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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水叶子     天宝风流txt下载     天宝风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一章 械斗

    第一百三十一章械斗

    唐离的镇静让那青衣跑堂安静了不少,卷着袖子抹了额头一把,才听他喘着气说道:“也不知老板从那儿雇了一批新乐工,每一拨弦开腔都是满堂彩,这几天别情楼生意好的炸棚,今个儿一早,咱们照常开门做生意,很快就满了座,开始时倒也没什么异常,不合后来来了七八个一群的兵爷,这些人带刀袖箭的看着就不是善茬儿,进了楼吵吵着要座儿,小的们伺候着稍微慢了一点儿,他们就喊打喊杀的,状元公您看,小的右脸上这一巴掌就是他们打的”,青衣小二边说,边指着右脸上未褪净的红痕报屈。

    唐离细一看去,见小二脸上当真还有几道红色印记,分明是被人叉着手打上的,只看这么长时间还没消干净,估计那一巴掌着实打的不轻,但此时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接着说!”

    “是,后来还是老板出面给他们腾出个雅阁儿来,这几人开始还安分了一段时光,后来萧娘唱曲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撒疯,先是跟着吼叫,随后更敲敲打打的要把萧娘架了去给他们唱曲儿,小的们不合上去拦了几下,这几人就凶性大,四下里踢打起来把客人们都吓走了,小的们不忿,上前与他厮打,劈火的、担柴的,甚至厨下人都来帮忙,好歹才将这几人给制住,正要送到京兆衙门的当口儿,这些人又来了一批同伙儿,事儿就闹的益地大。我们别情楼中的伙计吃他们砍翻了三个,好在衙门里的人总算来了,先开始,这些公人还只是把那些闹事的丘八给抓走了,谁知过不多久,小的们正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来了大队公人。带着京兆府捕票儿来抓人,若非小的正在酒窖里。只怕也……”,罗里罗嗦,这青衣小二终于将事情说得完全,随后便是一个劲儿地诉说自己左跑右跑找状元公的艰难。

    “唐星,你带上我地名刺到京兆衙门走上一遭探问消息,我随后就到”,这些买进的护卫都随了唐姓。二十五人为一队,领头的分别以星、月、天、光为名,而素日跟在唐离身边的,就是领着其余三个护卫的唐星。

    唐星听了吩咐却不动身,反是在窗外马上躬身一礼道:“当日老夫人、小姐并两位夫人都吩咐过,嘱我片刻不得离开少爷身边,唐星实不敢违命,还请少爷再谴他人”。

    别情楼出事。唐离心中本就不顺,再看唐星顶撞,益的怒火勃,顺手拿起车壁厢上挂着的马鞭抽了过去,“啪”地一声,那唐星脸上顿时起了一道青乌泛紫的鞭痕。

    唐星吃了鞭却是仍然并不动步。身子也不躲上一躲,他这模样使唐离益的着恼,又作了几鞭之后,才高声道:“唐三,你去;唐五,你回家着唐月带一队人换便装先将别情楼护住;老李,走快些!”。

    唐三、唐五二人领命后快马弛去,轩车也明显加快了度往明德门弛去。

    在唐星身上作了一通,唐离的恼气消了不少,重新坐回车中的他开始细细推敲起此事的原委。

    本朝军力防御乃是重外虚内。身为帝京的长安也不过只驻有羽林六军不到万人。而这些羽林军多是勋贵子弟,平日里好欺负人倒是真的。但他们也是最知眼色地,没得会在别情楼闹出这样大事来。排除了他们,如今长安城中有大宗兵丁活动的,就只有昨晚见到王忠嗣带来的贴身牙兵。

    十镇兵马跋扈已不是一天两天,尤其是主帅的贴身牙兵,更是如此。这些丘八常年驻守在荒凉的边境地区,一旦有机会到京城就好撒疯,这倒也并不奇怪,让唐离反复思虑的倒是,这些人今天在别情楼借酒闹事,究竟是酒后撒疯,还是故意为之。

    若是酒后撒疯,倒还好办;若是故意为之,这就该是王忠嗣地下马威了,只是如今太子一系正遭清洗,明显处于劣势,王忠嗣真有这样的好胆来挑衅而授人以柄?想到这里,唐离也忍不住微微摇头,此事,于理不通。

    他自这样思量,马车已过了明德门,堪堪将要到京兆衙门时,正遇上回驰的唐三。

    “少爷,京兆尹出去拜客了,小的刚见着了陈总捕,早上去别情楼闹事儿的正是王忠嗣牙兵,人也是陈老总去抓的;至于后来第二次抓人,却是韩京兆直接下的捕票儿,为的什么原因,公房里面的人也不清楚”。

    “走,先去见人再说”,不一时到了京爪衙门,唐离径直带着几个护卫寻到了公事房。

    刚从唐三处知道唐离随后就到,陈白眉早在房外等候,唐离黑着脸也不与他多寒暄,开口只说要见人。

    进了拘押人犯的所在,那数十个鼻青脸肿地别情楼伙计一见唐离,顿时号啕出声,口口声声都是:“状元公替小地们做主”,倒是店老板蓝钻佳人面色平静的多,见唐离到了,她明显得松出口气来。

    见他们人都无恙,唐离先是松了口气,转身对陈展道:“陈老总,带我见见那帮行凶地军汉们如何?”。

    “状元公这边说话”,轻扯了扯唐离的衣袖,陈展将他拉到角落处后,才低声道:“唐大人勿恼,三柱香前,那帮子丘八已被王节帅先一步提走了。”

    事情展到这一步,还真是全然出乎唐离意料之外,闻言,他反倒不恼了,沉吟片刻后,唐离才扭头对满脸不是颜色的陈展道:“此事我知道陈老总做不得主,也罢,今日个儿我就在这儿等韩大人回来”,一句说完。他已微笑着撩衣在粗凳上坐了下来。

    陈展见状,脸色益的苦了,却又没个区处,只能命手下公人奉了茶,他自陪着唐离坐等。

    有唐离于此坐镇,别情楼那些堂伙愈叫地响亮,声声抱屈、口口喊冤。直将个京兆衙门闹腾的如东西两市一般。

    陈展几次愈要出声弹压,无奈旁边坐着的唐离面无表情。他也只索长叹一声做罢,任那喊叫声不绝于耳。

    如此僵坐了三柱香功夫,才听门外惊闻锣响,正主儿京兆尹韩朝宗回府了。

    至此,陪着唐离闷坐了半晌的陈展才长吁出气来,拱手一礼后,先自迎出去了。

    不过片刻功夫之后。就听“桀桀”脚步声响,随后身着官服的韩朝宗走了进来,刚一进门就向唐离微笑着拱手见礼。

    见他进来,黑着脸的唐离起身间避过身去,却不受韩朝宗的见礼。

    韩朝宗见状,面色一变,随即露出个苦笑,伸手对陈展道:“放人。还不赶紧放人。”

    “吱呀”一声栅门开处,那些个别情楼中人此时却定住了身子不肯出来,蓝钻佳人瞥了唐离一眼后,福身一礼向韩朝宗道:“小民等奉法经营,护店抗暴却被大人下捕票拘拿,此时若无京兆衙门书写情由地‘抄票’。万万不敢走”,她既这样说话,那些伙计们一的聒噪起来。

    知道事情地根儿还在唐离身上,韩朝宗也不与蓝钻佳人搭话,施了个眼色给陈展后,二人带着笑脸分左右夹扶着唐离要到书房中叙话。

    在后衙宽大的书房中坐定,唐离依旧是一言不,韩朝宗挥退了奉茶的家人,亲自捧着茶盏递于唐离,口中苦笑连声道:“千错万错。只怪老韩不该做了这劳什子京兆尹。如今落得两头不是人,状元公恕罪则个!”

    “今天这别情楼之事。因涉及陇右镇军军马,地方衙门并无处置权。不是京兆衙门一定要抓人,王忠嗣王节帅下了加盖关防的文书,老哥哥我实在是也没办法才批的捕票儿!至于提人,军镇有干犯地方的,人犯照例由军镇会同卫尉寺自审,他凭着这一条提人,老哥哥我衙门小,又能有什么办法?若非我这芝麻绿豆官儿刚才亲自去求,王节帅连别情楼中人也一并提走了,所以说,我的好状元公,这事儿实在是怨不得老哥哥我”,刚刚递过茶盏,韩朝宗就此急着好一番解释。

    这种制度唐离倒是不知,此时听韩朝宗这话,他才明白原委,随即接了一句道:“似韩大人这般说法,就没个能管他们地人了?”。

    见唐离终于开腔说话,韩朝宗这才松出口气来,顺势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了,“按说卫尉寺就是专督军法的衙门,但自开元间设立十镇以来,且不说十镇节帅品级更高于卫尉卿,他们本身也都兼着本镇卫尉监的职司,说穿了就是自己管自己,就拿今天这事儿来说,对那闹事军士的处置权还是在王忠嗣手中,兵部、卫尉寺纵然想插手,也绕不过他去”,言至此处,这韩京兆叹息一声道:“丘八们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那回这些藩帅们回京没这事儿?我一个小小京兆衙门能管谁?又敢管谁?今天这事儿是撞的不巧碰在别情身上,若是换了别家,还不是打落牙和血吞的给咽了!”

    承平多年,军纪废弛,由此可见一般,难怪安史乱起能于旬月之间横扫半壁江山,甚至连长安都给攻破。明白这其中关节后,唐离起身向韩朝宗抱拳一礼,“错怪韩大人了!”,说完,便自出书房而去。

    ………………………………

    别情楼中,唐离与蓝钻佳人单辟出一间雅阁商议了许久后,就此转道回府,随即便谴人找来了黑天的副手“苍狼”段七,经大半个时辰之后,才将心中谋划地事情商议完毕。

    用过午饭,唐离回后院休憩了半个时辰后,才命人驾车往宫中教坊司而来,车驾转出靖安坊,刚上了朱雀大街不久,就见前方一片人头涌涌,居高看去,只见往日肃静的河西、陇右节帅藩邸前,此时簇满的都是人,人群正中,有三个身穿血衣的青衣堂伙儿正躺在地上呻吟不绝,而围绕着三人的全是一色服饰的别情楼伙计,人人额头缠着白绢布带,上面用朱砂大大地写着“冤”字。

    阔达一百五十五米的朱雀大街乃是长安城主干道,人来人往最是稠密,此时突然出现了这事儿,只引来无数路人围观,人群中数十百个身穿单打衫的汉子边隐隐护卫着别情楼中喊冤的堂伙儿,边不遗余力的向围观者解说事情的缘起。

    “王忠嗣你耍横的,须怪不的我来赖的,先把事闹大了咱们再来理论!”,掀帘看了片刻,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的唐离才踏了踏车板道:“老李,小心着驾车,走!”。

    堪堪等老李驾车小心绕过人群,就听车后传来一片喧哗之声,唐离探看去时,却见藩邸府门开处,冲出一群手持白蜡木棒地军丁,想要强行将府前喊冤围观者驱散。

    这些军丁刚一冲出府来,就听人群中有人高呼道:“陇右军打人了,王忠嗣打人了呀!”,一人呼,众人应,随即就有许多身穿单衫地汉子迎上前去,护住了别情楼喊冤的那些堂伙儿,两造里厮打开来,只使朱雀大街上热闹地不堪。

    看到眼前这一幕,唐离竟然莫名想起后世的“上访”来,静静看了片刻,他用手一指唐五:“去,找找陈老总,请他卖我个薄面儿,这两天带兄弟们好生歇歇!”。

    藩镇兵跋扈,每一上京总好惹出些事儿来,长安百姓虽然经见的少,但听着的却多,刚才围观时已听了许多,此时又亲眼见当兵的打人,他们虽怕殃及自身而远远的躲开,但好容易凑上这种大热闹,一时如何肯去?只是分散在四周,对着王忠嗣藩邸指指点点个不停。

    朱雀大街热闹的不堪,唐离所乘轩车劈开人群向皇城方向行去,身后近两百人械斗正烈,呼喝叱骂之声虽远在数里之外,依然清晰可闻。

第一百三十二章 械斗〈二〉

    第一百三十二章械斗〈二〉

    唐离驾车往宫中教坊司而来,朱雀大街上正自械斗的热闹,京兆府衙门处也是颇不宁静。

    白眉陈展刚见过前来传话的唐三,还不等他说话,就见一个公人急急的走来通报,言说韩大人急召。

    着人将唐三送出,陈展疾步来到后衙,那正背手踱着方步的韩朝宗见他来到,当即开言道:“刚收到传信儿,朱雀大街上王节帅藩邸前有人闹事儿,你带了公人们去弹压住,那地方往来的官宦多,生使人见了,又是京兆衙门的错处儿。”

    陈展自十八岁入公门,这多年也不知侍侯过多少任京兆尹,尤其是韩朝宗来历不同,上任后对他依仗颇多,所以二人间关系相处极好。

    见上官说的是这事儿,陈展倒是半点不急,自在旁边的胡凳上坐了,迎着韩朝宗的眼神道:“大人,此事我已知道,但咱们却趟不得这趟浑水。”

    韩朝宗刚听小吏回报,还不知其中原委,闻言一愣后,却不说话,定住步子看向陈展。

    “大人可知在王忠嗣藩邸前闹事的是谁?”,陈展白眉耸动间道:“正是别情楼的那伙子人。”

    “唐别情!”,口中念出这三个字,韩朝宗益的不说话了。

    “这些十镇的丘八爷们跋扈的惯了,寻常人家见了他们躲还来不及,有谁敢这样寻上门去闹的?更不说厮打械斗了,此事不消说。定是唐别情地手尾”,挥手让一旁侍侯的下人上茶后,陈展续又说道:“好歹也打过几回交道,唐别情这人大人还不知道?此人不是个好惹事欺人的,但也最是个不能吃亏的,说来是一榜状元出身,但有人真欺到他头上。什么温、良、谦、恭、让统统被他丢到一边儿去,心狠起来没个边儿。崇仁坊中敢放火,几十条人命说杀就杀得干净。他这号心性,又岂肯白吃了上午的亏?”。

    放开手来在胡凳上坐下,韩朝宗苦着脸点点头。

    接过下人递上的茶盏,陈展仰头喝了两口后续道:“别情楼用的可是唐离地字号,先不说这是个泼水般进银子的地界儿,单是那些丘八们如此闹腾。就等于大耳刮子抡在唐别情地脸上,这事儿他能善罢甘休?如今他既着了人去闹王忠嗣藩邸,咱们京兆衙门出去弹压,真个驱散了人,王节帅处未必能落着好儿,还把唐别情给得罪的苦了,得罪了他,不说咱们捕房。大人这仕途八成也算是到了头了。”

    “然则此事份属本衙该管……”

    “是该管,但咱不是没法管吗!”,陈展古怪一笑:“大人忽感风疾,头眩不能视事;公人们都去了城郊办案,没人怎么个管法儿?再者说,唐别情不是个不知好儿的。上次他成亲时府中出了盗案,尚能替大人弥缝儿,此次大人真为此事遭了弹劾,他能坐视不管?镇军跋扈,年年上京总要闹些乱子,回回苦的还不是咱们,恶人还需恶人磨,这次既然有人出头,大人情管到后边躺着,一来还唐离个人情。二来也免得受那夹板气。还能好生出口旧日的恶气。”

    事已至此,倒由不得韩朝宗不答应。只是看他抚额蹙眉的模样,倒真个似突得了风疾一般,陈展笑着将盏中茶一饮而尽,拱手告辞后便即带着手下公人一股脑儿出城去查那件三年前的无头命案了。

    ………………………………

    长安皇城外羽林军营盘,“权州才子”薛龙襄闻报城内生大规模械斗,正欲提一旅兵马前去弹压,披盔带甲间随意问了一句事情原委,立有知事地兵卒将听来的事情备细给说个清楚。

    紧着腰间绦带的手明显松了一松,薛龙襄盯住那兵卒的眼睛问道:“别情楼,你没记错?”。

    “千真万确!小的还听说,这别情楼乃是新科状元公置办的产业”。

    狠狠将腰间绦带束紧,薛龙襄腆起威武的将军肚,高喝一声道:“来呀!传令下去,除值星士卒之外,羽林六军立时集合往城外野营操练。”

    听到这一百八十度急转的军令,那兵卒愕然一愣,吃薛将军豹眼一瞪后才醒过身来,行军礼高叫了声:“得令”,随即快跑出去传令。

    敲起聚将鼓,羽林军这次聚军地度真个堪称为操典范例,不到两柱香功夫,整个羽林六军已循着营房不远的春仪门浩浩荡荡向城外十五里处设置的大校场开拔而去……

    ………………………………

    王忠嗣回京陛见,所带牙兵毕竟有限,但长安城内“路见不平”的好汉却益的多了起来,往日跋扈河西、陇右的牙兵们毕竟不敢在长安亮起真家伙砍人,竟使场面如此僵持下来,别情楼伙计们小口啜着袖中藏着地养喉果酒,喊冤声着实响亮,而围观者也越聚越多,这其中不乏那些赶了半城路前来凑热闹的,能见到往日威风无限的镇军吃瘪,可是开元、天宝朝不曾有过的奇景儿,好热闹的长安百姓们边嚼着从小贩们手中买来的零果儿,边笑嘻嘻的等着看事情的后续展,嗡嗡的议论声响彻半城,而别情楼的名号也欲地响亮起来。

    偶有高驾轩车经过,内坐地官员原本还待显一显官威,待一听到镇军藩邸及别情楼几字,只能将刚张开的嘴紧紧闭住,长叹一声后,吩咐车夫绕道而行。

    诸般因素搀杂,竟使往日关防最严地帝京长安莫名出现了一个真空,闹的纷纷扬扬地朱雀大街上不说那些盔甲鲜亮的羽林,就是连公差也不见一个。从而成就了这番数十年不见的大热闹。

    ………………………………

    朱雀大街上闹闹腾腾,宫中教坊司却一如往日般清净。

    “子美兄,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事儿那有做的完的,该歇息时还应好生歇息才是”,宫中教坊司公事房旁边的那间屋子已被辟出为杜甫专用。此时唐离推门而入,就见他正自伏案苦思。遂笑着说道。

    见是他到了,杜甫搁笔站起,一丝不苟的行了礼后,才正色说道:“‘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导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宫中教坊司之乐实负有礼乐教化之用。岂能有半点马虎?某原不是个有急才地,蒙大人不弃为卑鄙而委此重任,唯有戮力其事,上以有裨益于朝廷,下报大人知遇之恩。实不敢有半点懈怠。”

    此时的杜甫,身穿一件细绫儒士团衫,袖间雪白地里衬堪堪挽起二指,因未出仕。头上不曾着冠,用簪子挽了一顶文士四方巾,因收拾的齐整,看来也极利落,此时的他再没有当日那落魄的模样,连带着整个人看着也年轻了不少。

    唐离原不是个拘礼的人。但面对杜甫,也只能按规矩拱手还礼。

    知道与他一说起礼乐朝廷就是个没完没了,唐离听他这一通话说完后,只笑笑也不接话,坐了下来拿过书案上的文稿细看。

    一叠薄薄的绢纸上,勾圈点划密密麻麻,甚至有一句诗中某字旁边,列了不下十余字备选,单只看到这一幕,唐离也知其炼字用心之苦。

    唐离正自看那诗稿。杜甫忙碌片刻后端过一盏茶来。“说来这本是叨扰大人地虎丘团茶,只是这水倒还费了某不少心思。算得上有几分讲究,大人且品品如何?”。

    见杜甫说到这茶时脸上再没了往日的严肃,反是微微笑着很有几分献宝的意思,唐离好奇下因笑着说了一句:“子美兄竟还有秘法”,说话间接了过来小呷了一口。

    入口处,唐离只觉这水微涩中略有几分清气,虽然有点特别,但好字却说不上的,但面上却是笑着赞道:“此水甚拙,有古君子之香,子美兄好手段!”。

    “只听这个‘拙’字,但知别情少兄乃是个中方家”,听唐离赞叹水好,杜甫一笑间额上的苦纹也抚平了不少,连带着称呼变了过来,“这是我当年游历齐鲁时习得的一个收水妙方,今日愿与别情少兄共享”。

    唐离也是好茶的,听他说得郑重,大感兴趣下遂放了手中的绢纸凝神而听。

    杜甫自斟了一盏茶,小呷一口后道:“这取法嘛倒也简单,春尽日买一口大瓮,洗刷擦拭干净后置于院中,任它接夏秋间地无根水,此水先是那碧绿色的青苔,随后更会生出许多血红色米粒大的跟斗虫,此时万万不可搅动,任自自就是,待得霜降前后,此水已渐次澄清起来,此时别用它瓮逐瓮折澄过去,如此数遍,待澄的没一丝渣滓后,取拳头大小黑炭经火烧的透红,乘热投在水中,随即将瓮口泥封严实,埋于地下经冬之后于次年春开日挖出,如此之水经年不败,烹茶清而涩拙,最是好用,若是以之做清酒,更是无上佳品。”

    听杜甫说得兴起,唐离却是直欲做呕,尤其是想到那血红色小虫在水中翻腾往复的模样,更是面做灰败之色,眼见那杜甫又举盏邀饮,他再没有半点耽搁,起身借口他事急急辞出。

    走到房门口时,唐离终究是心中按捺不住,扭头间叫了一声:“子美兄,那茶……”。

    “别情少兄但请宽心,此茶我与你留着,稍后回来再细品不迟”,一句说完,难得一笑地杜甫又美美的呷了一大口。

    见到这一幕,唐离面色一变的厉害,胸中翻腾不休之下,他也不及说话,拔脚就向外跑去,在公事房外花树下直吐了小半柱香的功夫,才觉胸中清净下来,但杜甫房中现在打死也是不敢再去了。

    随后巡视了宫中教坊司一圈儿后,皇城处传来的散衙钟声刚刚敲响。唐离便出衙回府去了。

    下车直入正堂,唐离刚自坐下已迭声吩咐道:“取苏合香水来”。

    用苏合香水好生蔌了口,就着热热地煎茶喝了两盏,唐离才长吁出口气来吩咐道:“去,告诉小姐,让他谴人将府中自终南山中取来的活泉水给杜子美送两坛去,一并告诉他那瓮里的虫水吃不得。”

    “什么水吃不得?又是什么人值当得别情如此费心”。语声未尽,正堂门口处走进笑吟吟的杨芋钊来。

    “巩县杜甫杜子美。此人实有大才华”,唐离起身迎上前去,上下端详了杨芋钊一番后,面上假做不忿之色道:“杨兄身穿官服而来,分明是想显摆的吧!不过,要说这六品官服就是比我这七品来得威风,青就青地地道。不象我这身,青不青、灰不灰地,乌眉皂眼儿地一塌糊涂。”

    “再青也还是六品官儿,什么时候能穿上个绯红地,倒不枉到你这显摆一回”,满脸神采风动地杨芋钊走近前端着唐离的茶盏大吃了一口茶后,就着袖子抹了嘴道:“我可是听说,宫里娘娘亲口替你说项着要升官儿。是别情你自己给辞了的,要不就凭你正牌子状元公出身,能不比我升得快?”。

    当日贵妃说这番话时,是在内宫的花萼争辉楼,这等小事杨妃亲自说给杨芋钊的可能性极小,如此看来。分明是他在宫中找到了耳目,短短时间此人能有如此手段,但由不得人不佩服了,而他不加遮掩的说出这话,分明是不欲避讳自己了。

    向杨芋钊微一点头,唐离唇边挂着轻笑道:“看看你这做派,那儿有一点儿朝廷六品官的样子,小心撞上御史台地言官们,参你个官仪不检。”

    “你道我谁的残茶都吃?满大街用袖子抹嘴?”,随口回了一句。杨芋钊舒舒服服坐下。看着唐离嘿嘿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这些个不讲究都是以前落下的毛病。某祖籍剑南,祖上在前隋倒也显赫过,只是入了国朝就日渐败落了,到了我这一辈儿,越破落的不堪,实不瞒别情你,愚兄少年时候最是个不安于家业的,祖上那点儿田产没几天就吃用干净,一时没了活路就跟城中那些浮浪们混做一处过活,没两年,倒成了个净街虎,如那晋时的周处一般成了乡中祸害,家是呆不住了,就跑到益州,那几年苦日子过的就不提了,后来多蒙当地大贾鲜于仲通照应,才谋下个糊口差事,却终究还是个没出息,去年,咬咬牙借了盘缠到京投奔我这些远亲,开始时他们不过当我是个下人,若非别情你推哥哥一把,我老杨焉能有今日的风光。我这人书读地少,但好歹少年时也任性使气了几年,‘义气’二字却是分的清楚,你别情一榜状元能如此待我,高攀不高攀的说着碜牙,反正老杨记下你的大恩,咱们相处时也就绝不来那些虚文儿,我老杨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你要是烦,直说就是”,第一次在唐离面前抖出旧事,落魄了近三十年的杨芋钊也有些动情,虽然脸上强撑着笑意,但眉眼间的落寞却任怎样也掩饰不住。

    “我地过往旧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抖什么穷!你我意气相投,好生结个知己就是,什么状元不状元的?我就是烦又怎得,你既然来了,再烦我不也只能忍着!”,言至此处,唐离也不再理会什么风仪,翘了二郎腿在杨芋钊身前坐下道:“你最近正是忙时候,没得会到我这儿来扯闲篇,有什么事儿就直说。”

    “前个儿你家大娘子带着的胪鱼脍极对哥哥的胃口,今个儿来看看别情你这儿还有没有?”,半真半假的开了句玩笑后,杨芋钊才正色说道:“若说正经,我却是想来打问下朱雀大街上到底是怎么个事儿?”。

    “还能有怎么个事儿!”,在杨芋钊面前唐离倒不多做掩饰,重重一拍身前的条几愤然站起道:“他王忠嗣欺人太甚,手下那群混帐丘八到我别情楼闹事砸店,伤了三个人不说,京兆衙门捕了凶犯,他居然就此将人提走,这也就罢了,更可恼的是他还敢还下文书将别情楼自掌柜到厨子都给锁了。欺人欺到要将我的脸子朝地上踩,我岂能与他甘休?”。

    “原来真有此事!”,杨芋钊自与唐离结识以来,还从不曾见过他如此怒的模样,微微一愣后,才长笑声道:“王忠嗣明日就是条死狗,别情你现在如此恼他,没得伤了自己肝气,实在不值当。”

    “此话怎讲?”

