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献艺
高姓叔侄伏法。正如宋阳进城前在旅店早饭时和顾昭君说得那样:稳赢的事情。
从姓高的打定主意要对付宋阳那一刻起,他们叔侄两个就已经把脑袋探到阎罗殿的鬼头铡下了。宋阳几乎什么都没做,有任小捕在,也实在不用他多做什么。除了最后在台上问话秦锥、鼓动民情。
这么做固然是要把姓高的活活钉住,但更重要的,此刻青阳城人人皆知,镇西王麾下红波家将曾何其荣耀、麾下戍边雄兵何等英勇。
这次任小捕又帮大忙,宋阳打算还她一份人情……对于镇西王、红波府来说,没什么比‘威望’、‘民心’更好的礼物了。而且西线艰苦,兵源始终是个问题,恰巧宋阳听秦锥提起过,不久之后镇西王会在青阳州征兵…可想而知,这一次应征入伍的青壮,应该会多过往昔吧。
至于他帮刘太守的开脱,一来太守大人和这件事的确没太多关系,纯粹是被姓高的拖下了水,多杀他一个宋阳也不觉得更痛快,能饶人处且饶人吧;另外,即便宋阳无心政治,也明白能做到太守之职,身后会涉及方方面面数不清的关系,平西王府想要拿下他当然不难,但事后也要花费些心思来平复因此而起的纷争。
任小捕给宋阳帮了忙,宋阳不想她再招惹麻烦。
不过让宋阳没想到的是,当‘礼物’送到,公主殿下不仅稳稳接住,还‘再上层楼’,随行太监有条不紊公布‘真相’,让镇西王府更添‘惩办恶吏、主持公道’的美名。
任小捕也懂得‘顺势而起’了……就凭着她那份毛躁性子和大大咧咧的性子?
事情不难猜,稍加琢磨宋阳就想通了,公主殿下身边还有高人。
办过了案子,拖走了尸体,泼水冲掉血迹,‘奇士’还得接着选,随着公主一声令下,选贤盛会继续,唱号小吏再度开口:“宋阳,青阳州燕子坪人士,十八年纪,献技…实话。”
任小捕觉得自己对宋阳‘知根知底’,本以为他献艺多半是针石、药理上的本领,没想到居然是‘实话’,意外之余纳闷开口:“什么实话?这也算本领?你叫宋阳算不算实话?”
在台上宋阳依足规矩,先躬身施礼,而后规规矩矩地回答:“算!不过我要说的‘实话’,应该都是大家没听过的。”
任小捕笑眯眯地:“先说一句来听听。”
“一般人都舔不到自己的胳膊肘。”这事宋阳也试过,信心满满。
台下无数百姓,十个里有八个当场就试,果然没人能舔到自己的胳膊肘,台上的诸多官员也有想试试的,但大庭广众、官家威仪,哪能耸肩伸舌头,强行忍住了。公主殿下坐在丝绸帷幔中,她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她,是以毫不顾忌,右手扳着左肘伸脖子吐舌头…片刻后换手…最后颓然放弃。
任小捕笑:“还有么?再说一句来听听。”
“坐在椅子上,背脊贴住椅背,若不向前伸头倾肩膀,单靠腰腿力量永远也站不起来。”这次台下站着看热闹的百姓试不了,但台上落座的众官都在不动声色中试过了,任小捕当然更不例外,站不起来。
这下子任小捕兴致大增,笑道:“还有么,继续说。”
“猪不会抬头看天,它没法仰脖子。”
话音落处,刚刚费尽力气也站不起的的太守大人就抬头望天…不止他,台下百姓还有不少人和他一样,纯粹是惯性使然。旋即众人反应过来,哄的一声都笑了起来,谁也不会对这个小小玩笑当真,心里大都想着回去后要自家养的猪试一试抬头看天。
大家收回目光,再次注视台上宋阳,宋阳正要继续向下说,脸色陡然一变,似乎察觉到巨大危机,伸手指向天空大吼:“小心!”
众人尽数惊愕抬头,宋阳却对着公主丝幔说出了第四句实话:“突然抬头时,所有人都会张大嘴巴。”任小捕正抬头看天,是以没能看到台下无数张大的嘴巴,不过她信宋阳的话,因为她自己的嘴巴现在还张着。
任小捕哈哈大笑,连声催促:“再来再来。”
“还多得很,蜂蜜永远也放不坏;大象无法四足腾空、跳不起来;黄牛会上楼梯、但不会下楼梯;鳄鱼永远不会伸出舌头;鸭子的叫声从不会引来回声;把蟑螂的脑袋砍掉它还能再活数日,最后被活活饿死;婴孩出生时全身近三百块骨头,长大成人却只剩二百零六块……”
说到这里,宋阳声音缓住,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钦差所至如圣上亲临,妄语便是欺君。我说的这些,诸位回去后尽可验证,绝无半句虚言。”
别人或许会有怀疑,但任小捕信,由此也大为好奇:“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宋阳回答:“家学缘故,小人自幼随长辈隐居偏乡、潜世修行,以求洞彻天机、度己度人。家中长辈指点,天地玄机藏于天地,想要悟就先要看……一点一滴,仔细观察。”
修行?任小捕被宋阳气得想笑,不过还是忍住了:“刚才你说的事情虽然有趣,但就凭这些,还不够资格随本宫入京。”
“那些事情都是我在修行路上、观察自然时发现的小趣,说出来只为博大家一笑。”宋阳微笑:“但是看得多了,看得细了,渐渐也就有了心得,正如家中长辈所言,天地玄机藏于天地……大至宇宙星河、中至富国强民、小到修身自省,皆可从自然中领悟。”
不久前从顾昭君处得知‘选贤’后,宋阳咬着笔杆冥思苦想,就是在回忆上一世里当成笑话说的那些‘冷知识’。宋阳没天真到想要靠着‘舔不到胳膊肘’这样的小知识来入选‘奇士’,这些不过是引子。
‘奇士’是用来昭显南理国威的。国威是什么?宋阳用自己的思维去理解,大概分作‘经济’、‘军事’、‘文化’、‘政治’这几个方面。
其中经济是不用想了,南理岁入能有燕国的一成就不错了,丰隆皇帝一发怒还摔筷子呢,这种真金白银的比拼,也不是一两个人能代表的;
‘文化’这一层,宋阳倒是考虑过,‘抄诗’的确是个捷径,可是很快他又放弃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诗词比拼的是底蕴和才情,要有真本事才能扣题、应景。
有过一世为人的经历,名诗好词他还记得一些,这些或能勉强成为他的‘底蕴’,但才情呢?他没有。他能背李白杜甫白居易,但最简单的、钦差要是让他以这场‘选贤’为题,现场作诗,宋阳就只能吟上一句:人山人海人真多,大家看得笑哈哈……要靠诗词出头,一定会有人来‘出题’要他‘七步成诗’,宋阳可不敢指望,人家能把他带到一处瀑布前,成全他念出‘疑是银河落九天’。
至于‘军事’,萧琪相马和刘二驯鸟都在此列,宋阳找不出自己在这方的长处。
是以只剩下‘政治’了。而‘政治’两字含义空泛,只要与民生相关皆在其中,凭着前世和今生信息量的高度不对称、‘千年’后相对成熟的社会模式下的切身生**会、任何一个普通现代人都学过的自然、社会的知识、再加上一点点口才……这里才是夺取赴擂一品资格的真正捷径。
唯一可虑的,宋阳这次要做一个‘有独特见地的思考者’,可他十八岁,有点太年轻了,年龄和身份不搭调,所以他才要用那些‘冷知识’做引,引出自己‘潜世修行’的经历,引出自己后面的言论都是从‘领悟自然而来’的原因。
说穿了,包装吧。
宋阳负手而立,神色从容。任小捕却觉得他装模作样的样子居然挺好看,静静看了他一会后,才开口问道:“宇宙星辰、富国强民、修身自省,你都有见地?”
好看归好看,任小捕还是觉得宋阳这次的牛皮吹得有点太大。
宋阳笑了笑:“偶有所悟,还请公主殿下和列位大人验证。”
话出口,台上列位大人之中有一人面色不悦,冷哼出声。青阳司马。
刚刚高长史的案子里,太守以下众多青阳官吏都看得出宋阳和红波府有渊源,现在宋阳登台,谁都不会说个‘不’字,再加上‘冷知识’有趣,人人都是一脸笑容。
这位青阳司马,学识上没的说,但为人呆板、脾气上倒和尤太医有几分相似,本来司马的职别、地位和长史差不多,但就是因为这副天生的性子,他越来越混不下去,被高长史牢牢压出了一头。先前见长史伏法,司马大人还挺高兴来着,也在笑呵呵地看宋阳献艺,可是到后来宋阳把话题挑上了天,司马大人又犯了书呆子脾气,打从心眼里觉得小子狂妄,冷哼一声已经算客气的了,要不是顾忌公主,他早就出声诘难了。
任小捕对青阳司马毫不理会,对宋阳说道:“那你说说,该如何富国强民?”
第四十七章 饭桶
宋阳笑:“富国强民啊,简单的很,只要南理多出几个天才,就成了。”
司马大人当即翻脸,险险就要拍桌子喝骂,幸亏刘太守手快,伸臂拦住了他。
宋阳假装没看到,慢声慢语地继续向下说:“天才是什么样的人?古时有人制造了铁犁,让农家事半功倍;有人想到了马镫,让骑兵驰骋疆场;有人发明了锯子,让工家得以精工细做。这些人都统统是天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让生产变得简单高效、让兵马变得强壮可怕,这样的人就是天才,南理要是多出些天才,又何愁不兴旺…可是天才从何而来?”
“单以铁匠而论吧,一千个好匠人在做活的时候,至少会有一百个人会花费心思,追求省力、高效且不失精巧的办法;一百个这样的办法里,也许有十个是可行的;十个可行的法子可以互相弥补、彼此融合,最后精炼出的,或许就是当年的马镫、铁犁。我说的数字比例不用计较,只消明白道理就好:天才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而是由人才而来。只有人才足够多,才有望‘催生’出天才。想要天才,非得有大把人才不可…人才又是什么?”
“或文韬、或武略、或冶炼、或药石、或星卜…诸多学科中至少精通一样,能发挥所长为国效力,才算得人才。人才又从何而来?”
“人才自百姓中来。现在南理百姓中,十人中一人识字;十个识字之人中一人有幸得到专门培养;十个得到专业培养的人里或能出一位人才。不过,若是国内百姓人人识字、人人懂得数术、人人都有机会读得到、看得懂先贤著述,那我南理会出多少人才?”
宋阳忽然把话锋一转:“天地奥妙无穷无尽,宋阳有幸悟出其一:质变是由量变而来。这便是天大的道理了!读书的人多了,才会有人才不停涌现;人才多了,方有望现出天才。我说的读书,不单是经纶文章,而是文、武、军、医等诸科学问,综合教育。”
司马大人脸上的怒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无形,换而皱眉凝思,特别在听到‘质变是由量变而来’的说法后,目光明显亮了起来。
而宋阳的声音不停:“想要富国强民、想要杰出天才、想要无数人才?唯有一个办法:办学、开启民智。由朝廷兴办学堂,变私塾为公学。”
说到这里,宋阳突然收声,沉默了片刻后伸手向台上诸多城吏一一指点,出口不敬:“如今南理,指不上你、指不上你、指不上你,”说着,又伸手指向台下:“指望不上你们、也指望不上我!所有大人、成人统统指望不上!人人都为稻粱谋,即便学堂免费,你们谁还有那份精力、那份心思去读书?何况心智成形,再去读书也未见得会有什么效果。想要富国强民,你我皆无用,唯有……娃娃!今日此间少年,才是明日南理雄于天下的希望所在!”
公费办学,义务教育、诸科兼修,等到了一定年纪再择优录取,由国家资助继续深造。从现在的国家选拔人才变成未来的国家培养人才。这是任何一个‘千年之后’的人都有的认知,宋阳自然也不例外,侃侃而谈……
“归根结底,只有三个字:少年强!”大致说过办学的模式、广设公费学堂的好处,最后宋阳朗声念道:“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中土,则国胜于中土,少年雄于天下,则国雄于天下。”
‘少年中国说’中的警句,梁启超先生的名言,前一世里被宋阳奉若经典、倒背如流,虽然这一段锵锵之言中的‘独立、自由’不是这一世的常用词,但是宋阳不舍得改动。但原著中的‘欧洲、地球’实在不改不行,被他变成了‘中土、天下’。
言辞精炼,道理也不用再去解释。南理羸弱,朝夕之间不可能突然崛起,想要强盛起来就非得重视国家的未来、重视少年不可。
任小捕嘴硬,口中一直说着要‘秉公行事’,心里早就给宋阳发了‘通行证’了,加之宋阳说的也的确不错,当即喜滋滋地说道:“好个‘质变有量变而来’,好个‘少年胜于中土则国胜于中土’,过了!”
这时候台上落座的青阳司马忽然站起来:“且慢!”话一出口,司马大人猛地省起自己这是在叱喝公主,忙不迭躬身施礼,语无伦次地解释:“下官并非、并非…请公主恕罪…下官不是不许宋、宋先生过选,只是要请宋先生留步,老朽还有一事请教。”
宋阳对老先生毫不反感,微笑着行了个礼:“大人何事垂询?”
“一番少年强国之说震耳发聩。刚刚先生还说过,自天地中悟出了‘修身自省’……老朽忍住不想要请教先生的修身之说。”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这次宋阳没再长篇大论,只轻声说了这一句。而后耳中明明白白地听到公主丝幔中,有一个轻而又轻的女子声音,低低喝了声:“好!”随即任小捕的声音响起,也很轻:“好在哪?他说的啥意思,姐姐听得懂?”
宋阳中选,并没急着走向中选者所在的席位,而是转身面对东方遥遥一拜,向另一世上提出‘少年强’、‘天行健’的先贤拜谢,旁人只道他从‘天地中领悟’,此刻在拜谢天地。
正行礼中,忽然传来‘咚’地一声闷响司马大人正一拳砸在桌案上……他才刚从‘天行健’之说中回过神来,满脸惊喜模样,再见到宋阳正‘向天地行谢礼’,老先生这才明白自己有失态了,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半是为了掩饰,一半出自真心实意,干脆随着宋阳一起,长身施礼,一并拜谢天地。
他旁边的太守愣了愣,随即醒悟,这是个对上能显敬畏、对下则显谦怀的大好机会,也起身一起面向东方而拜。太守一动,台上诸多官吏也都急忙起身、跟随。
台上众官拜谢天地,台下不少百姓也有样学样,转眼之间台上台下一片肃穆,任小捕低低地声音又从丝幔后传进宋阳的耳朵:“这么多人一起拜天地……”
旁边那个女子轻笑着纠正:“拜谢天地!”
