仙芝及封常清两路夜以继日的催兵追赶下,溃军没能有机会重新集结,随着逃跑线路越来越长,俘虏投降的不论,那些原本纠集在一起的溃兵也越来越分散,零星的几个人或者是三五十人的溃兵队伍再无能力与编制齐整的平叛军对抗,至此,起兵南下时兵势如火,盘踞河东几达一年之久的范阳叛军正式风流云散。
河东叛军战败的消息一传回安禄山老巢河北道范阳,正与李光弼周旋的范阳留守史思明当即收缩军力,此后三数日,范阳四城高闭。正是这几日间,自魏州的田承嗣军正夜以继日北上赶往范阳。
范阳闭城三日后,于第四日拂晓悄然打开,史思明率极力整合出的六万大军护卫着百余辆大车并亲族仓皇北遁。近年来在河北作战时多是避实就虚的李光弼见状当即衔尾跟上。史思明分三万大军由心腹将领统兵断后,两军交错,李光弼部人数即少,单兵战力比之范阳老兵也有不如,虽拖住史部断后军,却难阻挡其前军行进步伐,如此者两日,史思明前部已抵达榆关城外一百三十里处露营。
当日晚间,绕道沧州北上的田承嗣军三万人星夜赶至,因其是绕道而行,仓皇北逃的史思明部一时不察,被老狐狸田承嗣狠狠偷咬了一口,幸而史思明控军能力甚强,得以支撑至天明。饶是如此,百余车金珠也损失大半,三万人马仅剩半数。次日白昼,经过短暂停顿,田承嗣鼓勇再战,一改往日保存实力第一的作风,不计伤亡狂冲猛攻。正当史思明部岌岌可危之时,幸得其心腹榆关守将倾力来援。接应之下逐步退往关城,至此,史思明北逃之路有惊无险地完成初步目标。
但到此为止,史思明的好运也算到了头儿,近日形势变化太快,只顾收拾细软仓皇北遁的史思明并不清楚榆关外奚族内部的变化,更不知道就在他率残军退往榆关的当日。千里寻妻的大唐监军使唐离也绕道大阴山到达饶乐奚境,随着他一起到的还有河东二十万叛军尽数溃败地消息。
因近来两河道形势莫测,榆关守将外松内紧,尤其是在接到史思明将要北逃的书简后,更是严令南北行客商旅一律只能进不许出。由是,原本奉命入关召集本部子民地奚族四部落信使皆被滞留榆关,本就焦急莫名的他们一见史思明残部退往关城,当即四下活动。传达本部族长指令,只是缘于形势特殊,众奚兵难有作为,只能暂时隐忍。
榆关险峻,与李光弼合军吃掉史思明断后部队三万人的田承嗣两军只能望坚城而兴叹。惊魂初定的史部残军在关城内休整两日后离关北逃。孰料出关城五十里即有奚兵哗变,史思明见机得快。哗变之初即率五千心腹“假子军”脱离本阵北逃,此后两日受尽惊弓之鸟的惊吓,无奈在出饶乐境七十里处时,遭遇蓄势以待由大唐监军使统领的奚族五部落联军。
当此之时,已知必死的史思明行沉舟之战,此战持续大半日,五千“假子军”除降者一百三十九人,余众尽皆力战而死,野心未遂地史思明也在力战过后自刎而死,令唐离生擒活捉的想法彻底落空。
史思明人头在榆关下高高挂起。这座地势险峻的雄关当即不战而下。在眼见大势已去。不堪忍受的宦官李猪儿刺杀安禄山之后,史思明也已自刎身亡。至此,安史之乱负责前后事物的两大罪魁尽皆身亡,标志着波及半个唐帝国的叛乱正式结束。
围剿史思明之战后,唐离在奚部再停三日,亲自观礼阿三的复位大典后,正式启程南返,随其车驾而行的另有听其劝说前往长安请罪地奚族四族长及随行十余耆老。
遵监军使大人之命,榆关已由李光弼部接手,唐离夫妻一行在田承嗣率军护卫下直达哥舒翰等三帅所在的北都晋阳,这其中颇让唐离高兴的一件事情就是田承嗣在范阳城中解救出一批在安史起兵时被拘禁的朝廷官员,其中就有屯田司主事杜甫,正是得力于唐离的举荐,流落长安多年不第的杜子美才得以入职皇城,到官后接手地第一个委派职事便是前往河北道清查屯田情况,不料正遭逢安禄山叛乱,他这个芝麻绿豆官儿也就被集中于范阳拘禁,不想这次得脱大难。待一脸灰黑,瘦骨嶙峋的杜甫被送往唐离车驾时,二人相见如同隔世,唏嘘处一言难尽。
待唐离到达晋阳,河东局势已渐次平定,因时令已到五月,吐蕃高原冰雪消融,为防止吐蕃人异动,作为平叛主力的陇西军已开始分批西返。高仙芝的潼关镇军在郭子仪军掌控住地方大局后,也开始大军南回。而封常清所部六万新军则不退反进,连同榆关李光弼部两万人坐镇河北,安抚地方的同时清剿叛军残余。
河东决战大捷,哥舒翰六百里加急报往长安,随后又听唐离建议派遣多路军士持露布一路往长安宣示捷报,遂使此事周知天下,消息传出,大唐上下震动,狂喜之情溢于言表,露布过处,鞭炮声数日不绝,尤其是在史思明被唐离亲率奚族联军逼杀后,一手主导此次平叛之战的唐离在民间由原本的骂声一片转为人人歌功,村村颂德,其当日山丘之战的事迹也被口口传诵,状元公的文曲星名号之外又加了武曲星转生,俨然是天命降世的文武全才,民声民望一时无俩。
河东道晋阳,观察使府
自饶乐奚境安返晋阳后,唐离并未另置临时地监军使府。而是就住在了他地岳父、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府邸,他的这一举动直让近年来饱受惊吓地郑子文夫妇老怀大慰。