    “下午因有些帐目结算,愚兄去了趟兵部,却听到个极好的消息”,言至此处,杨芋钊阴恻恻一笑道:“王忠嗣这不知死地,居然敢私贩军器到吐蕃,却被卢龙安节帅给查探个清楚,如今连证人带证物一并解送到京,有这一条大罪,别说他只是个‘留后’,就是正牌子节度使也断然没个活路儿。”

    杨芋钊话刚说完,却见正堂门处走进个小厮,高声禀道:“少爷,门外有一人自称陇右节度使帐下行军司马,带了本镇节度使地名刺前来请见。”

    闻言,杨芋钊与唐离对视一眼间,嘿嘿笑道:“别情你看,这老狗耐不住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枝节

    第一百三十三章枝节

    闻到陇右节度帐下行军司马来访,杨芋钊自去后边躲了,只是临起身前他还不忘用手比划了个下切的姿势,待他藏身之后,唐离恢复了正坐,口中淡然道:“来呀!有请尊客。”

    来的这行军司马是个年约四旬的汉子,身子高而瘦,脸上蓄起的一蓬胡子使他的脸愈显的瘦了,而衬得那双眼睛就分外的大,身上穿着一件细花团衫袍服,质地是极好的,但在唐离看他,却与他整个人极不协调。

    “在下陇右节度帐下行军司马王行庶拜见尊主人”,来人说话时咬字是极准的,但语调间却有一种抹不去的怪异,而他行礼时的手势,也是以右手抚胸,半躬身为礼,绝不类中原人物。

    王行庶见完礼后,见唐离面有诧异之色,乃又微笑着拱手说道:“在下原是西域小邦高昌国人,蒙王节帅不弃收录帐下,并改赐现名。”

    见他来的客气,又是个外邦人物,唐离原本扎下的姿势就有几分用不着,只是神情间依旧淡得很,略起身拱手还了一礼后道:“请坐”。

    燃起安息香,奉上清茗之后,侍侯的小厮们全数退下,唐离顺手端起茶盏,边听着王行庶说话,“在下小邦出身,原是最慕上国人物,前时虽远在河西,也曾听说天朝新出了一位状元郎君,年仅十五已是学穷天下,写了一本《唐诗评鉴》让满天下读书人都宾服,后来有过路的商贾带了‘离酒’。说是乃新状元亲酿,在下尝了之后,益地惊为天人,早想着能有机会拜会,谁知今日这一见,单只看容貌气度,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闻名不如见面”。

    这高昌王行庶说话声调虽然古怪。但一串一溜儿的顺畅之极,唐离知道这是正事儿前的过场。遂笑笑也不接话,只虚举了盏邀饮,听他再说。

    王行庶原想着少年得意的人物儿多是肯吃奉承话儿的,谁知唐离听了他这话,不唯不接话,脸上更没有半点轻狂的神色,知道这招儿不太好使。干笑了两声,应势端起茶盏啜了两口后,王行庶便也不再弯弯绕,径入正题道:“咱家节帅老爷身边那些丘八日日蹲守在边境上,天长日久积了个蛮霸性子,眼里那还知个好歹?这一到京城的花花世界,又离了节帅身边,益地没了收敛。借酒撒疯闹腾了别情楼,着实对不起状元公了。然则上邦有句俗语:不知者不为罪!我家节帅与大人都是为天可汗效力的,说来说去就是一家人,一家人闹了不合,咱们自家合计合计也就是了,实没必要继续折腾下去。”

    说了这么多。王行庶抬头见唐离只是个不说话,一时心中也是没底儿,赔笑着道:“此次那些个不争气地混帐行子冲撞了别情楼,连楼内的装饰并伙计们的瞧病治伤,愿赔偿五万贯钱,未知大人意下如何?”。

    见他终于把价码开了出来,唐离将手中的茶盏放到一边儿,沉吟片刻后,笑着起身道:“王司马适才那句话说的极好,某与王节帅都是为天可汗效力的。说来说去就是一家人。连左右手都有打架的时候,一家人闹了纠纷再正常不过。然则既然是一家人,再说道钱字也就显地脸面上都薄了,某虽然没多少家业,但蔬食粗服,自养也是够了,原也没想着要借机勒啃着一笔钱财,再者说,王节帅虽然官居三品,但朝廷俸禄也是有限,老将军又是日日驻守边疆的,我纵然有心想要,又如何忍心接得住手?”,负手缓步绕室而行,说道此处时,唐离堪堪正站在王行庶对面,遂微笑道:“‘钱’这一字再也休提,王节帅但将那几个闹事的牙兵送了出来,此事也就一笔勾销,王司马以为如何?”。

    今天这事儿上午的自不必说,下午闹腾出如此大的阵仗,其实王忠嗣只要肯将那几个牙兵交了出来,自然一切都会平息,但他任可僵着也不愿意交人,这中间就让人有了许多想头儿,此时王行庶上门,依然是宁肯出五万贯钱财,也不提交出那八个牙兵平息事态,如此益的让唐离奇怪,是以此时他将那五万贯钱推的干净,只说要人。

    果不其然,听到他这个怎么说也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王行庶地脸色却蓦然一变,虽然他掩饰的快,却依然被正盯着他的唐离看个清清楚楚。

    “说了也不怕大人笑话,那些个牙兵来历倒有些尴尬,都是军中将领的子嗣亲眷,我家大人刚接了河西、陇右节度留后,正要仰仗着这些将领帮衬,若是他们的子嗣亲眷折在长安,此后节帅大人回去掌兵,这……”,面做难色的挤出一个苦笑,王行庶抱拳打拱道:“唐大人一榜状元出身,又何必与那几个混帐行子计较!十万贯赔偿别情楼损失,我家大人出面另邀政事堂两位相公并六部堂官当面,在别情楼设宴为大人赔罪如何?”。

    王行庶突然提高地价码让唐离也是暗自咋舌,十万贯,纵然是在长安,也足以重建两座别情楼有余,更遑论后面一条王忠嗣在满朝重员面前向自己赔罪?只是他这价码下得越大,愈使唐离觉出其间的不正常来,低头之间略一思忖,唐离抬头笑道:“‘钱’字休提,王大人乃朝廷三重镇节度之一,这是何等的位分,我焉敢受他赔罪,王司马说笑了!”,踱步而行的唐离猛的一拍身前案几道:“也罢,王大人既能如此善体人意,某也断然没有咄咄逼人的道理,王司马且先回去,将那八个牙兵送来我府,容我训诫一番后,此事就此做罢如何?”。

    见王行庶脸色又变。唐离哈哈一笑道:“王司马代为转告节度大人,某愿对天盟誓,这八人来我府后,绝不会有半点打骂**,至多一夜之后便自放他们回转,如此王大人总该放心才是。”

    闻言,王行庶沉吟了半晌。再开口时却是绕转了话题说道:“昨日无事时,在下曾到长安两市闲逛。见那一等一赚钱的店家多是经营域外货物,上邦往来异域贸易,海路自不消说,6路却有两条,一条是出长安北上,经回鹘交通蕃外,只是这条路一来走得远了。再则道路难行,回鹘关卡繁多,抽头又重,所以并不可取;而6路地另一条,却是经陇右道穿越河西走廊,经高昌、龟兹等安西小邦交通天方诸国,经由此路贩运行商,虽然路上多有马贼。但只要行得一趟,至低也有十倍之利,唐大人若是有心于此,在下倒也可帮衬几分,多的不敢保,一岁五十万贯纯利却是稳稳可赚的。”

    “王司马以为唐某是何等样人?”。猛地一拍身侧几案,原本和颜悦色地唐离勃然做色道:“那八人到别情楼行凶,某欲训诫一番,如此要求可有过分?王节帅既有难处,某再担保绝不伤那八人分毫。如此委曲求全,王司马依然左右推阻,敢是以为唐某好欺耶?此事勿需再说,见不到那元凶,某虽官小位卑,纵然拼个鱼死网破。也誓要讨回个公道。来呀!送客!”。

    不防唐离突然翻脸,王行庶微微一愣间还待再说。却被应声而入的唐府护卫分左右夹住,见状,他也只能长叹一声,说了句:“还请大人再做思量”,无奈随着护卫出正堂而去。

    “蹊跷,此事大有蹊跷”,王行庶刚走出正堂前院落,杨芋钊既从堂后帏幄间穿出,连道了两声蹊跷后,他才侧身向唐离笑道:“财帛动人心,一年五十万贯!适才在后边我还真怕别情一个把持不住应下了他。”

    “万里行商,那儿有这么容易,他王行庶敢说这话,还不是因着王忠嗣身为河西、陇右节度留后!既然刚才杨兄说王忠嗣如今已是奄奄一息,他这五十贯也不过是画饼罢了,岂能真吃到嘴里?”,随意在胡凳上坐了,唐离复又一笑道:“纵然没有这事儿,我若真与他勾连地这般紧,不说别人,单是我那老岳父第一个就不能容我,你道这钱是好花地嘛!”。

    “行,还没被钱给烧糊涂喽!”,与唐离对坐的杨芋钊玩笑了一句后,才做正色沉思道:“王老狗能下如此大地本钱,看来那八个人绝非普通的牙兵那么简单,此事必有隐情,别情你要多留意些才是。”

    点点头示意知道,唐离静默了片刻后,跷起二郎腿蓦然一笑道:“现在我倒是更关心王忠嗣能不能过得了明日。”

    “过,怎么过?”,杨芋钊嘿嘿一笑:“明天早朝时必定有大热闹,御史台乃是老相爷掌控最严的所在,今日别情你这一闹,明日那些言官们还不汹汹而上着替你说话;这一铺儿先是造势,随后兵部李复道公那才是要命的杀招儿,吐蕃自贞观朝松赞干布合并大小羊同而一统高原后,经这几十年展,如今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号称带甲四十六万,狼子野心年年寇边袭扰,朝廷为‘防秋’,那一年不要耗费国币数百万贯?论说陛下的心思,现在实恨不得一把捏死了它,这时节王忠嗣敢与吐蕃贸易军器,那儿还能有个活路?别情你就等着明天看这老狗的下场吧。”

    闻言,唐离看了杨芋钊一眼后,低声笑道:“论说年年与吐蕃作战地主力乃是剑南道驻军,听说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大人也不是个善茬儿,他要知道王忠嗣做出这样背后捅他刀子的事来,岂能善罢甘休?一件事儿搅动天下三重镇节帅,这热闹还真是不小。”

    “好你个别情,这是话里有话吧!”,杨芋钊手指着唐离笑道:“剑南乃是我杨家故居所在,章仇兼琼也是个知事儿的,年年大节小节的没少在娘娘及我那些堂兄堂妹面前走动,就是愚兄前几日升官,他那藩邸也来了人。如此以来,娘娘虽然平日不好过问政事,但遇见这事儿,又岂能不说话?所以说,王忠嗣此番是怎么着看也都是个死字儿了。”

    随后两人又闲话了约两柱香的功夫,杨芋钊才带了一食盒现做出的胪鱼脍告辞回府。

    把臂将杨芋钊送到府门处,见他乘车去得远了,唐离随即向门子上侯差的小厮道:“你乘马前往别情楼,请蓝老板来见。”

    因蓝钻佳人是个妇人,是以今日并不曾去朱雀大街,而是守在别情楼中,闻听唐离有请,她没有半点耽搁,乘了淄车径往唐府而来。

    唐府书房内,见蓝钻佳人到了,唐离等她坐下之后,没有半点耽搁的直接问道:“今天前去闹事地那几个牙兵长的是什么模样?”。

    经过这么件事儿,蓝钻佳人对那八个牙兵真是恨之入骨,此时见问,不假思索答道:“这八人都是一般黑瘦,蓄着一蓬连嘴都遮了七八分的大胡子,吵吵嚷嚷凶的紧,以妾身看来,他们应该是来自安西的胡人。”

    “黑瘦,大胡子”,低声自语了一句,唐离续又问道:“这些人别的可还有什么特征?”。

    “妾身幼居南地,看那些胡人也都一样,实在分不出什么异常来!”,蓝钻佳人颇不好意思地这句话让唐离一阵儿失望,唐时于安西设置有数十个羁縻州,此地人多是黑瘦而蓄有长须,参加大唐镇军的人数也多,单凭这两点,实在确定不了来人的出处。

    “蓝老板可记得那些牙兵们闹事时,萧娘唱的是什么曲子?”。

    “这个妾身事后倒是问过萧娘”,蓝钻佳人轻挽了挽袖子道:“听萧娘说,他唱的那只那支曲子乃是自极西的葱岭更西处传来,至于什么名目妾身却是记不得了,不过当时听来着实古怪的紧,绝不类于咱们江南的丝竹管弦之音!”,言至此处,蓝钻佳人又蓦然想起一事道:“对了,大人,那八个混帐行子虽然穿的倒也普通,但他们的马却是极好地。”

    “噢!细说说”

    “上午,这些个丘八闹事儿后,京兆衙门先是来人将他们捕了去,妾身就寻思着拉了他们骑乘地头口赔偿,到了马厩,却见那几匹马都是肚腹极小,而腿长健的很,连身量也比马厩中其它那些头口高出一头来,看着着实神骏,只可惜后来衙门里来人……”。

    “身量长大,肚腹紧小而腿形修长,这分明是阿拉伯马最典型地特征!莫非这些人是来自大食国?”,心下自语了一句,唐离打断正说话的蓝钻佳人道:“后事蓝老板无须再说,现在我谴一个小厮与你同回别情楼,你向萧娘仔细问清楚曲名后,着那小厮立来报我。”

    见事情紧急,蓝钻佳人不再多说,起身福了一礼后立即去了。

    也不曾送蓝钻佳人,她刚起身,唐离已自伏案取过绢纸疾书,约半柱香功夫后一纸书写完,立即谴了唐三送往城外。

    目睹唐三疾步去了,长吁出口气的唐离坐在书房中陷入了沉思,直到那跟随蓝钻佳人的小厮满头汗水的跑回,才让他醒过神儿来。

    “辛苦了,你自去帐房领三十文赏钱”,挥手让那满脸欢喜的小厮退出了书房,唐离拆开方胜,见那张素白的绢纸上,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兰花小楷——《礼拜曲》。

第一百三十四章 枝节〈二〉

    接到蓝钻佳人传回的方胜,唐离又在书房中静坐了良久,直到后院有丫头提了纱灯来请,他才醒过神儿来随着向后院去了。

    这次来请的却是郑怜卿陪嫁来的贴身丫头青儿,她本是郑家的家生子婢女,自小在郑府中长大,也就养成了一副端庄淑仪的姿态,平日里既不好四下里串院子,也不似玉珠般拿了小姐的脂粉涂抹,至于扎在丫鬟堆中磕嘴闲话更是半次也没有的,有了时间也是做那些针织女红,只是如此以来,她就显得极是沉默,在整个热闹的后院中显不出她人来。

    静夜里,就这样的两人一前一后的沉默走着也是甚是无趣,唐离随意开口问道:“青儿,小姐现在干什么?”

    “奴婢奉命来时,小姐边煎着参茶,边听孙婆子禀事儿”,半挑着纱灯福身一礼,青儿才回话,于这些礼仪事上,她是半点也不马虎的。

    本是随意说话,青儿这样严守着礼,倒让唐离有了几分不自在,随意挥挥手示意她不必如此,唐离因笑着道:“噢!怜卿开始管家事了。”

    “自从少爷上次说了以后,小姐就惦记着这事儿,第二日就去找了蝈蝈小姐,先随着看了几日,这才刚刚接手管着前院的下人,听蝈蝈小姐说,我家小姐是天下有名的礼法之家出身,有她拘管着下人,不至于乱了家风”。

    “这宅子才买了多久,何至于就有了‘家风’!”,闻言,唐离微微一笑,却是再不说话。

    一路无话,回到后院,唐离见李腾蛟的房门闭着而郑怜卿的屋门却是开了半扇。遂循着去了。

    半开的房门内,手拿一柄蒲扇的郑怜卿边轻轻扇着身前几上的那只泥炉,边对着一个婆子说话,泥炉上袅袅轻烟腾起缭绕在脸上,使她那端庄的面容上天添了几分妩媚。

    见是唐离进来,郑怜卿抬头向他笑着招呼,那婆子忙忙扎煞着手见礼。

    点头示意之后,唐离也不说话。自去了屋中榻上坐下,任郑怜卿自去说话。

    “李家婶子,你们夫妻都是相府使老了的人。随着大夫人陪嫁过来的,正因为如此,姑奶奶抬举着老李叔做了少爷随身的车夫,让你管着前院下人们的伙食,再信任不过的!说来你们两口子也都算得府中的体面人儿,没得什么事儿做的不周全惹人闲话,自然这些话我都是不信的,但任人说的多了,于你们。甚至腾蛟姐姐的脸面上也都不好看,以后务必要注意着些儿”,郑怜卿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几句,那婆子斜眼瞥了瞥唐离,脸上已是臊的通红,口唇喏喏的说出话来。

    “自然,前院里人多,我也知道你日日辛苦着实不易。今儿个我就做了主,给你每月再加上贯五的月例。李家婶子再多经些心,尤其是那帮子护卫,咱今府老小的安危都交在他们手上,于伙食上更要好生经管着才是”,见那李家婆子捏着襟角连连点头不已。郑怜卿端下几上的泥炉后续道:“我是今个儿才听说,昨天少爷鞭打了唐星,这事儿少不得也要劳婶子多调劝些。这虽是少爷做的不妥帖,但少爷素日也不是心狠的人,昨天定是遇了事儿心里急才会如此,没得为这点子事儿闹的心里不痛快。我今个儿问了,唐星好一口儿羊肝儿,正巧厨下今天才买了几腔苦泉羊,婶子你明天领上一腔,好生给护卫们做做,把羊肝儿都与唐星送去,顺便也说叨说叨。”

    一口气儿说道这里,那婆子见郑怜卿再没了交代,躬身说了句:“二奶奶说的都记住了”,复又向唐离福身一礼后,出房去了。

    本自正闲坐在榻上的唐离听郑怜卿突然说道唐星,才省悟过来昨天的事儿,只是当着下人在坐,他的面上倒也有几分不尴不尬的。等那婆子一走,他下了榻一把抱住郑怜卿,边呵着痒边道:“好你个怜卿,人前也不替夫君我存点体面。”

    房中没了别人,一沾上腰间的痒痒肉儿,郑怜卿满脸的端庄立时消失的不见踪影,扭着细柳似的腰肢连连告饶道:“妾身知错,妾身知错。”

    直到郑怜卿笑的满脸通红,再也直不起腰来,唐离这才放手。

    蹲在地上大喘了几口气,郑怜卿站起身来走到几边将那碗新罗红参茶倒出,小心端到唐离身边。

    看唐离接了参茶,满脸带笑的郑怜卿脱鞋上了榻,用两只春葱似的手轻轻抹挲着夫君的太阳穴,边看他吃茶。

    茶是照吃不误,但唐离故意绷起的脸却不见有半点松动,郑怜卿见他如此,也只笑着不说话。

    待唐离一盏茶吃尽,放下茶盏后,郑怜卿才自背后伸出手去搂住了他的脖子,娇声低语道:“今日个儿妾身借了你的脸面来用,阿离莫要生气才好。”

    自成亲以来,唐离从不曾听过郑怜卿再唤他“阿离”,此时猛得一听,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府中多是腾蛟姐姐陪嫁过来的下人,妾身又是初掌家事,她们嘴上虽不说,心里未必就肯服我,那李家婶子是个嘴上不带门闩儿的,今晚妾身当着她的面说了少爷的不是,保准儿明个儿就能传的满宅子都知道,有了这么个威势,以后妾身管起家事来,也就多能随心应手了。这本是妾身一点儿小把戏心思,夫君莫要与奴家计较才好”,轻轻柔柔的凑在耳边说话,她这般挑逗只让唐离一时忍不住的心猿意马。

    自成亲以来,唐离与两位夫人感情极好,又怎会真为了这事儿生气?只是此时却不放下脸来,继续逗弄她道:“噢,敢说相公,你的威势是出来了,那为夫的脸面又朝那儿搁?”

    “如今不说咱们这宅子,就是来往的亲朋,有谁不知道夫君你是出了名的心疼房内人?今晚这事即使传了出去。别人也只会说相公你心善,说妾身命好,没得会折了脸面!”紧紧抱着唐离的颈子,郑怜卿将脸也一并贴了上去,耳鬓厮磨之间就听她的声音幽幽传来道:“与夫君成亲这么些日子了,妾身天天还都跟做梦一样……”

    正在郑怜卿情话绵绵的当口儿,就听屋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随即“哗啦”一声门被推了开来。怀中抱着一只大猫也似白老虎的李腾蛟跨步走了进来。

    “好哇,你们在吃‘独食’!唐离,回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进房见了这场景,李腾蛟将怀中白老虎随手一撩,人已向着唐离怀中飞身扑上。

    李腾蛟来的太快,唐离又使坏抓住郑怜卿揽着自己的手不放,这壁厢任是郑怜卿闪身的快,她与李腾蛟的头也已撞在一处。

    “哎呀”叫出声来,扑进唐离怀中的李腾蛟揉揉头,随即看着郑怜卿的样子又咯咯笑出声来。

    自成亲以来,唐离每次回房后三人都有一番嬉闹,这也是李腾蛟所言“独食”的由来。久经折磨,如今没有外人当面的郑怜卿再不是人前那副端庄的模样。

    含嗔瞅了唐离一眼,郑怜卿起身下榻关了门,并连门闩也一并倒上,转过身来向李腾蛟抛了个眼色。

    说时迟那时快,等唐离感觉到不对时,他这两位夫人已一并凑上身来。三人滚倒在榻上,郑怜卿还只是呵他的痒痒。咯咯笑着的李腾蛟却径直去扯他的衣衫。

    半是双拳难敌四手。半是故意为之,不一会儿的功夫唐离的外衫已被剥脱下来。至此。郑怜卿才发现势头不对。待要起身离开,却被夫君两只手紧紧环住了腰,那里挣脱的动?

    “蛟儿,可记得你那陪嫁的‘妖精打架图’,还有那一样咱们没操练到的?”,盯着郑怜卿的眼眸,唐离坏笑着问道。

    正自跟离唐做斗争的李腾蛟闻言,随口答了一句:“花开并蒂”,话刚出口,抬起头来的她看看正娇羞欲逃的郑怜卿,猛然省悟过来。

    “好哇,妹妹这回你可跑不了了。”语声未毕,李腾蛟已转换目标,向郑怜卿扑倒上去。

    “慢着,慢着些儿!夫君,还没熄灯烛呐!”

    “熄什么烛火!卿卿在我房中从不用费这事儿!”说着话,已有一只手向郑怜卿身上摸了过去。

    “姐姐!”含羞叫了一声,郑怜卿还待再说话,已觉一个沉沉的身子压了过来。随即唇儿已被软软的堵住,原本的话语也就成了无意义的支吾呻吟……

    时间渐久,屋中的呻吟声愈烈,三个白羊般的人儿在榻上翻滚不休,四只红烛也愈发摇曳的厉害了。看那烛火飘荡的激烈,仿似在应着男主人起伏的节奏而舞,也似羞见这闺中秘事而闪身逃避……

    ……………………………………

    第二日,唐离起身远较平常来的迟,更让下人们吃惊的是,就连历来都是黎明即起的二夫人也破天荒的睡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且那张端庄的脸上怎么也消不去丝丝桃花也似的晕红。

    梳洗过后,唐离少不得又调笑了郑怜卿两句,回房看了看犹自咬着指头酣睡的李腾蛟后,便向书房走去,他要在这里等待传来的消息。

    随意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呜呜”的声响,唐离扭头看去时,却见那小白虎正扑爬连滚的向他赶来。

    围着唐离的腿使劲绕着***,小白虎却对他伸出的手视若未见,几个***跑得累了,它才半蹲下身子似狗一样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唐离。

    又是几日不见,这小老虎明显的又大了一圈儿,憨乎乎的样子甚是可爱,唐离见它那样子不是要抱,便又迈步前行,他一走,小老虎就高兴起来,时而跑前,时而缀后,喉中呜呜叫个不停。

    到了书房,唐离抽了本书就着小厮奉上的清茗随意翻看,而那小白虎则四下里翻腾着玩耍,最终耍的累了,卧倒在主人脚下的旃檀上呼呼大睡起来。

    只将手中的书翻看了三分之一有多,就见小厮领着一个青衣家人走了进来。

    见来人是杨芋钊的贴身仆从,唐离放下手中书卷,正坐移目向他看去。

    知道事情紧急,那家人行礼后径直道:“我家老爷让我来禀唐老爷,今日早朝时陛下钦定了王忠嗣‘纵兵乱法’及‘交通敌国’两项罪名,别情楼损失由其这产籍没后拨会,但陛下对其人的处分诏书却极为含糊,只令收监大理寺;杨老爷还让我禀明大人,现任大理寺卿正莫常清为人是个臭硬脾气,他所娶的正房夫人乃是京兆韦氏的远支。”

    这定的两项罪中第一项“纵兵乱法”也就罢了,第二项“交通敌国”可是足以株连九族的重罪,定罪如此之重,然则处分上却如此含糊,放在专司署理重安的大理寺倒没有什么问题,却为何没有定刑的明诏?偏生大理寺卿正还是这么个来历,玄宗心中到底还有什么想头儿?想着这事情中间的勾连,唐离久久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少爷,少爷!”那小厮的轻唤惊醒了唐离,抬眼看时,书记中除了杨芋钊的贴身仆人,此时又多了一个面相木讷的三旬汉子。

    “领他到帐上支五十文赏钱”,看小厮领着称谢不已的杨姓家仆去远,唐离才转头对那木讷汉子道:“说吧,有什么结果。”

    “昨日别情楼事后不久,陇右节度藩邸曾有一队二十四人快马出城,其中有八人骑乘的头口经确认正是来自大食的名驹,按照正常脚力,这队人马现在该已经出了新丰县境。”

    “走了!”闻言愕然一愣,唐离起身沉吟了片刻后,对那木讷汉子道:“回报四娘,这八人身上有大干系,请她多费心思!”

