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骇闻
对尤离这个名字,陈返全没了一丁点的记忆。不仅如此,连蝴蝶蓝是什么他也都不再记得,甚至,他都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参加这次选贤……陈返的记忆,只能用‘一溃千里’来形容。
宋阳脸上始终保持轻松笑容,和陈返在外面吃过饭,一起返回驿馆,又在对方的屋内坐了好一会才告退,回到自己房间后,他取出了一张银票交给小九:“帮我办一件事情,找城中的有名画师画三副落日图,不能落款署名。越快越好。”
刚刚在告辞之前,陈返还在嘱咐他,要他认真作画。大宗师的神情认真、殷切,宋阳不忍拂了他的心意,又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画,这才出重金去向名师求画。
小九并不多问,点头收好银票。
是夜,宋阳闷闷不乐,枯坐灯前用尽全副心思想要配出一副能够暂缓陈返病情的治疗手段……随后整整两天天他费劲心思,但人力有穷极,有些心愿是永远也无法企及的。
而这个时候,朝廷的旨意也终于颁布下来,南理贤才的真正大选,就定在二月初二、龙抬头的吉日中举行。金殿选拔由皇帝亲任主审,朝中诸位重臣都会列席,选拔的规矩与上一场‘海选’颇为相似,诸多贤能逐一献艺,只不过当时不会直接选出赴擂一品的人选,要五天之后、在丰隆与重臣商议过后才会公布结果。
同时,来宣旨的太监还给出了已经拟好的登场顺序,宋阳刚好是最后一位……不知是不是巧合,洪家三位兄弟,就排在倒数第二。
消息一动驿馆中人人振奋,宋阳也不例外。对下一次选拔,他已经想好了题目,不过在细节上还有许多需要计较的地方。由此暂时转换了心思,把精力从陈返身上挪入选拔之中。
小九乖巧得很,不仅仔细照顾着宋阳,同时还唬下了脸,不许旁人来打扰宋阳,以免耽误了主人的功课。如此又过了两天,正月十三。午饭的时候,宋阳把精神放松下来,问小九:“最近有什么趣闻,说来听听。”
小九天生是个八卦性子,不管什么事情她都要打听清楚才善罢甘休。大凡喜欢打听的人,也都喜欢‘散播’,听宋阳一问,小九立刻来了精神:“趣闻没什么特别,但‘骇闻’却有一桩,最近在京师里闹得沸沸扬扬,连皇帝都大为震怒,公子要不要听?”
宋阳伸筷子给她加了块鸡肉,笑道:“说,好听的话就再送你个鸡腿。”
小九笑嘻嘻地把鸡肉放进嘴里,装模作样地叹了句:“甜得很,甜得很!公子夹过来的肉好吃得不行……”
凤凰城的‘骇闻’,来自京师中的一座衙门:浑仪监。
浑仪监,主掌观察天象、推定历法之职,除此之外,这座衙门还负责勘验风水、预测凶吉、占卜国运等诸多玄学之事,算是‘专业技术部门’,并没什么实际的势力、权力。在浑仪监的后园内,精通堪舆的前辈官员通过假山、水池、景栽摆出了一座小小的风水阵,阵中央护佑着南理开国先祖皇帝的衣冠祠,算是为国祈福、昌盛国运的手段。
而‘骇闻’的源起,则是除夕夜中的那场地震。
地震并不严重,凤凰城几乎丝毫无损,浑仪监当时也没什么事,但多少受到了些影响,就在三天之前,阵中衣冠祠前的泥土忽然塌陷,露出一具死人骸骨。本来是绝对的机密事,不知哪个环节出了漏子,让消息传入了市井,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为国祈福的风水阵中塌陷深坑、暴露骨骸,而且还是除夕时的地震所致……坊间流言飞涨,最终形成舆论,把此事看作了‘丧国噩兆’。
而介入调浑的刑部很快发现,这具骸骨皮肉尽腐,但是被埋入地下的时间并不长,充其量五、六年的光景,在死者肋骨还留有清晰刀痕。这一来事情就有了变化,所谓的丧国噩兆,其实就是机缘巧合下暴露出来的杀人、埋尸的凶案。
只要案情公布,自然能平复流言、重整民心。但前提是非得先破案不可,刑部干员都已经调动起来,以求尽快侦办此案。不过现在还没什么动静,其中最麻烦的一点莫过于尸体变成了骸骨,除了知道此人是个男子外其他一无所获,无法辨认死者身份。
死的是谁不知道,刑部本领再大,也只能在外围乱转。任谁都能想得到凶手就是浑仪监的人,外人压根没机会把尸体藏在这里,可是查不出死者是谁,就没法追索他的社会关系,抓不住要害线索,单纯靠着提审监中大小官员诈供,根本全无效果。
这个‘故事’在小九讲来当然没那么简单,小丫头绘声绘色,这一时认真描述骸骨的模样、仿佛她就是启尸之人;那一时又学起皇帝震怒模样,好像当时她也在金銮殿上议政……而宋阳的表现也有了些反常,从开始时的饶有兴趣渐渐变成了若有所思。
小九说完,还意犹未尽,一本正经地评论道:“这桩案子肯定是能破,抓不到真凶就找人顶罪是了,反正一定得平息坊间那些‘丧国’谣言,不过么…在找人顶罪之前,还是要先查上一番再说,能查出真凶最好。”
“是这么回事。”宋阳笑,起身取来纸笔,迅速列出一张单子递给小丫头:“还要辛苦你,待会采买这些东西。”说完起身向外走去。
小九忙不迭追上去:“公子去哪?”
“这个案子有些意思,我想去看看,你接着吃饭不用跟来。”
小九目送宋阳离开驿馆,俏脸上满满都是纳闷,大选将至,不明白他为何不在家里好好用功,却跑去关心这桩无头案?
宋阳出门先去了镇西王府,想参与这件案子,总要有人举荐才行,凭着自己现在的身份,到了刑部也只能碰一鼻子灰。
王府门卫早都得过郡主的吩咐,如果有入选贤能上门要以礼相待,在宋阳表明身份后对他还算客气,不巧的是任初榕不在府中,宋阳无奈,有试探着问起任小捕。
任小捕也不在,这倒没什么,但是让宋阳十足意外的是……公主殿下‘上班’去了,而且还是去浑仪监‘上班’。
看着宋阳的惊奇模样,门前卫士笑道:“早在三年前,圣上加封我家小姐为机敏郡主同时,还赐下浑仪监玄机博士之职,一年前加封‘玄机公主’,但浑仪监的官职未动。此事京城人尽皆知,你却不知道?”
原来自家的媳妇不光是位公主,而且还是个‘博士’,宋阳笑呵呵地谢过卫士告辞离去,随便向路人问明了浑仪监的所在,赶了过去。
凤凰城四方平直布局规整,王公重臣的宅邸集中于西城,六部和一众公门衙门全在东城,宋阳从王府赶向浑仪监,要横穿京师,也路过位于城中央的南理皇宫。
中土幅员辽阔,南北气候差异极大,同样的正月时节,燕北还白雪皑皑,而南理已经满眼新绿。尤其在皇宫内外,遍栽南理特有树种‘眼儿桐’,已经到了飞絮散种的时候,当熏风荡漾,一层层淡黄絮凌空而舞,拂在脸上暖暖地发痒,当真是新春时节呵。
这种‘眼儿桐’的飞絮,也能入药,有强身健体之效,即便不经晒制随风而飘,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也能提神醒脑,算得凤凰城新春的一道著名风景。
宋阳路过皇宫时还特意流连了片刻,从空中接下了几朵飞絮在手中把玩着……
等到浑仪监门口时,还没去向门卫打听,就看到任小捕的贴身护卫秦锥大步从门中走出来,宋阳大喜,快步迎上,先是喜气洋洋地拜年,跟着向对方说明来意。
秦锥也挺纳闷:“这当口不在驿馆准备功课,还有心思跑来破案?”
宋阳正色:“学为所用,为国效力,才是青阳贤能本色。”
秦锥哈哈大笑:“别闹。”一边笑着,把正准备出门要办的事情暂时放下,带着宋阳走入浑仪监去觐见公主。
第七十七章 人头
事情一到任小捕那里,立刻就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连句‘为啥要来破案’都不问,就把宋阳举荐给刑部。
宋阳的运气不错,刑部尚书杜大人当时正在浑仪监坐镇……不久前刚刚发生过魁堂失火的大案,现在又出了风水阵藏尸案,杜大人身上的压力不言而喻,这桩案子要是也破不了,他这个尚书就甭干了。
不过对于宋阳,杜大人也并未太过看重,只是碍着公主的颜面,把宋阳唤到近前。
杜大人花甲年纪,身为大员,却天生了一张苦瓜脸,毫无威仪可言,打量了宋阳两眼:“听公主殿下说,你能破案?”他说话的声音很轻,如果不是宋阳耳力了得,几乎都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而且此人在说话时候显得死气沉沉,全无一点鲜活感觉。
宋阳如实回应:“我是仵作出身,对验尸有些见解,盼着能帮上些忙。”
杜大人笑了下,不见欢愉也没有轻视之意,只是觉得宋阳的回答没太多意思:“没有尸体,只是一副骷髅架子,你想看就看吧。”说完,稍稍提高了些声音,但仍显得有气无力:“唐火tuǐ。”
“下官在。”一个身材微胖中年差官抢上几步,对尚书躬身施礼。
尚书点了点头,对宋阳道:“有什么情都和他说就是了,用心些、仔细些,莫负了公主对你的举荐。”说完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唐火tuǐ’本名唐活泰,但杜尚书说话时偶尔会带出些乡音,唐活泰这个名字落在他口中就变成了‘唐火tuǐ’,久而久之这也成了唐在刑部的绰号。
唐火tuǐ官拜员外郎,品级不高但在刑部供职多年,人面熟悉,由他随行打点,宋阳行动大为方便。
宋阳并未去勘察现场、调阅口供,京中刑部能员无数,在查案上宋阳不觉得自己会比着人家更高明,他只是直入主题,提出要去看尸,唐火tuǐ痛快答应,领着宋阳便走。
骸骨早从风水阵中启走,现正封存在刑部直辖的殓房。
只剩骨头和少许毛发……宋阳围着遗骸转了一圈,没像唐火tuǐ想象的那样仔细辨识,仅只大概看了看,而后伸手指向头骨骷髅:“我能把它拿走么?”
唐火tuǐ吓了一跳:“拿去哪?做什么?”
“拿回驿馆仔细看…最多两天我便归还,到时候大概会有个结论。”至于是什么样‘结论’,宋阳没多说。
唐火tuǐ有些踌躇,案子轰动,骸骨也成了重中之重,哪能让旁人拿走?可转念一想,宋阳是公主举荐、尚书亲口允他破案的,自己就是个跑tuǐ帮忙的,犯不着矫情,真出事也和自己没点关系,也就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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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宋阳提着个圆滚滚地包裹返回了驿馆,小九也把他吩咐的东西尽数采买回来:粘土、软尺硬尺、朱砂红笔、浆糊……宋阳好歹吃了些东西,在桌上多点了几根蜡烛,就着充足光线取出骷髅,小九开始不知道包裹里是啥,等宋阳开始干活时她才知道,自家公子居然带来了这么个可怕‘东西’,哎哟惊呼了一声,向后退开了几步。
宋阳对她笑道:“你要害怕就去和萧琪挤一挤睡,不用留在这里照应了。”
小九咬着牙摇了摇头,公子留下丫鬟逃走?她心里可没这个道理。宋阳也不多劝,沉下心思,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眼前的头骨,时而用软、硬尺子仔细丈量,时而伸手在骷髅的颧、腮、额等各个位置反复mō索,有时还会起身把手洗干净,出门去找驿馆中的其他人。
小九越看越好奇,也跟在主人身后,宋阳找人也没有别的事情,客气几句之后就伸手去mō人家的脸,二傻、曲大叔、还有除夕时混熟的其他人。
着实研究了一阵,直到月上中天,宋阳开始搅拌粘土,看到现在小九也终于明白他想做什么了,试探着问道:“公子是想、想把这具骷髅的样子复原出来?”宋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去mō旁人的脸,就是为了寻找相似的骨骼比例,用以参考脂肪、肌肉组织的厚度。小九又是惊奇又是兴奋,口中啧啧赞道:“这都行?我家公子有神仙手段!”
宋阳随口应道:“以前我看同事弄过,自己弄是头一回。”说完,省起今生没有‘同事’这个词,而他在今生也从未有过‘同事’,忍不住自嘲一笑。
小九大着胆子坐近了些,眉目间掩饰不住地开心:“公子能把人像还原出来,这桩案子也就离告破不远了…到时候一定扬名天下!”
宋阳摇头道:“能有一、两成的相像我就知足了。”即便是以前的‘同事’来做,最终如果有四成相似就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宋阳只凭着记忆、第一次来做这种事,还原出两成就算他走运。
小九皱起了眉头,五官一牵而皆动,在她小小的鼻子上也显出几到浅浅的褶纹:“一两成…那有用么,到时候还不是谁都不识得他。”
“所以还有个关键,一定要牢牢抓住才好。”宋阳笑了下,没再多解释什么,继续忙碌个不休……
第二天清早,按照宋阳的吩咐,小九捧了银子出去,又从外面请回来几位捏泥人的手艺人和一个精擅人物肖像的画师,几个人按照宋阳的想法,彼此商量着,捏出或薄或厚的粘土,小心地贴在骷髅上,头骨渐渐丰满起来,有了个大概的形状。
仅仅是个囫囵样子、脑袋外形而已,尚未捏塑五官,乍一看甚至分不出哪里是正面、哪里是后脑。
接下里的五官的定位、摆放才是真正重中之重,对此那些艺人全无概念,宋阳则再度拿起了尺子……双眉微皱,神情专注,宋阳一边仔细丈量着,一边用朱砂红笔小心勾勒,时不时退开几步,看一眼远景。
如此过了良久,宋阳把亡者的五官一一定位,小九现在早都不害怕了,看着宋阳煞有介事,她满心满眼地好奇,等主人终于忙好,赶忙用漂亮小手捧上一杯香茗:“公子辛苦了…不过小九不明白,你是凭着什么依据摆出他五官的位置?”