这是一间清幽的书房,窗外修竹数竿,随风婆娑,轻微的哗哗声响除给书房带来静谧之外,也别添了几分幽然雅意,但书房内两人的谈话却没有半分雅致的意味。
书房内坐着地正是唐离与哥舒翰两人。屏退服侍的下人,唐离亲自为哥舒斟了一盏茶水递过后轻声道:“再有十余日我也该返京了!”。
唐离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话却让哥舒翰身子一震。随即脸上又故做平静道:“别情你奉诏出京也有大半年了吧,也是时候回去好好歇歇了,可惜愚兄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实在憾甚!”。
“你随后也要奉诏进京,有什么好遗憾的!”,脸上淡淡一笑,唐离侧身正对着哥舒翰肃容道:“哥舒。陛下的回书已经到了”。
“噢!”,陇西大军一批批开拔西回,哥舒翰却一直没有动身,在晋阳耗着的目的就是等这个消息,此时真到了关键时刻,他反而愈能沉得住气,实不枉了名将之誉。
见有些故作矜持的哥舒翰,原本肃容的唐离忍不住一个浅笑。“依陛下回书地意思,高帅及封帅随后都将奉诏回京,官拜从一品,晋爵世袭一等侯”。
听唐离说完这句,哥舒翰原本有些黝黑的脸上渐次涌其了一股暗红,扶着案几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叩击起身边的案几。“本朝一品都是虚职荣衔儿,看陛下这意思是要让高帅及封帅回京荣养了!高帅倒还好说,毕竟他麾下原本就是从江南各镇抽调来的镇军。然则封帅那六万新军可是他一手在河南道操练出来的。”
“两位副帅为国征战多年,也该是好好歇歇的时候了!至于现驻守河北范阳的六万新军将由郭子仪接手,郭将军于乱军丛围、外无援军地情势下艰勇果毅,力保北都晋阳不失,陛下对他的表现甚为满意,已嘱意其接任河北护卫使一职”。
听着高仙芝及封常清都将被解除统兵大权,哥舒翰只觉心中一凉,原本高涨的情绪顿时低落下来。看来经过平叛之战后。朝廷对他们这些统兵大将仍是不放心。高、封二人与他同为兵马副元帅,战事刚平就接至京中荣养。明显是不欲他们再掌军,由此观之,只怕自己的安排也好不到那儿去,一时间,哥舒心中又是愤懑,又是心灰,沉默片刻后才干干的接了一句,“护卫使?”。
“是,护卫使!此次平叛之战后,除剑南及陇西两镇军节度使外,朝廷有意裁撤其余八处镇军节度设置,改设护卫使。与以前各镇节度使统管民政、军事、税赋征调诸事不同,此后的护卫使只掌军事,地方民政及税赋征调等另设观察使管辖,护卫军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供应交由户部及地方观察使统一负责”。
安史乱前,自玄宗朝设立节度使制度之后,驻守边镇地节度使权利越来越大,上马管军、下马管民,除此之外,凡地方赋税征调、兵员招募、官吏任免都一手管起,简而言之,这节度使就是地方的土皇帝。若如唐离所言,朝廷分明是有意改变这种状态,没有了兵员征募及赋税征调的权利,只能掌管军事的护卫使一举一动都将受到制约,显然这护卫使之设就是为限制统兵大将的。越听越是心凉,原本意兴昂扬的哥舒翰此时真没了说话的**,此时也只能怀着侥幸心思道:“别情适才说剑南及陇西依旧保留节度使建制,只不知这是怎么个保留法?”。
细看着哥舒翰脸上的神色变化,唐离却没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伸手持瓯为两人续满了茶水后,唐离才一笑道:“哥舒好耐性,竟没问我陛下对你有什么恩旨!”。
笑着说完这句,唐离也不等哥舒翰接话,直接说道:“官拜正一品太尉,爵晋世袭二等护国公”,言至此处,唐离向前侧了侧身子,双眼炯炯道:“另外,陛下已谴画工北来,为哥舒你绘像,异日进京受封之时。由陛下亲奉哥舒将军画像送至凌烟阁,自此之后,日日年年受皇家供奉香火,与我大唐国运共始终”。
随着唐离这句话出口,原本情绪沮丧的哥舒翰猛地扭头看向唐离,脸上一道逆红窜起,双眼间更是如深夜地群星一样。散出熠熠光辉。绘图凌烟阁,这可是唐朝武将终其一生地梦想。此举不仅意味着对其功勋的认可,也不仅仅意味着每年一次能得帝王亲身向其画像致拜,更在于青史留名地长久,人生有三不朽,对于武将而言,绘图凌烟阁就是“立功不朽”的极致,人生至此。夫复何求?与这等荣宠想比,那世袭二等公的赏赐也显得黯淡多了。
“绘图凌烟阁,陛下亲手悬挂画像。开国功臣不论,自高宗朝至今数十年间武将何止千数,但能得如此殊荣地也仅只哥舒你一人而已,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笑着说话的同时。唐离真个站起身来,端正身子向听闻这个消息后还在愣地哥舒翰端正一礼。