    那汉子应命去了,唐离随即俯案书就了一封短简,命下人送至兵部车驾司在皇城外开的那家店铺,用六百里加急速速送往黑天手中。

    忙完了这一切,唐离出了书房向门房处走来,今日在门房处护卫当值的领班正是唐月。

    “唐月,谴个人去朱雀大街,告诉别情楼中人,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因纵兵乱法已被陛下下了大理寺,让他们都回吧。”

    闻言,唐月满眼钦佩的看了唐离一眼,抬手处,已有一名护卫应命而出。

    唐离站在府门处向长安城龙首原最高处的内宫殿宇眺望了片刻后,正欲转身而回时,却见一骑快马疾驰而来。

    马儿急步停在唐府门前,翻身下马的相府二管家见唐离堪堪正在府门处,面色一喜上前道:“家老爷有请,还请姑父即刻动身。”

第一百三十五章 厨艺

    第一百三十五章厨艺

    李林甫禀持国政十余载,虽位极人臣、权倾天下,却别样有一番苦处,就是历来休息的时间太少,供职政事堂本就是个劳碌不堪的职事,偏生李丞相又是个好揽权的,也就益的忙碌不堪了,唐离自与李腾蛟成亲以来,虽得这位岳丈大人看重,但见面的时间却少,此时见他命人来请,也不多做耽搁,谴小厮请出李腾蛟顺便回门后,随即乘车直往相府而来。

    不一时到了相府,腾蛟自去拜见母亲,唐离跟着管家由第三进院落左转而去。

    此次见面却不是旧时的书房,管家领着唐离穿过斜月洞门前,说了句:“老爷自在其中等候,还请姑爷自去便了”,拱手一礼转身自去了。

    唐离穿过斜月洞门,见眼前的是一个不大的园子,只是里面全不曾种什么名花异草,反倒是些寻常荆棘,于荆棘中辟出小块齐整田亩,种着些粟、豆之类,也长的稀稀黄黄的入不得眼里。

    小园中全无童仆奴婢之类,唐离循着依稀的草路走去,将至半柱香的功夫,却见前方荆棘掩映中有一个草棚的小亭阁,阁中正有一个穿家纺布的老者就着案几吃食,侧面看去那清癯的面容,这老者却不正是李林甫?

    权倾天下的一朝宰相,外间盛传好华服美食的李林甫突然做了这个模样,着实让唐离心下吃了一惊。但面上却不好显露,行到阁前拱手叫了一声“岳丈”。

    李林甫见他到了,也不曾起身,左手依旧端着那只粗陶大碗,只用持著的右有略一挥道:“阿离来了,且随意坐!怎么,腾蛟不曾随你一起?”。

    “蛟儿自去后院拜见岳母了”。见他随意,原本就不甚拘礼地唐离顺口答了一句。就此坐了下来,抬眼见身前几上,放着一碗凉拌的嫩蒿菜、一碗炖成的猪肉,而李林甫手中粗陶碗盛着的却是大麦仁与豆子合煮的麦仁饭。

    嫩蒿菜且不说它,猪肉却是唐离自小所喜,这倒与他后世的经历有关,生在贵州偏远乡村。加之又是孤儿出身,自小依傍他人养大,那儿能吃着什么好东西?逢着年节能有几口猪肉已觉是无上美味,随后上学直到穿越前,也没个能吃着什么好的,所以对猪肉更是情有独钟。孰知被闪电劈回了这千年之前,所谓南鱼北羊,皆因嫌猪是龌龊家畜。唐时风俗诚如宋朝苏东坡所言,是“富家不肯吃,贫家不解煮”,除了那至贫地汉子,一般人家都不好食用此物,前时在金州还好些。及至到京城重建了府邸,负责厨下采买的下人婆子们更是丝毫不肯让猪肉入府,至于宫中教坊司会食时更不消说。如此一来二去,可怜如今身家数百万贯地唐状元,竟是想要吃一口猪肉也不可得了!

    自早起到现在,唐离也是半点不曾进食,肚里不免有了几分饥意,此时见案几上两个菜都是自己所好,而旁边釜鼎上煮熬的麦仁饭黏黏的颜色也甚是喜人,一时倒来了兴趣。

    “阿离若是想吃。自己动手就是”。李林甫说了这一句,便顾自继续吃了起来。

    唐离虽觉得今日眼前的岳丈大人委实怪异。但他这蜕去宰辅身份后的模样却更让人易生亲近之意,当下也不多言客气,自取着盛了满满一大碗麦仁饭。

    美美的喝了一口,大麦仁及豆子的原香扑鼻而来,倒让唐离由不得想起了后世腊八节家乡吃地杂拌儿饭,只是等他拈了一著嫩蒿菜,却是涩咸的没法入口,而那炖猪肉也是半生不熟,一口咬去竟然还有丝丝血色。

    唐离“噗”的一口将那猪肉吐出,皱着眉头道:“岳丈大人,你这府里的厨子太过惫赖,除麦仁饭熬的还好些,这拌蒿菜生是要打死卖盐的;至于炖猪肉,更是没得糟蹋了好东西。”

    李林甫闻言,抬头看了看唐离,再看了看案几上那两盘菜,顿了片刻后才随口道:“这两道菜都是我亲自操持的,真就这样难吃法?”。

    他如此一说,真让唐离为之绝倒,瞅了瞅菜肴,再与李林甫四目相对时,翁婿二人都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草棚的楼阁中气氛大好,唐离谗虫被勾了起来,如何还肯罢休?当下笑着搁了碗著道:“岳丈大人你这厨艺着实是差,小婿平日也没什么好孝敬,今天就显显手段,依样做出这两道菜来为岳丈下饭。”

    “你也会做饭食?”,闻言李林甫一愣,随即轻笑着放下碗著道:“如此某就拭目以待。”

    “小婿自幼家贫,可是自六岁就搭凳子上灶台地,厨艺虽说不得高明,但自忖比之岳丈要强上许多”,自与李腾蛟结识以来,唐离与李林甫虽见的也多,但相处时却从不曾有如此随意的,一时兴致大起,随口回了一句后,他便往草阁旁边的那间小屋走去。

    屋内也是窄小,靠墙放着许多锄、耙之类的农具,样数虽全,但只看上面锈迹斑斑的模样,想必也是许久不曾用过了,其间屋子正中也置放着泥炉等物,但烧饭所必须要用地佐料除了油盐之外,其它什么也没有。

    既有心露上一手儿,没了用料如何能够?当下唐离出了屋对李林甫说了句:“岳丈大人稍侯,小婿去大厨上置备些用料,稍后就来。”

    “贤婿此去顺便将腾蛟及你岳母一并请了过来”,身穿家织粗布的李林甫含笑对正远去的唐离招呼,此时的他那儿还有半点当朝权相的样子,倒象极了乡间贫家的蒙馆先生。

    出了院子。唐离向路过地下人吩咐传话,自己径直往厨下而来。

    相府家的厨间也是规模惊人,仅仅一个外厨,便占了一排八大间的厢房,厢房外的场院上,正有数十个婆子并粗使丫头忙着剔米择菜,忙乱地不堪。

    陡然见老爷最看重地六女婿到了这等所在。那些婆子丫头们俱都是一惊,随即忙忙张张在裙布上揩了手上前见礼。人群分处,就有灶头婆子赔笑着一张脸上前伺候。

    那灶头婆子心下嘀咕个不停,不明白这位尊贵的姑爷怎么会到这等地方来,无奈唐离点头为礼后也不与她多解释,这婆子也只能边赔笑着随她往里走,边口中唠叨个不停:“贵脚踏贱地……”。

    单凭口说怕有什么遗漏,唐离径直入了灶房。将那合用地佐料一并自取着装了,最后又找那灶头婆子打开锁着的柜子取出些香柔花叶后,才笑着向她辞去,任灶房那些下人们乱糟糟摸不清头脑。

    回到小园中,唐离见李林甫正随意串看那些小块地亩上地苗叶,他笑笑后自去后边操持。

    刷净烧菜的釜鼎,将那嫩蒿菜用烧开的水微微一滚,随即将之放入刚打上的井水中掸住。唐离随即开始炮制猪腿,火燎去毛,滚水刷洗,正自当他开始动刀时,却听前方脚步声传来,随即就见李腾蛟两手分挽着李林甫夫妇走来。

    唐离举刀“嘭”的一声剁去猪脚。将肉分做两方正块,随手丢入水开正沸的釜中后,这才抬头向三人微笑示意。

    李腾蛟见了他,随即放开父母,先一步跑进了草阁中抱住他的臂膀道:“唐离,你在做什么?”。

    “平日难得有机会孝敬,今天给岳父岳母露露手艺”,利落地耍了个刀花儿,唐离不无得意的说道。

    李腾蛟见唐离耍宝的样子可爱,随即咯咯笑出声来。只是当她低头看到那只被切下的猪脚时。当即“呀”的一声,“唐离你好恶心。竟招这脏豕,还不快快放开。”

    她这番小女儿模样惹得三人相视一笑,唐离随手将她挽住笑道:“天生万物以养人,此物做的好了,最是个美味,有什么脏不脏的。”

    谁知往日听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腾蛟此时却不肯甘休,见劝不得唐离,反是扭头对李林甫夫妇道:“爹、娘,唐离要吃这脏豕,你们也不说说他!”。

    “什么脏豕,便是娘并你爹爹也吃过的,可有什么脏?”,相国夫人含笑了这一句后,便自向草阁后地小屋中走去。

    见母亲走了,李腾蛟又上前抱住李林甫的臂膀,摇动不休道:“爹爹,你真吃过这脏豕?”。

    伸出手去爱怜的拍了拍娇女的头,李林甫慈祥笑道:“这有什么不真,你母亲还骗你不成?”。

    草阁后小房门开处,走出个木钗布裙的李夫人来,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她已将身上地锦衣华服并鬓间的头面饰收捡干净,只看她此时的一身儿,倒与李林甫的穿着是相得益彰。

    釜中水沸,那两方正肉也随着翻腾,唐离见肉的油腻已去得差不多了,遂将两方正肉捞起,倾倒了釜中的油汤,随后将釜重新洗净后,换上新鲜井水烧上。

    捞起嫩蒿菜,用刀略腰了腰,将那酱、醋并各样香料调拌妥当,再将香柔花挤出汁液浇上端于案几,只见这道拌菜绿格莹莹,先不说味道,但论色也是勾人食欲。

    相国夫人见唐离手脚麻利,一举一动若合节奏,做出的菜又甚是看得,遂笑着走向李腾蛟,携起她的手轻拍着笑道:“看你找了个好女婿,不唯有状元般的文才,便是厨下还手段,怕也大不简单。”

    李腾蛟虽说适才闻吃豕肉心下觉的恶心,但此时听母亲夸奖唐离,她又忍不住高兴,她一高兴之下那儿还坐地住,当下起身凑到唐离身边叽叽喳喳地要帮忙。

    忙完了蒿菜,釜中水也沸的差不多了,唐离将两块儿方肉并那些作料一并丢入其中炖了起来,转身见李腾蛟凑上来要帮忙。遂支了她布碗置筷,这小丫头也乐呵呵地应承帮办。

    四人围桌闲话,旁边釜中热气腾腾,小小地草阁下只有说不尽的温馨之意。

    半依着身子,李腾蛟自唐离臂膀下钻出头来,歪斜着髻问道:“爹爹,你可是一朝宰相。娘也是一品国夫人,怎么会吃这脏豕”。

    见女儿娇憨的可爱。李林甫瞅了瞅夫人后微笑道:“爹又不是天生下来的宰相,为何就不能吃这豕肉。”

    “但这……豕肉不是只有极贫的人家才吃的吗?”,压住话头,李腾蛟总算将那个脏字给省了下去。

    “傻女儿,你进了这个园子可不觉得奇怪吗?”,接话的相国夫人说着话时,还不忘指了指身上地的布裙。

    “就是。阿娘,你与爹爹怎么穿这样丑地衣衫,还有这园子,乱糟糟的一点样子都没有,可也丑死了,早该唤了匠人收拾了才好”,李腾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说出这句话来。

    “这园子自你爹爹那年做了同平章事搬进来后就有,至今已有十来年光景了。除了我们二人并今天你们小夫妻来过以外,这府中再没有其他一个闲人踏足一步,你道那来时的豆苗都是谁种下的?”,李夫人说着这话时,忍不住扭头用颇带怀旧的眼神看了李林甫一眼。

    顺着母亲的眼神看去,李腾蛟愈惊讶道:“爹爹。这莫不是你种地吗?”。

    “不是我还有谁?只是种的太差,一年下来满园豆子收的不合二斗,便是麦子也不过几升罢了”,看看李腾蛟,再看看唐离,半依着草阁柱子而坐的李林甫微微一叹道:“爹爹虽然出身皇族,但家中却破落的早,在没补入宫中做千牛直长前,有一年竟至于连口也糊不周全了,家中没得吃。许多产业都是祖宗传下又不能变卖。那年间没奈何,托口外出游历读书之名。来到长安郊外咱家一处僻庄躲了年余,其时我比你夫婿现在的年纪还小些,随身又只有个瞎了一只眼的老仆,如何将养日子?也只能就着借粮自种自吃,那时别说羊肉,但是有一口豕肉到嘴已是无上美味!至于这蒿菜,自然更不消说,开春时节几乎是顿顿都以它佐饭。这段时间虽短,也并无旁人知晓,但今天想来却依然历历如在昨日。”

    这等话不说唐离,便是李腾蛟也是第一次听说,她倒是有孝顺心肠,闻言离了唐离走到李林甫身边,半蹲下身子抱着他的臂膀道:“爹爹真是受苦了!”。

    闻言,李林甫微微一笑间淡然道:“这苦却是受地值得,没有那时的苦,爹爹又岂会能有今日?”。

    听闻这句大堪玩味的话语,唐离心中一动,正在此时,却听身边釜上“兹兹”连声,原来四人不知觉说话间,肉已炖的好了。

    唐离起身垫着衣角揭开釜盖儿,一股浓浓白气腾起同时,扑鼻的肉香随风飘散,李林甫只初一闻道味道,已是忍不住站起道:“贤婿炖的好一釜豕肉!”。

    少许汤汁中,两方豕肉骨已离了其分,端端正正地透出酱红颜色,肉中香气四溢,直使人垂涎欲滴。

    只见这肉色,唐离一颗心已是放回肚中,心下暗自得意了一句:“虽然时隔千年,这们炖肉的手艺毕竟还在!”,手中却是半点不停的将一边早准备好的笋片、虾皮点入其中,复又将那釜盖紧紧合住。

    “蛟儿,给二老添饭”,随着唐离一声吩咐,李腾蛟忙不迭的行动起来。

    麦仁饭俱已添好,唐离将那盖子揭开,复将小半盏香柔花汁浇于其上后,才一声喊道:“大功高成!”。

    唐离手刚拿开,李林甫的竹著已直入釜中夹起一块儿,刚一放进口中,就见他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瞬间舒展,嘴角处露出一抹儿笑意来。

    李夫人随后跟上,一著吃完,才见她颔赞道:“此豕肉肥而不腻、烂而不碎,兼且肉中尽收了佐料之香,的确绝妙,贤婿好手段,不妨说说这烹饪之法。”

    得李夫人夸赞,忙活了半晌的唐离大是得意,“此肉说起来也没个什么机巧,不过‘慢着火,少着水’六字罢了,除此之外,最关键的还在于火候的把握上……”。

    唐离正自说地得意兴起,却感觉袖间一紧,扭头看去时却是李腾蛟正指着李林甫示意。

    唐离顺手看去,只见正在他说地得意的当口儿,李林甫竟是一著一著不停地直向釜中招呼,这才多一会儿的功夫,釜中肉已不见了三分之一。堂堂一朝辅,如此争吃那些贫汉们才肯光顾的豕肉,唐离若非亲眼所见,只怕任谁说也不会相信。

    “岳母大人恕罪,待小婿吃完饭后再与你细讲”,口中说了一句,坐下身来的唐离已持著而去。

    自小受饿落下的毛病,唐离吃相素来不雅,此时全力动,真个是著著相连,声势惊人。

    他翁婿俩如此恶相,只惹的李夫人莞尔而笑,而李腾蛟则是乐不可支的咯咯出声。

    笑过之后,李夫人才道:“蛟儿,还不快动手,再稍迟一些可就什么都没有了”,话刚说完,她手中的著儿也已向釜中凑了上去。

    李腾蛟最好热闹,前时还嫌豕肉脏不肯吃,此时见不仅唐离,便是平日里正容正色的爹娘也搀进去抢吃,半是好奇,半是热闹的也持著夹了一块儿。

    只这一块儿入嘴,顿了片刻后,她随即落著如雨,其声势半点也不让唐离,如此你争我抢,不过小半柱香功夫,一釜豕肉已是被抢吃干净。

    “痛快,痛快!老夫数年来食肉,再无一次能有今天这般尽兴,贤婿好手段!”,看着空空如也的釜器,李林甫哈哈一笑道。

    “不敢当岳父大人夸赞,这肉香也不过六成,只是今天食用时气氛大好,为岳父大人倍添了四分心情而已”,痛快淋漓过了回瘾头的唐离由得李腾蛟帮他擦了擦嘴,不忘谦逊一句道。

    就着蒿菜说笑间各自吃了一碗麦仁饭,饭毕之后,李夫人对女儿笑说了一句:“这园子你爹爹不许别人进来,没有下人侍侯,这收桌子洗碗的事儿也只能我母女做了。”

    “唐离做饭我洗碗,这可是正正好的事儿!”,李腾蛟咯咯一笑,随着母亲收拾起来。

    母女二人收了碗盏向井边走去,一时间草阁之下便只剩了这翁婿二人。

    “早朝时王忠嗣之事你可知道了吗?”,注目远去的老妻及爱女,李林甫语气中似不带一点情绪的问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绸缪

    第一百三十六章绸缪

    见李林甫问起这事儿,唐离心中暗道一句:“来了!”,口中却回道:“上午早朝后,小婿已得杨芋钊知会了消息。”

    “杨芋钊!就是上次你来为他说项的那个?”,见唐离应是,李林甫微一点头道:“这人我知道,有几分歪才的!听说满户部那些书办,没一个算帐能快过他的。加上他家世上还有些来历,这样人多结交些与你也是好事儿。”

    李林甫身为揽权辅,一天心里要装多少事儿?此时居然对杨芋钊提头知尾,足见此人如今在皇城内也很有些小名气了。闻言,唐离因笑道:“岳丈大人不知,这杨芋钊是个天生就的抬算肚肠,任什么数一听到耳朵里,或加或减这结果立时就出来了,再没个比他更快的。他原是个混混出身,在剑南家乡呆不住才到京里讨生活,不成想一下子就生起来。要说此人过往虽有些尴尬,却是个重朋友交情义气的,人倒也可交!”。

    “什么朋友义气!这也是你一榜状元、朝廷七品命官该说的话?”,不轻不重的说了唐离这么一句,李林甫按膝而起负手于后道:“且不说他,先说说你听了今日早朝王忠嗣之事后有什么想头?”。

    往日见了李林甫,翁婿之间都是客客气气,却透出些假来,此时唐离得李林甫堵了这么一句,反倒更觉的这才象一家人地自然,是以不唯不生气。反向着老岳父微微一笑。

    来相府路上,他早思谋着李林甫这时节找他来必定少不了要说王忠嗣的事儿,因也在马车上好生想了一遍,此时见老岳丈动问,略一沉吟后回道:“还能有什么想头儿,这事儿明摆着是陛下想要保他,定他个‘交通敌国’的重罪。这是为了堵朝臣之口,让那些言官们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至于下大理寺。一则也有上面那层意思,再则也是借现任大理寺卿正护他个监中身子周全。定了罪又不处分明诏,陛下想是有意要用‘拖’字诀了,按他个半载一年,等风头过去,不拘是翻案还是陛下行恩旨,依小婿看来。王忠嗣总还是要起复的。”

    “恩,还有吗?”,李林甫负手看着前面稀稀疏疏的豆苗儿,续又问道。

    “这还只是面上,虽说如今十镇边军大都有交易库旧军器之事,但那些个都是异蕃小族,纵然得了兵器也多是用于内斗,于我大唐成不了什么威胁。但王忠嗣却份外不同。他交易的对象可是年年袭扰我朝疆界,陛下恨之入骨的吐蕃,而且这些军器里还有兵部及将作监严令回收地弩弓等物,论理来说,陛下绝没有要保他的道理,但今天早朝却出了这事儿。说不得也只能往背后找原因了。王忠嗣出身东宫,与太子过从甚密,听说他当初外放出去做官也是得太子一力举荐。论说,王忠嗣犯了这等重罪,太子那保荐人也少不得要但上三分干系,只是如今东宫那摇摇欲坠地模样,那儿还经的起这事儿折腾?只怕他第一天上了谢罪折子,第二天朝中大臣们弹劾东宫的折子就会蜂拥而上,事情果真如此,王忠嗣一案立成废保太子之争。陛下想必正是不愿情势展到这一步。所以才会有保全王忠嗣的举动,毕竟早朝时朝臣们都见了陛下的态度。谁若是再上弹劾东宫的本章就是不知趣儿了!再往深了想,东宫出身的将领本就少,有方面帅才地更少,前次折了个皇甫惟明,今次若再丢了王忠嗣,太子在军中的羽翼可就彻底折个干净,陛下如此作为,未尝没有替太子将来做打算的意思。再有一层,如今朝中势力大约三分,岳父大人、杨妃、太子各占其一,杨妃素来不好干政,加之她那些亲眷中如今也没个能挑起大梁的,所以外戚这一派势力还只是敛而不;太子就不消说了;只有岳丈大人经营朝堂十余年,依小婿想来,陛下如此作为也未尝没有借保留东宫平衡岳丈的意思”,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唐离仰起头来看着李林甫的背影轻轻一叹道:“说来说去,生王忠嗣这样大事,陛下犹自肯亲自出面替东宫灭火,由此可知,陛下实无废黜太子之意呀!”。

    “阿离,依你如今的年纪,能有这番见识,着实不易了!”,负手缓步走下草阁,李林甫轻抚着那株已然成材的杨树道:“既然能知道这些,阿离你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唐离口中自语了一句,站起身来却不曾接话。

    等了片刻没有回应,李林甫微微一笑间昂然道:“某虽出身皇族,但自幼家中破落地早,其间艰辛不说也罢!及至成年,补为千牛直长,开元初迁太子中允,随后历官御史中臣、刑部、吏部侍郎,又转黄门侍郎,终在开元二十二年拜礼部尚书,同中书门下,随后渐掌朝政以至位极人臣,几十年蹉磨历经宦海风波,某何曾怕过谁来!入政事堂十余年,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等人走马如转篷,唯有老夫屹立不倒,自高祖太原起兵建立国朝以来,宰相权柄之重更无一人能出老夫之右者!李亨小儿辈,某又岂会惧他不成?”。

    唐离想不到李林甫突然之间会说出这些话来,只是不知为何,这番本该是充满豪气的言语听在他耳中,心底竟莫名生出“美人白头、英雄迟暮”的苍凉来。

    适才那番话说完,李林甫背身负手许久,才蓦然一声长叹道:“可恨这世间时光流逝,任你何等肝肠也强不过它去。这排杨树正是某当年拜相时所植,如今也已亭亭如盖,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纵然那李亨如何草包,但他却占着时光,只此一点,老夫徒唤奈何!”。

    仲春时节,午后的阳光透过嫩绿地杨树枝条斜洒在李林甫身上,只是这道道金线却没有为他增添些许活力,却将这位当朝宰辅眼角额间的皱纹映照地愈清晰。此情此景使他身上弥漫起的苍凉气息益的厚重。也正是在这一刻,背后侧身而立的唐离清晰无比的意识到。眼前这位开元、天宝间禀持朝政数十年地政治强人真的是老了……

    园中一时静默无言,唯有野鸟地鸣叫叽叽喳喳纷扰不休。

    良久,良久,李林甫再转过身来时已是神色恢复如常,缓步走到唐离身边轻拍了拍他的臂膀,“自入仕以来,老夫再不曾有这儿女之态。该让你这晚辈笑话了!”。

    无论后世如何评价李林甫,无论他曾做出多少人神共愤之事,但他对自己始终爱重有加,此时亲见他这番迟暮之态,唐离也倍感心酸,一时竟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李林甫久经历练,焉能不知唐离心中所想,哈哈一笑道:“阿离方才少年。正是该心雄万夫的时候,又何必效这妇人模样!”。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曹孟德虽然有临碣石而叹,却丝毫无损其雄强之名!”,唐离说出这番话时,实在没感到有半点勉强。在这一刻,眼前人再不是那个史书中面目可憎地一代权奸,活生生只是个爱宠女儿并爱屋及乌地慈父。

    “状元之才说话果然不一般!”,这句话却说得李林甫高兴了几分,复又拍了拍唐离的肩膀,“走,到阁子中说话。”

    重入了草阁后,李林甫扬声说了句:“蛟儿,你去给爹爹端瓯茶来!”,才转向唐离正色道:“某这一生虽少年时也曾历过挫磨。但此后一入宦途倒也畅达。为相十余年尽逞平生之志,倒也没什么可遗憾处。某一日健在。谅李亨那蠢材翻不起什么浪来,如今唯可虑者只在老夫身后,临渴掘井是断然不行地,如今既然东宫摇而不坠,咱们也该早日未雨绸缪才是,只是蛟儿虽然多有兄长,但都是些上不得台面地,思来想去,此事也只能着落在阿离身上了”。

    唐离再料不到李林甫竟抛出这么大个题目来,一时愣住不知该如何回说。

    “五月间待蕃邦并那些羁縻州使节们朝见完毕,正合阿离你太乐丞任满三月,由吏部出牌票,就在京畿道选个上等县将你放下去历练个县令,长一任两载,短不过一年,依然由吏部考功司转手儿再将你调回京中,随后历御史台,再迁转六部衙门,随后进三省,至于此后的造化却就要看你自己了”,娓娓将这番铺排说完,李林甫微微一笑道:“有地方任职经历,随后历东台、六部,直至三省,于长远看,这绝是个正派子宰相履历,任谁也指摘不出什么来!所幸阿离你善音律、好风仪,上能得陛下、娘娘欢心,下有老夫坐镇政事堂,不出五年造就你个四品侍郎应无问题,且不说这几年未必就不能扳倒太子,若真个事有不谐,有了这个根基及老夫留下的羽翼,到那一日搏命光景未必便没有一搏之力”,语至最后,原本面色淡泊的李林甫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森然之意。

    “县令、御史、侍郎……”,正当这些官衔儿在唐离脑中翻腾不休的时刻,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就见李腾蛟双手捧着一个托盘进了阁子。

    满脸带笑的李腾蛟走进阁子,似模似样地为二人奉了茶,才重又依到李林甫身边,做娇做痴道:“爹爹,就是下人们干了活儿也有个看赏,现今女儿为您奉茶,可有什么好赏赐打的?”。

    一见到这个自小宝贝的**,李林甫脸上原本的神色尽数化为了宠溺的笑意,“爹爹替你找了这么个状元夫婿可还不够吗?”。

    “唐离是女儿自己找的,不干爹爹地事儿!”,说话间李腾蛟似是又想起了什么旧事儿,抬头间向正沉思的唐离做了个初相识时的鬼脸。

    “不知羞的丫头!”,女儿的话逗的李林甫哈哈一笑:“罢罢罢!既然今日累了蛟儿一场,爹爹异日还你个起居八坐、一品诰命如何?”。

    “真的?”,李腾蛟闻言顿时雀跃而起,跑到唐离身边蹲下,习惯性抱着他的臂膀道:“我家唐离即是一榜状元出身,又心思灵通剔透的紧,看那政事堂的陈老官儿,天天就知道点头‘是是是’,就如此也做地一品大员,我家唐离不比他强上千倍万倍?合着就该早点升官才是,爹爹,你今天既然应了,可不能诓我们。”

    这对父女正在打趣玩笑之间,就见思量完毕地唐离轻轻拍了拍李腾蛟挽住自己的手道:“蛟儿,你且去帮岳母做事,我有事要与岳父大人商议!”