宋阳礼毕起身,向着二傻和萧琪所在的席位走去,可是还不等走过高台,台下蓦地传来一个语调轻蔑、发音晦涩的笑声:“喂,小子,慢走一步,问你个事儿。”说话的是个肥胖大汉,肤色黝黑塌鼻狭目,颈下挂着一只明晃晃的黄金项圈,衣着显眼,全不同于南理服饰。
在胖汉身后还跟着七八个人,打扮都和他相似。宋阳以前几乎没离开过小镇,谈不上见识,但也能认得出这几个都是吐蕃人。
吐蕃屡屡犯边,侵扰南理,但两国表面上还是友好睦邻,仍有通商往来,常常会有吐蕃商旅深入南理,燕国也是如此,当年荣友全就是打着商人旗号入境来杀宋阳的。
从来南理朝廷就有严令,为了不给吐蕃落下刀兵借口,要保护州官保护这些吐蕃商人,一来二去更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吐蕃商人在南理境内也跋扈得很。
宋阳止步,循着声音望了过去:“说。”
吐蕃首领咧嘴而笑:“你们这是干嘛呢?说是唱戏不见你们画脸,说是耍猴又听不见敲锣……”话没说完,周遭已经怒骂声起,秦锥干脆二话不说,迈步就要下台,宋阳却伸手拦住了他。
秦锥声音低沉:“此事与你无关。”他是好意。要是秦锥、红波卫出手,那几个吐蕃人无论打死打残,事后自有红波府撑腰;可要是宋阳动手,朝廷或许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宋阳摇头,他有自己的道理:“我要是已经下台,你怎么收拾他们我都不管;可我还在台上,这伙子人就是捣我的乱。”任小捕本来已经翻脸,但一见宋阳拦住了秦锥,知道他要管这件事,当即传令红波卫按兵不动。
此时台下青阳百姓激愤,若非官兵苦苦阻拦早就冲过去活拆这几个狂徒了,太守大人也沉下了脸,但公主不吱声,他不敢传令。
在众人斥骂声中,吐蕃首领做出恍然大悟状,放声笑道:“你们在选南理奇士?只要有所长就能参选?哈哈,正好。”说着,伸手把肚皮怕得啪啪响:“我能吃,在吐蕃就是出名的饭桶,能不能上台,靠着这副肚皮过一过南理奇士的瘾。”
南理众人更怒,宋阳却随之笑道:“恩,吐蕃盛产饭桶我倒是早有耳闻,今天见到了个活的,开心得很。”
轰的一声,台下青阳城百姓尽数大笑,故意放开声音,能笑得多响亮就笑到多响亮。
吐蕃首领汉话不错,但毕竟不是母语,比不得宋阳‘土生土长’,没法和他转绕文字功夫去斗嘴,恼怒之下口中呜哩呜噜,用家乡土话咒骂。
宋阳转头望向任小捕处,先躬身施礼:“草民斋心不斋口,请公主掩耳免得惊扰了敬听。”说完回过身来,伸手一指吐蕃首领:“饭桶,我糙你嘛。”
宋阳听不懂吐蕃话,但知道对方在骂他,前世加今生宋阳从来都不是挨骂不还嘴的性子。
南理百姓谁也没想到,刚刚还在台上锵锵布道的青年才俊,一下子就变成了个泼皮少年,直接骂出市井脏话,齐齐都是一愣,而片刻后再度放声大笑,就连一向刻板的老学究司马大人也手捻胡须哈哈大笑。更有无数人不约而同,学着宋阳的语气手指吐蕃商人齐声大骂:“饭桶,我糙你嘛!”
千万人齐声恶骂,声音惊天动地。
第四十八章 烈酒
第四十八章烈酒
吐蕃首领气得脸皮焦黄,但至少明白言语刻薄只是自取其辱,挥手怒道:“南理人和燕人一个德行,就知动嘴皮子,敢不敢让我们上去,敢不敢和我们比一比!”
宋阳对他招了招手:“饭桶,上台来。”
吐蕃首领咬了咬牙,顶着‘饭桶’之名迈步上台,不止他一个,身后还跟了矮小女子和干瘦中年。
“比什么?”宋阳打量着三个人。
吐蕃首领又现狂妄之色:“南理人天生体弱,和你们比武也胜之不武,你们不是在选奇士么?琴棋书画什么都能比……我们就按南理选贤的规矩,来比三样本事!”
跟着,吐蕃首领一拍自己的胸口,瓮声瓮气:“找人和我比喝酒!”
他说完,身后的矮小女子踏上一步:“找人和我比唱歌。”
干瘦中年声音低沉得让人恨不得趴到地上去听:“找人和我比坐禅。”
宋阳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趣:“怎么个比法?”
吐蕃的胖子首领伸手,啪啪啪拍了几声,台下的随从立刻抛上来几只皮制酒囊。胖子接了后往宋阳跟前一摆:“换着喝!把你们南里人最烈的酒拿来我喝,你来喝我的这些酒,谁先醉倒谁就输。”胖子不是来比酒量的,他要比的其实是酒。当时南理酿酒还没有蒸馏技术,全都是果酒、米酒,度数低浅,昨天宋阳请客曲氏夫妇,喝得就是这种酒。但高原上已经有了烈性白酒,力道十足。
吐蕃首领的话还没说完,怪声笑道:“南理的酒都是娘们喝的,老子连着喝上十天十夜,最后也是一泡尿的事。”
宋阳笑:“听你这么说,有点分不清你到底喜欢喝啥了…你的意思我明白,比喝酒这事她来。”说着伸手指了指二傻身边的萧琪。
萧琪的酒量比着秦锥还要强上一截。少女点了点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宋阳转目,望向矮小的吐蕃女子,对方随之开口:“南理的调子,依依呀呀酸软肉麻,待会我将高歌一曲,让你们听到高原雄阔,只要你们南理也有人能唱出和我类似的调子,就算我输!”
宋阳发问:“不是学你唱歌,而是唱一首更加雄阔浩渺的调子,就成了?”
吐蕃女子傲然点头,随即又说了句:“唱歌不是打杀,胜负都由人心而定,要是南理人打定主意不要脸,非说自己的陈词滥调比我唱得好,那我干脆现在就认输!”
宋阳咳了一声,笑道:“想输得心服口服,我成全你。”说着,对台下招了招手,笑道:“曲大叔、曲大婶,这次要找你俩帮忙了。”
来自南理山区的歌者夫妇,昨天未能过选但也没有马上离开,今天也来了,挤在人群里看热闹,宋阳一早就看到他们了,还笑着打过招呼,现在出言相邀,两口子痛快点头,携手上台。
宋阳又问那个干瘦中年:“你说的坐禅,又是怎么个比法?”
干瘦中年翻手取出两只铜钵:“钵中满水,坐禅时置于头顶,谁的水先洒出来便是输,南理不是佛学昌盛么,随便你们去找高僧来比。”
燕、南理、吐蕃三国都尊佛,但汉人的佛家是禅宗,吐蕃则是密宗,许多人自幼便苦修,这个干瘦中年也是如此,他要坐禅,直到钵中水挥发到一干二净犹自一动不动。
太守大人微微皱眉,青阳城里能坐禅入定的高僧也不少,未必就输了他,但这些人明摆着是来捣乱的,一坐下去三天三夜不动,选贤之会还怎么接着向下开。
宋阳倒好说话的很,点头笑道:“这个也简单,就依你,待会让他和你比。”说着,伸手一指正呵呵傻笑望着高台的刘二傻。
二傻大包大揽用力点头,而后小声问萧琪:“啥叫做馋?”
问过了如何比试,宋阳又把目光转向吐蕃首领:“赌注呢?怎么说。”
吐蕃首领昂首挺胸:“我们要输了,磕头认错;你们输了倒不用下跪,只要公主亲口封我们个‘南理奇人’…嘿嘿,吐蕃的饭桶做了南理的奇人,我想着就高兴。”
“再加一条。”宋阳应道:“要是你们赢了就照你说的做;要是你们输了,咱们再加赛一场。”说着,宋阳脸上的笑容不见:“你不是说南理人天生体弱,不善武斗么,你们三个要是输了,就还有个机会,找你手下最凶猛的那个,和我打。”
说完,宋阳的神情又轻松起来:“打赢了我,还算你们赢。输给我,不光磕头认错,还要赔银子、赔东西…总之你们所有的一切都一股脑输给我,人我不要,你们光着屁股回去就是了。”
吐蕃首领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南理人原来不止体弱,脑子也是弱的,不占你便宜我都不好意思!成了,赶紧开始吧。”说完,他又想起一件事,冷笑着补充道:“再唠叨一句,老子比喝酒,喝的就是你们南理的酒!吐蕃的烈酒、草原的烧刀子,老子犯不着来你们这里喝。”
宋阳轻松挥手:“放心,我是南理人,酿出来的当然就是南理的就酒……我现在就给你酿!”
吐蕃首领愕然:“现在酿?那要等多久。”
“至多一个时辰。”宋阳扔给对方一句,而后走到秦锥身旁,低声说了几句话,请他帮忙准备些东西,秦锥立刻指派人手去办,不多时大量南理果酒运到高台,同时还有火炉、砂锅、漏斗、竹管、锅盖大的铜盘等等各式炊具。
在吐蕃人的纳闷目光里,宋阳高高兴兴的忙碌起来……南理果酒度数低?没关系,从低度酒中提取酒精,只需要简单的加热、蒸馏、冷却,上一世学过化学、这一生随尤太医熬药学会控制火候,这样的事情对宋阳不过小菜一碟。
想要喝烈酒?宋阳摩拳擦掌,只可惜条件简陋没法提出真正的纯酒精。
工序并不复杂,宋阳演示了过程后,就把‘酿酒’交给了秦锥等人,又转身走向曲氏夫妇。
曲大叔信心满满:“唱歌的话,就唱昨天的将进酒,保证让番子低头认输。”
宋阳却摇了摇头,笑道:“用《将进酒》实在太看得起他们了,这次要劳烦下曲大婶。”
两口子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宋阳也没多解释,只是请两位歌者移步,随他一起走向距离高台不远的楼阁中……临走前,宋阳还不忘嘱咐秦锥,和吐蕃人白字黑字签下赌约,以免他们赖账。
宋阳和曲氏夫妇再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红日西斜天光渐暗,高台四周点起了熊熊火把。宋阳一上高台就笑道:“好浓的酒香!”拎起‘提纯’后的酒坛,轻轻抿了一点,笑容更盛:“这酒啊,简直就是给驴预备的!”说完,转头望向吐蕃众人:“三位,谁先请?”
吐蕃首领不懂酿酒,根本没看懂宋阳在做什么,大步踏上,纵声吆喝道:“摆碗!”
两排大海碗摆开,分别倒入吐蕃烈酒和‘宋阳特酿’,少女萧琪对着宋阳盈盈一笑,举起一碗吐蕃烈酒一饮而尽。
烈酒力道了得,一碗入服少女的双颊飞红,或许是急酒醉人,萧琪一反平时怯生生的态度,挥手把空碗砸碎在地,伸手一指吐蕃首领:“饭桶,到你了!”
吐蕃首领满脸不屑,拿起一碗‘宋阳特酿’却不急着喝,而是似模似样将其以双手高举,遥遥对着西方一拜,用汉话高声唱诵:“祝我吐蕃雄主万岁无疆,千秋百代,一统中土!”
遥祝之后,吐蕃首领一甩衣襟,摆出一副豪迈架势,举碗痛饮……一口。
就一口,然后‘噗’的一声,入口的‘好酒’全被他喷了出来,吐蕃首领大咳,神情狼狈无比。
酒水好喝是因为其中添加了诸多香料,与酒精味道相辅相成,化作熏人香气,可是经过了‘蒸馏’的、足有八十度上下的烈酒,哪还有一点香料味道,入口只剩酸涩苦辣和直冲肺管的霸道,比着搅了三斤辣椒粉的马尿也不逊色,当真如宋阳所言,根本就不是人喝的。
吐蕃胖子喷酒,台上台下笑声如雷,任小捕更是乐得捂住了肚子,只有宋阳一本正经:“祝吐蕃雄主霸业永在的酒,你喷了?”
不知是呛得还是臊的,吐蕃胖子面红耳赤,咬着牙端起大碗仰头猛灌。开始几口还能勉强下咽,可是才喝到一半,满是肥肉的胸口就开始剧烈起伏,硕大的肚腩也抽出不停……要知道这不单单是酒量的问题,而是这样的高度‘特酿’已经超出了身体能够接受的程度,要是浅斟慢酌或许还好些,这样大口吞咽,身体立刻产生反应,从脑到心再到诸多脏器全都开始本能排斥,根本就不是胖子能够控制得了的。
喝到只剩小半碗的时候,胖子终于再也忍受不住,海碗脱手摔得粉碎,整个人伏倒在地哇哇呕吐,鼻涕眼泪涂满了一张胖脸。
宋阳啧啧摇头:“这就完了?半碗酒就喝成这样,看来你那祝酒词可不太吉利……饭桶,你自己说,这一场谁赢了?!”
哪还用胖子自己说,只要有眼睛的人就能分得出,随着宋阳大喝,四周猛地爆发出震天价似的欢呼。
第四十九章 做水
胖子首领败阵,瘦小女子二话不说,缓缓吐纳几下之后,直接放声高歌。
与汉曲的柔美、草原歌声的苍凉不同,高原曲调在雄阔中透出一份壮丽、一份清澈,平缓时仿佛静谧神湖,而激昂时又似奔腾大河,瘦小女子在族中本来就是出名的歌者,嫁了胖子首领随他一起行商,因为常常远足,她的见识比起高原上其他歌者又高出了一筹,此刻演绎的高原曲确实不同凡响。
辽阔高原,圣湖长河,点点滴滴尽在歌声之中,她刚刚开口时,青阳百姓还在起哄聒噪,可不知不觉里,嘈杂声音渐渐退去,就只剩她的歌声。
矮小女子,也好像随着歌声一起,渐渐变得丰满、变得透彻、变得纯洁。
一曲终了。
矮小女子并未像在族中献唱后躬身施礼,而是扬起了下颌,傲然微笑。
宋阳由衷赞叹:“当真好听。”说着,笑容真切对着矮小女子点了点头:“能娶了你也是福气,这样的歌听不腻的。”
矮小女子并不接受赞叹,把目光斜忒向曲氏夫妇。
曲大婶略显局促,把目光望向宋阳,不太有把握的样子。
宋阳挠头:“您要不唱,就得我唱了……”
两口子同时笑出了声,刚才在楼台学歌时他俩已经领教了宋阳的嗓子,到现在还想不通,长相清秀、说话声音也算不错的青年才俊,怎么唱歌声音好像用锯子锯鸭脖子似的。
曲大婶笑过,放松了一些,深深吸气,缓缓吐字开声献唱:
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是谁留下千年的祈盼
难道说还有无言的歌
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来自高原的调子,有哪首能比得过它——前一世中脍炙人口,唱遍万里江山的《青藏高原》。
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
一座座山川相连
那可是‘真正’高原!
这是一支有灵魂的曲子,就如高原上的雪山、白云,它不是死物,它的鲜活与生动无以伦比。
神秘且美丽,宁谧却友好。
这支曲子不用去演绎。
矮小女子用自己的高原调去歌颂美丽;但这首‘青藏高原’,早就把高原的一切融入曲中。
两支曲子的差别,就如高原上的水与天的距离。前者的宁静来自环境;而后者的圣洁则是因为它自己。
而最最重要的,《青藏高原》本身就是高原调子,南理人的口中,唱出了比高原歌者更雄阔、更纯净、更壮丽、也更‘高原’的高原调子。
这首歌宋阳只会哼哼,前后几个高音他一个唱不上去,但曲氏夫妇本来就是歌者,精通音律,很快就整理出基调,而曲大婶的嗓音略带嘶哑、音域了得,完全能胜任。
不用精通,只要能胜任就足矣了。至于其他,只要把歌词稍加修改就啥事没有了
当曲大婶把最后一处调子越拔越高,叠叠冲冲,所有人都忍不住屏气呼吸,不敢稍稍用力,生怕自己的气息会碰碎了那道惊采绝艳的风景……歌声散尽,又过半晌,喝彩声如雷奔放。
因为曲风,所以宋阳选择了‘青藏高原’,不出所料,完胜。
宋阳走神了。
上一个世界中的歌声,今天再度听到,恍如隔世?