正是唐离这一礼惊醒了哥舒翰,惊喜太大,也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他都有些手足无措,唐离正色一礼后又接着道:“哥舒你虽拜正一品太尉之职。但并不需回京荣养,仍在陇西领军抵御吐蕃”。
一个惊喜连着一个惊喜,且都点在哥舒翰的心口上,却让他如何不喜,“此话当真?”。
“君无戏言!”,这句说完,唐离却又笑容一收道:“只是……”。
“只是什么?”,原本听说高仙芝及封常清皆已被朝廷收回兵权,统兵最多,此次平叛中战功最著的主力军统帅哥舒翰也自忖难以幸免。在他想来。朝廷之所以肯给他绘图凌烟阁的待遇,想必正是为了安抚他这平叛第一武将。也以此来堵天下悠悠之口,免去“鸟尽弓藏”的流言。只是他这一生几乎都在陇西军中度过,刚刚到达人生巅峰时却不让统兵,反而去长安养老,心中的难受滋味也是难以尽叙,此时再一听唐离说朝廷并无剥夺其统兵大权地意思,这份惊喜又自与刚才不同,当下急着接过唐离的话头,“不过什么?”。
“不过哥舒将军乃是本朝名将,又是刚刚立下大功的勋臣,陛下虽有意推行军政分离的护军使制度,却又不愿以此拂了将军的面子,说起来这倒是令人为难了!”,言毕,唐离看着哥舒翰,口中啧舌不已。
“好你个别情,来跟我打这个花呼哨!只怕改节度使为护军使就是出自你的主意吧”,心情大好的哥舒翰半真半假的调侃了一句后,当即道:“别情你但请放心,我这就回帅府草拟奏本,请陛下往河西、陇右派遣观察使负责民政及赋税征调事,至于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调配,与其它军镇一样就是”。
“好!哥舒你深明大义,不愧是国之良将”,唐离抚掌而赞地同时,也自正色道:“哥舒你既能如此,我也在这儿给你打个保票,此后陇西但凡兵员有一人缺少,粮草有一粒短缺或是延误,你尽可来我府上问罪!”。
“一言为定!”,此言刚罢,哥舒翰朗朗笑声即在书房内响起。
目送哥舒大步离去,唐离也长舒了一口气,今天这事是他近日与李睿章本往还多时的结果,可以说他之所以在晋阳逗留这些时日,为的就是办好这件关系唐王朝长治久安的大事。后世穿越而来,唐离自然明白人心有多少善变,将天下安危寄托在人心的忠诚上又有多么不可靠。此次安禄山暴起叛乱,除了此人狼子野心之外,也未尝不是朝廷纵容的结果。其人坐拥河北一道,军事、民政、赋税、兵员招募、官吏任免,甚至连羁縻北地各族都一应统管,权势如此之大,且任职河北十多年不挪窝,以人本性之贪婪想不出事都难。眼下改节度使为护军使,唐离提议于此地目的正在于给这些原本权势甚大的节度使们上个套,制度的约束远比人心更为可靠。有了户部及地方观察使接手兵员招募及粮草辎重供应,纵然护军使有异心,脖子被卡住的他们想必也难闹出什么大动静儿来。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中,导致辉煌一时的唐帝国最终崩亡的诸多原因中,排在第一位的直接原因就是藩镇之乱,当朝廷对这些节度使已制约无力时,在节度使的眼中,朝廷地威严自然也就是可有可无了。
正在唐离神思浮动时,却见岳父府中官家郑思奇快步走了进来,说来这个郑思奇还是唐离旧识,当日他还在这府中做小胖球儿地伴读书童时,郑思奇就已是郑府负责外事的官家,此后随着老管家被仗毙,他乃接任大管家之职,这几年谨小慎微,倒也甚得郑子文夫妇器重。
“姑爷,适才您与哥舒大帅叙话时,门房来报,有一位自称魏博田承嗣地武将请见”。
“噢,他来了!”,手指轻叩着身边的案几,沉吟片刻后唐离一笑道:“我正要派人找他,他来的倒巧,请他来此相见就是”。
“遵姑爷命!”,郑思奇答应一声后却又未走,略压低了声音道:“这位田将军来时一并用黑布蒙着的大车带来了十口黑漆箱子放在门房里,言说是送给姑爷的薄礼,小的听门房通报时一时多了心思,就让门房里伺候茶水的小厮偷偷开箱看了看,姑爷,这十口大箱子里装的可都是金珠古玩,其价怕不下上千万贯!”,说到这里,官家郑思奇口渴似的咂了咂嘴。
“噢,这么多!”,听说有上千万贯,唐离也是一惊,随即一笑道:“这厮还真是个好捞手儿,入了一趟范阳竟是赚的脑满肠肥了,可笑那些河东叛将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笑过之后,唐离一抚茶盏道:“即是他诚心送来,就收下吧!你亲自将他请进来,路上也一并谢过。另外吩咐厨下,中午治备一桌精细酒菜,我要宴客!迎过田将军后你去老大人官衙看看中午是否有暇,若有便命人来报一声儿,届时我自去请老大人来陪客!”。
