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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子惹的祸     活色生枭txt下载     活色生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五一章 尽头

    战力相较,今rì宋阳和一品擂时已经判若两人。

    拜琥珀所赐,宋阳在荒原上‘死去活来’一次,内劲修为猛增,但真正让他战力激进的原因却并非来自内劲,而是从他恢复记忆起就开始连绵不绝的杀戮。

    仔细想一想,从回鹘、沙民夹击犬戎到他返回南理抵抗番兵,从青阳卫戍到他率领南火杀进吐蕃,从墨脱领地休战潜伏到冲入大燕境内杀人放火,这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宋阳除了赶路就是厮杀。

    真正的厮杀,不是高手对决那种三两人打成一团的战斗,而是大军冲阵、少则千余众多则十数万的混战和屠杀,宋阳这一路走来,每一步踩下去都是无数人命垫脚,龙雀刀上缠绕的元魂多到yīn差判官都数不清楚。

    杀中问道、杀中求进,rì夜浴血换来的脱变。

    如今宋阳的战力究竟几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没有对手给他试过。

    心入魔、刀任xìng,宋阳一动就是全力出手,每一刀都是孤注一掷、连他自己也无法控制。当他战力猛增后,就连罗冠都不敢轻易给他试招,太容易拼成两败俱伤了。

    且宋阳很不愿意对自己人发动魔xìng,哪怕只是试招。

    来时路上,几位大宗师也凑到一起点评过他的武功,有关战力并没有特别具体的定论,但对于尤太医传给宋阳的龙雀杀法,云顶、陈返和罗冠倒是给出了一致评语:邪门。

    中土武学源远流长,门宗教派多如牛毛,无论哪门哪派的弟子,武功高低、战力强若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内劲修为上,但‘龙雀’毫无疑问是个异数,充其量刚刚乙字域的内劲,却能爆发出连甲顶都不愿面对的力量……这种情形有些类似两个樵夫砍树,宋樵夫一天至多砍三棵树,罗樵夫则内劲悠长,一天能砍三十棵树,是前者的十倍,比数量、比韧劲、比长久姓罗的赢定了。可是如果只比那砍前三棵树的时间、质量,宋樵夫却毫不逊sè。

    会如此只因为龙雀的每一击都是孤注一掷、都是全力以赴。

    对战时也是一样的道理,大宗师又怎样,比宋阳能持久又如何,你挡不下宋阳的前三刀,就算身上还有无穷力量可供支配又有什么用处呢。

    随着战力、战意的jīng进,宋阳对龙雀杀法的领悟也越发透彻,现在的宋阳面对强敌,再不会像当年在别来禅院时那样缠斗良久,充其量不过几刀就能分出胜负、分出生死。

    宋阳的战力已经跻身一流高手之列,所以‘二愣子’刚刚说的进密道的法子,的确是他反复考虑的结果:同行众人中有资格走在最前面、打头阵做先锋的人选不过四个,云顶、陈返、罗冠和宋阳自己。

    狙杀国师之事是由宋阳而起,大家都是奉他召唤赶来帮忙,断断没有道理让别人走在前面冒险。

    敌人只有两个,可无论哪个都足够强大、足够致命,且人家占了地利,所以拿着机括的人决不能走在第一个,否则被偷袭时一个应变不及就会被对头抢走那件霸道利器,本来敌人就难以对付,月刃机括再落入敌手,大伙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所以宋阳要持刀走在最前,伙伴持机括跟随身后,宋阳既是前锋也是个缓冲…留给同伴发动机括的‘缓冲’。

    若通过密道时真的发生激战,以双方的本领,肯定是瞬间之事,一旦宋阳倒下,身后同伴就要立刻发动机括摧毁强敌。密道狭小,月刃一起敌人必死无疑,但倒下去的宋阳肯定也留不下全尸。

    同行众人就算再如何明白把握时机的重要xìng,在扳动机括的时候大都免不了会有刹那犹豫云顶、无鱼和施萧晓都是慈悲心肠;阿里汉以护卫宋阳为己任;帛夫人把宋阳当姑爷、琥珀把他当儿子、陈返把宋阳当成最亲近的晚辈;顾昭君更不用说了,老东西两只手都长在袖子里拿不出来,何谈开动机括……唯独李逸风,他和宋阳没什么交情、又是铁血侍卫出身,xìng子孤冷坚毅,由他把持机括再合适不过。

    这个时候琥珀笑了。对宋阳的二楞子冲路办法,她还挺赞赏…该生猛的时候宋阳一定会生猛,琥珀就喜欢儿子这股劲。不过当娘亲的在,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孩儿在前面涉险的,而且琥珀的道理很充足:

    大家来得隐秘,敌人应该不会知道,是以燕顶、花小飞亲自埋伏的可能xìng不大,但这不表示密道中会平安,很可能会藏有禁制陷阱,无论剧毒禁制还是机关陷阱,这方面的本领,一行人中琥珀为最,按道理就应该她走到最前。

    二愣子不同意,禁制机关不可掉以轻心,但敌人埋伏也不能不防,而琥珀现在武功不值一提,她走前面实在太危险。几句争执过后勉强达成一致,母子俩携手并肩走在最前,李逸风随后、余众再后。

    从‘我不愿你冒险’到‘咱俩一块冒险’,既然不能减少你的危险,那我就把自己也搭上呗,母子俩的办法可当真不怎么高明。

    入谷秘道中,众人走得小心翼翼,可一路上全无险情。

    当年洪太祖在此布下的机括在三十多年前就被花小飞和燕顶破掉,不能再用;此处隐秘异常,燕顶从未想过除了他们之外还能有别人找来,没再做新的布置;此刻他们两个人都在山谷另端地下,全不晓得敌人已经悄悄潜入,自然也不会过来埋伏、杀敌。宋阳等人在进入前做的安排、争执全都白费了功夫。

    不过洪太祖的机关被燕顶兄弟破掉,只是不能再发动,机括本身并未消失,行路途中琥珀注意到这些设计,几次停下脚步仔细研究,越看她的神情就越惊讶,转头望向云顶:“刺客有没说过,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同样的问题其他人早都问过云顶不知多少次了,可惜老活佛也不清楚,稻草只供出了花小飞在此常驻,国师近期会赶来汇合,可这座山谷的来历、两个人的图谋稻草都没说。

    云顶摇头,琥珀皱眉,宋阳见她神情有异,轻声问道:“怎了?”

    “以后再说。”琥珀暂时没回答。

    不久后就抵达出口,琥珀宋阳少不了又是一番争执,结果仍是有惊无险,众人进入了洪太祖留下的山谷。老顾左看看、右看看,在确定平安无事后,揣着手耸肩膀,对宋阳笑道:“我怎么有点觉得…没埋伏也没禁制,好像有点对不起你们娘俩似的。”

    宋阳压低声音,回答:“你不知道,这条路走得,可吓死我了。”

    说话中大伙寻找隐秘处安身,随后才仔细观察山谷。穿过一段地路,就那么突兀地从冰天雪地走进了温暖山谷,身边充盈着熏熏暖意、再无寒风呼号;眼前没了刺眼雪光,满目花红草绿,各sè小兽穿梭玩耍……即便明知强敌可能就在附近,但众人无一例外的,jīng神都有些恍惚,两下里巨大的反差让大家如坠梦中、仿若隔世。

    生机盎然、一望无际的巨大山谷。

    片刻后大家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目光都汇聚到云顶身上。可惜,看了也白看,启程之前云顶早都和同伴交代清楚了,从稻草口中逼问出的信息到此为止。

    这山谷来历、内中情形、燕顶与花小飞的具体位置、他们在做什么…所有这些事情,稻草至死不曾吐露。可以说当宋阳等人走入密道后,就再没有可以参考、利用的情报了。

    在来之前,众人的盘算里,潜入山谷后很快就会发现强仇、继而激斗、杀敌,可是任谁都不曾想到这座山谷竟然如此宏阔,比起当初蝉夜叉藏身的山坳还要大出不知多少倍,不客气地说,此间干脆就是一座小世界,想从这里找人与大海捞针也不见得有太多区别,天知道燕顶和花小飞现在那棵树上蹲着、或者那个洞里坐着。

    能随着宋阳一起到此的,没有一个是会轻易放弃的人,宋阳更不见失望…原来只知仇人在世上,如今范围从偌大天下缩小至这座山谷,这本就是个便宜了。

    没什么可说的,既然到了总要仔细找一找,除非对头已经离开,否则便免不了那场恶战!

    因为敌人太强,众人没有分散行动,宁可降低些效率也要保证安全,大家结做一队开始仔细搜索山谷……云顶与花小飞打开了那道隐秘暗门,正在地下艰难前进,而宋阳这边,干脆连那扇门都不知道,短时间里又怎么可能找到敌人?双方共处于一座山谷中,却都不知道对方的行迹,更无从碰面,但一模一样的是,这山谷中的每个人,时时刻刻都调运着所有jīng神,每一步都走得小心jǐng惕、全力应付着眼前的危局。

    虽然没能找到敌人、虽然神经紧绷全身修为一触即发,不过宋阳等人的搜索并不乏味,这座山谷中让人稀奇、值得玩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一座座人工开凿的巨大山洞,从古时的科技发明到农耕劳具再到兵家战器、再到一窟窟经藏典籍……置身来自古时、规模如何庞大的博物馆,庄严、神秘、诧异等等情绪随时从心头涌起,又怎么可能乏味?

    山中rì月浅,不知不觉里二十天过去,宋阳等人却连山谷一隅都未能搜索完毕。随时都可能出现的敌人,让他们没办法快速行动。

    除了敌人的强大,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大大拖慢了搜索的进度:琥珀。

    那些陈列古物的石窟琥珀并不多看,但是对于存放古典书籍的石窟,她一定会驻足好一阵子,浏览书目、偶尔还会翻看其中几本,她已经尽量迅速地去浏览了,可石窟中的书籍何其繁多,好歹看一看也得耽误上大半天的时间……在又搜索过一座石窟后宋阳暂时止步,招呼着大伙坐下来。

    按照老顾的抱怨就是:以现在的速度、以山谷的庞大、以我的年纪,怕是等不到全部搜索清楚的那一天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宋阳想和同伴商量个办法:既然不能搜敌人出来,是不是可以引诱敌人自己出来呢?

    而就在众人开始讨论诱敌办法的时候,国师与花小飞也终于走到艰险路途的尽头。

    一扇让花小飞开了三十几年的门后,一段不到十里、却让燕顶走了足足月余的地路,尽头处…死路!巨大岩石稳坐,截断了道路。

    这就完了?什么都没有?洪太祖花费无数心血,到最后就是这半截地路?

    花小飞深吸一口气,走到巨石跟前左右试探、寻找,但又哪找得到其他暗门或出口?

    中规中矩、方方正正的一块大石头,全无丝毫花俏,更不藏任何玄机,看上去就好像当初挖掘地路的工人发现巨石拦路、无法继续开掘所以放弃了……花小飞一生心血几乎都在于此,到头来竟是块大石头?狮子般的老人快要气疯了,暴怒下内劲流转,抬手一拳猛轰巨石!

    花小飞的修为何其jīng湛,一拳打出重如雷快如电,但他身边人的动作更快,燕顶闪身上前跟着独手一探,稳稳拿住了花小飞的拳头,同时他还笑了起来。

    花小飞憋了一肚子气,收回拳头,但不肯罢休,又开始重新运力:“你笑个啥?躲开,待会石屑翻飞,小心溅你一脸。”

    燕顶从容摇头,不躲:“这条密路中机关重重,我问你,是先有的密路、还是先有的机关?”

    花小飞应道:“当然是先挖路,再设禁制。”

    “这便是了,若是挖到巨石、无法深入而半途荒废的密路,又何必再设下那么多禁制,洪太祖很多人没处用、很多钱没处花么?”

    花小飞不耐烦:“道理我自然明白,但到头来就这么一块石头,这又怎么说?”

    在花小飞面前,燕顶耸了耸肩膀,语气漫不经心:“是你学艺不jīng,石头没错,但内藏玄机,师门器术中专门有这一项,唤作‘石心玉’,哦,我忘了,你是挂名弟子,没学过这项本事。”

    花小飞瞪大了眼睛,不但没消气,反而更恼怒了:“你学过?那你看到这块石头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为何不早出声告知,还看我忙上忙下,看我生气发火?”

    “就是想看你生气。”国师伸手抹下了遮脸铁面:“你现在白眉老眼、老态龙钟的太不好看,倒是生气发怒时,还能从你脸上找到些小时候的模样,我喜欢看,好像咱俩一起都变年轻了似的。”

    说话时,那张随时都在腐烂的脸孔上显出了开心;说话后,嘶哑漏风的嗓子里冲起哈哈大笑,此刻他哪还是那个神秘国师、哪还是那个掌握千万人生死的东土佛主、哪还是那个让吐蕃倾覆让中土陷入大乱的绝世枭雄。

    只是个心中还存了几分童趣、故意引好兄弟发怒、借以寻找少年回忆的普通老汉吧!

    大笑过后,燕顶游身攀上巨石,开始去解洪太祖留下的最后一道机关:石心玉。

第一五二章 碎石

    看上去顽石一块,其实内藏玄机,国师于巨石表面游上游下、东敲西打。

    这件事花小飞帮不上忙,就看着燕顶一个人忙活,偶尔他还不甘寂寞的出些主意。燕顶不理他,他也无所谓,舒舒服服地坐在地上,渴了喝水饿了吃馍烦了就打个哈欠……机括复杂,燕顶的忙碌很久仍没有结果,花小飞久坐无聊,起身活动活动,走到巨石跟前没话找话,问国师:“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洪太祖是不是有些太神通广大了些?”

    专心干活时仍能分出一份jīng神照顾周围,燕顶有这个本事,闻言反问:“你指那一处?”

    “就说这座山谷。中土天下历代帝王无数,可没见谁有过这样的大手笔。”花小飞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这桩工程如何浩大,而是山谷的选址,还有咱们遇到过的那些巧妙机括……”

    燕顶能明白花小飞的意思,不等说完他就应道:“洪太祖的确不普通,更难得是在他身边,还有大把奇人相助,据我所知他在世时网罗了道家、奇门无数顶尖好手,多少不出山不问世事的门宗都甘心为之效命。”

    佛教盛行于中土是最近几百年的事情,而东土汉境历史源远流长,几千年的传承里不知有多少留下jīng华,所有这些宝贵知识、本事都被本土教门道家吸收、沉淀。再看洪太祖生平,痴迷方术笃信道术,曾耗费无数jīng力寻访高人,得了能人指点找到这座山谷、又请出高手为止效命修建这里的繁复机括,当真不算稀奇。

    若在拔出一个高度去看,燕顶的师门和jīng研时间的通判弟子都被洪太祖招致麾下,足见一斑了。

    花小飞本来就是没话找话,扯题闲聊打发时间,听过就算了,也不太当回事,又岔开话题:“石头里会有什么?不会是洪太祖的棺材吧?”

    这个问题现在没人能回答,燕顶懒得理他,花小飞也不当回事,再问:“你说,这里面会不会没啥实际的东西,而是另一条线索,指引着咱又去找到一扇得开三十多年的门?”

    “你烦不烦?”燕顶停下手脚,人还趴在巨石上、转回头瞪兄弟。

    花小飞笑呵呵地摇头:“我不烦,你烦了?”

    “我也不烦,”燕顶忽然笑了:“你问的那些讨厌事情,打开石头自然就知道,瞪大眼睛看好了!”说话时,独手口中一块石角用力一扳,旋即身体向后翻出、轻飘飘地落在花小飞身旁。

    花小飞一惊:“破了?”

    燕顶毫不隐瞒自己的喜悦,腐烂的脸孔扬起丑陋笑容,透出的却是最最由衷的愉快:“破了!”

    与此同时,巨石猛地发出一阵咔咔闷响,肉眼可见的,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石皮’剥落、摔在地面……好半晌过去,当机括发动完毕,所有石皮尽数散碎,地路上那块顽石整整被‘削’去一半,露出光滑内壁:有字有图,来自七百多年前、中土天下第一人、大洪太祖陛下留给后世子孙的一封‘信’,尽于此壁。

    三十多年的辛苦,几乎贯彻一生的图谋,此刻终于有了结果,兄弟俩谁都无法按捺心中激动,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大吼,像笑也像哭,但笑声没有欢愉哭声也不存悲恸,只有激动,就只剩激动。

    怪叫在密路中回荡不落,激动过后真正的喜悦也终于轰涌而起,两个人谁都不急着去看石壁,十足那一阵大笑,十足那一场爽快!直到两个人笑得眼泪溅落、笑得声音嘶哑、笑得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他们才勉强恢复平静,并肩站于石壁前去看石壁上记载的信息。

    ……

    燕顶‘面壁’时,宋阳等人还在开会,从中午一直商量到天黑,大伙还是没能找出一个有效果的诱敌办法。

    能来到这座山谷中的无一庸才,个个都是心窍灵活、平均眨两下眼睛能冒出三个主意的厉害角sè,可是他们要对付敌人实在太凶猛,无论身手还是眼光都超出他们老大一截,不容得大伙不谨慎,稍有疏忽就会诱敌不成反遭厄运,想要设计出一个像样的陷阱实在不是件容易事。说来说去,主意说了不少,却没有一个能靠得住的。

    宋阳少有的愁眉苦脸,双手撑着脑袋冥思苦想,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神sè里的踌躇一扫而空,抬头对同伴道:“要不…先吃饭?”

    先吃饭、先吃饭…顾昭君、阿里汉等人点头附和,蛮开心的样子。

    山谷中有的是肥美野味,但为防惊动强敌,大伙不敢生火,只能喝凉水就着干巴巴的馍,本来大伙还准备不少咸菜,但阿里汉口重得很,初入山谷时天天拿着咸菜头当馒头啃,早早就吃光了。吃过饭,血液全跑到胃口里去消化食物,脑子变得迟钝了,自然就更想不出合适的主意,大伙也没啥可说的,耗到漫天星斗时,放哨的放哨、打坐的打坐,没轮班放哨也不用打坐功课的就躺下睡觉,转眼又到黎明时分……山谷中曙光初透,地路中暗无天rì。

    火把光芒跳跃不休,映在燕顶与花小飞的脸上,染出了几分森然。

    兄弟俩终于看完了石壁,如他们所愿,石壁上的记载,正是洪太祖为后世子孙复国而做的诸般准备,蝉夜叉、沙民、甚至东海外无名小岛的事情都有记述,可是此刻花小飞与燕顶的脸上早都没了喜悦,前者皱眉不语,后者目光平静。

    良久过去,花小飞终于开口了:“就这些?”

    国师笑了笑:“也不是一无所获,你觉得呢?”

    花小飞冷晒:“你说的,是石壁上记述的那场浩劫?”

    国师摆了摆手:“那是无稽之谈,不用理会。”

    花小飞冷笑不停:“恩,有用…有用的不过是两只兵马,南理山中的蝉夜叉,北地荒原的沙族,只要冒了大洪的名义就能调他们出来能帮我们打仗……大燕缺兵么?有个屁用!”

    “你说错了,差不多十年前我就派遣弟子找过北方荒原的沙民,这也算是和洪太祖不谋而合了吧,可惜就在要把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这支力量被别人抢走了。现在能找出来的,就只剩下那支蝉夜叉了。”

    花小飞语气悻悻:“你莫忘记,七百多年了,就算这伙子人有传承留下来,现在的夜叉孙子还能再遵守当年夜叉祖宗的遗命?说不定他们早都变成生番野人了,要找他们你自己去,我不跟着。”

    “当然要去找,为什么不找?你也去,咱俩一起。”燕顶却仍在笑:“有始有终,至少对自己得有个交代。”

    燕顶越笑,花小飞就越没好气:“你怎还能笑得出?你觉得洪太祖留下来的这套算计有用么?害得咱们白费力气。”

    “的确没什么用处,可是我也没有把全副希望都压在这件事上,洪太祖留给后世复国大计,我们能用上就最好,用不上又有什么关系?他帮不上我们,我们就一拳一脚自己去打下这世界!”燕顶的笑声愈发欢快了:“你怎么会不明白呢?关键是这件事啊!你我终于找到了、挖掘出洪太祖的图谋,解开了这道题。在你我心里放了大半辈子的事情,挠得你我心肝发痒几十年的事情,终于水落石出,不该欢喜么?”

    花小飞都开始咬牙了:“敢情在山谷里住了几十年、对着一扇门恨不得想撞头的那个人不是你!”

    燕顶干脆大笑出声:“别那么不甘心,其实只要看到了这块石壁,咱们就该心满意足了。这就仿佛爬山,人人都道站在山巅就能饱览无尽美景,等上去了才知道原来周遭一片雾蒙蒙,啥都看不见,自然会失望无比……可大家怎么就不想想,就算没有景观可瞧,至少我们也置身山巅了,真正有趣的根本就不是去看一眼那景sè,而是爬山这个过程、爬山里的苦乐。山巅无景又有何妨?拿出小刀、找块大石,刻上‘燕顶与花小飞到此一游’,足够快活啦!”