宋阳接过茶一饮而尽,跟着长出了一口浊气:“三庭五眼,黄金分割。”
小九眨了眨眼睛,更不明白了
之后再请泥塑师傅出手,塑造五官,等到了这一步,进度就加快了许多。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是狮子鼻还是酒糟鼻?是薄嘴chún还是厚嘴chún……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从一具骷髅上也休想辨出五官的细节,泥塑匠人们要做的,也仅仅是在宋阳‘指定’的位置上,捏出一个相应的、中规中矩的‘器官’。
很快,一具头像成形,正如宋阳所说,总体上,能有一两成相像就算是运气了。
泥匠退下,画师上阵,但是宋阳只要他以头像作个参照,画出的却并非一个死气沉沉的人像…所有这些事情,一直忙碌到转过天的中午总算大功告成,宋阳谢过那几位师傅,把头骨洗净包好,带着画好的肖像直接赶往刑部,找到唐火tuǐ后直言:“按照这幅画像发布告。”
唐火tuǐ十足诧异:“你绘出了苦主的画像?这…如何绘出的?”
宋阳没多解释,只是说道:“可能不太像,但聊胜于无,公布出去,或许会有人能认出来。”
唐火tuǐ一边点头一边打开画卷低头观看,只看了一眼他就倒抽了一口凉气,神情变得哭笑不得:“宋先生,这、这样怕不是不妥吧?”
宋阳笑得tǐng有些不好意思:“这个…没办法,非这样不可!”
画像上,苦主咧开嘴巴、lù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齿、正在开怀大乐……
这是苦主的画像,若能确定就会城门张榜、同时分发四处,寻找识得他之人。且不论这桩案子事关重大,刑部的一举一动都被朝野看在眼中,单就现在这张画像,一旦发放出去肯定会轰动京城。
以往刑部发布的图绘,无论是通缉盗匪还是认尸公文,画上人全都是素容正襟,唯独这一次,一张哈哈大笑的死鬼苦主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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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 笑像
宋阳也是没办法。但凡有更好的选择,他也不会画出一张开怀大笑的苦主像……
所谓‘三庭五眼’,实际是黄金分割在人类面部的体现。从发际到眉毛、从眉毛到鼻端、从鼻端到下颌各占人脸的三分之一,是称三庭;五眼指的则是人脸宽度,大概为眼睛的五倍。
这个理论在宋阳前生里已经广泛应用,涉及人像还原、化妆美容、雕塑美术等多个领域,但它只是理论上的比例,落实在个体上实际差异极大,再加之对苦主五官细节无法把握,所以宋阳在驿站中还原出来的泥塑,与苦主本人差得远了。
对这一点宋阳如何不明白?不过他敢把这件差事揽上身,还有另外一个依仗:苦主并非全无特征,他的牙齿参差不齐。
这就是宋阳对小九说过的‘关键’了。不太相像的画像上,如果能够突出一个真实特征的话……
头像上的五官位置大差不差,为辨识此画之人提供了个大概的轮廓,再加上那一口真实到不能再真实的牙齿,这幅画像的相似程度就一下子从两成提高到了五成。
大笑,就是为了露出牙齿。
换句话说,宋阳真正追求的并非完全形似,而是神似,所以才有了画像上这个大笑苦主。
唐火腿拿着画像愣了半晌,实在不知该说点什么,最后还是苦笑摇头:“就这么发出去?我可没这个胆子,这件事要请示我家大人。先生随我来,这幅画像的来由还得你向大人解释。”
宋阳早料到他会这样说,当即点头答应,随他一起去求见杜大人。
或许因为十几年都在与刑律打交道,杜大人在下属官员面前从来都没太多生气,也没太多表情,饶是如此在他看到苦主画像后,那张苦瓜脸上还是升起了个怪模怪样的表情,比笑容难看许多、比发怒略显柔和……宋阳不敢等他发问,趁着尚书大人还没来得及把画撕掉前,大概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古怪神情渐渐褪去,杜大人沉默不语,又过了片刻把手中画像扔给唐火腿,不带任何语气地吩咐道:“张布出去,开始找人。”说完,又转目望向宋阳,淡然道:“辛苦了,下去吧。”
案子迟迟未破,万岁几次催促,刑部压力越来越大,杜大人也是实在没有退路,这才‘接受’了宋阳的画像,纯粹是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杜大人再找不出更好办法的同时,也想不出更坏的后果了。
刑部效率不低,当天下午‘苦主大笑像’就传遍全城,看到画像的百姓人人愕然,转眼成为市井热议,驿馆中也不例外,不少中选贤能都拿着小张的公文,啧啧称奇笑个不停,宋阳躲在屋里不出去,偏偏小九还得意得很,逢人便说:这是我家公子所绘,惟妙惟肖!
宋阳主动参与浑仪监的无头案,当然是有他自己的打算,不过到了现在,他能做的都已经做好,只剩等待、盼望画像能够有效。他的心思也收敛回来,再度开始准备大选之事,但才刚开始功课,房门就被人咚地一声踹开了,大宗师陈返背负双手走了进来:“小子,七天时间到了,画呢?”
脑疾让陈返的记忆完全混乱,他把宋阳当成了自己的弟子、晚辈。
之所以会是宋阳而非旁人,还是因为就在不久前,陈返刚刚帮宋阳提升了修为,在陈返脑海深处,这段记忆虽已不再,但那份把他看做晚辈的意识依旧残留。
宋阳立刻将三幅画轴取出。
陈返神情变得开心了些,点头道:“只要你画一幅,你却画了三幅,不错,懂得用功了。”宋阳心里叹了一声,陈返记住交功课的七天期限,却忘记了所留功课的数量。
画早就准备好了,重金向三位有名画师求来的落日图,画法、笔触各有不同,一副《江花乱》;一副《半山红》;还有一副意境更盛的《将夜》,画卷中乌云遮天,不见落日,只有浅淡的一抹夕霞,苦苦支撑着,而将夜的画师也最为傲气,听说不让署名,给多少钱都不肯画,后来小九冲他甜腻腻地笑了一阵,他就画了……三幅画各有胜场,宋阳有信心,至少会有一卷能让陈返满意。
可当画卷一一展开,陈返脸上的怒气也越来越重,等看过所有的画,大宗师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怒斥道:“混账,画了些什么!”随手抓起一副,毫不客气地掷在了宋阳的脸上。
话音未落,‘嗷’地一声怪响从内间屋传出,哑巴翻脸,拖起巨大的独脚铜人大步向着陈返冲来。不管别人用什么丢宋阳,哑巴都会把自己的铜人丢还回去。宋阳吓了一跳,赶忙拦住哑巴,把他打发出去了。
陈返则根本不去看哑巴一眼,瞪着宋阳叱喝:“我让你画的是什么?”
“落日。”宋阳没生气,只是略显无奈。
“那你画的是什么?”陈返说着,伸手拍着桌上的画卷:“画什么山?画什么水?有山水太阳会落,没山水吧便没了落日么?”
“落日就是落日,与山水有个狗屁关系。矫揉造作,自以为是!”陈返声色俱厉,斥骂中抓书案的毛笔,蘸着茶水直接在桌子上画了一轮太阳。
寥寥几笔,很快勾画完毕,陈返向着自己的画作一指,又问宋阳:“我画的是什么?”
“落日。”宋阳的语气很有些古怪,既有惊讶也有兴奋……仅只‘水墨’,并无晕色,但陈返画在桌面上的那个仿佛墨汁疙瘩似的圆,却能让宋阳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轮落日。
无力却不颓废、暗淡中饱蕴爆发…没有道理可讲,宋阳就是能从桌面那团墨迹中,看出这样的蕴意。随后脑中第一个联想就是夕阳。
陈返画出的是‘意’,夕阳之意。
陈返放下了笔:“你的修为已经逼近宗师境界,但你可知,宗师与普通武者的区别是什么?”
宋阳摇头,给陈返沏了一杯热茶,示意他坐下来说。
陈返接过茶杯,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老脸上的怒气不曾稍减:“天下习武之人都归于天干十品,而天干十品中又划分出宗师、上品、中品、下品四个阶段,这不是没有道理胡乱划分的。从普通人到下品武士,是精化为力;下品到中品,是力归于气;从中品到上品,是气归于势。”这些道理尤太医从未给宋阳讲过,对尤太医而言,只要宋阳练好武功、有自保之力便足以了,有关道理他才懒得去解释。
宋阳点了点头。
陈返的说法完全能在宋阳身上得以验证,未曾练武时宋阳精力旺盛,但是对力量的运用、把握全不摸门;从下品到中品时,开始修习内劲,真气流转;而跨身上品后,每一刀都有了轰烈之势,龙雀初成。
陈返再度开口:“从上品到宗师,讲求的是势归于意。你的修为已经逼近上品大成,距离宗师境界只差一步之遥,可要跨过这一步,就非得‘会意’不可。”
说话间,陈返的语气悄然柔和了下来:“明白了?你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要求的已经不再是力、气、势,而是意。先求意境,才有突破。求意途径无数,本门则要在画中求……所以才逼你画画。莫说你,就是我现在也画个不辍。”
如果单论战力,宋阳在年青一代中绝对算得佼佼者,但他完全是尤太医一手炮制出的上品武士,对武学道理了解甚少,直到此刻才明白,陈返画太阳其实是练功。
宋阳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追问了句:“那‘势归于意’之后呢,便再无新的境界了么?”
“宗师也分甲乙两字,势归于意是乙字,想要成为甲顶宗师,则要意合于虚。”说着,陈返摆了摆手:“扯得远了,甲顶现在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先安心从画中求意吧!”
宋阳点了点头,正想着先敷衍下来,不料陈返继续道:“从今天开始,我与你同吃同住,免得你再偷懒耍滑,你道我看不出么,三幅画没一张是你画的!研磨去吧,现在就开始画。”
说完,陈返端起茶杯浅浅地咄了口水,摆出要和宋阳耗下去的架势。
宋阳傻眼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点啥好。
第七十九章 画意
陈返说到做到,当天就在宋阳的房间住了下来,盯着、逼着宋阳‘画中求意’。
有大宗师指点,这是旁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可宋阳却叫苦不迭,且不说还要准备大选,单只这份‘指点’而言,对他全没有一丁点的用处……陈返只许他画太阳。
陈返习弓,本门心法唤作‘普照’,威力惊人,要通过观日、画日求意;但宋阳修习的是龙雀,和陈返压根就是两条路子,不停地画太阳对宋阳而言,纯粹是缘木求鱼。
不画还不行,除非宋阳对大宗师直言真相。
宋阳犹豫着,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研磨扑纸,画起了‘水墨’太阳,脑中则转开了另一份念头,仔细琢磨着有关大选时自己的说辞、道理。
当第一幅‘宋阳落日图’画好,送到陈返手中时,大宗师明显愣了下,眉头微皱。
宋阳笑容无奈:“画得难看?”纸上那个黑太阳的确不太圆。
陈返摇了摇头,并未点评,只是说了句:“再画”。
随后一连十余天,每日都是这样,宋阳脑子里琢磨着大选,同时心不在焉地画画,陈返逼得不算太紧,只要宋阳肯画就好,等画好一张,他就大概看一眼,说句:接着画……直到正月三十夜里,宋阳又画好了一个黑七八糟的落日后,陈返忽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宋阳神情一喜,对方笑了,或许是自己误打误撞画出了他满意的太阳吧……
陈返起身、走向了另外一张桌子,上面摞着一层层画稿,都是宋阳的太阳。陈发把所有的画稿都抱了起来,随手扔到地上:“这几天,你一共画了两百三十七幅落日,现在你从头看看,能发觉到什么?”
宋阳看着满地自己的‘墨宝’,神色茫然地摇摇头。
“看不出来?”陈返继续笑着:“我倒有些领悟,这几天里你一直神不守舍,不知有什么心事……这样很好,若非心不在焉,你的‘气势’也不会在画中泄露出来。”
一边说着,陈返一边缓缓摇头:“两百多副画,运笔之间都透出一股子霸道、一股戾气,怎么看都不像本门功法,我这才知道,罗少侠除了我姓陈的,还拜了别家高人为师。”
陈返脸上的笑容散去了,再望向宋阳的目光也变得复杂了——先是愤怒,继而难过,到最后却是…心疼。
“门规不是我订的,也不是我能改动的,”陈返声音很低:“罗冠,把遗愿告诉我吧。”
无心涂鸦竟会透露自己的武道?这样的事情宋阳可从没想到过,但陈返身为大宗师,目光何其犀利,加之他十年如一日从画中求意,几天下来,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饶是宋阳机敏,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去解释,满脸苦笑着,脑子里转个不休想要找出个合适说辞,可陈返却不肯再等:“没有么?那便如此吧。”说着,一步跨上,轻飘飘一掌按向宋阳头顶。
头顶要害,即便陈返现在的实力只是上品,被他打中了也只有死路一条,宋阳哪敢不躲,身形迅速倒退,同时急声道:“您听我说。”
但陈返才刚一抬手,就呆立在原地,直到此刻,直到运力,他才蓦然发觉,自己的修为已经不再是甲顶宗师!
老人的脸上,满满的惊讶、满满的恐惧。感受着内息,死盯着手掌,半晌之后抬头,望向宋阳,目光从晶亮渐渐变作浑浊,未久,又从浑浊变得清澈,可是下一刻,那份清明又一下子崩散开去!只有混乱,只剩混乱,陈返怒喝:“你不是罗冠,你是哪个?”
不等宋阳回答,陈返暴跳如雷,在屋子里歇斯底里地乱打!直到他一拳把最后一张椅子轰碎,陈返再找不到能用来泄愤之物,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发疯般地转来转去。眼前的方向已经完全扭曲,脑子里各种散碎记忆仿佛刀锋不断狠戳,陈返暴躁却茫然,还有打从心底泛起的恐惧,什么都分不清,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乱成了一团!
终于,陈返一跤摔倒在地,继而双手抱头,身体蜷缩成一团,筛糠般地颤抖着。宋阳快步抢上,想要扶他起来,不料手指才一触及陈返,对方就猛地跃起来,伸手甩开他,厉声叱喝:“滚开!”
话音落处,陈返大步出屋,扬长而去。宋阳担心他出事,立刻跟在他身后,不过陈返并未走出驿馆,只是回去了自己的房间。
宋阳在外面等了一阵,见他不再离开才略略放心,苦笑着回到自己的住处……陈返的事情无解,没有任何办法。
此时已经子夜时分,因陈发发狂,驿馆上下都被惊动,人人起床掌灯追问缘由。而凤凰城中,还有另一处地方,也如驿馆一样灯火通明——刑部。
杜大人很少向属下发脾气,这次也不例外,他只是往自己的衙门大堂中一坐,一言不发直到天亮。自从浑仪监案发起,每天都是这样。而他不走,刑部上下哪个官员敢轮值、告假?负责查案的众人日夜不歇追查线索,与这件案子无关的刑捕也不敢放松,能帮忙就帮忙,帮不上忙就胡乱找些事情来做,这当口谁也不敢闲着。
忽然,唐火腿从外面跑来,满头大汗满脸喜色,刚一迈入正堂就一连串地喊道:“启禀大人,找到了、找打了、找到了!”
