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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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三七章 找死
一场大睡整整两天,谢孜濯才苏醒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了宋阳,明显的,她吃了一惊…缓了缓jīng神,谢孜濯终于想起如今身在何处,随即她又笑了。
宋阳轻声问:“觉得怎样?”
一双手臂伸出被窝,瓷娃娃摆了个大力士的姿势,可笑更可爱。她用动作回答了宋阳的问题,嘴巴要用来笑,没工夫说话……起床洗漱、吃了些东西又喝了宋阳亲手煎熬的药汤,瓷娃娃彻底恢复了jīng神,别人都识趣,这个时候没人来打扰他们。
说说沙民、说说班大人、说说之前在犬戎的战事,瓷娃娃双手抱膝、坐在厚厚的毛毯上,随口说着那些事情,无关紧要、未来无关、更无关她的思念,只是每次目光接触的时候,她一定一定会给宋阳送上一个笑容。
宋阳也在笑,开始的时候他的样子落在瓷娃娃眼中,惬意而满足,可是看久了谢孜濯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付老四的笑容透着份古怪,好像看到了什么可笑的东西。
瓷娃娃纳闷,不自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问:“怎么了?有不妥?”
宋阳不隐瞒:“两团红,看着好笑。”说着他彻底放开了自己的笑容。
军旅之中没有女孩儿家用的那种jīng细铜镜,是以瓷娃娃刚才洗漱时没太看清楚自己的样子:一觉醒来后,两团高原红就拥上了她的脸蛋,不难看,但可笑。
按照医经上的道理,初登高原双面飞红,是心肺受重压的反应,不是什么好事。可是瓷娃娃身体太弱,之前就连病兆都无法显现,一路走来始终脸sè苍白,这就好像有淤血吐不出要比着呕血还要更严重一样的道理,经过宋阳的调理,至少她的心火能发散出来了、至少比着原来好了许多。
笑了一阵,宋阳道:“现在是无妨,不过你的身体,还是不能在高原上久待,要尽快离开。”
瓷娃娃点点头:“正好南火撤军,我随你一起走。”
宋阳闻言大是奇怪,瓷娃娃来了之后就一觉睡了下去,这其间她没和任何人接触,又怎么会知道撤军消息,当即脱口问道:“你怎会知道?”
不过话问出口,宋阳自己就反应过来,燕军秘密集结的消息都是人家谢门走狗通知南理的,既然知道南理北境紧张,凭着谢孜濯的心思,自然能猜到南火准备撤军。
见宋阳能明白,瓷娃娃也就不去解释什么,而两人间的话题也就此转到了现今中土的乱局上来。
“草原上,燕兵最终还是打赢了狼卒,燕北的祸患基本消弭,犬戎一时半会是威胁不到他们了。”谢孜濯轻轻开口:“中土乱成这个样子,至少有大半的原因要着落在景泰和燕顶身上,现在他们又怎么可能不去乱中求胜?在得知燕兵大破狼卒后,我猜了三场战事、三场景泰要打的仗,如今验证了一项,另外两个猜测还要再等等看才会有结果。”
宋阳饶有兴趣:“说来听。”
“燕军会打上高原,不是为征服吐蕃,而是为了重创回鹘的远征军。如今放眼中土,有资格与景泰争雄的就只剩下大可汗这一家了,燕人不会眼睁睁看着回鹘做大,只待时机一到他们便要动手的。但是在和回鹘开战之前,燕应该会尽量先做好另两件事:剿灭谭归德一部叛军,平息内患;拿下回鹘在南方的盟友,出兵毁掉南理。”
瓷娃娃稍稍加重了语气,又把刚才的话总结一遍:“景泰的三场大战:攻谭帅平内乱、侵南理绝后患,最后便是争雄回鹘、逐鹿中土。”
这个女子,或许是天生就继承父亲的锐利眼光,又在相府中长大,耳濡目染从付丞相处学到了看待事情时的正确角度,她手中又握有大把的情报资源,再加上她那份平静冷漠的心思,所以的目光很不错,尤其于审时度势一项。
燕皇帝的三个打算,瓷娃娃的三个猜测,如今已经真证得到证实的是燕军即将攻击南理。
宋阳还没听够,又问瓷娃娃:“能不能仔细说说?”
“你想听我便说。”瓷娃娃的笑容清清:“不过…其实也真没什么可值得仔细去说的。燕人准备攻打南理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不用啰嗦;景泰想要剿灭谭归德,皇帝打逆贼,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关键在于,燕人如何能找到叛军的藏身之处和燕军准备如何打这一仗。我已经请帛先生传书谭归德,要他小心防范,哪怕是我猜错了,这样的乱局里小心些总不会错的;另则,我们谢门走狗已经开始做事了,去找北方燕军有无可疑动向,不过只凭以前的那些手段不够,帛先生打算动一动他的宝贝须子,事情正在进行中,暂时还没结果。”
说到这里,瓷娃娃的脸上显出了一丝得意的神气,谢门走狗的实力远不止看上去那么简单……谢胖子身后还另有旧党隐于朝堂,这么多年过去,有些被景泰抓了出来、有些在权力争斗中败下阵来、有些干脆老死病死,但也有人仍在静静蛰伏,他们才是帛先生最宝贵的须子、才是谢门走狗真正的力量所在。
谭归德的叛军对谢门走狗意义重大,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支武装的,所以帛先生这次要动一动须子了。
“另外就是回鹘的事情了,景泰随时都可能打上高原,这算不得秘密,”瓷娃娃继续道:“但景泰什么时候才会发动雄兵,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事情,不止我们,怕是就连景泰自己现在也还没有个准确的定议,总之,他在等时机…等番兵对回鹘军队最大程度的消弭。这件事我也和大可汗说过了,他会小心的。”
不是传书,是亲**代,瓷娃娃来找宋阳的行程是先从沙民营地进入回鹘,再自回鹘折转向南踏上高原。
大可汗虽然没有御驾亲征、带着士兵一起杀入吐蕃,但也没在国都皇宫内中享清福,他在回鹘的西关坐镇,瓷娃娃路过那里时自然要去打个招呼,见面时她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奉上,请在高原驰骋的回鹘大军务必要重视东侧燕军的动向。
回鹘国内也有高人,大可汗身边不乏贤才相助,就算瓷娃娃不去提醒他们也会留意,但再如何小心、再怎么‘留意’,也只能是燕军先动、回鹘再加以应对,终归是被动的。想要掌握主动还得靠情报,这件差事自然有落到谢门走狗身上了。
于亲于仇,谢门走狗帮回鹘都是义不容辞之事,瓷娃娃答应大可汗会关注燕国西疆中集结的大军,但是也明言在先,不保证能事先探到什么的,就算有宝贝须子,也不可能样样事情都能探到。
现在回鹘已经放缓了进攻的速度,稳扎稳打保存实力。
事情说完,瓷娃娃把宋阳的手拉过来、放到她蜷起的膝盖上,然后把下颌垫了上去,舒舒服服的样子。
对宋阳,瓷娃娃一向都很有信心,不过这份信任和小捕那种以为宋阳什么都行、能包打天下的盲目崇拜不同,她知道宋阳的本领在哪里,也知道他做不好的事情是什么,刚刚讲过的那些‘大势’就是宋阳的弱项,而宋阳做事的时候,一般来说也不需要太了解这些‘背景’,想得越多,对他的束缚就越大。
瓷娃娃不是想给宋阳补课,她只是喜欢和宋阳说话,和他有些话题,和他唠唠叨叨,总是很愉快的。
可是这一次,一向不太关心大环境的宋阳却听得很入神,瓷娃娃收声之后他又思索一阵,再开口时暂时岔开了话题:“燕国攻打南理的事情,你怎么看?”