    花小飞皱起了眉头:“这么说,你根本不在乎洪太祖留下的图谋?”

    燕顶一愣,赶紧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当然在乎,我一直在乎,山巅如果有美景可供欣赏,自然比雾蒙蒙得什么都看不见要更好。可天底下的事情,不如意者十之仈jiǔ,结局差强人意时,至少还有‘过程’可供追味。真正要紧的是:此事的结果是你我找到了结果……”

    花小飞苦笑摇头,重复燕顶的话:“此事的结果是我们找到了结果?”

    燕顶独臂张开、揽住了花小飞的肩膀,点着头继续笑道:“不论石壁上的记载能不能帮到我们,它都是洪太祖留给后世子孙的、有关复国的安排和计划,这是绝顶机密,早都湮灭于时间中,再无人知晓,如今,便是你我把这桩大秘密又给重新挖掘出来。不觉得有趣么?人这一辈子,再长不过百来年,能有多少机会让你我做成这么一件有趣事情。”

    就连花小飞都分不清,燕顶究竟真的那么洒脱,还是为了安慰兄弟才故作轻松。不过事实就摆在面前,洪太祖留下的复国安排落在燕主眼中根本就是些没用的东西,再怎么不甘心也没有办法,花小飞长长呼出一口闷气:“不管怎么说,总算了却一桩心愿。”

    说话时,他撑开双臂,大大地抻了个懒腰:“完事了!走吧。”

    燕顶却大摇其头:“就这么走了?不成!还有一件事没做。”说完,在花小飞疑惑目光下,燕顶伸手指了指那块石壁:“这个秘密,不管它有用还是没用,都是咱俩辛辛苦苦挖掘出来的,就把它留在这里,我可不甘心。”

    花小飞啼笑皆非:“难不成,你还想把这么大块的石头背回家去?”

    燕顶‘咳’了一声:“我可没这么想,我的意思是,这个秘密到此为止,以后就算再有后人查找到线索、来到这里,在再休想找到洪太祖的设计…哈哈,不给他们那个机会,让他们纳闷去吧!老子找出来的秘密,以后谁也别想能知道。”

    说着,他走上了几步,独手按在巨石上,微微运力试探,很快就又笑道:“石头内质很脆,凭着咱俩的力气,还能轰得动它。”

    花小飞哈的一声笑,终于露出了些开心模样,二话不说双拳蕴力,挂着隐隐风雷猛轰石壁!燕顶也在大笑声中出手。

    中土世上武功排名第一、第二的两个老头子,现在就像两个疯伢子,对着石壁拳打脚踢,比着谁的破坏更大些,不时发出一阵笑声,嘶哑中透着快活、响亮里尽情发泄。

    ……

    打坐中的云顶、沉睡中的宋阳、静坐行功中的罗冠和陈返,进入山谷的众多好手中五感最jīng强的四个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神情jǐng惕。

    罗冠与陈返异口同声:“什么声音?”

    宋阳皱眉:“从山谷深处来。”

    云顶声音低沉:“应该是从地下传出。”

    问答之间四个人起身走出栖息的石窟,举目望向异响传来的方向……声响朦胧、震动轻微,就只有他们四个人才能勉强察觉,其他人懵然无知。

    此刻是李逸风和帛夫人当值,见四人异状,帛夫人问道:“怎了?”

    “远处有动静。”宋阳应了一句,老头子陈返则手挽长弓,眼角眉梢隐隐透出了兴奋:“大伙过去吧!”

    没什么可迟疑的,大家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诛灭强仇。众人悉数起身,保持着队形,向着声音响起处迅速潜去。

    燕顶和花小飞根本不知道山谷中已经有敌人侵入,当然也不会想到自己敲岩碎石发出的巨响引起了宋阳等人的主意,兄弟俩又打了一阵子,直到诺大一片石壁皆尽散碎、没有一个完整字迹存留才告停手,燕顶还意犹未尽,独臂挥舞,铁指镌刻,在密道侧壁上留下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花小飞、燕顶到此一游。

    碎石、留字后兄弟俩相视大笑,再不耽搁什么,并肩向外走去。

第一五三章 保佑

    平心而论,宋阳一行进入雪原的时机很不错,正赶上两个强敌打开了那扇暗门、深入地下与世隔绝。如果宋阳等人了解到的信息能够再多一些、能够在暗门处设伏,凭着那处的地势和他们手上的厉害机括,燕顶和花小飞凶多吉少。

    可惜,稻草的心志远胜常人,在云顶的禁术逼问下,他仍守住了最重要的那个关键…宋阳等人不知那扇门的所在。

    盲目的搜索和漫无目的的寻找,白白浪费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也错过了伏击敌人的最好时机。

    从宋阳的栖身地到那扇暗门足有数十里之遥;暗门至石壁的地路充其量不过十里长。

    听闻异响宋阳等人赶去查探,途中还要小心提防莫中了诱敌圈套,行进速度不敢太快;而暗门后的地路进去时困难,但出来时沿途所有机关早都被破掉,和普通地道无异。

    所以宋阳一行还远远没有赶到地方的时候,燕顶与花小飞就走出了地道。

    时隔许久重建天rì,加之刚刚了却了一桩心愿,燕顶与花小飞心中同时一畅。七百年前洪太祖留下的秘密已经被两人破解,这座山谷也就再没什么吸引他们的地方了,两人早有默契,不用多说什么,并肩迈步向着谷外赶去,说说笑笑中,脚程丝毫不受影响,兄弟俩展开身形这边要重返人间去。

    山谷很大,地势也较那种从头直通末尾的小峡谷迥异,虽然在大模样上这里仍是长梭形状,但此间地檩起伏凹凸不平,把谷中空间层层分割开来,说穿了吧,谷中有许多条路,宋阳一行与燕顶兄弟并不在一条路……黄昏,宋阳一行终于接近到那扇暗门的时候,燕顶与花小飞早已离开了山谷,开始穿越高原准备返回大燕。

    子夜,宋阳置身于地路尽头,看着脚下的碎石和洞壁上的留字,很快就想到他们早上听到的异响就是燕顶砸石头的声音,同时心中又哪还会不明白…错过了,双方擦身而过。

    真正的‘失之交臂’呵,继燕子坪那次伏击之后,最有希望诛杀大仇的机会,就这么错过去了,大家都白跑了这一趟!

    人人沮丧,各有各的表现,阿里汉大声咒骂、陈返脸sè铁青、云顶活佛垂目不语…倒是报仇心切、杀xìng浓重的宋阳,看上去并没什么懊恼,甚至还扬起龙雀刀,在国师留下的那行字下面补刻了八个字:

    祝你好运,来rì方长。

    琥珀见状问宋阳:“怎么,真的一点也不郁郁?大好机会啊。”

    “何止郁郁,简直后悔得恨不得咬自己一口,”宋阳如实回答:“早知道就不该进这山谷来,直接在最外面的入口处设伏,真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报仇了。”

    “可是‘早知道’有什么用?大家从墨脱那里启程的时候,燕顶早就到高原上了,天知道你我抵达山谷时他还在不在山谷中、会不会早就离开了?只能进来搜搜看。能搜到敌人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就算搜不到,还能看看谷中的情形,说不定他们还会在回来、我们可以设伏等待,可惜……”满是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旋即宋阳又笑了:“咱们用的是最可能成功的法子,不料适得其反。这可不是谁的过错,纯粹是老天爷不给面子,既然如此咱就别难为自己了,说破大天了不就是没抓住一个机会么,来rì方长。”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刻下的八个字。

    琥珀勾了勾嘴角,明媚如chūn的笑意,她倚着地路石壁坐了下来,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地面,示意宋阳也过来坐。

    宋阳依言坐好,而琥珀再开口时,说的话有些古怪:“你知道我以前的事情,自然也明白我这个人…是没有心肝的。从来我都只晓得自己快活,对其他事情不理不睬,师门的背景来历怎样、是否还传承了重要机密、甚至连大哥的死因…所有这些事情我都不曾多想,直到后来遇到你这娃娃,才渐渐弄清楚,师门与前朝洪帝一脉渊源深厚、大哥去世与燕顶有莫大关联、尤离隐忍后半生矢志复仇。”

    琥珀语气飘忽,宋阳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用他来安慰,琥珀就另起话题:“进入这座山谷前,途径密道,我留意到那些被前人破去的古老机关…隐隐有些熟悉,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仔细回忆过一阵才省起,我见过的不是机关,而是有关这些机括设计的图纸…少年时、山门中见过,是门中机密。”

    琥珀是挂名弟子,按道理说师门内的核心机密她根本没资格去窥探;但她同时又是掌门人的亲妹妹,当哥哥的宠溺妹子,琥珀翻翻看看也不会受到太多限制。

    或许掌门不会对妹子主动去说什么,可如果琥珀当初真的问起门宗典故,大哥应该也不会隐瞒的。不过琥珀天生就是个没心肝的人,她根本不去关心那些事情,自然也就不曾问过。

    至于她记忆中的机关图纸也是一样,那些图纸都是掌门人书房中的秘藏,即便是入室弟子也见不到,除非经过严格考察、真正被赋予衣钵、成为门宗的继承人才有资格去查看、学习。

    少年调皮,琥珀也不例外,千辛万苦从大哥书房中把秘藏图纸找出来,但翻看了一阵后没了兴趣,她的天赋很好,但是对机巧设计这一项并不怎么喜欢,所以她把图纸偷出来一股脑给当时还在门中学艺的尤离送去了。

    尤离差点没吓死,一眼都不敢看,赶紧让小姑姑把图纸都放回去了……追忆少年往事,琥珀笑容清清,沉默了一阵才再度开口:“如今想来,燕顶虽然是哥哥的得意弟子,但他永远不可能继承门宗、更没机会见到那些图纸的。”

    宋阳点了点头。

    琥珀、尤离的师门与大洪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断断不会把传承落在一个大燕皇室子孙身上,充其量,燕顶也只是门中的一个弟子,他不会成为未来的掌门人。

    “破除机关,有许多种办法,凭着燕顶的本事就算没有图纸,想要打通入谷密道也不是做不到,但我仔细查探过那些机括,每一样都是被从根上掐断的,要做成这个样子,就非得有图纸在手不可了……本来不可能被燕顶掌握的图纸,却落在他手中。由此呵,事情就变得再明白不过了:燕顶害我哥哥的目的,多半就是这座山谷。”

    “另外,大伙一起搜索山谷时,我特别留意了一下那些石窟中封存的典籍,找到了一本洪史记,但上面的记载仅止于洪太祖开国第九年,再就是,我没能找到一本洪太祖之后的书典。”偌大山谷,无数石窟,封存下来的典籍千万,琥珀自然不可能把所有书都翻看过来,但她提出的这两点也足以成为重要佐证,山谷兴建于洪太祖时。

    琥珀浅浅地呼出一口气,再次换了话题:“我对燕顶还算了解,看他的留字,大概能猜到他当时的心思:此地之事了解,他再不会回来了。”

    说着,她从头上拔了一跟头发,捏在手中、摆于眼前:“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头发都白了,不知不觉,大哥已经死掉三十多年了……这样算来,燕顶也在山谷中断断续续探索了三十多年,直到今天他才真正不再在意此处,究竟什么样的秘密,能让他这样的人物,执着这么长时间始终不肯放弃?不难猜的、能确定的。”

    答案昭然若揭。

    到了现在宋阳哪还能不明白琥珀的意思……与燕顶从师门中探出机密不同的,宋阳、琥珀等人以前根本就不晓得这座山谷的来历、更不晓得燕顶在这里探索了几十年。直到此刻,琥珀把先后因果梳理起来,一点点把事情串起来,才终于让真相大白,再没什么可疑问的,此处便是洪太祖隐藏复国秘密的所在。

    有关大洪复国安排的秘密,业已被燕顶、花小飞联手毁掉了。不过这不重要,宋阳本来就不在意当年洪太祖有过什么安排,能了解到最好,看不到也无妨,此刻宋阳的心思正顺着这座山谷延伸开去、他在想另外一件事……时候不长,他的神情就变得古怪了,想笑、又有些无奈,更多的则是感慨和唏嘘。

    见他神情有异,琥珀问:“怎了?想到了什么?”

    “大概弄清了一件事”宋阳终于还是笑了笑,回答道:“我,尤太医和蝉夜叉。”

    琥珀饶有兴趣:“想到尤离了?说来,我喜欢听他的事情。”

    宋阳伸手指向被毁掉的石壁残骸:“这上面记载了洪太祖的复国大计,不论他的计划有多复杂,其中必有一项:蝉夜叉。”

    近万jīng兵游离世外,代代潜伏等待召唤,且在他们身上还有‘藏宝图’和有关高原战略的‘后门’,不管怎么看这支力量都是洪太祖复国计划的重要依仗,在洪太祖留下的记述中,一定会提及他们。

    “不难猜测的,等燕顶看过洪太祖的复国大计,多半是要去南理山中把这支武装带回到世上。”宋阳的语速很慢,边说边想:“而另个方面,尤离的师门可能不知道洪太祖的全盘计划,但他们肯定对蝉夜叉的秘密有所了解。”

    琥珀若有所思,能把毒术修炼到她这个层次,心思自然不会差,只看她是不是愿意用心想了,果然,她的眼睛越来越亮,但是琥珀并没有插话的意思,摆了摆手,示意儿子继续讲下去。

    “想要启动蝉夜叉,需要两把钥匙,一个是右心人炼出的血、另一个则是密使信物,我猜,舅舅和门中师长可能只知有其一,不知有其二吧……我觉得…我可能猜到舅舅为师父报仇的具体打算。”

    “论心机、论本领、论实力,舅舅都不是燕顶的对手,想要报仇几乎全无可能,但是在舅舅手中,还握有一个机会:燕顶破解山谷中所有的机关、了解到洪太祖的复国安排后,会前往南理深山,去把蝉夜叉调出来为己用。”

    宋阳双手抱膝,笑着,说着:“所以舅舅只要能抢先一步收服蝉夜叉,让这支jīng兵听命于他,然后也不用再做什么,大家还在山坳里住着,迟早有一天燕顶会自己送上门来,到时候舅舅只要一声令下,那可是近万jīng兵,地形又封闭,燕顶本领再大也只有被碎尸万段的份,这个仇便报得圆圆满满了。”

    这只是宋阳的猜测,可是再仔细想想,按照他的推断,整件事情里诸多细节全都能够解释得通了:

    比如为何尤太医倾尽心血,不惜耗费十八年时光,在宋阳身上施展炼血奇术;比如尤离早就说过,事成之后大家分道扬镳、他只要宋阳的几滴血;比如天大地大,为何尤太医独独就选在毗邻山区的燕子坪落户;再就是宋阳的血质与国师几乎一样,究其原因,当年‘大哥’为了救少年燕顶,用上了猛药洗髓的霸道手段,后来‘大哥’又通过琥珀把他给燕顶治疗时的行医笔迹送给尤离…尤离施展在宋阳身上的炼血术,就是师父给燕顶洗髓救命的办法。

    那为何‘大哥’不选其他,就偏偏把这几笔记送给尤离?表面看是赠书,实际里却是传给他这项本领、传给他启动蝉夜叉的钥匙、传给他将来为师父报仇的法门。

    炼血奇术源自大洪皇室,炼出的鲜血固然是蝉夜叉鉴别身份的信物,但这门奇术同样也是强身、救命的法门。‘大哥’为了少年燕顶一命,动用了这项本事,当时未曾多想,可实际上也等若让燕顶掌握了这件‘信物’,而为了救命的无心之举,又何尝不是留下了一个rì后报仇的关键。

    宋阳站起身来:“说来说去,也都是些猜测吧,舅舅不在了,这件事也无从确认,不过…我盼着我猜对了,老天保佑我猜对了!”

    琥珀也站起身,笑容明皓,缓缓点头,她用的语气也很重:“老天保佑,你猜得一定对。”

    只是一个猜测罢了,连尤离都已经死了,猜对或者猜错还有什么要紧,又何必请老天爷来保佑宋阳一定要猜对?

    原因很简单,从这座山谷的来历到燕顶的图谋再到尤太医曾经的复仇计划,如果一切真如宋阳和琥珀两人所料想的那样,宋阳就知道下一次埋伏国师、狙杀强仇的机会在何处了。

第一五四章 守株

    “回蝉夜叉的栖身地去?”顾昭君问道。大家本都聚在一起,宋阳和琥珀的交谈又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凭着在场众人的心机,到现在哪还听不出其中的味道。

    大洪的复国部署与蝉夜叉休戚相关,燕顶已经获知洪太祖留下的安排,他若有心再追查下去,多半是要到蝉夜叉的老巢走一趟……以宋阳的猜度,当年尤太医报仇的计划便是由此而来,如今这个局仍在,宋阳想报仇,回到南理山坳稍做布置,然后就等着燕顶自己一头栽进来吧。

    若真能如此预期,报仇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众人心情大好,阿里汉cāo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对宋阳道:“到时候我要给燕顶讲解一个汉家成语,叫:守株待兔。”

    帛夫人插口笑了句:“还有‘自投罗网’。”

    阿里汉到底是个回鹘儿,对汉话一知半解,瞪大双眼:“什么网,啥意思?”

    说说笑笑,众人向外面走去,一边走着帛夫人对宋阳道:“只待离开无人区,我便传讯回去,要山坳中人小心戒备,说不定燕顶会赶在咱们前面。”

    燕顶和花小飞现在正重返人间,宋阳对他们的行程一无所知,帛夫人就是怕他俩不回燕国而是直接取道南理去山中寻夜叉,以这两人的脚程如果全力赶路,一定会赶在宋阳等人之前抵达山坳,此事不可不防,要立刻通知山坳中的同伴准备。

    山坳里现在只有一千多蝉夜叉,但还有大批到其中避难的山溪蛮、随同小皇帝一起进山的数千jīng锐禁卫,凭着这样的武装,只要大家有所防备,燕顶去了就凶多吉少。

    宋阳对帛夫人点点头:“这是自然,消息要尽快传回去,又要小狗们辛苦了。”

    帛夫人摆了摆手示意宋阳不用客气,跟着笑道:“最盼着的,还是燕顶先回燕国料理些闲杂事情,然后再去山坳送死,这一来便给了咱们些时间赶回去,让你能亲眼看着他死。”

    曾经,这世上对宋阳最好、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燕顶手中,为了报下这个仇,宋阳不惜血洗这座世界,若不能亲眼看着仇人死在自己面前,对他而言无疑是个巨大遗憾。

    可是没想到的,闻言后宋阳却摇了摇头:“这趟回去,我应该不会在山坳里多待…很快我会再启程。”

    不止帛夫人,几乎所有人闻言后都是一愣,顾昭君最快,第一个追问:“什么意思?你不打算守株待兔?不想看他燕顶死?”

    “燕顶这次成了兔子,可是不止一根树桩的,说不好他会撞哪根。”宋阳的回答乍一听有些云山雾罩,但只要稍加琢磨就能明白他的意思……有关洪太祖复国的部署,现在大伙知道了其中三项内容:一是蝉夜叉、二是北地荒原的沙民、三则是东海深处的孤僻小岛。

    沙民这一项不必多说了,他们和蝉夜叉不同,这一族对大洪完全没概念,洪太祖要后世把他们收为己用的办法也是欺骗加拉拢,此事已败,就算国师顶了大洪密使的身份去找沙民,对方也指定不买账,燕顶当然能明白这一重,犯不着去白费力气。

    至于剩下的两项,国师究竟是会先去寻找蝉夜叉,还是会去海外小岛上看通判弟子算出的结果?