杜大人语气淡漠:“找到什么了?”
唐火腿站住脚步,躬身行礼同时嘴巴不停:“找到苦主了!有人认出了宋阳的画像。”
杜大人一如既往,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瞟了他一眼:“有人认出了画像,也未必就是认出苦主。”
认尸的告文上有不菲悬赏,在刚发出去当天,就有十几个人来刑部说认得笑哈哈的苦主,一番审查下来,一半是真的认错了人,另一半干脆就是来碰运气骗钱的。
唐火腿前面跑得太急,现在还气喘吁吁,闻言立刻摇头:“这次是真的,兄弟们围着这个苦主的身份,追查他的人际关系,已经捯到了浑仪监一个小吏身上,那个小吏则动机十足…”
“现在人呢?”
唐火腿知道尚书指的是那个嫌犯:“人已经悄悄扣下了,尚未审问,不过应该不会错!大人放心,这桩案子必定是破了。”
杜大人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后再度开口:“破案这件事,这几天谁也不许说出去。敢说出去半个字,便自己拔掉舌头吧。”
唐火腿愣了下,不敢再多问半句,躬身应命后告退。
“备轿、回府。”杜大人也站起身来,对外面的属下吩咐道。
一个时辰之后,刑部密报直接送到了他的府上,嫌犯招供,有关细节全部得以确认。对此,杜大人甚至都没有一个笑容,随手把密报撕碎,转回屋中继续睡觉,而转过天来的早朝,面对皇帝的再次追问,刑部尚书也并未直言相告,只是请求丰隆皇帝再宽限几天。
一桩惊动朝野的大案终于告破,可杜尚书却一手把它捂了下来。
第八十章 手心
一桩惊动朝野的大案终于告破,可杜尚书却一手把它捂了下来。
宋阳对此毫不知情,二月初一,明天便是大选之日,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可他还有要紧事没做。一早起来他就跑去了药铺,乱石果、花荷根、渐寒衣、紫欲尺、迷方草籽、水人丹……中土的药材,和上一世的叫法大相径庭,这倒不奇怪,毕竟不是一个神农尝出来的。宋阳一共买了这六味药材,都普通的很,‘地位’和前生里的陈皮、黄芪差不多,只要是个药铺就有的卖。
返回驿馆,宋阳同时摆开几个锅子,对六味药材小心炒制,这个时候就看出尤太医传下的本领了,锅子、药材、不同的手段、各异的火候,宋阳忙而不乱,衣衫上更没溅上一点污渍。正忙得起劲,承郃郡主忽然到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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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任初榕瞪大了眼睛。
宋阳苦笑了下:“大宗师也逃不过病、也逃不过命的。”
不久前任初榕托付他去查一下陈返的状况,再之后宋阳一直没能脱开身,郡主只道没什么事情,但昨夜里驿馆闹出的动静不小,她也得了消息,专程过来询问。
宋阳把有关陈返的一切都如实相告,任初榕惊讶之余还着实有些感慨,端起茶杯小口小口的抿着,宋阳则转开话题,突兀问道:“朝廷里的势力,应该挺复杂的吧?”
任初榕没想到他好端端地会问这个,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随口应道:“有亲吐蕃的,有亲大燕的,有苟且偷安的,也有力求一战的,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皇帝呢?他怎么想的?”
周遭无人,任初榕谨慎但并不小气,评论两句圣上她也不太当回事:“皇帝年轻,平日里也不太有主意,无功无过,算是中规中矩吧。”
宋阳点点头:“那要是……”说着,他微微皱眉,似乎觉得这样把话说出口不够妥当,抬手捉住了任初榕的柔荑。任初榕哪想得到他会这样,当即又羞又怒,可还不等她说什么,宋阳就摊开了她的手心,伸指在其中慢慢写了几个字。
等他写完,任初榕只剩下满脸满眼的惊愕,声音饱含戒备:“你想干什么?”
宋阳放开她的手:“就是好奇,随便问问。”
任初榕的眼睛再度眯成新月,牢牢盯住宋阳:“这种事没人敢提,更没人能问!”
宋阳笑:“你不说也无妨,我来猜下,猜对了麻烦你点个头……你爹。”
任初榕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不错。”之后她不再多待,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缓下了脚步,回头对宋阳沉声道:“你…别吓我,千万不能胡闹。”
宋阳挺开心的样子,笑意吟吟:“放心,你看我像胡闹的人么?”
“像!”任初榕最后甩下一个字,就此离去,回到红波府之后立即传令干练手下:“查,宋阳这些天都做过什么,买过什么,一举一动我都要知道!”而后整整一个下午她都显得心不在焉。
掌灯时分。
宋阳在摆弄新衣……他在洪家兄弟的房间、摆弄着洪家兄弟为了明天朝见天子准备的新衣。
现在正是吃饭时候,洪家哥仨不在屋中,宋阳口中轻轻念叨着:乱石果一位、花荷根一位、渐寒衣一位……三味经过秘制的药粉,被宋阳分别涂抹在三个人的新衣上。经过炒制的药粉细不可辨、颜色几近透明、药味也被宋阳尽数驱除,涂抹在衣衫上看不出一丝异状。
在新衣下过药,宋阳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四处翻动,寻找着什么……明日金殿选拔的位次,自己倒数第一、洪家倒数第二,未免也太巧了些。平心而论,宋阳没想过再去对付三个丑人,不过真地避无可避,一定要‘打’的话,宋阳肯定是先动手的那个。
大多时候,宋阳总能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上一世的职业让他有这个本事,翻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宋阳口中嘟囔着着什么,笑眯眯地离开了他们的房间。
进入走廊,左右看了看,宋阳轻捷纵跃,又潜入了南荣右荃的闺房。
南荣靠着舞技入选,明日面圣的盛装就是她的舞霓裳,宋阳依样而为,仍是给衣服上‘下药’,只不过换了种药材,他给南荣右荃种的是紫欲尺。
值得一提的是,南荣的屋内‘机关’重重,门上、窗边、柜前都有细小布置,或是一根头发,或是几片草叶,而宋阳也提前加了小心,保证这些一切都保持原样。
六味药粉,只剩最后两味,宋阳没再‘找’别人,返回房间后取出小九修改好的鞋子,把药粉分别注入鞋底夹层,穿在脚上试了试,小九的手艺果然不凡,鞋底夹层缝制巧妙,普通走动无妨,只有足底贯力才会让药粉泄露出来,宋阳大喜,着实夸了小丫头一番。
等到晚饭过后,宋阳又好像个没事人似的,去拜访南荣右荃,进门后也不客套什么,直接开口:“有件事情,想问你能不能帮上忙。”
‘助宋阳’,这是顾昭君的命令,南荣不会违背:“说来听。”
宋阳递上一张纸条,口中交代了几句,南荣右荃面无表情地听完,点了点头:“明早给你。”
至此,临时起意也好、早有打算也好,所有有关‘大选’的准备,宋阳已经全部完成,只剩安心等候。无论如何他也要抢到一个赴擂一品的席位,这件事是绝不容阻挠的。
而长夜未尽,就在宋阳准备睡觉的时候,任小捕偷偷摸摸地跑来找他了……小九的眼力价没得说,笑嘻嘻地带上哑巴离开,把房间留给了两人。
宋阳有些好奇:“这么晚还跑来,不怕家里追究么?”
“本没想来,怕打扰你。可今天晚上和三姐聊天,说起你登殿献艺的事情…她说情形对你不利”说着,任小捕的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好像很严重的样子:“第一个,你幫刑部破案的事情。”
苦主像已经传遍大街小巷,朝野皆知这幅画出自宋阳的手笔,现在‘青阳奇士宋阳’的名头在京师响亮得很。只要稍有些心思就能想到,宋阳平白无故跑去帮刑部破案,多半与他的‘殿试’题目有关,可是到现在为止刑部还没有抓住凶手,大笑苦主像已经沦为笑谈,宋阳的确出名了,不过不是什么好名声。
任小捕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再加上你本来就顶着个‘燕人出身’的头衔,已经有人在胡说八道,说你故意嘲弄南理。”
宋阳笑了笑,评论了句:“当我是燕人的,没有那张画像仍当我燕人,反之亦然,没所谓的。还有呢?”
“还有姓洪的那三个人。三姐和他们接触过几次,看得出他们心胸狭小,和你结怨是一定会找机会报复的……偏偏殿试的排次,又和你紧紧相邻,不能不防。”说完,还生怕宋阳不信,又认真嘱咐了句:“我三姐看人很准,不会错的。”
任筱拂懵懵懂懂,不善算计,她提到的这几样,都是刚刚听任初榕说的。
宋阳把任小捕揽在了怀里,语气认真:“多亏你……”刚说了三个字,后面的谢语还没来得及说出,任小捕就嘻嘻地笑了:“太假,不用专程哄我开心。”
任小捕把头枕在宋阳的肩膀上:“我跑来前,三姐说不用,她说她能想到的,你也早都会想到,
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来告诉你。”说到这里,公主殿下忽然低呼了一声,宋阳的另只手已经解开她的书生袍,悄然入怀。
肤若凝脂触手滑腻,心神荡漾中谁能把持,又何须把持?宋阳不老实,任小捕假装老实,软绵绵地推了几下,不但没能推开那只惹是生非的手,反倒把自己完全陷入宋阳怀里……除夕后到陈返逼宋阳画画前那段时间里,公主常常来找宋阳,亲密中、不知不觉里从‘一回疼两回麻’变成‘每回好像小虫爬’,短短一会功夫,她的喘息开始轻轻发颤,身体软了、气息乱了,温暖湿润的任筱拂。
宋阳俯下头,在她耳边轻柔调笑:“任小捕,你这身板就是个豆腐渣工程。”
任小捕面色潮红,眼波柔媚流淌,梦呓似的:“豆腐渣?”而后她吃吃地笑了:“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说话间,公主不自禁夹紧双腿,口中却深深吸气,努力把自己从迷情中挣脱出来:“明天大考,今天不能胡闹……”不等说完,宋阳便摇头:“放松精神的。”
任小捕将信将疑:“真的?”
宋阳正经八板:“听大夫的,没错。”
公主喜上眉梢,双臂柔若无骨,缠上了心上人的脖子,红唇滚烫……
第八十一章 金殿
二月初二,龙抬头。碧空如洗煦风和暖,皇城内外飞絮飘舞。
除了已经失去记忆的陈返,从南理九州甄选出的众多贤能奇士身着盛装齐聚宫门。侍卫高手逐一搜身,还有灵犬穿插其间,仔细嗅过每人,全无任何异常。
巳时至,贤能整齐列队登入金殿,整肃衣衫山呼万岁,丰隆皇帝对众人嘉勉一番,而后微微一摆手,内廷太监尖声唱谕,把大家早都背得滚熟的选拔规程又公示一遍,随即宫内洪钟长鸣,众人退出殿外等候,听太监唱名而入……南理赴擂燕国一品的席位选拔正式开始。
宋阳排在最后一位,时间早得很,在偏殿里安心等候,静心推敲自己准备的说辞,偶尔和一同等候的曲氏夫妇、萧琪低声说笑几句,帮他们放松情绪。二傻也在,不过他不紧张,用不着放松。
时间一点点过去,在偏殿等候的贤能逐个被唤上大殿,展示才能后并不会立刻得知是否中选,退下后也不能在宫中逗留,直接返回驿馆去……金殿大选持续了整整一天,其间也免不了休息几次,容众位大人喝几口水、上个茅厕。
直到天将黄昏,排在倒数二位的洪家三兄弟上殿去,此间就只剩下宋阳一个人了……
洪家兄弟都有真才实学,加之事先准备充分,在金殿上三人彼此配合互相辅证,不仅殿上群臣,连丰隆皇帝也频频点头。从头到尾就只有两个人无动于衷:一个是‘重案在身’的苦瓜脸杜大人;另一个则是朽木一般、侍奉过三代帝王的、活死人似的右丞相班大人。
三兄弟越说也就越发放松,不知不觉里早都犯了老毛病,在朗声畅谈时手舞足蹈、挥袖顿足以添声势,丰隆才不会计较这点小小的孟浪,目光昂昂地认真听讲。
三个人从头到尾说了快有一个时辰,比着其他贤才占用的时间足足多出了几倍,这才终告收声。而在收声之前,三兄弟还认真言明,因为时间有限,今次吐露不及平生所学之万一。
丰隆开怀大笑,少不了又是一番嘉勉,但仍和其他贤才一样,并未当时就告知结果,而是挥手让他们退下回去等消息。
不料,三兄弟一起跪拜在地不肯离去,丰隆意外:“为何不退?”