    “噢!”,李腾蛟虽然心下不愿意,却也不愿违逆了唐离地意思,闻言嘟着嘴自出草阁去了。

    “我这女儿自小好顽闹,少有这么听话的!阿离,你万不可负她!”,目送女儿远去后,李林甫才转过头来:“有话但说就是。”

    “此次蕃邦朝见之后,小婿仍想继续做这太乐丞的职司,还请岳丈大人成全”,迎着李林甫的眸子,唐离没有半点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廷仗〈一〉

    第一百三十七章廷仗〈一〉

    “此次蕃邦朝见之后,小婿仍想继续做这太乐丞的职司,还请岳丈大人成全”,迎着李林甫的眸子,唐离没有半点迟疑的说出这句话来。

    “噢!”,这句话显然出乎李林甫意料之外。

    “岳丈大人厚爱,小婿没齿难忘,只是依小婿想来,太子地位已然不稳,岳丈大人如今正身康体健,东宫之事徐徐图之未尝不可;再则,做官之事天赋与历练缺一不可,而历练犹为重要,小婿出身贫家,年纪又小,于宦海情状可谓一窍不通,纵然四五年间得岳丈大人照拂升至四品侍郎,也只恐名实不符,成不得什么气候,一遇风浪不免立现原形!;第三,岳丈大人在小婿身上如此花功夫,府内这些舅哥们且不说他,单是岳丈那些门生故旧又该怎么个想法?年刚过二十位居一部佐2,别人纵然面上恭谨,心下毕竟还是不服的。最后,政事堂辅虽然位极人臣,其实也最是个嫌疑之地,还请岳丈大人三思”,唐离于如此仓促之间能想到这四条理由,也真是殊为不易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惟唐离穿越前的后世人想当官,古代的这些士子们求官之心更烈,为一己私利也好,为一展胸中报复也好,对于这些士子们而言,几乎没有别的人生道路可以选择,做官是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人生报复。正是在如此背景之下,李林甫见惯了那些跑官求官的。还真没想到面对如此花团锦绣般地前程居然会有人拒绝。

    听闻这番言语,李林甫有刹那间的失神,片刻后看向唐离时,只见他面上神色平静,没有一丝虚推假让的做作。

    两人对视了片刻后,李林甫微微一笑道:“能有这些见识,我以前倒还是小看了你。”

    “起居八座。一呼百应,面对如此尊贵。小婿若说不想也是骗人的鬼话!无奈宦海险恶,这仕途展便如负重登山一般,本就是抄了近路,更需一步步脚踏实地才走得安稳长远,否则一个不慎,怕不就摔倒了那万丈崖下落得个尸骨无存!”,言至此处。唐离看了李林甫淡淡一笑后续道:“如今不说岳丈大人身子康健的紧,便是下面还有复道五叔忠心足用,又久经历练可掌大局,那儿就轮到小婿来出这个头,岳丈大人就不怕拔苗助长?”。

    李林甫花费偌大心思思量着如何为唐离铺路,不曾想最后却得了句“拔苗助长”,闻言顿了片刻才见他气笑交加道:“如此依贤婿说来,倒是某太心急了些?”。

    “诚然如是!”。唐离快嘴接完,与李林甫相视之间,两人已是莞尔笑出声来。

    笑过之后,李林甫移目将这小园环视了一遍后,才幽幽叹道:“自拜相之日老夫留了这么个荒园,除每岁布种时略做停留。也只在张九龄、裴耀卿、李适之三人罢相前来此小憩过半日,今日与阿离蛟儿在此一聚之后,此园也尽可封存无碍了!”。

    唐离听李林甫话中的意思分明是将李亨做为此生最后一个敌人,因笑道:“张九龄一代人杰,裴耀卿多年苦修,便是李适之也是‘酒中八仙’,天下有数的名士。那李亨心性懦弱、刻薄寡恩,若非身份特殊,怕是给张相等人提鞋都不够地,那儿值得岳丈大人如此看重!”。

    “贤婿所言深合我心。说的好!”。闻言,李林甫哈哈大笑着站起道:“来。阿离陪我手谈一局,以尽今日之会。”

    “略观围棋,法于用兵,三尺之局,为战斗场。陈聚士卒,两敌相当,怯者无功,贪者先亡”,围棋亦称“弈”,相传初创于尧舜之时,而至魏晋六朝间最为繁荣,其时人好玄学清谈,以围棋变幻莫测,又甚玄妙,颇合文人雅趣,而称之为“手谈”,此后由隋入唐,至玄宗朝因天子雅好此戏,并于翰林院中特设棋待诏,遂更使弈棋之风盛于天下。

    唐离于围棋只是堪堪将能布子,若论水平却诚然是个不如流,只是此时见李林甫高兴,倒也不忍扫了他地兴致。

    随后两人依几对座,唐离见李林甫又是宫陛见,唐离闻言,忍不住说了声:“邪性!”,但脚下却是不能耽福双方正式落子之后,初开始时他真是步步小心,一边将脑海中有关拈连进退的招数拼命回忆,谁知柱香功夫后,他才终于看得明白,原来自己虽然是个臭棋篓子,但这位老岳丈也不过刚刚只比自己强上那么一篾片儿,只是驾不住他下棋时的态度太过于认真,反倒是搭起了个大大吓唬人的架子。

    知道了他的底细,唐离也就放下心来,两个臭棋你来我往不亦乐乎的纠缠了近个多时辰方才结束,最终还是李林甫以十四目的微弱优势小胜一局。

    正是在李林甫得意地笑声中,唐离携李腾蛟告辞离去。

    ………………………………

    回家途中,轩车辚辚声里,依在夫君怀中的李腾蛟低声道:“唐离,起居八座、拜相封侯,这些你都不想吗?”。

    正自半靠着锦垫闭目休憩的唐离突听李腾蛟来了这么一句,诧异的睁开眼向她看去。

    “其实刚才我没走!”,眨眨眼,李腾蛟玩弄着唐离衣襟上的布纽道:“那草阁子后面有丛窝竹,你和爹爹说话时我就躲在后面听。”

    “好丫头,竟敢偷听,为夫若不罚你,家中纲纪何在!”,唐离面上做色说了这么一句,手已顺势将怀中的李腾蛟翻转过来,径在她那丰满的臀部上施起“家法”来。

    这本是夫妻间地耍玩。那里真能打疼了,初始时李腾蛟还装模做样地叫几声疼,只是叫疼还没玩,她已咯咯笑出声来,及至到了后来,疼也不叫,笑声也收歇了回去。唐离诧异之下偷眼看去,只见俯在自己膝上的李腾蛟早已面如当令桃花。两只眼中也是水波流荡,堪堪就要漫溢出来。

    李腾蛟素来敏感,唐离见状已知这几下打的甚是有些走火,在马车上毕竟有些顾忌,只是他刚一收回手来,已然情动的李腾蛟如何肯依,纤腰一扭反起身来就如八爪章鱼般将夫郎紧紧缠绕。一时间车厢之内陡然生出一股盎然春意,及至两人再分开时,已是柱香之后了。

    “蛟儿,你真想让我做那侍郎、尚书什么的?”,李腾蛟此时早已如水般柔不可扶,缩在夫郎怀中的她不住将自己粉红地脸儿与唐离厮磨不休,是以这句话竟似是耳语一般。

    “做侍郎怎么够,唐离你这么聪明。总该跟爹爹一样才好”,半是撒娇,半是痴缠,李腾蛟此时那里还有半分古灵精怪的样子。

    “似岳丈那般就好吗?”,唐离轻轻蹭着娇妻地脸庞,微微一笑道:“日日休息不过三个时辰。纵然是逢着年节也没个消停处。连睡觉也不得安宁,要一夜之间数换寝处,蛟儿你想我过这样的日子嘛?”。

    见李腾蛟一时沉默,唐离将她往怀中紧了一紧,续言道:“为夫现在官儿虽然小,又做的是个乐臣,但一来不用每日四更起床去赶那早朝,又不用日日到部坐衙视事,更不用天天担心弄砸了差事,吃上官训斥。想去时就去。不想去时也好遮掩,这样岂不快活?不说做到岳丈那般。就是只做个六部郎中,也要半夜里起身,白天坐衙,中午在部中会食也回不得家来,到晚上散衙之后不消说应酬是极多的,等回了府人已是困乏的不堪,怕是与你说句话也没了力气!蛟儿,我若真是这样你喜欢吗?”。

    “那你都没有一点儿时间陪我了,当然不喜欢”,李腾蛟摇着头立即回了这一句后,又静默了片刻后才道:“既然做官儿这么些烦心事儿,那唐离你当初还要考进士做什么?另外,男人不是官儿做的越大越好吗?”。

    “夫君本是贫家小户的,你公公又去地早,这本就是一等一难过地人家儿!世情如此,我若再不考进士图个出身,受穷也就忍了,有谁看得起你?若是再遇见点儿事儿,不说衙门里地县令、刺使老爷,就是来个最普通的捕快公人,也料理得受不了,蛟儿你道这样地日子是好过的吗?”,轻轻捏住李腾蛟的两只手儿,唐离沉吟了片刻后续道:“因家贫身份低出来进学科考,这为的是生活;做了官儿以后还是生活,你这夫郎是个没大志地,只想护着家人过那衣食无忧,轻松惬意的日子,若是心中不爽快,纵然做了再大的官儿又有什么意思?”。

    “唐离你说的有道理”,李腾蛟细想了片刻后才说出这么句话来,只是片刻之后就见她又嘟起嘴道:“现在就连我那官最小的四哥,也有了正六品的职衔儿,唐离你这七品官儿也实在太小了些,以后咱们回去好没看相地!”。

    刚过十六岁已做到七品,在李腾蛟眼中看来还是个小,宰相家出身不管能力如何,单这心气儿还真是高到没边儿了,闻听李腾蛟这嘀嘀咕咕的言语,唐离略加了二分力气一捏她的手笑道:“你道我就坐死七品,不会再升了吗?吏部考功司两年一考,或升或贬总有个分教儿,等我到了你四哥那年纪,怎么着从五品也该到手了!没脑子的傻丫头,你相公我的意思是,既然不想受那点卯应差的罪,咱也不指着肥缺挣那昧心钱,以后就专选那清闲干活少的官儿来做,这岂不是好?”。

    “拿一样的俸禄,干活又少,还能升着品级,这当然是好!”,言至此处,李腾蛟猛然转回头来笑道:“只是这样以来,卿卿你不就成国蠹了吗?”。

    再想不到李腾蛟会蹦出这么句话来,唐离一愣后那儿肯饶她。轩车中自然又响起了笑声一片。

    ………………………………

    就这般笑闹着到府,还不等走到后院门口,就见又有一个门房处的小厮忙不迭地跑了过来说有小黄门来请少爷进宫陛见,唐离闻言,忍不住说了声:“邪性!”,但脚下却是不能耽涕,入院儿由宝珠姐妹伺候换过青色官衣常服后。便到门房随那小黄门去了。

    唐离官儿小,来给他传旨地自然都是些小黄门。这些个小太监在宫中身份低,好容易奉一次差使出宫,个个都是一副正容谨肃地模样,饶是门房处打赏的厚,唐离依然问不出半句玄宗召见地原因来。

    低头闷闷的赶路,过朱雀门进皇城,随后经承天门入宫城。到了地儿唐离才现今次玄宗召见自己的地方是在勤政务本楼。

    见玄宗在这个处治政事地地方召见自己,唐离莫名感到有几分不祥,定了片刻,他扭头对那小黄门说了句:“还请小公公缴差后通禀贵妃娘娘一声,臣唐离陛见之后再往请见。”

    总算那厚打赏不算白花,这句话说完,唐离见那小黄门微一点头后,轻撩了七品常服径入勤政务本楼。

    勤政务本楼内三步一个太监。五步一个内侍,预示着此次召见与以往的随意全然不同,唐离刚抬头打量了一下楼中地布置,就吃一个中年太监狠狠盯了一眼。

    “下边都没有了还这么横!”,心底暗骂了一句,唐离毕竟没再四下张望。一路直往玄宗御案前而来。

    初时还怀着侥幸,但唐离偷眼见正低头批阅奏章的玄宗半点也没有要免礼的意思,也只能强着行了一套完整的参拜大礼。

    谁知行了礼后,好一会儿也不见玄宗话,又等了小半盏茶的功夫依然没一点动静儿,拜倒在地的唐离很是有几分不好受,遂又抬起头来说了一句:“臣太乐丞唐离参见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此番他多使了三分中气。尤其是那三声“万岁”真个是响亮的紧。

    “朕听见了!”。玄宗自那本奏章上抬起头来,挥手退了正待上前呵斥唐离地司礼太监。淡淡道:“在朕面前都敢如此咆哮,难怪今日有人上本章弹劾你跋扈”。

    “不妙!”,心底自语了一声,唐离略抬头瞅了瞅那正禀笔而:“臣少年气盛,中气略足些也是有的,咆哮二字实不敢当,至于跋扈,更是天大的冤枉!”

    玄宗闻言微微一笑起身,负手边向唐离身前行来,边依旧用淡淡的语调道:“冤枉?你指使那别情楼一干杂役在朱雀大街上堵住边镇节帅藩邸,更纠集流痞与王忠嗣牙兵械斗,引得合城往观,丧尽了大臣体面、朝廷威严,这事儿可是不是冤枉?”。

    “黑天早已出京,我与他那手下计议时并无第三人在场,人一早也都撤回,适才回府也丝毫未见异常,此事定是查无实据诈我来的”,电石火花之间想到这些,唐离随即道:“别情楼事原因陛下当已知明,不需臣再饶舌,依本朝律令‘若士绅百姓有含冤受屈者,准其于该管官击鼓、拦马而申其冤’,因昨日借酒砸闹别情楼的军士乃是王大人的贴身牙兵,而王大人其时又身兼陇右、河西两镇卫尉监,此事正合他该管,兼且那些犯事地牙兵又悉数被其自京兆衙门提走,别情楼中人求告无门,臣才依据律令告知他们可向本管官鸣冤。另陛下所言纠集流痞一事,与臣更无半点关系。至于有人上本弹劾臣下跋扈,还请陛下谴人查证,凡能坐实一件臣以官虐民,欺压良善之事,臣愿自负邢牌往大理寺。以上所言句句属实,还请陛下明鉴。”

    “好一张利口,如此说来,朱雀大街上闹出如此大事你竟是一点错儿都没有?”,言至此处,玄宗猛然拔高了二分音量道:“那王忠嗣为国效力多年,于战阵上身披三十余创,豁开皮甲满身累累伤痕,即便不看在这些,昨日他好歹也是一方镇边大将,谁给你的胆就敢把他如此作践?”。

    “因别情楼一事,昨日朱雀大街上引得百姓围观伤了朝廷体面。臣实有虑事不周之罪!”,注目玄宗逐渐低沉下去的脸色,唐离继续言道:“王忠嗣虽国之名将,为朝廷征战多年实有大功,然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此次他驭下不严致使牙兵欺压良善已是有错在先,不合此后又一味护短而置国法军法于不顾。所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王大人若在事之初禀公而断,或是别情楼人上门鸣冤时还他们一个公道,此事何至于迁延良久引得众人围观?陛下圣明之君,必能明断是非。”

    玄宗在早朝时因王忠嗣之事已是落下一肚子火气,此时见唐离又是说一句顶一串儿,顿时将满腹龙怒悉数作起来,嘿嘿冷笑道:“朕素来倒是小瞧了你。没想到你除了状元利口之外,居然还是个‘强项’!”。

    唐离自小身世孤苦,乏人照应长大,自然生就了个倔强性子,穿越来后虽然往日地愤世嫉俗消失不见,但这天生天养的脾性却是消不掉的,他本就是个不主动欺人,但也不肯吃亏地主儿。加之此事自忖有理,又少了一份时人天生对皇帝的敬畏,此时倔性作上来,那儿还按捺的住,听玄宗说完,他已接口折辩道:“臣下幼时入蒙馆。常听先生言及陛下于武后朝龙潜时,正值武氏宗族气焰极盛,某日陛下驾车入宫却为一武氏子所阻,当其时也,其他宗室子弟对武氏子惧怕不已,避之惟恐不及,陛下却是抽鞭而下,口中喝道:‘我自入吾家宫室,干卿何事!’,前塾师每每言及此事都是啧啧赞叹不已。称陛下‘强项’而禀持天地正气而生。说来。臣今日之‘强项’正是随陛下习得!”

    至此,玄宗已是面色铁青。半俯下身子用钩子般的眼睛盯住唐离道:“好好好!说来说去竟成了朕地错儿,今日朕倒要看看是你的颈子硬,还是朕地杖硬,来呀,拖出去廷仗!”。

    正在两个内侍应声上前时,却听一声清脆的喝声道:“且慢!”,随即就见凤冠彩衣全套打扮的杨妃堪堪自楼门处走了进来。

    那楼门处的内宦不合看着玄宗微微阻挡了一下,满面严霜地杨妃随即抬手一巴掌掴了个脆响,“好个不开眼地奴才,居然连本宫都敢拦,来呀!与我拖下去打,不必再等后旨。”

    玄宗贪恋杨妃美色,把她给宠到了天上,但就是如此,也有三次因太气恼不过将杨妃送出宫的,由此而知如今这位三千宠爱于一身地贵妃娘娘生性也实不是个善岔儿,她这喝一声打,身后人那敢怠慢,随即就有人上前将那内宦拖了出去,不定数儿,更特意加了句“不等后旨”,这分明是要将那内宦活活打死了。

    天生霉星照头,只是任那内宦肝胆欲裂的叫个不休,这时节皇帝、娘娘那儿还能顾到他身上?

    “爱妃,你怎么来了?”,今天早朝后因王忠嗣之事两人已闹了几句口角,加之此时盛怒之下,玄宗益的没了好脸色。

    玄宗没有好脸色,杨妃面上也是挂满了寒霜,“妾身是为陛下处事不公,擅杖诤臣而来!”。

    闻言,玄宗眉头一皱,却还是尽量放平声调道:“后宫不得干政,此事爱妃岂能不知?”。

    “臣妾平日何曾干预过政事?但此次却大不同!”,说话间,杨妃还着意正了正头上的凤冠,“臣妾已在楼外听得分晓,那王忠嗣‘交通敌国’陛下也不过将他落在大理寺,连一指头都不曾弹他的,如今唐离句句在理,分明行的是‘诤臣’之事,陛下却要将他廷杖,这是怎么个区处?臣妾如今却是循着贞观朝独孤贤皇后力谏太宗御免魏征的旧例而来,是为佐辅陛下做有道明君,不为干政。”

    此时,勤政务本楼内,玄宗固然是因王忠嗣及唐离之事龙颜大怒立意要打,素日受尽宠爱的杨妃也为了同样地的理由坚决不准,只苦的那两个内侍进而不得、退也不是,一时间整个楼中气氛正是一触即……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廷仗〈二〉

    第一百三十八章廷仗〈二〉

    长安宫城勤政务本楼

    楼内气氛异常紧张,那些宦官、内侍们见陛下与贵妃娘娘杠上了,那儿还敢有半点儿动静?就是呼吸之间,也是忍了又忍,惟恐鼻息太重饶上了霉头儿。

    玄宗少负大志,登基为帝之初励精图治,历二十余年手创开元盛世,成就了足以媲美太宗的伟业。

    开元后期,做下一片丰功伟业的玄宗随着年纪渐老,如同历史上那些禀国长久的帝王一样开始倦政,美其名曰“无为而治”,将权柄悉数赋于李林甫,自己终日沉迷于崇道建观,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杨妃娘娘由寿王府转女道士之后,循着当年则天武后的旧路顺理成章的走进了内宫。

    玄宗之所以会如此痴迷杨妃,除了她那最符合唐人审美观的倾国丰腴之美外,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两人于音律上难得的契合相知,一个是历代帝王中最具有作曲才华的帝王,一个是历代后宫中最具有舞蹈天赋的贵妃,二人的相遇真个是珠联璧合;年近六旬,时光老去,面对有史以来人数最为庞大的后宫,玄宗却早已没有了“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心情,径将满腔宠爱都给了这个前儿媳。

    杨妃本就是大家出身,自小也没吃过什么苦,脾性难免就骄纵,在寿王府时还要好些,及至入了宫受到如此倾尽天下的宠爱,恃宠生娇也就再所难免。尤其是当她确知眼前这个日益老去的君王再也离不开自己之后更是如此。虽然并不至于如民间夫妻一般动手厮打,但相互吵闹却是屡有生。既然是老夫少妻,这类情况总是难免,纵然身为帝王也是一般无二。

    相处数年,玄宗如何不知道杨妃地脾性,上午早朝之后两人已经因为王忠嗣的处置问题小闹过一回,此时渐渐步入暮年的玄宗实在不愿意再与她争吵。是以一时隐忍并没有多说话。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勤政务本楼在杨妃说完话后。有了片刻的沉静,也正是这片刻沉静使楼外那个内宦的惨叫声突然变的清晰起来。

    听着这样地惨叫声,玄宗一皱眉头扬手道:“打的也够了,来呀!让外面停了吧!”。

    年年节岁受着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地巴结供奉,如今在一件分明占理的事情上却不能替剑南讨个说法儿,早朝后匆匆说了几句玄宗就拂袖而去,杨妃心中也是憋了满肚子的怒火。适才来勤政务本楼,在楼外她只觉唐离字字句句都实在是说到了自己心坎儿上,及至见玄宗竟然要将唐离廷杖,她就再也忍不住的怀着满腹理直气壮的盛怒走了进来。

    搬出太宗朝独孤贤皇后的旧例将玄宗驳倒,正是气势如虹的杨妃焉能容得放过那个不开眼儿地太监?