    两根树桩,兔子会去撞哪根?宋阳打算带人出海,去守另一根树桩子。

    帛夫人皱眉:“舍近求远,没这个道理。”蝉夜叉的藏身之处再怎么偏僻,毕竟还是在中土上,小岛则孤悬海外,就算燕顶要把洪太祖的安排全部挖掘出来,按道理讲也会先去找蝉夜叉,再去找通判弟子。

    “从路途上看如你所说,没错的,但是从重要程度上看呢,”宋阳想事情的角度,和同伴差异很大:“蝉夜叉虽然jīng锐,但规模实在有限。燕国既不缺钱也不缺兵,蝉夜叉背负的任务,大燕jīng兵也能胜任;沙民能做的事情,燕军更游刃有余,是以燕顶花了几十年来侦查山谷,为的肯定不会是洪太祖留下来的军兵力量,他真正看重的是洪太祖的设计。以燕的实力,若能再拿到这个设计,中土世界基本就落入景泰囊中了。”

    “再说那座海岛,十代通判弟子在独处其间,rì夜算计,不用问他们算出的那个‘柒伍叁’,是洪太祖复国图谋中的一环,但这一环丢了。洪太祖在世时通判弟子还没能算出结果,再后来干脆连‘小岛算计’这件事都被后世给丢失、遗忘了……洪太祖的复国部署,究竟是个多大、多复杂的计划,咱们不得而知,但能肯定的是,少了那个‘柒伍叁’,这计划就是不完整的。”

    “如此一来,燕顶就算了解了洪太祖的全盘部署,他得到的也仍是个残缺的设计,想要补全它,燕顶就非得找到通判弟子计算的结果不可。”宋阳加重了语气、给出结论:“由此我觉得,燕顶出海去小岛的可能,会比着去蝉夜叉山谷更大些。”

    说完,宋阳停顿了一阵,容同伴们思索过后他又放松了语气:“再就是蝉夜叉山谷的埋伏,我全不担心,燕顶如果要去收服蝉夜叉,他就得冒充大洪密使的身份,不可能带着一支大军过去,凭着我们在山坳中的人马,只要他去了他就没活路了;但小岛上没有我们的人,且岛上的地形更复杂、战场更开阔,怕是不好打,我得过去。”

    宋阳要先回南理山坳没错,但他只是去汇合苏杭,带上船员穿越南荒,再度出海去……帛夫人皱眉,宋阳的道理她完全明白了,但还是沉声劝道:“这件事你要想好了,万一燕顶没去小岛怎么办。”

    远航出海、去小岛上蹲守燕顶,此事绝非儿戏……刚才宋阳的分析的确头头是道,但说到底这些事情都是他的猜测,谁都不能肯定燕顶一定就会去那座小岛上。

    小岛孤悬于海外,与中土消息隔绝,就算谢门走狗本领在大也没办法在小岛和大陆之间建立起一条信路。燕顶要没去小岛,宋阳可就该傻眼了,这一等,白费个三年五载的时间都是短的,就以现在中土的乱局而言,待宋阳再返回中土,说不定大燕都已经统一天下了。

    而且这件事简直不能仔细琢磨,越想就越觉得燕顶不会去海岛:

    一是船,燕国以前就有一条可以远航深海的大船,被苏杭给开跑了;二是小岛,通判弟子的‘遗落’可不在洪太祖的算计中,是后世子孙昏庸无能,辜负了太祖的嘱托,所以在他留下的石壁上,有没有那座小岛的位置都未可知,就算燕顶想出海去找‘柒伍叁’,不知小岛在哪里也白搭;三则是燕顶本人,去小岛上寻找通判弟子的计算结果,不是非得他本人去不可,随便派个人去岛上就是了……果然是老江湖,短短片刻功夫,帛夫人就把‘守岛待兔’的不利之处一一点明。不过,以宋阳前代今生、两世为人积累下的心思,她说的这些他又哪会想不到。

    闻言后宋阳笑了笑:“我还是想试试。”

    天大的道理也劝不住人心中的执念。帛夫人没话了……其实并非执念作祟,准确的说,应该是:态度。

    对上强大到几乎只能仰望的仇敌,机会不在的时候,宋阳不会灰心丧气,便如他说过的‘来rì方长’,未来不可知,关键在于自己不放弃,若非如此又何谈报仇;但有契机出现的时候,哪怕只是微乎其微的成功可能,也要绽放所有热情、拿出全部jīng力去应对。须得记得:失望再大莫颓丧,希望再小莫放弃,不论身处哪一道轮回中,只要做足这十四个字,今生便应得上‘值得’两字。

    这就是宋阳的态度了。

    或者,也可以把此事看成一场赌博,宋阳赌得是国师会亲自出海去寻岛。至于船、小岛等等其他因素,宋阳对国师有信心,只要燕顶想去找‘柒伍叁’,他就一定能找到。

    帛夫人不吱声了,无鱼师太还有话说,对宋阳道:“或者…请帛先生他们再费心一些,监察大燕海港动静,待确定燕顶乘船出海,你再和苏庄主启程?”

    “要设伏就得先赶去,等确定国师出海他再走来不及。”顾昭君接口,跟着老头子呵呵笑道:“你们都甭劝了,让他去。他出海去小岛,这一趟是稳赚不赔的。不管这次他能不能堵上燕顶,再回来的时候都不会两手空空,必有所获。”

    这么一说连宋阳都纳闷了:“除了燕顶,还能有什么收获?”

    “小二酥。”三个字,顾昭君答得斩钉截铁。

    宋阳要反应一下,才‘咳’了一声,摇头不已啼笑皆非。

    顾昭君不依不饶,两只手对揣在袖子里对宋阳拱手,笑得一脸狡诈:“祝常chūn侯此行东海,和苏庄主再添贵子、儿孙满堂。”

    在场众人无论jīng修大德还是黄胡子的回鹘儿,全都笑嘻嘻地向宋阳点头,共祝、同贺。

    事情已成定议,大家不再废话,走出密道离开山谷,穿越莽莽雪域,自无人区返回高原,而后向着南理方向赶去。

    在山谷中宋阳又是猜测、又是赌博、又是执着不放弃,最终做出去海岛堵截燕顶的决定……可惜他没能听到仇人在看过石壁后的交谈;宋阳也更加想不到,燕顶和花小飞最终在看过石壁之后,根本就不再把洪太祖的设计放在心上了。

    燕顶与花小飞约定还是要去找到蝉夜叉的山谷,但不是说现在就去找。连洪太祖的设计他们都不在意,对这支万余人的武装就更无所谓了,去找蝉夜叉也只是为了‘有始有终’,并不急在当下,待乱世平定后再去探谷,给自己这几十年的探索一个最终交代便是了。

    至于通判弟子所在的那座小岛,燕顶压根就没有去寻找的念头……但是,在他们重返人间之后,燕顶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会如此只因一件事:生番作乱。

    山谷与世隔绝,之前燕顶并不知道生番冲出南荒作乱人间的事情,待他出来才获悉此事。

    突闻噩耗,饶是以燕顶的沉稳,都忍不住深深抽了一口凉气。花小飞还道他是在担心生番对燕国的伤害,劝道:“不用太担心,生番不会作祟太久,闹一阵子就回山了,以往每次生番祸患都是如此。”

    燕顶摆手:“我担心的并非生番浩劫,而是它们为何会突然作乱。原因何在?”

    花小飞不笨,一经提醒便恍然大悟:“你是觉得……”

    燕顶缓缓点头,但没多说什么,兄弟俩加快脚程,穿越高原返回大燕,一路风尘朴朴,直接返回睛城。

    得小虫子传报获知国师归来,景泰大喜,立刻起身去往后宫秘殿相见,父子见面自有一番欣喜,跟着景泰把自己拟定的‘先破回鹘于高原、再撤兵回防大燕’的战略仔细报于燕顶,四十多岁的皇帝了,在说起此事时的神态,却隐隐透出了一份小娃娃向家长交功课时的模样,带了些得意、带了些欢喜,还藏点忐忑。

    如此冒险的计划,国师听后却连连点头,腹语欣慰声音带笑:“很好!”跟着他把话锋一转:“两件事:一是海图,我们所有海图,我都要看,着人准备越快越好;另外,帮我准备一条船,我们现在有的、能供出海的、最大最坚固的船。”

    景泰跳起来翻身跑出秘殿,按照国师的吩咐,让臣下去立刻就去准备,命令传下后才折返回来,问道:“您打算出海?做什么?”

    “洪太祖的复国部署里,缺了一个数字,我想出海去找找看。”国师回答,跟着把他这一趟的经历、包括石壁上洪太祖留下的记述,原原本本地告知了景泰。

    后者听得异常认真,但是在国师说完后,皇帝的神情就和刚刚看过石壁后的花小飞一模一样,苦笑道:“洪太祖留下的这些…对我们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吧。”

    “本来我和小飞也是这么觉得,但生番浩劫来得规模惊人又莫名其妙,这倒像极了一个佐证…不可不防的。若真有此事的话,那个数字也就变得再重要不过,非得去找一找不可。”腹语的声音还算轻松,但语气中透出的坚定,绝不容动摇。

第一五五章 今生

    元帅脱队了。

    而且脱队后还不打算再回去了。

    无论放在哪朝哪代哪一国这都是顶破天的大罪,不止凌迟处死,还要株连九族……宋阳却说走就走。

    看看他的仇人,再看看他的兄弟朋友,任谁也就都能明白了:这天底下没人管得了他。

    其实一直以来,在南火经历的战事中,有关行动、部署或者后勤补给等大小事情,自有阿难金马等良才处理,宋阳本就帮不上什么,但是南火从青阳战役开始收服失地后杀上高原,直到他们经由吐蕃入燕这一路走过来,是绝不可少了宋阳的,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常chūn侯是军心所在、军胆所在。

    宋阳是南火的士气,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要他在军队里,南火就天不怕地不怕。

    不过到了现在,生死历练百战重生,南火已经脱胎换骨、浴血成魔,宋阳再或者不在,对这支活着只为杀人、待死时才终告解脱、一了百了的猛鬼凶兵来说,都无关紧要了。用人命、惨嚎和噩梦淬炼出来的士气,是永远属于南火士兵自己的士气,与任何人无关。

    莫说军中瓷娃娃、金马等人早就和儿郎们讲明白‘常chūn侯另有要务在身,离军是为了更狠辣地重创仇敌’,就算宋阳惨死在大伙面前,南火也也就是南火,不会再有丝毫改变。

    ……

    宋阳抵达南理,见到了他的儿子。

    早在几个月前,宋阳人还在大燕西疆的时候,就接到过南理传书,知道苏杭平安归来,同时还带回来一个‘小小酥’。得知自己居然有了个儿子的时候,宋阳惊讶有之、欢喜有之、一下子变为人父的忐忑也有之,跟着重要事情接连发生,先是南火策划突袭红瑶,随后有远赴高原雪域狙击燕顶,他实在无法抽身,否则早就赶回去看儿子了。而在这段时间里,宋阳每想到‘儿子’,都会忍不住咧开嘴巴笑上一阵。

    惊讶也好、欢喜也罢,无论是什么样的心情,都是正常情绪。有儿子是个意外,不过想到儿子时宋阳心中的种种感觉都再正常不过,就和书上写得一样、就和所有父亲一样。可是等他回到山坳,真正见到小小酥:把小手所在袖子里、不自觉地有些耸肩膀、不哭也不闹,只是怯生生地望着自己,好像有点陌生、好像有点害怕、想迈步跑过来讨个拥抱喊声阿爹却又有些犹豫和不敢。

    而此时此刻,从眼中直直落入宋阳心底的,又岂止单单那一个小小酥,还有娃娃头顶上的蓝天白鸟、脚下的青草野花、身后的山峦绿树,甚至他身边的风、他身周的光……那明明白白就是一个世界啊。

    那么点的一个小人儿,愣愣的、呆呆的、唇儿扁啊扁的、眼睛眨啊眨的,不动不摇不出声,却带给宋阳一座崭新天地!

    于见到儿子的刹那里,宋阳真就觉得,这座世界真的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花、草、树、木,山、水、天、地,一切都没变,只是在宋阳看来,所有一切都在瞬间里模糊了一下,旋即又复清晰。但就是那瞬间的模糊,让宋阳有了一种仿佛从梦中突然惊醒的感觉,由此,这座世界也从梦境中的虚幻、从舞台上的布景、从幕布上的投影,变成了真实的天地。

    眼前这份真实感受,源自心中更深处的另一种感觉:归属感。

    就是如此了,归属感。

    宋阳在前生无牵无挂,所以他不像苏杭那么执拗、那么顽固地抵抗着今生。可是他不去抵挡并不代表他就真正认同了,他真正在乎的只是此间那几个人罢了,如果没有尤离、小捕、初榕他们这些人,这座天地在宋阳眼里干脆就什么都不是。

    如果真要把前生和今世、这两座截然不同的天地来做一个比较,在宋阳心底的真实答案:前生是命、今世是梦,仅此而已。

    可是当小小酥来了,当儿子站在面前时,以前的那个天地悄然退散了,如今的世界却迅速真实起来……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明白,这种感觉居然很不错。归属感,让他很踏实。

    宋阳还是宋阳,世界还是世界,只是不再模糊,拜那个小家伙所赐。

    所以宋阳笑了,俯身望着小小酥:“喊爸爸!”

    “阿爹。”小小酥的语气,很有点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味道。

    堂堂宗师修为,被一声‘阿爹’喊得骨头都酥了,宋阳把小家伙抱在了怀里。

    应该是为了迎接宋阳,小小酥刚刚洗过澡,白白净净,身上香喷喷地好闻,宋阳把他抱起来就再也舍不得放下了。

    小小酥想用巧克力换zì yóu,宋阳把巧克力吃了,但没撒手儿子。

    闲杂人等早都退开了,除了一对父子就只有三个年轻女子,苏杭、小捕、初榕。

    她们都在微笑,站在几步外,静静望着父子两个。

    小捕笑得尤其美丽,她早已打定主意,在宋阳回来的时候不要泄露心事,她也是努力这样去做的。可是良久过去,当宋阳放下小小酥举目想她们往来、当两个人视线接触的时候,任小捕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就是那么不争气呵,还是哭了。

    父王与兄弟皆尽战死,那么欣欣向荣的一座王府,从上到下数百人丁,剩下的亲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国破家亡了。

    如今她最亲近的那个人、最依靠的那个人终于回来了,小捕不是因为小小酥委屈,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小捕不想煞风景,可是没办法不哭。

    宋阳走上前,伸手给她擦眼泪。

    眼泪是很混蛋的东西,越不要它流,它就流淌得越凶猛。

    忍着、忍着、越是要忍就越忍不住,小捕终于‘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脱口而出的却是早在心里转了三百六十次,jīng心准备好、用来冲淡大家见面时尴尬的话题:“小小酥还没起名字……”

    身旁传来‘咕咚’一声,小小酥一个没站稳跌坐在地,小娃心中满满惊骇,这才知道原来是我把筱拂姑姑给气哭了。

    小小酥坐在地上,小脸上尽是慌张:“我不要名字了。”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筱拂有点哭不下去了。

    任初榕迈步上前,把小娃抱起来的同时,不着痕迹地抹去眼中泪水,接着话题对宋阳笑道:“就是,小娃一直没有大名,等你回来拿主意呢。”

    “礼。”宋阳直接给出答案。

    小小酥等他起名字这事,胡大人早在信上告知了宋阳,这些天里宋阳不知琢磨了多少遍,始终没能想到一个满意的,直到此刻,竟然想都不想脱口而出。又哪还用想,小娃干脆就是老天爷送给他的礼物,不叫宋礼叫什么?

    “礼?”任初榕脑筋转得很快,一下子就明白了宋阳的想法,点了点头:“还不错。”

    小捕还在抽搭着,但也投入其中,她没去追究宋阳给儿子以‘礼’字定名的本意,只是连起父姓咀嚼着:“宋礼…宋礼…是挺好听,但又好像有点怪。”

    “恩,宋礼。”苏杭忽然笑了:“姓宋名礼字脑白金。”

    宋阳啊了一声,之前还真没想到,名字连上姓,可就跑到谐音上去了,现在再琢磨琢磨,小娃的名字果然还挺‘客气’的。小捕不明所以,转头问初榕:“脑白金是啥?”

    小小酥从初榕怀中跳回地上,拉起嗓子,得意洋洋地给两位姑姑唱出了一个调子:“今年过节不收礼啊……收礼只收脑白金。”

    不用问,这是跟他娘亲学的,有一阵子苏杭哄儿子睡觉时就哼这歌来着。

    公主郡主全都傻眼了,宋阳则哈哈大笑,摇头道:“不成了,再想新的,不能叫送礼。”

    小小酥还想再唱两遍继续出洋相,结果被苏杭给按住了,同时苏杭对宋阳道:“小小酥的名字,我不久前想到一个。”

    宋阳饶有兴趣:“说来听。”

    苏杭并没急着说名字,而是转目望向了公主和郡主:“但是这个名字,不知会不会和中土礼法有冲突,这些我不是很懂的……”

    宋阳还记得她是学英语的,闻言笑着插口:“不是宋理查德吧。”

    苏杭歪头看宋阳,一笑。一如当年,两人在那座木匠搭起的游乐场中相见时的模样。苏杭还是苏杭,面对宋阳这个唯一的同类时,目光里满满的欢喜与珍惜,只是她没有表现得太充分,为了照顾筱拂和初榕的心情。

    一笑过后,朱唇轻启,苏杭说出了两个字:“宋阙。”

    筱拂和初榕都愣住了。

    ‘阙’,来自另个人的名字,老人、亡人,南理镇西王。

    战前与儿郎们约定见了阎罗不磕头、死前大笑传令全军‘不理生番、杀燕贼’的镇西王,任阕。

    苏杭笑了笑:“他的事迹,他最后一战的种种,我听过,所以……”来自千年之后的年轻女子,苏杭藐视这整座世界,但她并非铁石心肠,南理在平州的最后一战让她动容,镇西王这个老人让她动容。

    这世上,能让苏杭动容的人,实在很有限。

    任初榕很用力的点头:“这个名字,很好听。”

    筱拂把小小酥接到了自己手中,软软暖暖的、叫做宋阙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又让她忍不住流泪。

    宋阳望向苏杭,两人相视,不用多说什么的,彼此送给对方一个笑容。

    但很快,宋阳又想起另一件事:“平州一战,还有人幸存?”

    若非有人生还,苏杭也不会知道那场大战的细节,又何谈动容?

    不等苏杭回答,小捕就擦掉眼泪,努力笑着回答:“有一个人回来,伤得乱七八糟,但总算还活着…他说,或许是自己长得实在太丑,生番都不稀得吃他!”

    宋阳哈的一声大笑,但眼眶泛红,也想流泪。

第一五六章 觉悟

    秦锥竟然还活着,真正是出乎意料。

    平州一战镇西王以死明志,不论生番来不来他都要舍身报国、只求黄泉路上见到故人无愧。以宋阳对秦锥的了解,镇西王若求死丑汉子也绝不会独活。事实也的确如此,那场恶战里,秦锥始终追随大帅左右,直到杀得脱力,摔倒在战场上沉沉昏厥过去。

    待秦锥苏醒过来,恶战早已结束,生番散去不见,在他身边只有尸山血海,死一般的沉寂。秦锥没能找到镇西王的尸体,一路挣扎着勉强进入深山,此刻伤势未愈,正在山坳中修养。

    天大喜讯。

    宋阳抱过小小酥笑道:“预备好巧克力,跟爸爸送礼去!”随即迈步走进山坳深处去探望秦锥。

    秦锥回到山坳的时候,琥珀等人已经赶赴高原了,山坳中虽然也有名医,但他本就有一身旧伤,这次新伤引发旧患,病症着实不轻,现在还远远没有痊愈,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他根本不知道宋阳回来了,是以见到宋阳时,丑汉子脸上略显迷茫。

    盯住宋阳看了片刻,秦锥才回过神来,问道:“你不是在大燕?”说着,他露出个丑陋笑容:“我还想着等伤好了就投南火帮你打仗去,没想到你倒先回来了。”

    笑声虚弱,但那份豪气不改,一如当年青阳选贤时,他置身高台向城中百姓展示一身伤疤、解说西关战事时的威风。

    宋阳把儿子放下来,暂时没话说,拉开被子替秦锥检查伤势。小小酥以前从未见过秦锥,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丑陋可怕的人,小脸骇得煞白,不过他倒是还记得阿爹的‘送礼’吩咐,坚持着摸出块巧克力放在病床上,这才一溜烟地跑回到娘亲身边,嘴里一个劲地小声念叨着‘吓死我了’。

    宋阳这边则喃喃咒骂着庸医误诊……尤太医的传承,岂是其他的大夫能够比拟的,其实之前大夫对秦锥伤势的处理,已经算得是上乘手段了。

    把秦锥身上的绷布一一撕去,宋阳亲自动手打来清水帮他洗掉原来的药物,又配上了新的药物,好一阵忙活之后,宋阳拍了拍手,端详着秦锥的脸,长长出了一口气:“身上伤得不轻,不过幸好脸上没伤,总算没破相。”

    秦锥被他气乐了,旋即气息岔走,开始剧烈咳嗽。

    宋阳不理会,径自向下说:“南火的战事我暂时不管了,你要还想打仗…有个埋伏燕顶的机会,你跟我走不?”

    秦锥一听眼睛都亮了,努力止住咳嗽,费力问道:“好像上一次那样?”

    上次在燕子坪伏击燕顶,就是秦锥帮他设计的埋伏圈,宋阳眉飞sè舞:“差不多。”

    秦锥哈的一声笑…就笑了一声又开始咳嗽:“算、算、算…”

    宋阳笑:“算了,你不去了?”

    “算我一个!”秦锥咳着,笑着……劫后重生、劫后重逢,秦锥与宋阳不提劫数,只说杀人。

    山坳众人还不知道宋阳的计划,现在提到了此事,宋阳着人把丰隆、左丞相、杜大人都请来,原原本本说出自己的打算。

    说完后,宋阳望向苏杭:“大船能带多少人过去?”