老大洪一恭敬开口:“草民得知下一位贤能宋阳所擅,也是强国之道,斗胆乞求陛下留我在殿上,闻听此人高论。”
洪正与洪止同时磕头:“求陛下开恩,恕草民不情之请。”
三兄弟被宋阳毒哑三天,之后始终规规矩矩,心中所有怨怒全都积攒到今天,要当着圣上的面,与宋阳激辩这一题‘强国之道’。
当着皇帝的面,他们自不怕宋阳会再下毒,三个人有大把信心,能把宋阳驳斥到‘哑口无言’,能让满朝皆知,燕人宋阳不过是夸夸其谈的小人。
三兄弟要把宋阳打回原形,今日之后双方身份天差地别,三位国家栋梁、天子门生再去对付一个小小平民……什么仇都有的报了。
而左丞相胡大人也踏出了一步,对陛下躬身:“强国之道,本就越辩越通畅,臣也请圣上开恩,留他们三个在殿上、赐他们开口畅言。”
听一个人说,总不如听几个人吵来得更有趣,丰隆欣然点头:“把宋阳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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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阳上殿,依照规矩行礼、问安,报上籍贯、姓名等事后起身肃立,同时还不忘给洪家三兄弟送去一个笑容。他的笑容一贯真诚。
丰隆上下打量着他,宋阳做戏,假装偷眼望了一眼圣上,随即显出一份惊讶、继续懊恼……完全是‘上次竟然有眼不识泰山’的神情。丰隆找回了感觉,这才缓缓开口,但并未提及‘献艺’之事:“朕听说,前阵子你帮刑部画了幅画,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宋阳的名头,在京师可响亮得很。”
皇帝开口就没好话,洪家兄弟都面露喜色,洪一更是情不自禁想要抚须微笑,手刚抬起一半忽然省起现在是在金銮殿上,不是茶楼看戏听书,忙不迭又把手放了下来。
宋阳没什么惭愧:“怪案扰民视听、亡者沉冤待雪,草民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力,盼着能帮上些什么。”
丰隆的语气不善:“帮忙?朕却听说,那副画像不仅什么忙都没能帮上,还惹来了无数嗤笑。宋阳,你倒仔细说说,”说着,皇帝在龙椅上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盯宋阳:“画一幅哈哈大笑的苦主像,你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
宋阳神色从容,语气认真:“为缉拿凶手,仵作能剖尸验骨;为审断冤直,刑捕能开棺查尸,惊动亡人是为了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草民画出那副大笑苦主,也是这样的心思,全无亵渎之意。”
跟着,宋阳甚至还抬起目光,与皇帝对望了一刹,随即收回目光继续道:“辨骨时我便知,画像一出我必沦为全城笑柄,但只要有一成机会能为亡者讨还公道、将凶徒绳之以法,也就顾不得其他了,旁人要笑便笑吧,草民问心无愧,问心…自豪。”
这个时候洪家老三洪止跪拜:“草民有话想说,求陛下恩准。”丰隆摆了摆手,换了副和蔼神情,笑道:“刚刚已经赐你们‘开口畅言’,想说就说,不用再事先启奏。”
谢恩之后,洪止转目望向宋阳:“阁下之言感人肺腑,洪止由衷钦佩……”不等说完,宋阳就摇头笑道:“不用寒暄了,先生心里想不客气、嘴上却客气的要命,不嫌别扭么?圣上招我等觐见,可不是为了听你我的客气话。”
习惯使然洪止把大袖一甩,直逼主题:“要真画得象,你那番慷慨之词才能信得;若是毫无道理地胡乱画像,又岂止是亵渎亡者,更愚弄了我南理律法。理当治罪!”
说完,洪止稍作停顿,又淡淡地加了一句:“话再说回来,如果真画得象,又怎么会这么久都没人认出苦主。”
洪止抓住要害出言诘难,却没注意到,刚刚开口替他们请留的左丞相狠狠瞪了他一眼……
便如承郃郡主以前和宋阳说过的那样,诸多贤能、各方拉拢。洪家这三位兄弟早已被左丞相招致麾下。
左丞位高权重,行事自有分寸,对这种雄辩之士其实并不在意。但身份使然,有些话左丞相不能直接开口说与圣听,所以他收了这三个人。说穿了,洪氏兄弟刚刚在金殿上摆出的‘强国之道’,是对左丞相最最有利的‘强国之道’。今日如此,以后三兄弟晋升‘国士’,永远如此。
洪家兄弟把宋阳当成了死仇,求左丞相能给个机会,让他们在金殿上与宋阳辩上一场、把他打回原形。这对左丞相来说不过是小事一桩,先安排了登场次序,又在殿上出言求情留下三兄弟。
不过,左丞相只是答应三兄弟针对‘强国之道’去驳斥宋阳,借以显示他们才学了得,以求得到圣上赏识。可从未让他们在‘画像’这件事上做文章……画像的事情,牵扯的不止宋阳,还有刑部。
画是宋阳画的,发下肖像的却是刑部,抓着这件事不放,打得可不光是宋阳。
刑部尚书为政中立,从不参与朝中各方的博弈,只是做自己的刑律之事,对其他的不闻不问。能在朝中保持中立,本身也是一种实力的象征了。左丞相不怕他、也从未想过要得罪他。
洪一、洪正、洪止三个人毕竟出身贫寒,根本不懂得这些牵扯,他们想的只是追打宋阳,追到他无论可逃、打到他永世不能翻身。却压根就没想到,自己正拿着竹竿去捅一只天大的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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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玄数
宋阳没有把刑部拉下水,仍是把事情全都揽到自己身上:“像或者不像,我都已尽力而为,刚刚就说过,无论怪罪或耻笑应由我一人承担,现在再加上洪先生的怀疑,也无妨的。”
画像这件事,自己和刑部就是一条绳的蚂蚱,洪老三举着棍子打过来,根本不用宋阳说啥,苦瓜脸尚书自然看得到。若再换个角度,杜大人能同意分发画像,宋阳就已经承情得很了,到现在案子没破,这份巨大压力,宋阳也想尽力多分担些。
洪止犹自张扬,疤瘌眼斜忒宋阳,冷笑道:“宋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想问的是,你凭什么画出那副像?依据何在、道理何在,到底是不是胡乱涂鸦借以嘲笑……”小人得意而忘形、妄言,全没想到此刻指摘宋阳恶意嘲笑京师、律法,刑部也同罪同责。左丞相终于听不下去了,咳嗽一声站了出来:“今日诸位登殿,是为了甄选我南理奇士,两位贤才可越说越远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从殿上响起:“圣上,臣有事启奏。”刑部杜大人跨出一步,手执牙板对丰隆躬身。
丰隆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示意他但说无妨。
杜大人目光平静,先看了宋阳一眼,而后又转目望向洪止,出乎意料的,这位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大员居然对他笑了下……每当有大案需要尚书亲审,在案情落实、元凶被定罪处斩时,杜大人都会送过去一个这样的笑容。
洪止受宠若惊,还不知道他在苦瓜脸的眼中,已经变成了死人。
笑容敛去,杜大人对左丞相拱了拱手:“人心才是最重要的,胡大人以为,宋阳的心地如何呢?他画出苦主肖像,究竟是为了哗众取宠,还是真心想替死者伸冤?”
刑部尚书不好惹,左丞相的‘门生’惹到了他,他就直接要左丞相的态度——宋阳的心地,就是刑部的心地,杜大人的问题简单直接。
而丰隆皇帝高坐在龙椅上,看着臣子‘议事’,好像挺开心的,全没有出言打断的意思。
左丞相心中痛骂洪止惹是生非,脸上则笑容儒雅,轻飘飘地卸开了话题:“宋阳是青阳选上来的奇士,玄机公主的眼光,信得过、当然信得过。”
杜尚书没再追究下去,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胡大人有所不知,此子不止心思不错,手段也称得上‘了不起’。”说完,他转头望向丰隆皇帝,再度长身施礼:“启奏吾皇,浑仪监凶案刚刚告破,凶手缉拿归案、案情真相大白。究其缘由,还是因为宋阳的苦主画像被人认出、由此确定了死者身份,突破这一层,便在无障碍了。”
随后杜尚书直起腰板,对宋阳点了点头。
此言一出,金殿上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其中洪止脸色最最难看,案子破了,刚刚的斥责全都成了无理刁难,杜尚书这一记耳光,扇得还算响亮。
宋阳也一下子轻松起来,不是因为洪家兄弟,在宋阳眼中根本没有他们。
丰隆先是面露喜色,但很快又皱起了眉头:“什么时候破的案子?为何不早说?”
“刚刚散去休息时臣得到的消息,本想等大选过后再呈禀陛下,刚好现在被洪…洪止提起,便提前说了出来。”
明明押后一天多才呈报的案情,被他说成‘这还是提前说了呢’,杜大人没语气、没表情,不管是实话还是谎话,从他口中说出来,永远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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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人不是江湖好汉,从不去讲究什么‘知恩图报’。宦海沉浮,利来利往,没有一辈子的朋友也不存毕生的仇敌,哪能意气用事……不过,如果不费力、不伤身,杜大人也不介意去扶持一下帮过自己的人。今天的事情便是如此了,宋阳帮他破了大案,他便帮宋阳扬眉吐气。
杜大人心思不差,当初宋阳主动跑来要帮忙破案,他就大概猜到了,宋阳此举多半与殿试大选有关,虽然他想不到两件事的具体关联会是什么。他把案子捂下一天,就是为了在大选时宣布,给宋阳助力。
对刑部尚书而言,案情押后一天再呈报,不算什么大事。
这个消息来得恰到好处,这些老狐狸拿捏时机的本事不同凡响。
‘大笑苦主像’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再加上宋阳之前的‘只求尽一份力,甘愿被嘲笑’之说,殿上几位大员对他全都换了一副眼光,而更让人忍不住想问的则是:通过一副骸骨,宋阳是如何绘出亡者面目的。
果然,丰隆皇帝当即就好奇笑道:“宋阳,你是怎么把他画出来的?”
“家学缘故……”宋阳仍是在青阳登台献艺时的那一套‘观察自然参悟玄机’的说辞,之后才把话锋转回:“能从骸骨还原亡者相貌,靠得是一位‘天机玄数’。”
洪止暂时不说话了,洪正则清晰的冷哼了一声,意思再明显不过,觉得宋阳装神弄鬼、无稽狂言。可偏巧,他这声冷哼从鼻子里出来的慢了片刻,龙椅上的丰隆皇帝已经饶有兴趣地追问宋阳:“什么天机玄数?”
洪老二的冷哼,讥讽的好像是皇帝。洪家三兄弟同时吓了一哆嗦,所幸这时候没人注意他们。
宋阳稍稍措辞,朗声回答:“比如蜜蜂。天下所有的蜂巢都一样,雄蜂的数量会比雌蜂多一些,如果再仔细数一数的话……便会发觉,每座蜂窝里公蜂和母蜂的数量比率,全都是一样的,这个比例便是草民所说的天地玄数了。”
丰隆啼笑皆非:“你就靠着数蜜蜂,数出来了个天地玄数?”
宋阳笑而摇头:“蝴蝶双翅展开长度的身长的比率;水稻、麦子的节茎,相邻两节的长度之比;海螺上的螺纹,上一圈与下一圈的内径之比;若有心,还可以量一量树木长高、和长粗的比例……世间万物,林林总总,都会有草民说的这个‘天地玄数’。”
黄金比例,原本是个很好听的称呼,被宋阳篡改成‘天地玄数’之后,一下子俗气了不少…前一世里,宋阳读过一本风靡全球的悬疑小说:《达芬奇密码》。
和所有看过这本书的人一样,他也对被书中渲染得玄之又玄的‘黄金比率’产生了兴趣,而后上网一查,当即骇然发现,在自然中、在生活中、甚至数不清的历史重大事件中,黄金比例真的无处不在,无法用现代科技去解释,这是属于大自然的神奇数字。
宋阳把他所知的,有关自然中黄金比例的例子不停列举出来,完全都是身边的细节、却始终被忽略,而当这些冥冥中隐藏的惊人巧合被突然发觉,心中自然升起几分惊讶,皇帝如此,大臣亦如此。
把自然中有关黄金比例的现象列举过后,他又把话锋一转,回到丰隆最先的问题:“天地玄数包罗万物,世上之人也在其中。正因如此草民才敢大胆一试,托陛下洪福,我画出的肖像,与死者侥幸有几分相似。”
“还原死者原貌,最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五官的摆放和五官的距离比例……”接下来便是‘三庭五眼’之说,这套理论就是黄金比例在人面结构上的体现,在后世早已完善、成熟,而今天的说辞,宋阳准备已久,言语清晰讲解生动,殿上众人一言不发,仔细倾听。
这一次宋阳在大选时准备的题目的核心,就是‘黄金比例’。也正因如此,在听说浑仪监的骸骨案时他才会主动赶去帮忙。此案轰动朝野,连皇帝都在关注,宋阳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能成功还原、帮助破案,那他的‘天地玄数’既有了引序话题、也多了个有力佐证。
有关‘三庭五眼’的讲解,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其间丰隆几次插口提问细节,饶有趣味的样子,直到全部弄明白了,他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而宋阳要说的话,还远远没完,话锋再变:“远不止五官、相貌,常人身上的天地玄数,多到数不清。”
以肚脐为界,上下半身的比例;以咽喉为界,上半身两部的比例;肩膀到手肘、手肘到指尖的比例;手的宽、长之比…甚至细致到关节、脊柱等等,宋阳滔滔不绝,一个又一个的例子奉上。丰隆也是年轻人,一边听着,早已传旨让太监取来软尺,按照宋阳的说法,一一量过比对,既量大臣,也量自己,洪家哥仨也被仔细量了一遍……而随着一次次丈量的结果被落实、所有的数字全都落在了‘天地玄数’,皇帝的神情也渐渐变化了。
如果说之前自然中黄金比例的例子,会让众人惊讶不已的话,那现在,这个数字突然跑到了自己的身上,心中的感觉便是…震撼了。
至此,宋阳终于收声,向陛下施礼。皇帝正亲自和太监复核那些量出来的尺寸、比例,趁此机会大臣们也彼此议论上几句,毕竟此刻是选拔贤才,而非朝上议事,不用太过严肃。
洪家三位兄弟也对望了一眼,神情都有些无奈。
一个道理,可以换成无数角度、衍生无数论点,洪家三人有雄辩大才,最喜欢也最擅长搬弄文字功夫,宋阳就算把前生所知的诸子百家至理真言全都拿来,还是会被他们找出漏洞、抓住错处,但是到现在为止,宋阳说的全都是…科学,三兄弟根本找不到下嘴之处,心中郁郁可想而知。
第八十三章 笑容
洪一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对宋阳轻轻说了句:“待会阁下就该说回正题了吧?我们留下来,可就等着闻听阁下高论呢。”在三兄弟眼中,‘这一仗’还没开打,宋阳说的全是与强国无关的杂学,蓄势以待等着后面进入正题,又哪里想得到,这道‘天地玄数’的杂学,就是宋阳今天的题目了。
宋阳对三兄弟点了点头,本不想再多说什么,可片刻后,他叹了口气,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了句:“你们三个,适可而止吧。”
洪一没说话,只是用力一抖袖子……最后的劝告被当成了讨饶,且是被拒绝的讨饶。
宋阳摇了摇头…笑,不再理会三兄弟,转头对仍在诧异‘天地玄数’的丰隆躬身道:“草民有一物,想请陛下过目。”说着,从怀里取出几张纸,捧于手上高举过顶。
上殿之前所有贤才都经过严格搜身,不过这几页书纸并无妨害,还是能带进来的。
丰隆好奇,太监不用吩咐,快步走上前接过宋阳手中的纸张,返回皇帝驾前,将其呈上。丰隆根本没用手去接,只是扫了一眼,又抬眼望向宋阳:“你这功课…做得很全啊!”
宋阳继续笑着,没吱声。
丰隆则吩咐身边太监:“把这几张纸拿去给杜大人看看,这事归他的刑部管。”
事情古里古怪,殿上众人都有些mō不到头脑,杜大人也不例外,直到他接过太监送过来的那几张纸,苦瓜脸上才lù出了一丝释然。丰隆追问:“你怎么看?”