    几乎是在玄宗话刚出口的同时,正过凤冠后的杨妃依旧面如寒霜道:“慢!这大胆奴才竟敢藐视本宫,不处严刑,内宫纲纪何在?”。一句说完,她才又面向玄宗道:“唐卿适才所言句句合于律法人心,陛下还宜对此贤明臣子施恩才是,王忠嗣……”。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玄宗虽然年纪渐老,雄心消磨。但天子之气毕竟没有如后来骗过合城百姓。远逃蜀中时那般消磨干净,加之早朝时因王忠嗣之事早闹了一肚子不痛快,回到宫中又因为此人引得贵妃吵闹,及至唐离进宫还是因王忠嗣之事闹出如此干戈,一天连受三场不痛快,天子的忍性本就小,原本还是强自忍耐的他在杨妃再次提到“王忠嗣”后,终于忍无可忍大喝一声道:“放肆!后宫干政、藐视君旨,你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来!来呀,饶了外边那奴才。请娘娘回宫!”。

    见那些宦官与杨妃带来的侍女迟疑着不动。玄宗嘿嘿一声冷笑道:“好,尔等是想抗旨不成。”

    “抗旨”二字一出。那些内宦们再也不敢迟疑,边劝边拥着杨妃向外走去。

    明明自己占着理,玄宗竟然如此翻脸,杨妃一愣后脸色瞬间变为雪白,喝退那些围上来的太监宫女后,就见她冷冷一笑道:“既然陛下听不得忠言,臣妾自己会走!”。

    目送不容一人靠近的杨妃走出勤政务本楼,玄宗回过头来看也不看唐离一眼径直向御案行去,抚案而坐,随着一只极品越窑青瓷“啪”地碎裂声,“来呀!将他拖出去廷仗,杖到肯开口伏罪为止!”。

    皇帝龙颜暴怒,那些内侍岂敢再有丝毫怠慢,只是不等他们动手,唐离已自先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临出楼门时,其中一个内宦分明看到这个新科状元居然嘴角还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新科状元,宰相爱婿,杨妃亲自来保的人物,那四个司职行刑的内侍虽然在楼中是满面谨严,但刚出楼口不久,立时就变换了神色过来,其中一位最年长者更是陪上两分笑意轻声道:“状元公,陛下口诏留的是个活口儿,您这就张个嘴道声错,咱们禀过陛下说您已伏罪也就是了,没的还真能打到您身上不成?”。

    “某惹陛下着恼,认错也是臣子本分”,这句话引来四个内侍连连点头,唐离看着他们随后又跟上了一句道:“但我本无罪,又该如何认法?”。

    刚刚而起地喜意立即消失无踪,那内侍一脸苦笑道:“状元公,好我的唐大人,这都什么时节儿了,您还叫这个真儿?陛下、娘娘都是老恩宠您的,再有老相爷在那儿供着,今天不拘什么先伏个罪,免了这皮肉之苦,没得还真敢有人来查您的不成?过几日陛下天心回转。您还是驾前宠臣,今个儿搁这儿僵着,您自己受苦不说,不也让小人们为难嘛!”。

    “罪岂能轻认,何况还是自污?”,唐离摇摇头,向那内侍道:“但凭适才这番话。某已极感诸位公公回护之情,今日若能不死。异日必有后报。”

    说话间几人已来到勤政务本楼外行廷仗处所在,见唐离铁了心不肯认罪,那内侍也只能轻叹一声道:“哎!状元公你又何必要学张九龄张相爷,‘气节’这字儿听着唬人,终还是个虚地,痛那可是在自己身上!”。

    俯身爬下,唐离听到“气节”二字后忍不住又是浅浅一笑。这一刻的他竟莫名想起小时候偷橘子那件事儿来,其时他也不过小学四年纪,有一次随村里的孩子野到山上玩儿,却意外现了个夹在山谷中的橘园,其他孩子蜂拥而下,惟独身为孤儿,知道惹不起事儿的他没有伸手摘一个橘子,孩子们的闹腾惊动了在另外一边山梁上干活儿地橘园主人。张口骂了几句,不成想那些孩子居然恃着路远,又觉得好玩儿,居然与那主人隔梁对骂,这一下儿惹恼了那个四十多岁地倔强汉子,竟一路追到了村里。可巧不巧的抓住了唐离三人,另两个孩子一见立即低头承认自己偷橘子犯了错儿,唯有他张口就是:“我没有偷!”。

    其他孩子给地橘子还在兜里,这种话那汉子如何肯信,一的动起手来,唐离虽然吃了橘子,但他坚信自己没有身手去摘就不是偷,所以任那汉子如何打骂,终究还是“我没偷!”三字儿,打到后来。那汉子再也打不下去。也不敢再打,遂喝骂着离去。而从地上爬起来的唐离揉着淌血的鼻子,说得依然是:“我没偷!……”。

    “啪”的一声廷杖的击响打断了唐离莫名而起的回忆,只奇怪地是声音如此之大,但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太多的疼痛,略一思忖随即明白,这必然就是这些司职廷杖的内侍们专有的手段了。

    依稀打了将近二十杖,唐离就听身后一个内侍小声“呀”了一声道:“高公公来了!”。

    唐离刚要抬头去看,就觉背上蓦然一个重击,木木的感觉片刻间散去后,彻骨的疼痛自骨缝里由内向外的钻了出来,突然遭了这样一下,饶是他闭嘴的快,本能而出地那声叫喊已脱口而出,传出老远。

    自那一下之后,随后的廷杖都是货真价实的重击,唐离咬牙忍住不使出一点儿声音来,几乎是瞬息之间额头已激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扭头之间他甚至能依稀看到那杖上带起的点点血花。

    随着高公公越走越近,那四个内侍下杖也愈的重而快,堪堪等冠军大将军高力士刚走到身边时,唐离就觉眼前一黑,就此晕了过去……

    ………………………………

    唐离是被耳边一片盈盈哭声给唤醒地,刚醒过来的片刻,他先感到眼睛有些迷糊,随后背脊上钝而深长的巨痛如影随形而来,他忍不住的“哼”了一声。

    “少爷醒了,少爷醒了!”,宝珠又哭又笑的喊叫声听来古怪的很,强自睁开眼的唐离随后就见到了两位夫人梨花带雨般似脸上的笑容,李腾蛟倒还好些,郑怜卿脸上却是苍白的没有半点血色。

    “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随后就见那个行廷杖地老内侍在众人仇恨不已地眼神中强自挤了进来。

    “高公公向陛下求情终了大人的廷杖,又吩咐了一个小太监给尊府报信,随后就命小地几个将大人送到这承天门!”,这老内侍卫说完,搓手看了看身边周围,才又苦着脸赔笑道:“状元公,廷杖是陛下的口诏,刚才高公公来了,小的们也不能不……”。

    略抬手制止那内侍再说,唐离呻吟了一声后沙哑着嗓子道:“此事怪不得公公!怜卿,给几位公公厚厚补上一份茶钱。”

    “相公,我知道,我知道,你就不要再说话了!”,说着话,郑怜卿边向那老内侍打赏,眼泪已是忍不住的又汹涌而下,而素来没经过什么事儿的李腾蛟看着唐离背上血糊一片,早已慌了手脚,又心疼又害怕,也顾不上其它事儿,将头埋在唐离肩颈处哭个不停。

    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时候,那老内侍道了句:“谢唐大人!”,便先自领着其它三人入宫缴差了。

    抬起头看了看上面的内宫承天门城楼,再看看前方气派的各部司衙门,唐离勉强伸手挡开了来扶的护卫并郑怜卿等人,喘息一声后道:“扶我起来。”

    “唐离,我已跟皇城门守将说过,准咱们轩车进来,你这样……”,唐离竟似对李腾蛟带着哭腔的话语没听到一般,沙哑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道:“扶我起来!”。

    只稍稍动了动身子,额头原本消了下去的冷汗又密密的盖了出来,等唐离在夫人并护卫的扶持下站起身时,他的双腿已如秋天枝上的树叶般瑟瑟抖动个不停。

    大口喘着粗气儿,等黑的眼睛恢复之后,唐离终于站定了身子。

    “看你们哭的!为夫这不是没事儿吗?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哭!”,伸手替李腾蛟及郑怜卿擦了擦眼泪,满头汗水的唐离做出一个不成形儿的笑容后道:“我现在这样子肯定狼狈的很,蛟儿你替我套件外衫。”

    套上洁白如雪的极品湖丝外衫,若非额头的冷汗及粗重的喘息,唐离几乎又是往日那个风仪出众的状元郎了。

    “谁也不许多事,让我自己走出皇城”,放开了扶在郑怜卿肩头的手,唐离刚踏出第一步,眼前又是一阵眩晕,袍衫下的腿也跟筛糠似的战立不住。

    挥手阻止了要靠上前来的李腾蛟等人,唐离强自站了许久,“踏出宫城,谁也不许哭!”,沙哑的喉咙说完,他又迈出了第二步。

    早在唐离被抬出宫城,李腾蛟等人驾车来接时,皇城各部司衙门早已知道新科状元受了廷杖,只是他这身份太过于特殊,又是在这个敏感时刻,是以每个人都闭了嘴不敢议论,却少不得透过窗扇向外窥看。

    夕阳西下,绚丽的晚霞透过宫城明黄的琉璃瓦折射在一身白衣胜雪的唐离身上,隔窗而望,他们看不到他脸上密布的汗珠,也看不到他痛苦的神色,反倒是那缓慢的步伐,使之看去益象郊游踏春的士子,施施然而来,施施然而去……

    只有等唐离一步步走过去之后,背上那一片对比鲜明、触目惊心的血红才让观者倒抽一口冷气。

    “小小年纪,状元的才华、潘安般的相貌,没想到这是这么一个狠角儿!”

    “狠!李主事,咱这可是刑部衙门。”

    “对别人狠算得什么?象这样对自己都能下此毒手的,那才是真‘狠’!”

    ………………

    …………………………………

    唐离丝毫也没有听见这些窗户门缝间的议论,此时的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不听话的腿脚,一步步,一步步向前方金碧辉煌的皇城朱雀城门走去……

第一百三十八章 廷仗〈三〉

    第一百三十八章廷仗〈三〉

    “这屋里点的合香里分别有白芷、桂心、香附子、甘松香、槟榔、丁香、藿香、青木香、零陵香,蛟儿,为夫说的对不对?”,这是一间香气缭绕的静室,爬在一张楠木软榻上的唐离头放在抱枕上细细分辨了许久后,毫不迟疑的将室中这支燃香的合制成分给说的清清楚楚。

    手拿一张绢纸半躺在榻边,唐离边说她边一一核对,堪堪九种成分刚刚说完,她已“呀”的一声叫出来道:“唐离,你怎么能分的出来,还是半点不差。”

    榻边地上,那只白老虎忙忙溜溜的在地上转个不停,不时抬起头来冲着李腾蛟出“呜呜”的叫声,看它的样子,分明是急迫的想要到榻上去。自经过虎奴那个神秘的仪式后,这个小家伙好似天然的与二人产生了一种亲近之情,尤其是对经常带人给它喂食的李腾蛟更是如此,每次见到她出现,小老虎都是兴奋异常。

    “任谁天天这样闻也都能分辨的出来!”,心下这样想,故做高深莫测一笑的唐离口中却道:“市井间都说你相公是天上星宿临凡,这星宿下凡总得有非凡本事吧!”,调笑间,他探头向榻下看了一眼后道:“看把它急的,抱上来吧!”。

    “这可不行,太医令给香的时候说了,唐离你这屋子里尤其是榻上要保持绝对洁净,小白三天才洗一回澡,脏也脏死了!”。口中虽这样说,李腾蛟还是弯腰将小白抱在怀中,只是她也不再半躺在榻上,而是坐到了榻边胡凳上,边防着小老虎的爪子碰到楠木软榻。

    小白到了李腾蛟怀中后几次挣着想往唐离地榻上爬去,最终知道无法得逞后,它又就安分下来瞪着两只微黄的眼珠饶有兴趣的紧紧盯住唐离。

    “虽然小了点儿。但它可还是只老虎,三天洗一次澡。小白可是这天下间最干净的老虎了!”,闲说话间见它那样子可爱,唐离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小老虎的头。“我这不过就是挨了几廷杖,未必真就打死了不成,看你们大惊小怪的!”。

    “那天若不是唐星伸手快,唐离你就载倒在朱雀门下,那时候整个衫子背后都是血糊糊的。可把我吓死了!”,想到那天唐离一步步刚挪出皇城就地栽倒地模样,平日从不知道害怕的李腾蛟现在还心有余悸,眼圈儿也蓦然微微红了起来。

    正是她这心神一分,就觉手上一股大力传来,随即就见小白“噌”地一下自她怀中钻出跳到了榻上,等她反应过来要去抓它时,小白那长满倒刺儿的粗糙舌头已舔在了唐离脸上。

    李腾蛟见状。忍不住咯咯一笑的同时已快手将小白抱回了怀中,只是还没笑上几声,她已“哎呀”一声叫了出来,“还好怜卿妹妹不在这儿,要是让她看见可了不得。”

    “这小白每次洗澡的时候肯定没嚼过齿木!”,被小白突袭搞的一愣的唐离刚玩笑了一句。就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他无奈的叹息一声道:“又来了!”

    透过帘幕看去,唐离养伤地房间外,一队七个僧人准时走进了这个安静的小院儿,这些个和尚们到了以后熟练的各依方位坐下开始“存思”,两柱香后开始走起让唐离怎么也看不明白的“禹步”,随后又是“营目”、“掌诀”、直到最后一步“手印”做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至此,今天的“咒禁”治疗才算正式结束。

    去古未远,咒禁在唐时的医事制度中占有重要地位。其时太医署在医、针、按摩之外。专设有咒禁博士,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山野百姓都相信念咒施禁能治诸般病痛,唐离纵然知道此事未免玄之又玄,也没法解释,为减家人担心,也自从善如流任他们施为,反正不会有什么坏处。至于该选择道家方士的“道禁”还是佛家的“禁经”,大慈恩寺和尚们地出现早已说明了一切。

    虽然对僧人们每天用时长久的咒禁仪式很是不感冒,但让唐离高兴的是,在咒禁之后终于到了他的会客时间,说起来自唐离经历廷杖被抬回府养伤以来,不仅李腾蛟成熟了许多,郑怜卿更是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在往日温婉之外悉数露出了果决的一面,全面接掌后院事务的她惟恐邪气冲撞及影响唐离养伤,竟是下了严令将整个院子给封锁起来,将一切来往看望地人悉数堵在门外,就连刚刚完成一年一次闭关诵经的玉真公主也不例外,直到三天之后唐离背上杖伤全数结痂,她才撤了禁令,饶是如此,唐离现在每天能见的客人也绝不能过三人。

    目送李腾蛟离去,爬在榻上的唐离迎来了他今天的第一个访客——杜甫。

    数天不见,杜甫的脸色与前时相比分明又有不同,身穿洁净细绫儒士团衫的他如今额头及眼角的皱纹渐渐淡了下去,双颊间的菜色也为淡淡的红晕代替。

    自受廷杖以来,唐离还不曾见过杜甫,在榻上卧地久了早已不耐,此时见他来到顿时含笑招呼。

    只是不等他说话,就见走进门来地杜甫正了正衣衫后,退后一步肃容躬身为礼道:“别情少兄义之所在,虽廷杖不避,实让愚兄心折钦佩不已。”

    料不到杜甫进门就来了这么一出儿,唐离爬在榻上也动不了身子,只能抱手还礼间自嘲一笑道:“我只是不肯自污罢了,结果就成了如今这模样,实不敢当子美兄如此称赞。”

    “孟夫子有言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君子之仕,取其义也!’。别情少兄此次禀正诤言,正是取义忘身之举,如何就受不得这一礼”,微微偏着头肃容说完这番话后,杜甫又施了一个拱手礼后才在榻前胡凳上坐定身子。

    唐离知他本就是这种人,是以对杜甫这些行为倒并不吃惊,对他口中的称赞之语也只笑笑而已。

    问了伤势、叙了寒温。杜甫才又道:“不瞒别情,某初到教坊司时见少兄料理官事多在不经意之间。每每上衙也有迟缓,也曾心下暗道别情少年得意太过以至怠慢王事,今日始知少兄虽疏于小节却能谨守大义,往日种种却是愚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说话间刚刚坐下地他又半起身子再行了一个拱手礼。随后不等唐离说话,他已是长叹一声续道:“只可叹那王忠嗣半世英名啊!”。

    唐离听他言及王忠嗣时感慨良深,不由接话问道:“怎么,子美兄与此人相识?”。

    “他乃朝廷镇边大将,愚兄却不过一介寒儒,如何能识得?”,杜甫微微一笑道:“某开元间初应进士科失礼,遂携囊游历数载。也曾到过陇右、河西地方。这陇右道北接回鹘,河西则扼守西域进京门户、南接吐蕃,都是与异邦比邻的多事之地,以前每到岁秋必有胡人越边侵扰,尤其荒年更是如此,当地百姓实是不堪其扰。后王忠嗣镇守陇右时整军备马。数年间胡骑匹马不敢越边,当地百姓实对他感激的紧,甚至还有悄为其立生祠者。即便在军中,王大人也能提拔才俊、爱惜士卒,这些都是愚兄听当地百姓军卒亲口所言,断然不会差的,只可惜如此名将竟做出纵兵乱法、交通敌国之事,将半世英名毁于一旦,岂不可惜可叹!”,说话之间。杜甫早收了笑容。及至说完又是叹声不已,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唐离还不免心上还要怀着三分疑问,但自杜甫口中而来,更是他亲自游历所见所闻,却容不得怀疑。

    依杜甫所言,再据当日玄宗所说王忠嗣身上那累累战创,此人断然不该做出交通敌国之事,再想到别情楼那八个牙兵诡异的来历,唐离益觉得此事大不简单,只是其中关节何在,他却一时难以想得明白。

    暂将此事搁置一边,二人又闲话片刻后,杜甫也不便多打扰,留下近几日的诗稿后告辞而去。

    随意翻着那诗稿,目送杜甫离去的唐离心思还在王忠嗣身上:“这些事分明不象其所为,为何他却会供认不讳?还有那八个大食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何以行踪如此诡异?”。

    唐离脑海中反复思量着这些疑问,以至于连正走进来地杨芋钊也没察觉到。

    “好家伙!如今想见别情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你家那二夫人实在是狠,竟生生逼着我熏香了半个时辰后才肯放人,如今怕是见李相爷也比你容易”,杨芋钊进了门,边掸着袍衫边抱怨说道。

    “老杨你别不知好歹,那香可是太医令亲手调治,一柱合六七贯钱的,我不开口找你要香钱,你还好意思说话”,将手中诗稿放于榻内,唐离笑着一句顶了回去。

    两人又玩笑了几句,唐离等他坐定之后,立即开言问道:“快说说,如今事态如何?”。

    “皇城倒是平静地很,宫里边乱的都没边了,昨个儿、今个儿连着两天陛下都没上早朝了”,探头看着唐离的伤势,杨芋钊也是一叹说道。

    “都已经结痂了,过几天就好”,虽然穿着衣服,但被一个男人盯着屁股看总是别扭,唐离伸手推了一把杨芋钊道:“快说说,到底怎么个事儿?”。

    “这会儿知道急了,不就是廷杖的外伤,看你老婆把门管的那叫一个严!别情,你能不能长点出息,好歹一榜状元出身,怕老婆成个什么体统?”,杨芋钊正自说着话,见唐离脸色不对,随即摆手道:“好好好,就当我没说。”

    看着杨芋钊的脸,唐离真恨不得就此一掌拍上去,“还不快说?”。

    “当**被廷杖之后,御史台并六部一些官员就有意上本替你折辩,一并再翻出王忠嗣之事,却被老相爷给弹压住了,所以皇城各部如今倒是平静的很”,说起正事时,杨芋钊脸上也没了调笑,“皇城虽然安静,宫城里却闹腾个收不住手尾。你廷杖当日,娘娘出了勤政务本楼后立即就去了太庙好一番哭诉,随后这些日子天天就呆在花萼争辉楼一步不下,连陛下影儿都不照!口口声声只说要出宫,闹地陛下不说批阅奏本,连早朝都没心思上。听宫里传回的消息,就这两天,陛下已作了三个内宦,两个宫女,没二话,都是当场打死!你说这事儿……”。

    李林甫弹压住众人不许上本倒好理解,反正那些人肯上本为自己折辩,九成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是宰辅大人脸面。但杨妃闹出这么大动静儿却让唐离吃惊不小,“还有吗?”

    “还有倒是个好消息”,杨芋钊说这话时刻意压低了音量道:“前些时上本弹劾你跋扈的人已被查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唐离精神一震,因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势疼的他皱着眉头追问道:“噢!上本的人都是什么来历?”。

    正在这时,房门开处,就见郑怜卿的贴身丫头青儿走进来福身一礼道:“少爷,有一妇人自称替她家相公上门赔罪,小姐有意在您这房里隔上屏风见客,少爷听了也好决定怎么个处置,您看……”。

    “妇人,陪罪?”,唐离与杨芋钊对视一眼后,沉声道:“好!”。

第一百三十九章 廷仗〈完〉

    第一百三十九章廷仗〈完〉

    唐离答一声“好”,青儿转身出房,随即就有几个在后院伺候的健妇带着合页屏风走了进来,行礼之后不过片刻功夫就在屋内隔出个内外来。

    唐时无论是官署衙门还是家居屋宇,都以大为华美,室内陈设倒是教为简单。唐离养伤的这间屋子也不例外,挪椅搬凳,一会儿的功夫已是布置完毕。

    “隔着屏风,老杨你也坐下听听就是!”,见杨芋钊有起身回避之意,唐离举手示意道。

    闻言,杨芋钊笑笑依言坐下。

    健妇们收拾妥当后退出,青儿自留下在前边侍侯,正服打扮的郑怜卿上坐之后,淡淡吩咐道:“来呀!请客人”。

    一阵悉悉梭梭的脚步声传来,因在屏风后见不到来人相貌,唐离只听到随后响起的一个声音道:“钱门童氏拜见夫人”,这声松软的紧,混不似京师口音。

    一阵环佩叮当之声传来,想必是见礼时碰动了头面饰,随后就听郑怜卿的声音传来道:“不敢当童夫人如此大礼,青儿,请夫人坐!”。

    郑怜卿这句话刚说完,就听刚才那夫人“呀”的一声道:“好夫人!夫人面前敢坐,待要折罪杀也!”。

    “看你六品诰命服色,也是个有体面的,若不肯坐,倒显的我府中没了礼数”,只是任怎么说,那夫人一口一个“阿答有罪”,只是不肯。到最后没奈何,郑怜卿才又道:“青儿,你去搬个杌子给夫人坐。”

    那夫人还待再辞,郑怜卿道:“你矮坐着怕什么?你坐着咱们好生说话,但只在旁边站着,不怕我心影吗?”。

    那夫人又辞了几句,才在暖皮杌子上坐定。开口道:“谢夫人赏坐,阿答真是苍蝇戴网子——好大面皮!”。说了这两句客气话后,才又听那夫人续道:“阿答家那憨货杭杭子姓钱名公布,乃是刚调京勿久的礼部主司员外郎,前些时渠吃多了黄汤,路经朱雀大街弗知听了谁烂牙根子话,回家写了个没跟脚地本章,私诬了状元公大人。阿答一个妇人家,原也弗晓得这事儿,还是昨天渠自己丧白着脸皮口露了出来,阿答一听就跟渠弗甘休,拗了渠的昏笔,现在还罚跪在舍,阿答来跟夫人并状元公赔罪”,话刚完说。就听一阵杌子响动,竟是这夫人拜倒在地,叩起头来。

    这夫人说话口音极重,让屏风后的唐离听得甚是吃力,直到她一串儿话说完,唐离前后凑着才总算弄明白。原来这“阿答”指的就是自己,而“渠”则是“他”,至于“杭杭子”该是骂人的土话了。

    听这夫人的相公就是上本弹劾自己之人,唐离本是恼怒异常,结果再听她古古怪怪的这番话,却是忍不住笑,反倒将怒气消解了几分,正在此时,也是掩嘴而笑地杨芋钊凑进身子低低说了句:“这妇人必是江南东道人氏”。

    屏风后唐离既怒且笑,屏风前郑怜卿闻言。却是又放淡了几分声音冷然道:“钱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自有上本劾奏之权,至于弹劾外子是虚是实。此事自有朝廷区处,夫人不必行如此重礼,青儿,还不快扶夫人起身。”

    那夫人听郑怜卿话音不对,益的不肯起身了,边拜边道:“渠实在是个吃昏汤地憨货杭杭子,昨天阿答晓得这事儿后,问渠来:‘状元公天上星宿下凡,岂是跟侬一样的狼伉?再说,侬一向窝在江南东道出不了头,若非老相爷恩典,那辈子能到长安?渠听了也是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最后黄赤白脸儿的承认是一时吃多了黄汤,昏头污了状元公大人。阿答一听这话,当场打折了镇纸,道渠来:‘侬不怕欺心,侬也是有儿有女的,没得就不怕男盗女娼,变驴变马?”