    “除了我的船员,至多能容你再带一百五十人。”苏杭对自己的船了若指掌,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能今天夜里走就不等明天黎明。”

    苏杭点点头:“需要不少东西,你等一等。”随即她去找心腹船员商议出海事情,不到一个时辰就转了回来,递给宋阳一张单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事物,都是远航必备的辎重补给。

    宋阳直接把单子转递给左丞相,胡大人早就把司库喊来等候在一旁了,很快就确认这些辎重基本都是现成的,一两天功夫就能准备好。

    没什么可说的,之前随同宋阳赶赴雪原的那群同伴继续随他出海,另外再从山坳中选出八十位好手组成一支jīng锐战队,配硬弩软件。

    明明能带上一百五十人去,宋阳却并未凑足数量,因为苏杭给他提了个建议。带得人少些,辎重也就少了些,船上便能腾出部分空间,用来装载礼物——给岛上土著的礼物。

    苏杭和岛上土著有过接触,觉得想要收买他们不难。国师如果也去了岛上,谁也不知道他会带多少人同行,要是燕顶身边也跟了一群好手,只凭着一百几十人的伏击怕是不好使,但若土人肯帮忙,那就真正成了燕子坪好戏重演了。

    另外山坳中还驻扎了一千五百蝉夜叉,这队jīng兵与宋阳一起出征,但他们不出海,只负责押运辎重穿越蛮荒、送行至大船所在的海边即止。

    如今生番作乱,可怕怪物四处作乱,这个时候要穿行南荒无疑异常凶险,不过有蝉夜叉护送、再加上队伍中有大群好手压阵,只要小心避开大规模的生番军团,安全倒是无虞。

    事情基本定下来,小捕却皱了下眉头,对宋阳道:“这么快就走…秦大哥的伤势远未痊愈,怕有不妥。”

    秦锥不是普通奴仆侍卫,镇西王还在时,府中小一辈的贵人,无论公主郡主还是王爷世子,都对他以大哥相称、以家人相待,如今红波府荡然无存,剩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人,由此大家也更亲近了些,何况秦锥一度曾是公主亲卫,小捕当真有些担心他。

    宋阳伸手一拍秦锥的肩膀:“你去得了不?”

    秦锥试着动了动身体,疼出了满头大汗,应道:“我动不了,但我去的了。”

    小捕不明所以,宋阳却了解他的意思,对他道:“得了,不就是让我背你么,没问题。”

    路上有宋阳、琥珀两大‘妖医’照顾,秦锥就是伤得再重也没问题,这一趟远行光路上就得几个月的光景,等到了地方秦锥早就痊愈了,还是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对这一重宋阳有把握。

    小捕点了点头,可神情并未释然,yù言又止的样子,犹豫了一阵子,才又小声道:“还有…还有就是……”

    不等她说出还有什么,宋阳忽然笑了:“还有就是,一起去吧,大家一起去。”一边说,一边对小捕、对初榕点了点头。

    一直以来,小捕都很乖。宋阳跑出去大杀四方、冒险搏命,她从来都不会跟随,当然不是不担心,恰恰相反的,她担心得要死,甚至有过一两次,险险就真的担心得死掉了,可她从未提出来要跟随,只因怕他分心、怕自己会拖累。

    不过这一次她没能再忍住……家已经不在了,亲人所剩无几,孤零零的小捕,离不开他了。

    任初榕又何尝不是如此。

    宋阳怎么可能不明白这种感觉,还在路上时他就拿定注意了,这次远行要带上身边人一起:看看海、散散心、最好再杀一个人。

    接下来两天宋阳没什么事情,暂时抛开一切,把全副心思都用来陪儿子,小小酥也好糊弄,很快就变成了宋阳的小尾巴,阿爹去哪他去哪。

    至于出航、启程前的所有准备功夫,都落在了苏杭身上,她才是中土世界上真正意义的大航海家,宋阳这次报仇的计划,全都要靠着她帮忙了。

    从宋阳回来算起,短短三天之后,大队人马离开山坳,rì夜兼程赶赴大船的停泊之处。

    山坳和海岛都是‘待兔的那根株’,任谁也不能确认国师就一定会去海岛而不来山坳,不过这边有关设伏、等待敌人的事情不用宋阳担心什么,左丞相、杜尚书手下自有能人,只要国师敢来便再也休想回去了。

    此外左丞相身上还担负着一个重任:照顾小小酥。

    不管怎么说,这次出海也是趟冒险,大人们去就是了,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再让小娃娃参与其中,小小酥不依也不成,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哭闹了七声,正想扯着嗓子哭第八声的时候,苏杭说再给他带一船巧克力回来,他就不哭了。

    小捕从一旁看得忍不住笑,小声对宋阳道:“这小子真好哄。”说着,又想了想,补充道:“这点像我。”

    ……

    国师也托了苏杭的福。

    中土汉家认为天圆地方海无量,自然没有经标纬刻这些度量标准,洪太祖在石壁上说到了通判弟子所在的小岛,但有关位置也只是稍作提及、一带而过,留下来的线索着实有限,燕顶现在想去找这座小岛,直接一头扎进大海肯定没希望,所以他要调阅大洪皇家所有海图,以求找到与石壁记载相符或类似之处再做打算。

    结果在大批海图中翻来翻去,国师终于找到了一张真正有用的——苏杭第一次出海后,带回来的海图。

    苏杭出海,每到一处都会着船员做图,回航后小图聚拢成大图,她曾到过那座小岛,那她留下的图纸上自然有所记载。

    可以说,如果没有苏杭,国师这辈子也休想找到那座岛。

    海图与石壁记载相印证,燕顶如获至宝。

    不久之后船只的消息也得以确认,苏杭那样的大船天下仅此一条,国师就不用指望了,不过大燕手上还有些比较坚固的中型船只,算过航程和承载量后,勉强能够应付得下来,由此燕顶也不再多等,即刻启程赶赴海边,随行的除了花小飞之外,还有二十多名大雷音寺残存下来的好手。

    确认海图和航船这两件事,前前后后让燕顶耽误了快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他们已经得知,花小飞的爱徒稻草刺杀墨脱未回,花小飞还专门跑了一趟,西行出关赶去墨脱领地,但是等他到了地方才发现,墨脱早就弃城而逃,想来这位藩主明白大燕不会放过他,提前就匿藏起来了。

    安嘉城中的要紧人物逃散得干干净净,稻草的下落自然也无处打探,花小飞无功而返。

    在花小飞回到睛城,把事情经过大概和燕顶说过后,他又叹了口气:“怕是凶多吉少了。”

    “稻草不是一般的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腹语柔和,国师安慰着这世上他唯一的朋友:“或者…这趟出海你不用去了,留下来寻找稻草吧,待我回来,若还没有结果,我再帮你一起找。”

    花小飞却摇了摇头:“没地方去找,不必白费力气…不必挂怀的,他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行当,就算…他早有觉悟的。”

    国师沉默了片刻,应道:“我们回航时,他若还不见踪影,我着景泰奉你为父。”

    花小飞笑了起来,仍是摇头:“不用,稻草只是我的弟子,又不是我的儿子…我也不想有儿子,稻草都有的觉悟,你道我没有么?”

    觉悟是什么?

    迟早要还的。

    稻草杀人无数,难免有摔倒的那一天。

    花小飞xìng情豪放,为人耿直,艺成后几十年都在山谷中开那扇门,生平并无大恶,唯独一件事:愧对师门。

    忠孝不能两全,花小飞当初义无反顾选择了帮燕顶,对于忤逆师门,他从不后悔,但这件事也让他早就有了‘觉悟’。迟早要还的。

    花小飞不娶妻、不生子,他等着还。

    花小飞不怕报应,只求今生业、今生报。

    ……

    论起陆上的行程,国师比起宋阳要近得太多了。所以虽然晚出发了快两个月,但燕顶从大燕东港登船时,宋阳一行还在南荒中辛苦跋涉。

    几乎就在燕顶登船的时候,坐镇燕宫的景泰接连收到两份战报,第一封没什么稀奇,老调长谈,生番在他的大燕南境越聚越多,南境处处战火,无数军民沦为生番口中的美食,几成炼狱,而生番的前锋已经抵达燕中,因为雄关依仗,怪物们暂时还没进一步突破。

    但凭着燕国现在的军力,他们能守住多久?两个月、三个月还是四个月?没人说得准。

    第二封战报就让人振奋得多了,从燕北调去草原的大军已经接近仁喀城,即将和先前的西征军汇合……要知道,消息往来也是需要时间的,景泰大概算了下,现在这个时候,自己在草原上的两路大军差不多已经见过了面,应该正摆开阵势,钳制仁喀、准备大战了。

第一五七章 守土

    泥炉上的水开了,黑乎乎的汁液沸腾起来,不知名的树叶随着水泡翻滚,咕嘟咕嘟的轻响里,一股酸涩的怪味弥漫在屋子里。

    比着熬鱼腥草还要更难闻的味道,来自回鹘特产的茶叶,罗布茶。

    不仅闻起来不舒服,喝到口中更人难以接受,酸中带苦不算,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咸味。没办法,盐碱地里长出的野草茶,能有这样的味道就不错了。何况在高原上烧水看上去沸腾的厉害,实际却永远没办法达到沏茶需要的温度,本来就难喝的罗布茶叶,再配上温温吞吞的水,口感自然也就更差了。

    不过谢木谢尔就喜欢喝家乡的茶。

    带兵打仗总会遇到些艰苦情况,他可以不喝酒、可以把肉脯让给儿郎们自己只吃干粮,但绝不能没有罗布茶。所以每次远征,贴身亲卫都会为他带上满满分量的野茶叶。

    回鹘儿的名字古里古怪,什么古力阿古力、买买提、麦迪江的,在汉人听来都很别扭、甚至有些可笑,其实只是语言和文化的差异罢了,每一个回鹘人的名字,都有着自己的解释,比如天上的星、比如伊犁的花等等。而此外,也有些回鹘名字除了字面上的解释,还另外还有一重特殊含义,比如:谢木谢尔。

    传说中的宝刀。诞生于烈烈圣火、杀灭了四方恶魔,带给大漠安宁与祥和的宝刀。

    不是随便哪个回鹘人都能以这柄传说中的宝刀为名,除非他的家族前辈有过辉煌的战功。谢木谢尔就是如此,出身于大漠豪族,家族代代都出现过出sè的将领,统领雄兵为大可汗忠心效命、平定四方……

    谢木谢尔也没有愧对自己的名字,良好的传承、刻苦的训练以及身体中流淌着的先祖热血,让他渐渐成长为大漠上最勇敢的武士、成为大可汗麾下最出sè的将军。

    领兵攻破天关、一路打通高原北境、最终夺下吐蕃首都仁喀树川的威猛战士,回鹘南征大军统帅,谢木谢尔。

    罗布茶煮好了。

    谢木谢尔将其捧在手中,抿着家乡的味道,嘴里轻轻呼出一口长气,心中却在反复琢磨着三个字:一年半。

    又有谁能想得到,只是十八个月,却真真正正颠覆了中土世界百多年的和平与安宁。

    原来天下也如人命一般。前一刻看上去还健健康康jīng神百倍,下一刻或许就重疾爆发一病不起了。

    脆弱。

    什么天下,什么人命,都不比戈壁上低矮的野草更强大。

    这段时间里,发生太多事情了。回鹘与沙民大破犬戎西关;大燕重创狼王于草原南疆;柴措答塔派去讨伐凤凰城的雄兵还未打通南理西疆便全军覆没;回鹘先破吐蕃天关,又长驱直入攻占仁喀,掌握主动陷远道而来、打算占便宜的燕人大军于被动中;燕人灭掉南理,忽遭生番反噬,还有……燕皇帝景泰的疯子做法!

    自从攻克仁喀,谢木谢尔的大军就占尽了上风。

    虽然高原上还有不少藩主,在他们手中掌握着或多或少的武力,但已经变成一盘散沙不足为虑,至于来自大燕的远征军就更加狼狈了,为了自保不仅舍去前锋拖住回鹘人,还被迫去和附近藩主抢地盘。这样好的局面谢木谢尔当然不会放过,大军频频出动,努力保持打击,压得燕人缓不过气来,同时回鹘人努力寻找机会逼迫燕人拉出队伍来决战。

    不过燕军的元帅周景也不同凡响,对自家陷落的小股队伍甚至不闻不问,始终保存着主力,不和回鹘人做正面接触……直到此刻,燕人援军抵达。

    优劣之势转眼逆转。

    不知不觉里,满满一碗罗布茶被喝得只剩碗底,谢木谢尔一仰头,连残汁待茶叶一股脑倒进嘴巴里,咀嚼着满嘴苦涩,他放下金碗,抬眼望向屋中分列两旁的众将:“有什么想法,说来听。”

    回鹘人礼法简单,说话就是说话,不隐瞒、不措辞、也没有下属对上级那些虚礼,左列首将直接开口:“不要打,我们跑,现在还来得及,第一路燕人军一直被我们打压、第二路燕人军刚刚才到立足未稳,想要咬我们的屁股不是件容易事。”

    不等谢木谢尔开口,右列首将就摇头反驳:“走不得。此间是高原。”

    左首将眉头大皱:“你说的啥意思?”

    吐蕃话说得很流利,可右列首将的长相却带有明显的汉人特征,不用问,他和阿夏一样,是土生土长的回鹘儿没错,但家族中混有汉人血统。所以此人说话也比着普通回鹘儿要讲究些:“我军便如神鹰,前后两路燕军仿若黑雕,若在其他地方,我们遭遇这两头恶鸟,或可考虑暂作撤退以图后算,凭它们现在的状况想追我们很难。可是莫忘了,我们这头神鹰现在不是翱翔在自己的天空,而是闯进了乌鸦的地盘。”

    “附近的藩主,就是大大小小的乌鸦,以前不足为虑,它们没了头鸟,不敢和我们作对,更不敢来主动袭击我们。但是如今,两头黑雕来了,乌鸦们也就开始躁动了,此刻它们应该还不敢做什么,但所有的乌鸦都在拭目以待,等着我们争斗、也等着落井下石。”

    “现在我们若走,不止黑雕会追,乌鸦们也会立刻群起而攻……我们不怕乌鸦,但乌鸦的的确确会拖慢我们撤退的速度,会被黑貂追上来。之前第一路燕军陷入被动却不撤军,固然是我们准备充分、让他们不敢回头逃走,但其中也有乌鸦的原因在内。”

    大军到时,藩主不足为虑;大军撤退时,藩主多半会跳出来找麻烦、占便宜了。

    又是鹰又是雕又是乌鸦的,各种鸟仿佛从右首将的话里飞了出来,绕着众将眼前乱转,还好道理比较简单,大家晕则晕矣,不过总算还是能明白他的意思。

    主张撤退的左首将还有话说,对方的意见明确,他又何尝没有自己的道理,燕人的援军是北方兵,刚刚打过草原战役,既是jīng兵且士气正旺,何况燕人两路雄兵加在一起,规模远胜回鹘大军,以现在的状况真要摆出架势开战,回鹘人几乎没有胜算。

    眼下盘踞在仁喀附近的回鹘远征军,差不多是大漠全境的五成兵力,国内剩下的兵力维持地方都吃力,几乎没有再增援的可能了。而他们真要是被燕军剿灭了,回鹘也会根基动摇、距离亡国不远了。

    各有各的主张,回鹘儿的争论很快就变成了骂骂咧咧的争吵,直到谢木谢尔敲了敲桌子,众人才收声闭嘴,把目光投向主帅。

    谢木谢尔慢条斯理:“我有两个道理,你们听一听。一在国家大义,这座圣城、这附近的疆域,是我们大漠战士用xìng命打下来的,既然打下来了,它就是回鹘人的地盘、是大可汗的疆土。”

    说着,他伸手向着外面一指,仁喀城中,他手指方向是回鹘人刚刚建立不久的圣火祭坛,其中熊熊火焰翻卷升腾rì夜不息,这是回鹘人占地的象征之一,火焰到处便是他们的土地。

    “军人守土有责,将士护持圣火有责,”谢木谢尔表明了态度:“回鹘的地盘,谁想要谁就得死。大漠的圣火,谁想扑灭,我们就杀谁。”

    “另外一个道理则在我个人,大可汗恩封我为征伐吐蕃的元帅,若只是来打一打,形势不好的时候就要撤走的话,我根本就不领这个元帅来当,哪怕大可汗杀我的头;既然我做了元帅,也不外两条路,要么威风凯旋,要么战死疆场。”

    说着,谢木谢尔望的目光从左首将和其他主张撤军的将领脸上扫过:“明白了?”

    左首将嘿嘿笑:“明不明白不打紧,你是元帅你说了算!我们跟着你,你眼前就两条路,我们也没有第三条路。”

    元帅说什么就是什么,能坐在屋中的众将都跟随他多年了,无一不是生死相托、生死相随,大元帅要找死大伙劝不住,那就跟着一起呗。倒是之前说不退兵的右首将,又把眉头皱起来问谢木谢尔:“你这样想不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

    左首将烦他烦得不行,粗声骂道:“刚才说不能退的是你,现在元帅说不退你又废话,堂堂男子汉怎么长了条娘们舌头,出尔反尔的。”

    右首将对他怒目而视:“我说不能撤是局势所限,不是我不想撤!元帅是压根不想撤,意思不一样,这都不懂,脑子里被骆驼拉过粪么?”

    左首将愣了愣,问:“你这是…骂我是骆驼?”

    右首将也愣了:“你还真笨。”

    谢木谢尔笑了起来,再次敲了敲桌子,打断了两位大将的争吵:“废话不要,说说怎么打吧。”这次他没在征询众将的意见,而是继续道:“这几个月我们想和燕人决战始终都能没到机会,从你们到儿郎怕是都挺憋屈的,亮阵,让崽子们先冲上一场。”

    左首将看上去是个莽汉,但是在战事上绝对有些心思,听到这里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元帅的意思,哈的一声大笑,连连道:“好、好、好!正应该如此!”

    片刻,信雀从圣城中四散飞去;一个时辰后,呜呜的号角声响彻天地,以圣城为中心,周遭回鹘各个大营、各支驻军都闻号而动,大军迅速集结……

第一五八章 炼狱

    天无二rì、军无二主。如今高原上有两支燕人大军,想要协同作战配合默契、完成短时间内歼灭回鹘强敌的艰巨任务,自然不能同时存在两位元帅,随着援军而来的还有景泰的圣旨与兵部的大令,有关高原所有战事,仍有之前的征西大元帅周景统领指挥。

    景泰或许疯狂,但他在用人一项绝不糊涂。论行军打仗,大将周景的本领毋庸置疑,在燕国诸多名将中稳居前列,之前他率领的第一路西征军陷入被动,其实与他这个元帅的关系并不大。严格的说,这责任在朝廷身上,看错时机、被回鹘人给坑了一回。而西征燕军在回鹘重压、后援不畅的情形下还能坚持几个月,稳稳保住主力、一直等到援军来汇合,正是周景指挥恰当、用兵出sè的证明。

    最最艰苦的时候终于过去了,大批援军抵达,一扫之前的颓势,立刻从被动化作主动,可是还不等燕人对圣城展开攻势,回鹘儿竟尽启大军,舍弃了仁喀的高墙厚城,向着燕军前锋逆袭而来!

    随即便是轰轰烈烈的一场恶战……大漠战士名扬天下,与草原狼卒并称为世上最强大的骑兵,可实际上,在人数相近时,狼卒遭遇回鹘骑士大都会选择退避。单打独头、比拼马术与战技,回鹘儿技高一筹,两者齐名只是因为狼卒的总数更多些。

    当回鹘儿集结成军,无数骑兵散开阵势,铺天盖地向着燕军扑来时,他们口中的呼号席卷四方、手中弯刀光芒映衬得天空几近透明,仅只大地那无可抑制的颤抖,没有经过训练的普通人怕是都站不稳!

    但燕军前锋也不是泥巴捏的。燕两支大军成功汇合,随即展开联合行动,能被周景委以重任、充当先锋的大军,全都是真正的jīng锐,面对回鹘人那几乎湮灭yīn阳、踩翻世界的进攻,他们的防守稳健结实、他们的反击犀利可怕,完全不落下风,一点一点把这场大战拖延下来。

    燕人先锋主将明白得很,拖得越久对自己就越有利,主帅那边收到消息,肯定再派jīng锐轻装简行、火速奔袭此刻卫戍空虚的仁喀。只要能把回鹘儿拖在这里两天…不、一天半,圣城就会落入燕军手中,到时候就算回鹘人赢下此这场战役也没有丝毫用处了,他们失去坚城依仗,就只有被剿灭的下场了!

    将军的盘算很好,战事也正是如他所愿的那样,几个时辰过去,燕军阵势稳固、死死抗下了强敌掀起的惊涛巨浪,直到黄昏时分,回鹘阵中传来那刺耳的号角声……不同于回鹘普通军号的苍凉、厚重,新的号角声很尖锐,甚至有些像中土乐器唢呐的声音,但远比唢呐更响亮、更吵闹。随即正在冲阵的回鹘骑兵,如cháo水般向着两旁翻卷开去……回鹘人自西向东而来,燕前锋大军面对西方而战。就是因为所在的方向,以至于正在苦守阵势的燕卒眼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错觉:仿佛尖锐的号角刺破了苍穹,让天际那被夕阳染得血红的晚霞‘流淌’、‘蔓延’到了地面上:

    回鹘骑兵阵zhōng yāng、燕军主阵前方,一支火红sè的大军!