说完,丰隆加重语气:“朕要听实话,那些模棱两可的说辞,趁早烂在肚子里。”
杜大人把几张纸小心叠好收拢入袖,回应道:“收些钱财不是大事,不过……他们不行。”说着,伸手一指洪家兄弟。
洪家兄弟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发觉杜尚书的话锋转到了自己身上,三个人都是一样的神情,既mí惘又忐忑,全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丰隆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为什么他们不行,”
“其他贤能懂相马、擅兵法、晓战阵…即便收了钱财、受人拉拢,将来也不过是个效力东郡、还是效力西城的差别,归根究底,都还是为我南理尽力。”杜大人声调平平,不像说话更像念经:“但洪家三个人不行,他们的才技是强国之道。”
说到这里,杜大人死气沉沉地叹了一声,抬起目光望向洪家兄弟:“强国之道,不能有立场的。今天收了我的钱,你们在‘道’里就会帮着刑部说话;明天收了红bō府的钱,你们又要在‘道’里替镇西王找好处……强国之道变成了争权之道,强国之道变成了误国之道。”
说完,杜大人对三兄弟再次lù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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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宋阳在洪家兄弟的屋子里翻出了几张银票,面额不菲。其实单凭几张银票,本来是伤不到洪家兄弟的。
钱是左丞相送的,左丞相当然不会傻到用自己的名字跑去钱庄开个户头、然后再开出银票去拉拢三兄弟。
银票刚到洪家三人手上的时候都是旧票,对应在钱庄里的存根户头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商贾号。宋阳就算把这些银票偷出来也做不了物证,他证明不了银票是洪家兄弟的。
不过……三兄弟是小气之人。
不久前他们特意拿着银票去钱庄,建了自己的户头、转存了银两……在他们想来,自己户头里的才真正算是自己的钱,人之常情吧。这一来旧票变新票,票面上明明白白地写着立户日期、立户之人。而对于宋阳来说,这样的银票仍不足以成事,三兄弟大可辩驳说这银票是旁人冒充他们的名字存下、专做诬陷之用。
所以宋阳昨晚又去找南荣右荃,他递过去的纸条上写了几串银票的票号,宋阳要南荣右荃帮忙,从钱庄里启出洪家兄弟立户时的存根底档。
这事宋阳自己做不来。所有的底档都会钱庄作为机密封存,哪会轻易拿出来给别人看,就算他靠着武功身法潜入钱庄,想要在一夜间从成千上万的户头中找出自己想找的,也几乎不可能。
但南荣右荃手上有顾昭君留下的‘资源’,当夜全力运作下,还是帮宋阳做成了这件事。
底档到手,上面的手印、画押一应俱全,三兄弟就算长了八张嘴,也再不存强辩的机会。当今日清晨南荣将其递给宋阳的时候,宋阳就已经把洪家兄弟的前程、甚至小命都捏在了手中。
正如苦瓜脸杜大人所说:精研强国之道的人,是不能有立场的。
不收钱、说错了,不过是能力和学识不足;收了钱、说得再好也是欺君之罪!
而丰隆皇帝看过‘存根’后,再仔细琢磨三兄弟刚才殿上点出的强国之道,也终于品出了一丝‘腥味’,洪家的强国之道,在几个关键处,都照顾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势力……丰隆看了左丞相胡大人一眼,后者垂首肃立,面sè从容。
丰隆目光转动,又问刑部尚书:“这件案子,应该怎么办?”
“先查钱从哪里来,再审拿钱做什么。”杜大人回答得简明扼要,待皇帝点头后,他再次躬身:“臣乞告退,这便下去追查此事。”
丰隆摆了摆手,示意准奏。
“三位贤才,随我走吧”杜大人面带微笑,语气极为罕见地带了些和蔼。三兄弟勉强猜到些端倪,可是对整件事的经由,一时间又哪里想得通,眼神惶惶眼脸sè惊惧,不敢多问什么,跪倒叩拜后随着杜大人一起离开。
丰隆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不等杜大人和洪氏兄弟走出金殿,他就转目望向宋阳:“你的天地玄数还算有趣,以后若有暇,这样的趣事不妨多说一说,现在,说正经事吧!你的强国之道是什么?”
洪家兄弟不自禁同时把脚步放缓…仅只缓了一瞬,便省起自己根本再没机会去辩驳宋阳半字。
寒门贫贱、毕生苦读,尝尽辛苦只盼着有天能够一鸣惊人,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南理九州选贤洪家兄弟脱颖而出,梦寐以求的金光大道终于从天角尽头一路铺到了脚下,当真不容易的。就是因为这样,之前宋阳从未真正想过去对付他们……直到宋阳确认,三个姓洪的正要阻挠他去赴擂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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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所有兄弟姐妹新年如意,龙年大吉,豆子给你们拜年了!
新春快乐,一定要快乐哟^_^
C@。
第八十四章 人才
“我的强国之论,也在玄数之中。此数藏于天地,合顺自然,若能将其融于兵家、用于政道,当有大用处。”宋阳声音响亮,但说过之后他仿佛忘了场合似的,伸手搔了搔后脑勺,呵呵呵地笑了:“不过…具体怎么融、怎么用,这个、这个……”
丰隆愕然:“你还没想好?”随即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没想好你就敢来?你觉得自己的人头长得很结实么?”
宋阳摇头:“也不是完全没想好。只是玄数神奇,裹蕴无限玄机,一时间难以完全破解,此其一。其二则是…陛下明鉴,草民愿以所学、所长报效朝廷,但我家学为领悟自然,国术非我长项。若真要说些什么也并非难事,不过我明白一件事:以我的地位、以我的目光,再如何精研,也休想算尽天下!兵家事、法家事、君臣道、驭国术何其复杂?草民见识浅薄,哪敢信口妄言。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想到的、有用的说出来,供陛下、诸位大人参详,仅此而已。”
丰隆听过,并没有继续责难,仅仅是皱眉追问着:“只是提出建议?没有些具体的想法?”
宋阳应道:“想法当然会有一些,不过大都不成形,只是些胡乱琢磨的荒谬念头。”
“无妨,先说一个来听听。”
“天地玄数与人体构造紧密贴合,此处应该会有用途,我曾给一位街坊老汉做了一根拐杖,以老汉身高为基,就按照玄数比例确定了拐杖的长短,他用起来果然顺手,再用过一阵之后,其他什么尺寸的拐杖,拿到手里都觉得不够舒服……”
宋阳唠唠叨叨,扯着一件没用的事情说个没完,这个时候丰隆帝好像想到了什么,忽然一挥手打断了他:“拐杖?宋阳,你能想到拐杖…却想不到兵刃么?”
宋阳愕然住口,脸上则摆出一副古怪神情,有些mí茫,还透着欢喜,仿佛即将有一个重大突破,但还未能尽数想通。丰隆则对身边的太监道:“去把李逸风叫来!另外再拿几根棍子来。”太监领命去了,不多久一个身材消瘦的年轻shì卫上殿,口称万岁叩拜行礼,起身后看了宋阳一眼。
除夕皇帝去驿馆吃饺子的时候,他曾护驾随行,与宋阳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可宋阳向他微笑致意,李逸风却面无表情,毫不理会。
很快棍子也找来,丰隆吩咐了几句,几位太监同时忙碌起来,把十几根平齐长短的丈八大棍锯得长度各异。另外还有一根长棍,改造好之后的长度,与李逸风身高之比刚好为‘天地玄数’。
棍子都弄妥后,丰隆开口:“李逸风,耍耍这些棍子,看看那条最顺手?”皇帝的语气略带兴奋。李逸风一言不发,挑起长棍便舞。
宋阳本以为,武士在皇帝面前试棍,一定会抖擞精神,于金殿上舞出层层棍影,可实际上李逸风只是将长棍握在手中,只挥动一下就换过下一条,转眼工夫他就试过所有的棍子,最终一指那条‘天地玄数棍’:“这只最顺手。”
主意是丰隆出的,此刻得以验证,皇帝自然开心得很:“仔细说说,朕要听!”
“相比其他这一根易发力、易收势、棍上承载地力道也最充足。其实十几根棍子差别不算很大,三品以下的武士怕是难以察觉。不过它好用就是好用,能不能察觉得到,它都会好用一些。”
话音刚落,左丞相胡大人就急切开口,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吐不快,高声对丰隆道:“吾皇圣明!以玄数打造兵刃、装备大军,兵刃顺手了,每位军士都在不知不觉里强上一分,整支军队便也会在不知不觉里战力大增!”
一下子想出了个‘强军之策’,丰隆心中那份高兴劲自不用说,不过好歹他还不算糊涂到家,摇着头呵呵笑道:“说得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给每一位军士量身打造武器?小心邱大人和你拼命!”
邱大人是工部尚书,站在原地没敢吭声,听到皇帝这么说,心里大大松了口气。
左丞相郑重摇头,继续道:“可以取每支部队中士兵身高的均值,再按玄数打造统一制式的武器…即便没法严准达到玄数,可毕竟是最大程度的接近了,越接近、战力便提高地越多。”
他的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皇帝第一个点头,其他大臣也都跟着一起点头,丰隆夸赞:“不错,果然是这个道理…还有,全军都量身打造固然不可行,但是对尖兵、精锐小队倒不妨多花些心思和银钱,配上趁手兵器,让他们勇猛、再勇猛些!”
不出意外的,左丞相再次把‘吾皇圣明’四个字喊得响亮无比。而工部尚书也抢出一步:“微臣也有个想法。锻造武器时,要是融入这个玄数…比如柄、刃长度之比?这样的兵器,不知杀伤会不会更大些?”
丰隆点头大笑:“何妨一试?何妨一试!”
皇帝想出了第一个有关玄数的应用,至少现在想上去、看上去,他的法子的确会让南理军力增强些,由此他对这个数字的兴致大增,殿上众人哪一个不是人老成精,眼看着皇帝兴致勃勃、先后开口的两位大臣连受赞誉,人人都转开心思,仔细琢磨着‘玄数’与本职间的联系。
兵部尚书略作沉吟后他认真开口:“楚、韩的萧山之役;晋、鲁的长淮之战;还有胡夏白头岭大战……”都是中土历史上的著名战役,流传史册、被兵家奉为必修之学。而兵部尚书所举的这些战役,再仔细思量下便能发觉,或布阵、或兵种组合、或冲阵的切入点,或多或少都能体现出‘黄金比例’。
细致讲解过后,兵部尚书缓缓道:“这个玄数,合于战事,倘若加以破解…也许能融于战策兵法!”
事情还没完,当兵部尚书收声,殿上长史又开口:“七百年前,洪太祖统一天下,四海臣服,是世上唯一一次中土合并一国的盛举。大洪盛世两百年,直到洪熙宗登基,国力开始渐渐衰败,后经九代帝王,苦撑了一百二十年最终土崩瓦解,洪亡……从盛到衰,究其年长,又何尝不是一个天地玄数啊。前车之鉴我辈当做警醒,若能破解玄数,或许真能找到永霸中土之术。”
事情越说越玄,皇帝惊讶,群臣苦思,也只有宋阳心思平静。在上一世里早有人系统总结过黄金比例在战争中的体现、在时间纵轴上对历史事件的影响。成吉思汗的征战策略、拿破仑的帝国兴衰、甚至二战中德国对苏联的闪电战等等都在其中,真就仿佛冥冥中自有注定。
不同世界、不同历史,但天地依旧造化依旧,前生里的玄奥数字,也照样是在这一世中的神奇规律。
不知何时,宋阳已经退到了一旁,站在末位一言不发,内心平静。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自己提出‘天地玄数’,而所有有关玄数的思考、应用,就留给皇帝和大臣们去说吧。宋阳就是要把自己的‘自然领悟’,变成大佬们口中的‘强国之策’,这一来,说宋阳不好便是说他们自己不好;反之亦然,
想夸赞自己又说不出口?简单得很,赞同宋阳就是了。
**有关‘天地玄数’的讨论持续良久,这个话题越说,丰隆也就越觉得当真有一个极大的强国契机,就隐隐约约地藏在玄数之中。古时帝王,哪个不想窥得天机、哪个不想顺应天地借此国富民强成就千秋功业?越讨论,皇帝就愈发投入,直到殿外亥时钟轻悠回dàng,丰隆才回过神来,伸手揉了揉眉心:“今天晚了,到此为止吧,诸位爱卿回去当多加思索,有关玄数之事明日再议。”
说完,他又转目望向宋阳,笑道:“南理出了你这样的人才,朕心甚慰。”
不过是句普通赞扬,在之前表现出sè的贤能奇士也大都得到类似评语,但是对于宋阳而言,皇帝的话中却透出了一个重要信息:你是南理的人才。
一直压在宋阳头上、‘此子乃燕人’的头衔,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摘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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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这前下,下章会在18点左右上传,祝兄弟姐妹新春快乐,呵呵,真快啊。
C@。
关于八十五章的临时公告
刚刚被副版主通知才知道,第八十五章还在审核中。去找了个测试器来,发现了一个违禁词,修改过再传,结果还是被审核……相信不久的将来,大家能看到两个通过审核的八十五章,内容健康的没法再健康了,完全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过年了,这个时候去找编辑有些不合适,大家都辛苦一年了,合家团圆的时候实在是不想打扰。拜托大家耐心等一等,发个公告安慰大伙下,也自我安慰下…怪郁闷,居然还是五千字的大章节。
本打算凌晨发布下一章,现在还是等等吧,明天中午的时候更新,希望到时候八十五章能通过吧。
对不住大家了。再祝兄弟姐妹新春快乐,万事如意。
第八十五章 脾气
待宋阳谢恩之后,丰隆忽然收敛了笑容:“朕选拔奇士,是为了彰显南理之威,不是为了送礼。由此,朕还有一件事要问你……若把惊蛰换做端午、把此处换做邹城燕宫,把朕换做燕帝景泰,把这殿上群臣换做五国重臣,你再说出的强国之道,强得是哪一国?”
不是好问,但至少…丰隆把话问出来,总好过不问。
“量变而质变、天地玄数这两重道理我已经忘记了。草民另有强燕之策,若能赴擂一品,当献于燕帝。”最最要紧的问题,宋阳没去铺垫,直接开口:“犬戎崇奉白狼、有萨满shì神,但萨满臣服蛮主,神事仅以祈福、促战为限,别无其他。君至高,神事辅。”
“吐蕃笃信密宗,举国上下以活佛为尊,各地藩主为活佛法旨是从,战事、政事皆由活佛主持,神至高,君为辅。”
“回鹘拜火,圣火起处万民炽狂,自建国以来,历代君王都还有另个身份:圣火使者。君为神,神亦君,二位于一体。”
“三座蛮荒之国,都在百年内迅速崛起,几无底蕴可言,民心却空前凝聚……或君主、或神主、或君神一体,归根结底都是一个首领。燕国却有大雷音台、邹城燕宫两处神圣地,燕想更上层楼不难,两处圣地只留一个就是了。”
宋阳说完,丰隆歪着头看他:“这个强燕之道…你当燕国人都是傻子么?”