“死定了。”瓷娃娃想也不想,直接给出答案:“看上去南理出路就在于尽量坚持,坚持到景泰想要对付回鹘大军的那个‘时机’出现。在景泰眼中,南理与回鹘孰轻孰重,哪个才是他真正的强敌,再简单不过的判断了,他不会因为和南理的战事未停就放过打击回鹘的大好机会。到那时大燕会在高原、南理两面作战,由此南理的压力也会就此缓解一些……可是就凭南理现在的情形,坚持得到那个时候么?怕是折桥关一开打,用不了一两个月凤凰城就发不出阵亡抚恤、调不出重战恩赏,没钱少粮,仗还怎么打,又何谈坚持?所以南理死定了。”
“就算南理真能坚持到回鹘和大燕开战,也是没用的。两座强国在高原上一打起来,南理的压力就会减轻?只是想当然吧……就这么说吧,景泰是想在与回鹘开战前先把谭归德和南理两个麻烦解决掉,可是当对付回鹘的时机出现,就算燕还没能解决掉这两个麻烦,景泰也无所谓的,莫说两线作战,就算再加上谭归德,大燕三面开战,凭着他的国力也完全能负担的起。所以南理仍是死定了。”
谭归德的力量和犬戎对大燕的威胁根本不在一个等级上;南理的现状更不用说,所以这两线的战事对景泰而言,并不会牵扯太多的jīng力,能提前解决掉最好,如果没能及时铲除掉这两家,对大燕来说不过是后面的战事会更吃力些,但仍在他能力范围之内。
说起南理未来的战事,自然要提到高原上的南火,瓷娃娃并不隐瞒,也不怕打击宋阳:“前面说过的道理,打仗不止靠人,还得靠钱,你带回去了几万兵,同时也带回去了几万张嘴,朝廷又得多开出几万份军饷。不是凤凰城不想养你们,是南理根本养不起你们,现在你在高原上横冲直撞,今天抢了藩主明天抢了富翁,自给自足逍遥痛快,等你回到南理,难道还能抢自家百姓么?再说,就算你敢抢,也抢不到什么的,在银钱这一重上,南理就快垮了。”
“也不止南理,要是被景泰找到了藏身之地,谭归德就凭着手上那几万人,一样坚持不了太久;还有回鹘,虽也强大,可是比起大燕终归差了个档次,没有了吐蕃和犬戎的牵制,凭着回鹘自己对抗燕国凶多吉少…总之燕国现在稳稳占了上风,至少现在我还看不出有什么扭转乾坤的机会。”瓷娃娃耸起了肩膀,但表情上、目光里并无颓丧,只是就事论事。
宋阳明白她的xìng子,但仍忍不住玩笑道:“看你一点不着急,真不觉得你没办法。”
“真的没办法。”谢孜濯摇头一笑:“不过我想要的是景泰和燕顶的人头,这与大燕是不是能统一中土不相干的。有你帮我,我不担心的。”
宋阳笑了笑,他也没有灰心的意思,不过不再说话,又开始低头思索起来,不知在想什么事情,瓷娃娃不打扰,就从一旁静静望着他……好半晌过去,宋阳才重新抬起头,目光里还有些混沌,显然他还没能想出结果,暂时也不再多说什么,又帮瓷娃娃问过脉象,确定她的身子暂时无碍、哄着她睡下后便起身离开。
回到中军帐内,宋阳传出了一道军令,着南火暂停撤退的诸般准备。此令一出诸将尽数纳闷,面对金马等人的询问,宋阳也没解释什么,只是请大伙给他两天功夫,容他仔细想一些事情。
宋阳是头领,大伙也不再多问,反正撤军的事情也不怕耽误这两天。
转过天来,宋阳还没能做出个决断时,两道来自大燕的重要消息同时被送到帛先生处,一个是大好消息,宝贝须子发挥大用,探到了真正的机密军情:攻入犬戎的燕军主力正悄然回撤,长戈所指正是谭归德的老巢。瓷娃娃的第二重猜测得以落实,景泰探到了谭逆的所在,秘密调运草原上的远征军回国,要打谭归德一个措手不及,彻底铲除这桩心腹大患。
帛先生收到的第二个消息就大大的不妙了,来自‘谭逆’的一封信。
信笺由谭归德亲笔所写,他身在病中,老帅自忖时rì无多了。
虽在病中,但谭归德并不糊涂,他又何尝不明白,只待自己一死,追随在自己身边的叛军便会不攻自破。他没时间了,自然也就再不存‘机会’之说,所以谭归德不打算再躲、再等,一定要在死之前发动叛军,真刀真枪地和景泰打上几场。
在信中谭归德对谢门走狗的多rì相助和宋阳当初的相救之恩奉上谢意,明言今生时rì无多恩情无以报,只盼着来世再能与几家‘反贼’联手,大大的做出一份事业。
老帅很明白,他临死前的起兵、作乱,充其量只是给景泰找找麻烦,不可能真正伤到对方什么……字里行间难见昔rì铁血元帅的威风豪迈,只有无尽唏嘘,再大的仇恨与雄心,终归还是敌不过时间。
哪怕敌人再强大,只要情报准确部署得当也有的救,可是老帅时辰将至,真就没得挽回、全无余地了。
另外,谭归德还专门提到一件事情,他有一个心腹,本来也是位将军,手下统领着一座大营,不过此人和他关系隐秘,不为外人所知,是以谭归德起事时并未将之招致麾下,而是让他按兵不动继续当他的燕国将领,充作伏兵留待rì后堪当大用。可惜,还没等‘伏兵’派上用场谭归德便大限将至。
至于谭归德死后,此人是继续做伏兵还是真正回归燕军,还是未知之数,在信中老帅没透露此人是谁,只说如果rì后此人联系帛先生,不用太意外;若他不想在当反贼,老帅也无意勉强什么了。
谭归德的信笺落入帛先生手中时,始终藏于燕北的叛军已经全面发动,主动跳了出来,与燕国本地驻军恶战不休,根本就没等到从草原回归的燕军来剿灭他们。
叛军突然发难,燕兵措手不及,短时间里谭归德打得有声有sè,但是不难想象的,区区几万人马终归掀不起什么风浪,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被缓过手来的燕军横扫一空。
谭逆完了。
帛先生接到的消息当然会送到宋阳处,看过谭归德的亲笔信后,宋阳长长吸了一口气,这一天多里始终纠结在目光中的犹豫一扫而空,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正在帐中的谢孜濯、帛先生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谢孜濯闻言明显大吃一惊,脱口道:“这是找死。”
就在这个时候帐外亲兵来报,前阵子才返回南理的镇西王,忽然又折返回来,一行人现在已经抵达辕门。
宋阳早就接到过国内传报,镇西王这次是来宣旨的,没什么正经事,南火打得不错凤凰城隔三差五就会降下嘉奖,当然,小皇帝只是不停给有功将领升官,真正的金银赏赐一两没见到。
不过王爷来得比着预想中的还要更快。宋阳神情一喜,立刻迎了出去,什么恩旨嘉奖的都是些虚头功夫,宋阳全不在意,必不可少的一番繁文缛节过后,他把王爷请入帐中密谈,把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和有关想法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镇西王。
老王爷戎马一生,是南理最最出sè的统帅,宋阳正好请他来商量。
在听了宋阳想法之后,老丈人和娃娃亲的反应完全一样,先是大吃一惊,跟着脱口而出:“你这是找死!”
如今的镇西王在宋阳面前已经不再端着那份威严,相处时更像长辈对晚辈,一家人的样子,是以宋阳也挺放松,笑着应道:“万一没找着呢。”
第一三八章 权力
宋阳的想法很简单:军队不回南理了。
不仅不回去,还要继续前进,向着高原内陆一路打进去,一直打到吐蕃与大燕的接壤边关,再掉转矛头……打进大燕去。宋阳要让自己手上这把南理之火,到燕国境内去烧。
这个念头乍一听,简直匪夷所思,以南火的兵力,凭什么能打进燕西雄关?即便真的被他们打进去,只凭着宋阳手上这几万人,又能掀起什么风浪。燕国是中土世界最强大的帝国,军容强盛布防合理,每一城每一营都是多年经营的结果,南火孤军深入,不是找死是什么。
不过,南火本来也没活路了。
从宋阳到军中诸位将官,任谁都能明白,南火现在在高原上威风八面,除去蝉夜叉、山溪蛮这些真正的‘实力派’之外,其余绝大多数普通将士完全是靠气势撑起来的。现在撤军,匆匆回国、而且还是去往南理北境,且不提朝廷的军饷、慰劳这些东西,单说一路千里迢迢,等他们到了地方,威武之师早就变成了疲惫军队,对上人数远胜且准备充分的燕军,会是个什么下场大家都心里有数。
可是国家有难,在外的军队又岂能不回去救国?
不过这又牵扯到了另一重关键:南火回去了,南理便有救了么?