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唐离,心下暗自咋舌的郑思奇低头掩饰住脸上的诧异神色,点头答应着去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战后〈二〉
第二百七十一章战后〈二〉
抬头看了看笑吟吟的唐离,心下暗自咋舌的郑思奇低头掩饰住脸上的诧异神色,点头答应着去了。
跟着满脸含笑的郑思奇向内府走时,田承嗣边笑着寒暄答话,边心下不住叹息道:“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说来他今个儿来的倒是挺早,但等候请见可没少花功夫,各路大军6续开拔,这些军中将领在此次平叛之战中或多或少都立下了功劳,临走之前谁不想来找此次立下大功的监军使套套近乎?如此一来,原本的三分功劳也就有了五分光彩,这其中很有些人希望能借着这次朝廷封赏的机会换换位置,自然用心就更为恳切,跟这些陇西军或是潼关镇军中的高级将领比起来,田承嗣这个原河北军将领就显得份量有些不够,负责安排请见顺序的门子及管家们对他自然就有些冷淡。眼瞅着比自己来的晚的许多将领都被先领了进去,田承嗣索性将原准备等面见唐离后再献上的金珠宝器由侧门先送了进去,果然是财帛动人心,前面东西刚送进去,后面立即请见,原本见着自己时不咸不淡的大管家此时也笑的如此和煦动人。
论说除了上午枯等时的一些不愉快外,田承嗣对投降朝廷,尤其是主动要求向唐离请降以来的遭遇还是很满意的。先是在卫州城下他率军以“慰军”之名偷袭前范阳同僚,开门红的立下了个大功,对于他的这次功劳。哥舒翰既没压,也没用陇西将领搭顺风车来分功,而是直接给他记满。甚至连向朝廷呈送地请功折子,哥舒也直接录了一份副本给他,身为一个降将,这简直属于不敢想象的好待遇了。奸猾似鬼的田承嗣自然不会白痴到以为上面这些都是理所当然,能让手握二十余万雄兵的哥舒翰如此善待。甚至是刻意示好,想来想去。这背后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监军使唐离。由此,田承嗣愈对自己当初执意向唐离请降,借机申述投靠之意的举动满意无比。在他想来,对于少年得志,但在朝中与杨国忠斗争正烈的唐离,对待他除了百分之百的尊重。就是要旗帜鲜明地表明自己的投靠之意。尊重是因为他资历浅,越是资历浅而又身居高位年轻地人就越不容易得到别人认可,由此这种人就愈看重别人对他的尊重;而百分之百的投靠却是为了政争,毕竟这样两虎激斗正酣,都在扩充实力的时候,谁也不愿放过主动靠上来的力量,当然,其前提是这个靠上来的力量是绝对可靠的。
事实证明他田承嗣这宝还真地押对了。先是卫州记功、哥舒示好,此后唐离不仅默许了他在大决战中保存实力的举动,更在决战结果明朗之后,生生把痛打史思明这落水狗的第一等摘桃子美差给了他,虽然田承嗣申请此事甚早,但若论本心。他还真没想到这样的美差能落到他手上,毕竟消息灵通的他知道封常清、李光弼、甚至是哥舒翰属下第一大将李晟都有意领兵北进范阳,跟这些人比起来,他可是半点优势都没有。唐离,又是唐离力排众议将这等美差给了他,听说为这事儿,监军使大人可是亲自出面安抚了封常清及李光弼。这次独拔头筹的结果,就是他田承嗣这个前范阳叛将成了光复叛军老巢范阳的将领,虽然最终没能拿下史思明,但就凭着这个极具象征意义的功勋。战后叙功时他田承嗣也不比那些血战建功地将领们差。这还不说进军范阳后他实实在在捞到的好处,当初那些叛军将领们占领河东后搜刮的钱财宝货大多都或明或暗的送回了老家。如今随着范阳城破。这天大的好处可是十足十落到了他田承嗣身上,纵然收缴的钱财珠宝有七成都上缴了朝廷,但仅仅是剩下地三成,也足够他田氏一门坐吃数代而不空。
对于田承嗣这样的老狐狸,再动听的好话也没用,但以上种种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好处却让他铁了心要跟紧唐离,以后若有机会丰满羽翼后到底如何且不说,至少他现在是绝无二心。
心下林林总总的想着,等田承嗣穿过前面那扇月门时,就见着脸上笑意正浓的唐离一身便装早在书房前等候。
凭唐离的身份、功绩,在如今的晋阳城中能让他出房亲迎的人绝不过五个,而这五个人里无论怎么排也轮不着他,是以见到这一幕,饶是奸猾如田承嗣也忍不住心头一热。
“好你个老田,还给我来送礼这虚文儿!就凭你这见外的举动,中午我也要好好先罚你三盏。郑管家,你且去厨下看看,酒席治备地如何了?另外,以后凡是田将军来,不需通报,直接请进就是。去吧!”,说完这些,虚执着田承嗣地臂膀示意其不必行礼的唐离回过头笑着道:“走,咱们书房叙话,陛下赐了我一些极品好茶,昨个儿下午才随着兵部六百里加急送到,老田你好口福。请!”。