    屏风后,杨芋钊听这夫人说出这么番话,忍不住吸了口气凑到唐离耳边道:“那可是自家男人,这妇人好毒的口!”。

    还不等唐离说话,外边那夫人又已接上道:“论说,渠这般亏心忘恩负义的人,天也不容渠,纵然打杀曝尸也不亏的,只是小男小女都要靠渠过生活,若是诛了渠,不过臭了夫人家席大一块儿地方,却是诛了阿答一家子。状元公是天上星宿下凡,夫人看着也跟庙里地观音一般,还望善心,饶了渠一命,准渠亲自上门赔罪,再上个本章向朝廷认了‘行诬’的罪名,任御史台打渠个杭杭子,只要留半条残命给渠,阿答一家子已是感激不禁状元公并夫人恩德!”,话音刚毕,“咚咚”的叩头声复又响起。

    这六品诰命夫人一味做低做小,话又说的笑人,不仅唐离,便是郑怜卿心中的恼怒也消减了几分,只是这样大事她却不便主张,因略笑了一笑道:“就凭夫人刚才这番话,已是暖了我的心,只是这样大事我个妇人家却不好说什么,好歹等外子知道以后再给你个回信儿,青儿,给夫人上茶!”。

    “吃阿答家杭杭子做这没脸皮事,阿答不敢领夫人家驼茶!”,那夫人只是挥着手不让,“贫家小户的原也没有什么好物儿,倒是阿答来时见还有晚朱樱在卖,颜色也亮丽的喜人;另见到一个会说话地真腊鹦鹉,一并拿来请夫人尝个鲜、逗逗闷!”,这番话说完,那夫人也不等郑怜卿推辞,已是扭头向外叫了一声。

    应声而近的是一对小孩儿,捧樱桃的男孩儿不过八岁,小女孩儿也就五六岁模样,手中架着一只红嘴绿皮鹦鹉,俩孩子粉装玉砌的甚是可爱,这两个小孩儿一进了屋。不等吩咐已是跪到在地奶声奶气道:“拜见奶奶,求奶奶开恩!”,而正在此时,那小女孩儿手中的红嘴鹦鹉也怪声怪气地跟着道:“拜见奶奶,求奶奶开恩。”

    这么着一闹,屋中气氛愈地松弛了下来,任郑怜卿怎么推。那夫人只是不肯,郑怜卿无奈。只得勉强收下,回赏了两个孩子一些钱物后,那夫人千恩万谢的去了。

    拉拉杂杂的闹了这么一出儿,等那夫人去后,郑怜卿命人撤了屏风,见杨芋钊在坐,她倒是一惊。欲待闪避时就听唐离支起身子笑道:“渠与阿答交情莫逆,也算得通家之好,侬那消避渠个杭杭子!”。

    唐离做精做怪的来了这么一出儿,不说挨骂的杨芋钊哭笑不得,便是人前最是端庄的郑怜卿也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来,“杨伯子当面,相公你也不怕人笑话!”。

    三人笑了一阵,唐离见那篓子樱桃圆溜溜大个。颜色既黄而白披着水珠甚是喜人。

    “这时节还能弄着‘腊珠’樱桃,就是那只鹦鹉,看那嘴爪儿也是真真儿的真腊出产,那钱夫人还真是有心了!”,探看了竹篓中地樱桃一眼,杨芋钊插了一句说道。

    唐时出产樱桃三种。个头硕大而颜色殷红的是“吴樱桃”;个头小而颜色赤红地是“水樱桃”,至于这种个头大而颜色黄白地则被称为“蜡珠”樱桃,三种樱桃之中,以腊珠最为可口,价钱也是最贵,如今时令已过了吃樱桃的时节,这一娄想必定是自深山中而出,价钱自不消说,这份心思倒更让人有感。

    看了看樱桃,又随手拨了拨鹦鹉。换来一句古怪地声音:“奶奶开恩。奶奶开恩”,唐离忍不住笑着对杨芋钊道:“老杨。说说这钱公布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杨芋钊一笑后随口道:“此人原是江南东道建州司马,也是个迂腐人儿,办差不太利索,每次考功也不过中平而已,但这人是个生性好读僻地清楚,去岁见赏于巡视江南学政的贺礼部,贺老大人回京后就奏了一本将他调京听用,也因他的性子迂,所以没给主官,做了个佐辅的员外郎。这人癖好喝酒,他夫人刚才那番说辞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迂腐人儿!还是受知贺礼部?”,静静听杨芋钊说完,唐离沉吟片刻后微微一笑道:“这也是个没脑子的愣人儿,刚来京不久,见都没见过我,他就敢上本弹劾我跋扈?罢了,横的怕愣的!不说别的,单就看在贺礼部面儿上,也不好与他再计较了!”,颇带遗憾地一叹,唐离续道:“怜卿,她再来府听信儿时就告诉她此事我不再计较,走的时候把去岁埋下的离酒打他一坛儿回去!”。

    郑怜卿微微点头,杨芋钊听唐离这样说倒是愣了一下儿,随后才道:“人说‘家有贤妇,男儿不遭横祸’,这话还真是半点不假,不过这么轻巧放过他,还真不象你别情素来脾性。”

    “莫非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如此不讲理的强梁?”,唐离没好气儿的看了杨芋钊一眼,“那钱夫人好歹也是一个六品诰命,在家怕不也是呼来喝去的人物儿,你再看看她刚才那说话作派!杀人不过头点地!再说,若是不见也就罢了,既然听了声儿,我也不愿那俩孩子遭罪”,说到此处时,唐离神情莫名一黯。

    唐离如此处理,倒正合郑怜卿心意,遂笑着接了一句道:“相公能以恕待人,诚有古君子之风!”。

    “君子!”,唐离看向郑怜卿哑然一笑道:“没得我这顿廷杖白挨了不成?”,一句说完,他转向杨芋钊时已是眼现冷芒道:“杨兄,还有谁诬我,你一并说来。”

    “我就说你没这么好相与!”,见唐离这眼神儿,杨芋钊理所当然一笑道:“其实弹劾你跋扈地也就这两本,钱公布那迂人也就罢了,还有一个姓胡,根底儿原是个京中破落户子弟,后来不知怎么搭上了东宫前领太监,认那老阉奴做了干爹,随后也就在工部谋了个差事,原是想着给他口饭吃,谁知这厮倒也机灵,随后以吏干‘流外入流’也就谋了个出身。上面有人照拂,五六年功夫居然也成了人物,捞到个从六品上阶的大理司直,这厮怕不是那天早朝嗅到风声,看陛下保了王忠嗣,一时了邪性,揣摩着上意奏了这么一本弹劾你的折子,他本跟东宫有牵扯,做出这事儿来倒也并不奇怪”。

    “跋扈?我何曾跋扈过?他这分明是污告,御史台就没个动静?”,闻言,唐离冷冷一笑道。

    “这还就是御史台查出来的,只是听说是李相爷话,暂时不得动这二人,要不王东台能容他们到现在?就那钱家娘子想必也是得了风声才来府上请罪的。”,杨芋钊微微一笑道:“看老相爷的意思,莫不是要等你伤好之后亲自了断此事?”

    ………………………………

    随后的日子,皇城照样平静,宫城依旧闹腾的不堪,杨妃自闭在花萼争辉楼上一步也没有下来的意思,惹得玄宗也是终日龙颜不展,除了拿那些可怜的宫人撒气外,便是早朝也断断续续起来。

    将养到第十五日,唐离背臀间地伤势都已尽数落痂恢复,当日廷杖之后因无后旨,所以他依旧是原本地太乐丞,只是伤好之后,他却全没心思去宫中教坊司办差,每日在家煮酒烹茶将养,日子过得倒也闲适快活。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直到李林甫亲自过府说话,唐离才怏怏应着第二日到衙视事。

    这日起身已是天光大亮,唐离乘坐地轩车刚上朱雀大街,堪堪听到早朝朝散的钟鼓。

    一路弛来到达皇城门口处,验牌寄车之后,唐离安步直向宫城行去,只是将要到承天门时,却见全身朝服披挂的各部寺官员如上朝般整齐在承天门外站定。

    堪堪等唐离走近,就见面容俊秀的御史台主官王烘朗声道:“查大理寺大理司直胡兰达上本弹劾太乐丞唐离跋扈一事出无实据,份属行诬,当依律反坐。奉政事堂钧旨,文武百官于承天门观刑,裨使惩奸佞以警效尤!”。

    朗声诵毕,王烘看了唐离一眼后再将左右官吏环视一周,才猛的一声断喝道:“来呀,拖上来!”。

第一百四十章 哥舒〈一〉

    第一百四十章哥舒〈一〉

    横街敞御楼,万人朝天门

    连接皇城与宫城的承天门乃是整个宫城的北门,也就是正门。在门外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天门广场,这个同时代占地最大的广场不仅是为了宫城安全故意预留出的空旷之地,也是每逢年节皇城开放时京中百姓聚集最多的所在,而每到此时,天子则会登承天门城楼,接受万民朝拜的同时,以显与民同乐之意。

    此时,在这个公元七世纪世界最大的广场上,刚刚散朝的皇城各部寺官员全套朝服披挂,禀持政事堂手令,整整齐齐的分列承天门外等待观刑,而就在与整个队伍相隔十余步远近站立的,就是刚刚伤愈上衙的太乐丞唐离。

    唐时,朝廷六品以上官员有上本劾奏之权,而对这些奏本的真伪审核则份属御史台权限范围之内,其时并无“风闻奏事”之说,尤其是经武后朝来俊臣之祸后,行诬者一旦查实往往依律施以反坐。前不久,咸宁太守赵奉璋揭当朝辅李林甫罪状二十余条,被御史台以“妖言”逮捕杖杀就属此列。

    承天门外,众目睽睽之下,随着御史中臣王洪一声断喝,立有四个手执水火棍的公人拖着一中年汉子走出。

    唐离定睛看去,只见这胡兰达年约四旬,身穿六品常服的他此时顶冠早除,面色苍白的被公人拖到百官队列当中,若非嘴已被封,只怕他早已喊叫出声。

    四支水火棍胡一分一压。胡兰达已爬伏于地,御史中臣王洪再看了唐离并百官一眼后,才冷声道:“行杖”。

    就在第一支水火棍高高扬起的同时,另一个公人闪身下去揭开了胡兰达地封口,只是不等他开口说话,背臀部剧痛传来,那声模糊的“冤枉”也已变成了惨叫。

    这几个公人明显是精选出的用刑高手。使的好一手公门“层岚叠嶂”棍法,水火棍又匀又密。用力却是先轻后重,而那胡兰达的惨叫声也是一声高过一声,犹如步步生莲一般,越走越高。

    公人俯低身子用棍尽量取平,堪堪到第四棍时,水火棍已带起一蓬血肉,此后每一棍下去。必然是血花四溅,肉沫横飞,随着用棍越来越多,那胡兰达早已叫的声嘶力竭,偏偏这几人却能用棍将他身上的每一分潜力逼出,用以出类似野兽般嘶哑地嚎叫。

    一棍一棍,将至二十棍时,唐离见到的已不仅是血花。还有被水火棍剥离带起地皮肉,至此,在这四个精选公人的全力施为下,原本普通的杖刑已演变为承天门前赤1uo裸的虐杀。

    胡兰达的喉咙早已破裂,此时声声都是自心底逼出的吼叫,沙哑的声音在承天门楼处四处回荡。那些奉命观刑地部寺官员平日养尊处优。此时见到这一幕,脸色早已变的煞白,因有监察御史来回巡视,欲避无路的他们也只能眼睁睁目睹这血腥至极的场面,其中更有许多官员随着水火棍的起落,脸上的肉也抖颤个不停,牙缝间也出嘶嘶的倒吸气之声。

    眼光看着胡兰达受刑,唐离的心思却飘到了更远处,“这才是李林甫地手段!”。

    将胡兰达放到今天处置自然绝非偶然,正是在这个地方。十余天前唐离血迹斑斑的走过皇城各部寺衙门。虽然无人敢于公开议论,但背后对他这位宰相爱婿的嘲笑必不可免。今天,在他养伤痊愈重新上衙的时刻上演这一幕,当朝辅的心思已是不言而自明。

    更深了一层想,这既是李林甫为自己女婿重新上衙准备的最好欢迎仪式,而令百官观刑,显然也是辅大人借以立威地最佳手段。

    当日裴耀卿在政争中失利罢相,李林甫更进一步控制言路,其时有补阙杜进上书言事,被其贬为下邦令。也正是在这一次,再次确立自己不可撼动地位的辅大人对朝臣有一番极为精辟的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作为仪仗的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

    数年之后,正是这两本弹劾唐离的奏章使李林甫意识到也许有人已经不愿意再做“杖马”,而他则需要借胡兰达的血肉唤起朝中百官旧时的记忆。

    堪堪在事涉王忠嗣的早朝过后,在唐离重新回衙视事之时,承天门前上演的这一幕虐杀着实意味深远。

    声声沙哑的惨叫在承天门前回荡不休,此时不仅是观刑地文武官员,便是往日嘈杂地皇城各部也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无数双躲在窗棱门后地眼睛看看受刑的胡兰达后,随即转到了那个负手而立、一身青布常服的七品太乐臣身上。

    “二十三、二十四……”,正当唐离数到“二十六”时,一块带血的皮肉随着扬起的水火棍“啪”的一声跌落在他脚前。

    唐离面带厌恶之色退后一步,却撞在了另外一人身上,扭头看去时却是牙疼般正吸着嘴的杨芋钊。

    “你不在户部办差,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眼前的场面太过与血腥,唐离倒也乐得有个人说说话。

    “本部堂官都被拘在这里观刑,这厮又如此杀猪般的叫唤,皇城里谁还有心思办差?区别不过是愚兄走出来看,他们都躲在窗后看罢了”,低声说话之间,杨芋钊又咧了下嘴,“好家伙,王东台从那儿找的这四个公人,一棍揭一层肉,手艺真是绝了!在宫城门口上演这般虐杀,还真是难得一见”。

    “看你那一脸兴奋的模样!既然是虐杀,好凑这么近来看?你就不怕心里糁”,侧身听着身后干挤出来的沙哑地嘶吼。唐离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你还计数呢?说我!”,杨芋钊随口顶了一句后,偏开眼睛道:“别情,有这么一出儿,老相爷给你做的面子也是足足的了,胡兰达现在这模样,即便停了杖也照旧是个死。不过多拖几天罢了,这时节可正是你做好人的时候?你便出去叫停。王东台准不准倒无所谓,不也在这些大佬们面前显出你的宽恕之心来。”

    闻言,唐离沉吟片刻后摇摇头道:“这事儿面上固然是老岳父为我做脸,往深了看却跟统兵大将杀人立威一样,再者,打虎不死,必遭其噬。没得我上去插个什么?”,言至此处,他又嘿然一声冷笑道:“这厮当日上本时,心里还不是恨我不死?”。

    杨芋钊闻言,目光盯在唐离脸上片刻后,才低声说了一句道:“人都传言别情你睚眦必报,今个儿我才是信的十足。”

    “什么睚眦必报?这叫快意恩仇,钱公布我可曾报了?”。唐离没好气儿的回了一句,还待要说时,却见杨芋钊双眼蓦然一缩,扭头看去时,却见血人一般口中吐着大串儿血沫地胡公达全身蓦然一阵抽搐后,身子再也不动。而到此时,第三十七棍堪堪打完。

    此时的承天门下一片血红,而死在地上地胡公达也早已成了一堆烂肉,透过血红看去,隐隐可见他背臀间染血的骨茬儿。

    胡兰达能叫能动时还好些,及至他成了一堆烂肉后,直让人看着恶心,那四个公人刚刚回报完毕,就有观刑的官员忍不住转身干呕连连。

    在一片静默中,公人们拖着胡兰达的尸离去。而观刑完毕的官员无一人说话沉默着散去。杨芋钊向唐离丢过一个眼色示意后也转身去了,一时间整个承天门前除了那些值守的羽林军士。已是人去楼空。

    唐离低头看了片刻后,才抬头向承天门走去,行走之间无比小心的他尽量不使自己地脚上沾染到一丝血迹……

    ………………………………………………

    来到宫中教坊司,唐离得知下放乐工已分批出京完毕,少不得温言将王主事等办差属下夸奖了一番,随后他又往杜甫房中呆了片刻,历时近月,《木兰辞》的文本改编业已完成,如今只等金州关关到京后便可开始演练。

    只不知为何,唐离对王主事等人及杜甫说话时,脑海中常不自然的闪现出那一片殷红的血迹,也因这事扰了他的心思,一待将公事交代完毕,他便再不停留的出宫回府而去。

    对胡兰达之死唐离并没有半分内疚,只是当时的场面太过于血腥,第一次见人活活被*杀的他忍不住会在事后感到心悸。

    回到轩车,唐离取过车中放置地离酒狠狠灌了一大口,任那辛辣的热流烫过肠胃,才觉得心悸好了许多,当下脚踏车板道:“回府!”。

    马车辚辚直驰唐府,府门口处唐离刚刚下车,就见门子上前行礼禀道:“府中供奉的怀素大师已自回府,随行的还有翟老爷及一位道姑,如今他们正在府中后花园赏景,大师着小的一见少爷回府就立即禀告。”

    “和尚和老翟都回来了?”,闻门子言语,心下原本不适的唐离惊喜问道,说来自老翟随其师兄应将作监所请往东都洛阳粉饰宫室以来,如今已是一月有余,而怀素和尚不辞离京也已是近月时光,此时突然得知这两人一起回来,唐离如何不喜?

    随口问了一句,唐离也不等门子回话,已快步往后花园跑去,惹得一路地下人仆役们惊诧莫名,不知道自家这位平日最重风仪的少爷今天为何如此失态。

    一路疾步到后花园,唐离果然见到一颗光头在星子湖畔映着日光熠熠生辉,心下一喜间适才的心悸早已消失无形,还在大老远,他已是忍不住高声笑道:“那儿来的野和尚,说走就走,说来就来!”。

    “我等在东都听说新科状元公被陛下打了板子,血流得半皇城都是。这才星夜赶回,现在只看别情腿脚如此利索,这分明是板子打的太轻了!”,怀素满带喜意地声音迎风传来,而久已不见的翟琰早已自座几起身迎了上来。

    知道翟琰好动手动脚的调调儿,两人走近时,唐离不等他动手已是大笑着先伸出手去重重拍打在老翟的肩头。口中叫道:“想死我了”。

    翟琰偷鸡不成,肩头反吃唐离重拍。龇牙咧嘴之间原本不堪的面容显得愈奇形怪状。

    唐离见状,哈哈笑着上前搂住翟琰肩头,二人勾肩搭背地向坐头处走去。

    来地道姑正是闭关诵经良久地玉真公主,唐离先向她点头而笑后,随即往怀素和尚身边走去,说来这野和尚当日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唐离此时焉能轻易放过他?而一边地翟琰也在旁边敲边鼓起哄。

    面带笑容地怀素不闪不避,等唐离将要行至面前时,他才猛得自案几下取出一物,抖手开处挡住自己上身的却是一副题跋丹青。

    唐离看去时,却见眼前乃是一副《洛水赏花图》,画面上远山的景依稀便是洛都邙山,近景处却是河畔一树灼灼桃花,花下有一个负手而立的白衣少年。面容俊秀依稀便是自己模样,河风轻轻拂动衣角,使那正折花而赏的少年愈的风仪清朗,飘飘然有离尘之意。

    唐离正看画间,却听卷轴后怀素清朗的声音传来道:“余自帝京往洛都已十余日矣!是日春和景明,得兰离先生厚爱。具简邀以共游洛水,余欣然从命随行。洛水汤汤,桃花灼灼,余观此美景油然而生故友之思,乃命笔于洛水舟上作此画以记之!”,和尚念到此处,又顿了片刻后,才将跋文落款地翟公南三字给念出。

    看怀素如此显摆的样子,不消说这跋必然是由他命笔,所以唐离才认不出这一笔狂草来。

    目观此画。耳中听着怀素所念的记事跋文。心下感动不已的唐离忍不住再次重重拍了拍翟琰的臂膀。

    “翟公南做画素来慢手,但这幅《洛水赏花图》当日却是一气呵成。值某作跋时也是笔不转墨,如今笔墨俱备,别情闲话休说,作一题画诗来”,话刚说完,将画置于案几的怀素已随手将早已备好的笔塞到了唐离手中,口中犹自道:“快,快,快!”。

    “此画及题跋皆是快手而成,题画诗作来”,此时不仅是怀素,就连翟琰也面带兴奋之意的催促起来。

    耳边不停传来“快快快”地声音,唐离有心细思也静不下心来,应手提笔间也顾不得是诗还是词,径直依着感觉援笔落墨。

    这边厢笔走龙蛇,另一边怀素和尚已是高声将唐离所书题画词念出: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青云借文章。

    诗万,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

    怀素和尚刚刚念完,就听身后蓦然传来一阵粗豪的笑声,“好一句‘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只听到这一句,老薛我今日已是不虚此行了,未容贵仆通报擅自而入,还请状元公见谅则个。”

    一气贯成,心中大爽的唐离掷笔转身看去时,却见来者正是有着好一副将军肚的“权州才子”薛龙襄,而在他身边另站着一位四旬年纪汉子,这汉子身穿皮甲,粗豪的面容上英气勃勃,虽间隔老远,唐离也能感觉到他身上透出的战阵杀伐之气。

    唐离打量他地同时,这汉子的双眼也紧紧着落在唐离身上,二人对视了片刻后,才见这面容粗豪的甲胄汉子抱拳一礼道:“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见过状元公。”

    这汉子刚一通名,还不等唐离说话,旁边早有满脸惊讶的翟琰高声接话道:“‘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将军可是此哥舒?”。

第一百四十一章 哥舒〈二〉

    第一百四十一章哥舒〈二〉

    翟琰的这句抢上插话多少显的有点无礼,却使唐离得这西北名歌的提醒,脑海中渐次忆起关于这位开元天宝间名将的一些点滴印象来。说来,眼前这位名震西陲的将领与李谪仙一样,倒是个具有典型盛唐气质的人物。

    面前这位面目粗豪的将军原是突骑施领歌舒部落的后裔,以部落为姓。其父歌舒道元曾为安西副都护,世居安西。由于家财殷富,哥舒翰年青时代起就“倜傥任侠”,义气重诺,酷爱酣饮赌博。一直胡混到四十岁,其父在长安患病去世。他在长安守丧三年,由于身无长技,又有一身公子哥的坏毛病,地方官很瞧不起他。为此,哥舒翰“慨然愤折节,仗剑之河西”。毕竟自少生于边陲,哥舒翰勇武善斗,深为大将王忠嗣所赏识,推荐其为衙将。

    哥舒翰虽然自小酷爱酣饮赌博,但他自年青时代起就喜读《左氏春秋传》和《汉书》,深受书中人物放荡不羁、慷慨豪迈的精神熏陶,做事磊磊大方,待人疏财重义,深受士兵拥戴。在新城讨伐吐蕃时,同列有个副将不听指挥,哥舒大怒之下当时就用木棒将其打杀,军容遂为之一振。苦拨海一役,吐蕃精骑从山顶排三列兵队疾驰而下,哥舒翰更是一人立于马上,手持半段枪逆其锋而击,三列人马无不摧垮,大败而去。自此,哥舒翰声名大振于西北军中。

    战功卓著,加之有王忠嗣保荐。哥舒翰在老上司接掌皇甫惟明的职司后,顺利升迁为陇西节度副使,仍于河西边境协助剑南道镇军抗御吐蕃。其时,吐蕃军常常四出抢掠。每到秋天麦熟之时,吐蕃就会派出大批精锐骑兵去河西军屯田之地抢夺麦子,几乎次次得手,并洋洋得意地将河西军屯田称为“吐蕃麦庄”。由于每次吐蕃兵都是劲骑有备而来。唐兵都不敢当其锋芒,眼睁睁自己辛苦一年地麦子被吐蕃军队抢走。哥舒翰移防得知这一情况后。谴将领暗中在屯田处埋伏兵马,设下伏击,静待吐蕃军上钩。吐蕃五千骑兵骤至河西军营垒,往常时节,唐兵皆龟缩于营内。吐蕃人笑语喧哗,不曾想,此次却是营门忽然大开。哥舒翰率唐兵纵马驰击,吐蕃人马不久就被杀大半。剩下的残兵拼命往外逃,又被埋伏的唐兵半路邀击,最终“匹马不还”,五千吐蕃精骑一个不剩,全命丧唐兵之手。

    哥舒打仗时善使长枪,每与敌接战必身先士卒,他每次追及敌将。就以大枪搭在对方肩上,然后大喝一声,待敌人惊顾之时,枪头掉转,直刺入喉,往往挑起三五尺高才扔于马下。不仅如此。他还有个名叫左军的家奴,才十五六岁年纪,却为人凶悍异常。每次哥舒翰把敌将挑下马,左军就下马挥刀,斩落对方级,以做回营报功之用。爷俩儿配合默契,实乃天生一对战场上的凶神恶煞。

    自其移镇河西边陲以来,吐蕃气焰大减,而哥舒翰也凭借吐蕃人的头颅,成就了自己的名将之誉。以上所有不算。最让唐离对这位名将感兴趣地却是此人视安禄山为寇仇。历史上原本有王忠嗣被谗而哥舒翰进京之事。此时看来,此人现在进京只怕也是八成不离此事。

    翟琰说话之间薛龙襄已介绍了他的来历,是以哥舒翰闻言一笑抱拳道:“这原是西北军民抬爱之词,怎济公南先生名门子弟,声名播于四夷之外。”

    眼见翟琰又要开口说话,唐离跨前一步道:“二位将军远来是客,公南你总要等坐下来后再表露你地仰慕之情。”

    好在星子湖畔景色绝佳,倒也无需另置案几,唐离微笑之间让着几人盘膝而坐。吩咐仆从上茶取酒的同时,众人寒暄见礼,哥舒得知坐中道姑竟是当朝长公主,正欲起身大礼参见时,却被玉真长公主伸手阻止道:“我已出家侍奉太上玄元皇帝,长公主三字哥舒将军再也休提”,言至此处,她复又微微一笑道:“这是状元公府邸,别情最拒俗礼,哥舒将军若真行起礼来,小心罚酒!”。

    见长公主言及唐离时语气如此亲近,闻言正行便礼的哥舒翰若有所思的又看了唐离一眼。

    一时茶酒具备,唐离举盏邀饮道:“薛将军文武双全,哥舒将军国之干城,观主闭关才出,公南及和尚也是刚刚自洛阳返京,今日寒舍得诸位光降,实是蓬壁生辉,来,饮胜!”。

    众人举盏共饮,唐离随即又自斟满一盏向哥舒翰笑道:“在下曾受公主大恩,薛将军也是诗会常见的,至于公南与怀素和尚自不需说,此盏单敬将军为国御敌,才使我辈在长安能做升平之会,请!”。

    哥舒翰闻言,抬头间见唐离眼神澄澈,并无半分虚饰之意,遂也笑着举盏道:“某在河西时也常听闻状元公大名,今日初见便闻佳妙之音实属幸甚,‘诗万,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但听此辞,便是我这粗人也有了退隐山湖之思,状元公才情实是让人惊叹。”

    “舞文弄墨不过小道,若没有哥舒及薛大人诸位将军浴血沙场,我辈纵然保全性命犹不可得,遑论其它?”,说话之间,唐离已顺手取过玉著敲击着身前的酒樽朗声吟道:

    ……人生飘忽百年内,且须畅饮万古情。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君不能学哥舒横行青海夜带刀,西屠石堡取紫袍。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值一杯水……