    回鹘人之所以能成就这世上最强大的骑兵,最重要的原因莫过于他们盛产强壮大马。回鹘儿的军马膘肥体壮,比着燕马要足足高出一头,无论冲刺、耐力、负重还是xìng子都远远胜出,据说回鹘的好战马都暗藏凶心,若训练得当,在作战时上它们甚至能够扬踢踩踏、低头顶撞,不用主人号令就去主动伤害敌人。

    而红sè大军中的马匹,比起回鹘的普通战马,身形还要足足大出两成有余,周身批满红sè的鳞叶锁甲。它们身上的骑士更仿若金铁浮屠,全身都笼罩于厚厚的铁甲之内,除了眼睛外不存一丝缝隙。

    连甲胄带骑士、在加上骑士手中的丈八鸿矛,骏马的负重最少也要三百五十斤开外,可它们再冲锋之际,非但不显笨重,反而比着之前的回鹘俊骑冲得更快。

    从旗帜到铠甲再到手中鸿矛,全被染成了红sè,不用于南理红波卫的那种血sè味道,这支回鹘重骑的颜sè鲜艳且明浩,是那种刺眼的明亮之红,单独一骑看上去就仿佛一簇跳动的火焰,当千军万马集结到一起时,何异于大地开裂、自幽冥中拥簇的浩浩恶炎。

    当这支骑兵轰轰荡荡冲近时,燕卒骇然发现,这马的眼睛和奔跑中、透过鳞甲滴落在地上的汗水竟也都是红的,如血更如火!

    这支骑兵的名字唤作:炼狱。

    回鹘的杀手锏,jīng锐中的jīng锐,倾大漠之力、积累百年光yīn才辛苦培养出来的炼狱重骑!

    大漠上,三匹马中才能有一匹战马,十匹战马中才能挑出一匹好马,供长官、将军坐乘,但百匹好马的驹子里,也未必能有一头红sè眼睛的凶马。

    赤眸血汗,这种名驹被回鹘人唤作‘火烧云’。

    本来是可遇不可求的异种,但回鹘建国后,大可汗看中了这马的本事,征兆此道能人通过杂交刻意育种,最终大获成功。不过因人为干预,这种马匹虽然能够被培育出来,但存活率很低,且即便存活下来,有最好的饲料和专人照顾,它们的寿命也只有普通马匹的一半,力量和速度也都逊于真正的火烧云,不过比起普通战马要强得多了。

    因为这些原因,火烧云无法装备全军,如今rì出东方手上,满打满算也不过四万炼狱奇兵,这次南征他直接调了半数给谢木谢尔,作为远征军压箱底的本钱。自从谢木谢尔领兵出征以来,这支队伍从未被用到过,大元帅把他们捂得死死的,吐蕃人不知道、燕人更不晓得。

    两万炼狱,数量上不值一提,在这场浩大会战中不过沧海一粟,但是在战力上…足够了。

    重甲、鸿矛、骑士和马匹自重,再加上风一般的奔跑速度,每一头‘炼狱’冲入敌阵时的力量何其凶猛;从骑兵头顶直到马匹四蹄都披着的厚重铁甲,让‘炼狱’完全无视弓箭、刀枪这些常规的狙击手段;最可怕的却不是它们的力量和速度,而是这样的负重、狂奔中,骏马依旧能良好地保持着灵活。

    ‘炼狱’并不比普通的回鹘骑兵笨拙,奔跑之际四蹄纵跃,轻松跨过地上的障碍……凶猛的力量、一座座风驰电掣般的铁塔汇聚成的金钢洪流,燕人拿什么去抵挡。

    在对冲战阵中,对付炼狱重器最好的办法仅在于在地面上做文章,挖陷阱、设拒拦,可大战开启突兀、又已经打了大半个白天,就算燕军在之前仓促布置了些地面功夫,也早都被之前大规模的轻骑冲阵给趟平了。谢木谢尔等到这个时候才把杀手锏派上阵去,不是没有道理的。

    由此两万炼狱重骑的冲锋,变得全无悬念,轰轰铁蹄声中,燕人的阵势被狠狠豁开了一道口子,没多久功夫,烈焰似的铁骑就打穿了燕阵,但炼狱不停,随着长官号令,他们调转马头,又复折冲回来。

    拉锯般冲阵,几个来回之后大燕军阵被他们冲得支离破碎。跟着,回鹘主阵中的冲锋号与催战鼓同时响起,来自大漠的轻骑战士齐声嘶嗥,排山倒海、杀向敌阵!

    月上中天时,燕军完全溃败了,撇下数不清的尸体仓皇逃去。谢木谢尔再度传令,回鹘人不做追杀、甚至不去清理战场搜刮战利,大军立刻掉转马头赶回仁喀。他们返回圣城时,周景派出的劫城距离城池不过三十里之遥……回鹘人胜得酣畅淋漓,但也胜得危险无比。主力弃城而出远击强敌,势必导致城防空虚,燕人会派兵趁虚来袭。说到底两军拼的就是时间,若是那场大战进展不顺、回鹘大军被燕前锋拖住的时候稍长,圣城很可能就丢了,到那时回鹘人的下场不堪设想。

    不是谢木谢尔莽撞贪功,明知是冒险还要带兵出城去仗,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从他们攻克仁喀以来,在高原战场上回鹘人就掌握了主动,但是他们一直没能找到机会剿灭燕人,如今情势骤变,回鹘人被迫要由攻转守,这个突兀变化对军心、士气都会产生重大影响。

    另外,对于燕国现在正经历的生番浩劫,谢木谢尔了解得很清楚,自然也能明白面前这两路燕人大军会不计代价发动猛攻,以求尽快结束此间战事、赶回去救国救主。

    不难想象,不久之后的攻城战役会何其惨烈。

    为了即将到来的艰苦战斗、为了能把圣城坚守都更长久些,谢木谢尔非得先提振大军士气不可。在正式转入防守之前,回鹘人需要一场大胜,哪怕是强求、哪怕是冒险。

    不过话再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手上还藏了两万炼狱,心中有了较大的胜算,谢木谢尔也未必会去打这一仗。

    谢木谢尔成功摧毁了燕军前锋,但短短三天之后,燕军便卷土重来,没有任何战前交涉,燕军直接发动攻城。

    这一战从开始之后,就再没有片刻停歇。

    昼夜不息,城外燕军各部轮流罔替,发疯般猛攻城池。

    洪太祖留下的攻城密道在不久前被堵死了,这条路本来还能被守军利用,但是宋阳从雪原下来后,曾托谢门走狗给回鹘人传讯,燕顶已经获知了洪太祖留下的布置,虽然不知道他具体了解到什么信息,但是谁也不能保证石壁上到底有没有记载圣城下的密道,为策万全,回鹘人还是把它彻底封死了。

    城中,神山柴措答塔前,本来供信徒礼拜的巨大空地变成了焚尸场,层层烈焰翻卷,把阵亡的将士尸体化作灰烬,时时刻刻都有尸体从四城送来,黑烟自从升起后就再不曾散去,浓浓滚滚风吹不动。回鹘人拜火,死后尸体火化,灵魂回归火神怀抱。

    城外,四墙下,有些地方燕人的尸体甚至已经堆积得和城墙差不多高矮了,周景没有时间,他不敢片刻耽误,甚至顾不得传统上对亡人的尊敬,传令大军只攻城、不收尸!高原上的天气渐渐寒冷,尸体腐烂很慢,短时间里不虞会有瘟疫爆发,燕人士兵就踩着前面同僚的尸体,向着城头奋力攀登、厮杀,不久之后他们也变成战友攻城的垫脚石。

    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燕人都在强攻,回鹘都在苦守,人命变成了云烟、一阵风吹过就倒下一批尸体;士兵也变成了机械,他们就只做两件事:厮杀、休息。

    城内城外,所有人都变得麻木了。

    前阵子打燕前锋的大捷带来的士气已经消散了。

    回鹘战士见识了燕人的攻势,明白了敌人必克此城的决心,由此也清楚了自己的下场:城破人亡。虽然大帅已经宣布援军将至,但是大伙心里都晓得,这不过是激励士气的说辞罢了,又怎么可能再有援军……其实也不用编这样的蹩脚借口,如今早就不用再动员或者激励,当死亡变成身边的风、随时都会流过身体防无可防时,死战到底就变成了在生者唯一的执念了。

    为护持圣火而死,是灵魂升入天国、从此沐浴圣光永得欢乐祥和的最直接的途径,信仰让人变得坚强,若今生注定此刻消亡,我还有来世可依、可求。

    转眼一个月过去,城中守军伤亡惨重,谢木谢尔刚从城头上下来,身上血迹斑斑,散发着刺鼻腥气,军中几位重要将领分列两旁,逐一报上自己负责的防务,之前曾主张撤退的那位左列首将最后开口:“要想再守下去,给我人,我要沙蟹旗!”

    沙蟹旗是回鹘儿军中的一支番号,总共六万之众,如果没有‘炼狱’的话,他们就是谢木谢尔麾下核心的战力,不过这六万jīng锐是清一sè的骑兵。

    最出sè的骑兵,要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全部的威力,如今让他们下马去做普通守卒,无疑舍长取短、是巨大的浪费。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守军伤亡太大,普通骑兵早都下马、被调上了城头,如今人手再度不足,想要继续固守圣城非得调用他们不可。又何止沙蟹旗,按照现在的样子,用不了多久,怕是那两万炼狱也要舍弃骏马、脱掉重甲登城卫戍了。

    左列首将话说完,情不自禁模棱起眼睛,去望对面的右首将,两个人同在谢尔木耳麾下十几年,几乎见面就吵,从来都没和睦过,一向是你开口我反对、我说话你驳斥……可惜,这一次等他望向对方的时候才恍然醒悟:死了、换人了。

    老对头,家里有汉人血统的右首将,前几天已经战死在城头了。

    左首将目光一黯。

第一五九章 决战

    对左首将的要求,谢木谢尔不置可否,低头沉思片刻后站起身,对阵前众将道:“眼下没事的,陪我出去走走。”

    手下不对正当值守城、或者有要务在身的将领就此离开归回军中,左首将和另外四五个人跟在了元帅身后。

    谢木谢尔带着心腹爱将缓步而行,一路从城下来到圣山柴措答塔的顶峰,途中不曾说过半个字。这样的时候,元帅身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其他将领也不会去开口,以免自讨没趣。

    圣上顶峰眺望,燕人联营绵延远方,一支支部队仿若蚂蚁,从营中穿梭来去奉命调动。仁喀城的卫戍防御,在很大程度上都依赖于这座圣山,人在峰顶,四下里敌人的动向几乎一目了然,料敌先机,这让守军着实占了不少便宜。

    峰顶哨台上的军兵见到元帅,纷纷躬身行礼,谢木谢尔摆了摆手:“不用理我,做好本分就是。”说完,他背负双手,向着北方遥遥眺望,那是大漠、家乡的方向……良久过去,谢木谢尔终于收回目光,开口:“阿古提,若我不派沙蟹登城,你还能守多久?”

    阿古提就是左首将,看上去是个莽汉子,平时什么事情都浑浑噩噩,反应迟钝,但只要一沾到打仗,他就像换了副魂魄似的,立刻变得jīng明起来,闻声想也不想,直接应道:“三天没问题,五天不好说,十天准完蛋!”

    “九天!”谢木谢尔给出了一个时间:“沙蟹你不用指望了,炼狱更不可能给你,但你还要给我再守九天,其他人随你调遣,就是让我上城去守也没问题。”

    元帅的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就是军令,左首将阿古提直接点头:“得令!”昂首领命之后,他又放松下来,咧开大嘴嘿嘿笑道:“我得要你的亲兵,你就算了,不用上城了,你要上去,还不够我们忙着保护你的。”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九天之后?”

    谢木谢尔忽然笑了,眉宇之间殊无欢愉之意,脸上的笑纹荡漾,扩散出来的却是深刻决绝,他没回答爱将的问题,只是喃喃地低声道:“九天之后…九天之后……”

    九天之后。

    黎明前夕。

    恶声震彻云霄。

    檑木猛烈锤击城门的闷声;沉重城门在扭曲、碎裂中一次次爆发出的怪响;城外沸反盈天的号角与战鼓;已经从城下蔓延到城头上的喊杀声;外面尚未登城的燕人大吼震喝声……所有这些声音,都是燕人的胜利,都是老天爷的宣判,仁喀即将失守,再无可救了。

    城头、门后回鹘儿的抵抗只是可悲的徒劳,执拗的本能。

    胜负已分、生死早定!

    那无数的可怕声音裹杂在一起,汇成恶浪直冲九天,震得整座苍穹都在瑟瑟发抖。

    相比之下,柴措答塔的圣山上一片寂静。这座城中山峰已经伫立了千万年,它一直很安静……可是今天它变了个样子,只是此刻正是夜sè最最黑暗的时候,山下的人看不出什么。

    不久之后,当曙光初透,一道道亮丽晨霞如剑刺破沉沉黑幕,让人间褪去沉沉黑暗、重返于万千sè彩时,正渐渐占领城头、正轰碎大门的燕卒才骇然发觉,今rì的柴措答塔山完全换了一副颜sè!

    本来以黑山、黄宇为基sè的密宗神山,竟变成了灿灿火红。

    山不会变,只是它换了一套山衣吧……战士们拼成的山衣。

    从山脚到山腰,六万沙蟹;从山腰到峰顶,两万炼狱。回鹘远征军剩下的最核心、最jīng锐的力量,整整八万披红挂彩的凶卒,覆盖了这座算不得太宏伟的山峰。

    炼狱不用说,本就是赤旗红甲,流火般的颜sè。至于沙蟹旗,回鹘人拜奉圣火,战士们随身都会携带一身红sè布衣,遇重大战事披罩在甲胄之外。

    此刻,密宗的圣山,变成了回鹘人的烈火雄峰!

    这是谁都不曾想到的。谢木谢尔元帅始终不肯把手上这八万jīng骑投入守城,竟然为了在仁喀城破、回鹘大军败亡之际、再打上一次冲锋。

    骑兵,是回鹘人的骄傲。

    沙蟹,是由来已久的番号,曾追随开国大可汗东征西讨,立下过绝大功勋,所以这一旗始终得以保留,百多年里的传承中、威风里,大漠儿郎已经不知不觉把加入沙蟹当成了梦想。

    炼狱,是一只神秘的部队,就仿佛博结大活佛的‘佛光’,大燕景泰的‘锦绣郎’,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极少真正出现在战场,他们的现身,象征着帝国最最强大的武力,是圣火光芒在人间的化身,是所有回鹘人目光的所向,更是整座大漠的荣光所在。

    或许这就是谢木谢尔之前不肯动用他们去守城的原因所在吧,真正的骑兵,不该缩身于石墙背后,而应骑坐于骏马、驰骋于疆场、战死于风驰电掣般的疯狂快乐之中。

    最后一次决绝的冲锋,让这世上最强大、最jīng锐的骑兵,尽享本就属于他们的骄傲、梦想与荣光。

    燕人的中军帐距离圣城较远,加之城墙阻隔,站在大帐门口的燕帅周景看不到圣山全貌,但山顶处被火骑染出的那一抹亮红他仍清晰可见。由此周景打了个愣,心里不由自主升起四字评价:“傻子,疯子。”

    的确是够傻、够疯的。

    骑兵的威力的确惊人,但相比之下,如果把这八万人投入守城,借着高墙厚垒的掩护,完全可以让仁喀再坚守得更长久些。若是冷静的主帅,一定不会像谢木谢尔这样做…战争与荣耀根本没有半个大钱的关系,为杀敌要不择手段、为求胜能卑鄙无耻,这才是战场的王道。

    谢木谢尔连这一重都看不破,根本不是个合格主帅。

    燕军营,周景元帅心里四字评语刚落,圣山顶谢木谢尔元帅口中的大吼便响起:“五天之后,仍在此处,我与诸位共享胜果…活着的,人回来;死掉的,魂回来。五天之后,黎明之时,柴措答塔,不见不散……杀敌,虽死无憾!”

    名将世家,自幼习武,让谢木谢尔中元充沛,响亮吼喝传遍四周。

    锵锵断喝,一如回鹘人的xìng格,简单而直接,没有什么可矫情,他的战前动员就是元帅最后的命令:杀敌,死而无憾。

    旋即号角声冲天而起,八万骑兵纵马、狂呼,从柴措答塔山上,向已经杀入城内的燕军扑去。

    中土世上,几乎没有什么城池能够成全骑兵最后的荣誉,唯独仁喀,城内有山,可供骑兵蓄势、俯冲。

    浩浩的赤sè洪流,来自大漠儿郎的烈焰之师,来自回鹘战士的钢铁之杀。

    刚刚冲入城内的零星燕军如何能够抵挡这样凶猛的冲锋,及时逃开的捡回了一条xìng命、不及躲避的便直接被撞飞、踩翻、化作一滩血肉泥沼,在铁蹄下四溅散碎……任何挡在铁骑面前的东西,无论人命还是凶器,就只有一个下场:碎裂。

    八万骑兵早就得了命令,冲下圣山后阵势不乱,并未游散开去追杀城内敌人,仍是汇聚于一处,仿若猎猎火龙,直接冲出圣城东门,所有战士的弯刀所指,燕人帅旗!

    最后的骑兵,最后的冲锋,最后的疯子们,竟要孤军闯联营,妄想去摧毁燕军的中军帅帐。

    周景冷笑不已,若是他的中军那么容易就被几万敌骑摧毁,他也根本没资格来做这个大元帅,根本都不用他传令,大军中早有针对回鹘铁骑截营冲军的部署。

    莫说回鹘现在这八万人,就是他们的远征军丝毫未损,全部集结来燕中军,也绝无成功的可能。

    高高的木塔上,燕军令手奋力挥舞大旗,传下旗令,一队队燕卒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当回鹘人闯入联营时,燕军也完成了合围。

    不同于之前攻打燕人先锋的冲阵,那次对方在行军准备不足,此刻燕人身处营地中,物资充沛准备充分,专门抑制骑兵的巨矛、铁丝穿成满布铁蒺藜的绊马索、设置于要害处随时饱弦的车弩,还有滚滚的火油、巨大的檑木、穿甲利箭…和远胜于先锋人数的主力规模。

    赤sè的巨龙陷于泥沼,大军突破的速度明显缓慢了下来,在昂昂的怒吼与不甘之中,回鹘儿杀人,回鹘儿被杀!现状并非意外,当昨夜,回鹘骑兵奉命集结于圣山时,他们每个人就料想到了此刻的情形,料想到今天就会战死在无边无际的燕军之中,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畏缩在城墙后向外shè箭、或者干脆不参军不来这高原战场,就能活…只是稍稍活得长一点吧,而现在,他们刀上有血、胯下有马,心中更有满满自豪……周景登上高塔,瞭望大战,只看了一会功夫,他就没了兴趣,打得再怎么凶狠惨烈,这支回鹘大军也逃不脱被剿灭杀光的下场,没有丝毫悬念,更不存翻盘的余地。周景重返地面,高原战事已经基本落定,是时候考虑撤军、回援燕国的事情了。

    可就在他从高塔下来,还未走到自己元帅大帐的时候,周景忽然站住了脚步,转头问身后亲兵:“什么声音?”

    亲兵满目迷茫,显然并未听到特殊动静,嘴巴动了动正想说话,周景又猛一挥手:“噤声!”同时皱起眉头,侧耳仔细倾听。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隐隐中的异响就越来越清晰,此刻连他身边的亲兵都能听到了:鼓声。

    全不同于燕人或回鹘的战鼓,远处传来的鼓声里全无沉闷之意,节奏迅猛、但意境厚重……古怪的厚重,感觉上就仿佛置身于重重苍翠峻岭,山势入目宏大,却绝无压抑、反而使人心中一畅。

    听得出,鼓声连连成片,绝非单鼓动静,至少是百面大鼓齐奏,但声音起落统一且整齐,这份鼓艺不同凡响。

    但周景现在哪还有心思去探究打鼓的技巧,脸sè铁青沉声传令:“探!何处起鼓、何人起鼓!”

    可惜,在场众人里没有参加过吐蕃、南理的青阳之战,否则就能立刻回复大帅:这是来南蛮自石头佬的鼓声。

    就在回鹘人舍死一战之际,石头佬的鼓声从东南方向传来。

    石头佬一直在南火军中,追随阿难金马,如今这群大蛮戴着手锤、打着巨鼓来了,之前一直在神出鬼没在燕西作乱、后来一度消失不见的恶鬼南火,自然也一起到了。

    不止四万南火,还有整整齐齐的六万番兵,隶属藩主墨脱,世代常驻于高原东侧、大燕西关外不远处的领地上,忽然出现在燕人背后。

    鼓声现,援兵到!

    十万雄兵现身后陡地加快速度,仿若疾风急急扑向燕人大阵。

    早在进入燕境前就化身猛鬼的南火,从燕境撤出、蛰伏于墨脱领地、又自东向西穿越了小半座高原潜行至仁喀战场,这么久不曾杀过燕人,早都憋红了眼睛,亡国之军、亡命之兵,为友军援助而来,向仇敌索命而来。

    隆隆战鼓迅速接近,没过多一会的功夫,被围陷于燕军阵中的谢木谢尔部也听到了鼓声。

    左首将阿古提完成了坚守圣城九天的重任,现在也骑在马上随骑兵征战,闻听鼓声有异,略作思索后惊讶望向身边的副将:“这是什么鼓?援兵么?还真有援兵?”