“大人先请!”,自投靠以来,田承嗣把对唐离地尊重体现在每一个方面,不仅麾下魏博军的举动是早请示、晚汇报,前次护送唐离与李腾蛟由饶乐奚境南回时,纵然行路途中多有不便,他也将二人的生活照顾的可谓是无微不至。聪明如他,此时自然不肯走在唐离前面,两人让了许久后,终是唐离拗不过,当先进了书房。
书房中早有一只红泥小炉煮水正沸,二人进屋坐定后,唐离并没说话,而是专心于眼前茶事,观水色,分茶汤,一件件都透出认真来。而这种种动作都无声的显示出他对田承嗣的看重。
点花分茶已毕,整个书房中顿时有一股幽幽茶香流动。只凭当日田承嗣与唐离初见时的布置,至少在面上他也不是个俗人,含笑看着唐离布置一切,待将第一盏茶水慢慢呷尽之后,田承嗣才睁开微闭地双眼,长吐出一口气道:“茶味清幽直涤脏腑,无远不至却又凝而不散。实是王者之香,好茶。果然好茶!”。
当下,二人少不得又就着茶事说了一些,唐离性好此物,田承嗣投其所好,早在决意向唐离请降之前,就恶补了这方面的知识,是以两人间你来我往。说的甚是热闹,虽没开始说正事,但这气氛已营造的其乐融融。
茶事说完,唐离先自放下手中白瓷盏,笑意吟吟的看着田承嗣道:“说完茶事,言归正传。将军今日此来,该是为的战后安排事宜吧!”。
这几天凡是往来请见的,十成中有九成九都是为此。为在唐离面前表现坦诚,田承嗣自然不会在此事上矫饰,闻说之后,也放下茶盏道:“正是!自末将迷途知返以来,监军使大人地照拂末将铭感五内,虽百死不足报其万一。论说此时以末将的降将身份本不该再来。无奈身不由己,毕竟手下还有几万儿郎牵绊着,为此,也不得不觍颜登门了!”。
“自你那份表书送到哥舒翰帅府那天起,田将军就是朝廷臣子,什么降将不降将?你自己不可存了这心结。你老田地魏博军是本使亲自招降的,自然要负责到底。若有外人说风凉怪话,尽管让他们来找本使理论好了!”,面生愠怒的说完这番话后,唐离的脸色才又恢复过来。微微倾了倾身子面带笑意问道:“这书房就你我二人。田将军对你的安置之事若有什么考量,但说便是”。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末将是大唐的臣子,如何安置调派自然该听陛下,听监军使大人的”,先自说了句冠冕堂皇地话,田承嗣眼光余波处见唐离满脸笑意,显然对他这番话甚是受用,这才又接着说道:“若说想头也是有的,末将毕竟是行伍出身,这几十年都是在军中度过,不瞒大人,若真离了军中,末将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为陛下、为朝廷效力,因此,希望今后还能留在军中。末将虽年过四十,但自信还开得三石弓,举得起百斤石锁,若别处不好安置,能往哥舒大帅陇西军中做个裨将也心甘情愿”。
“让你老田这等平叛功臣去陇西做裨将!这岂不是让吐蕃人笑我朝廷无识人之明,笑话,笑话!”,唐离笑着摇摇手,又为田承嗣续了茶水后才恢复正色道:“所谓君子无信不立,某虽不敢自诩君子,但于这‘信’字上却甚是看重,本来关于你的战后安置当日早有定约,只是如今陛下有意将各处节度使改为护军使,这一节上倒是有些为难了!”。
所谓以前的定约自然是指唐离当日答应的“副节度使”之职,田承嗣今日此来八成也是怀着这个心思,此时一听唐离这番言语,当下心中一沉,但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因也只是强笑道:“监军使大人对末将照拂已多,此次末将也实不敢让大人为难,大人但忘记昔日那些笑谈,末将坐等朝廷调度就是”。
见这田承嗣居然玩起了激将法,唐离心下一笑,面上却做不知道:“田将军此言何意,可是信不过本使?”,他如此一说,田承嗣心底窃笑的同时,口中自然连称不敢,如此让而来几句后,唐离才收了愠色道:“田将军毕竟曾是安贼属下大将,此次安置调转,这长安以北各道是留不得了。为今之计也只有在南方诸道想办法。”
见唐离说到了核心问题上,田承嗣无形中又正了正本就坐的挺拔的身子,全神贯注之间生怕漏听了一个字儿。
“若说这次改节度使为护军使,以长安为界,也只有两个军镇暂时不会变动,长安以北往西地就是陇西节度衙门,这个田将军你是不能去的。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了。”
“那里?”。
“剑南道节度使衙门”,说出这个去处后,唐离的声音就愈的推心置腹了,“此次平叛之战后。陛下本有意在十镇节度使衙门都推行护军使制度,但碍于哥舒翰刚立大功,陇西又是抵御吐蕃第一线,是以就暂缓推行。而剑南道之所以也得暂缓,却是杨相一力为之。说起来南方那些个驻军军镇,除了剑南,其他的规模本小。现在又改为护军使衙门,你田将军纵然去做护军副使。要兵权是没有地,民政、赋税征调这些事又被朝廷收回,那还能做什么?其实也就是投置闲散了。如此就不说屈才,田将军你自己可愿意?”。