已然隔世。
直到秦锥拍了拍他的肩膀,宋阳才清醒回来……清醒的是意识,但心情仍旧迷乱着,宋阳并未去看矮小的吐蕃女子,而是望向了曲大叔:“大叔,劳烦您,我想听将进酒。”
曲大叔呵呵一笑,开口便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宋阳心中和应着:不复回。
而《将进酒》不停,这一阙豪迈,足足压沉斜阳……如果说前一首青藏高原像一朵白云,高远空灵;那《将进酒》便是一场暴雨,畅快淋漓,与曲大婶高歌时的寂静无声不同,曲大叔每一句唱声落下,都会炸起一片喝彩回应!
一阕完,宋阳也终于呼出了胸中的浊气,从前生回到今世,转头问吐蕃女子:“怎样?”
好的歌者,一定会被‘真正的声音’的折服,吐蕃女子也不例外,脸上的轻蔑早已消失,换而诚恳笑容,对着曲氏夫妇折腰行礼。可是起身之后她正想说话,刚刚几乎把胃口都吐出来的吐蕃首领忽然抢道:“南理人自然向着南里人,你们的歌唱得再差,照样也是满堂彩,这一场的输赢根本无法计算。”
吐蕃女子先是一愣,旋即面色难看,转身与胖子用土话争论,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语气十足激烈,争吵片刻,胖子挥手一记耳光,打得妻子斜斜摔了出去,又回身对宋阳道:“第一场输了,第二场做和,第三场,比坐禅。”
台下嘘声、骂声四起,宋阳抬手虚按压下喧哗,快步走到吐蕃女子身旁,伸手把她扶了起来,没去矫情输赢,而是认真问道:“用不用帮你打还他?”
高原女子的性情比着汉人女子泼辣得多,伸手抹掉嘴角的血迹,出口就一个字:“打!”
宋阳也痛快,回头就喊:“秦大哥!”
秦大哥跨步、抬手,耳光清脆,偌大个吐蕃壮汉挨了他一掌,身子直接横飞起来,重重摔在地上。打过之后宋阳哈哈大笑道:“你老婆要打你,我们暂时做一会娘家人,这算是你们吐蕃自己人间的事情,别赖在我们南理头上。来来来,第三场比坐禅。”
二傻早就问明白了啥叫‘做馋’,走到高台中间直挺挺地坐下去,对方那个干瘦中年比他正式多了,先行礼膜拜神佛,而后双腿大盘膝,稳稳坐好,又伸手指了指身前的两个铜钵:“注水、上顶。”
宋阳亲力亲为,把清水注入钵盂,先将其中一只摆放在二傻头顶上,收手之际借着衣袖掩饰五指轻拂,连封二傻头、颈、肩、后背七处大穴,至少保证二傻短时间内动不了。
二傻身子僵硬无法稍动,但眼珠还灵活得很,死乞白赖的向上翻,应该是想看看头顶上的水钵。
宋阳又把另一只钵盂放到了对方头顶上,仍是借着衣袖掩饰,另外做了个小小动作……而后宋阳退到了秦锥身边。
秦锥身手好,眼力更好,再加之他距离二傻很近,看到宋阳的封穴手段,但仍皱眉道:“时间长了还是不行的。”
宋阳呵呵笑道:“时间长不了!”
仅仅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二傻这边毫无动静,但吐蕃中年头上的那钵清水,竟开始升起了袅袅白烟。秦锥纳闷,走上前两步,很快看清楚,对方的钵盂里不止生出水雾,还有小小的气泡一个接着一个地冒出,很快连接成片,密密麻麻地扒在四壁上,就算是小娃娃也看得懂,这是清水快要被煮沸前的情形。
秦锥心里吃了一惊,仅凭头顶接触就烘开了一钵清水,这得多强的内功底子。
但是再看吐蕃中年,脸上肌肉扭曲、额头青筋暴露,尽数痛苦神色,怎么看也不像是他自己在烧开水。而宋阳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大师,咱是比坐禅,不是比做水,您还是收了神通吧。”
顶水坐禅,吐蕃苦修能坚持四天四夜纹丝不动,可是顶着一盆开水的话……
第五十章 打铁
‘焚毒’,无色无嗅,是尤太医生前秘制出的一副药物。这味药能消除砒霜、鹤顶红、蝎三尾、阴铃草等多种剧毒,用法简单,只消将其投入掺有剧毒的酒水或食物中,毒物的毒性便消散无形。
这味药还有个特性,如果水中无毒,将其投入的话,药性会与水相冲,散发高热直到把水煮沸。宋阳刚才把一撮‘焚毒’药粉撒进了开开心心地撒进吐蕃中年的水钵里……
平心而论,刚开始赌赛的时候宋阳没想着作弊,光明正大的比一比更添趣味,否则哪还用蒸馏烈酒,直接在吐蕃首领的碗中投毒就是了。
而且宋阳压根也没想过要比坐禅,前两场他胜券在握。
直到后来吐蕃胖子首领打老婆不认账。
宋阳想要‘公平竞赛’一次其实挺难得的……吐蕃人耍赖,那宋阳也就不用客气了。
不过那个吐蕃中年也着实能忍,直到水泡翻腾,一钵水真正开了,他才终于坚持不住,哇哇怪叫着跳起来,顾不上认输或者废话,顶着满头燎泡冲下台去找同伴帮忙敷药。
宋阳挥手解开二傻的穴道,同时对吐蕃人笑道:“这一头大包,倒真有些佛祖的气势了。”
二傻嘿嘿笑着从头顶取下钵盂,喝了两口水,又递给宋阳示意他也润润嗓子。
虽然想不通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吐蕃的胖子首领至少也能明白到自己的手下被算计了,气得连声恶骂,斥责南理人狡诈作弊。
宋阳气定神闲:“是他自己要做开水,结果又挨不住烫,怪得谁?少废话了,要么现在认输,要么喊人上来和我打,最后一场了。”
吐蕃首领神情狰狞:“是你自己找死。”而后怒声大吼:“哑巴,哑巴。”
随着大吼,一个身高不到成年人胸口、但体重足足超过四百斤的黑胖子,咚咚咚地跑上了。
黑胖子到了台上,也不顾及旁人的目光,跪在地上就向吐蕃首领磕头。之后双手连连比划,询问首领唤他做什么,同时口中依依呀呀,确是哑巴。
首领伸手一指宋阳:“砸死他。”哑巴神情迷惑,双手又比划了几下,似乎是在纳闷,不明白为什么要砸死宋阳,吐蕃首领抬手一拳打在了他脸上,怒斥:“我让你砸就砸!”
哑巴不敢再多问,赶忙又磕了两个头,起身后却并未面对宋阳,而是身子一转又跑回到台下去了。
众人都面露纳闷,笑声不绝,可很快笑声就被低低地惊呼声取代,哑巴不是怯阵,而是跑去拿兵刃了……半人高的独脚铜人。
这么大的铜人,怕不有两三百斤。
秦锥也吓了一跳,低声对宋阳道:“这一仗我替你打。”
宋阳摇头拒绝,望向神情又恢复得意的吐蕃首领:“这个哑巴是奴隶?”一是吐蕃首领对哑巴的凶恶态度;另一则是哑巴的长相古怪,双目向外凸出且眼白大的吓人,与吐蕃人截然不同,应该来自异族。由此宋阳猜他是奴隶。
果然,吐蕃首领撇嘴:“打南理,不用吐蕃人自己动手,奴隶就足够了。”
哑巴的身世吐蕃首领也不清楚,是几年前从奴隶贩子手中买来的,当时只是看他力气大能干活,后来才发现他打起架来有百夫之勇。敢远行数千里行商的队伍,都有凶猛武士压队,而这一队吐蕃人,最主要的仰仗就是哑巴。哑巴平时性情温顺,主人随意打骂从不反抗,且忠心耿耿,一旦遇到匪帮他第一个就冲出去拼命,凶猛骇人。
这个时候哑巴已经抗着铜人,跑到上台的阶梯前,但他并未上台,而是挥手对着宋阳咿呀怪叫,示意他下台来比……哑巴加上兵刃,六七百斤总是有了,他担心高台担不住这么沉的分量。
宋阳哈哈一笑:“台下更好!”拿了自己的刀纵跃下台。
秦锥紧跟在宋阳身旁,仍是低声劝道:“兄弟,我知道你一身好武艺,不过这一仗不好打,你要信得过我就让我来。”
宋阳再次拒绝了秦锥的好意。
知道宋阳会武的秦锥尚且如此,围观的众多青阳百姓就更加担心了,有人暗中猜测宋阳身怀绝技,但更多人觉得他这是书生意气、少年轻狂。毕竟,就冲着哑巴的身体和手中武器,都有资格单枪匹马去冲击普通县城的城门了,这样的怪物,别说普通人,就是一般的武士都没有对抗的余地。
有些精通武技之人低声议论着,如果自己对上了哑巴应该怎么办,结论几乎全都一样,靠灵活身法、游斗耗去对方的力量,这是唯一的取胜之道。
众人远远退开,红波卫得了任小捕的命令,暗弩上弦在场边严阵以待,万一宋阳不敌,无论如何也要先救下他的小命再说……
虽然主人连声催促,哑巴却没急着动手,暂时把铜人放在身旁,双膝跪地举头向天,做了个古怪仪式。宋阳开始还道他是向天神乞求胜利,可看了一会就大概明白了,哑巴并非求胜,而是在为宋阳祈祷,希望宋阳死后灵魂能够升往天空,永得自由、永得安乐。
哑巴的心思不难理解,宋阳不是匪帮,不该杀死,但主人严命他曾立誓遵从…他能为宋阳做的,就只有这个祈祷了。
宋阳笑了笑,居然对哑巴点了点头:“多谢。”
哑巴不能说但会听,听见宋阳道谢,他的神情更沮丧了,缓缓摇了摇头,拎着铜人起身,对宋阳做了个‘开始吧’的手势,跟着厉啸一声直冲而来。
加在一起将近七百斤的分量,哑巴发足狂奔声势何其惊人,围观的青阳百姓都能明明白白地感觉,脚下大地都在微微摇晃。可是下一个瞬间,大地的颤动陡然增强了几倍,在无数惊骇的目光里,不过百几十斤、身材还属消瘦的宋阳,竟然踩动了比着三个哑巴加起来还要更沉重的脚步,贲烈急冲迎向对手。
随即而来的,就是当当的巨响,金铁交击的激鸣震耳欲聋。
哪有‘灵活身法’、不见‘游斗取胜’,龙雀之道,只有一往无前、孤注一掷!
毫无花俏的对攻,看似单薄的战刀绽放大力,变了气势更变了功用,如密宗的伏魔杵、如癫僧的降龙棍,硬打硬杀力抗独脚铜人,完全不落下风。
秦锥傻眼了,任小捕傻眼了,所有人都傻眼了,从没见过把长刀当成大槌来使用的霸道战法。而宋阳本人,也在‘龙雀转’的劲力燃烧下,再次变成那头仿佛身披烈焰的猛兽,口中嘶吼不停,一刀一刀,力劈独脚铜人。
转眼十余记交击互换,哑巴缓而又缓…后退了一步。
宋阳占到上风……
十五岁开始习武,到十七岁时,他已经突破到丁字境界,成为上品武士,但是随后的半年里,武功进境愈发缓慢,直到半年前尤太医出事之后。
当这一世中最最疼爱他的那个人离去,除非报仇,否则宋阳心中的悲愤无以宣泄,这份情绪却正合了‘龙雀’的狠烈霸道的性子,在燕子坪为尤太医守灵的半年里,宋阳进步奇快,到离开小镇赶赴青阳时,虽然还够不上丙字境界,但也相距不远了。
而此刻他手动的刀也不是凡品,宋阳如虎添翼。
未几,哑巴再退一步。
过片刻,又是一连串交击,哑巴连退了七步,而宋阳猛攻的势子也调转方向,从疾风似的向前猛冲变成雷霆般自上而下的轰砸。
火星迸溅,刀落时重若巨石轰砸,哑巴只剩下唯一的动作:举起铜人挡住第一刀,再次举起铜人抵挡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肉眼可见,在一次次狠斩下,哑巴就好像一根钉子,被宋阳一寸一寸‘钉’入土中。
到膝盖入土时,哑巴虎口绽裂,气喘如牛;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哑巴腰腹入土,七窍也沁出鲜血,就在此时随着宋阳的大吼,最后一刀重重劈落。
宝刀哀鸣,终于再也受不住连番的重力撞击,自上次炼合后留下的血痕处一崩两段,哑巴则口喷鲜血,半截身体插在泥土中,彻底昏死了过去。
宋阳看了看手中的断刀,口中嘀咕了一声:“又断了?”说完,自随身的皮囊中取出伤药给哑巴服下,跟着转头望向目瞪口呆、脸色灰败的吐蕃首领:“磕头认错、留下身家滚蛋,别忘了把衣服也留下。”
说完,想了想,又对吐蕃人中那个女子歌者说道:“女人就算了,你不用脱衣。”
宋阳几句话说完,围观众人才如梦初醒……
这场打铁似的激斗,任小捕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公主殿下身子紧绷双手握拳,咬牙切齿:“我不信、不可能……”三年前还不谙武功的小仵作,现在居然远胜自己了?打了胜仗固然值得欢喜,但胜过公主却着实可恨。
公主旁边一位红波卫打扮的青年女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小七,不服不行!”
第五十一章 布衣
赌斗前双方早已签好字据,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吐蕃人只有‘愿赌服输’一条路可走,红波卫亲自出马,封了胖子商人留在客栈中的全部财产,值得一提的是这支商队刚刚交办了自己带来的货物,还没来得及采购南理特产,这次宋阳赢下的全是真金白银。
在青阳百姓的哄笑里,吐蕃人除却衣衫、饰物,只剩短裤遮羞,羞愤欲死溜溜逃走,临走时胖子首领还想带上哑巴,却被宋阳拦了下来:“全部身家,不懂么?奴隶归我了。”
胖子咬牙,转头带着人走了。哑巴早就被挖出了,服下伤药后就也转醒过来,目睹眼前一切,知道自己从此换了新主人,对着宋阳虚弱点头。
宋阳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肩膀:“伤得不轻,不过放心,很快就能好起来。”
哑巴听得懂汉话,再次点头,闭目睡去。
待吐蕃人败走,公主殿下也没对宋阳赞赏两句,在任小捕看来,宋阳大获全胜似乎本来就是应该的事情,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对他是从哪来的信心。
但是对曲氏夫妇这两位歌者,任小捕着实褒奖了一番,最后道:“有这等技艺,当初上台献艺的时候就应该拿出来才对,你们两个也不用再下台了,中选,入座吧。”
两口子又惊又喜,忙不迭跪下谢恩。
秦锥在西关十几年,心中早就恨极了吐蕃人,眼见对方灰溜溜地逃走,丑陋汉子先是哈哈大笑,而后又咬着牙自言自语:“今年高原上的雪最好能来得更大些,彻底埋了这群番子!”虽然是诅咒泄愤,但秦锥的话也不是‘无稽之谈’,最近这几年里,吐蕃高原的冬天的确越来越冷,一年比这一年更难捱……
吐蕃人闹了这一场,让‘选贤’趣味大增,但也耽误了不少时间,此刻天色已晚,到了这个时辰本应就此散场,等明日再选。
不过报名参选之人所剩无几,只还寥寥几十人,任小捕不想再拖一天,传下令去让后面的人继续登台,今晚全部选完。台下百姓的兴致全都不久前一连串的变故被挑拨起来,谁也不愿就此散去,听到公主谕令自然又是一片欢呼。
不过接下来的献艺陈善可乏,再没有奇特之处,一个接一个的落选。不久之后,小吏唱号声再度响起:“最后一人,陈返,青阳州九垸乡人士,花甲年纪,献技…武艺。”
最后一个仍是武者,三天里看得最多的就是上台练功,但一个人耍得再好,也不如两人对战来得精彩,心思还沉浸在刚才‘打铁一战’的百姓们未免有些失望了,不少人准备离开了。
随着唱号声,一个毫不起眼地布衣老汉迈步登台,可才迈上一步,台下百姓就异口同声,纳闷地‘咦?’了一声。
第二步、第三步……到他迈上第三阶,纳闷的语气终于变成轰轰地惊呼声!