在宋阳从外面回归主队、得知‘燕人蠢蠢yù动、南理又将遭遇虎狼入侵’的时候,他脑子里就有了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不过宋阳对当下的乱局看得还不够清楚,以这个念头还落不到实处。
但瓷娃娃来了就不一样了,一番交谈下来,一件一件事情全都能给他讲清楚,对宋阳来说,其中真正的关键只有一个,并非南理‘死定了’,这一重他也能看得到;而是回鹘加南理加谭归德,大家绑在一起和景泰拼命,依旧也还是拼不过。
瓷娃娃的话讲得很明白。但她不晓得,当宋阳了解到这个关键后,之前他脑子里那个模糊念头也就迅速地清晰起来:回鹘输定了,南理没救了,南火得自己找机会了。虽然宋阳还根本不知道这个‘机会’是什么……他现在只有一退、一进两个选择。
退的话,撤军返回南理,奋力反抗燕人入侵,可以预料的,南火会杀死许多敌人、会取得不错的战果、能延缓南理的灭亡也能帮回鹘分担些压力,但归根结底也仅仅是拖延,最终燕国胜,回鹘败南火灭南理化为焦土;进的话,或许一到燕境就被人家剿灭、或许连边关都没法打穿、甚至还有可能不等他们扑向大燕就先被番兵给击败了,毕竟现在就快入冬,高原上的寒冷对南方军队是个极大考验。九成九,南火会死得毫无价值,但是也保存了那么一分的希望,南火杀入燕境能寻到一个奇迹、一个直击要害的机会……瓷娃娃和宋阳有着一样的仇人,一对娃娃亲夫妻都矢志保持,但谢孜濯只求杀能仇人便心满意足,宋阳却更绝决得多,于他而言,景泰和燕顶的大笑就是尤太医在九泉之下的嚎哭,无论如何,他一定一定不能让那对父子如愿以偿。
可惜,从大局上,不管怎么看大燕都赢定了,宋阳能想到的唯一一点点翻盘的机会仅在于‘斩首’,且不论他成功的可能有多渺茫,至少他要去争取这个机会。
机会会在哪里?宋阳还不知道,能确定的仅在于:既然是‘斩首’,总得去接近敌酋吧。
齐尚想要杀罗冠,至少也得先靠近才行,否则大宗师左一箭右一箭,齐尚死得妥妥的,虽然靠近了也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但不上前就全无希望……一模一样的道理。
一退一进,前者必死无疑但至少不会赔本;后者同样是死局,而且很可能死得全无意义,却也多出了一分争取奇迹的机会,宋阳会选哪个?以他的疯魔和任xìng,当然选进舍退。
……镇西王喝了口水,脸上的惊讶渐渐褪去,又把宋阳刚刚说过的话仔细想了一遍,问道:“这么说来,你昨天就做好打算了?为何没有及时传令进军,还在犹豫什么?这可不像你的xìng子。”
“我有自己的打算是没错的,可是这个‘打算’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关南火全军,我总得顾及下大伙。”
镇西王皱眉,不经意中铁血大帅的气度流露,对宋阳的说法不以为然:“你是统帅,大权在握,难不成你还怕南火会不和你走么,你是首领,你做决定,如此而已。”
宋阳摇了摇头,看样子不想解释什么,可镇西王眼中不揉沙子,不容他岔开话题,继续道:“你的那份犹豫究竟从何而来,一定要和我说清楚。南火不是你燕子坪的私兵,战事也不是你封邑中的买卖生意,你若总是这样,迟早害人害己,断送了我南理八万大好儿郎。”
宋阳一辈子都在被人埋怨做事冲动,没想到这才刚犹豫了一次,又被老丈人给骂了,无奈苦笑了两声,如实应道:“就是因为我是统帅,才更得把事情想清楚……南火军中我大权在握,可‘权力’这个东西,不是拿来对儿郎们摆威风的。我以为的手中之权,是用来护佑儿郎们的。”
这么上纲上线的话,宋阳自己说着都别扭,可他也真正是这么想的。
镇西王挑了下眉毛:“这种说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来自前世的‘理想主义’,当然没法子去和王爷解释,宋阳随口应道:“我做平民时,就盼着各层老爷能用手中之权,为民谋事为百姓造福,如今自己有了权,自然也就这么去做了,所以才会犹豫…一进一退,都是带着儿郎们去送死,前者是赌一个机会,但输面极大,可能会让大伙死得全无价值;后者则是血洒故土、死得其所。几万条xìng命的‘价值’就在我手里握着,我到底能用他们换回什么?不敢不犹豫,不敢不想清楚。”
估计是因为‘权字非为取、而是护’的说法,镇西王好像不认识宋阳似的,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终笑了下:“你这种说法,和我说过就是,不要和旁人唠叨了,没什么好处。”
宋阳心里念叨了句‘不是你问,我和你都不说’,然后满脸认真对镇西王点头,又问:“那您看南火去攻大燕的事情……”
从昨rì到刚才,这一天多的时间里,宋阳一直还有些拿不定主意,直到谭归德的信笺传到。
谭部叛军坚持不了多久,后面的战事燕国也就更得心应手,雪上加霜的坏消息,也促使了宋阳下定决心,局势变得更加恶劣,只剩下最后这一拼了。
对宋阳疯大胆的想法,镇西王并不参与意见,只是一句:“你觉得行就试试看吧,你是元帅,你说了算。”跟着老头子岔开了话题:“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下。”
说着,镇西王稍稍停顿,又喝了口水,这才稳稳当当地说出正题:“南火在高原上威风横行,这一路打下来,掠到的战资应该不少吧?”
南火抢到的东西当真是不少,吐蕃的南方本就相对富庶,南火来的时候又正好,秋天里高原上从贵族到平民都在努力存储物资,为度过寒冬做准备,没想到全都便宜了南蛮。
宋阳闻言笑了:“您…是来要钱的?”
“就凭宣旨这种小事,值得我亲自跑这一趟么?”镇西王放下了茶杯:“不过‘要钱’这种说法太难听了,我来找你,主要是想和你商量如何分钱。”
朝廷穷得底掉,国库里空空如也,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凄凉,举国上下勒紧裤腰带,唯独南火在吐蕃大发横财掠劫无数。
如今南理北方又要开战,没有钱无论如何不行,朝廷自然就想到了南火打下来的丰厚战利。
这笔财富不是小数目,若是一股脑上缴,怕是会影响这支虎狼兵的士气;若是任由南火独吞了,朝廷又实在眼红得不行。
其实南理有战律,其中对战利品的分配、上缴的办法都写得明明白白。可战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对南火来说这其中大有猫腻可为,别的不说,单只‘瞒报’两字,就让朝廷只有干瞪眼的份。
所以镇西王亲自跑来这一趟,想和宋阳实打实地商量出一个‘分钱’的办法。
这趟差事也只能靠镇西王出马,别的大臣就算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平白跑来和常chūn侯分钱。
宋阳想了一下,应道:“有些战利已经被兄弟们分了或私藏,不能追回来的。”
镇西王点头,‘分钱’两个字,上下嘴唇一碰说出来再简单不过,可是所有东西都是南火士兵用xìng命打回来的,老头子也是曾是大元帅,完全能明白道理。若非局势所迫他也不会跑这一趟,对于儿郎们已经拿到手中的东西当然不能再追讨。
宋阳又继续道:“至于其他,全都由您带回吧,我分出一支兵马护送。”
镇西王吓了一跳,他知道女婿会给自己面子,可无论如何没想到女婿竟然这么给面子,宋阳口中的‘至于其他’,就是营中堆放得好像小山似的财物;就是远处那片由吐蕃俘虏代管、军兵小队时时监督的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牧群;就是大军身后行进沿途,将暂时携带不便或者实在拿不走的战利品就近封存、配以专人看守的一座座大库……被军卒私分私藏的,毕竟只是少数,真正的大头才是那个‘至于其他’。
给钱的现任大元帅这么大方,倒是来要钱的前任大元帅有些犹豫了:“都给了我,当心你家儿郎的士气。”
“南火还要继续往下去打,进入燕境后更得要轻装便行,那些东西不可能再带着,后面我本来就打算把它们启运回国的。”宋阳摇了摇头:“至于兄弟们,我不会亏待他们,再启程前我会封出折子,南火士兵人手一份,凭着此物,待战事结束,人人可找我拿黄金十五两。”
宋阳要给士兵们打白条……但他有这个底气,在南火中他也有这个威信、有这重信誉,莫说军中都是和他并肩作战的将士,就算普通的南理百姓,对神奇侯爷也照样信任有加,他开出来的白条,就是真金白银。
何况对于南火来说,那些物资、牛羊看上去再怎么诱人,也都是带不走的东西,如今换成了盖有常chūn侯大印的折子,将来能够再折现,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另外宋阳也的确还得起,藏宝图上的大墓现在开出来的不过十之一二,大部分财富还都藏于土下,等着他去取用。
对这种事情的处理,镇西王比着宋阳要老辣得多,思索一阵后,又提出两个补充:一是折子上加盖镇西王的印据,这便等若给宋阳作保了,就算常chūn侯死了,大家的钱也不会落空,大可凭着折子去向红波府要钱。
老头子果然讲义气,和宋阳一起背了这个大包袱,说出第一个补充后,他又用力叮嘱宋阳:“你可千万别死。”
宋阳笑:“死了也没事,死前我会交代谢门走狗,把我那份盗墓钱送到您老手上,足够您换钱。”
镇西王好像是松了口气,又说出第二个补充:要对南火说明,折子是在将士手中只是个凭据的象征,所有南火士兵出征前都登记造册,若不幸阵亡,宋阳应承下的十五两黄金也会送到他们的父母妻儿手中…就算没了凭据,承诺依旧有效的。”
消息宣布下去,南火士兵非但没有反感,反而人人面露喜sè,毕竟黄金简直不菲,要知道南理的捕快一年才十两工食银,十五两黄金相当十五年的收入,放到中土各处,也是一笔可观数目了,远胜过瓜分战利品所得。
随后几天里,南火征兆劳力、物资装车,宋阳和镇西王给折子落大印,扣戳扣到胳膊抽筋,镇西王想起来另一件事,一边甩着胳膊一边问宋阳:“要不咱换个法子?战利品你都留下,然后你给我八万份十五两黄金?不用十五两,十两就成,一共八十万两金。”
宋阳气笑了:“也成,不过现在给不了您,您先把这八万张折子带回去给小皇帝看,等打完了仗我再慢慢给您兑。”
镇西王笑了句:“还是算了吧。”又开始盖大印。
等忙完这些事情,镇西王满意而归,本来他只是找宋阳商量分钱的办法,在原来的盘算里南火是要回国的,没想到南火要继续进军,王爷也载得真金白银无数物资返回,凭着这一趟的收获,南理总算暂缓危机,勉强还能再坚持一阵。
南火则继续前进,再度开启战端,一路向着高原中部猛攻前进。
瓷娃娃暂时留在了南火,宋阳曾动念让她虽镇西王一起回去,但话没说出口自己先推翻了这个念头,不是‘一套’的媳妇和老丈人,走到一起尴尬可想而知,还是别找别扭了。
而南火重新发动攻势后不久,瓷娃娃就来向宋阳辞行了。
她的行程自有谢门走狗照应,全不用宋阳担心什么,临别之际两个人单独相处,谢孜濯这些天里都在思索着宋阳的行动,现在已经有了个大概的想法,对宋阳说道:“虽然冒险,但并非不可行的。”
宋阳明白她指得是什么:“说说看。”
“燕国强大毋庸置疑,可毕竟是凡人国度,不是天兵神邦,景泰不是玉皇大帝,国师也不能撒豆成兵,景泰的大军终归是靠着燕人凑出来的,不可能无穷无尽。若燕军西出去猛攻回鹘,他的西疆势必空虚,如果能抓住这个空子,南火趁虚而入,不一定是送死的…看上去像是求死,其实却是死中求活。”谢孜濯的语速很慢,边想边说。
宋阳点头:“我要是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会不会显得脸皮厚?”