    *光明媚下,星子湖畔。青布常服的唐离趺坐于地击节而歌,歌声一起引得玉真公主黯然神伤,而哥舒翰虽前面谦逊不已,但此时听到李谪仙这《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也忍不住眉眼展动,豪气揣飞。

    李谪仙名垂宇内,每一诗成不及旬月之间必能传于天下。这《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更是脍炙人口地名篇,此时唐离一吟。翟琰、薛龙襄等人齐声附和,一时朗吟之声四起,坐中气氛好不热闹。一曲吟完,由唐离领头,众人齐齐向哥舒翰鼓掌而赞。

    哥舒翰受知于王忠嗣可谓是海内皆知,而他本人也知眼前这位风神俊朗的少年新贵与自己老上司之间的过节,更知这位新科状元郎因为自己的老上司而被廷杖。进唐府之前,他本早已做好遭受冷遇的准备,孰知唐离不仅没有半分不愉之色,反是对其击节赞赏,亲身遭遇如此一幕,哥舒翰对唐离感觉大是不同的同时,对自己欲办之事又多了几分把握。

    坐中非名士既名将,而薛龙襄虽好附庸风雅。却附庸的可爱,不时惹来坐中阵阵欢笑,哥舒翰也知现在不是说正事地时候,平生又难得遇到如此高会,遂也放下心事,几人绝口不提朝政及唐离受廷杖之事。只是把酒清谈,兴尽而散时已是日薄西山时分。

    在府门处目送众人离去,唐离转身刚到书房,就见门房小厮急急跟上禀道:“少爷,适才那位哥舒大人又折返请见。”

    “噢,这么快!”,虽然早想到哥舒翰会折返,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心急,唐离闻言微微一笑道:“请哥舒大人到书房相见。”

    依然是那间雅洁地书房,等哥舒翰到时。两盏袅袅清茗早已齐备。

    哥舒翰举盏小呷了一口。及至他见唐离挥手谴散服侍地小厮后,再不迟疑着绕弯子。径直放下茶盏注目唐离正色道:“实不相瞒,某此次奉陛下诏令进京乃是为王恩帅之事,而此时折返而回也是缘自于此,还望状元公能施以援手。”

    闻知哥舒翰是奉诏进京,唐离心下慨叹道:“此事果然与历史中一般无二!”,只是心下虽做此想,他面上却是诧异做色道:“哥舒大人何出此言,王大人‘纵兵乱法’及‘交通敌国’乃是陛下钦定,某官小职微,连参加早朝的资格都没有,更遑论援手?”。

    “王恩帅一代名将,对朝廷赤胆忠心,‘交通敌国’之事断无可能,某受恩帅知遇之恩,此次面圣必定代为折辩”,摇头说出这番话后,哥舒翰身子略略俯前道:“至于‘纵兵乱法’之事,某愿一力承担,旬月之内某必将那八个牙兵交于状元公落并另出十万贯赔偿别情楼损失,如此未知状元公意下如何?”。

    “钱之一字哥舒将军莫再提起!”,唐离摆摆手站起道:“我与哥舒将军今日一见如故,将军所请某原不该辞,只是在下位小职卑,纵然……”。

    “王恩帅断然做不出交通敌国之事,加之陛下对王恩帅颇有顾念之情,恩帅虽被下大理寺,但此事大有转机,某所求状元公者,还在李相爷及贵妃娘娘处”,言至此处,哥舒翰一声长叹道:“政事堂自不待言,若贵妃娘娘处不肯松口,此事也还在难以意料之中,某知状元公最得贵妃娘娘青眼,也只能如此冒昧相求,若状元公肯施以援手,某足感盛情”

    看着身前侃侃而言的哥舒翰,唐离感慨史书所载其人磊落重义果然不假,自己与王忠嗣之间的过节他必定知道,但说话间却能毫无掩饰,实在是殊为难得,而为报知遇之恩,在王忠嗣背负交通敌国重罪,人人避之惟恐不及之时,这原本心高气傲之人却能四下奔走出言求告,如此行事,“重义”二字确不为虚饰。

    随后哥舒翰仍在说话,但看着他的唐离心思却莫名从眼前人联想到了安禄山,也不知等了多久,心中已有定见地唐离见哥舒直直看着自己,乃一笑道:“兹事体大,将军容我思忖之后再做答复如何?”。

    再次将哥舒翰送出府门,看着他在牙兵的护卫下渐行渐远。伫立在府门处地唐离口中喃喃自语道:“哥舒、王忠嗣、陇西、平卢、安禄山……”。

    ………………………………

    回到后院,唐离随意间说起哥舒翰来访之事,顿时引得正与郑怜卿做双6之戏的李腾蛟猛得自榻上跳下,扑扇着眼睛追问道:“唐离,这个哥舒翰到底长什么模样,是不是身高八尺、青面獠牙?”,边说她还边龇牙咧嘴的尽量做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来。只是她这扮相不仅没有半个人害怕,反是惹得房中人忍不住哄笑出声。

    看李腾蛟这样子着实可爱。唐离一把将她拉近怀中紧紧环住道:“蛟儿,你这都是从那儿听说的?”。

    于外,唐离“疼老婆”之名早已传开;于内,那些个丫头们对自家少爷这种与夫人间的亲热早已是司空见惯,所以没有半点吃惊。李腾蛟舒舒服服的将头枕在唐离肩上,侧头看着他道:“人人都说哥舒翰身高八尺,青面獠牙地天天都要拿吐蕃人下酒。还有,他吃人地时候只要臂膀上地肉,这样能让他长力气!就因为这样,所以那些吐蕃凶人才那么怕他,怎么,唐离你都没有听说过吗?”。

    看着李腾蛟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模样,唐离忍不住哈哈大笑出声,笑过之后。搂着她地手又紧了一紧后才道:“这都是哄小孩子的话你也信?那哥舒翰身量长大不假,但长得却是威风凛凛的将军相貌,何曾有青面獠牙了?”。

    “噢!真是这样?”,李腾蛟见唐离脸上似笑非笑地模样,自己也自先笑了出声道:“下次他再来时,一定要让我亲自见上一面”。说完,她犹自轻轻扭着身子道:“看你那坏笑,我就知道你想骗我,满京城的人都这么说,还能有假吗?”。

    至此,唐离除了点头,再说不出别地话来,几人一起凑着又玩了几局双6后才安然歇息,至于被翻红浪、并蒂花开之事,列位看官自能意会。就无需水叶子多做饶舌了。

    第二日起身。唐离前往宫中教坊司,孰知刚过承天门。就见上次那个小黄门急急迎了上来道:“唐大人,陛下口诏传见,您这就快跟我走吧!”。

    “陛下传见!”,唐离闻言一个愣神,待要问时,那小黄门已率先去了,他也只有随后跟上。

    由大明宫丹凤门北行约半盏茶功夫,可到朝廷举行盛大庆典所在的含元殿,由含元殿继续向北到达常朝所在的宣政殿,由此继续北行经紫宸殿、蓬莱殿、含凉殿,便到了碧水荡漾、绿树萋萋的太液池,至此登舟,行半柱香时光,即达太液池正中处人工堆积而成的蓬莱山。

    下了兰棹小舟,唐离却见眼前这座“蓬莱山”极得雅致清秀之美,虽面积不大,但苍翠遍布,各样名花异草及嶙峋怪石点缀其间,更偶有珍禽异兽随意悠游,实有说不出的出尘之美。

    湖风轻轻吹动官衣常服,目睹此景唐离竟有飘然欲举之感,略略将眼前景色做一赏玩,唐离正欲拾阶而上,却见身右草丛中蓦然钻出两只麋鹿来,而堪堪在两只麋鹿走到身边的同时,头顶处一声鹤鸣嘹响,随即就有一只红冠雪羽的白鹤敛翅落于身前。

    那鹤落定,曲项提足间向唐离三声脆鸣后复又展翅翔起,伸喙将他肩头衣服微微一啄后便转身领先低飞,恰在此时,那两只麋鹿也已伸过头轻轻衔住唐离衣襟。

    白鹤迎客、麋鹿引行,若非远处含元殿金顶熠熠在望,唐离还真以为自己是到了蓬莱仙山,随着鹤鹿步步上行,不一会儿地功夫,小蓬莱山顶处地太液亭已清晰在望。

    愈走愈近,亭中的管弦丝竹之音也越清晰,及至他到了亭下十数步远近时,一个乐工合着琵琶地奏唱之声已清晰传来: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卷,累上青云借文章。

    诗万,酒千觞,几曾着眼看王侯,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

    那乐工所唱,赫然竟是自己昨日那题画词,再一细辩音色。这歌者却不正是宜春院供奉许和子?

    堪堪等唐离拾级又上两步,随着白鹤一声脆鸣,那两只麋鹿用迷朦的双眼看了看唐离后,相继转身复又下山而去。

    这水、这山,这曲、这歌,还有这通灵白鹤及麋鹿,身居山顶湖风更烈。衣衫拂动不休地唐离此时就连玄宗召见自己地原因也懒的再琢磨,心中满是出尘之思的他临阶观景许久后。才缓步向亭中走去。

    太液亭以山中原木制成,顶高而大,四周覆以竹帘纱幔,其用料与布置实与整个小蓬莱山相得益彰。

    此时亭中正坐者便是身穿单丝罗滚龙常服的玄宗陛下,而她下身侧坐着的却是道装高髻的玉真观主,再下则是三两个翰林,亭子正中许和子正拂弦而歌。旁边地书几上依稀放着几幅卷轴,看着情形,分明是心绪不佳的玄宗来此散。

    唐离踏步入亭地同时,许和子堪堪曲终收拍,虽然心下甚有忿忿之意,但见了天子却不能不行礼,孰知唐离刚欲拜倒,就见玄宗挥手开言道:“这不是奏对格局。唐卿无需多礼”。

    唐离瞥眼看去,只见说话的玄宗眉宇间地郁郁之气明显地紧,而他此时的微微而笑,竟似浑然忘却了就在不久前地那次廷杖一般。

    对玉真公主连连丢过来的眼色视而不见,唐离中规中矩地答应了一句:“多谢陛下”后,就自立在一边再也不说话。面上的神情也与眼前的风景一般淡然的紧。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折桃花醉洛阳!耳闻此歌,竟使朕有了洛阳之思,唐卿急智之作诚然佳妙!”,先是夸了一句后,玄宗抬头看了看唐离后,才又微笑续道:“适才翰林院薛待诏取眼前景先自做了一副《林泉图》,只是这跋文及配画诗尚无着落,御妹举荐唐卿,卿家若是作的好了。朕必有重赏。”

    玄宗提及薛待诏三字时。亭中一五旬老者躬身而起,唐离看了一眼。却是不识此人,及至玄宗说完,他也不多话,只淡淡一句:“微臣遵旨”后,便向书几行去。

    “臣妹为唐卿拂卷”,盈盈一笑间,玉真公主起身来到书几边,错身之间,她向唐离耳语了一句道:“见好就收!”。

    唐离微微扭头向玉真公主,只见她又接着自己的身子遮挡,声若蚊蚁般说了一句:“皇兄身为九五之尊,阿离你莫负了我一片好意”。

    这话中意思唐离如何不知,低声微微一叹,他径向画卷看去,只见这副《林泉图》虽然也堪称佳妙,但若论细处用笔及画外之境,实与自己昨日所见翟公南《洛水赏花图》大有差距。

    无语提笔,唐离注目亭外山水良久,只等胸中杂念尽消,文思与适才上亭时心境合与为一之后,方才俯案落笔,他自手书,旁边拂卷的玉真公主已用呖呖之声诵念道:

    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今得妙手郁然出之,虽居山亭,坐穷壑泉;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滟滟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

    跋文一气喝成,唐离引笔援墨,随即落笔如风,片刻功夫一七绝题画诗已然落卷:

    春山伴侣四五人,担酒寻画不厌频。好是泉头池上石,清莎堪坐静无尘。

    诗成,唐离犹自身陷眼前美景,竟就此提笔注目亭外春山,荡荡碧水,一时只觉胸中清气四溢,浑然忘我。

    玄宗细细将题画诗再诵一遍后,方才开言笑道:“跋文也便罢了,只这题画诗辞与景合,更难得其中清气尽得山水真髓,实为此《林泉图》增色不少,来呀!记着下亭后赏唐卿毫州轻容四十匹、蜀中五花锦四十匹、另赏龙檀木烛奴一对、狮子国明月杯两双。”

    玄宗身后随侍小监应声答是的同时,那两个陪驾翰林却是微微变色,只因这些赏物比照往常类似赐赏惯例直多了四倍不止,天子驾前这二人不敢失仪,只是看向唐离地眼神中极是嫉妒又是眼热。

    玉真公主将已渐干的画卷捧至玄宗身前御览时,微微一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好景好辞焉能不邀贵妃娘娘共赏?”,一句说完,她眉眼扭转之间瞥了唐离一眼后续道:“适才既是臣妹推荐唐卿来此,此时臣妹再荐唐卿前往花萼争辉楼促娘娘凤驾来此共赏春景,还请皇兄允准。”

    直到玉真公主这句话出,刚刚谢赏完毕的唐离总算明白玄宗急召自己来此及适才重赏的原因所在……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劝驾

    第一百四十二章劝驾

    花萼争辉楼前依然一片繁花似锦,唐离缓缓漫步过花间小径,由适才小蓬莱山的清淡出尘走进这一片繁花似海的浓烈,面对眼前的万紫千红,使他的情绪也饱涨了三分。

    行走之间,唐离间或停一停脚步,俯身采摘起一支支颜色艳丽的花朵,堪堪行路近半时,他的手上已多了一束绝美的花球。“弄花香满衣”,在花径中停的久了,青衫上满布着春花的馨香,竟引来比翼双蝶围着他上下翩飞,其中更有一只淘气的五花蝶堪堪停在了唐离肩头,随着他的脚步翕动着五彩的翅膀,却不愿意离去。

    安步而行,将出花径时,唐离俯身采了一束莹绿的艾草插于花束之中,红花更需绿叶扶,正是这束绿草使得那朵朵繁花益的娇艳动人。扭头之间见到肩上的那只五花蝶,唐离轻轻吹过一口气,蝴蝶便翩然而起了,阳光映在它那斑斓的彩翅上,美的混似春天的精灵。

    只在片刻之后,这只五花蝶便又重新落回了肩头,唐离微微一笑,捧花引蝶向花萼争辉楼而去。

    花萼争辉楼下,站着的是一排宫女,她们的是手上捧着精美的托盘,而盘中盛着茶酒及各式时鲜水果,只是显然这一切都没有用武之地,而宫女们脸上的表情也如同贵妃娘娘的心情一般,凝重无比。

    经过宫女们身前时,顺手拿起一只酒瓯淋上了花束,带“露”的花朵也就益地妩媚了。见这瓯中所盛竟然是色泽乌黄的果酒,唐离随手拎上,又在旁边一只托盘中抓了两房色泽鲜美的马乳葡萄后,便在宫女们惊诧的眼神中登楼而去。

    所有的宫女都被撵了出去,花萼争辉楼中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唐离刚刚拾级而上,就听楼上蓦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喵”叫。随即那只白猫迪奴悄无声息的跑到了他地脚前。

    大半月不见,迪奴明显的消瘦了许多。看来这段时间杨妃地确缺少细心照料它的心情,绿眼的波斯猫一见到唐离后随即“喵喵”的叫个不停,这叫声中满带着无穷的委屈。

    “臣妾身体不适,陛下请回!”,随着猫叫声传来的还有楼上杨妃冷淡的语调。

    “臣太乐丞唐离参见贵妃娘娘!”,随口答应一句,俯身地唐离用持酒瓯的臂膀夹抱猫儿于怀。一步步走上楼去。

    “阿离,你的伤势好了?”,语声里有微微的惊喜,唐离刚刚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杨妃也已来到她的身前。

    这声“阿离”叫的唐离心中猛的一软,抬头看去时,只见往日艳光逼人的杨妃眉眼间也有了几分憔悴,此时地她再不是盛装打扮。满头乌并不曾梳成高高的髻,而是任意其自然流泻于肩头,这黑与身上的那袭鹅黄宫装愈衬的她肤白如雪,面上的表情是三分的慵懒加上七分地幽怨,这样的表情配合上半滑落在肩头的提花缎宫装披肩,使这位往日总是绝美逼人的妃子蓦然由高高的云端回归凡尘。此刻的她混似一个闺怨深深的妇人。轻愁薄怨的风情里带着丝丝慵懒、丝丝颓废,却又真实无比。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她不再是往日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从衣装到表情都彻底地还原出满身地烟火气息,绝色美人突然表露出的这种幽怨风情造就了一种男人不可抗拒地美,几乎在瞬时之间就让你忍不住去要给予她怜惜与安慰。

    就这样迎上了杨妃那风情无限的眼神,年轻的唐离刹那间就迷失在这一片荡漾的眼波里,怀中的猫儿不知何时跳下了地,出“喵喵”的叫声,而这声音使楼中的气氛愈的暧昧起来。

    因着这一份绝美刹那间被惑心智的唐离就这样看着眼前风华绝代的女人。原本幽怨的杨妃迎上少年的目光。在这清澈如水的眸子中,她看到了痴迷。看到了赞赏……,而这所有一切是对女人最好的赞赏与褒奖,也正是这份赞赏与褒奖驱散了杨妃眉眼间的幽怨,渐渐的她的脸上多了一份灵动与自信,先是眼角微微挑起,随即是鼻翼、唇角,最终母仪天下的贵妃娘娘舒展开紧蹙了十余天的眉头,绽放了第一抹笑容。

    正是这一抹荡漾的艳光惊醒了迷醉中的唐离,急扭头闪避之间,他竟感到自己的脸微微红了起来,有多久没有脸红了?这一刻的唐离对自己颇有几分恼怒,既为了那失魂落魄的失态,也为了那丢人的脸红。

    见到往日沉稳飘逸的唐离居然露出如此满是孩子气的动作,杨妃再也忍不住的笑出声声来,这笑声传到楼下那些宫女耳中,她们猛的长吁出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对那位刚刚上去的俊俏状元郎充满了感激与钦佩。

    以牙还牙正是唐离的心性所在,片刻的脸红过后,耳听着杨妃的笑声,心中气怒的唐离猛然扭过头去紧紧盯住杨妃,再没有半点躲闪。

    只是他这样动作益的孩子气十足,而杨妃渐渐低落的笑声也因为他这个动作继续高扬起来。

    看着眼前笑的花枝乱颤的杨妃,心底莫明生起一股无明火的唐离不假思索的蓦然一个跨步上前,居然就此将之拥入怀中,好在他面容凑上去的同时,总算恢复了一丝理智,这突如其来而又不受控制的一吻最终落在了贵妃娘娘光洁的额头上。

    正是这一吻使杨妃的笑声戛然而止,闻着唐离身上若有若无的花香,直到额头湿热的感觉清晰无比的传来,她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的少年居然敢对她做出这等事来。

    直到这一切结束,退后一步的唐离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淡淡的恐惧涌起的同时。他看到适才笑的无比得意的杨妃此时却是一副呆呆的模样,而她那迷梦般的眼眸中满布地都是不可思议。

    正是杨妃这个愣的神情使唐离瞬时间忘了恐惧,“大仇得报”地他露出一个清朗笑容的同时,手中的花束已轻轻递到了杨妃面前。

    杨妃伸过手来接过花束,恰在此时,唐离肩后那只调皮的五花蝶歇够之后翩翩飞起,正落在那束艳丽的花朵上。只是花上沾撒的果酒使它一停既起,再落下时已是在杨妃的熏香地提花披肩上。

    “好美的花。好美的蝶!”,轻轻一声微不可闻的呓语,杨妃脸上一闪而过的竟然是怀春少女的神伤,只是这种难得的纯情停留的时间极其短暂,再抬起头时,她已面做寒霜道:“大胆唐离,竟敢对本宫不敬!”。

    瞬间地一怔之后。少年看到了杨妃眼底的笑意,心中再无恐惧的唐离微微一笑道:“臣听说极西之地有一金国,此国中人物皆是金碧眼,而他们每见尊贵之人时必行贴面吻额之礼。臣因久不见娘娘,一时心中激动之下难免失态,但也这种失态正表明臣下对娘娘的敬意之诚,是以娘娘所言‘不敬’二字,臣万不敢受。”

    唐离微笑间侃侃而言。杨妃先是还绷着脸,及至听到唐离近似赖皮的辩解终于忍不住再次笑出声来,“好一张利口,看来那三十七廷杖挨的不冤!”。

    说完这句话,杨妃又是一笑之后,低头嗅嗅了花束后转身向楼中地案几走去。

    随意在案几边的旃檀上坐定。杨妃又瞅了瞅带着酒露的花束,浅浅一笑道:“阿离有心了。”

    随手取过案几上放置的茶盏,唐离满斟了瓯中果酒,轻呷道:“鲜花送美人,娘娘美绝天下,臣原也想带些别的礼物来,无奈除了这艳艳盛开的春花,实不知还有什么东西能拿的出手!只能徒换奈何了”。

    “鲜花送美人!”,抿唇一笑间,斜依着案几的杨妃流波的双哞荡了侧坐的唐离一眼。“阿离。今天你地嘴抹了蜜不成?”。

    “臣实话实说,莫非也成了罪过?”。拈了一颗马**葡萄放入口中,唐离注目杨妃道:“否则娘娘怎能得陛下如此宠爱?”。

    听到“陛下”两字,杨妃脸上地风情浅笑瞬间消失无形,冷哼一声道:“宠爱?”。

    “是,宠爱!”,点头之间,唐离却不再说话,曲指叩着案几,口中若合节拍的轻吟起一后世脍炙人口地名篇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请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宵。*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兄弟皆列士,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唐离吟至此处时戛然而止,杨妃沉吟片刻后蓦然色变道:“好一个‘温泉水滑洗凝脂’、好一个‘芙蓉帐暖度*宵’,阿离,这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感亵渎本宫!”。

    再料不到杨妃居然与这两句话较上了真儿,唐离微微一个苦笑道:“这是臣自民间听闻的歌谣,其原作者已不可考。此歌将娘娘之美表达的如此淋漓尽致,娘娘又何必生气?”,言语至此,他复又迎上杨妃的目光道:“陛下对娘娘之宠爱已是天下皆知,莫非娘娘真个觉察不出?”。

    见杨妃不说话,唐离举盏将果酒一饮而尽后续道:“臣自幼也曾多读史书,然遍观前史,何曾有一后妃能得娘娘今日之宠爱?”。

    见杨妃只是不说话,站起身来的唐离绕室轻道:“君王之宠,来时若三伏夏火,去时则如深冬冰雪。‘花红异衰似郎意’,于平常人尚且如此,何况抚有天下的君王。臣今日说一句大不敬之言,这世间最薄情之人莫过于君王,本朝后宫近五万人,其中半数皆是各地选进的貌美宫女,这两万余人,有谁不想搏得陛下宠幸?又有谁不时刻念着能取娘娘而代之?半月以来娘娘绝不肯见陛下一面也就罢了,若是现在依然僵持,若其间有人趁虚而入,娘娘就不怕重蹈梅妃覆辙?”。

    听着前边那些老调重弹的言语,杨妃尚不为所动,及至唐离说到“梅妃”二字,她顿时全身一懔,随即口中叱喝出声:“大胆!”。

    杨妃未入宫之前,梅妃最得玄宗宠幸,随后新人换旧人,杨妃可谓是亲眼目睹这位失了君宠的妃子是如何在一个凄清的院落中抑郁而死,只是这话从不曾有人敢与她当面提起,是以唐离此时所言实如同一根尖刺般刺中她心中最恐惧的那个角落。

    对杨妃的厉喝听而不闻,唐离转身冷然道:“娘娘怕了!”。

    四只眼眸紧紧对视,最终杨妃黯然低头,至此唐离拱手朗声道:“臣奉陛下诏令请娘娘移驾小蓬莱太液亭共赏春景,请娘娘起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纷乱

    第一百四十三章纷乱

    听说贵妃娘娘即将去小蓬莱山太液池与陛下共赏春景,花萼争辉楼下那些等候的宫女们齐齐长出了一口气,说来,这些日子最难过的就是她们,天天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喘不说,还生恐做出个什么举动来惹恼了主子。这要命时节,往日顶多训斥几句的,现在就可能要搭上性命。自杨妃与玄宗置气这短短半个月时间,已经先后有六个宦官并四个宫女做了杖下亡魂,想想都让人心惊胆战。

    此时听着上边的吩咐要伺候换衣梳妆,宫女们脸色顿时活泛了起来,放下手中托盘,她们忙忙上楼伺候,因着玄宗对杨妃的宠爱,光这内宫中专司为贵妃娘娘制衣的匠人就不下七百,各式衣衫更是多的能装满几座大殿,要从这么些衣服中找出最合适今天的那一件,还真不是个容易事儿。

    唐离因是奉旨来促驾的,自然还要陪着她一起过去,贵妃娘娘梳妆打扮,他也便自到楼下等候。

    等唐离再上二楼时已是近一个时辰之后了,见她上来,正自抿着唇红的贵妃娘娘随手打了那些宫女,等她们都下楼之后,对镜而座的杨妃手上不停,头也不回的柔声道:“久不梳妆,人分明已是憔悴的多了!阿离,你来看本宫美吗?”。

    见楼上留下的唯有一个宫女,而这宫女也是上次见过的,知道她是杨妃的亲信,唐离也就少了许多顾忌。缓步走到杨妃身后,就见那壁光可鉴人的江心镜中显映出一个雍容华贵地倾城佳人来。

    满头乌梳成高高的愁来髻,上面对插着一对来自海外,式样别致的水晶鹦鹉钗,髻下描摹出一对玄宗最喜欢的涵烟眉,额间一点半月花子,面上却是淡抹腮黄。愈衬的她那原本白腻的肌肤似牛乳一般弹指可破。