布衣老者陈返登台,一步一步踩在台阶,十余级台阶很快走完,可他并未‘升高’半寸……而偌大高台,竟已与地面平齐。
陈返登梯,每一步都把高台‘踩’矮一截。要知道台阶虽与高台相连,但也只是普通的木匠功夫,靠着榫子和铁钉固定在一起的,陈返踩在台阶上,足下劲力却能穿透整座高台,将其稳稳‘夯’入泥土,这是何等本领。
天干一品,甲顶宗师。
莫说一品甲字,即便乙字宗师也大都是不出世的隐者,南理魁堂为朝廷网罗高手百多年,在出事前也只有一位乙字大家,突然冒出来的这位布衣老者,让所有人都骇然呆立。
一品宗师,想要什么不都是唾手可得么,还要‘选贤’?
又有谁能想得到,青阳选贤到了最后时分,竟来了个真正的绝顶人物。
陈返‘登台’,既不行礼也不搭话,双手背负身后漠然而立。
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可包括宋阳在内台上所有人学习过武功的人,都恍惚里多出一个感觉:好像人到山脚下、抬头仰望绝顶时,那整整一座大山冲碎目光、仿佛随时会扑面压下的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长大,唯独自己却不停地缩小、缩小、缩小!
渺小而无力,似乎陷在梦魇中无力自拔。
陈返的确没动手,可那份洪浩气势,明明无形却仿佛有如实质,此刻从他身上尽数绽放,毫无保留。
溶于环境,化气为势,席卷于‘高’台,但也只有武者才能体会,台上的司马大人、二傻等这些不谙武功之人全无任何感觉。
一众红波卫身处无形重压下,个个都不好过,但他们护卫有责,不能退却半步,秦锥沉沉吸气,开口:“前辈…请适可…而止。”
短短七个字,却要分做三次才能说全。而他的声音刚落,台上众人身上陡然一轻,重压消散无形。秦锥松了口气,打出手势示意其他人小心保护公主,自己则踏上一步,对着陈返认真施礼,可还不等他说话,忽然一声饱含痛苦的闷哼声,从他背后传来……宋阳。
秦锥听出是同伴的声音,回头一看当即大吃一惊。本来坐在座位上的宋阳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双目紧闭额头大汗淋漓,右臂肌肉高高贲起,握着半截残刀横护在身前,身体筛糠般的颤抖着。
老者陈返的目光也落在宋阳身上,目光里并无敌意,只是略略带了些惊讶。
事情和秦锥想得不一样……他虽然出声请对方‘适可而止’,但老者陈返并未收敛自己的气势,秦锥和众多红衣卫之所以会觉得周身轻快压力不再,则是因为:一品宗师散出的无形压力,都被宋阳一个人引了过去、接了下来。
这一点不但秦锥,就连两个当事者事可先也没想到。
尤太医传下的‘龙雀之道’,外性贲烈内性悍勇,如果用神兽做比,当如神龙次子‘睚眦’,暴躁刚烈、嗜杀好斗。
宋阳修习‘龙雀’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进步神速,到了现在也隐隐有了自己的‘威风’。
当老者陈返的绽放气势,席卷台上众人时,‘龙雀’立刻有了反应,即便强弱相差如天地,宋阳体内这股霸道劲力也毫不犹豫,全不受控制卷扬而起去反冲对方。
老者一早就察觉到宋阳的抗力,开始的时候陈返心中并不在意。刚才他已经见过宋阳出手,心中固然诧异此子年纪轻轻就有了逼近天干丙字的实力,但宋阳和他差得实在太远……从丙到甲不过两阶距离,不过武学境界越往高处就差异越大,莫说现在的宋阳,就是尤太医全盛时、乙字宗师战力,在陈返面前也不必婴孩来得更结实。
可是在宋阳几次逆袭之下,老者散于体外的威势竟被激怒了似的,不等‘主人命令’,就放弃其他所有人,集结一处向着宋阳凶猛扑去!
不是‘气势’成精不奉主人号令,之所以会如此原因很简单,老者的潜意识中觉得宋阳是个威胁。即便老头子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但他的威势已经虽着主人潜在的心意流转,猛攻宋阳。
真正的‘意气之争’,与力量无关,也不存杀伐。
气势源于修炼内功时对天地自然、对处世为人的理解,即便再如何强大,也不足以致命,这只是一份‘威风’、一份‘威慑’,或者说是一种‘告诫’。
陈返露出了一个笑容,心念流转中精气内敛,又变回了那个毫不起眼的布衣老汉,对着宋阳点了点头:“很有意思的功法,娃娃,你师父叫什么?”
咕咚一声,宋阳几乎是摔坐回自己的座位,重重喘了几口气,随口把自己小学班主任的名字告诉了对方:“张玉石。”
而此时,公主所在的帷幔挑开,任小捕身着盛装,头戴轻纱遮面,走了出来,全不在意自己的尊贵身份,按照民间晚辈之礼,对老者陈返敛衽:“任筱拂见过前辈。”
陈返不再理会宋阳,也没太多傲气,但说话直截了当:“不敢当,请问公主,老汉中选了么?”
任筱拂点头:“前辈神技,肯来参选是我南理之福,自然中选。”不让民间武者去大燕参加一品之擂,是早就内定好的事情,可并不代表南理从此就不再拉拢高深武者。任小捕以玄机公主的身份亲自出面,足见一斑了。
至此,青阳选贤终于告以段落。三天的高台献艺中,前面两天半都一无所获、场面平平,谁也没想到到了最后半日好戏连台,相马、驯鸟、公主断案、锵锵少年强、喝酒唱歌烧开水外加一场惊人恶斗,以及最后把高台踩入泥土的大宗师……
第五十二章 奴婢
宋阳、二傻、萧琪等中选之人,在‘散场’后住进了早就备好的豪华驿馆中,一人一套舒适大房,厅堂、卧房甚至厨房浴间都一应俱全。有专门仆役以供驱使,外面还有士兵把守。待遇一下子从地下到了天上,这倒不难理解,现在这些人都已经成为南理栋梁,即便不能入选一品之擂,将来也会有各展才能为国效力,朝廷自然要善待他们。
在去往驿馆的路上,宋阳找到负责招呼他们的官吏,希望他们能给哑巴也在驿馆安排个住处,小吏痛快答应。
等到了地方,宋阳先施针用药帮哑巴疗伤,跟着又和同伴一起吃了顿丰盛晚餐,他自己还好,但萧琪、二傻和曲氏夫妇异常开心,狠狠庆祝了一番,这才各自回房。
房间之中,早有仆役准备好洗澡水,宋阳也不客气,舒舒服服地泡进了木桶,从下午高长史发难开始,一直到最后全力对抗陈返,劳心劳力劳手劳嘴劳精神,着实有些疲惫了,泡在热水里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直到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宋阳才一惊而醒,草草换上早就备好的新衣服赶去开门。
敲门的是负责卫戍驿馆的军官,抱拳道:“外面有位女子,自称是宋先生的婢女,要见先生。”
宋阳有点懵,皱眉摇头,军官又提醒道:“她说自己姓顾。”
一提到‘姓顾’,宋阳恍然大悟,点头笑道:“知道了,让她上来吧。”
片刻功夫轻轻敲门声再度响起,不过这次不等宋阳去开门,对方就推开房门走了进来。
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上次见面时给顾昭君喂粥的少女。她手中捧着一只长形木匣,走到宋阳身前盈盈下拜:“奴婢拜见公子。”跟着,又把手上的木匣打开:“顾先生说,公子今日一鸣惊人,配得上这把‘初羽’宝刀。那把残刀也无需再锻,扔掉就好了。”
刀是好刀,比着上一把更胜一筹,宋阳把玩着‘初羽’:“他的刀送来一把我用坏一把,用坏一把他又送来一把,欠他的人情可越来越多。”
少女起身,笑容甜美:“顾先生说,刀坏了还会有更好的,倒是公子,做大事的人要保重身体。”
宋阳一笑,岔开了话题:“在会场闹事的吐蕃人,是老顾安排的吧?”
少女面露惊讶:“你怎会知道?”
事情不难猜的。吐蕃商人跋扈不假,但是明知钦差在场还敢上台滋事,未免有些不对劲了。
何况这里的钦差是镇西王的女儿。高台周围王旗醒目,红波府是南理最凶猛、也是最仇视吐蕃的力量,普通吐蕃商人见了都会绕着走,哪有嫌命长主动上去找事的。
偏偏又那么巧,吐蕃商人早不闹晚不闹,就赶在宋阳刚过选、尚未离开高台的时候发难……宋阳当时也就明白了,这伙人扯着‘看不起选贤’的旗号,实际却是冲着他来的;除了顾昭君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做这件事。
至少到现在为止,姓顾的没恶意,这场闹剧里应该藏着一份给宋阳帮忙的深意。是以宋阳痛快‘接招’,把比试搞得轰轰烈,虽然还想不通顾昭君的‘深意’究竟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把这台戏继续唱下去,唱的越热闹、越轰动,应该就越有好处吧。
“这件事,顾先生也有交代的,”少女继续笑道:“他说公子做得很好,打得也解气,没白费他的一份苦心。至于为何要如此安排…他没说。”
宋阳不和少女纠缠,直接问道:“老顾在青阳城么,我自己去问他。另外我还想请他帮个忙,有一味罕见的药材,想问问他手上有没有。”
少女摇了摇头:“顾先生已经走了,我也联系不到,不过奴婢觉得,应该过不多久他会主动来找公子的,如果不是急用,可以到那时在和他说,奴婢也帮公子记下此事……”
宋阳没再追究顾昭君的下落,而是找到了对方言辞里的一处古怪地方:“你喊老顾,不是应该称呼‘我家主人’、或者‘老爷’么,从你口中听到‘顾先生’这个称呼,感觉有些奇怪。”
少女却摇了摇头:“本来是‘家主’的,可现在女婢已经是公子的人了,这个称呼也就不能再用。”
上次见面时顾昭君曾经说过,只要宋阳能从青阳选贤中脱颖而出,就把身边的喂饭丫鬟送给他,姓顾的不食言,宋阳中选当夜,连人带刀就一并送了过来。
宋阳咳了一声,摆手笑道:“刀我收下了,人我不敢要。不管怎么说,都要谢谢你家主人。”
少女闻言微微皱了下眉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过了片刻露出了一个微笑:“奴婢知道了,打扰公子休息了。”说完,转身向着房门走去。
她走得很慢,似乎还在等宋阳回心转意,会出声唤她回来。
宋阳并不理会,但是在少女的身影消失后,他身形一震,悄然追了出去。
他的身法从来都是轰轰烈烈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宋阳身手矫健,就算不动用内功、身法,也能落足无声,普通人无法察觉。宋阳要见顾昭君,向他求一味药材,急用。追踪少女是找到顾昭君最简单的追踪办法。
一直追踪数里,少女的背影始终在宋阳的目光之内,走到一个荒僻处,少女突然停住了脚步,先是对着东南方向盈盈一拜,而后转回头,又向着驿馆方向望了一眼,借着明浩月色清晰可见,少女泪如泉涌。
而下一刻,少女咬牙。
小巧腮骨轻轻凸出,这副表情说不出的可爱……但宋阳却大吃一惊,低低叱喝了一声:“不可!”全力催动身法冲到少女身边,一拳打了过去!
比岩石还要坚硬的拳头正中胸腹交汇之处,少女哇的一声呕吐出来,而后宋阳左手急弹封住对方几处大穴,右手运针如风……解毒。
和三年前阴家栈的荣友全一样,下排、右数第二个槽牙,早已被掏空,内中灌注毒药,少女咬牙便是服毒。
所幸,比起三年前宋阳用毒、解毒的本领大幅提高,再加之这次出远门随身携带的药材齐备,而少女还没来得及完全吞下剧毒就已经被打得呕吐,全力施救下,很快就把剧毒驱除干净。总算有惊无险,宋阳松了口气,苦笑着问:“好端端的服毒做什么?”
少女意识未失,泪水涟涟:“好像你上一把刀,顾先生送出去的东西就不会再收回去,他把我送了你,我就再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少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你不要我!”
宋阳又好气又好笑:“所以就得死?”说着,双腿伸开干脆坐在了少女身旁:“性命就那么不值钱么?回不去就算了,花花世界哪里没有容身之处。”
少女收起悲声,但仍哽咽:“我不会武功、不懂该如何挣钱、从未独自一人出过远门,从小到大我只学会了一样本领:侍奉。凭着这件本事,是委身青楼还是找个员外去做第九房小妾?宁愿死掉。”
她的眼泪再度流下来:“我知道你为何不肯留下我,可你误会了。顾先生待我极好的,你要向我打听他的秘密…莫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算我都晓得也绝不会说出一个字;反过来也是一样的,他把我送了你,我就姓宋了,他要向我问你的事情,我用父母在天之灵发誓,也绝不会多说一句。”
说完,少女转目望向宋阳,神情哀哀,目光里却充满期盼:“你…信么?”
宋阳摇头:“还是不信。不过……”
少女本已黯淡下去的目光又复明亮:“不过什么?”
宋阳笑了起来:“还真想尝尝,漂亮姑娘喂的饭,是不是更香甜了些。”说着,他学着顾昭君的样子,把双手对揣进袖子里。
少女哪会听不出宋阳的意思,可那声欢呼出口,却又变成了哭声,抛开所有事情不谈,但只刚才从鬼门关转过了一圈,就已经足够委屈了。
要么少女真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单纯,宁可死也要远离驿馆,不给主人添麻烦;要么就是心计深沉到可怕,猜到宋阳跟在身后,她用自己的性命来赌宋阳会心软、来赌一个重新被收留的机会。宋阳分不清,也懒得去分了。
自己最大的秘密莫过于妖星的身份,顾昭君连这件事都清楚,至少到现在为止,宋阳也没有其他事怕他知道了,既然如此也实在不用太计较了,至少,身边跟着个漂亮丫鬟,感觉应该还不错。
宋阳拍了拍屁股站起来,笑道:“走了。回驿馆去。”
少女急忙爬起来,应了声‘奴婢遵命’,加快脚步追上了宋阳,走了几步之后,突然欢呼了一声,全没了主仆尊卑,伸手抱住宋阳的胳膊,跳着脚欢笑:“谢谢公子。”
盛放的笑容里还带着泪痕。
少女身体柔软,宋阳的胳膊被她抱在怀里,心神也随之一荡。
宋阳不是老夫子,既然觉得舒服,就任由她抱着,转头看了看少女后,点头笑道:“恩,果然是个漂亮丫鬟,这次老顾可赔本了……咦?”
借着漫天星月,宋阳再次打量少女,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少女伶俐,明白宋阳的疑惑,笑容愈发地灿烂了:“顾先生说我家公子眼力了得,我看么…至少看女人时眼睛不太好使。”
说完,她又总结了句:“这是好事!”
第五十三章 梨涡
猜小丫鬟是汉子的,你们太凶残了~我跟你们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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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少女,和那个给顾昭君喂饭的侍女长相几乎没什么差别,但两人的气质却略有不同。以前见到的侍女,一颦一笑中都会带出一份妩媚、几丝妖冶;相比之下眼前这个,死过一次、哭笑几回,清纯更胜但妩媚不见。
实在很像,但却是两个人。
宋阳试探着问:“双生姊妹?”