以上说的都是实情,田承嗣还能说什么,当下起身躬身一礼后郑重道:“多谢大人为如此费心,末将异日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坐下说话。坐下说话!”,虚按了按手,待田承嗣重新坐下后,唐离因又续道:“跟这些个闲职比起来,我以为老田你还是去剑南道的好,毕竟这里还是节度使设置,短期内军事、民政等权利都还在地方,老田你去后也有用武之地不是”。
“剑南道是国朝三大军镇。能去自然是好,怕之怕……”,这满天下的人谁不知道剑南道乃是外戚乡土所在,早在老李相公当政时就是如此,他这外系将领想往进插一脚只怕是不容易,再则田承嗣也实在是忌惮杨国忠。孰知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唐离拦腰挡住,“怕什么,莫非剑南道就不归朝廷管了?此次平叛之战本使也立了些微功,在战后众将的迁升调转之事上自信还是能说的上话的。至于杨相,如今朝中早有剑南道是外戚家禁脔地流言,辅相公听着这话未必就高兴。再则你田将军在剑南本无半分根基,鲜于节度使还怕你去夺权不成?”。
言至此处,唐离不免又是一阵轻笑,动了动身子坐的更舒服了些后又续道:“当然。我也知道你此去剑南开始地日子怕是不好过。孤家寡人连个贴心人都没有也实在难处,前两日我已去信兵部薛龙襄薛尚书处。正好趁着这次江南镇军调动回撤之机,从你魏博军中抽调两万补充到剑南道镇军中,就是这个数儿,不能再多了!否则就不说杨相,鲜于节度也该跳出来反对了。两万人放在剑南道是有些少,不过薛尚书也已答应,魏博这两万人背井离乡远调江南孰为不易,此次平叛又是立了功地,兵部该当多照顾些,若是粮草辎重及军械配给剑南道鲜于节度使有不便处,兵部自然一体补齐。如此,田将军以为如何?”。
话说到这一步,田承嗣要是还不明白,他这些年可真就白活了。眼下唐离地意思明显是想借平叛大胜的良机,往外戚一党地铁杆庄稼地里插颗钉子进去,而这做钉子的人就是他。不过唐离显然不是要他去白白坐蜡,随他一起去上任的还有两万旧部,人数少是少了点儿,但好在这两万人地粮草供应及军械补给不会受制于鲜于仲通,而有了这两万旧部在,他田承嗣也就不至于被架空。前面受了唐离许多好处,眼下明显是唐离要用他办事,以今日之田承嗣又如何能拒绝?
正在田承嗣心下不住盘算的当口儿,却听唐离又是一句有意无意间的话传来,“鲜于仲通商贾出身,自接任剑南道节度使以来每遇吐蕃寇边,几乎是连战连败,不过仗着剑南地势险要及城池坚固才得以保全,如今朝中私下里质疑他统军能力者甚众,便是陛下也未尝没有这份心思,不过碍着太后及杨相不便立时撤换罢了。眼见鲜于节度年已五十有六,再过两年也该是上表乞骸骨的时候了。剑南雄镇,又值田将军壮年勇武,正是大有为之地呀!”,田承嗣做事随机而动,心狠手辣,本就有三分枭雄气,也是个深知富贵险中求的人,此时本就没有拒绝的退步儿,再听唐离此言,遂也不再犹豫,当机起身拱手一礼道:“一切但凭监军使大人做主!”。
闻言,唐离也起身抚掌赞道:“当断则断,果然是名将本色,好!”,恰在此时郑思奇来报,言说午宴已准备完毕,老爷也已回府。这顿饭由唐离及河东道观察使郑子文两人作陪,实在是给足了田承嗣面子,席间宾主尽欢,自不待言。
送走了田承嗣,有了几分醺然酒意的唐离自往内房走来,刚一进门,便被一双白生生的手儿蒙住了眼睛。
“这都中午了你才起身,再这样下去,咱家蛟儿可就真是个大懒猪了!”,唐离说笑之间,已反转身子将李腾蛟拥入了怀中。
“只要能跟阿离你在一起,懒猪就懒猪!”,依在唐离怀中,李腾蛟似被抽了骨头一般全身绵软如泥,半闭着眼睛地她说完这句撒娇话,又用额头在唐离脸上狠狠蹭了蹭后幽幽声道:“阿离,我想长安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回家,回家!”,怀拥娇妻,唐离喃喃重复到这两个字时,眼神儿也是一亮,“回家,咱们很快就回家!”,含糊低语声中,唐离的脸已向李腾蛟粉嫩如花的娇颜上贴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战后〈三〉
第二百七十二章战后〈三〉
初夏的长安本就是一年中最美丽的时刻,满城槐花飘絮,淡香袭人,而这一天的长安在美丽之外,又多了几分不同,自城外十里灞桥处垫着的新挖黄土一直铺到了明德门门口,而明德门里面的朱雀大街上,早就洒扫的几乎是一尘不染,两边每一个坊门前都整齐的摆放着香案,香案上焚香了了,大海碗里浓浓的酒香混着满城槐香,熏人欲醉。
朱雀大街上一早就实行了街禁,坊中若有人要外出就只能走坊中后门,此时满城人表面的安静下其实压抑着火一般的热情,偌大的长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切都因为钦命监军使唐离大人回京,平叛军正式班师回朝。