    副将正杀得兴起,直接应道:“你都不知道,我他娘的哪知道。”

    阿古提是急xìng子,对副将道:“这里我撑着,你去问元帅,快去快去!”

    副将领命驳马便走,向着元帅所在之处赶去,可是还不等他问来消息,猛地又有一阵古怪响声,穿透纷乱战场,遥遥传入阿古提的耳朵:号角,响亮吵闹、好像大号唢呐吹出来的号角声。

    对鼓声陌生,但是对这号角声阿古提再熟悉不过,回鹘人管这种号声唤作‘铭角’,是‘炼狱重骑’专用的冲阵号角。

    可是随着远征军而来的两万炼狱现下就在身边,唢呐号角的声音却来自远远的西北方……啥意思?有司号兵逃出重围、跑到西北角去吹号了?当然不可能!阿古提很快就想到了原因,先是‘哇哈’一声疯笑,跟着弯刀挥舞,对身后儿郎们嘶吼:“援兵已到,杀杀杀杀杀!”

    铭角起,援兵到!

    不知何时,西北方向刮起了沙尘暴,风沙弥漫震天蔽rì,把天地都染成了灰蒙蒙的一片,而伴随着刺耳的号角声,一支火红sè的重骑兵,就那么突兀的穿透迷雾、穿透沙尘,轰轰烈烈仿若一道天火,狠狠砸向燕人阵中。

    又一支炼狱重骑。

    他们与谢木谢尔麾下炼狱唯一的不同仅在于,他们的旗号除了炼狱战旗外,还有多出一杆杆圣火王旗,只要是回鹘人就能明白,王旗所在,便是大汗所在!

    登基后、成为大可汗的rì出东方,绝不会让所有炼狱都离开自己身边…他跟着国内的两万铁骑一起来了,大可汗御驾亲征。

    又何止炼狱?

    阵阵大风掠过,西北方的非但沙尘不曾散去,反而陡然加快了移动的速度,仿佛魔鬼裹挟的妖云,紧紧跟在两万炼狱身后,浩浩荡荡冲向燕阵!

    直到燕卒陷于沙尘时,他们才骇然发现,沙尘中竟藏了强敌……一支燕人从未见过的异族大军。

    杀声震天。

    阿古提想起之前他曾问过谢木谢尔元帅的一个问题。当时元帅要他坚守圣城九天,他问元帅:那九天之后呢?

    当时元帅没回答。

    时至此刻,阿古提终于明白了答案:九天之后,决战!

第一六零章 决胜

    当生番浩劫初入燕南时,谢孜濯带领南火离开大燕重返高原,瓷娃娃本来的打算是要联合墨脱武装,在燕西伏击回国增援的燕军,狠狠咬上敌人一口。但是后来帛先生把燕北大军开拔、赶赴高原的机密消息送到,谢孜濯就猜到景泰‘加重兵、破回鹘、定高原,再回援燕土’的方略。

    当时瓷娃娃面临三个选择。

    一是维持原定计划不变,不管燕军派去增援多少路军队,最终都要从西关返回大燕,南火与墨脱调过来的士兵组成联军继续设伏。

    不过战局形式已变,再做伏击显然不够明智:来自燕北的增援规模浩大,到高原与第一路燕西征军汇合,就算他们与回鹘人打过一场恶仗,再回来的时候,数量也肯定会多过之前的预计,这便是说敌人便强了,瓷娃娃想要再埋伏,手上的兵力就不够用了。逮狼的夹子打到熊腿上,熊多少会受些伤,但夹子肯定会被暴熊彻底掰碎;再就是当燕人两军汇合、再从高原上撤回国的时候,回鹘在仁喀的大军就已经彻底覆灭了,这个损失太大。

    第二个办法是谢孜濯调动联军,去狙击燕人的增援,不让燕北的援军上高原。

    乍看上去此事可行,把原来准备用来伏击回国燕军的力量,用来奇袭新赴高原的援军,只是换了个作战的方向……不过还有一重关键:时间。布置伏击、设置陷阱是需要时间的,原来打算第一路燕远征军回来,最快也要两三个月后,可是现在北方燕军西进,从出发地抵达关外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南火和墨脱武装来不及布置;而更重要的是,先不去想能不能坑得了、打得过,就算瓷娃娃真把来自燕北的敌军给拦住了,对方很可能干脆就放弃了增援,就此转回到国内中、东,去参加对生番浩劫的抵御,这样的话,至少短时间里,燕国还能够稳如磐石。

    这可不是谢孜濯希望的结果。

    瓷娃娃明白景泰的策略,自然也能清楚景泰是在赌博。

    在燕皇帝的赌局中,如果两路大军在击破回鹘人后,还能够及时回援燕土,无疑是最理想的结果,为上局;若击破回鹘人而不及回防,大燕会毁于生番浩劫,但景泰手中仍掌握着高原上的大军、拥有中土世上最强大的武装,为中局;可一旦前后两路大军都在高原上覆灭,燕国也无法在抵挡生番,景泰就会输得一败涂地,这都不能叫做下局,只能称之为‘惨局’。

    不过‘惨局’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当大燕前后两支远征军汇合,规模空前睥睨天下,在圣城盘踞的回鹘人绝不是对手,而回鹘国内也没能力再派出像样的援兵,哪还有什么力量能撼得动雄壮燕阵……谢孜濯想要景泰一败涂地,所以她要试试看……看来到高原上的燕军,到底是不是铜浇铁铸的。

    所以,她做出了第三个选择:决战仁喀、决胜仁喀!

    先说服墨脱放弃领地发动所有武装,与南火组成联军,增援仁喀战场。

    墨脱也不是傻瓜,燕的局势、大军的动向、高原的战况等一条条情报就摆在眼前,再经过谢孜濯仔细讲解,他又哪能不明白,只要摧毁了高原上的燕军,那个强大的燕国就彻底完了;再反观他自己的情形,燕已经对他翻脸,都曾派来刺客加害,这次是不能真正结果了对方,等大燕缓过一口气,自己就等着家破人亡、惨死于乱军之中吧。

    这一次若这能成事,墨脱大人无疑就是回鹘的恩人、南理的密友,立刻就能成为高原上的第一大势力……大藩主咬牙再咬牙,直到谢孜濯应承他,即便此次兵败,宋阳也会带他和家眷去到南理深山中避难,至少下半辈子能平稳度过,墨脱终于下定决心,点起手上六万番军,加入了南火的行动。

    花小飞为了追查稻草的下落,曾赶赴墨脱领地,但他扑了个空,那时候燕人只以为墨脱逃走避祸,又有谁会想到,他是带着兵和南火一起向着仁喀去了。

    燕军声势浩大,只靠着十万联军和仁喀回鹘军里应外合,也还是没有取胜的机会,想要打下这一仗,非得要回鹘人再添强援不可,而且新军若少于二十万,干脆就不用来了,来了也没有意义。

    有关回鹘的现状,谢孜濯比着旁人了解得要更多些,连续的恶战让大漠内耗严重,虽然一直都在打胜仗,但一直没有时间让他们把胜利变成真正实惠来充实国力。另外回鹘国也并非铁板一块…大燕有谭贼、犬戎有沙逆、吐蕃有鬼兵,就连南理都有蛮夷作乱,回鹘自然也不例外,他们有他们的内患。而且,大漠的格局与吐蕃有些相似,大大小小无数部落、贵族共奉圣火宫,rì出东方要征兵打仗他们责无旁贷,但也得有个限度,不是每个部族都心甘情愿把全部家底都拿出来去为大可汗拼命的。

    的确,回鹘国内还有五成兵力,可是这些军队要么重任在肩不可妄动,要么掌握在诸多部族手中、强征不易。所以这五成兵力要看怎么计算了,若是外敌入侵,他们一定会奋起抵抗、全都能派上用场;若是出门远征……能再做调用的力量实在有限得很。

    大可汗就是把宫里的侍女都带出来,也没办法再凑成一支二十万人的大军。

    大可汗没有,但沙族有。

    之前沙族与回鹘联手,大败草原铁骑,那一仗沙民是应宋阳的要求出兵,可实际上是为了他们自己争夺生存空间。所以沙民还欠宋阳一个人情、天大人情、揭穿假沙主,挽救全族的人情。

    谢孜濯传出三封信,一封给大可汗、一封给白音王、另一封传给了还在沙民营中的右丞相班大人,很快,大可汗亲自造访沙民大营……回鹘内防空虚、要依仗沙民来卫戍东方门户,虽然之前犬戎帝国就被打得稀烂,但狼卒仍有威胁不可不防;可是如果能在高原上打赢这一仗,结果实在太诱人,rì出东方决定冒险。

    过不多久,两万驻防本土的炼狱重骑、四万回鹘皇城禁卫jīng兵和沙族近二十万青壮组成的联军,辗转穿越大漠,奔袭高原。

    沙族又赶沙绝技,从他们正式出兵开始,高原北方就刮起了一阵阵沙暴,大军化整为零,小心翼翼地潜行,一步步向着仁喀战场接近。

    时值秋末初冬,西北风建起,靠近大漠的高原北境每到这时都会出现或大或小的沙尘天气,这也成了回鹘、沙民联军的最好掩护;至于南火、墨脱的联军,在行进中就更隐蔽了,他们占了地利与人和,行军途中墨脱常常会带上重礼去拜访前途藩主,寻求掩护和秘密路线……燕人吃亏在境外作战,情报不灵耳目闭塞,事先全未能察觉两路联军的动向,若是战事发生在本土,沙民、谢孜濯他们就算真的会妖法也休想瞒过燕人的查探。

    而整件事中压力最大的人,莫过于谢木谢尔,他要率部强撑、撑到两路奇兵赶来;他还要保存足够实力、在援军到时发动猛烈冲锋,唯有如此才能起到里应外合的效果。

    谢木谢尔身为回鹘远征军的大元帅,当然早就收到过大可汗的旨意、了解全盘计划,否则哪能把时机把握的如此准确,但此事机密,不仅关乎到战役成败、更牵扯了整座中土的格局和无数人的xìng命,为求保密,他对谁都不曾提起此事,独自一人承担巨大压力,默默做好自己这边一切部署。

    若非决战,他不会把儿郎们留在圣城中等死;若非决战,他也不会对城墙上的巨大伤亡不闻不问,始终保住手上这八万jīng骑,更不会于今天调运所有骑兵上山,借势俯冲狠击敌营……他等得就是这一刻,他等到了这一刻。

    决绝的冲锋之前,他曾传令全军‘五天之后,仍在此处,我与诸位共享胜果’,那不是虚言妄语,确有甜美胜果等待他们品尝!

    他要所有将士共尝,活着的,人回来;战死的,魂回来。

    当援兵突现、猛冲敌阵之际,对远征军中最后的骑兵,是何其巨大的鼓舞,刹那之中杀声雷动,每个红衣战士都爆发出连自己都不曾想象过的力量与凶悍;反之,从天而降的联军对燕人的士气又何尝不是毁灭打击,燕卒不知道敌人有多少、不知敌人从哪里来,还有,他们很疲倦,真的很累呵,连续一个多月不曾间断的攻城,就算轮流罔替也极大消磨了他们的体力。

    ……惨烈决战。

    谢木谢尔还是算错一件事,小事、无关紧要,他和麾下战士的约定:五天之约,重聚圣山。

    他以为五天时间足以分出胜负了,但燕主帅不是无能之辈,即便陷入里应外合、三路凶猛敌人的扑杀;即便燕军士气几乎荡然无存、军心涣散无力再战,周景还是咬牙指挥忠心部署奋力抵挡,甚至有一次险险就被他扳回了局面。

    当大势已去,周景不逃,仍做苦战……直到十天后,喊杀声才终于散去,景泰派上高原强大军队覆灭,来自回鹘、沙民、南火和墨脱的联军终于打胜了这一仗,惨胜。

    谢木谢尔麾下jīng骑折损近八成,最后只剩下不到两万人,几乎是全军覆没的下场;来自北方的回鹘jīng锐和沙民伤亡过半,墨脱带来的六万人也只剩下一半。相比之下,倒是宋阳的南火战损最小,四万凶卒投入战场,恶战过后仍有三万悍兵龙jīng虎猛。

    不是南火怠战故意保存实力,正相反的,他们打得比哪支友军都更凶横,打到后来,燕卒宁愿去面对炼狱重骑,也不想碰上这伙疯子似的南蛮……南火作战最猛、伤亡却最小,原因仅在于他们是jīng兵,真正的jīng兵,用血、火和凶器磨练出来的战士。

    这世上没有那支军队比他们更多灾多难。如今,浴血重生的南火,就变成灾难的象征。

    经此一战,各方皆遭重创,不过哪怕更加惨重的代价也是值得的。任谁都能明白,这一战都会永载史册,因其真真正正改变了中土格局。

    一战落幕,燕国,完了。

    瓷娃娃也来了,这样一场关系重大的战役,她又怎么可能不来,可怜的是还不等战事结束她就陷入深深昏迷,她在高原上耽搁的太久的,以她的体质难以支持。

    诸多名医汇聚一起,全力抢救她的xìng命,暂时稳住病情后火速转往海拔较低之处,燕国和南理暂时是回不去了,由阿夏等人护送着她急匆匆地去往回鹘。

    谢孜濯神智混沌,始终不曾真正惊醒,口中常常会吐露些胡话,有小时候与两双父母在一起时讲的笑话,有关于仁喀一战的方略和部署,还有那一句:若得胜,通知宋阳。

第一六一章 存亡

    半个月后,子夜时分,御书房中景泰浑身颤抖,书案上摆放着仁喀的战报。

    无可抑制的颤抖,是愤怒、是恐惧、还是懊悔?都不是,景泰只是感觉冷,冷得要死。

    小虫子急急忙忙在御书房中多置炭盆,另外为皇帝再加暖裘,可是没用的,景泰的寒冷从心中而来,此刻就算他置身于烈火也无法驱散那份骨子里的yīn寒。

    温锦迁静静站在皇帝身前,一言不发,垂首肃立。

    良久过去,景泰终于恢复了些平静,勉强能够开口说话了,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为何是你?”

    有关作战事情,从来都是兵部职责,如有紧急军情战报需要禀呈或交由皇帝决断时,也一向是由兵部尚书来见驾,但这一次是温锦迁把战报给他送过来的。

    温锦迁应道:“是臣的主意,主动来跑这一趟的。”

    中书令位高权重,辖制文武诸事,六部皆在其下,兵部这边收到重大军情,在见驾前都会先请示中书令,温锦迁自作主张,没让兵部尚书去呈秉,而是由他来转送这道战报。

    “不让他来,是怕朕杀了他?你替他来,不怕朕会杀你?”心底里、骨血中的yīn寒染透了景泰的语气,说着,他又开始微微颤抖了。

    按照皇帝以往,闻知如此可怕的消息,是一定会杀人来宣泄的,向他呈秉之人首当其中。尤其这一次,几乎算得亡国噩耗,就算兵部尚书是朝中顶尖大员,怕是也难逃皇帝的怒火了。温锦迁如实回答:“情势紧急,兵部职责尤其重大,万万不能再有波动,臣只是一介书生…时至此刻,兵权远比其他职权更重要,所以…是我来吧。”

    他的回答,等若默认了万岁的残暴。

    景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奋力压下心中的躁动:“你说说看,朕是什么样的人,朕又是什么样的皇帝?”

    温锦迁犹豫了片刻,咬着牙守住了他的本分,实话实说:“陛下不是善人,但陛下也不是昏君。”

    “不是昏君?”景泰咳嗽了几声,声音嘶哑:“让无数将士死无葬身之地,致大燕于生番浩劫、如今无可抵挡。这都不是昏君么,你太客气了。”

    温锦迁摇头,先否定了景泰的颓言,跟着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登基近卅年,臣为官也整整三十载,这半世光yīn中,有关万岁种种,臣都看得一清二楚……”虽然经过措辞,可是说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是闭上了嘴巴,显然心有顾忌不敢再说。

    景泰无力摆手:“说吧,说什么都恕你无罪,不用顾忌、就算你骂朕是昏君也无妨。”

    温锦迁吸了口气,声音平稳:“陛下登基之初重用先帝留下的四大重臣,稳中求进、积富屯民修养根基;社稷稳固、帝位稳固后,先去常廷卫净目开耳,再瓦解谭归德收拢兵权,又以奔雷手段除去付潜训清掉最大的官党友阀,一扫朝堂旧守陈风;继而调动民心锐意进取,成就太祖皇帝开朝以来前所未有之盛世,表面看上去燕还是燕,似乎没什么变化,但不知不觉里,国力远胜从前,更高高凌驾犬戎、回鹘、吐蕃诸国之上,这些都是陛下的功绩。”

    “乱世到来之前,万岁一举破掉君、神之争,彻底瓦解了大雷音台的势力,非但不曾引出丝毫动荡,反而还让万众归心,仅此一项便足以证明陛下雄才大略,古往今来,又有几位帝王能做到这一重?”

    “乱世到来之后,大燕讨犬戎伐谭逆定北方、征南理破敌都平南苑,登吐蕃战回鹘夺高原,每一步都是谋而后动,步骤清晰策略得当,并无不妥之处。所以会到今rì境地,只因……只因运气,陛下万万不可妄自菲薄。”

    的确是运气使然,生番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在燕人要争夺天下的时候爆发,若非如此燕人南征大军不会彻底覆灭,大燕更有的是时间和兵力能够从容部署、稳扎稳打,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般田地。

    景泰一晒:“能让一位大臣当着自己面前说这些,朕却还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是昏君所为么?”

    温锦迁那一番长篇大论,都是在指摘、评论皇帝作为,虽然是夸赞,但仍属不敬,这些话背后都不能随便说,何况是当着帝王面前?

    若非景泰一定要他讲出来,温锦迁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说的。

    不等温锦迁再请恕罪,景泰就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话题说了下去:“乱世之前那些事情,什么功绩、什么雄才大略,”皇帝忽然笑了起来,惨笑,神情yīn晦目光暗淡:“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都不是朕做的…都是他的忙碌,我什么都不用管……”

    忽闻此言,温锦迁猛地抬头,满眼惊愕地看了皇帝一眼,但他又哪敢多问什么,赶忙抹去脸上的骇然,重新垂首再不敢有的任何表示。

    仁喀惨败,这个打击来得实在太沉重了,直接把大燕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景泰失神了,完全没注意心腹大臣的反应,喃喃着继续道:“这多年里,真正由我主持的大事也不过两件,一是五国共聚一品盛事…没能夺魁、引发哗变、皇宫和小半座睛城付之一炬;另就是最近的战事了,打犬戎、平谭逆、攻破凤凰城…前面再如何顺利又有什么用呵,到最后还不是折戟沉沙…这一次毁在我手中的,是祖宗的基业…以前我一发怒就杀人,其实最该杀的那个…根本就是我自己吧。”

    惨惨的笑容中,景泰挥了挥手,示意温锦迁可以走了。

    但温锦迁脚步不动,之前的话题他不敢再继续,就此换过其他事情,也不管皇帝想不想听,一股脑地说出来:“生番大军渐渐集结,浩劫逼近中陆。去到高原上的大军无法再回援,无兵可依再不存固守的希望了,此事还请万岁早做圣断。”

    景泰皱眉,似乎没听懂大臣的话,沉沉反问:“圣断?断什么?”

    “六万锦绣郎已经奉召赶至,此刻正驻扎于京南,随时可以开拔;来时我已与兵部核实过,另外还能在从睛城禁卫、周围牙门军中抽调出两万人,共计八余万的jīng锐大军,追随陛下天涯海角!”

    温锦迁并未直接解答皇帝的疑问,而是迂回回应。

    明摆着的事情,援兵回不来,大燕死定了,用不了多久中陆和东州就会毁于生番浩劫,现在皇帝就要准备逃亡了。

    短短几个月间,南、西、北三方重兵都遭毁灭,燕国元气大伤,再不是以前那个强盛的东方帝国了,不过用一句民谚来形容,‘烂船也有三斤钉’,如今景泰手上仍有兵,别的不说,中、东疆域每州每城都还有常备军马,若能把这些人集结起来仍是一股强大力量。

    可是这些兵不能动的。生番步步逼近,内陆地区尚未遭灾但早就人心惶惶,这个时候朝廷若下令驻军调动,百姓一见朝廷竟舍他们而不顾,怕是立刻就会激起民变。根本不等浩劫杀来,百姓就会变成凶民,围攻军队围攻州府继而围攻皇城,军队不等集结便被打散打死,朝中权贵也不等出逃便丧于暴乱中;再从另个角度去看,且不去想民变之事,集结大军就意味着要集结大批辎重、无数粮草,以大燕现在的情形,根本来不及在浩劫抵达皇城前完成这些准备……说穿了,各州府的常驻军,如今就只能用来抵挡生番,景泰、朝廷和兵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生番毁灭。

    能集结出这八万大军,追随、护送皇帝出逃,已经是极限了。

    “逃?逃去哪里?”这回景泰听懂了温锦迁的意思:“向北去草原?那里也是平原,生番扫荡过大燕,跟着就会冲到草原去,朕带着你们向北逃亡三千里,回头一看,仍是满目生番狞笑,真是个笑话。或者,向西上高原?看上去不错,生番厌恶高地,至少暂时不会杀过去,可你忘记了,高原现在是敌人的地盘,南蛮、回鹘儿、番兵,哪一个不是我们的死敌。”

    “朕几乎都能想得到登上高原的情形:立刻就会引来围攻。凭着锦绣郎,我们小小的赢几仗不难,可是想要守住一块能供大伙修养、生存的地方却全无可能,所以大伙都会变成落水狗,四处逃窜、跋涉不停……你再告诉我,为这八万人准备的粮草能坚持多久?三五个月还是一年半载?等我们吃光了最后一粒粮食以后呢?”