少女喜滋滋地赞道:“公子大才!顾先生身边的那个是我姐姐。顾先生要我对公子说,临时换人没别的意思,就是他觉得,姐姐是侍奉他的人,虽也是无暇之玉,但还是怕你心里别扭,所以就送我过来了。话虽这么说,不过我却觉得,他是舍不得我姐姐。”
事情说完,少女还不忘补充道:“我从小就跟几位婶婶学这学那,但从没真正用过、从未真正侍奉过谁。”
宋阳问:“老顾让你来跟着我,你就没觉得郁闷?”
“开始是有些不开心的。”少女如实回答:“可今天我在台下看你…后来就开心了。”
宋阳哈哈一笑,提起今天在高台上的连串经历,他自己也挺得意来着,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最简单不过的问题,少女却皱起眉头,咬了咬嘴唇:“我们姐妹是重阳降生,所以姐姐的名字是重,我单名一个‘阳’字,可现在跟了公子,姓氏也要跟该做‘宋’,这一来……”
宋阳失笑:“敢情你也叫宋阳?”
少女吐了下舌头,笑容顽皮:“那可不行,我可不敢和公子重名。还请公子给我另起个名字。”
宋阳挠了挠头:“其实重名也无所谓,但是整天喊你宋阳,的确不怎么对劲。”按他本意,少女也不用改名字,以后就用‘小阳’‘阿阳’这类的称呼就好了,可少女自己不同意,坚决不肯和主人用同样的名字。
到最后还是少女给自己找出了个新名字:“重阳节九月九,我便唤作小九好了。”不光自己,连姐姐的名字她都一起‘落实’了:“要是有一天顾先生把姐姐也送来,她就叫大九。”
小九自己算计的挺开心,宋阳也不多矫情,主仆两人说笑着回到驿馆,略略意外的,青阳太守刘大人来访,已经在房中等候多时了。小九赶忙见礼,尽丫鬟本分张罗着斟茶侍奉,果然手脚麻利礼数周到,全不用宋阳多说半句。
小九的长相甜美可爱、身材玲珑剔透自不必说,真正值得一提是,她的双手生得奇美,柔荑白皙在烛光下映着浅浅光泽,当真有些‘垂手明如玉’的味道,而十指芊芊,软若无骨,长一点嫌多短半分嫌少,端茶递水之间,这样一双手轻轻舞动着,让人目光流连,不舍得挪开去不看。
宋阳琢磨着,这样一双手来帮自己梳理头发、揉捏肩膀……眉花眼笑。
等双方落座后,小九悄然告退,躲到其他房间去了。
高台审案时,宋阳曾出言替他开脱,刘大人是专程来登门致谢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今天下午的案子波及的范围,全在红波府的算计里,不管宋阳是否帮忙,刘太守都不会有事。不过太守大人有自己的想法。为官多年,一点眼力总是有的,刘太守看得出宋阳和红波府关系不浅,今日宋阳在台上又说又打表现不俗,估计用不了多久,此人就能飞黄腾达。
这一来高长史的案子,反倒成了两人结交的一个契机,所以刘太守备下重礼,亲自登门道谢。
除了随身携带的礼物外,太守还备了另外一份心意:在驿馆门房,还有一对艳名博青阳的姐妹花等候着。但是见了小九,太守觉得自己的礼物既没有送的必要、也不太拿得出手了。
寒暄一阵,太守告辞,宋阳起身相送时又想起来另外一件事,开口道:“刘大人当知,小人出身燕子坪,小镇与深山毗邻,常常被蛮人骚扰,所幸镇上的诸位差役尽职尽责,这才保住了一方平安……”
不等他说完,太守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点头道:“这等人才,当然要重重奖赏,公子放心,我这就着手去办。”
宋阳点头笑道:“有劳大人了。”又客气了几句,送走了太守。
刘太守前脚刚走,还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敲门声再次响起,又有客人来访……
头戴逍遥巾,身着书生袍,宝石蓝腰挂着一块黄玉配饰,手里还拿着一把扇子,俏丽少女身着男装,踱着四方步从门口摇晃着走进来。
双眉剪水,红唇皓齿,亮晶晶地眸子每一眨都在屋中荡漾起一份明媚的快乐,虽然穿着男装但未易容、未着妆,任谁都能看得出她的清丽本色。
‘书生女子’直到宋阳面前,只笑不说话。笑容越来越盛,脸颊上悄然显出一双梨涡,让人恨不得伸出手指去轻轻戳下。
宋阳笑:“任小捕,怎么不说话?”
来的当然是任小捕。
任小捕笑:“我不出声,看你认得出我不。”
“还用听?一闻就知道!”
公主殿下脸上一红:“不信!”她早就换过香粉了,现在身上的甜甜香气和三年前的小捕快大相径庭。
宋阳哈哈大笑:“你是换过香粉了,可秦大哥‘没换过’,他人在门口,我闻得到……被他护送的,除了你还有谁。”
任小捕愕然,门外秦锥的笑声也传了进来,宋阳扬声请他进来,秦锥却摇头应道:“不用,我在外面挺好,你不用招呼我。”
宋阳不再多客气,伸手指了指任小捕的眼睛,笑容轻松实在:“这双眼睛也不会变的,不用闻我也能认得出你。”说着,宋阳起身,上下打量着她,继续笑道:“不过当真没想到,任小捕还是个漂亮姑娘。”
两个人算得上是共患难的交情,虽然身份差别极大,但独处时候,说话也不用那么在意。任小捕总算把真面目亮给了宋阳,再听他赞扬心里美滋滋,坐到椅子上直接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你的武功怎么进步得这么快?吃了什么神仙药,先分一半来吧。”
宋阳摆手苦笑:“哪有神药!你这是光看见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武功精进固然值得羡慕,但浸泡药酒的痛苦,可实在没法用语言去形容。
任小捕不解,正想追问时,忽然环佩叮咚,小九上前奉茶。
任小捕可没想到宋阳屋里还有个其他女子,当即吓了一跳,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怎么回事?”
宋阳应道:“这是小九,今天新找到的丫鬟。”
小九甜甜微笑,向任小捕敛衽施礼。女人看女人,总能第一眼就看到最漂亮的地方,任小捕从椅子上跳下来一把捉住了小九的腕子,啧啧赞道:“好漂亮的手呢。”
跟着她挑起下颌,好像挑衅似的看着宋阳:“我喜欢她,我跟你换。”说着她加重了语气:“用我最好的仆从。”
“你的仆从?王公公张公公还是李公公?”宋阳笑着挥手:“做梦吧。”任小捕撇嘴,正想再说什么,外面一阵轻轻笑声传来:“筱拂,哪有一见面就夺人所好的,不许胡闹了。”
第五十四章 承合
任小捕嘻嘻一笑,放开了小九,也不再胡搅蛮缠,一路小跑回到门口,从外面拉着另一个女子进来,给宋阳介绍道:“这是我三姐,皇帝亲口册封的承郃郡主。”
宋阳闻到门外的秦锥,当然也能闻到还有另个女人,不过对方没出声,他也不去点破。郡主之前没进门,不过是应任小捕所求,给他俩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承郃郡主自然不像任小捕那样胡闹着男装,身着素色长裙,看上去并无奇特之处,但随她走动时光线照射的角度变幻,素裙上映光透出隐绣的层层锦簇,还是暴露了这一袭长裙的华贵身家。
任小捕似乎觉得光有个‘郡主’名头还镇不住宋阳,又望着他继续道:“我家三姐才名远播,满朝文武人人折服,当之无愧南理第一才女,你那点小聪明和我三姐一比,差远了。”
任小捕和宋阳同岁,同是十八岁,按照此地习俗,女子到了这个岁数还未出嫁就已经算晚了,不过好歹未过二十,还算说得过去。但承郃郡主已经二十二岁,仍未嫁人,始终留在镇西王身边,也算得上是南理贵族中的异数。
当然不是嫁不出去,而是承郃不嫁,心甘情愿留在父亲身边,帮他打理红波府上上下下。镇西王经常披挂上阵,远赴西线督战,也是因为家里有了一位承郃郡主挑起大梁,为他免去后顾之忧。
承郃郡主神情轻松,既不拘束也不高傲,就好像见到朋友那样,对宋阳摇头而笑:“什么‘才女’,都是旁人起哄似的乱喊的,筱拂替我吹牛,倒让宋先生见笑了。”
落座之后,承郃郡主仍是客气着:“深夜之间冒昧造访,打扰宋先生了。”
不等宋阳说话,任小捕就挥手应承下来:“不妨事,也不用跟他那么客气,他欠我的人情跳进大海也洗不清!”旧话重提,任小捕的脸颊又悄悄地红了。
承郃郡主笑着横了任小捕一眼,转首重新望向宋阳:“七妹与宋先生是旧识,正因如此我们才敢来冒昧打扰。登门只为一件事。”说着,承郃站了起来,对宋阳盈盈敛衽:“任初榕代父王、代红波府谢过宋先生。”
男女有别,身份有别,宋阳没法去伸手搀扶,只能起身还礼,同时道:“郡主言重了,我可什么都没做。”
任初榕摇头而笑:“南阳百姓的面前,替红波卫扬威,替西关无数将士扬威……西线一直打得苦,可内陆里太平得久了,不少人都忘记了镇西王麾下儿郎。他们该当享得这份荣光和爱戴。先生的这份人情,红波府牢牢记下。”
跟着任初榕取出一张清单递给宋阳:“这是查抄吐蕃商队的明细,我复验过,宋先生请放心。”
宋阳略过明细,直接去看‘总价’,喜上眉梢:“一万三千两银子,这么多?吐蕃人果然有钱。”
任初榕继续道:“明日我会把这些银两折算成黄金,至于是存入钱庄还是直接送到家乡住处又或交与先生随身携带,都听你吩咐。”
宋阳选存钱换银票,任初榕微笑点头,仿佛无意地应道:“这伙吐蕃人早不挑、晚不挑,偏偏赶着宋先生在台上的时候来找麻烦,看上去倒像是冥冥天意,注定他们今天要倒足大霉,真是巧极了。”最后三个字,她的语气悄然加重了些。
宋阳呵呵地笑了两声,没去接她的话题,心里何尝不明白,任小捕身边的‘明白人’,就是这位三姐郡主了。
承郃郡主一笑了然,并未再追究吐蕃商人的事情,再之后随口闲聊起来,并没什么主题,但措辞得体言语从容,和任小捕直来直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截然不同,全不像亲生的姐妹。
郡主的相貌不如任小捕,算得上清秀但谈不上美丽,唯独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有如月牙弯弯,显得欢喜动人,但再细看些,那双笑眼中精明闪烁……闲聊中,承郃郡主随口问起:“听筱拂说,先生不止武功精强、胸怀锦绣,还精通针石、仵作、查案诸多学问,先生的老师一定是不出世的高人吧。”
宋阳如实回答:“没有老师,授业的是我的一位亲人、长辈,半年前已经故去了。”
任小捕坐在旁边心不在焉,总忍不住用眼角去瞟小九退去的方向,在听到宋阳说话后先愣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是尤仵作?他、他故去了?”
“临行前,他把那首将进酒唱得地动山摇。”这个话题宋阳不想多说,一笑了之。
任小捕开始去说这几天选贤中的诸多趣事,一边说一边咯咯地笑。她是好心,不想宋阳郁郁,可她转折得太突兀,也太着痕迹了些……宋阳对她笑着点了点头,‘谢’字不用非得说出口的。
又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承郃郡主起了个话头,赞了宋阳几句,跟着笑道:“若是父王见到你,一定会惊喜,他可成天念叨着儿女都不成器,想要收个好弟子传承他的打仗本领呢。”
任小捕大眼睛眨呀眨的,心里纳闷嘀咕:父王说我们都不成器么?
宋阳不置可否,笑着岔开了话题。
又过了一阵,两位王爷女儿告退,任小捕拉着姐姐的手高高兴兴地走了,出门时又回头看了宋阳一眼,同时还不忘用余光瞄了下小九所在的房间。
不久之后,小九缩着肩膀走了出来,小声对宋阳说:“我先前可不知道她是公主殿下。”说完,她又对宋阳扮了个俏皮鬼脸:“我看得出,公主殿下喜欢我家公子。”
说完,小九用那双漂亮小手给他捧上了一杯茶,目光又明亮又闪烁:“那公子你喜欢她不?”
宋阳挥手笑道:“别那么多事,现在什么时候了?”
“子时刚过。”小九回答。
宋阳点了点头:“我要出去一趟,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小九‘哦’了一声,笑眯眯地看着宋阳出门……
这个时候任小捕和三姐已经坐上了马车,向着单独为公主准备的豪华住处驾去。
坐在车里,任小捕撇嘴:“才刚中选,就找了漂亮丫鬟,这么快…中选很了不起么。”说着,赌气似的抓掉了自己的头巾。
任初榕伸手帮妹妹理出留海:“迟早会有的。”
任小捕皱眉:“什么迟早会有?”
任初榕笑容平静:“宋阳这样的人,武功、心思、手段样样齐备,只要他想,早晚有天也会鱼跃龙门,漂亮丫鬟迟早都会有的,而且还会很多……不止丫鬟,还有妾室。”
说着,任初榕伸手把妹妹揽入怀中:“别多想了,没用的。”
任小捕沉默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
任初榕默然不语,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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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阳并未离开驿馆。他只是下楼、转弯,来到另一处中选者入主的寓所门前,举手敲门。
苍老且平静的声音从屋内传出:“门未拴,进来吧。”
陈返正在画画。
不着彩,水墨画,画的是‘太阳’。
桌旁、地上还乱七八糟散落着不少已经完成的画卷,旭日、艳阳、夕阳……各种各样的太阳。
宋阳笑着赞道:“前辈好兴致。”
陈返并不抬头:“坐吧,仆役碍眼,被我轰走了,想要喝茶自己做水、自己沏。”宋阳没客气,转身走入厨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阵热水烧好,而陈返始终不曾看他一眼,认真画画。
宋阳沏得两杯香茗端了出来,将其中一杯放在陈返手旁:“很好的茶,前辈可以尝一尝。”
陈返毫不珍惜自己的画作,随手把笔扔在面前未完成的画上,终于抬起头望向宋阳,突兀问道:“我和你有仇?”
第五十五章 好茶
宋阳摇头。
陈返又问:“那你可知,到了我现在的境界,想要毒死我不是件容易的事。”
老者问的话莫名其妙,而宋阳的回答也不着边际。
“用毒之道不外两点,一是制毒,二是下毒。想要毒死大宗师,难就难在第二点上。大宗师五感明锐,对味道、环境体察敏感。”宋阳笑了笑:“最简单的,我要把毒药下在茶里,他们稍稍一嗅就能发觉味道不对,不去喝茶,也就无从中毒……”
陈返举目,望向了宋阳:“所以呢?”
宋阳神情自然:“所以我就要毒死前辈,也不会用献茶这么笨的办法。更不会主动跑到你这里来给你烧水煮茶。而且……根本不用下毒的,用刀会简单得多。”
区区上品武士、而且还是修为尚不及丙字,竟然说出‘能直接斩杀大宗师’这样的狂妄话。可陈返的神情里并无愤怒之色,而是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会知道?”