宋阳摇头:“他们傻不傻,草民管不着,草民只是实话实说。”
丰隆忽然哈哈大笑:“的确是实话实话!”大笑声中,挥手退朝,并未再给宋阳只言片语……
朝事完毕,诸位大员退出宝殿,散去前少不了还要彼此寒暄几句,就只有右丞相班大人,凡人不理,坐上轿子直接走了。
回到府中,两个妩媚丫鬟迎上来,小心搀扶着颤巍巍老头子到厅堂用饭,碗筷才刚刚摆上来,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个人走到班大人跟前,笑呵呵地问了句:“怎样?”
来的也是个老人,不过比起班大人要年轻不少,身形干瘦长相普通,唯一有些古怪的地方仅在于:他的双手对揣在袖中。
顾昭君。
这一次与往时不同,顾昭君脸sè晦暗,额头上缠了厚厚一圈绷布,走路时再没有以前那种随风而飘的清逸,变得一瘸一拐。
顾昭君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不过他的神情还是老样子,笑得一片和气,假惺惺地客气:“你还没吃饭啊?先吃,吃完再说,我不着急。”班大人太老了,老到翻起眼皮似乎都是件吃力事,目光低垂着,不去看对方一眼,在丫鬟地shì奉下开始吃饭,其间一言不发,顾昭君也不着急,坐在一旁静静等待。
直到一餐饭吃好,下人尽数退下,班大人满是惬意地长舒一口气,枯瘦地背后仰,倚靠在椅子里:“还算聪明,比我想得聪明,也比你说得聪明。”
顾昭君耸了下肩膀:“你光夸赞他聪明,却不说殿试的情形,诚心让我mí糊么?”
班大人没急着说什么,而是反问顾昭君:“宋阳以‘强国之道’为题来应选南理奇士,你怎么看?”
顾昭君摇了摇头,给出了四字评语:“蠢到家了!”
金殿选拔与九州‘海选’不同,殿上的每个人,除了选手和太监之外,其他有一个算一个,统统全都是‘领导人’。人家从祖上几代开始几辈子都在和官术、权术、民术、国术打交道。
其他什么才艺都好,唯独这个强国之道……平民出身,仗着心思机敏学识不错,就跑到这样一群天天在琢磨、商量着该如何强国的大佬跟前指手画脚,大谈自己强国之策?不过因为是国家选贤,大家总得有个虚怀若谷礼贤下士的样子,是以表面看上去他们态度还不错,但心里对宋阳、对洪家兄弟最初时的反感可想而知。这是最简单不过、最正常的心态,从皇帝到朝中诸位大臣全不例外。
所以,以‘强国之道’来应选,真如顾昭君所说的那样:蠢到家了。
“姓宋的小子,先借着这份‘反感’抹掉了和他作对的洪家哥仨;等轮到他自己的时候……”在班大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目光还算明亮:“殿上,他说出了个天地玄数,这个数有点意思,而最有趣不在于此,是他只论天机、不谈国策。”
论辩强国之道的贤能,如果表现得中规中矩或许还好;一旦lù出了短处,被人抓住了把柄,一定会被一办到底。洪家兄弟因受了些钱就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固然与宋阳有关,但至少有一半原因在这份连皇帝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对他们的‘反感’。
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宋阳也好,洪家兄弟也罢,他们还不是龙,殿上的诸位才是真正的猛兽。
当初在燕子坪准备入选题目的时候,宋阳就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才弄出了诸多噱头,努力说明自己是在‘观察自然、领悟天机’。这桩‘家学’本身与国策无关,只是可以加以运用罢了……
或许说太多话是呛到了口水,班大人忽然咳嗽了起来,两人密谈周遭无人,顾昭君就好像个没事人似的坐在一旁,无动于衷地看着那个老头子咳得随时都会一口气上不来……终于,随着浓痰吐出,班大人无比费力地捯回一口长气,总算还活着,顾昭君满脸厌恶,对方的痰就吐在他脚边。
“宋阳把玄数讲解得仔仔细细,但是在论及玄数的应用时,他突然变了话题,说自己见识浅薄、不敢妄言国策。”班大人从怀里取出不知名地药丸,和着茶水吞服,勉强压住了紊乱气息:“归根结底,他是想告诉皇帝两句话:‘我是领悟自然的,不是指摘国策的。我想借自然的玄奇道理强大国家,但真正能让正奇相辅、订出强国良策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你们。’这两句没有明说,却被他稳稳当当种进了皇帝心里。”
虽然殿试时不在场,但是凭着顾昭君的心思,已经大概明白了当时的情形,点头附和着:“这一来,他就从不知天高地厚、妄论国事的偏荒小子,变成了依靠家学热心帮忙的少年才俊,悄悄转变了自己的身份,这一点做得很好。”说完,还不忘用下颌去指老班手中的药瓶:“什么药?治什么的病的?要是好药我也吃。”
班大人毫不理会,小心翼翼地把药瓶收回怀中,口中继续着宋阳的话题:“不只是转变了身份。他还用一根拐杖,引着皇帝说出了兵刃。小把戏,不值一提,但用得合时宜,他把那个玄数落到了实处,用皇帝的强兵之策成全了自己的玄虚道理……到最后散朝时,皇帝说他是南理的人才。”
“南理的人才?皇帝认可他的身份了。好得很啊!”顾昭君笑得开心。
班大人冷晒:“皇帝对他的一句夸赞,就让你高兴成这个样子?今天哪个贤才没被皇帝称赞过?”
顾昭君好脾气的样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的xìng子,何必明知故为。”
班大人摇头,可是才刚一晃动便又停了下来,干瘪的嘴角微微抽动,勉强算是个笑容:“人老了,晚上不舍得睡觉,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其他人不如你有趣。”
顾昭君静静望了班大人一阵,最后还是一笑开口,把对方‘明知故问’的事情,当成个故事来讲,全当陪老人家闲聊了:“你家的这位年轻皇帝,没什么雄才大略,但也谈不上残暴刚愎,中规中矩吧。不过年轻人么,总会有些火气,丰隆也不例外,总怕被别人看扁了,这便是根结所在了。派奇士去赴擂一品,已经是南理示弱了,丰隆怕派去的奇士太‘软’、见谁都tuǐ软谄笑,会更让别国嗤笑,所以他想选个有些脾气、敢抬头说话的人,等到了燕国,至少不能、不能认怂。”
说着,顾昭君翻起眼皮,琢磨片刻,最后笑道:“就是‘不能认怂’。呵呵,这个词儿不错。”
班大人没理会他的自夸自赞,慢条斯理地问道:“所以在青阳选贤时,你安排了吐蕃商人去给宋阳‘垫脚’?”
顾昭君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他,痛快点头承认。
老狐狸捉mō透了年轻皇帝的心思,安排宋阳和吐蕃人较劲儿,说穿了就是顾昭君帮宋阳去‘投丰隆所好’,提前在皇帝那里给宋阳加个印象分。
班大人皱了下眉头:“另外问句,你不想答也无所谓…那些吐蕃人是你的手下么?你什么时候又和吐蕃搭上关系了?”
“那些番子不是我手下,不过临时‘拿来’用用,挑唆他们上台也不是什么难事,在青阳的时候,那伙人和我住一家店,飞扬跋扈的很,正好看他们不顺眼。”顾昭君摇头而笑:“这些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宋阳,他能猜到此事是我安排的,但猜不透其中的关键,即便如此,他还是把那台戏热热闹闹地唱下去了。”
“毒哑洪家兄弟的事情和我没关系,纯粹三个倒霉蛋自找。不过这件事也和之前青阳对付吐蕃商人的事情一样,都被皇帝看在眼里。丰隆看中了宋阳‘你有来我便有去’的脾气,但对他的燕人出身的身份还有些疑虑,”顾昭君觉得有些口干,但身边没人喂茶水,吞了口口水作罢,继续道:“今天殿上,丰隆对他身份的疑虑消去,宋阳入选的可能自然大增老班,依你看,宋阳赴擂的机会有几成?”
“五成左右。”班大人语气冷漠:“强国之道是个先天不足的题目,发挥好了也不过五成胜算!能不能如愿赴燕,就在皇帝一念之间了。”今日散朝前丰隆最后的问题,便是班大人所说的‘先天不足’了,宋阳的应答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中规中矩,能否过关谁也说不准。
班大人双目半闭:“宋阳的脑筋tǐng清楚的,怎么会选了‘强国之道’来参选?不知道这道题目,不用比就先输了五成么?”
顾昭君一笑:“照我看,不是他傻,是他没办法吧。”
一语中的。
宋阳对殿试可能遇到的问题都做了准备,既然料到丰隆会问‘到了大燕你的道理强得是哪国’,自然能想到自己所选题目的‘先天不足’,可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了,唱歌跳舞他不成、武功修不能入选、毒术医术说不出道理…他还能怎么办。宋阳最恨地就是上辈子没去学学吹玻璃、炼钢铁……
班大人眼中显出了一丝笑意:“你这是替他辩解?听你的语气,好像有些护短意思。”说完,也不等老顾回答,就换过了话题:“不管怎么说,你都是盼着宋阳能去燕国的…他行么?值得么?”
顾昭君沉默了,半晌之后沉沉开口:“我的机会不多,顾不得去想太多。”
对此班大人不置可否,口中话锋再转:“他们的动作不小,这次你逃过一劫,下次就未必有这样的运气了,你自己想清楚吧。”
顾昭君的目光陡然变得犀利了,哈的笑了一声:“姓顾的,死不了!”说完,表情又复轻松,张嘴大大地打了个哈欠:“睡觉去了!你家的chuáng太硬,这几天总也睡不好,熬不得夜。”起身向外走去。
班大人回答得毫不客气:“嫌chuáng硬就滚。”
顾昭君哈哈一笑,脚步不停:“最多再过三天我就走,到时候会送你一张真正软chuáng。”
班大人也笑了下,再说出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现在的chuáng再怎么舒服,将来也都还是睡进yīn冷梆硬的匣子里。小顾,趁着还有软chuáng,就多躺一躺吧。你现在再怎么忙,也躲不过那只冷冰冰的匣。”
顾昭君脚下稍稍一缓,语气变得清淡了:“等到真进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班大人皱了下眉头,愣愣地重复了句:“是啊。等到真进了匣子,就不用忙了。”
而顾昭君头也不回地交代:“我的人不在身边,你给我找个女人shì寝。不要处子,生涩僵硬不解风情,没味道的。”
“我给你找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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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女环绕、春意无边,就在顾昭君陷入温柔乡的时候,城西刑部大堂中,杜尚书正在静静地坐着,目光久久凝视着桌案上的火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位刑部官员从外面快步走来,到门口停下脚步,与正当值唐火tuǐ耳语几句,唐火tuǐ点了点头,进入大堂微微躬身,对杜尚书轻声道:“大人,晚上收押大牢的洪家兄弟说,他们愿供出行贿之人,只求大人从轻发落。”
杜尚书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烛火久了,眼前总会有一团跳动的光亮,把周围的景物都模糊了,他喜欢这份‘模糊’:“审都还没审,他们就要招供了?”