    今时不同往rì了。如果燕能在仁喀战役获胜,凭着两路远征军的实力和规模,若赶不及回燕救国的话,他们就会在高原上迅速建立起一个局面,占下富饶地皮、掠夺藩主钱粮、再‘圈养’大批农户百姓来耕作畜牧,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

    所以景泰才会有之前那一赌,就算燕土沦丧他还能上高原去。可是现在,强敌获胜大军覆灭,景泰带着几万人再去高原,无论谁都不会放过他们,燕人根本就找不到容身之处,又怎会再有好下场。

    皇帝的话,温锦迁无言以对。

    景泰抬起了头,稳稳看住了心腹大臣的眼睛:“以前朕有去高原的打算,是因为即便东土遭遇生番、被洗劫一空,大燕也不会沦亡,朕还能在开创出一个新的格局,燕仍在,更广博、更雄壮;如今……没有了新局新世,生番来了,朕便要登城督战……身为燕主,与燕共存共亡……朕,不走。”

    温锦迁还想再劝,但景泰不容他在说话,直接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夜风凄凄,皇帝又开始不停冷战,脚步也随之变得虚浮。

    一路蹒跚着,景泰返回寝宫,把所有侍臣宫女全都赶了出去,就连小虫子也被他关在门外。熄灭所有烛火,景泰双手抱肩、双膝蜷曲,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于深深黑暗中不停颤抖、不停流泪。

    自登基以来,最大的噩耗降临,这一回景泰却没杀人泄愤。

    没有一个人收到牵连。

第一六二章 远航

    仁喀城关键一战结束后两个月,宋阳一行终于穿过莽莽南荒,来到了巨舰停泊的天然港。

    在荒山野岭中穿行,时时刻刻要提放着生番和各种毒蛇猛兽,即便有大宗师这样的武功高手和琥珀这等医、毒双绝的顶尖人物照应,一路走过来队伍中还是折损了几个人,如今终于摆脱了那片该死的林子,见到大海人人心情振奋。

    再看到大船,宋阳也挺有些唏嘘,此处的一来一回,人间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他自己不知经历了多少事情,所幸……真正在乎的人都还在,甚至还多了一个小小酥。

    稍稍有一点遗憾的是,宋阳还在沙民队伍中的时候,曾和谢孜濯说起过海上的航行,当时看得出,她很向往,可惜这次不能同行。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阵嘹亮的雄鹰啼鸣,宋阳抬头望去,天空上,一头巨大的黑鹰正在不停盘旋,越飞越低、向着他们的所在之处降落下来。距离尚远,但凭着宋阳的目力,已经认出了这头黑鹰。

    鹰脚上还绑着一封羊皮卷。

    当初琥珀在南荒流连的时候,曾派给宋阳一个鹰主,利用黑鹰建立了信路,以供双方随时联系。鹰主和雄鹰一直留在封邑,如今也随着大队人马撤入山坳。不久前谢门走狗把仁喀大捷的战报传回到山坳,如此喜讯,当然要想办法通知宋阳,雄鹰被放飞返回南荒……宋阳、云顶、云顶、承郃、老顾…一行首脑没有一个不是见过大场面、经历过大风波的人物,可是看到家中传来的捷报,几乎人人都呆住了。

    这个喜讯,来得未免太震撼了些。

    不同于一般信雀,黑鹰体型强壮力量巨大,以这种猛禽传讯,就是写一本书它也能轻轻松松地带到目的地,是以有关仁喀一战的前后经过,谢门走狗写得异常详细,有关谢孜濯做出的决断和穿针引线等等事情更没有半字简漏,通读过后大家哪还能不明白,仁喀的决战、大胜,干脆就是那个弱不禁风、总那么平平静静的瓷娃娃一手促成的……老顾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看完信后对着宋阳一个劲的摇头,嘴巴里啧啧有声,宋阳不理他他还没完没了,直到宋阳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你咋了?”

    顾昭君特意把宋阳带出两步,避开了队伍中那几个年轻女人,这才开口:“我是有些感慨,玄机、承郃、苏杭外加谢孜濯,你身边的这四个女人…你有没有仔细想过?”

    提到自己四个漂亮媳妇,宋阳挺得意来着,饶有兴趣地问道:“想过什么?”

    “容我慢慢讲,你听听是不是这么回事”顾昭君摇头晃脑,慢悠悠道:“当年荒山边上的一个小仵作,能从青阳一鸣惊人,入选南理奇士,这其中固然有你自己的本事,但也少不了公主的重视和照顾。当年青阳选贤若是换个别的考官,以你的旁门左道能不能入选,可都还说不好。没有人家任筱拂,就未必有以后的常chūn侯。”

    “你的封邑和我的销金窝几乎同时兴建,所有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若非承郃,石头佬不会成你的私军、阿难金马这等能人不会来帮你,山溪蛮现在还在用树杈当兵器,就算你把蝉夜叉从深山中带出来,没地方去帮他们弄来陌刀、上了战场他们只能用手去掐敌人的脖子。至于封邑里诸多建设就更甭说了…没有承郃,你的封邑仍是荒野一大片吧。”

    “公主帮你搭台,郡主助你扎根,没有前者你当不成常chūn侯,少了后者你也不会有如此的实力,你在南理的局面,多亏了这两位贵人相助,且她们还给你竖起了红波府的大旗来招揽人心…如此算来你打出的青阳大捷、统帅的南火jīng锐,全都是沾了她们的光。”顾昭君是生意人,习惯使然说话一向不嫌啰嗦:“再就是谢孜濯了,以前我一直以为真正有用的是她身后的谢门走狗,可从来都没想到过,小丫头自己就真正是个宝贝,有她帮你打仗,又难怪你能撇下南火不管!还有苏杭,若不是她,当年一品擂后咱们能不能成功逃命都不好说,如果这一次能成功阻击燕顶,更是多亏得她。”

    说到这里,顾昭君呵呵呵地笑了起来:“不算不知道,算过后就不由得我不感慨、不羡慕……我这一辈子,从来都觉得女人是累赘,可真没想到她们居然还能这么有用。宋阳,你能有今天,离不开她们。”

    虽然顾昭君只是就事论事,并没其他意思,不过他夸赞宋阳身边的女子,无疑就等若贬低了宋阳自己的努力。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听过或许会怫然不悦,但宋阳不会,相反,他还笑得挺开心。

    顾昭君拉着宋阳磨牙,只是刻意避开小捕、初榕和苏杭三个女人,并未避讳其他人,无鱼师太正在附近,把他们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微笑着插口,对顾昭君道:“也不能光算一头的账,若反过来想一想…没有宋阳,公主殿下早已远嫁回鹘,后半世孤苦过活;郡主则会留在红波府中,继续助老王爷打理诸事,且不说现在会如何,单只上一次靖王之乱,红波府便难以过关,她的下场不言而喻。至于谢孜濯,我听施萧晓讲过,宋阳和她初见、与谢门走狗重新搭上联系就是因为营救她,即便抛开此事不谈,谢家小姐能打赢仁喀之战,她身后的南火、联络的沙民和北方的回鹘大可汗,也统统都是宋阳手上的资源,她在宋阳搭起的台子上,为大家唱了一场真正好戏,可是若没有这个台子,可惜她一身本领也无从施展了。”

    苏杭的事情无鱼全不了解,所以就只说了另外三个女子,其实苏杭的情形也大同小异,若非宋阳,她在那年中秋时就会‘回去’了,可她真的能回去么……待顾昭君点头,无鱼师太接着说道:“宋阳与这四位女子结缘,固然是他的幸运,但又何尝不是她们的福缘?所以呵,各有所得全无所失、云水相济yīn阳相生,上上之善。”

    顾昭君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但话说完他眨了眨眼睛,问无鱼:“又是yīn阳相济,又是上善的…师太是佛门高人,怎么讲起了道家的道理?”

    宋阳笑:“师太说溜嘴了。”

    师太也笑:“你们俩都着相了。”

    接下来战士们搬运辎重补给、水手们检查船只整理帆浆,前前后后几天忙碌,又特意选了黄道吉rì,由船员中的长者主持着拜祭过海龙王,大船终于扬帆起锚,乘风破浪向着通判弟子所在的小岛驶去。

    大海行船,别人都无所谓,唯独回鹘卫首领阿里汉,从祖祖辈辈开始都在沙漠上跑马的汉子,从上船那一刻开始就头晕目眩,在船舱里哇哇地吐、上到甲板上哇哇地吐,踉跄着跑到船舷旁边还是哇哇吐,连宋阳和琥珀都治不好他……七天之后,阿里汉晕船的毛病还不见好转,脸sè青黑、抱着跟细桅杆跟旁人抱怨道:“能不能别那么颠簸,晃来晃去,五脏六腑都被甩着往外面冲。”

    有人应他:“不晃不可能,为今之计只有你多吃点,要不没得吐了。”

    众人都在笑,但也有船员觉得有些古怪,船行大海,有些晃动也是正常的,但这次出航以来,大船的确比着以往每次要更颠簸些,原因倒是很简单:他们一直在逆流而行。这样的情形大船也能前进,但速度大打折扣。

    这几天里,水手们一直在微调着航行方向,想要转出逆流以求提高航速,可是始终就走不出去,足见这道cháo流庞大。整整七天还无法摆脱逆流,这种事情以前很少见到的。其实何止七天,以后他们的航程,始终都在逆流而上……燕顶登船时,燕国第二路西征大军刚抵达仁喀附近,一场大战前后打了四十余天;宋阳一行则于仁喀战役后两个月出出航,算一算时间,双方出发相差了足足百余天。

    但是在海上的渔家有句顺口溜:两丈浪翻番,五丈百变黄;七丈三天百里外,十丈半月天外天。

    敢于去深海捕鱼的船,最小也得是五丈开外,这句顺口溜描述的就是在大海上,不同规模的船力区别。

    比起五丈船抵抗海浪的能力,大出两丈的七丈船,能抵御更高一倍的大浪;再大一号的话,比起五丈船,十仗船能航行得更远,捕捞的鱼类更丰富值钱,承载量也更大,两种船同样出海一趟,获得的价值差别就仿佛同重的白音与黄金比较;至于后两句,着重讲得就是航行速度了,五丈和十二丈的两条船同样航向,三天就能差出百里之遥;至于更大的十五丈船,航行半个月后干脆就把小船甩出一重天地了。

    顺口溜会有夸张,不值一提,但从中足见在汪洋中船型每大一分,船力就会有一个质的区别,苏杭的船是特制巨舰,船长三十三丈三尺三分,阔十二丈整,比着燕顶的十五仗船大出何止一倍,两个船放在一起比较,苏杭的船宽都快赶上燕顶的船长了,航行起来的速度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

    另外还有:两条船方向一致,宋阳等人现在逆行的洋流,国师也同样遭遇,逆流对小船的影响,远远小过大船;大家起航的时间有早晚,但航向东南,双方的出发地到目的地的距离也有远近差别;苏杭的船去过两次小岛,这回是轻车熟路,国师的船第一次进发深海、手中只有一张海图指引难免绕路,种种缘由加起来,宋阳一行出海不久,就超过了燕顶的船,可惜的是大海广漠,大家虽然共处一条航线但也没能看到对方,否则也不用跑去小岛上决战了。

第一六三章 终点

    宋阳等人的中间几次停靠途,值得一提的这些补给点都经过苏杭的特意挑选,不惜绕些路、耽搁些时间,游离到航线之外的小岛去补给。这样做是为了保证不留下痕迹,燕顶如果出海,沿途也会补给,以燕顶的心机,说不定就会发现些蛛丝马迹,得知前面会有一条汉人大船刚刚过去,从而加了防备。

    整整持续了五个月的航行,宋阳一行终于抵达目的地,就和以前苏杭来过的那两回一样,他们登陆后不久,红脸酋长就带着大群土著迎了上来。

    上次苏杭在这里逗留了挺长一段时间,大家也算是熟人了,见面着实热闹了一番,苏杭代为引荐,把宋阳、琥珀等动作高手一一介绍给土著,跟着素手一挥,命令船员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卸下来。

    清一sè的全都是铁器,有农耕工具,有锋利刀具,另外还有捕兽用的铁夹和结实好用的猎弓,小岛上物资匮乏、土著生活落后,对他们而言,汉人的铁器就是最好的东西,比着什么珍珠美玉都更珍贵得多。

    另外苏杭还特意为酋长准备一把陌刀。长柄长刃、锋口隐隐泛出幽蓝,挥动之际连披甲重骑都能被一刨两半,普通刀具和它一比干脆变成了废铁。这等威风凛凛地战刀,在中土世界都属罕见,落在土人眼里更变成了无价之宝,红脸酋长爱不释手,直接就它抱在了怀里,再重再累也不许手下帮忙扛。

    欢喜之余,红脸酋长又瞥见了宋阳身后的龙雀,眨巴着眼睛,举了举自己的陌刀,又指了指龙雀,对宋阳试探着比划了几下。

    宋阳大概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愕然道:“用陌刀换龙雀?你倒真不傻。”随即摇头而笑,示意不换,但还是翻手把龙雀宝刀解下,递给了酋长,示意可以借给他耍几下。

    红脸酋长大喜,伸手去接刀,跟着就被沉重宝刀坠着一起趴地上了……龙雀重百五十斤开外,堪比一个成年壮汉,若没把子力气根本都提不动它。

    酋长倒是强壮,可说到底也还是普通的土人,和南荒里那些体质特异的凶猛生番不能比,加之心中没有防备,摔着一跤一点不冤。酋长张大了嘴巴,愣愣看着宋阳,目光里既有惊骇也又敬佩,了解过铜雀的分量、再想想宋阳举重若轻、背负龙雀混若无物的样子,土著又怎么可能不敬佩。

    宋阳呵呵笑着,把酋长扶起来,同时比划着解释,这把刀是先人留下的遗物,对自己意义重大,不敢随便送人,但是他可以送给酋长另一样东西。跟着宋阳把对方的陌刀接在手中,口中低低一喝,踏步、挥刀,认认真真地耍了一套陌刀杀法。

    陌刀杀法是蝉夜叉的拿手绝技,宋阳也是练刀的,以前和郑转、郑纪常有交流,早就学会了这种长刀的使用法门,此刻把陌刀舞将起来,刀光凛冽破空声尖锐,着实有一份惊人气势。

    中土战技何其jīng妙,转眼便折服了土人。

    之前红脸酋长接下陌刀,只是看它威风漂亮,但这把家伙也够沉重的,压根就没想到它还能有实战用途,直到此刻才明白,这刀不是摆设,而是真真正正的凶器!

    宋阳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他会传授土人些武术本领,自然也包括陌刀杀法。

    土著生存艰苦,活着就是与天地争食,由此他们极端崇拜力量,见识了厉害的战技,晓得了宋阳的授业之心,个个都显出大喜之sè。

    乱过了好一阵,苏杭对土著说出了来意,表明众人这次准备要狙击一个凶魔,但他们人手可能不足,希望酋长能出兵相助。另外苏杭还着重讲明,对方强大到难以描述,土人出兵也肯定会有不小的伤亡,若酋长不愿帮忙就请暂时撤入深山,袖手旁观便可。

    ‘但是,’苏杭的手势越比划越用力,她打算把‘话锋一转’,告诉对方若肯帮忙,以后她还会再送更多礼物过来,意在收买,可没想到的是还不等她再比划下去,红脸酋长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年通判弟子与土人先祖相处融洽,整整十代人的友谊传续,如今的土著把苏杭一行当成了通判弟子的后人,也就自然而然把苏杭当成了亲密朋友,即便没有那许多的礼物,酋长仍会出兵!

    面对宋阳等人的感谢,酋长咧开嘴巴,嘿嘿嘿的笑,露出了两排白亮亮的大板牙,而他头顶上插着的花花羽毛、脸上涂抹的大红油彩,此刻再看去也不像之前那么可笑了。

    在中土上的烽烟战乱、腥风血雨中冲得久了,宋阳等人几乎都忘记了一些事情……纯朴之人,纯朴之心,让他们在得到一份惊喜的同时,也收获了一份感动。

    ……

    飓风轰鸣,墨浪滔天,十五丈的船摆在港口时看上去强壮结实,但放入大海后,却不见得比着一片树叶来得更强大。

    大风浪中,船身剧烈摇晃,甲板上的硬木不堪巨力滚荡,不停发出嘎啦啦地闷响,燕顶全身湿透,双脚却仿若生根,任凭如何颠簸他的身形都岿然不动,单手稳稳把住船舵。此刻他再不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东土佛主,只是船上的一份子,一位听着船老大的吆喝、与同伴们一起大声咒骂风暴的独臂、铁面水手。

    从出海开始,燕顶就饶有兴趣地跟着船员们学习,以他的天资和心智,没用多少时间就掌握了航船的基本技巧,至于经验…他不用,身边有的是老海狼,他听吆喝就成。

    燕顶的船小,所以风浪就变得大了,一路上不知遭遇过多少危险,燕顶从不做国师,他只当自己是水手,其实也多亏了他,在风暴中把舵不知是力气大就可以的,蛮力相夺往往会适得其反,把船舵掰断把折的事情在海上可屡见不鲜,这时用力是有技巧的,一定得揣摩水力,同时再讲究刚中带柔、顺势转乘。

    论起对力量的理解和把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燕顶更强。

    平心而论,这条船能在深海中航行二百多天仍未倾覆,至少有燕顶的三成功劳。就连花小飞也对船员们笑道:“你们何其有幸,能让这家伙给你们掌舵!”

    风暴来得凶猛,但总有过去的时候,当风平浪静,燕顶将舵把交给其他水沙,也不去舱里换干衣,信步来到船舷旁,望着平静海面,目光带笑。

    撑过了一阵风浪,必会迎来一段坦途,而他们也距离目的地更近了些…海上航船,倒是和国师这一生的经历颇有些相似,至于终点时,究竟是一场绝无法跨过的大风暴,还是一份阳光普照的宁静温暖,燕顶不去想,只要向前走就是了,到了地方自然也就知道了。

    现在是享受的时候。

    对燕顶而言,平静就是最好的享受了。

    花小飞从舱里走上甲板,手中拿这本书。

    与燕顶正相反的,遇到风暴花小飞从来不帮忙,他倒是放心得很,有燕顶在上面掌舵,还有什么可不踏实的?他就躺在船舱里,看他上船之前采买的大批书籍。

    不是正经典籍,更不是武功心法,统统都是无聊书生胡思乱想,瞎编出来的神鬼故事,什么美貌狐仙嫁才子、黑风老妖吃小孩之类。其实花小飞从小就喜欢看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但后来深山学艺、又帮燕顶去无人区开锁,占了时间,中间断了足足几十年没再看,这次看架势他是打算一股脑地补回来了。

    “没事吧?”花小飞站到燕顶身旁,和他一起看海水。

    虽然是明知故问,燕顶还是耐心回答:“好得很,这不,风平浪静,好得不能再好。”

    花小飞抻了个懒腰,不干活也不耽误他抱怨:“怎么恁多风暴,总是颠啊颠的,皮肉都发紧了。”

    对花小飞,燕顶从来不会发脾气,闻言只是笑呵呵地应道:“你天天躲在舱里,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自然不晓得,咱们一直在逆流而上,这条船是正经的‘倒行逆施’,遇到的风浪自然少不了。”

    花小飞明显一愣:“还在逆行?一直在逆行?这么说……”

    “应该是确有其事。”燕顶的目光变得凝重了,缓缓点头。

    深海远行,相较于中土,燕顶现在所在的无异于另一个世界,所有信息都已隔绝,船上的人根本不知道高原的惨败,更不晓得如今大燕正面临亡国灭种的惨祸。而燕顶本人,对中土的战局也全不担心,出海至今从未和花小飞讨论过此事。

    并非不关心,而是关心也没有丝毫用处,人在海上,中土就算天崩地裂他也没法赶回去,燕顶就是这样的人,从不去未无法顾及的事情花费心思,与其浪费那些时间,他宁愿去回忆景泰优势蹒跚学步、牙牙学语时的小模样、去回忆当自己得知原来他在人间还有个儿子时候那份狂喜与激动……没rì没夜的航行,数不清经历过多少风浪,花小飞看完了自己带来的所有神怪小说,那座小岛终于出现在视线尽头!