宋阳并不隐瞒:“我练武功、我会下毒、我懂药石,偏巧还生了一只好鼻子,前辈登台的时候我就嗅到了些古怪味道。”说着,宋阳伸出手,一一数道:“蹄前子、千叶笋、木渎根、猪耳红……不管哪一样都珍稀无比。偏巧我以前见过一道方子,就是把这些药物混用,它的效用是:刺激经络,强提修为。”
陈返是靠着药力提升修为的。从他登台到现在,两个时辰过去了,药力消退,劲力随之衰减,所以宋阳才有‘用刀会更简单’之说。
说完,宋阳停顿了片刻,又继续道:“修为能靠药物刺激,但宗师气势是做不了假的,晚辈亲身领教,心悦诚服。前辈的确是大宗师,可惜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导致修为骤降。”
陈返并未回应,而是伸手指了指自己跟前的茶杯。他的修为损伤极大,但五感依旧敏锐,宋阳在煮茶之后,曾在他的茶杯里布下了几位药材,陈返察觉的一清二楚,由此宋阳刚刚端上茶的时候,他才会莫名发问。
宋阳的语气平和:“前辈服用的那些药材,虽然有奇效但也霸道,效力消退反噬也就接踵而至,我调的这杯茶帮不了你什么,但能稍减反噬痛苦,让身体更舒泰些。其实我来也只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这么说,你给我沏的是一杯好茶了?”被揭穿了秘密之后,陈返反倒放松了下来,微笑打量着宋阳:“我也认识一位大夫,她的医术肯定胜过你。连她都帮不到我,估计你也没什么希望,总之,好意心领了。”
宋阳却摇了摇头:“真正麻烦的不在医术如何,而是一味药材。”
陈返饶有情趣,追问:“什么药材?”
“蝴蝶蓝。”宋阳回答。话一出口,陈返脸上再现惊讶,随即点头道:“你还知道蝴蝶蓝?”
陈返的大夫朋友也曾说过,他想要尽数恢复修为,非得要这位药材不可。可‘蝴蝶蓝’天下难寻,比着圣雪莲、千年桂犹有过之。
宋阳不贪功:“我也是偶然得知,‘蝴蝶蓝’有重建正奇经络、再聚修为的奇效。”
尤太医去世前,宋阳曾在他收藏的医经中、翻出一张夹着的旧方,专门针对经络受损、修为减退而撰。
方子分作上下两段,所需药物都极为珍稀,其中上一段治本,但需奇药‘蝴蝶蓝’,这种东西无处可寻,所以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方子的下一段,则是治标的弥补办法,需要‘蹄前子、千叶笋、木渎根、猪耳红’等诸多药材,虽然也珍贵,但至少能求得到,不过这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不是长久之计。
也是因为宋阳见过这上下两段的药方,又嗅出陈返身上的药物味道正是‘下半段’方子,所以才能一语中的,说出关键‘蝴蝶蓝’。
再之前宋阳向小九打听顾昭君的下落,也是想问问对方有没有这味药材。
宋阳大概解释了下自己了解到这道方子的经过,而陈返的神情却愈发的古怪了。
宋阳把自己那杯茶水喝干了,也不再蓄水:“照我自己的估计,除非寻到奇药,否则前辈的病我多半治不来,不过要不仔细诊断一次,总有些不甘心。”陈返没废话,直接把手腕递过去让他诊脉,同时口中闲聊起来,言谈之中对宋阳的医术传承颇感兴趣,着实问了几句。
宋阳的精神全在陈返的脉象上,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过了一阵又问起对方的病因。
陈返自幼习武,天资惊人又得遇名师,进境奇快,直到达到乙字宗师境界时一切都顺利得很。可他再突进一步、登临武学极顶、成为甲字大宗师的后,身体突然出了毛病,毫无征兆地经络萎缩、修为骤降……究其原因,他有先天隐疾,修为低的时候不会显露出来,可一旦达到甲顶宗师的境界,隐疾就会爆发。
说穿了就是先天不足,老天爷赐给他的这副身骨,不足以承载甲顶宗师的修为。而他口中的那个‘大夫朋友’,也确实医术了得。当初陈返突破到巅峰,经脉无可抑制地枯萎下去,迟早会修为尽散成为废人,但那位大夫硬是帮他止住了颓势,让他勉强保住了上品武士之力,再配以那道奇方,还能暂时恢复大宗师修为。
‘后天可医先天难治’,不论前生今世,这是所有的大夫都明白的道理。宋阳的医术虽好但也没强到逆天的地步,等陈返说完病因、他再一印证脉象,很快就泄气了,还是那句话,除非找到灵草蝴蝶蓝,否则没戏。
陈返倒无所谓,只是好奇问道:“你上门自荐要帮看病,到底图个什么?”
宋阳如实回答:“图你是大宗师。”
陈返‘哈’地一声笑:“这倒是句实在话。说来听听,具体打算让我做啥?”
宋阳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具体的打算,现在能想到的也就是你能在武学上给我指点下。”陈返修为骤减变成‘纸老虎’,但他的眼光、见识尚在,得他一两句指点,胜得过几年苦修。反观宋阳这边,自从尤太医去世之后,他的修炼几乎变成了瞎子摸象,少了名师指点,练武事倍功半。
而最要紧的,明年端午宋阳要远赴燕国去追查尤太医的仇人,天知道会有多少硬仗要打,就凭着宋阳现在的修为,根本不够用。
“要我指点?你师父呢?”陈返略显好奇:“你年纪轻轻就跨过天干丁字,不可能没有名师。”
见宋阳摇头不答,陈返也不以为意,继续问道:“你张罗着给我治病、寻觅奇药,就是为了换我几句指点?”说着,他的脸上浮现莫名笑容:“想要指点?再容易不过。我现在便指点你,该如何成为大宗师。”
对方神情古怪,话题更是变得‘不靠谱’,宋阳皱了下眉头,没吱声。
“想成为大宗师,有一个真正的关键:不能要脸。”陈返的语气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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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成为大宗师,就不能要脸?
对这个说法,宋阳先是一愣,随即缓缓摇头,认真回应道:“前辈言重了,要推荐票不丢人!”
又是一周结束,感谢兄弟姐妹的支持。
很快新的一周,也是活色生枭在新书榜的最后一周了,拜托大家了。
最后很认真的给大家推荐一本书,也是历史架空,豆子可以摸着心口告诉大家,这个作者写的很用心,至于书的质量,就我看过的感觉而言,实事求是的讲,应该和我这本不相伯仲吧。因为也是新书,所以需要大家的推荐、点击和收藏,谢谢大家了,具体不多说,大家看过之后大抵就能了解了,以下,推荐新书:
书名:《活色生枭》
作者:豆子惹的祸
书号:趁你们还没啐我之前赶紧闪~~~~豆子啊,你太有才了!
简介:自己给自己章推,不知道是不是起点第一个^_^
第五十六章 宗师
“想成为大宗师,有一个真正的关键:不能要脸。”陈返的语气轻飘飘的。
“有天资,才能被名师选中;被名师选中,还要刻苦勤奋……不过同门师兄弟那么多,哪个天资都不错、任谁都知道要努力,但最终能继承师父衣钵的就只有一个?如何才能脱颖而出?”
“同门之间的衣钵之争,与皇子夺嫡也不见得有什么区别。‘争’不光是为了野心,更是为了自保,我不去算计别人,自然会有旁人来算计我……总是要死人的,有趣的是,往往越优秀的,死得就越早。”
“这是门户之内。而门户之外的事情就更乱了,神兵利刃、前人秘籍、灵丹妙药…哪一样都能帮我提升战力、提升境界,所以哪一样我也不能错过。”
“除了天资和勤奋,包括‘师父’在内,其他所有能帮我成为大宗师的,统统可以算作资源。资源是有限的,有资格成为大宗师的人或许不太多,但是那点资源也不够分,怎么办?”
“想成为大宗师,要靠天赋,要靠运气,还要靠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大宗师都算计过同门、利用过朋友、谋害过旁人,要是把他们一股脑抓紧衙门,人人都该砍头。”
“要脸的人、心软的人,成不了大宗师的。”说着,陈返伸手指向了自己的鼻子:“这伙子人个个心狠手辣脸皮厚,我也不例外。我这个人…有仇我一定报,有恩我却不一定会还。小子,明白了?就算你找来了‘蝴蝶蓝’,我也只会高高兴兴的收下来,心里可不会觉得欠了你的情,更不会帮你做什么。”
“我倒是觉得…做人还是恩怨分明些更好。”宋阳揉了揉眉心:“而且这么实在的话,我以为你好歹也得等我把蝴蝶蓝找到、交给你之后再说吧?现在就交了底,好像不怎么聪明。”
陈返满不在乎地一摆手:“你能找到蝴蝶蓝?除非日落东天。这些话提前说了也无妨。”
宋阳一挑眉毛:“要是万一被我找到了呢?”
“那你就老老实实献给我。”陈返再次笑了起来:“你得明白…我不介意杀你夺宝的。”
宋阳非但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本来在想,辛苦修炼到大宗师,结果引发隐疾修为猛降,这么刺激的事情一般人可受不了。先前看你镇定自若,还真以为你不受牵绊、心境了得,没想到你早就…早就变态了。”
宋阳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古词’来形容,只能把前生措辞搬出来。
果然,陈返不解:“变态?”,
虽然没听过,但陈返也能明白这不是什么好词,没再去追究而是又把话锋一转:“其实,指点你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和‘蝴蝶蓝’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或许我有兴致的时候会对你说两句,但你可别指望我说的一定会是真的。这些年里,前后一共有五个不相干的后生求我指点,其中两个走火入魔了,一个血脉爆碎,另外一个巴结我的时候说错了话,直接被我一掌打瘪了脑袋。”
说到这里,陈返停顿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更盛:“至于第五个…就是你了。”跟着伸手轻轻按向宋阳的左手脉门。
左脉门是精修内功者的要害,岂可轻易交与他人之手,可宋阳却没动,就任由陈返拿住了他的左手腕。
不是信任对方,只是因为他是右心之人…天生右心,全身经络也相应反转,所以宋阳的要害是在右腕而非左脉,被对方拿住也无妨。而且宋阳也大概能想得通,陈返此举应该没有恶意。
果然,陈返只是注入一道微弱真气,来探查他的武功修为。
待会这位大宗师或会给出些意见,但他的意见能不能听、听了之后会不会死,这些就和陈返没关系了。
可是不久后,陈返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换而惊讶、愕然,一双老眼眯成了两道长隙,死死盯住宋阳:“你的经络…几乎乙字宗师?!这是怎么回事?”
按照尤太医的算计,满十八年,炼血术大功告成,宋阳的经络也会被改造到‘乙字’宗师的程度。结果在十七年半的时候,仇家上门尤太医横死,炼血术也就此中断,宋阳的经络强度则逼近于‘乙字’,但还略逊半分。
即便如此,已经足以让陈返大呼‘见鬼’了,修为与经络不符,这是闻所未闻的怪事。
很快,陈返的神情恢复了正常,收回真气放开宋阳,嘿嘿笑道:“想不到,居然还是个妖孽。”说完,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轰宋阳走人,并未出言‘指点’。
宋阳也不当回事,起身走人。陈返则回到书案前,想要继续画太阳,可是提起笔后又开始愣愣出神,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宋阳再回到自己房间的时候,屋子里水汽弥漫,还散着阵阵花朵清香,少女小九并未入睡,衣袖高挽露出莲藕似的小臂,一边擦着汗一边欢欢喜喜地迎上来:“洗澡水刚刚兑好,请公子沐浴。”
宋阳摇头:“你来之前我洗过澡了……”
话没说完,看着小九略显失望的眸子,宋阳又摇头笑道:“今天晚上事情不少,再洗一次也无妨,正好解乏。”
不过是没辜负了那一盆香汤,小九却开心得不得了,脸上尽是满足笑容,张罗着给宋阳宽衣。
外衣还好,宋阳挺享受来着,等到只剩内衫的时候就开始觉得别扭了。
宋阳是第一次被人宽衣,小九则是第一次给男人宽衣,本就红扑扑的脸蛋愈发娇艳了,原先灵活的一双小手也变得有些笨拙,侧襟上的几道扣子鼓捣半天也没解开,宋阳笑容讪讪,干脆遣开小丫头,三下五除二自己脱个干净,跳进热气腾腾、满是花瓣的大浴桶内。
热水滚过皮肤、热气扑在脸上,宋阳满是舒坦的呻吟了一声,双目微闭把头靠在浴桶边缘……不久之后,小九又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一双柔荑按在宋阳的肩膀上,轻轻帮他按摩着。
手法了得,原本紧梆梆的肩头很快松弛了,可小九的指尖不知为何却越来越凉了。
宋阳察觉到异常,问道:“手怎么这么凉?生病了么?”说着,抬手捉住小九的腕子,帮她诊脉,宋阳主要是担心她体内还有余毒未清。
脉搏有力,但着实纷乱,不是体弱之兆,而是心神慌乱所至。宋阳转回头,望向小九。
清纯美丽的小脸被水汽氤氲着,显出了几分不着痕迹的妖媚,小九的脸颊红晕,目光却散乱的很:“我…我有点害怕。”稍稍停顿,咬起了下唇,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入水侍浴。”
说完,小九又觉得自己的话不妥当,急忙又摇头道:“我不是怕你、也不是怕入水侍浴,就是、就是以前都跟婶子学、都是假的,从没…所以…没来由地心慌。”
她真要下水,宋阳肯定不拦着,但她害怕宋阳也不会一把把她拉下来,闻言摇头笑道:“不用不用,就这样捏捏肩膀脑袋就成了,浴桶不够大,我也不喜欢挤着。”小九轻松了不少,唇角又现笑意:“多谢公子。”说着,解开了宋阳的发髻,开始帮他梳洗长发,因为紧张而冰凉的指尖也渐渐暖了回来,目光里的慌乱也重新被笑意驱散……
洗过澡,小九帮宋阳穿好内衫,这次她没在‘落荒而逃’,不过宋阳为了照顾小姑娘,穿衣时背着身。等忙活完了这些,小九又捧来一杯热茶:“我去为公子暖寝,公子稍待。”
宋阳咳了一声:“南理没冬天,用不着暖寝。”
小九却不答应,没有入水侍浴已经大不合格,再不暖寝丫鬟和公公也真没啥区别了……一盏茶的功夫,小九从卧房中出来,笑道:“我都险些睡着了,暖烘烘的被窝,公子快去。”说着拉起宋阳就往床上跑,等侍奉着宋阳睡下,她自己又风风火火向外跑去。
宋阳纳闷:“什么事这么着急?”