谢孜濯笑了,伸手去摸宋阳的脸,很仔细的轻抚,很敷衍的回答:“不厚,没摸出来。”跟着她又转回话题:“帛先生会先回大燕,看看能帮你做些什么,南火想烧进大燕非同小可,小狗们相关协助,最好能由他亲自主持。”
宋阳却愣了下,皱眉反问:“怎么,你不跟着帛先生一起回去?”他本以为谢孜濯是要回燕的。
果然,谢孜濯摇头:“我要再去一趟回鹘,放心吧,有帛夫人照顾着,不会有事的。”
燕国现在西疆陈列重兵,南火就这么一头撞过去,何异于拿着鸡蛋向石头上砸,刚才谢孜濯就已经说清楚了,宋阳想要带兵进燕,非得燕军先攻出来、去打回鹘的远征军不可。
原来是大燕在等时机去上高原打回鹘;如今事情要变成了南火想要进入燕境,就得要请回鹘把燕军引诱出关。想办成这件事,非得与大可汗仔细商量不可。
宋阳依旧皱着眉头:“我正在给大可汗写信商量此事,不用你……”
不等他说完,瓷娃娃就摇头道:“只凭着信笺,事情说不清楚的,非得有人把道理对大可汗讲明白,要么你亲自跑一趟回鹘,要么我替你去,没有其他选择的。”
瓷娃娃声音轻轻,笑容清清,一如平时那样安静,只是这一次不容拒绝。
第一三九章 时机
离开南火后一个半月,镇西王返回凤凰城。
进入南理境内,王爷带回来的物资自有其他官员接应,镇西王轻装简行匆匆回京,入城后先去了趟皇宫,见过福原小皇帝和其他几位辅政大臣,傍晚时分他才回到红波府。
初榕、筱拂都在家里,两个女儿还眼巴巴地盼着心上人的消息,知女莫若父,王爷没舍得让她们多等,回家后直接把两个女儿叫到跟前,把这次行程、尤其是有关宋阳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这次‘汇报’可比着刚才在殿上要细致得多了。
出乎王爷意料的,两个女儿听说宋阳不回兵、要反其道而行带着南火去进击大燕的事情,非但没有惊诧骇然,反而还相视一笑……相处了这么久,那个待嫁的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副什么样的xìng子,公主和郡主都再明白不过了。
宋阳做事时,姐妹俩都猜不到他下一步的行止,但无论宋阳如何出人意料,在她们看来也不会意外,便是如此了。
倒是镇西王在提及宋阳轻飘飘的几句话之间,又欠下巨债时,刚刚还把眼睛笑成月牙儿的三闺女,猛地瞪圆双眼:“八万份…十五两一份…一共百二十万两…黄金?”
一句话分成了四段,每个字都是从郡主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小捕仍是笑嘻嘻地,不过为了安慰下三姐,她勉为其难,点头附和了句:“真败家。”
现在是家人团聚,初榕和筱拂的生母也都在座,其中初榕的母亲、王妃娘娘笑着插口,替宋阳辩护:“这可不是败家。对家国全不计较,对儿郎们的身家,却敢担当、能担当,才是元帅本sè、才是王侯本sè。”
王妃点名的夸奖是宋阳,不点名的称赞却是自家的王爷,镇西王当初也做过差不多的事情,虽然数目上远远不如宋阳,但本质上是没区别的。
镇西王哈哈一笑,又补充道:“也不光是宋阳欠的,我替他作保了,宋阳还不上就由红波府来担。”
话一出口,王妃娘娘立刻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时候忽然红波卫传报,有雀书传到。能直接被送到镇西王手上的情报,自然是大事情:来自大燕北方的消息,谭归德病故
中土汉家有句老话:运气旺,鬼烧香。
单从字面便不难解释其意,一个人若是运气来了便什么都挡不住了,就连恶鬼遇到旺运之人,也只有烧香祈福的份。这句话景泰深以为然,又何止是鬼烧香,简直是阎罗烧香,连阎王爷都来巴结他、帮他的忙,收走了谭归德。
谭归德死后叛军群龙无首就此散乱,接下来一个战役里就被燕军扫灭。至此大燕的北方彻底安定下来,谭逆内忧、犬戎外患烟消云散。
北方剿灭谭归德叛军的消息传入宫中一个时辰后,景泰传下圣旨,旋即燕南战事再起,早就准备妥当的大军即刻出征,开始猛攻南理。
城墙染血、烽烟障目,折桥关前杀声震天,十一天后雄关告破,但燕人的前进并不顺利,折桥身后还有红城,此间的抗争,比着折桥还要更加凶猛……差不多就是折桥陷落的时候,南火正在高原上围攻一座唤作‘安嘉’的城池,而宋阳却在安嘉城中心密宗大庙的禅房中席地而坐,手捧一只黄金碗,小口地喝着酥油茶。
除了宋阳屋中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人坐在他对面,都是吐蕃本地人,一个密宗老年僧侣,衣着没什么奇特之处,但密宗信徒能从他的脖颈上的挂珠看出老僧身份尊贵,是一位活佛;另个人的打扮就好辨认得多了,周身上下滚金丝、镶宝石,璀璨逼人的珠光宝气,一看就是个大贵族,就算吐蕃人爱打扮,普通财主也没他那么大的气派。
至于宋阳身后的两人,可都是他的老朋友了:无鱼师太,云顶活佛。
宋阳放下金碗,向对面的吐蕃贵族点了点头,笑道:“时候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多谢墨脱大人这几rì的款待。”
墨脱是一位藩主,这方圆几百里都是他的地盘,虽然比不得多兰城家族那么大的势力,但在吐蕃境内也算排得上的贵族,闻言肥胖脸上堆满笑容,用半生不熟地汉话应道:“不敢当,要真说致谢,也应该是墨脱向常chūn侯致谢,另外还要谢过仁勒、云顶两位活佛。”
说着,墨脱站起身,对宋阳和两位活佛各致了一个躬身礼,顺便也对无鱼行了个礼。
不算无鱼,墨脱的确应该谢谢另外三人,让他免遭一场兵灾,否则现在他的领地早就被打得满目疮痍了。南火进入墨脱领地后,表面看上去依旧凶猛狠辣,但大伙心里都明白,南火并未对这里造成实质xìng的伤害,只是在佯攻罢了,包括外面正在围攻安嘉的战役,雷声很大、雨点很小……前阵子,灵童升座的喜典变成丧礼,惨祸发生后无鱼带着云顶活佛逃出仁喀,之后一段时间里,云顶心丧若死,小活佛虽不是他亲手所杀,但的的确确因他而死,以云顶的慈悲心怀,这着实是个沉重打击。
但域宗的修持,讲求直问本心,平心而论,云顶有罪却无错,过了一阵云顶渐渐恢复回来,只是自苦的手段比着以前要更加猛烈得多。
后来吐蕃已经大乱、南火攻上高原,云顶和无鱼商量了下,两位出家人不再仁喀附近隐藏,启程向南去投宋阳,二十几天前他们与南火成功汇合。
战火之中故人相见,自有一份唏嘘。而不久之后,南火在即将进入墨脱领地的时候,前锋回报,说是有一位自称‘仁勒’的活佛孤身前来求见元帅。
元帅不是相见就能见的,何况高原上大大小小的活佛多到数不清,这个头衔也不见得有多么了不起,不过仁喀提到他和妙香吉祥地的无鱼师太是老朋友,和域宗的云顶活佛更是相交莫逆,前锋这才替他通报了一声。
刚巧他提到的两位高人都在军中,宋阳一核实,虽然仁勒的说法略有夸张,但也算是实情,早年无鱼在高原上游历时曾和此人有过不少接触,而云顶这边,的确和仁勒交谊不浅。
云顶活佛在高原上的朋友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仁勒便是其中之一,不用问的,能被云顶看重的人,自然佛法jīng深见识不俗,实际上仁勒也不是那种‘虚名’活佛,他有实权也有地位,与藩主墨脱一起共同主掌这方圆数百里的领地。大活佛博结在时,对此人就很是器重。