    海图无误,航线无误,足足持续了十个月、整整三百天的远航,燕顶总算找到了洪太祖石壁上记载的、通判弟子观天之处。

    船上没有锣鼓,唯一能够用来欢庆的就只有甲板上那只用来招呼水手们开饭的钟,花小飞哈哈大笑着,把它敲得当当响,大船向着岛屿缓缓靠航。就连一向心思沉稳的燕顶,也忍不住和兄弟的笑声和钟声,仰头振起一串嘶哑长啸,一吐这快一年航程的憋闷。

    只是燕顶没想到,还有另外一伙汉人,早先他们一个月来到小岛。

    宋阳等人来时乘坐的大船早已离开了此处,去往三百里外另一座岛礁隐藏。

    此时此刻,听到了燕顶长啸的宋阳,正在手舞足蹈忘形大笑,只是为了防止敌人察觉自己,他的笑声很低……来小岛上埋伏只是‘有枣没枣都打上三杆子再说’,如今仇人竟真的来了,这让盼他们盼得脖子都长了的宋阳如何能不开心!

    岛屿有天然良港,大船停靠附近,燕顶、花小飞率同二十名大雷音台仅存的好手弃舟登陆。不当值守船的水手也都跟在他们身后一起踏上小岛。

    在水上待得久了,脚踏着实地走一走都变成了一种幸福。

    并没走多远,还未离开那片银白sè的漂亮沙滩,众人就看到,一个赤身**的土人,躲在一块礁石后探头探脑,然后冲着他们嗷嗷怪叫了两声,转过身一溜烟地跑掉了……

第一六四章 天色

    大雷音台的弟子望向燕顶,后者摇了摇头,花小飞明白他的意思,笑着代为传令:“不用去追,大家暂时止步,等首脑过来。”

    他们的船不是从中土不歇气一直开到这里的,那样的话大伙早都渴死饿死了,路上多次停靠沿途小岛修整和补给,由此经常会遇到土人,虽然各个岛屿上的土著信仰、种族、脾气各不相同,但是生活方式都大同小异,负责看海的‘哨兵’发现有人来到,立刻就会跑去通知族长,用不了多久首领就会带着大批手下赶来。

    这个时候,天sè忽然一暗,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块浓云,挡住了中天高悬的烈rì,让正午时分的炽烈天光变得yīn暗了许多,再往西方看去,苍穹由浅至深,厚重的云层正游弋而至。海上的天气变化无常,大伙早都习惯了,不去把它当回事,只有花小飞没话找话地说了句:“看云彩,怕是会有场大雨。”

    燕顶接口:“不止雨,还会有场大风浪。”

    花小飞在正嫌等人无聊,饶有兴趣地接口:“你说海上会有风浪?你怎么知道?”

    一路千辛万苦,终于抵达目的地,燕顶的心情很不错,笑着解释:“云从风,水从cháo,风自西方来,cháo向西方去,两下里碰到一起,当然会掀起一场大浪。”

    燕顶这一路都在逆水行舟,海上大cháo的方向是从东向西流淌,此刻看云行的轨迹,天上有风正从西往东吹过,风、水相冲,怒浪难免,只看什么时候爆发了。

    不过现在船有良港庇护,众人有身处于坚实岛屿,再大的风浪也不必担心。兄弟两个说说笑笑,等了好一阵,总算看到大群土著们赶来。

    红脸酋长亲自带队,身后黑压压的足足跟了百多人,个个左手拿石头右手握木棒,如临大敌的样子。他们不敢靠得太近,远远将就站住了脚步。

    宋阳特意嘱咐过,土著们都未携带着苏杭送他们的礼物刀具,一律携带‘本门兵刃’前来。

    莫说百多个干瘦矮小的土人,就是一百个全副武装的jīng锐士兵花小飞也不放在眼中,笑得一派轻松,燕顶则对开口对手下道:“给他们些小玩意。”

    遇到土人,就用随身携带的小刀收买,这一招大都会有效果,身后的雷音台好手早有准备,几个人解下了腰间的匕首,扔到土人们的脚下,同时比划着示意这是礼物。

    红脸酋长和众多土著却无视礼物,相反的,当刀子落在脚下,他们不约而同地显出惊骇,一起又向后退开了几步……或许是过于小心,土著和燕顶等人相隔遥远,这么大的距离,土人自忖无论扔什么,怕是都投不到一半。可大雷音台的好手岂同反响,一扬手就把短刀扔了过来,单只这份臂力就足以酋长大吃一惊了。

    其实燕顶让手下‘送礼’,又何尝不是一次示威,显示出自己一方的强大,jǐng告土著不许乱来。

    红脸酋长那也是见过世面的,没被敌人吓到,脸上吃惊同时还流露出一些不忿,扬起双臂猛地晃了晃手中的家伙。

    酋长高高在上,地位不止表现在脑袋上的羽毛、脸上的红染料,还有手中的家伙也远远胜过普通族人:其他族人都是左手石头右手木棒,酋长大人是一根木棒上绑了块石头,乍看上去还挺像一把大刀的。

    随即他迈步、沉腰,甩开臂膀耍了一路刀法,倒也霍霍有声威武十足,不用问,现学现卖的,最近和宋阳刚学的陌刀杀法。以酋长的身体,现在耍陌刀还有些吃力,此刻手上这柄‘棍子绑石头’正好。

    就连那些普通船员都有不错的身手,更毋论那二十高手和国师、花小飞,酋长那两下子吓唬普通人还成,可如何唬得住他们,轰的一声不少人笑了起来。

    但花小飞没笑,脸上尽是惊讶:“像模像样的,这是汉家的刀法,他跟谁学的?”

    燕顶沉声提醒兄弟:“仔细看!”

    花小飞又端详了片刻:“这不是江湖功夫,是战场上用到的本事。”

    燕顶点头:“是汉家战法,但是不同于中土各国的步战长刀杀法,我从典籍上也没见过,失传的东西。”与花小飞不同的,燕顶这些年一直在为儿子忙碌着,除了搞‘君神对立’等把戏之外,如何让大燕民富兵强也始终是他努力的方向,为了提高部队战力,燕顶一度埋头古籍,查阅古时的兵家战法。

    燕顶凝神观看红脸酋长耍大刀,同时对花小飞道:“你看他发力的时机,还有步伐身法的追势。”

    依着燕顶的指点又仔细看了一阵,花小飞很快就有所领悟:“这套刀法配合的武器,一定是沉重家伙。”

    到底是天下排名第一第二的大行家,就凭着红脸酋长似是而非的一通耍弄,就能看出刀法的根本所在。

    “战场上的、长柄战刀、沉重家伙、失传而不存于典籍……最有名的莫过于‘陌刀’了。”花小飞的脑筋很不错,否则也不可能成天下第二,把一个个关键地方重新梳理:“七百多年前,洪太祖派人来这小岛,土著和他们少不了有些接触,洪太祖的船上自然有官兵,教给土著们一些本事,倒顺理成章。”

    说着,花小飞又笑了起来:“想不到,中土上早就失传、再无处可寻刀杀战法,却被土人们当成强身术,一代代的保存下来了。”

    燕顶也的眼中也喜sè充盈,点头道:“这位土著老爷耍的刀法,至少证明咱们没跑错地方。”

    红脸的土著老爷收了刀,气喘吁吁瞪着来人,显而易见,人家不害怕,反倒评头论足说说笑笑、看得意犹未尽,这让酋长大人怪尴尬的。

    花小飞努力对酋长摆出一个和蔼笑容,问道:“懂得汉话么?”照他想象,既然土人祖上和洪臣接触过,或许也还能懂点汉话,若真如此,再沟通起来可就方便许多了。

    红脸酋长率领众儿郎,一起向他呲牙。

    花小飞不以为意,回身从手下处接过一把长柄砍刀,单臂一甩将其向着土著投掷过去,同时笑道:“这个送给你!”

    燕顶等人在其他岛屿遇到过二话不说冲上来就打的土著,所以登录时都加了小心,随身带着趁手的武器,刚好其中一个雷音台好手的兵刃就是长柄砍刀。

    随着笑声,长刀‘锵’地一声,正插在酋长的身前,刀锋入土大半、刀身轻颤不休,无论力道和准头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花小飞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想让酋长用真正的刀子再舞一边刚刚的刀法,好让他们看得更仔细些。

    可是没想到的,红脸酋长仿佛被砍中尾巴似的,身子突然一蹦口中发出一串怪叫,带上土著们转身就跑!

    间隔那么远的距离,之前汉人把只有尺余长的短刀扔到身边够吓人的了,如今这么大的一把长刀也被轻松掷过来,土人们终于被吓破了胆子,一窝蜂似的逃跑了。

    花小飞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的,愕然笑道:“搞什么!”

    “花宗师气势吞天,一刀喝退土著三千里,”找对了地方让燕顶的心情更好了,甚至还对花小飞说了句笑话,跟着传令众人:“你等暂驻于此,若有蛮人sāo扰不可动手,实在不行便退回到船上去。”

    二十高手和众多船员齐声领命,国师与花小飞两人发动身法追了下去,但是两人刻意压住了脚步,始终与土著保持着现在的距离,并没有直接扑过去抓人……能容纳下高山、密林和大片滩涂的岛屿,又岂会太小?国师要想靠着自己的力量搜索全岛、寻找通判弟子留下的痕迹,无疑是件巨大工程,找上个一年半载都不稀奇,燕顶需要土著的指点。

    若是在汉境,大可直接抓住敌酋问口供,擅毒之人无一不是刑讯逼供的好手,国师更是此道翘楚。可是这岛上的土人明显连汉话都听不懂,想要逼供也不是件容易事;另外师这一路航行的经验,在海岛上集居的蛮族天xìng坚韧且极为团结,抓了或伤了一个就等若惹了整整一窝,燕顶这次不是抢了补给就走,他们还要在岛上探索一阵子,被这些恶鬼缠上了以后就有的麻烦了;何况现在还不知道土著的规模,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对方若是个数万人的大族,以燕顶的人手非得吃大亏不可。

    这么多的顾忌,燕顶不想直接对土人动用霸道手段,最好的结果莫过于给对方些好处、再显示些本领,恩威并施来降服这些土著,大家做个朋友,以后会方便许多。

    为了表示自己一行不存敌意,燕顶把大队帮手留在了海滩上、也不急着冲近土著身边,只带花小飞上前跟住了对方。

    酋长带着手下玩命的逃,不得不说土人虽然没什么战斗力但腿脚着实灵便,跑起来飞快。他们一路逃进林中,燕顶与花小飞自然也就追了进来。

    土人不停步,兄弟俩跟得不徐不疾,每每红脸酋长回头,或燕顶或花小飞都会立刻做出个‘我们没有敌意’的手势,可惜蛮子就是蛮子,根本不理会他们的手势。

    入林之后,土人们一边跑着一边快开始大吼大叫,周遭的动静明显更乱了些,几个方向上都有脚步声传来,高高的枝桠上也传来哗哗乱响,这样的声音又怎么可能瞒得过燕顶与花小飞的耳目,但兄弟俩只是相视一笑,很轻易就能分辨,正赶来支援也是些普通土人,而且数量不会太多,全都加起来也不过二百来人吧,在两位绝世高手眼中,完全算不得什么……此时天sè愈发沉黯了,厚重乌云完全遮蔽了天琼,沉甸甸的压住海面、也压住了小岛。

第一六五章 石坪

    此时天sè愈发沉黯了,厚重乌云完全遮蔽了天穹,沉甸甸的压住海面、也压住了小岛。

    沉沉苍穹倒映下的海水,非但没有如常理那样被染得漆黑如墨,反而变得渐渐透明了,甚至还透出些七彩迷离之晕。仿佛海下驻有万年修行的老蚌,正开壳吐珠,让集萃rì月jīng华的神珠照亮千里海疆……这世上没有如此明亮的神珠,此刻海水的异象落在老海狼的眼中,代表着另一重意思:灾难。

    越是可怕的风暴cháo,来自海水的征兆就愈美丽。

    海上的人都相信,这份旖旎光芒、壮美景象,是龙王爷送给那些正航行于波涛、即将葬身鱼腹者的礼物,死前的美景。

    风暴将至,空气中充斥着躁动。燕顶察觉了天景的异常,但他没有停步,修行到他这种程度,只要双脚踩于实地,再大的风雨也不会放在眼中,所以他觉得这是个机会,接近土著、博取好感的机会……当飓风、雷暴袭来,不知多少巨木会被连根拔起,土人将陷于险地再难逃跑,届时燕顶会带着花小飞去救人。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待雨过天晴时,自己就会变成土著的恩人与朋友了,燕顶如是想。

    可是稍有意外的,这片密林远不如正面看上去那么浩瀚,跟着土著跑上一阵后,燕顶眼前忽然一空,他们已经穿林而过,置身于一片巨大石坪之中。

    青石坪十余里的方圆,纯粹天然形成,所以很不整齐,脚下坑坑洼洼、一道道石檩横亘,普通人稍不留意就会被绊倒在地,石坪深处还有一块块巨石坐落,大的足有二十丈开外、堪比一座小丘,小的也得得有二层楼阁的高矮。

    青灰sè的巨石错落于石坪,寸草不生,棱角狰狞造型扭曲,如此奇特的景观天下难寻,任谁突然闯入其间,也会打从心眼里叹上一声:造化神奇。

    地形奇特,花小飞笑道:“好家伙,石头上有人,这个地方狙击敌人再好不过。”

    如他所说,一座座巨石上都藏了人,有土著在上面探头探脑。

    目光远处,石坪尽头,草木搭成的简陋居处结连成片,很显然他们已经追到了土著的老巢里。

    红脸酋长引着他们进入这样一个地方,未免有些可疑,可土著老巢就在石坪之后,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只能说明土著们很会找地方筑巢,选了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来做天然屏障。

    到了人家的门口,燕顶放缓了脚步,但并未停下,与花小飞并肩走在石坪上,兄弟两个也不隐藏身形,从动作到目光都处在放松中,努力不给对方压力。

    起风了,自西方来,满带海水的咸腥,吹在身上不仅没有丝毫凉意,反而让人觉得湿躁难受。

    人在风中,衣袂猎猎作响。

    红脸酋长带着手下一口气跑到石坪的zhōng yāng,手脚麻利攀上那块最高的巨岩,这才占住脚步,转回身对着两个入侵者怒目而视,同时口中又发出一串怪叫。随着命令,埋伏在一块块巨石上的土著悉数现身,手里举着大小不一的石块,但并没向下砸,只是呲牙咧嘴地恐吓来人。

    燕顶和花小飞任由自己暴露在高处土著的攻击范围下。这一路跑了二三十里,以两个高手的眼力,早就把对方的实力看得一清二楚,岛上的土著也就是腿脚灵便,单以力量而论,还不如大燕的青年农夫,完全没有战力可言。

    至于巨岩顶上那些居高临下的‘埋伏’,在两人眼中更是笑话。石坪上散落了大大小小几十块巨岩,可是真正能对两人有威胁的,永远只是身边附近那四五块,其他都距离太远,凭着土人的力气根本没办法把石头扔到他们两个身边。

    要知道此刻的情形不同于抢城攻山,站在高处之人可以撬动或推下千钧巨石去轰砸敌人。国师和花小飞不会傻到就竖直站在岩石根底,是以土著们想要发动攻击,非得先把石头抱起来、再瞄准两人抛出去,这一来,土著能砸下去的石头就不会太沉重,且频率有限,燕顶兄弟无论是躲是退甚至倒冲上岩顶都简单得很。

    完全无视大小石块的威胁,兄弟俩一直走到红脸酋长所在的巨岩前数丈之地,稳稳占住脚步后,花小飞数不清第几次双手摊开,对上面的土著摆出自己并无敌意的架势,跟着用汉语反复试探,真正确定了对方不懂汉话。

    花小飞双手合拢,做出‘握手、交朋友’的手势,脸上笑容满满,口中喃喃咒骂:“别给脸不要脸啊,站这么高小心摔下来把自己砸成肉饼。”

    燕顶被兄弟给逗笑了:“你跟野人较什么劲,笼络了他们,帮咱们把事情查清楚也就是了。”

    花小飞手上对土著比划个不停,口中回答燕顶:“红脸的那个最可恨,要让你仰头和他讲话,该杀。”

    “他不懂事,虽有罪但不至死,你要觉得不忿,等事情结束咱俩一起打他一顿,xìng命就不要夺了。”燕顶摇头,稍稍停顿片刻后又笑着补充:“什么时候你的杀心变得这么重了,跟景泰似的。”

    花小飞嘿嘿一笑:“我无所谓的,主要是他高过了你,我就看不过眼了。你说饶就饶……反正…那件事要是真的话,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

    兄弟俩口中低低交谈,手上和土著沟通不休,红脸酋长跑了一路有点累了,就蹲在岩顶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两人。

    被猴子一样的家伙当成猴子来看,花小飞挺无奈的,又比划了一阵,见土人还是不为所动,甚至理都不理,他干脆停下了手势,转头望向燕顶:“现在咋办?”

    燕顶应道:“再等会,他们就要砸咱们了。”天沉、海闷、风渐起,连燕顶都知道大风暴将至,何况世世代代生活在岛上的土著们?用不了多久飓风就会成形、掀动无边巨浪冲击小岛,到那时此间地动山摇,土人在巨岩顶上自然没办法再待下去,他们要赶在风暴来临前赶走敌人,好从大石头上下来躲避风暴。

    果然,燕顶才把话说完,红脸酋长就失去了耐心,面目狰狞再次传出一串串怪话,发出了攻击命令,附近极快巨岩上的土著齐声应和,再没有一点客气,抄起手边早就准备好的石块,劈头盖脸地向着石坪上的两人狠狠砸了下去。

    对花小飞而言,就算挨砸也比着徒劳比划更有趣些,哈的一声大笑展开本领,把落向附近的石头尽数打飞。当修为调运、内劲灌注全身时,花小飞的皮肉筋骨都坚若钢金,就算是普通的刀剑都难以伤其分毫,而土人们扔下来的石块最大也不过砂锅大小,来势又稀稀疏疏,对他哪有威胁可言。

    或许是憋闷的久了,花小飞甚至都不满足于只把飞向自己的石块打开,就连那些失了准头、根本碰不到他们的石头,他也展开身形抢上前去将其抡拳击飞。

    狮子般的老人,风中举手投足,身边石块或碎裂或崩飞,凛凛威风惊得土著们目瞪口呆,情不自禁都长大了嘴巴。

    红脸酋长嗷嗷怪叫,催促着族人们不可减缓攻势,不得不说土著们事先准备得挺充足,运了大量石块在巨岩顶端,一时半会地砸不完。但气势被人夺了,力气也就衰了,再扔出去的石头也变得歪歪斜斜,力道和准头更不值一提。

    有花小飞一个便足以挡住土人的攻势了,燕顶单手背负,目光带笑静静站在原地,对花小飞道:“别真动了凶xìng,待会还要和我一起救人。”

    虽然石坪不同于密林,但地势的变化对燕顶之前的想法并无影响,石头打不跑强敌,红脸酋长就不敢从巨岩上下来,等若被困住了,待风暴来了他的麻烦就大了,燕顶就盘算着到那时出手救人,如此便是以德报怨,不由得土人不对他感激涕零。

    东土佛主,对心术一项cāo控自如。这场风暴不在任何人的算计中,但是对燕顶而言,却是个不错的时机。

    风势越来越强,石块的攻势却对敌人没有丝毫效果,红脸酋长越来越焦躁,在巨岩上跳了几跳,却险些被大风给吹下去,赶紧又蹲下来不再乱动,口中一个劲地大喊,不过这次不再是连串的拗口蛮话,而是始终不停重复着一个单音。

    花小飞抵挡抵挡飞石游刃有余,听到酋长的叫喊,还有余力对燕顶问道:“他喊得是……蒜?是蒜么?”

    国师笑呵呵地点头,和兄弟开玩笑:“就是‘蒜’,待会可能会再喊‘醋’,最后喊‘面’,请咱俩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面条。”

    国师与花小飞的耳力jīng湛,但是在轰轰风声与石块砸下的乱响中,也只能听到土著们的大声怪叫,他们听不到二十余丈高的巨岩上刻意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阿里汉轻声问身边的老顾:“酋长喊得是啥?”

    顾昭君比着回鹘儿细心的多,这些rì子与土著接触下来,对酋长的口音了解得也更多:“蒜是宋,伞是苏,红脸喊蒜,是在招呼宋阳动手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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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介绍:
五月初七,当朝国师夜观天象,断言妖星坠世转生,长大将乱世祸国。密令自京师传遍天下,当夜所有降生的婴儿尽遭屠戮……除了宋阳。
这是个概率问题。数万婴孩,宋阳只有几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颗‘妖星’,可现在,整座大燕国五月初七夜里降生之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对这个几乎是强加给自己的‘妖星’头衔,刚刚穿越到小小婴儿身上的宋阳很不习惯,最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封建迷信害死人。
宋阳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妖星’,但在不知不觉中,整座天地已经被他搅动得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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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枭雄,任性且善谋;凶狠却多情。活色生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活色生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活色生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