自去岁安禄山兵起范阳,旬月之间横扫河东,更前出一部兵马渡河南下,占据河南道东部半壁,长安人就没少跟着受惊吓,尤其当范阳叛军第一次在潼关城下窥探耀兵之后,长安城中的恐慌更是达到了顶点,当日下午就有长年寓居在此的江南富商匆匆出城南下返乡,此例一起,帝京坊间愈震动,若非兵部尚书薛龙襄见机早,迅命京兆尹衙门出面安抚弹压,并调动羽林军严守四城一十二道城门,只怕这场自民间的慌乱只怕会越闹越大。
只是人虽然留在京中,坊间百姓难免心中惴惴,朝廷里的军政大事他们难以明白,也不想明白,于是就人云亦云的将平叛初期一力主张避战地唐离给骂了个臭死。文人掌兵如何如何,畏敌如虎如何如何,类似的话语几乎在长安每一个茶坊酒肆间流传,帝京里的百姓,自来就是天上事知道一半儿,地上事情全知道的万事通,这一番评论骂下来。真是说的煞有其事,直将唐离的军略批的毫无是处。由此唐离本人也就成了祸国奸臣,混忘了唐离这“才子”地称号当初也是他们一力捧起来的。
及至今春一来,唐离以监军使身份坐镇关内道开始平叛决战,朝廷军每战必胜,随着大战开始后一个个捷报传回,茶坊酒肆中地闲汉们先是不信,再到半信半疑。一旦最终确定这个消息后,帝京百姓们立即将他们善忘的天赋挥的淋漓尽致,前面的骂声还未完全消尽,歌功颂德之声已连片而起,就这么三两日间,往日的“祸国奸臣”立即就成了风流才子,文武双状元,尤其是当小丘之战过后。唐离面对数千胡骑精锐坚守不退的经典战例传回,种种赞扬更是到达了顶峰。
安史乱起,大唐北部陷入刀山火海,长安震动,帝京也没了往日胡人穿行,热闹不堪的景象。承平百年地京都百姓提心吊胆这大半年着实是憋的很了。此时史思明自刎,安禄山被心腹宦官李猪儿所杀,安史之乱就此平定。压抑已久的长安百姓还能不趁着这个由头好生热闹热闹?虽然限于京兆尹衙门的禁街令暂时不得外出,但这些人却都心情激动的等在坊门后,等着唐离及平叛军进城时禁街令解除的时刻。
卖胡饼的明老四是个四十多岁的鳏夫,往日里就靠一副胡饼挑子讨食吃,日日风里来雨里去地也没个松闲时候儿,难得今天逢着街禁做不得经济出来趁趁热闹,一大早起身就开始等,一个时辰过去。又一个时辰过去。眼见就要日近中天,正在他如其他街坊一样。等的颇有些不耐的时刻,就听南边儿明德门那里终于传来了九声悠长苍茫的号角,号角一起,各坊间用于标示开闭坊门的钟鼓也同时敲响,随后就是呼啦连声,站位靠前的明老四几乎没动脚,就被激动起来地街坊们裹着如潮水般自坊门处涌出来,左右看看,原本因禁街显得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两侧瞬间就已是人满为患。
号角声停不久,眼力好的已远远能见到一面硕大的黄罗伞盖,明老四随后就听身边人群不远处一个高门大嗓的声音兴奋叫道:“大家,这是大家的銮驾。大家亲自出迎了!这可是本朝第一遭儿!”,唐例,宫内人习惯将皇帝称为“大家”,久而久之,长安百姓也熟悉了这称呼,情形颇与宋时坊间将皇帝称为“官家”相似。
一听说皇帝亲自出迎,明老四随着众人“噢”的一声惊叹,原本就激动的情绪愈的高涨了,拼命瞪大眼睛向着南边看去,只是在明老四刚刚看到一片模糊黄影时,就听南边一阵山崩般的“万岁”声传来,随后就见南边坊街上地百姓如狂风临水一般,人群就似波浪一般矮下去半截身子,分明是远处百姓在迎驾了,这股浪潮波及到这里,明老四也就扎煞着手,有样学样地随着左右街坊跪下了身子,兴奋的同时又有些遗憾,虽然能赶上圣驾出宫,但看这样子终究是难以一瞻圣颜了。心中想到这里,他地脖子就愈挺的直,想着趁这时刻好生看看天子的銮驾是什么模样也好。
随着銮驾的明黄颜色越来越近,大批的长安府公差及羽林军蜂拥而来,背对朱雀大街,面朝着众百姓,几乎是一个排一个的堵在了跪倒的人群之前,一双双眼睛瞪的溜圆,跪倒的百姓只要稍有动作,立时就能引来数十道目光,在这样的微压下,原本有些喧闹的人群迅安静下来,明老四伸长的脖子也不自觉的低了下来。
明老四打小在长安长大,数十年来又做的是卖胡饼的营生,日日走街串巷,左近的人都认识他,加之面相又长的忠厚老实,许是因为这些因素的缘故,他刚低下头不久,就见一双公差穿着的皂靴离自己越来越近。
“老明,你好福气,待会儿你代表本坊去给圣天子献酒祝捷”。还不等明老四反应过来,那公差又低头嘱咐了几句话,随后就是一声“可记住了!”。
被这突然的消息震地糊涂,加之公差喝问的又急,明老四迷迷糊糊间就点了点头。及至那公差转身去了,他才反应过来,既不敢再大声问。刚才那话又着实没听清楚,一时又晕又急。额头间刷的一声爆出一头白毛细汗来。
不等明老四打退堂鼓,随着南边山呼万岁之声越来越响,銮驾也就越来越近,此时的明老四就似喝醉酒了一般,带着一头汗的脸上涨的通红,心里只剩下紧张了,身边的热闹却是恍然未觉。