当初云顶进入燕子坪去抓公主那件事,就是仁勒帮大活佛和云顶‘牵线搭桥’的,把云顶带入南理的那支商队也是从墨脱领地来的。
仁勒活佛被带到中军,说明来意,原来他是做说客的。
算起来,仁勒和墨脱这一部,是前任大活佛博结的嫡系,博结死后乌达主持柴措答塔,对他们开始着力排挤和打压。若不是吐蕃南侵兵败、南境北关都被敌人侵入、外加小活佛升座惨死等一连串事情让吐蕃乱成了一团、让乌达无暇在对付他们,现在仁勒和墨脱的势力怕是已经被乌达抢去了,两个人是不是还活着都不好说。
可即便暂时保住了身家,仁勒和墨脱的形式也很不乐观,大活佛以前的势力要么被摧毁了,要么投靠了乌达或其他集团,现在柴措答塔中争斗的几股力量,不管最终谁当了老大,仁勒和墨脱都没有好rì子过,是以保存实力对他俩也就越发的重要了。
仁勒求见宋阳,他和墨脱准备了一份厚礼,只求南火能够绕行他们的领地,不要开启战端就好。说过请求他还着意强调,之前柴措答塔宣称南理是谋害大活佛博结的凶手,他与墨脱全然不信,也没有派兵去参加吐蕃对南理的侵略。跟着仁勒活佛还有理有节的做了番分析,说明博结死后南理不会得到一点好处,没有动机又何必行刺。
若放到平时来看,仁勒的请求简直是痴人说梦。南火大军绕行,不单是多走了些路途的事情,而是把一支颇有实力的高原武装摆到了自己身后,今天活佛来送金子的时候信誓旦旦,可谁能保证明天他们不会背信弃义。
可恰巧云顶活佛也在军中,事情就不一样了。两位活佛单独交谈过一阵后,云顶笃定告诉宋阳仁勒可信,他和墨脱是真心不愿意和宋阳开战,但他们现在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奔,不像别的藩主不打还能逃,就只能固守此处。
云顶活佛的心眼虽然神奇,但也不能看穿一切因果,否则也不会发生升座惨祸,不过他敢笃定的事情,大概都是不会错的。
其似乎不想打的又何止仁勒、墨脱?宋阳一样不想打。
现在已经到了寒冬时节,南火的进军看上去仍旧顺利,大杀四方威风无比,也只有南火自己知道,现在的压力比着原来大了许多,减员的速度猛涨。而墨脱这一部番子实力不俗,真要打起来南火赢是一定能赢,但损失可就难以预料了。
可是就算损失再怎么惊人,若没有云顶作保,宋阳是一定要把墨脱部打下来的:墨脱的地盘,距离大燕很近了,宋阳想要南火烧进燕土,墨脱的领地就是他大军转向的所在。
宋阳信任云顶,仁勒也信任云顶,有了这样一个中间人,双方的谈判就变得容易多了,几番密议过后便打成了协议。
随后南火佯攻墨脱领地,直到不久前大军开始进攻领地主城安嘉,为了让墨脱安心,宋阳只带了几个心腹进入城中,开始安心等待,其间宋阳还顺手把墨脱一个重病多rì的儿子给治好了……直到今rì。
算算时间,大燕对南理开战的消息,应该就是这个时候传到远征在外的南火。
于情于理,南火都要立刻赶回去救裹,所以宋阳‘撤兵’了,看上去再顺理成章不过。墨脱则依照事先约定,给柴措答塔传书,说南火忽然撤兵匆匆回国。
所有人都以为这支军队走了,可实际上南火只是偃旗息鼓,继续留在了墨脱的领地中,开始静静蛰伏……至此,南火变成了一支已经返回南理、不应存在于高原、不可能会再出现于吐蕃、更不可能从吐蕃杀入燕境的南理军队。
这比着宋阳事先预想的效果还要更好,因为墨脱和仁勒的帮忙,南火成功的‘消失’了。
如果常廷卫还在,仍是大燕监国重器的话,宋阳这小小的障眼法是瞒不过去的。撤军是什么?是一支军队匆匆赶路,从墨脱领地一路狂奔、跑回到南理境内。谢胖子布置在高原各处的暗桩会发现,本应出现在撤军路途上的南火却并未现身,由此便可断定,这支队伍没走,仍藏在墨脱领地内。
可惜,现在的武夷卫比起当年的常廷卫差得远了,诸葛小玉的须子连国内都没完全覆盖,更无力拓展到高原,吐蕃国内发生的事情诸葛小玉无力打探,更没法子去调查。
一直以来,燕国在吐蕃的耳目都是乌达,可是现在乌达被内斗搞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南火回去救国又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由此南火成功地‘消失’了。
分派给镇西王一支人马押运物资、加之后来战事损失,现在南火的可战之兵尚余六万五千,一路征战辛苦,又逢严寒之际,大军就此停歇好好修整。
不论后面还有什么打算,就眼下而言、对不明真相的吐蕃人来说,南火总算是熄灭了,可来自北方的‘圣火’却恰恰相反,呼号寒风遮不住回鹘勇士的锵锵号角,连绵暴雪挡不住大漠铁蹄的前进步伐,回鹘大军在一度减缓攻势之后,忽然又变得激进起来,全不顾严寒阻挡,从北方高原一路高歌猛进,刀锋直指吐蕃都城,仁喀树川。
……有关吐蕃的战报,时时刻刻都会传到景泰手中,燕皇宫御书房的灯火常常彻夜不息,眼看着一统天下的时机渐渐显露,皇帝分外勤勉。
南火撤军的消息景泰看过一眼就丢到了一旁,这支队伍他不怎么关心,他们回去也救不了南理,逃不脱灭亡下场,但回鹘人突然全力进攻的消息,让景泰着实感兴趣……“注意休息,最近总这么熬夜,每个月要三次女人得改一改了,只能要一次。”后宫密室中,国师把一杯药茶放到儿子身前,自己坐到对面。
“女人没意思,不过一个月一次还是有点少。”景泰笑着应了一句,随即转回正题:“我已经传旨西关,让周景备战,他们杀上高原的rì子就快到了。”
周景是燕国大将,将来在高原的战事就由此人主掌。
国师目光带笑,望着景泰,暂时没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儿子继续讲下去。
“回鹘人前阵子放缓了攻势,看得出,他们也在防备着我们会出兵拦腰截击。”景泰的语气平稳:“回鹘人也不是傻子,对我们有所防备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直到入冬之后,回鹘人的攻势再度猛烈起来,且又从国内调来重兵增援,大军一路掩杀,摧城拔寨势不可挡,直奔仁喀而去。”
“我们燕人不适严寒,所以回鹘可汗选在冬天发动猛攻,但冬天也不过几个月,迟早会过去,所以回鹘儿不计伤亡只求猛进…不难猜的,他们的是想在开chūn前结束高原战事,至少要打下仁喀树川。这是一重好算计,拼天时,我们的确吃亏。沙漠那个地方我听说过,冬天不下雪,但寒冷之处比起高原也毫不逊sè。论抗寒,回鹘人比我们强。按照现在回鹘进兵的速度,短则一个月,长则五十天,他们就要打到仁喀城下了。”
说到这里,景泰收声了,剩下的事情不用再说了,国师完全能够明了……接下来的事情,根本就是国师安排的:一在兵道、另在仁喀卫戍。
兵道是为燕军准备的。
按照常理,燕军进入高原,最先和他们发生冲突的不会是回鹘人,而是大军沿途的藩主武装,在冬天里燕军一路打一路走,等他们赶到仁喀时怕是清明都过了。不过国师早有准备,在博结死前,为了这条兵道他就研究了不知道多久。待博结死后,由乌达主持着,把高原东部的藩主领地范围做了些修整,只是些小小的调整。这种事情很正常,老皇帝死了,新主人掌权,总会做一些新的利益分配,可在这些微不足道的调整过后,如今的吐蕃版图上,悄悄嵌藏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路:沿着这条路,不会穿行任何大藩主的领地,全都是擦着他们的封邑边缘而过。