    身披鹅黄押金洒花宫裙的杨妃盛装之后,看来着实绝色无边。尤其是这份绝色再加上十分地富贵气,愈的使人不可逼视了,对镜而观地唐离刚看了一眼就如同刺眼般微微侧过头去,“西北有佳人,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臣以前进学时每见到这两句,都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心想着怎会有女人能美到如此地步?直到见过娘娘后才知‘倾国倾城’四字实在不为虚妄!”。

    避开镜中的杨妃,他说着这番话时脑海中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适才长披肩时的样子来,一任那个眼神幽怨、满身烟火气的女子在心中滚了几滚,唐离蓦然觉得一种无来由的酸楚淡淡而来,口中已是长叹出声。

    静静的花萼争辉楼上,突然响起的这声叹息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意味深长。伴随着这声叹息,杨妃正理红妆地手微微一顿。在镜中斜了一眼身形有些惆怅的少年后,动眸抿唇之间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浅笑来。

    “阿离,帮我挑一朵花簪上!”,安静了许久,自己梳妆完毕的杨妃起身间柔声说道。

    簪花为饰原是唐人时尚,尤其是在春日更是如此。唐离注视着案几上的花束,寻思了许久后终于还是抽出一支牡丹来,他素来并不太希望牡丹的浓艳,然而此刻却觉得唯有这支娇艳的牡丹才配得上杨妃的无双绝色与雍容气度。

    伸手递过牡丹,孰知杨妃丝毫没有用手接地意思,反是微微将身子向唐离身前凑了凑。

    斜眼看了看一边侍侯的那个婢女,见她只是目无表情的直视着上楼台阶处,心下松了口气的唐离明知此事万万不妥,终究还是忍不住拈着花枝向杨妃鬓间簪去。

    两人身子靠的太近,阵阵馨香扑鼻而来。注视着这样一双盈盈流波的眸子。唐离几乎又有些意乱神迷了,而那只手距离杨妃地面容越近。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最终那只手有意无意间还是与那张倾国的脸庞贴做了一处,就在这瞬间,唐离真切的体会到了什么叫肤如凝脂。

    红红的牡丹艳艳盛开在杨妃乌黑的鬓间,白腻的肌肤映上一层淡淡的红,更添三分丽色的贵妃此时脸上简直要出光来,等唐离终于抽回手时,才觉这短短时间里自己背上竟是起了一层白毛细汗。

    微微做出个“大胆”的口型,却没有出声音的杨妃眼神荡过唐离,浅浅一笑间转身看了看镜子后,开言吩咐道:“备肩舆吧!”。

    那侍侯地宫女自先走一步下去吩咐,杨妃跟随其后款款而行,只是将要走到楼口时,她却又猛得停步回过身来拿起了案几上地花束。

    “既然是奉旨促驾而来,又为何要带这束花?”,走过唐离身边时杨妃耳语般留下的这句话朝霞虹霓般飘逸而不着踪迹。

    注目着杨妃一步步下楼地背影,过了许久,唐离才醒过神来跟了下去。

    下得楼来,被一群宫女包围的杨妃微微抬起下颌,脸上熟练的挂起了那淡淡而尊荣的浅笑,这一刻她又完全恢复了母仪天下的神采,见到这一幕,长长松了口气的唐离竟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再次回看了看那道铺着纯白旃檀的长长阶梯后,他迈步向外走去。

    跨上十六人抬的明黄肩舆,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太液池小蓬莱山行去,只是路过那片花海时,却见杨妃将手中花束轻轻拆散,一支支仍将其归于那片万紫千红之中,陪侍在肩舆一侧的唐离见到这朵朵落花,脑海中竟莫名闪现出在后世上学时见到的一句话:就让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

    杨妃的肩舆恰如报春的使者,经过路上的宫殿时都能引来沿途宫女们一如释重负地赞叹,正午的阳光扫过恢弘的皇家殿宇。于是笼罩着龙原达半月之久的阴霾就此一举廓清。

    下肩舆登上兰棹小舟,再登上小蓬莱山时,随行的宫人都已留在对岸,唯有唐离伴着杨妃步步登高,而山顶上的太液亭中也正有数人翘而望。

    依旧是白鹤迎客,麋鹿引行,只是这一次唐离却没有了适才来时的心情。

    “娘娘既然来了。那些个旧事不提也罢!”,离着杨妃三步远近距离地唐离也觉这话说的有些突兀。随后跟了一句道:“王忠嗣‘交通敌国’之事可能别有隐情,再则此事该如何处置陛下心中已有定见,没得娘娘再为了这事儿生气。”

    “恩!”,杨妃脚步微微一顿,却是没有说话。

    知道她心结所在,唐离边走边道:“章仇兼琼身为一镇节度,消息自然灵通。此次宫中之事如今他必已知道,娘娘能为桑梓之地如此牺牲,他还有何话可说?若是娘娘觉得此事心下依然难安,替他在陛下驾前讨个赏,不论职品或是封爵升上一升,已尽可交代了。如今这情势,只要不是事涉王忠嗣,娘娘一旦开口。陛下再没个拒绝地。”

    说来这是很为杨妃打算的计划,面子里子也都能顾的住,而当前情势之下,杨妃也不想,至少是暂时不想再为此事与玄宗生气,沉默片刻后便自微微一点头。

    见杨妃吐了口。唐离心下暗松了一口气,想着今天这趟进宫总算不虚此行。细细想来,杨妃只所以现在答应的如此爽快,只怕八成还是因自己适才在花萼争辉楼所说的“梅妃”二字惹起了心悸,想到这里他不免微微有些自得,但再一想到那王忠嗣居然如此就能得脱大难,而且说这事儿的居然还是自己,又不免感叹世事实在是离奇的紧。

    二人又走了几步,却见玉真公主早已迎了下来,而玄宗也已到了太液亭下十余步等候。

    此后地光景自不消说。烦心了十余日的玄宗此时与爱妃重归于好。龙颜大悦之下对唐离温言有加,其宠爱处竟是比廷杖前更有过之。面对如此情势太乐丞大人也只能感叹上位者真是善忘,只要他们想忘的事情就能做到从未生过一般。

    “小别胜新婚”,这话用在玄宗及杨妃身上同样有效,这些陪侍的人倒也知趣儿,呆了不过小半个时辰帮着化解了最初的尴尬过,众人接过玉真公主丢过的眼色后,便一起告辞。

    下了小蓬莱山渡舟之后,许和子自回宜春院,那两位翰林也自去了银台门翰林院,唐离本有心去宫中教坊司转转,但见玉真公主似是有话要说,便也索性舍了这念头,陪着她向皇城处走去。

    一进皇城,除了那些皇帝特旨的勋贵老臣可以乘马或用舆外,其他人一概只能步行,原本玉真公主因着皇室出身及玄宗的宠爱也有这殊荣,只是唐离官职太小却搭不得便车,是以二人也就一路步行。

    “这十余日不知有多少人去劝过娘娘,都被挡在了花萼争辉楼下,今天却被你如此轻松地劝了出来,阿离真个是好手段!”,行步间玉真公主扭头看了唐离一眼后道:“不怕你笑话,前两日我也曾去促过驾,照旧是连楼都没能上去!”,说完,她还不忘自嘲的一笑。

    听玉真公主说出这番话来,唐离又莫名想起了刚才花萼争辉楼中生的一切,知道这不是想事儿的时刻,他微微摇摇头后叹息声道:“这事儿可是半点也不轻松!”。

    孰知玉真公主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闻言淡淡一笑,又沉默了许久,直到唐离将要问时,才见她侧过头去看着远处高高的宫墙低声道:“阿离你能得贵妃娘娘如此宠爱,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恳是不恳。”

    玉真公主突然说出这种话直让唐离一愣,扭过头去却看不到她地脸色,“公主何出此言?且不说当日来京时公主有大恩于我,就是如今相处,公主在我心中也是如老翟、和尚一般的莫逆之交,什么求不求的!公主有事但说就是,阿离我自然是能办得办。不能办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办。”

    以上所说却是唐离心底所想,至于用玩笑语气说出却是希望能调节一下略显沉闷地气氛,孰知这招儿却未能奏效,玉真公主既不称谢,也没将脸扭过来,又是长时间的沉吟后,才听她幽幽道:“人人都说他是谪仙。看着他也洒脱的紧,其实他心里比谁都苦。漫游江南,青山软水,说来真是飘逸,但他的心其实还是在长安,还是在朝廷。阿离,你就想想办法,让他回来吧!”。

    听到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唐离才明白往日素有大家风范的玉真公主今天如此失态的原因,李谪仙,这是一个一旦接触,就永远让人无法再忘却地人物。

    “他就是那么个水晶般地人,他活地太真也就容易得罪人,若是别人也就罢了,贵妃娘娘及你那岳父处,一来我身份尴尬。再则纵然说了话,只怕也没多少份量,这事儿也就只能拜托阿离了。娘娘吐了口儿,高力士那阉奴自然就说不出什么来!陛下这边就更好解决了”,言至此处,玉真公主转过头来紧紧盯住唐离地眼睛道:“这事儿阿离你能帮忙吗?”。

    看着玉真公主眼中掩饰不住的晶莹。唐离停住脚步,肃容正色道:“我还是刚才那句话,能帮得帮,帮不了想办法也得帮!”。

    双眼一寸寸犁过唐离的面容,感受到那份诚挚的坚定后,玉真公主再也忍不住的一任眼角晶莹滑落,口中无意识的喃喃道:“好,好,好!”。

    二人无言又走了许久,唐离等玉真公主情绪渐渐稳定后。将此事细细想了一遍后地他开言道:“我那岳父处倒是不用担心。至于贵妃娘娘那里,纵然是撒泼上吊我也得把这事儿给办下来。如今我担心的反倒是谪仙人自己。他那般一个心高气傲的人,经过上次黯然离京,这次肯不肯回来实在还是两可之间。这事儿说不得还要公主亲自修书一封劝劝才好。”

    “身游江湖、心存魏阙,他原本就是永远不会心冷的人!”,说到这句话时,唐离分明在玉真公主的眼中看到了一抹粲然的光辉,“不过阿离所虑也有道理,水晶般的心,他就跟个孩子一样要人哄着才肯快些上道儿。只是我虽有此心,却无此才力,这事儿说不得还要劳烦阿离了!”。

    唐朝的诗,诗地唐朝,其时这些有身份的人之间信笺往来,不管其中所说内容,大抵总是少不了诗歌酬答,尤其是对于李白这样名冠天下的诗坛泰斗而言,若是少了这些倒也实在不相衬。只是诗也不是谁都能写的,所以也就“代笔”也就应时而生,不说别的,单是每逢年节,宫中那些嫔妃们献给天子的应景诗,有几不是翰林院中人代笔?惯例如此,所以此时玉真公主说出这等话也就显得顺理成章。

    跟李谪仙叫板,唐离还没狂妄到这一步,只是随后想到自己手下好歹还有个杜甫垫底,他地心也就定了下来,万一自己找不出合适的来,把杜子美推上去,诗圣对诗仙倒也是门当户对、旗鼓相当。

    见唐离点头,玉真公主终于露出个笑容,只是随即他又忍不住的嘱咐了道:“这次阿离你要多用点儿心思!”,一句说完,看到唐离脸上蓦然而起的古怪笑容,道装高髻的她低头间脸上竟难得的露出一片少女似的晕红来……

    出了皇城,唐离目送玉真公主的乘坐的淄车远去后,才自上了车回府而去。

    车声辚辚,轩车中的唐离随着车身轻轻摇晃,脑海中诸般事情纷至沓来,到最后却定格在那张黑披肩、眼带幽怨地绝美娇容上。

    说来,唐离如今美女也见得多了,且不说他那两位夫人,便是如今府中地那些侍女们,那儿有一个丑的?其实若将杨妃塑成蜡像,只怕也并不比李腾蛟强过太多,无奈她实在有着一身凝脂般地肌肤,而更让人难以抗拒的则是那动静之间自然流露出的风情,正是这种天生的风情使她在每一刻都显得如此生动而令人难以抗拒的被吸引。她就象一个山野间变幻无数的精灵,虽然有着同一张面容,但每一举手投足间却全都是新的,这一刻的她与上一刻的她决然不同,而这两种不同的她又都是如此的绝色倾国,使你跟她在一起时,时时感到都是新的,而不会有半点厌倦。

    恨恨的摇摇头,唐离想要甩掉自己脑海中这些想法,无奈刚过片刻,今日花萼争辉楼中那些暧昧迷离的画面又不受控制的冒了出来,使他的心跳也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最终,他索性不再拘管,任思绪如秋雨后的落花般粉杂飞舞,他心底清楚的知道似今日这些暧昧很危险,但一面对那个人、那张容颜时却总是控制不住的想要继续这种暧昧。也正是在此刻,唐离终于明白自己的自制力远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后世今生经历了这许多事儿,尤其是在面对府中那么多美貌侍女的撩拨仍能不及于乱时,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能硬的下来,面对许多诱惑已经能控制得住,谁知所有的这些自制一面对那个女人,就立刻土崩瓦解。

    四大美人儿毕竟名不虚传,“不是心坚似铁,只因诱惑不够”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心路历程,唐离才真个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也明白了为何历史中有那么多风云人物明明无数遍听过“红颜祸水”,却依然会栽倒在女人身上,甚至就连以前他嗤之以鼻的那句“男人都是下半身动物”,现在听来也觉得顺耳多了。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辚辚轩车载太乐臣大人回到了他那座温馨的府邸……

第一百四十四章 礼盒

    第一百四十四章礼盒

    刚一回到府邸后院儿,唐离边由宝珠姐妹伺候着更换官服,边与李腾蛟及郑怜卿说着闲话儿。

    “哼,白鹤、蠢鹿有什么好稀奇的,我爹家后院子里也有,只是咱家小白才真的稀奇,满长安城能有几只老虎?”,听唐离眉飞色舞的说到小蓬莱上白鹤迎客,麋鹿领行的奇景儿,李腾蛟不服气了,拨弄着脚边的小老虎说道,而那小白竟也似能听懂人言一般,配合的摇着毛茸茸的脑袋,喉中还“呜呜”做响连声。说来,这些日子它益的爱粘着李腾蛟,而李腾蛟也分明似养猫一般把它看做了宠物,除了晚上送回虎奴处,白天几乎时刻都带着身边。

    见李腾蛟这副小女儿情状,唐离闻言微笑间故意逗她道:“长安也不缺老虎,至少宫城禁苑里总还是有几只的,那地方一直也没机会去看看,不过上次听别人说,禁苑里不仅有老虎,还有许多蕃邦贡进的珍禽异兽”。

    “它那儿有老虎,能有白老虎吗?能长得象小白这么漂亮吗?不说长安,我家小白就是在大唐也是独一份儿!”,李腾蛟若是对什么好起来,就再也容不得别人说一点不好,就连比较都不行,对唐离是如此,现在对小白也同样是如此。

    “是!我家小白最好,最漂亮!有蛟儿天天养着它,还能不漂亮?”,唐离自然不会为这事儿与李腾蛟争执,笑着夸了她一句。正待再要说话时,却觉腰间猛的一阵**,低头看去时,却是正给他系着常服布纽儿地玉珠借着阻挡用一双春葱似的手儿在他腰间轻轻摩挲,躬身间扬起的脸上,那双眼眸中有满的几乎要溢出的春情,而旁边的宝珠明显是看到妹妹这个动作了。却也微微红着脸不说话,只是轻轻移动着身子遮蔽住其他人的视线。

    内院房里这几个丫头中就数玉珠最大胆。这样地情景已经远远不是第一次了,唐离见她姐妹又联手上演了这么一出儿,遂也抬手在玉珠脸上轻轻捏了一把,感受了片刻肌肤的嫩滑后才又收回手来。

    见自家少爷还是往常那个动作,玉珠脸上难免地现出丝丝失望的表情来,这样的“游戏”他们已玩儿过不少次,但看来人物风流的少爷就是不动真格儿的。只让“通房丫头”玉珠失望无比。

    正在这对主仆做着小动作的时候,就见门口帘幕掀处,平日不好到后院儿的蝈蝈走了进来,跟在她身后地还有四个健妇,两两搭伴儿抬着一只泥金的礼盒儿。

    进房吩咐那四个健妇小心放好礼盒后,蝈蝈才福身一礼道:“妹妹见过两位嫂嫂!”,郑怜卿二人站起身来还礼毕,李腾蛟已凑上前去搂住蝈蝈的肩膀道:“妹妹。上次你命人买的苦泉羊小白爱吃的很,下次再买些回来。另外,我今个儿答应门子赏他一匹绢布,妹妹你也一并给办了。”

    京畿道扶风县有“苦泉”,此泉中水既涩而苦,人虽不能饮。却最宜羊,所以此地所产羊肉味道分外甘美,尤其上水羊更是如此,久而久之就得以享有大名,有“苦泉羊、洛水浆”之说,只是这地界儿产羊有限,想吃的人又太多,所以价格就分外贵,一只约为普通羊三倍。苦日子里过大的蝈蝈听李腾蛟要用这等羊肉来喂那小老虎,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笑道:“大嫂。如今前院的厨下采买已由二嫂接手。这事儿您该跟她说才是。至于门子那匹绢布,妹妹稍后就办。”

    这边寒暄过了。蝈蝈挥挥手示意那些丫头们不用行礼,转身过来看着唐离道:“少爷,约两个时辰前,那位陇西节度副使哥舒翰大人来过,听门子说少爷进宫之后,他就留下这两个礼盒,说是给老夫人地一点儿心意,还说明个儿再来拜会。门子也没个主张就任它留下了,后来归库的时我去看过,才知这礼实在太重,到底要不要收,少爷你还得拿个主意才是”,说着话,她已顺手揭开了礼盒。

    “这个哥舒,果然是急性子,这才……”,正说着话的唐离猛然见到礼盒中所盛金灿灿一片后,“咦”的一声疾步上前。

    原来,这两个礼盒中所盛的乃是一尊金佛并一尊菩萨,纯金打造的三尺金佛经沙打之后出粲然金光,而更为灼眼地则是这两尊金佛额头、臂间及莲花座上都缀满了各式珠玉,益使这尊金佛充满了珠光宝气。

    论说,如今这房中人也都是经见过世面的,只是任谁突然看到这么两大块金子晃在眼前也难免要惊上一惊,唐离细细将金佛看过一遍后,才笑着叹道:“早听说河西并西域善产沙金,但哥舒如此手笔,还真是让人惊诧的紧了。”

    “不算那些珠玉宝石,单是这两尊金佛就得值多少钱哪?少爷,那哥舒翰到底求您什么事儿,舍得下这么大重手?”,这次接话的却是玉珠,此时的她看着这两尊金佛,呼吸都有些不通畅了。

    伸手轻轻的摩挲着金佛,感受着上面传来的丝丝凉意,唐离长声叹道:“王忠嗣慧眼识人哪!”,静默了片刻后,他猛的收回手来侧身对蝈蝈道:“既有礼盒必有拜帖,妹子你拨一队护卫将这两只礼盒小心给哥舒大人送回去,一并跟他说,我重将军胜过金佛,明天在府恭候大驾,若将军愿意交唐某这个朋友,就请空手而来!”。

    听唐离竟要将这两尊金佛送回,玉珠眼神猛的一缩,随即才喏喏道:“少爷,老夫人正是信佛,您干嘛……”。

    只是不等她将话说完,早有李腾蛟凑到唐离身边抱起他的臂膀摇荡着道:“识英雄重英雄。英雄之间就该视金珠如粪土,唐离,我真欢喜你这样子。”

    李腾蛟说完,郑怜卿也自在旁边接道:“姐姐说得对,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礼太重实在收不得。”

    见唐离命将金佛送回,蝈蝈也似解了个心结般长吁出口气来。随即边盖着礼盒边道:“少爷,上午杨芋钊谴来个小厮。说要请少爷并两位嫂嫂过府小聚,也没留帖子,只说请少爷回府后就去。”

    前些时养伤,这两天上教坊司,唐离也没有机会陪两位夫人出去玩儿,此时听说杨芋钊连夫人一起请,郑怜卿也就罢了。李腾蛟早眉眼一动,那神情比刚才看到金佛时更要欢喜,连带摇着唐离臂膀地手也多了三分力气。

    见李腾蛟那眼神儿,唐离反腕儿抓住她手溺爱地一笑道:“老杨平日来咱这儿跟回自己家一样,没半点客气样子,今天难得他要请客,还能放过他不成?走,吃他去!”。

    ……………………………………

    三人乘车到了杨府。刚走进去不几步,就见杨芋钊领着他新纳的妾室笑着迎了出来,只是看他高挽衣袖地样子,竟是正在忙活着什么。

    那妾室自去迎上李腾蛟二人,唐离笑着狠狠拍了拍杨芋钊的肩膀后低声道:“老杨,你这新宅子也置上了。还不把大夫人一并接过来。”

    “那黄脸婆子那儿上得了台面?我已着人送了钱物过去,留在山南,她也自在,我也自在”,被唐离拍的龇牙咧嘴的杨芋钊正笑着说话,扭头间见到正咯咯笑着地李腾蛟,随即放低了声音道:“这话可不敢让你家大母老虎听见,要不,她能把我这房子给生拆了。”

    “知道亏心了吧!”,知道杨芋钊的调调儿。唐离对他说出这话来也不吃惊。反正这年头许多人在外做官并不带正妇上任,倒也算不得什么咄咄怪事。两人并肩而行时闻到杨芋钊身上传来地油烟味儿,唐离吸了吸鼻子后诧异问道:“老杨,那儿来的味道?”。

    “今个儿为你三口子,哥哥我亲自下厨”,见唐离似有不信之意,杨芋钊得意嘿嘿一笑道:“愚兄我以前过惯苦日子才练就的这把子手艺,也就你别情三口子来,换了别人,想也别想!”。

    进了花厅,见厅中桌上早备了几个冷盘儿,几人坐下间那妾室还要循着时俗回避,顿时被杨芋钊抬头说了一句道:“我与别情本是通家之好,你就学着两个弟妹,大大方方的要回避个什么?”。

    冷盘儿没人动,第一道上来的热菜却是小碗儿的羹汤,唐离低头间乳白色的羹汤中有小小地芋头上下沉浮,而这些小芋头上则紧抱着鲜红的虾子,红白相间甚是悦目,低头轻轻呷了一口,一股芋头的醇香及虾子的鲜香入口而来,至此,唐离忍不住赞了声:“好!”。

    唐离“好”字刚刚出口,旁边李腾蛟的赞叹声随后传来,郑怜卿也是微微点头不已。

    见第一道羹汤就引得三人交口称赞,杨芋钊得意的摸了摸髻后笑道:“这是抱芋羹,乃百越人创,其实做法倒简单,这些个蛮人以虾为上味,每年有新芋时,则取釜置小芋,等汤沸之后再投虾子,这些虾子入水抱芋而熟后也就是了,要吃浓腻可以再置别料,否则鲜汤放少许盐巴即可”,言至此处,他又卖了个关子后才道:“不过这做羹汤唯有一个秘诀,疥皮者最佳,切不可脱去锦袄子。”

    微微一愣后唐离才明白他说的“锦袄子”乃是指芋头皮,微微一笑也不说话,顾自大口吃着抱芋羹,他吃相素来不雅,但自己从来不觉,此时全力开动,不过三两口就将一碗儿羹汤吃个干净,随即敲着筷子道:“不错,味道确实不错,老杨,再给我来一碗儿。”

    “抱芋羹吃的就是个新鲜,多了还有什么意思,一人就此一碗,等着下边地”,看着往日文雅的唐离吃起东西来如此粗鲁,杨芋钊几欲大笑出声,终究碍着李腾蛟二人在座,忍的好不辛苦。

    唐离那儿管他这许多,见杨芋钊刚才只顾着说话,面前那碗儿羹汤动也没动,随手就端了过来倒在自己碗中,三两口之间等众人反应过来时,已又被他吃的干干净净。

    至此,坐中人再也忍不住的大笑出声,李腾蛟是咯咯而笑,郑怜卿则是微红着脸低声嗔怪道:“相公!”。

    “煎茶吃酒是为怡情,自宜浅斟慢酌,以风雅为先。然则这一日三餐却为果腹,何需惺惺作态!”,对几人的轰笑充耳不闻,唐离理直气壮地笑道,一句说完,他随即催促杨芋钊道:“老杨,酒先且不吃,有什么好菜都快点拿上来”。

    羹汤之后再上主菜,杨芋钊见唐离一副饕餮之徒的模样,遂也不再卖关子,挥手之间就有下人鱼贯捧菜肴而上。

    正在这间隙,杨芋钊微微侧身道:“听说这两日陇西节度副使多曾到别情府中拜会?”。

    对杨芋钊的消息灵通唐离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闻言从一盘糖蟹中转过脸来道:“确有此事!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此人有英雄气,甚合我心哪!”。

    杨芋钊见唐离眉眼间满是对哥舒翰的赞美,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道:“别情,你没忘了哥舒的来历吧!此人受知于王忠嗣那老狗,可是铁杆儿的东宫。你与他走这么近,老相爷那里……”。

    顺手夹过一只糖蟹,唐离看了杨芋钊一眼后笑道:“此言差矣!哥舒受知于王忠嗣不假,此人对王忠嗣情深意重也不假,但他对东宫有几分忠心还在两可之间。老杨你以为就凭咱们太子爷那薄情寡义的凉薄生性,能得这等英雄倾心?”,边说话边料理着手中的糖蟹,孰知弄了半天也料理的不齐整,唐离忍不住道:“老杨,你是不是诚心做了东西不想让人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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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风流介绍:
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多少英雄好汉?弃王图去来心快哉,一笑白云蹉;
争霸业有如车下坡,惊险谁参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惨祸,怎如我避风波行走在风流窝!;
回到唐朝盛世耍风流!;
盛世风情,翰墨飘香.声色歌舞,美女娇娘……天宝风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宝风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宝风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