三兄弟离开皇宫后,直接被杜尚书投入大牢,根本不曾审问。
待唐火tuǐ点头后,杜尚书冷晒了下,同时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淡淡开口:“洪家兄弟本有隐疾,心悸中隐疾爆发,还没来得及过堂就暴毙狱中了。”
唐火tuǐ吃了一惊,明知自己不该多嘴,可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三兄弟这件案子,是圣上亲**代的。”杜大人懒得理他,闭上了双目默不出声……有些案子一定要破,好像前阵那桩浑仪监藏尸案;但也有些案子轻易不能去破,就如眼前这一桩。从他爷爷的爷爷开始,就在朝中做官、做大官。这么多年下来,杜家不曾真正权倾一方、但也始终不曾有过半分衰败,而南理建国以来,能像杜家这般常青树一样的家族寥寥无几。
‘常青’的诀窍仅在两个字:中立。
杜大人谨守祖训,官做得再大,也不会去沾染是非。洪家兄弟的案子便是如此,审个水落石出不过举手之劳,但之后呢?平白把一位朝中大员放到对立面。
杜大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但也更不想树敌人,这件事到此为止,皇帝的责骂固然免不了,可放出去的那份人情,迟早对方会还回来的……虽然双目已经闭合,不过那团光亮仍在杜大人眼前跳动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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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殿上发生的一切,红bō府都已得到详细传报,任小捕听得兴高采烈,大半夜了还不肯睡觉,跑到三姐房间,死乞白赖地挤到人家的chuáng上:“姓洪的三个小气鬼,还没来得及开口对付宋阳,就被杜大人带走下狱了,姐,你说他们冤不冤?”是问句,但不等任初榕回答,她又咯咯地笑起来:“平白跑来和宋阳作对,倒霉也不冤枉。”
对此任初榕只是微微一笑,伸手把妹妹揽在怀里:“我倒觉得,谈不上冤枉或者不冤枉。有些人啊,什么都计划好了、什么都算准了…却惟独没算到自己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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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字,本想分开混两更的,结果看来看去还是没舍得分开,求个支持呗,大年初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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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解药
呵呵,刚刚看到,85章放出来^_^庆祝下~故事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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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二之后几天里,驿馆中的气氛有些异样。贤能们凑在一起仍是说笑寒暄,但心中那份小小的忐忑,终归没办法完全掩饰,无论什么话题,说不到一会最终都会转到二月二的殿试上去。
宋阳和其他人没太多交流,更多时候他都回到陈返的屋中去坐一坐,大宗师的意识还清醒着,但记忆却更加模糊了,没再把宋阳当成自己那个叫罗冠的弟子,但是也认不出宋阳是谁,在陈返眼里,这个经常来探望自己的后生应该、应该是个街坊吧,又或者是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在面对宋阳的时候,陈返总是很mí惘,他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应该有一件重要事与他有关,可是陈返不确定那个‘他’到底是不是跟前这位少年,而更可笑的,那件重要事到底是什么,他也完全不记得了。
正月三十的夜里,陈返发怒发狂,诸般记忆在脑海中混乱冲撞,让他头疼yù裂,但是也因此得到了片刻的清醒,那时他已回到了自己的屋里。借着短暂的清明,他把自己后面要做的事情,写在了一张纸上
可惜的是,转过天来,陈返干脆忘记了自己曾写过一张纸条,更不知道纸条被他放到了哪里。
宋阳当然不清楚这些事情,但他能看出陈返的mí惘。
还有访客,以前驿馆中最最‘红’的奇才,莫过于陈返,每日里都有要员托办重礼、屈尊降贵自居晚辈来拜会他,现在却再不闻门房的传报。陈返患上脑疾的事情瞒不住人的。
绝顶人物没落如斯,任谁都会唏嘘不已,特别是宋阳……
二月初八,殿试后第六天,清早起来驿馆门外锣鼓喧天,圣旨传到。
重臣合议、皇帝钦点,南理奇士终于‘浮出水面’。大好消息是宋阳如愿以偿,跻身赴擂一品之席,其余中选者分别为:相马卓绝的萧琪、驯服怪鸟的刘二、巫蛊瑶人阿伊果、鬼谷弟子瞎子、侏儒火道人、南荣右荃。另外还有两位中选者先前并不起眼,一个中年铁匠,名叫萧易;另个则是位老年木匠,姓高。
宋阳大喜之余,从心里数了两遍,怎么数怎么是九个人,还差了一个不知是谁……
比较惋惜的山中歌者曲氏夫fù,宋阳在选歌上着实费了番心思,最终分别给他们选了‘万里长城永不倒’和‘上海滩’的调子,歌词略加改动,且从粤语换成了南理官话,夫fù俩反复练习,演绎得着实不错,金殿献艺时还曾得丰隆的亲口称赞,不成想到最后还是被刷了下来,宋阳暗自苦笑,上一生的‘本事’,拿到这一世来换个喝彩声或许不难,可要想靠它真正出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另外就是二傻,mímí糊糊不太像样,本来不在南理奇士之列,但他那头鸟了不起,为了他朝中几位大佬还专门争论过一阵,有人认为派个糊涂人出去有失国体;另方则觉得,此事重鸟不重人,你管他傻还是不傻,只要怪鸟能显示出南理莽林的可怕、能够警示列强便足矣了,何况二傻只是智力弱一些,又不是真正傻子,基本道理和礼节他全都晓得,甚至比起别人还更认真些。到最后丰隆还是听从了后者意见。
唱诵圣旨后太监退到一旁,又有官员宣读官文,那些没能中选的贤才,都被朝廷妥善安排,得到了份能够尽展所长的差事,有官衔加身从此享受朝廷俸禄。
中选的‘南理奇士’暂时没有具体职务,只是‘谒者台给事郎’的头衔,谒者台归礼部统辖,主掌有关外交、朝客诸事;给事郎干脆不入品。给下这样一个头衔,只是为了方便出使燕国。虽然职位不济,但每位奇士都得到厚重封赏,到手的是真正的实惠,而且可想而知,等他们从燕国归来,朝廷也必然不会亏待,到时再加官进爵、论功行赏。
未能中选的人简单收拾,即刻随在场官吏到任职处报道,几位奇士另有恩旨,得了二十余天的假期,只要不算太远的、又想回家的,都可以返乡一趟,且有礼部官员一路随行,算得衣锦还乡了。不过必须在三月初一前返京,这个消息一宣布,最开心的那个莫过于二傻,欢呼一声就跑回驿馆收拾行囊去了。
宋阳心细,特意找传旨太监询问:十个席位里还差一个,又会是谁?
“圣上自有安排。”太监向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跟着笑道:“这事不是咱们能问的,宋先生安心等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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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南理选贤这件大事终于暂告段落,中选的固然高兴,落选的也各得其所,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宋阳却顾不得和同伴庆贺,脚步匆匆出门去了一家药铺,买了不少草药。
等回到自己房间,发现承郃郡主已经在等着他了,当即笑道:“正好,一会我还打算去找你来着。”
任初榕没去恭喜他中选,而是开门见山:“金殿选拔前日,你在我手心里写下的那六个字…这件事我必须问清楚,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六个字,在这几天里搅得她心神不宁,但任初榕聪明,明白大选结果出来之前,无论她怎么问宋阳也不会说,就压着xìng子忍耐下来,等到‘南理奇士’席位落定,她立刻上门追问。
宋阳没应她,招呼了声:“再等我一会,你先坐。”随即把郡主晾到一旁,自己跑去内间屋,取出新买得药物忙活起来…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他才捧着十几个小小瓷瓶,返回前堂。
任初榕并没有不耐烦,但神情里那份凝重明显得很,静静注视着宋阳:“现在能说了么?”
宋阳把瓷瓶罗列在桌上,又给任初榕换了个杯新茶抵到她手里,这才落座道:“不算洪家哥仨和我,二月初二金殿上,皇帝、大臣、太监、还有个叫李逸风的shì卫,一共十四个人,这是十四瓶药,一人一瓶,都给你了。”
任初榕弄不明白这么没头没脑的话,招牌式的皱眉、微笑:“什么意思?该不会这些都是毒药,你想托我把那天殿上的人都毒死吧?”
宋阳哈哈一笑:“当然不是,这些不是毒药,它们是解药、解毒的药。”
郡主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当’的一声,手中茶杯摔碎在地上,茶水四溅……任初榕双颊全无血sè:“姓宋的…你、你,解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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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乱花
“还用问么?”宋阳的声音清晰:“我‘献艺’时,金殿上在场的十四个人都中毒了,若不理会的话,十天之后会发疯……从现在算起来还有五天。解药在这里,毒发前给他们服下去就没事了。给他们解毒这事就要麻烦你了。”
跟着宋阳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要不想救他们,我无所谓的,不过杜大人那天帮了我,算我欠你个人情,把他救回来吧。”
任初榕的脑中乱成了一团,整个人都懵了,愣愣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金銮殿上下毒,这是弥天大罪…为什么?”说完,她长长地深呼吸,尽量平静了些:“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宋阳的答案异常简单:“我怕他们不让我去燕国。”
殿试前一天,宋阳任初榕手心上写的六个字是:若驾崩,谁继位?
丰隆皇帝不过二十几岁,前几个孩子又都是女娃,去年才刚生了个儿子,现在连话还不会说,丰隆如果突然出事,朝中最有资格继承大统的,非身为皇叔、且手握雄兵的镇西王莫属,退一步讲,即便镇西王不做皇帝,至少也会摄政。
二月初二当日,宋阳借殿试机会,散毒金銮殿。
扣在头上的燕人身份、强国之道这个题目的先天不足,都让宋阳对中选没有把握,由此他提前做了个准备……
毒药会在十天后发作、殿选结果则是在五天后公布。按照宋阳的算计,万一落选的话,那南理国就改朝换代吧,丰隆发疯,镇西王继位,凭着自己和任家姐妹的关系,应该会有机会让新皇推翻前帝圣谕、重新拟定赴擂一品的人选;如果能中选,自然皆大欢喜,只要想办法五天内给殿上众人解毒就是了……这个‘解毒的办法’,便是任初榕了。
说穿了,宋阳不惜把南理朝堂搅得天翻地覆,就是为了确保一个‘机会’:一个落选之后、再重新入选的机会。
任初榕已经镇静了许多,但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带了些轻轻颤抖:“当朝天子与核心大员一夜尽去,你可知会出惹出多大的乱子?会引来多少争斗?会让多少人丧命?你这样做……宋阳,太疯了吧?!”
宋阳不置可否,说话时声音很轻,语气却重:“燕国的一品擂,我非去不可。怎么做能让更靠近那个席位,我就会怎样做。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去想。”
任初榕薄薄的嘴chún嗡动半晌,最终也没再斥责,只是摇头苦笑:“解毒这个事情,你以为很容易么?”
“当然不是件容易事,至少我做不来,所以才要麻烦你。”
解毒听上去没什么,但最最麻烦的,解药必须‘口服’才能管用,宋阳总不能拿着小瓶走到丰隆跟前:陛下,您老中毒了,请喝解药……我怎么知道你中毒?咳,您就别问了。
想要解毒,非得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解药混在饮食中,让皇帝吃到肚子里去……宋阳最近这些天里,再没机会见到丰隆,南理虽是小国,但皇宫内院的戒卫也非同一般,就凭他现在的本事,想要夜潜入宫不被发觉几乎没可能。
早在下毒之初,宋阳已经算计着,解毒这件事要交给任初榕了。
承郃郡主眼角直跳,仍是摇头拒绝:“我做不来!能在不知不觉里把解药给圣上服下,我就能悄然给他下毒,你觉得我有那么大的本事么?宋先生太看得起我了。”
宋阳如实回答:“没那么夸张,宫里会有辨毒的好手负责检查皇帝的日常饮食,想要通过饮膳下毒几乎没可能,但是解药无毒…混着山珍蘑菇一起吃味道还不错呢,你动动脑筋,总会有办法。”说着,他又复微笑,旧话重提:“这对你父王是个大好机会。反正我把解药给你了,要不想给他们解毒也随便你,我求的只是赴擂一品,其他的不管。”
任初榕随手拿过一瓶解药,轻轻把玩着,久久不语,脸上的惊骇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换而凝神思索,眸子里精光闪烁……所有人都明白,宋阳说的‘对你父王是个大好机会’意味着什么,承郃郡主盘算着、权衡着。
过了好一会,她的眉头才舒展开来,任初榕还是放弃了‘机会’,这件事实在太大、来得也太突然,究竟是福是祸根本无法判断,维持原状不失为最最稳妥选择……任初榕对宋阳点了点头:“解毒我尽力而为。整件事我还有三个想不通的地方,想要听听你的解释。”
宋阳痛快应道:“尽管问。”
“殿试的时候下毒,为的就是万一这个皇帝不给你过,就再从下个皇帝身上找机会。”任初榕一边说着一边不自禁地摇头,心里更恨恨骂了句‘疯子’,这才发问:“在驿馆里下毒,总比到金殿下毒容易吧?”不到四十位民间奇人,一共十个赴擂席位,常理来看,宋阳只要把驿馆里的选手毒翻大半,自然也就中选无疑了。
“我能不能中选,最大的障碍有两个,一是燕人出身;二是强国之道这题目本身就不适合出使。金殿上不能打动丰隆,就算把其他奇士都毒死,他也不会让我去燕国。何况过年的时候大伙喝酒赌钱,处得还不错,不想对他们下手。”
任初榕没去点评,轻轻咳了一声后,她又问出第二个不明之处:“纯粹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在殿上下毒的?”
对用毒高手,能把毒药撒到金銮殿上无疑是件得意事,不过宋阳没太多笑容,而是有些没头没脑地问道:“任筱拂和你说过我舅舅吧?”虽然是问句,但并不等对方回答,宋阳就径自向下说道:“尤离是个真正奇人,也是个真正懒人,炼制出无数神奇药物,却连名字都懒得起。”
任初榕随口应了句:“我听筱拂说过,‘不饿’。”
“不错,如果他有一百种灵药,其中至少五十种都是这种名字,不饿、不困、不疼…不过,另外五十种灵药的名字,却华丽得很呢。”尤太医懒得起名字,从‘不饿’可见一斑,可是……‘新凉’呢?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不死过一次,又何谈新凉。
这味假死药的名字,着实有几分味道。
尤太医的藏药林林总总,且不论它们的功效如何,单在名字上就分作截然相反的两大类,一类若‘不死’般直白可笑;另一类如‘新凉’般意境飘渺。
“这事我没问过他,不过我倒是能猜出原因——舅舅的师父或者师祖是位雅人。”宋阳笑意浅浅:“舅舅自创的药物,统统都是懒名字;但他从师门中学来的方子,全都是风雅名称。”对尤太医这个人,初榕完全不感兴趣,不过也不曾打断宋阳,只是默默等待着下文。
宋阳声音平静:“以前我和舅舅学过一道凶猛的方子,名字就好听的很,唤作:乱花渐yùmí人眼。这样的名字,不用问,是他师门的传承吧。这道方子就是我这次用到的,强力致幻、mí乱五听直到让人发疯。”
任初榕口中细细咀嚼着毒方的古怪名称,片刻之后恍然抬头,缓缓说道:“我差人查过,二月初一你买了六味药材:‘乱’石果、‘花’荷根、‘渐’寒衣、紫‘yù’尺、‘mí’方草籽、水‘人’丹……”
宋阳‘咦’了一声,笑道:“这么快就反应过来?承郃郡主的确聪明,不枉小捕总要夸赞你。乱、花、渐、yù、mí、人、眼,每个字都是这道方子的一味主材,七味再普通不过的药材,各自经过炼制后,再凑出的却是再凶狠不过的毒药。”
乱石果、花荷根、渐寒衣…从每位药的名字中取一字,便是‘乱花渐yùmí人眼’了。
任初榕的眉头浅浅地皱了起来:“七味药材合成的剧毒?但你只买了六味药。‘眼’在哪?”说完,她忍不住自嘲摇头,觉得自己提了个傻问题,宋阳随身带了不少药材,最后一味没去买,自然是他本来就有。
宋阳能明白郡主的想法,笑着摇头:“想错了,最后一味药我没有…也不用有,它漫天都是,想要多少有多少。眼儿桐的飞絮,就是那个‘眼’。”
任初榕愣了愣,而后想起以前的一件小事,从他瞪起了眼睛:“从青阳赴京路上,你问过我凤凰城初春飞絮的风景,那时你就在盘算此事了?”