在吐蕃西部,本来是有常驻重兵用来防备燕人的,当他们在时,这条兵道根本没有用处,可是现在这些军队都被调往北方去抵挡回鹘,藩主又都存了保持实力的心思,没有谁会在这个时候主动跳出来去打路过的燕国雄兵。
至于仁喀卫戍,就更简单了,柴措答塔的确乱成了一团,但仁喀附近驻扎的番兵,在对付外来侵略者时,还是会听奉乌达的命令,当回鹘大军杀到,番兵会逐步收缩,退入城中固守。
仁喀的攻坚战会比回鹘预想的困难许多;而燕军不仅敢于在寒冬出兵、且抵达仁喀的时间又比预料中快了许多,由此景泰苦等的那个时机也就渐渐显露了:
当大漠士兵杀到仁喀、猛攻圣城、两下里都伤亡惨重时,燕国大军杀到,与城内番子里应外合,回鹘远征军必遭重创。
第一四零章 出山
南火在墨脱的领地内蛰伏了一个半月,南理已经开始炎热、高原却仍天寒地冻,这个时候中土世上接连发生了三件大事:
回鹘大军击穿高原北境,兵临仁喀城下。吐蕃军马撤入圣城,借助坚城厚墙做凶猛抵抗,战况胶着、双方僵持不下;燕人终于真正出手。不顾严寒天气,大军西进登上高原,只要稍稍了解当前形势之人都能判断出燕人的目的,但回鹘人就算想撤兵也没有那么容易,看上去是他们在围攻仁喀,可是换一个角度去看,又何尝不是被吐蕃人死死拖住在圣城,一旦仓促撤退,想都不用想,身后必会跟来番兵的凶狠追杀,少不了一场大溃败,那样的情形怕是比着燕兵赶到里外夹击也好不了多少。
由此现在回鹘与燕国的较量,就在于两个字:时间。
两军都在赶时间。若燕军能赶在回鹘人攻克仁喀前抵达,回鹘人的下场自不必说了;但若反过来,回鹘远征军抢先夺下圣城,就能够反客为主,没了被夹合的危险,且以坚城做依托,以逸待劳迎击燕人。不过就眼下来看,回鹘人这次凶多吉少,圣城的卫戍远比其他地方严密坚实,番兵抵挡也异常凶猛顽强,大可汗想要速战速决的打算怕是会落空了。
至于第三件事,与南火休戚相关。南理终告不支,国都凤凰城沦陷,满朝文武随小皇帝福原出逃。
只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燕军就从折桥关打进凤凰城,速度不可谓不快,但其中艰苦也只有燕人自己能明白,南理人的抵抗比他们想象的更激烈得多,燕军前进的速度虽然没有受到影响,可是他们的伤亡却大幅超出预计。
可以说,燕军在南理的‘迅速’,是大批士兵用xìng命换来的。对此景泰大发雷霆,接踵而至的便是燕军对征服地的疯狂屠戮,大军所过之处横尸片野,惨状无以言表,汉人残忍手段,远远胜过番兵……回鹘兵临圣城、燕军东来杀上高原、燕军屠戮南理攻克凤凰城,这三件事情里,最后一桩对乱局的影响最小,并么有决定xìng的作用,面对强大燕国,南理惨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凤凰城沦陷却是个明明白白的标志:中土世界维系了百多年的平衡局面,彻彻底底的被打破了。
单从表面意义上看去,国都沦陷就标志着国家灭亡,这座天下已经不再是五国分掌。
当然,所谓‘灭亡’只是官面上的说法,南理仍有人、有兵、有将军有王爷有皇帝,这一仗还没打完。几位辅政大臣在商议过后昭告全国,南理不会另立新京,自万岁福原以下,南理所有军民乃至后世子子孙孙,永奉凤凰城为都城!这便是说,不投降、不并立、不妥协,他们还要打回去,哪怕南理只剩最后一人,行走的方向、目光的所在,永远都是凤凰城。
一道又一道的圣旨,从流亡的小皇帝处传播四方,征兆义勇、集合军队,南理人不肯放弃抵挡,同样的,燕人的屠杀也不曾停止。
……六万五千南火奉命集结,经过这段时间的修整,兵卒们从体力到jīng神都调养到最佳状态,大家明白又将出征。如今这群虎狼兵被战火淬炼着、生里死里趟过几个来回,说脱胎换骨或许略显夸张,但个个凶狠是错不了的,无人怯战,闻听集结号时众人都是jīng神一振。
宋阳带领众将来到军阵前,踏上临时搭建的高台,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全军将士大惊失sè:“两个多月前燕军入侵南理,九天前凤凰城沦陷。从折桥关到凤凰城,南理有七座城池惨遭屠城,京师被燕贼掠劫一空后,一把大火烧做焦土。”
军中大哗,无可压抑……南火远在高原作战,军队封闭、普通士兵没有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国内又发生了新的战事。而早在两个月前就开始的战事,南火却在此间舒舒服服地修养?士卒们想不通,甚至愤怒。
宋阳和身后将领并未压制儿郎们的喧哗,只是站在前面静静等待,直到军中渐渐安静,宋阳才再度开口,声音响亮但语气平静:“真正猛士,与家国荣辱与共,为杀敌浴血疆场慷慨赴死,得后人敬仰子孙铭记,如果回国去,你们人人都是猛士,这一重绝不会错。可我没带你们回去,错在我。”
“并非贪生怕死,不是委曲求全,只因南理如今,除了猛士还需要另一种凶兵:冤魂不散的……恶鬼。”
最后两个字,宋阳咬重了语气。
“真正恶鬼,戾气所化,死而复生再从活到死只为四个字:寻仇索命!猛士死得其所,尸身入土魂魄轮回永得安宁;恶鬼游走世间,rì夜受仇恨煎熬,但即便穷尽天地,也要把这份痛苦加以万倍奉还于仇敌。”
“勇士好做,一死百了;恶鬼难当,游走于yīn阳、永世不得超生,身上的戾气既是仇敌的噩梦,更是自己的痛苦,直到有朝一rì,大仇得报戾气消散,恶鬼也魂飞魄散化作青烟。”
“想死容易,想报仇才是真正的难事。从苦水到折桥,南理九州兵马不少,但论到jīng锐两字,又有谁能与南火争锋?这最难、最苦、也最残忍嗜杀的恶鬼,除了我们还有谁能做,除了我们还有谁有资格做。”
“南火修整恢复,只因总要有人留下来,为南理报仇、做这恶鬼凶兵的。邦国沦陷、凤凰蒙难,便从此刻、便是此刻,宋阳与诸位一起、与南火一起…立地成魔!”
宋阳扬刀,遥指东方:“从此脱胎换骨,南火凝恶重生,此去大燕恶鬼只做一事:把燕军燕人淹死在他们自己的血中。”
最后宋阳又把另只手一抖,摊开一份圣旨,朗声喝道:“奉旨,南火一部即刻出征,东进燕土,燕人于我南理苦难,十倍、百倍、万倍奉还!”
不用如何卖力煽情,只消说明缘由便足够。最后的宣旨也是重中之重,不回去救国对于来自南理的士卒们终归是件别扭事,但是如果这是皇帝的旨意,大家便会释然,心中没了遗憾,只剩满满仇恨。
放弃吐蕃、突然转向去攻打大燕,本来是会影响军心的,毕竟燕国强盛,谁也不愿意去送死,可现在对南火将士而言也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
……南火开始行动的时候,华严正站在白鼓楼哨塔上,静静眺望着十万洪荒。国难当头,各部武装都被征召,处于南荒边缘的哨所也不例外,此地撤编,兄弟们正在下面收拾东西,这就要启程赶往军令上指定的汇合地点了。
守卫了十余年的哨岗,这片地方差不多都变成华严第二个故乡了,平时天天呆在这里不觉得如何,现在突然要走,居然还有点舍不得了……但一定得走的,因为华严真正的故乡已经毁于燕人铁蹄,即便没有军令,他迟早也会投身战场,让燕人看看南理的刀子是什么颜sè。
不久之后,手下军卒上来呈报,大家都已经准备妥当,可以出发了,华严点了点头正想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指了指插在哨楼上的南理龙旗:“这个,用不用拿走?”