“浴桶里水还热的,我去洗澡。”小九高高兴兴地回答。
宋阳愕然,摆手道:“那个…我洗过水脏了,你喊驿馆仆役重新给你烧一盆来。”
“不用!水干净呢。”小九的声音欢快,从浴间传来。宋阳也不知道是该苦笑还是该皱眉,一个漂亮丫头毫不顾忌、在他用过的洗澡水中沐浴,宋阳心里觉得这件事怪别扭的同时,倒也多出一点点笑意。
可今晚的事情还没完,小半个时辰过去,小九出浴,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宋阳床前。宋阳悄然醒来,但不出声,他想看看对方要做什么。
悉悉索索的细响传来,宋阳撩起眼缝,小九正在脱去罗裙,很快少女**赤呈于夜,即便四周深深的黑暗,也无法遮掩那份青春的光泽……既然有入水侍浴,当然也会有深夜侍寝。
可小九却站着不动,上齿几次咬住下唇,宋阳几乎都能听到她的心跳声,不难想象,她的指尖现在又紧张得发冷了。过了半晌,宋阳正想一伸手把她拉进被窝的时候,小九终于下定了决心……悉悉索索声音再起,她又把衣服穿回去了。
不过小九并未就此离去,而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椅垫放在床边,坐了下来,双手搭在宋阳的脚旁,螓首枕在手上,轻轻睡去。
宋阳的心也和小九的衣服似的,被撩拨的一会下去一会上来,暗自琢磨不知道她这算不算调戏……可是最后看她好像只小猫似的蜷缩着睡在自己脚下,最终还是一笑了之,没再去打扰她。
刚刚经历过一次生死的小姑娘,就这样睡了吧。
第二天清晨,多年习惯使然,曙光初透时宋阳就已经醒来,小九依旧蜷缩在主人脚旁,沉沉地睡着。宋阳轻健起身,不带一丝声息,伸手把丫头抱起来轻轻地放到了床上,小九不曾惊醒,但还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漂亮小手摇晃了两下,烦别人扰她美梦……
宋阳不用别人侍候,相反,长大之后的几年里,他还总照顾尤太医来着,把小丫头放到床上,他先去看望了哑巴,再回来开始张罗洗漱、早饭,正忙活着忽然听到卧房里‘哎哟’一声惊呼,随即‘咕咚’一声大响。宋阳跑回去一看,小九正趴在地上,身上乱七八糟地缠着被子。
不用问,小九醒来,发现自己熟睡公子却在干活,急忙起身不料绊住了被褥,从床上直接摔了下来。
宋阳笑:“我总觉得老顾不是个大方人,果然,他送给我的,是手下最笨的那个。”小九又羞又急,狼狈无比地爬起来跑去洗漱,再之后回来接下宋阳手里的活计,脸蛋始终红扑扑,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第五十七章 靠谱
选贤之后众人就要随公主一起返回国都凤凰城,不过也不是说昨天选完今天就走。不久后镇西王会在青阳州征兆青壮入伍,红波府要先帮王爷打好前站,大大小小还有不少事情要做,还要再等上几天再启程回京。
等待无聊,宋阳本来琢磨着等早饭过后喊上几个同伴,在青阳城里转转,不料还不等出门,就有卫戍士兵来报,有客来访,正在驿馆外等待。
宋阳出门一看,是昨晚刚刚见过面的承郃郡主,一个人来的,既未和任小捕同行,也没带红波家将护卫。
布裙荆钗,素颜带笑,任初榕对着宋阳点了点头:“又来打扰先生了。”
宋阳摇头:“本来我也没事做,何谈打扰,另外也不用先生长公子短的,怪别扭。”
任初榕递上来一个信封:“吐蕃商队的银子,已经存入钱庄,范庆余号。不光在南理,只要有汉人的地方就有他们的钱庄,通兑方便。”宋阳道谢,高高兴兴地把银票收入怀中,任初榕并没有告辞的意思,而是伸手向前面指了指:“走一走?”
宋阳痛快答应,与郡主并肩而行,随口说笑着……在凤凰城承郃郡主才名远播,在青阳却没几个人认识,倒是宋阳,昨天在高台上出尽风头,走到哪都有人认出他来。任初榕笑容始终,神情开心,似乎觉得身边人了不起,她与有荣焉。
青阳是一州之府、城建多年,既有繁华街市也不乏林荫静道,两个人脚下没有一定方向。话题也全不涉及正经事,随心随意地走着、聊着。对此宋阳没什么特别感觉,但任初榕的神情却透出了由衷的惬意。
在转过一条巷子的时候,她的眸子一亮,对宋阳道:“稍等我。”说完,脚步轻快,目光欢喜地向着一个卖糖果的小贩跑去,说了几句、选了些糖果,跟着郡主遥遥向宋阳招手,把他唤到跟前笑道:“出门时没想太多,忘记带钱了。”
宋阳伸手入怀,把刚收的一打子银票掏出来了……他也没想着会逛街,身上的钱全是郡主刚给的。
都是千两一张的大票。
要是换成其他公子、先生,说不定为了博郡主开心,就把一张银票递过去了,但宋阳可没那么烧包,一千两已经足够买房购地、置办一份产业了,就用来换一包糖?
何况就算他肯,小贩也未必答应,人家根本不认得这么大的银票。
郡主眨了眨眼睛,笑了,要把手中的糖果递回去,宋阳还有点不甘心,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小贩说:“您仔细看看,认得我不?”
小贩摇头,也不是所有青阳人都去看选贤的。
宋阳咳嗽了半声,并不气馁,继续笑道:“不识得也没关系,我能帮你想些法子,把买卖做得兴旺红火,就当是糖钱……”
不等他说完,小贩倒笑了起来:“你也不用费口舌心思了,就是包糖果嘛,拿去吃就是了,我天天都在这里,哪天路过再把钱送来;或者不送钱来也没关系,就当我请你们吃。觉得糖好吃,给我多介绍些客人来。”
说完,小贩挥手把两人打发走,免得妨碍生意。宋阳想要‘点石成金’,没想到小贩很大方但不领情,宋阳愕然,郡主失笑,连声道谢着把他拉走了。
只是些普通糖果。锦衣玉食长大、四海珍馐尝过的任初榕,居然吃得津津有味。
宋阳尝了一颗,不觉得有什么好。
任初榕笑容可掬:“看我吃得香甜,觉得奇怪么?不是糖果好,而是心情好。”
宋阳再怎么自大也不会觉得是自己给了郡主一份好心情,她的开心不过是‘偷得半日闲’吧。
南理虽小也是一方王朝,从开国那天起朝堂上各方势力的较量就从未中断过。越是有风景的地方,就越陡峭险恶,镇西王便是如此,手握重兵地位卓绝,但四面八方的压力无时无刻不冲击着红波府,承郃郡主,小小女子,硬是帮着父亲撑起半边天……半日逍遥,任初榕开心得很。
“那位陈返前辈,贵为大宗师,却来青阳选贤,不觉得奇怪么?”任初榕声音轻柔。
话题突兀,但宋阳并不意外。承郃郡主不是任小捕,不会专门跑来和他闲聊逗趣。宋阳点了点头,回答得很敷衍:“奇怪极了。”
任初榕追问:“这件事你怎么看?”
宋阳耸了下肩膀:“与我无关,懒得猜。”
任初榕不以为意:“你不猜我猜。在其他几国甄选的武士里,估计会有一个老爷子的仇人对头,陈返前辈是冲着对头去的。”
陈返是隐世高人,他的对头自然和他身份相若。因为隐世,陈返找不到对方,但不知通过什么途径收到消息,这个仇人将代表本国出战‘一品’,由此陈返来参加选贤,他求赴擂一品的资格,其实是求与敌人决战的机会。
任初榕抬头望向宋阳:“你觉得我猜的怎样?”
宋阳点了点头:“靠谱。”
任初榕把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笑得开心,又把话题岔开了:“红波府里兄弟姐妹众多,唯独我和筱拂最亲近。三年前她在燕子坪做捕快的那点事,反反复复不知和我说过多少次,虽然你我一共才见过两次,可宋阳这个名字,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说到这里,她稍稍停顿,神情里的笑意浅了许多:“昨天回去之后,我睡得不好,但也想明白了几件事情。”
宋阳做了个手势,示意她继续说。
“你精通药石,传你本领的尤仵作,医术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他老人家突兀故去了。生老病死凡人四苦,即便一代名医也终有一死,或许不值得奇怪,但再想一步呢?”
“守灵期满,默默无闻蛰伏燕子坪的小仵作高调入世,在青阳选贤中一鸣惊人。阴家栈的那件案子我再清楚不过,你无心功名这点是不会错的…好吧,就算你改了主意,在长辈去世后,想要崭露头角,挣取一份大好前程。可事还是说不通。”
“最关键的,这场选贤在旁人眼中的确是鱼跃龙门的大好机会,可对你来说,却不是真正的捷径,因为你认得筱拂。”
“皇帝和王爷相比,高下自不用说。不过单以求官求前程而论,投效镇西王和自荐于皇帝,究竟更快些?其实这笔账不难算……即便金殿高中,成了天子门生,也不过得个虚衔,无权无钱仅只名声好听些罢了。而镇西王掌管西线战事,手中握着两个字:军功。”
“不止我们南理,中土各国、历朝历代都一样,诸多功勋之中最重的莫过于军功。想做官、做大官、做有权有钱的高官,捷径就只有军功。凭你的心思不会想不到这些;以你的本领要通过筱拂引荐、投效父王,想要得到重用不难。你不选红波府,选了来青阳选贤,这不是个聪明选择,可你明明是个聪明人……想来想去,总算确定了一点:你来选贤,不是为了做官、功名,你是为了选贤才来选贤的。”
“不为功名富贵,选贤还有什么能吸引你的?胡思乱想得越多,就越觉得这件事吓人啊。原来报仇的不止一个陈返,还有一个宋阳……尤仵作不是生老病死而是遇害而亡,他的仇人也会代表他国,赴擂一品吧?我觉得自己这串推测…用你的话讲就是:靠谱。”
虽不中亦不远。如果刨除‘龙雀刀’不论,宋阳选贤的真正目的,与郡主猜测的差距仅在于:前者是为了追查凶手,后者则是直接狙杀仇人。
宋阳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
任初榕站住脚步,把剩下的糖果小心包好、收了起来:“谈个买卖吧,你稳赚不赔。我吃足大亏但我自己乐意。”
第五十八章 买卖
宋阳好奇:“说来听听。”
“刘二驯鸟技艺非凡,不过大家都明白,他能中选,更重要的是那鸟。现在他只有一只雏鸟,不足以折服别国,所以在入京前,玄机公主会带领贴身侍卫,随他进入深山捕捉大鸟。刘二与宋阳相交莫逆,宋阳先生也会随行相助。深山险恶,天下皆知…结果你们有去无回,就此失踪。”
说到这里,任初榕稍加停顿,观察着宋阳的神情,过了一阵,缓缓伸出五根手指:“你和筱拂与世隔绝,最短五年。五年之后再出山,也不能恢复本来面目,要么远走他国,要么潜世匿踪,总之,我把筱拂托付给你。据我所知,山溪蛮和你们两个有交情,在他们那里躲上五年应该不难。”
任初榕声音不停:“燕国、一品擂,你也不用再去了,把仇人告诉我,我调运红波府替尤仵作报仇。你当清楚,能代表一国出战的武士绝非等闲之辈,凭你的武功就是去了燕国,也未必能成功报仇。红波府的力量比你强得多,即便对方是大宗师,我们全力对付也有胜算,这件事我会亲自主持,应承你五年之内,一定替你斩杀仇人。”
宋阳情不自禁,伸手捻了捻皱起的眉心:“为什么?”
“筱拂是庶出,虽然红波府不太讲究这些、父王对她也颇为疼爱,可终归地位不高…你以为凭什么,皇帝会在三年里接连两次册封她,先郡主、后公主?红波府所有的女儿中,以她最为尊崇?”任初榕的语气不舍:“她是要远嫁回鹘的。她不想,我帮不了太多。”
回鹘强盛,雄踞中土西北,与吐蕃大幅接壤,多年里两国征伐不断。
而吐蕃对南理的野心中土皆知,但始终没有真正动手,原因不外两个,一是和东方大燕之间的彼此制衡;另一则是国力、军力都被北方回鹘的大大牵制。
燕国的情形与吐蕃相似,只不过牵制它的草原强国犬戎。
是以,回鹘、犬戎两国与南理虽有万里之遥,但它们的动向对南理举足轻重。中土五国的平衡微妙而脆弱,南理虽然微不足道,但也是维持这份平衡的一份子……
玄机公主远嫁回鹘,两国和亲,算得南理的自保之道。这件事不算秘密,只不过宋阳不知道罢了。
宋阳闷哼一声,脸色沉了下来:“嫁过去一个公主给回鹘之后呢?是不是还要再嫁一个公主给犬戎?前后两个公主送人就天下太平了?凭着个公主就能指挥别国了?这是什么脑子想出来的主意。”
说着,宋阳抬脚踢飞了路上的一块小石子:“好,就算回鹘和犬戎人都是媳妇迷,见了咱们南理美人就无法自持,天天给另外两国施压,让燕和吐蕃不敢轻举妄动,保住了南理一方平安……燕国和吐蕃都是傻子么?想要破‘和亲’,办法再简单不过!你南理不是喜欢嫁公主么?我们也张罗着娶媳妇就是了。”
“不信咱就走着瞧,南理与回、犬两国和亲后不出三个月,燕和吐蕃就会派使节上门,提亲来娶南理公主,丰隆皇帝敢说个‘不’字么?还不是一家一个公主送过去,到时候中土四座强国家家都娶了南理公主,大家扯平,和亲以前怎样,以后还照旧,唯一不同的就是四强国他妈的都成连襟兄弟了!”
宋阳恨恨:“这事闹到最后,南理还是啥也捞不着。不对,南理能得个‘盛产公主’的好名声!”
本来悠闲逛街的宋阳语气不悦,也分不轻是抱怨还是数落,把任小捕将远嫁回鹘的事情评论了一番,旁边的任初榕先是诧异,可渐渐地脸上笑意渐浓,等宋阳说完之后她干脆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阳皱眉:“笑什么,说得不对么?”
“歪理,懒得和你辩,但是态度么…”任初榕笑得花枝乱颤:“我怎么听着听着,渐渐听出了一股醋味。”
宋阳愕然,一时间不知该说点啥了。
三年前阴家栈的案子只有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不过宋阳已经把任小捕的为人看得清清楚楚。
任小捕表面任性好强,喜欢胡闹,但绝非不分轻重缓急之人,不仅心底善良,同时也懂得照顾大局,被选定远嫁回鹘,即便她心里有一万斤的苦闷也不会拒绝。可以想象,就凭她的性子、心机,嫁到荒蛮异国后,会受多少的苦。
宋阳心疼,所以翻脸。
“筱拂要是听到、看到,一定欢喜得很。”任初榕微笑:“这么说,这桩买卖你答应了?”
和亲之事是朝廷定议,无从更改,‘国事为重’这四个字没人能扛得住。即便贵为镇西王也无法反对。但‘刘二驯鸟’为这件事提供了一个契机,为了捕捉凶鸟,玄机公主‘死’在了深山里,算是为国捐躯,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可是这里还有一个关键,如果任小捕一个人跑去入伙山溪蛮,就凭她的莽撞脾气和稀松身手,下场恐怕还不如远嫁回鹘,除非宋阳和她一起,承郃郡主才勉强放心。
宋阳皱眉沉思,不久之后摇了摇头。
任初榕眉头微皱:“你要明白,这桩买卖对你大有好处,也是唯一能救筱拂、且不让红波府为难的办法。”
宋阳如实回答:“我自己和自己较真,尤仵作的仇不会假手旁人,何况燕国一品擂上,有一件我的东西,一定要亲手拿回来。任小捕的事情你也放心,我有办法。她不想嫁就不用嫁,我打包票,除非她自己愿意,否则肯定不会嫁到回鹘。”
任初榕苦笑:“我不放心!”
宋阳挺烦,不去解释,挥手道:“也不会让红波府为难,具体的你就甭打听了。把和亲的事情大概和我说说。”
‘和亲’到现在为止还只是南理一头的心思,回鹘并不知晓,不过送美女、送嫁妆,人家焉有不受之理。按照南理的想法,待燕国一品擂这件事结束,就会派使节远赴回鹘提亲。
大概说了下情况,任初榕又狐疑打量宋阳。
宋阳不是卖关子、故意不肯说打算如何帮助任小捕‘脱身’。他现在想到的法子,也算是他自己的一条‘保命之道’。即便对方是任小捕的姐姐,也全无信任可言,是以不肯泄露。
任初榕看了他一阵,最终还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再去追问,而是闭上眼睛,毫无郡主威仪地踮起脚尖、抻开双臂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一个深呼吸之后,任初榕又回到‘偷闲’时的轻松,脚步闲散继续向前走去。宋阳和她并肩而行,走了一阵,宋阳忽然问道:“凭什么信任我?”