宋阳tǐng高兴:“这么点小事,你还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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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任性
乱花渐欲迷人眼,七位最普通不过的药材,各自经过不同的炒制,再组合起来就会变成致命剧毒,其中也只有眼儿桐的飞絮不用炼化。
这剂致幻发疯奇药,在‘施展’中也有严格的顺序,如果有人心甘情愿来试药的话,宋阳会先让此人在眼儿桐的飞絮气味中待足三天以上;
三天后,对其散布经过秘制的‘紫欲尺’药粉;
再之后便是乱石果、花荷根、渐寒衣,这三味药彼此不分先后,但一定要在‘眼’、‘欲’之后。
最后播散迷方草籽和水人丹两位药。
这个顺序决不能错,宋阳金殿投毒的安排,也紧紧扣住了这个顺序。
要先以‘眼’为引,这一点全不用说,初春时节,皇宫内外漫天飞絮,眼儿桐飞絮特有的香气弥漫四处。凤凰城独有的景致、提神醒脑的气息,南理引以为豪的风情,在用毒大家的眼中却是黑白无常的拘命锁。
炼制过的紫欲尺药粉,被涂抹到南荣右荃的舞衣上,南荣先于洪、宋等人上殿,她的献艺是舞蹈,身姿展开霓裳翻舞之际,药粉随之播散;
接下来的三味药则由洪家兄弟带到殿上,三兄弟在讲学时都有甩肩挥袖的臭毛病,虽然不如南荣舞蹈动作大,但用来散毒已经足够了;
最后则是宋阳藏在鞋底的‘迷’、‘人’,当时宋阳还忍不住想要笑,百岁夜里,谢胖子给他起的字就是‘迷人’,此刻他左脚‘迷’右脚‘人’,倒还真对上了字号。
剧毒听起来匪夷所思,布下去更是麻烦无比,凭着宋阳自己做不来,这才找来南荣和洪家哥仨‘帮忙’。
等到宋阳面圣的时候,前面五味药都已布撒完毕,只差宋阳自己控制的最后两味药粉。而他刚一上殿,皇帝就态度不善,责难‘大笑苦主像’,宋阳又哪还会有丝毫的犹豫,当即足下用力,把‘迷、人’散了出去,至此剧毒成形,除非及时施救否则大家就等着发疯好了。
对用毒任初榕是完全的外行,但是在听宋阳讲解后,长出了一口气:“这么复杂啊。你用毒凶猛得很。”
宋阳摇头:“我倒更觉得,是舅舅在天有灵。”
尤太医通晓毒方无数,宋阳学到的充其量两三成,当初学到‘乱花’,仅仅因为宋阳觉得它名字不错。
皇宫重地盘查森严,想要把毒药洒在金銮殿上绝不是件容易事,宋阳盘算过自己所有的用毒手段,有的味道无法消除,瞒不过身检时灵犬嗅觉;有的弥散范围太小,非得接近皇帝身前五丈才能生效;有的需要高温加热,难以实行,总之或多或少都有纰漏,就唯独这道‘乱花渐欲迷人眼’,
仿佛就是给这次金殿选拔量身打造的一般。
最妙的、也最巧合的是,‘乱花’剧毒,必须要让‘眼儿桐’的香气弥漫开来才能生效,要是换个时节或者换个地点,宋阳哪有机会让皇帝在飞絮香气中浸染三天?
飞絮散起的初春,又刚好是飞絮最多的皇宫……适逢其会?还是冥冥巧合?
任初榕从不会去追究‘天意’这种无聊事,在她看来下毒就是下毒,区别仅只在于毒发、或者解救。没再就此多说,她提出了第三个问题:“筱拂告诉我,除夕时你见到圣上了,为什么当时不毒?两三个月后再发作的慢性毒药,你不会没有的。”
“家乡有句老话:谁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啊。”宋阳笑了笑:“除夕夜,吃饺子,那么好的气氛,下毒会煞风景的。”
这也能算理由么?任初榕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骂,最终苦笑着评了他两个字:“任性!”为了给抢夺赴燕席位加一份保险,不惜毒翻一干南理最最重要的人物是‘任性’;早就打定主意下毒,却因为‘煞风景’就放过最好的机会,更是‘任性’。
可归根结底,宋阳还是成功把毒药洒在了金銮殿上。
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任初榕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不再理会宋阳,而是眯起了眼睛,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郡主脸上渐渐显出了几分笑意。
宋阳看得挺好奇:“笑什么呢?”
“真正的聪明人啊,一般都不会太任性。”任初榕莫名其妙地说了句。
宋阳也笑了:“恩,我不算聪明人。”
“你不聪明?不聪明能把毒药撒到金銮殿上?”任初榕歪起了脑袋,笑眯眯地望着他,她这副样子只有调皮活泼,哪像独掌管红波府内务的承郃郡主。
任初榕措辞片刻:“真正聪明人大都不会太任性;不过…任性的人其实也能很聪明。”说着,食指芊芊虚点宋阳:“你就是这样了,任性在前,聪明在后。”
任性在前,聪明在后。
目标几近疯狂,实现时却仔细谨慎,算计周到。
而且最最重要的,宋阳早在心中定计之前,就想好了解毒的办法,任初榕不敢让朝廷大乱,任初榕也的确有手段把解药‘喂’给皇帝服下……对郡主的点评,宋阳摇头而笑:“你倒腾绕口令呢?”
任初榕摆了摆手:“不耽搁了,我现在就走。”解毒只剩不到五天,时间不算充裕,任初榕找来一只匣子把十四瓶解药小心翼翼地码放整齐,一边收拾着一边说道:“假期二十余天,你应该回去燕子坪看看吧?筱拂那里我会去和她招呼一声。”
宋阳道:“另外还有个事情,如果方便的话,想请你照顾下陈返。”
任初榕无所谓的表情:“小事一桩。”很快收拾妥当,她把匣子抱在怀里起身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又停下了脚步,转回头对宋阳道:“跟你打个商量?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能不能提前找我合计下?挺想把你当个朋友的,落在你的算计里,心里不怎么得劲。”
宋阳点头:“这次对不住的很,下次会小心的。”
任初榕笑了,眼睛眯成了月牙儿,转身而去……
郡主前脚刚走,二傻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脸上满满都是开心:“宋大人,宋大人,收拾好了没!”
现在大伙都是‘谒者台给事郎’,彼此要以大人相称,刘二可是个讲规矩的人。
小九从走廊另侧过来,拿着戏文里的腔调插口:“刘大人稍等,小奴儿这就帮宋大人收拾行囊。”说着,笑嘻嘻地敛衽施礼,似模似样。
一声‘刘大人’,把二傻喊得心花怒放,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该‘手捻须髯’哈哈大笑好,还是威严肃立不苟言笑好,结果刘大人左脸傻笑右脸僵硬,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嚎啕大哭……
第八十九章 家乡
小九去收拾行囊,宋阳则喊上哑巴,拉着二傻向外走,二傻纳闷:“宋大人,去哪?”
“做官了、赚钱了,就空手回去探望么?”
二傻恍然大悟,嘿嘿笑着不停点头,跟着宋阳一起跑去城中繁华大街采办礼品,还不忘和买卖家讨价还价,忙得满头大汗……等他们返回驿站,小九已经收拾妥当,萧琪算是孤儿,没地方可去,此刻也背了个小小的包裹,来和他们凑热闹,全当出门野游。
门外已经有礼部车马恭候,宋阳和带队的官员客气了几句,又把自己那辆旧马车给拉出来了,几个人或骑马或上车,就此启程。
可才刚刚走出几步,忽然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传来:“等哈子么,大家一路去咯。”黑口瑶从驿馆中追了出来,南荣右荃跟在她身旁。
宋阳略有些意外:“大家一路?你们去哪?”
南荣脚步盈盈,走上前用只有宋阳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你去哪里我便跟去哪里,家主吩咐,南荣不敢违背,请宋先生成全。”
黑口瑶阿伊果则大声应道:“小南说要和你们一去出去转转散心,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这一趟只是回燕子坪去看看,没有特殊事情,带上她们也无妨,宋阳没废话,只是呵呵笑着点头:“那便一起吧,人多更热闹。”
两个女子加入队列,二傻又依着‘官场’规矩去和人家打招呼,对黑口瑶拱手道:“阿大人好。”
不料阿大人满脸不悦:“阿伊果是我的名,我不姓阿,你娃莫得弄错了。”说完,见刘二满脸迷糊,黑口瑶撇了撇嘴巴:“就好像你叫刘二,我叫你娃二大人,你娃会开心咯?”
刘二立刻摇头,二大人?不妥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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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短暂,谁也不想把时间耽误在路程上,车队速度着实不慢。赶路辛苦,不过气氛始终欢愉,南荣右荃不来找事,只是为了家主命令与宋阳等人同行;而黑口瑶阿伊果性格外向,总来和大家吹牛闲聊,全不像传说中那样可怕,除了乌黑的嘴唇看上去显得诡异之外,也不见她和普通少女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位黑口瑶,和南荣在一起的时候她规规矩矩,可南荣不再身边时,她就一定会凑到萧琪、小九身边,笑嘻嘻地说这说那,找到机会就去摸人家少女的柔荑……
六天之后众人抵达燕子坪,镇上老幼早都得到了消息,由周县令、盘头等人领着早早在路口相迎。此时最高兴的那个毫无意外、必数二傻无疑……刘大人在路上就向随行官员学会了诸般礼节,下车之后依足规矩,对县太爷行下官之礼,一丝不苟满脸郑重,把周县令都弄懵了。
二傻拜见过大老爷,又准备依样画葫芦去‘对付’盘头,结果盘头笑骂:“滚个蛋逑!”一巴掌把他拍一边去了,刘大人嘿嘿傻笑:“你不讲究。”
此间老人看着宋阳、二傻长大,此间青年自幼与他们摸爬滚打,此间娃娃则是被他们看着长大的,这里若不是家,哪里才算得家?
而两个伢子都成为南理奇士,上了金銮殿、见过圣天子,更是小镇亘古未有过的大风光,镇上父老与有荣焉,众人见面后那番欢乐喜庆自不必说了。
时隔三月有余,镇上人不会有太多变化,唯独盘头和他手下的一众衙役,帽子上的孔雀翎不见了,多出了一个银线绣成的‘刑’字。帽子上的小小改变,代表的却是个全新的身份,燕子坪上的衙差兄弟由县衙私募的捕快变成了国家在册的‘刑捕’,享受国家俸禄,从地位到收入都大幅提高,要是较真的讲,他们现在都是刑部的官员。
这也是拜宋阳所赐,他在青阳时和太守打过招呼,后者在年前就把此事运作了下来。
车上众人陆续下来,小九是个甜咯姑娘,下车后拉上哑巴,挨个去拜见镇上长辈,盘头儿开心之余,拍着二傻肩膀笑道:“这一比你就不成了,阳伢子出去一趟,收了漂亮丫鬟、厉害武士,你有啥?”
二傻回应的声音异常响亮:“我有个鸟!”
大伙一起努力,把装着怪鸟的笼子从车上搬运下来,这头泰坦鸟也是顺着刘二、刘三往下排的,唤作刘四儿。
刘四还是小鸟,现在长到成人胸口,它跟了新主人后,饲食精良、心情也更加愉悦,长得愈发茁壮了,铁翎饱满目光凶悍,四只利爪再配上一只巨喙,显得又凶悍又威风,本来这一路刘四不用坐车,大可追在队列中跑下来,但马匹对它异常恐惧,若不把它装在笼子里,马非惊了不可。
刘四被困得久了,一出笼子立刻振声啼鸣,围着刘二撒欢乱跑乱跳。它已经彻底被刘二收服,虽然天生嗜血,但听话得很,不会主动伤人。众人又惊又羡,少不了围住怪鸟品头论足一番,果然,刘二把风头从宋阳那里全都抢了过来,洋洋得意之余,还舍了好大便宜似的劝身边的刘老汉说:“让你孙子骑上去,跑两圈玩玩?”刘老汉赶忙把小孙子紧紧抱在怀里,一个劲地摇头……
小镇纯朴,逢喜事没太多仪式,就只有喝酒,大队人马一同返回县衙,衙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摆开了桌椅,阿姆阿嫂张罗着各色风味,黄昏时分热闹开席。席间盘头专程找到宋阳:“有件事要和你说下,半个月前有蛮子出山来找你,是个老太婆。没闹事,听说你不在就回去了,问她什么事情她也没说。”
宋阳点了点头,心里盘算着这次要抽出些功夫,进山去看看那群蛮子,不知道他们戒断了鸦片没有。另外还有小妖怪…宋阳对小娃娃不太惦记,但返回凤凰城任小捕是一定会问起她的。
闲聊之际,少不得说起彼此最近的经历,小九嘴巴快,根本不用宋阳开口,她就把凤凰城里那些事情全都讲了出来,说话时煞有介事,要不是她时时会说出‘我家公子’,大伙还当所有事情都是她做的了。
其中她‘亲身’经历,最为‘得意’的莫过宋阳的那张大笑苦主像,盘头听得无比诧异,摇头笑道:“乖乖,能照着骨头画出脸来,阳伢子可真不能留在燕子坪,太委屈你了。”
宋阳也笑道:“这件事大半靠的是运气。”
“要真有本事才好,否则光有运气也没用。”即便宋阳自己说自己,小九也得替他辩护,说完之后想了想,又喜滋滋地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我家公子运气就是好,有佛祖保佑呢!要不是赶上一场地震,也不会显出骸骨,公子也没机会大展身手,这都是天意!”
众人欢笑之余,话题也不知不觉间跑到了‘地震’上去,除夕夜里小镇附近也有震感,而且比着京师要更强烈,所幸没有房屋倒塌,就是县衙年年不修,在震动时掉了不少瓦片下来……
酒宴喧闹,深夜不散,小镇上的居民对回家的伢子当然亲热,也同样把宋阳的同行者当做贵宾,但是对黑口瑶,大家心里很有些恐惧。唯独盘头儿不当回事,和阿伊果有说有笑。
盘头是平地瑶,对黑口巫蛊吧比着旁人了解得更多,特意找了个机会低声给旁人解释了……世人只知巫蛊诡异神秘,害人无形,却不知黑口瑶族中的另一个说法:一只蛊一碗血、三只蛊半条命。
蛊与主人精血相连,在黑口瑶眼中珍贵无比,除非深仇大恨,否则他们也不舍得放蛊害人。
众人释然不少,酒宴的气氛在不知不觉里也变得更加热烈,而宋阳却已悄然离开,回到了自家老宅。小九这时候正咬牙切齿地和萧琪拼酒,把主人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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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院门,猫猫狗狗竟然还在,这让宋阳很有些惊喜,同时心里也有些后悔,怎么忘记带些吃食回来喂喂它们啊。猫儿们突然见到有人进来,全都露出警惕神情,待认出宋阳是个熟人后,又若无其事地抻个懒腰,一声不吭转身走开了;狗儿比猫有情义,三只四只围拢上来,摇着尾巴追在他身边打转……
或许是嗅觉特殊,走进屋子的宋阳,还是能闻到一股焦糊味,这个味道让他心里微微发皱。家院重建之后,宋阳努力按照之前的家具、陈设去还原,乍看上去,真的和原来没太多区别,可再仔细看看,什么都不一样了。
灵位常在,宋阳抹逝尘土,供上三柱清香……祷告过后,宋阳坐到了那张摇椅中,把头枕在宽大椅背上,闭目养神。不久之后,黑暗中、安静里,将进酒的调子轻轻响起,宋阳微笑,在心里对尤太医说了句:喂,我要去燕国了。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