军队带着旗子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这里是南理界,没有了旗子似乎也不太合适…小兵才刚入伍不久,是新分来的,啥事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睛:“是啊,用不用拿走呢?”
华严乐了:“问谁呢!”小兵没主意,赶紧摇头,归其还是华将军自己做主,拿着吧,行军赶路投奔战场,有面旗子心里舒服些。
小兵奉命去拔旗子,将军径自下楼去查看队伍,不料片刻后那个小兵空着两只手就跑下来了。
华严眉头大皱,小兵则不等他发问,就忙不迭说道:“启禀将军,有人、一群人从林子里走出来了。”
华严立刻登返哨楼,手按箭垛向远处眺望,很快就看清楚自洪荒密林中走出的那群人,为首的鹤发童颜,热死人的天气里仍裹着厚厚裘皮……正是以前见过面的琥珀。
稍稍有些意外的是,这次跟在琥珀身边的竟然是一群汉人,有男有女,还有个小娃娃和一个脸上涂满了白垩、不男不女的老妖怪。
怎么这洪荒里还有汉人么?惊诧同时华严不敢怠慢,忙不迭打开大门迎接出去。
琥珀还是老样子,时间在她脸上留不下丝毫痕迹,如果没有意外,将来直到死去她仍是现在的样子,见到华严点头打个招呼,跟着把她抱在怀中的小娃给华严看,笑吟吟地问道:“这是我的孙儿,俊不俊?”
琥珀认了个儿子,又有个女人为她儿子生了个儿子,rǔ名小小酥…琥珀现在怀中抱着的娃娃就是小小酥。
苏杭去小岛上找土著要珠链,意外得了个石头匣子,之后便再不耽搁,乘船回归中土,返航途中出乎意料的顺利,不止有信风相助,而且一路都是顺cháo,仿佛老太爷把大海稍作倾斜、相助苏杭回家似的,就连那些老船工都直呼邪门。
抵达中土、苏杭登陆的地方正是当初和宋阳一行分手的地方。南理没有海岸线,苏杭一行在大燕都是叛逆通缉犯,也只能在这里登陆。
本来苏杭做好了穿越蛮荒的准备,没想到等到了地方就发现,这里多了一队野人,见到大船先是顶礼膜拜、继而手舞足蹈,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接触之下野人给苏杭亮出了一块小心保存的木头板子,上几个用碳条写成的汉字醒目:苏杭里面请,旁人的船快滚。
落款是琥珀。
苏杭又惊讶又好笑,指了指木板又指了指自己一个劲地点头,野人也不懂分辨,反正她说是就是,立刻带着苏杭一行进入蛮荒去找琥珀。
等和琥珀见了面,苏杭才晓得她几乎成了这个地方的女皇帝,手下野人无数,对她奉若神明。
说句实在话,琥珀也好宋阳也罢,甚至就连苏杭自己,当初分别时可都没想到她还会有回来的一天,琥珀在那个天然港留守野人,也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两个女人都是这世上的神奇女子,以前相处得就很好,现在再见面自然有一番欢喜,彼此诉说过往,足足说了几百斤的话,而琥珀在听说宋阳竟然有了儿子的时候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欢喜之余琥珀也面带侥幸,对苏杭道:“幸亏你回来的及时,我正准备离开此处。”
以前逃难、在船上的相处时间虽短,但苏杭也大概了解琥珀的xìng子,笑着反问:“你在这里玩腻了?”
不料琥珀却摇了摇头,意兴阑珊:“不是不想继续,是没得可耍了,启程吧,随我一起去南理,边走边说。”
在密林中琥珀的行程自有手下野人照顾,可是出来林子时却一个野人都没带……跳下滑竿,她对身后的野人挥了挥手,对方跪倒在地,嘭嘭嘭地磕头叩拜一通,随即起身返回密林深处。琥珀则一把抱起小小酥,与苏杭等人一起向着白鼓楼走来。
小小酥不是个特别小的婴孩,总有三十来斤的分量,琥珀的身体羸弱却抱着他不肯撒手,足见她对小娃的喜爱了。
……琥珀是常chūn侯和左丞相都交代过要留意的重要人物,华严接到她后,立刻向上通报,而十足让人意外的是,没过多少天,左丞相竟屈尊降贵,亲自赶来迎接琥珀。
之前琥珀没给华严介绍苏杭等人的身份,在他的呈报中自然也就不去提那些‘不相干的闲人’,结果左丞相在见到苏宇、姥姥时十足惊讶了下,再得知小小酥的身份后更是大吃了一惊。
算起来,大家是共患难的交情,再度重逢只有亲切不存拘束,说笑了一阵子,左丞相望向琥珀:“上次白鼓楼呈报,说琥珀大家现身时,身后跟了无数土著…我还和宋阳聊起过这件事,宋阳猜你统御了整座洪荒,成了土著眼中的神女嘞。”
说着,老头子打了个哈哈,继续道:“这事听着吓人,可我们都见识过你的本事和手段,越想就越觉得,还真是有这个可能。”
“凭着用毒用药的本事,最开始接连折服了土著几个小族,几个小族并成了大族,又征服了更多的小族,如此往复,滚雪球似的,手下越来越多,地盘越来越大,感觉还不错,我就一直没走,自己琢磨着,说不定还真能统一了洪荒,建个野人国,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以琥珀的xìng子,自然不会假惺惺地谦虚或者无端地夸大其词,实话实说:“可惜,后来渐渐发现洪荒实在太大了,尤其再往深处探索时候发现,这个地方真正可怕……”
以琥珀的xìng情,说到此处时脸上竟然也升起了些微恐惧,停顿了片刻后才继续道:“统一十万洪荒,不可能的事情,我就只拿下来一小块地方,具体有多大我也不清楚。”
胡大人饶有兴趣,完全是闲聊的样子:“能占下来一片,统御多族野人,已经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了!反正以我的见识,天底下能做成这件事的,除了你…只有宋阳,就再无其他人了。”
这不是称赞琥珀,这是夸奖宋阳。果然,当妈的那个笑了笑,挺开心的样子:“老胡,有话就请直接说吧,不用绕来绕去的。”
游戏人间的女子,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这不代表琥珀心思单纯,恰恰相反的,能和尤离有莫大渊源,能给燕顶找来莫大麻烦,又和陈返罗冠一脉大宗师相交莫逆之人,岂是等闲之辈,什么样的事情她没见过。
左丞相咳嗽了一声,不再拐弯抹角:“请问琥珀大家,能调用多少野人?”如今这个状况、皇帝尚小无所担当,数不清多少事情都压在左丞相肩头,若非怀有重大目的,即便大家有些交情,也轮不到他来亲自跑这一趟。
老头子的‘图谋’,就在这一问之中、就在琥珀手上,到底能调用多少野人……琥珀第一次从十万洪荒中现身后,胡大人曾派人向白鼓楼每个兵卒都询问、调查过,证实呈报准确,在琥珀身后,的的确确跟了无以计数的野人。
时逢国难,胡大人想请琥珀调野人出山、帮南理打仗,而凭着琥珀和宋阳的关系,这个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琥珀直接应道:“我没数过,不知道有多少人。不过…有多少人也没用。如果能调他们出山,也等不到你来请我,当初宋阳在青阳迎抗番子的时候,我就会带人出山、帮他去打仗了。野人不肯离开山林的,即便是我也带不出他们来。”
胡大人不甘心,皱眉道:“野人不肯出山?怎么会如此?据我所知,三百年前蛮荒中的怪物就曾闯入人间,血洗万里,史册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偌大的一场浩劫。”
闻言,琥珀忽然笑了起来笑了。
第一四一章 生番
七八十岁的老太婆了,一笑起来却妩媚横生、风情万种,就连苏杭都被她的笑容晃了眼睛,可是琥珀的声音却异常清冷,说出的话也有些莫名其妙,对胡大人道:“你不曾在蛮荒中常驻,是以不知道,那里的怪物也分作很多种的……你盼着野人出山的心愿,或许还是能够实现的。”
刚说野人不肯跟她出山,现在有说野人也许会来到人间,胡大人完全被琥珀搞糊涂了,苦笑着摇头道:“请琥珀大家指点迷津。”
“简单,就是豺狼虎豹和山魈野鬼,”琥珀的语气又恢复了轻松:“蛮荒与人间接壤,蛮荒的边缘、浅处住这些豺狼虎豹,普通人敢踏足它们的地盘,一定会被撕得粉身碎骨。不过,算起来人也是‘大畜’,论力量,论数量都不弱于那些凶猛畜生,所以住在蛮荒边缘的豺狼虎豹,对人有敬畏之心,它们不敢轻易踏足人间,当然,除了‘不敢’,它们对领地也极为看重,宁可死都不会走。”
“但是蛮荒何其广漠,在深处里还住着大群的山魈野鬼,它们才是霸王,豺狼虎豹在它们面前,不过是小猫小狗;至于人,在它们眼中只是血肉美餐吧!”