呼喊万岁之声已是近在咫尺。此时明老四这边百姓口中虽是跟着喊,但一片人头却愈垂地低,倒不是他们想如此,实在是吃不住公差及羽林军那凶狠的目光,仿佛在他们眼里,自己这些人都有意要刺王杀驾一般。
“准备着”,公差地这句低语让明老四全身一震,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不等他低头擦擦汗,就觉身边的公差低头在他肩上一拍,“去吧!”。
到这一步,明老四已是退无可退,好在他走街串巷多年,也是见惯人的。勉强站直身子,喝醉酒一般从人群里穿过向前走去,羽林军身后的香案上早备好了海碗装着的美酒,迷迷糊糊端起一碗,明老四双手捧着就向那一片明黄走去,至此,他始终没敢抬头看看那片明黄颜色下到底站着什么人。
“陛下天恩……”,跪倒身子的明老四双手捧酒碗过顶,带着颤音地刚说完这四个字,后面公差原本交代的话却再也想不起来。越是用力想。脑子里就越是一片空白,手上酒碗也就越抖的厉害。滴滴酒浆晃出来撒在他身上星星点点的。
“起来吧!”,銮驾上这个少年口音此时在明老四耳中实在与仙音无异,上身僵直着不动,明老四双脚慢慢站了起来。
但觉手上一空,明老四捧着的酒盏已被人接了过去,低着头的他随后就听到刚才的声音轻笑着道:“这是长安百姓为贺朝廷平叛大胜的祝捷酒,该当唐爱卿你来饮才是”。
随后明老四就听一个清朗地声音续起道:“若无陛下,焉有平叛军之大胜,此实是天佑我大唐,臣不敢居功。然则若论这碗酒,实该敬奠此次平叛之战中为国尽忠的将士”,这声音到了这里,已颇有几分黯然。
“爱卿说的是!”,言语刚罢,一直低着头的明老四就见身前一片水光,却是那碗美酒已被缓缓泼洒于地,以为献祭。
“抬起头来说话”,直到被身侧的羽林军碰了一下,低着头的明老四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自己说地,猛的抬起头来,却又意识到自己的莽撞,低下头再次抬起后,明老四总算稍微镇定了一些,却见身前大半腰高的銮驾上,一个全身金黄铠甲的将军正陪着一个身穿九龙冕服的少年,那青年将军虽然一身铠甲装扮,但他颀长的身量及俊逸的脸上却透出浓厚的儒雅气息,至于那九龙冕服的少年,明老四不敢细看,一瞥之间唯一感觉到地就是一股勃勃英气,至于相貌,反倒是记不大清楚。
从小到大,李睿还是第一次见着明老四这样地人,他那惶恐着惴惴不安的样子显地分外真实,正是这份真实让李睿来了兴趣,笑着和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
皇帝问话,按明老四的常识自然应该跪下答话,只是陛下刚刚叫他起来说话,现在若要再跪又不合适,一时进退两难的明老四就这样熬煎的站着,口中答话道:“小民明镜,因在本族堂兄弟中行四,因此街坊们都习惯称呼为明老四。小民现以卖胡饼为业”。
“明镜!这名字倒也别致!”,闻言,李睿微微一笑,“卖胡饼一日可得利几何?能顾得住你的生计?”。
“小民自做自卖,也不雇伙计,所以一只胡饼倒有半利,连带着自己的吃食也能包进去,勤俭些生计尽能过得,若是象安贼乱前一天能卖出百五十只胡饼,小民晚上还能沾上酒荤”,说到本行生计,明老四明显放松了许多,说话也流利起来。
“噢!安贼乱前一日可卖百五十只,现在又如何?”。
“现在好时能买上百来只,若是差些就是八十只上下,虽然糊得住口,但酒荤却不能常吃”,正自说到这里,明老四蓦然觉得脸上一热,却是身边看护着他的羽林军士微不可察的盯了他一眼,也正是这一眼让他激灵灵醒过神儿来,经过刚才对答渐渐镇定下来的他嘴上忙又补充道:“不过自朝廷平叛大军的捷报传回京师,小民的生意就一日好似一日,原本日日都只卖得七八十只胡饼,渐渐就涨到九十只,百来只,自前两日朝廷大军班师的消息传开,小民的生意一的好了,昨个儿就卖到一百二十六只,现如今听街坊们说,明德门里来长安的人越来越多,小民寻思着这经济营生只能越来越好,兴许过得几日就又能卖到百五十只。这一切都是托陛下的福,托文武双状元唐大人的福!”,说到这里,明老四一时福至心灵,扑通跪倒在地上,口中连声道:“小民给陛下,给唐大人磕头了!”,言未毕,他果真“蓬、蓬、蓬”三声重重叩在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
“唐爱卿,你都听见了吧,文武双状元!连朕听着都耳热”,笑着向唐离打趣了一句后,李睿扭过头来道:“来,看赏!另赐一坛御酒,点头果子四件,让他好好过过酒荤。”
目送明老四千恩万谢的去了,銮驾继续前行,扶着黄绫栏杆的李睿两边黑鸦鸦跪倒的百姓道:“自去年安贼作逆,时至今日长安百姓才算真定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