她把最要好的妹妹托付过来,可她和宋阳相识还不到一天,难怪宋阳有此一问。
“回鹘也是座大国。王公身后,内眷之争比着汉人怕也毫不逊色…以筱拂的心思、脾气,在加上‘送亲’的身份,真要嫁了过去,以后几十年让她怎么活呵。”任初榕摇头,声音缓慢了些:“我不是信任你,我是没办法,好在筱拂对你看重的很,我就陪她疯一回。”
说着,任初榕的语气忽然冷漠下来:“把她托付给你,你不接就算了,我没话说。可你若接下了、以后又负了她,你便是任初榕的生死大仇,红波府辖下所有力量都会为你一人而动……”
不等她说完,宋阳转头跑进路边的一家小铺子,向掌柜借了纸笔,写下了一道方子递给任初榕:“找人抓药、煎好,今晚睡觉前服下,安眠定神保你一觉到天亮……省得你晚上睡不着总琢磨我。”
第五十九章 滚烫
陪郡主‘闲逛’半日,宋阳揣着一万多两银票返回驿馆,回来后也不得闲,先打发小九去还小贩的糖钱,顺道给她开了张单子,让她照单抓药,再请药铺活计代为煎熬,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哑巴的房间,施针帮他疗伤。
哑巴伤得不轻,不过他体质极好,加之宋阳医术高明,恢复的状况比宋阳事先预料得还要更好。
从哑巴房间出来时,小九已经返回,宋阳从她手中接过药材给陈返送了过去。对陈返的病宋阳没什么办法,这些只是滋补温养的药物,聊胜于无。
过不多久天色已经擦黑,宋阳喊上小九,和二傻等人一起吃过晚饭,说笑了一阵返回房间,刚坐稳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任小捕又跑来找他了,仍是素容、书生打扮,性格使然公主殿下就是喜欢穿男装。
不过这次任小捕一反常态,小脸上满满都是凝重,进门之后认真对宋阳道:“我有重要事情找你。”说完还嫌不够,又加重了语气:“特别重要!”
小九识趣,对宋阳道:“我去看看哑巴。”又向公主施礼,走出了房间。
等小九一走,任小捕立刻跨上两步,一把抓住了宋阳的腕子,眸子亮晶晶的,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我听说我姐告诉我,和亲回鹘的事情你能帮我?!”
和亲之事关系重大,任初榕没能从宋阳口中打听出他的想法,哪能放心,由此她干脆把事情透露给妹妹,郡主知道,凭着宝贝妹妹的性子,一定会死缠烂打到底,不把实情问出来绝不会善罢甘休。
宋阳何尝不明白这一点,苦笑摇头,知道自己要是不说,至少今天晚上别想睡觉了。
何况,注视着任小捕又是欢喜、又是惴惴的目光;体味着任小捕突然发现希望、却又怕最后这一抹希望也会落空的心思,宋阳也不舍得再隐瞒,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手上,有一味以前尤仵作配置的古怪药物:新凉。”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假死奇药,新凉。
有这味药在手,公主和亲的难题也就变得异常简单了,在‘和亲’之前,公主突然‘香消玉损’,谁能说得出什么?宋阳想到的,前后也不过三个步骤:
第一步:配置些药物,让公主‘生一场大病’,以免她死得太突兀;
第二步:‘病入膏肓’的公主服下新凉。
最后一步:挖坟……
至于再之后,隐姓埋名、潜行入世,随便他们如何。玄机公主殿下已死,但任小捕还俏生生的活着,一如当年付丞相四公子。当年帮宋阳逃过一劫的新凉,如今也成了任小捕的救命稻草。
任小捕信宋阳。
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份信心打从哪来,可她就是相信宋阳。若任初榕在此,一定会反复确认‘新凉’药力,还要找人来验证这味药,但任小捕没有,她只是听着,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颊上梨涡浅浅,却足以让屋里所有的灯烛光芒沉陷其中……等到宋阳说完,任小捕猛地欢呼了一声,全忘了男女之防,跳到宋阳怀中,一双莲藕似的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脖子,欢快到了极点的声音里,不知不觉地多出了一丝丝哽咽:“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就知道是你。”
宋阳也开心,打从心眼里开心,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笑道:“我欠你的人情跳进大海都洗不清了,你有事我无论如何也得帮忙的……”
话没说完,任小捕已经察觉到自己失态,放开宋阳后退了两步,讪讪地想笑、想说话,可脸上越来越热、心跳得越来越凶,趁着没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大红脸之前,任小捕干脆什么也不说了,扭头就跑。
但宋阳还有件要紧事没来得及嘱咐,急忙探身伸手,他的动作、修为都被任小捕强得多,伸手就捉住了公主殿下的手腕:“先别跑…”
不过宋阳没想到,任小捕的身子竟会这么轻。
轻到少少的、一点点的、连松鼠都能挣脱的力量,就足以把她再拉回来,拉回到宋阳怀里。
因为没跑掉,所以不跑了?还是因为不想跑,所以不跑了?
总之这一次,重新回到那个怀抱中的任小捕不跑了,手臂是软的,缠住了宋阳的脖子;身体是软的,依住了宋阳的胸膛,嘴唇也是软的……
两人相遇时,正十五岁,筱拂初长成,情窦初开。
任筱拂遇到一座宁静小镇、一间阴森尸客、一件血腥大案、一个临时替舅舅上工小仵作……
在尸块中翻来翻去、在分析时侃侃而谈、在对付杀手中仔细布置冷酷无情、同时还不忘给她起了个‘任小捕’绰号的临时小仵作;
为了不让蛮人骚扰小镇,打算独自去追击凶手的临时小仵作;
因为不舍得那条还不曾见过蓝天就逝去的小生命,所以替死人接生、却惹来重伤的临时小仵作;
会针灸也会下毒、随身带了无数古怪药物、药囊里还养了只毒蝎来防贼的临时小仵作;
胆子比自己稍稍大一点,脑筋比自己稍稍好一点,懂的比自己稍稍多一点的临时小仵作……另外他长得也不错呵。
那时任筱拂觉得他挺有趣,很有趣。
因为有趣,所以平时就会多想起他几次,可想的次数多了,就真的有些想念了。
或许不是宋阳多了不起,而是身边的少年都太没本事?反正这三年里,任小捕没能找到比宋阳更有趣的人。
三年的时间不长不短,足够忘记一个人,也足够让一份小小情愫生根发芽,悄然茁壮。
再见面时,小仵作高大了不少,壮硕了不少,不过‘神气’未变,还是那份笑呵呵的轻松模样。
在他登上高台、一鸣惊人时,任小捕是最不意外的那个人,因她知道他的神奇;但任小捕也是那个最最意外的人,因他的神奇远远超出了她的以为:
这就仿佛,三年前她看到一只矫健的小雁,她知道只要这头小雁长大,就一定能飞得高远;可是三年之后,亲眼见到它振翅高飞时,任小捕才猛地发觉,哪是什么雁儿,它明明是一头雄鹰啊。
羽毛锋锐,啼鸣响亮,侵略十足!
三年轻轻想念,没有苦涩没有煎熬也没有难耐的寂寞;
三年不曾相见,再相逢时他的脱变、他的惊艳,突然就证明了所有的想念都是值得的,而那份蛰伏于少女心底的甜美愿望,竟也猛地绽放了、变得灿烂起来。
还有那个‘难题’,折磨着任小捕、让她心中千万不愿、却全无任何办法的难题,落在宋阳手上一下子变得那么简单了。
便如她欢喜时候的哽咽:我就知道你有办法、我就知道是你。
突兀问题听闻‘和亲’她不闹不反抗,是为了怕父王为难、怕红波府为难。可现在…应该没人会为难吧?
任小捕从来都不是自控力强的人,她喜欢宋阳,她想和宋阳在一起。
再说……这可是你把我拉回来的!
心滚烫,思念滚烫,欢喜滚烫,身体滚烫,滚烫滚烫的任小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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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下一章的用不用这句啊…用不用,用不用?哈哈,要票!
第六十章 奉陪
真正君子,应该会先推开任小捕、再等她几年。等她真正成熟了,看她是否会爱上、找到另一个男人……少女情怀或许当不得真,现在的‘非他不可’,再过几年大了一些后,也许就会变成一个摇头微笑——当初怎么会喜欢他呵。
看她会不会变,免得耽搁了她。
若真的变了,就让那个她想要的男人照顾她……可麻烦的是,宋阳一想到别人去照顾她,就打从心眼里不放心。
宋阳不是君子,更不是混蛋,另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件事:当‘新凉’之后,任小捕从冷冰冰的棺椁中‘重生’,就再没了身份、再不能抛头露面,偌大世界她就只有他了。
使用新凉,对宋阳来说绝不单单是帮任小捕这一次,而是从此一生,无尽牵绊。
今天上午在城中‘闲逛’时,宋阳只用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就决定了‘新凉’之计,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能想得到,这么短短的片刻思考,宋阳就把自己以后的几十年都‘搭’进去了。
宋阳任性。
如果尤太医泉下有知,当时应该会嘿嘿嘿地怪笑着,骂上一句:这熊孩子!
所以宋阳没推开任小捕。不用把持,又何必把持……当任筱拂柔软、温暖且湿润的双唇靠近时,宋阳也吻了下去。
花样女子,谁能不动心;任小捕的可爱足以让宋阳沉迷。烛火软红摇摆不定,处子清香沁入肺腑,呼吸渐渐迷乱。
来得毫无征兆,来得顺其自然。
纠缠,从嘴唇到身体。忘情中,那条三年前死也解不开的腰带滑落在地……两具年轻的身体滚落床笫…直到宋阳进入的瞬间,任小捕的眼泪夺眶而出,咬牙不发出呼痛声,心里却还是哽咽着那句话:我就知道是你。
撕裂的剧痛。
身体的疼痛却远不足以遮挡那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直直吹拂进心底的微风,温暖而柔软;
不知不觉里,风声渐渐响亮,搅动着层层海水,一道道浪花涌起,从发梢、皮肤一路冲袭到四肢百骸、冲袭到五脏六腑;
所有的一切渐强渐猛,最初那一缕微风终于变成可怕风暴,只有灵魂才能听到的风雷滚荡,仿佛来自冥冥的惊涛骇浪,任筱拂知道自己会失去什么、又会得到什么,痛苦与兴奋混杂着,彼此吞噬彼此撕咬。
而风暴继续,充满了生命的力量,狂猛而澎湃,不可阻挡也不容置疑,它在毫无留情地摧毁着一个世界——属于任筱拂的、曾经的世界。
直到最后,滚烫的白色海浪奔涌而起,扑到天地间,转眼化作熊熊烈焰,不过短短一瞬,旧日化为乌有,而崭新的生命、崭新的快乐、崭新的希望,就在此刻明亮绽放!
宋阳的生命,留在了筱拂的身体中。
任筱拂想哭,想笑,想欢呼,也想发狂……从今以后,这个男人。
从今以后,这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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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乱褪去,任筱拂闭合双目蜷缩在宋阳怀中,好像睡着了。半晌后幽幽开口:“睡不着…唱首歌来听听。”
宋阳轻拍着她光滑的背脊,口中轻轻哼出了一个调子。他天生五音不全,唱歌难听,但低声哼个小调还问题不大……过了一阵,任筱拂‘咦’了一声:“这是什么调子,怪。不过也好听。”说着,身体不安分的扭动了两下,一双长腿把宋阳死死缠住,同时扬起了下颌,眸子亮晶晶的。
宋阳笑了:“觉得好听就成。”
任小捕重复着、咀嚼着最后一句歌词‘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眨了眨眼睛,心满意足的笑了,继续扭动着身体,好像条小蛇似的向上‘攀爬’,直到把脸庞凑近,再次吻了下去。
春情之后的双唇,湿漉漉的温暖。随后任小捕长出了一口气:“还记得被困荒山,你给我讲的‘千年之后’么?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些都是真的。”
说完,也不用宋阳回答,任小捕又岔开了话题,这次只说了一个字:“疼。”
宋阳当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可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我给你开服药吧’,只是伸出手轻轻揉开了她微微蹙起的眉心。
可任小捕又摇了摇头:“没事,一回疼两回麻三回好像小虫爬。”
宋阳愕然:“从哪学来的?”
任小捕吃吃地笑着:“府里丫鬟们议论时,我偷听到的。”笑容里有些赧然,有些开心,还有些掩饰不住的小小得意。
宋阳哭笑不得,伸手拉过被子,把任筱拂和自己一股脑地裹住:“筱拂……”
刚说了两个字,公主殿下就再度皱眉,纠正:“小捕!”说完,又笑了起来:“叫小捕听着舒服。”
宋阳低下头,亲了亲那个随着笑容、在她脸颊上泛起的酒窝,继续道:“有件事情,你一定要记得。”刚才任筱拂转头逃走,宋阳拉住她就是因为还有话没嘱咐完,没想到惹出来‘这么大’的事情。
任筱拂把螓首枕在他的肩膀上:“你说。”
“新凉假死的事情,不能告诉别人,特别是你父王。”
任筱拂目光纳闷:“为什么?”
今日名动南理的镇西王,也不见得比着十八年前权倾大燕的付丞相会更加疼爱儿女;而此刻身边这个把宋阳当做主心骨的漂亮少女的处境,又和当年百岁宴时的付家四公子何其形似?一样的帝王旨意,一样的‘天下为重’,说穿了吧,王侯将相,儿女轻贱。
即便宋阳对镇西王印象不错,但也不敢指望他会同意女儿使用新凉……靠假死的确能帮任筱拂从容过关、让红波府免受冲击。可换个角度来看,如果和亲成功,镇西王、红波府的地位会更上层楼。
地位更加强大和女儿开心快乐,镇西王会选哪一样?宋阳没把握。所以‘假死’之事,一定要连同红波府一起瞒过去的。
这些实话未免有些太残忍,宋阳没去说,而是换了个‘角度’:“替你父王想想,你嫁到回鹘,或许会不开心,可至少锦衣玉食、终老无忧;但假死之后,只能颠沛流离、东躲西藏……”
说到这里,任小捕就点了点头:“明白了,这件事我不会告诉父王。”
点头之际,长发缭绕拂过宋阳,痒痒的。宋阳一笑,继续道:“还有你三姐,新凉的事情…最好也不要说。”
任小捕立刻摇头:“不行!她和我最要好,不能瞒她。”
任初榕已经决心助妹妹逃过和亲,本来告诉她真相也无所谓的,但这个女人实在聪明,宋阳本能地就要提防她。而‘新凉’是宋阳自己保命的办法之一,所以不想泄露出去、让她知道。
见任小捕态度坚定,宋阳笑了笑,也没再坚持,只是说道:“那你记得嘱咐她,新凉、假死之事,不可再泄露给旁人。”
提到任初榕,任小捕也猛地省起,三姐的马车就在驿馆外等着她,立刻跳起来急急忙忙地穿衣服,同时笑道:“我得赶紧走,万一三姐等得不耐烦,进来找人…那、那我现在就吞新凉算了!”
任初榕让妹妹来‘逼问口供’,因为‘逃避和亲’隐秘,所以没让秦锥等人守在门口,而是一起都等在驿馆外,又哪想得到事情竟会如此。
任小捕穿回衣服、整理好仪容,慌慌张张地向外跑去,刚到门口又折返回来,用力抱住宋阳:“你…你自己说的,把酒奉陪…不许再反悔。”
宋阳的笑容认真,点了点头。
又是深深一吻,而后香风飘荡,任小捕转身离去。
马车上,任初榕已经等得有些着急了,见她终于回来了,皱眉问道:“怎么这么久?”
任小捕笑容明浩:“学了首歌,古怪的要命,也好听得要命!”
任初榕摇头:“那么一件大事当头,你还有心思玩耍…怎样,宋阳有没有对你说,他的办法是什么?”
任小捕点了点头,可随即又琢磨了片刻,嬉皮笑脸地搂住姐姐的肩膀:“我不能说,你就别问了,总之无比可靠…刚学的歌你要不要听,我唱给你。”
在驿馆里公主殿下信誓旦旦,姐妹情深;结果到了车上,她还是决定要听宋阳的话。
任初榕哑然,她知道任筱拂出马一定能问出真相;但是她可没想到,宝贝妹妹居然和宋阳变成了一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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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写的我啊…微风大风暴风的,那一刻我被中央气象台天气预报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