说着,琥珀身体前倾,向胡大人略略靠近了些,目光稳稳盯住老头子的眼睛:“明白我的意思了?这几年里,我收服下来的野人,只是活在蛮荒边缘的‘豺狼虎豹’。再往深处走,那里的野人却是‘山魈野鬼’,力量强大,xìng情暴躁、茹毛饮血、嗜杀成瘾!他们才是真正的生番,蛮荒的霸主。”
豺狼虎豹指的不是畜生,她口中的山魈野鬼,也并非真的恶鬼,而是十万洪荒中真正的可怕蛮族,以琥珀的手段和她在蛮荒中的势力,都不敢去碰触的蛮族,足见其凶狠了。
“刚刚你说三百年前……胡大人最好弄清楚一件事:三百年前杀入人间,血洗万里的可不是我的‘豺狼虎豹’,而是洪荒深处中住着的那些‘山魈野鬼’。”琥珀和蛮荒野人朝夕相处了几年,虽然语言不通,但想要交流一些不太复杂的信息也并非难事。
琥珀的话还没说完,微笑着,唇角勾勾勾魂夺魄:“其实我连‘豺狼虎豹’都没能全部收服的,大概算一下的话,到去年这个时候,蛮荒边缘的野人差不多有六成左右都成了我的手下,除了一些零散小族外,另有一支…姑且叫它‘大联盟’吧,人家也是由许多小族拼凑成的,实力不如我们但也相差不多,我辛辛苦苦花了大半年功夫准备打一场大仗,盘算的头发都掉了不少,总算万事俱备,可万万没想到的,等我带着儿郎们打过去的时候才发现……‘大联盟’已经烟消云散,其中所有人尽遭屠戮。”
琥珀的语气不知不觉里加重了许多:“不用问了,把大联盟屠杀一空的,就是深山中那些‘山魈野鬼’吧。”
山中的野人、生番之前的争斗,和南理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按理琥珀根本和胡大人讲不到这些事情,可琥珀是什么人,既然她要说,而且还特别着重了语气,自然有她的道理:“随后几个月里我发现,平时都躲在深山中的生番不知为什么变得躁动起来,渐渐开始向外面活动,我们打过几次,输多赢少,这还是对方人数远逊的状况。没办法,都是蛮族,实力却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打不过它们的。”
胡大人心思很快,到现在哪能还会听不出重:“会不会…只是些地盘上的争端?”
“不是争地盘,是躁动、杀戮!不知为何生番再度走出深山,在我的地盘上横冲直撞,全没有丝毫理由,而且它们越来越多,已经无可抵挡了。我问过儿郎,三百年前那次浩劫,差不多也是现在的样子,不过那次生番躁动的程度要更猛烈些。”琥珀毫不犹豫,笃定摇头,跟着又叹了口气:“我劝儿郎们跟我出山,除非生番会忽然退走,否则他们留下来就是等死,跟我来人间的话不仅能活得更好些,还能给我帮忙,可惜,这些家伙对领地看得太重,不肯跟我走。便是如此,我就出山回来了。”
琥珀耸了耸肩膀,脸上少有地,带了些许无奈。
胡大人的脸sè变得铁青了……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南理、边缘地带的野人、深山中生番,三个种族或者说阵营壁垒分明,野人对前后双方几乎都无害,搁在中间变成了一个缓冲,可是当生番冲破‘缓冲’后,会不会继续冲进人间?三百年前那次凶兽作乱会不会再告重演?
若真如此,就凭着现在的南理,又凭什么去消弭这场大祸?
若真如此,便只剩下四个字了:天亡南理!
姥姥心眼软,柔声安慰胡大人:“三百年蛮荒深处地火爆发,连大燕都能感到那里的震动、看得到南方升起的浓烟,所以凶兽才收到惊吓,跑出大山滋扰人间。可最近也没听说发生什么可怕天灾,或许…生番只是躁动一阵就没事了,不一定会跑进人间。”
这种话可安慰不了胡大人,但他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对姥姥点点头,礼貌敷衍吧,但沉思片刻后他忽然又笑了起来,不见丝毫轻松,眼角眉梢戾气凝结。
姥姥被老头子笑得毛骨悚然,求助似的望向苏杭,后者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跟着开口岔开了话题,对胡大人讲起她在小岛上的遭遇……整个世界苏杭都不放在心上,什么生番入侵之类的事情她才不会在乎,倒是亲手找来的那本天书让她更好奇些,想请胡大人帮忙找一找,看南理境内有没有懂的辨识古怪文字的高人。
古怪珠链是洪太祖密使的身份象征,这个事情宋阳知道,丰隆明白,胡大人却不晓得,当然不会联想到洪太祖的图谋上去,闻言后摇了摇头。解读古怪文字是一门冷僻的学问,这方面的学者稀少且无名,如今国难当头,不知多少大事等事胡大人cāo心,哪还有jīng力帮苏杭去找不相干的闲事,不过碍着宋阳的面子,他不好直接出言拒绝;而另一重,也是因为宋阳的关系,胡大人不答应则罢了,若是答应了却不做事未免就显得不够朋友了,老头子自己和自己有些交代不过去,所以他目光一转看向琥珀。
老头子挺狡猾,他明知两个女人早就见面了,也能猜到老妖jīng应该看过小妖jīng的天书,若琥珀能看懂,现在苏杭也不会再来找他帮忙。而琥珀的学识天下少有,连她都不识得的天书,天下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再识得。只等琥珀一摇头,左丞相就顺理成章地说难,然后推脱了此事。
果然,琥珀摇头道:“那本册子我看过,看不懂。但是那些字好像和道家符撰有几分相似之处,最好能找些有学识的老道来看。”
南理是佛国,道士少之又少,其中大部分还都是游走乡村骗钱买药的神汉,剩下的也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传承,胡大人苦笑摇头,正想顺势推推脱掉这件事,忽然灵光一闪:“如果是道家的前符古撰…宋阳身边就有个高人,说不定他能认得。”
“你说的是火道人?”琥珀笑而摇头:“他放火的本事没得说,但道统上的学识,实在不值一提,他不成的。”
“不是火道人,是那个鬼谷子。”
鬼谷表面清高实则胆小,否则也不会当初一听说宋阳要拉他入伙去放火他就跑了。虽然一品擂后他和琥珀一起坐船,共处的时间不短,但是对这个老妖婆,鬼谷一向都躲得远远的,几乎没有过什么接触,琥珀也只知道他有些掌风向、测天气的本事,至于其他全不了解。
可是胡大人和鬼谷子接触颇多,了解全面,知道瞎子虽然是凡人打扮,但身上承负的是正经道家玄门的本领。
左丞相把鬼谷其人解释了几句后,苏杭和琥珀都来了兴致,异口同声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燕子坪。”左丞相应道。
瞎子、侏儒和封邑中的一群能人本来都随着南火一起杀进高原,但宋阳在见过瓷娃娃后决定逆袭大燕,将来的战事也将变得凶险无比,像罗冠、齐尚巴夏等人跟在身边没太多问题,可是另外一些帮不上太多忙,又没有太强本事自保的同伴就不宜再追随大军,都跟着镇西王一起返回南理,瞎子和侏儒就在其中。
回国后,瞎子和侏儒没去凤凰城汇合公主、郡主,他们打出来的理由是‘身份不方便’:当初哥俩是从皇城偷偷逃到宋阳封邑的,主动黑了自己朝廷官员的身份,成了宋阳身边的幕僚……其实过去了这么久,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大事,连当初的丰隆皇dì dū变成了李大先生,哪还会有人去在乎他俩的身份?
哥俩不回凤凰城的真正缘由是听说大燕要打南理了,凤凰城不久以后就会变成危城险地,他们才不愿意去。
所以鬼谷和侏儒就直接去了燕子坪,封邑早就变成了一片焦土,但大火熄灭后,搭个棚子也照样能住人,关键是这里距离大山很近,哥俩想逃难的时候方便得很。
现在燕子坪中也不止他们两个,丰隆和他的太监、侍卫也在。
正经事大概说完,左丞相不想再多待,起身对琥珀、苏杭道:“万岁和镇西王都还在等我的消息,不敢再多耽搁,这就回去了。”随后寒暄、嘱托了几句,左丞相又安排了一小队军马护送两个女子,便告辞离开。临行前,老头子还特意对琥珀说了句:“初榕、筱拂常常说起大家,两个丫头都等着给你奉茶嘞,可惜现在情势太乱,镇西王身体又不好,她俩都守在父亲身边,这次就没跟我过来,一定要我对你奉上问候,还要请你别见怪。”
看上去中规中矩的一句话,胡大人其实是在告诉苏杭,宋阳另外的两个媳妇都不在燕子坪,她此去无妨,不用担心见面尴尬。老狐狸到底是老狐狸,想得多照顾得多,面面俱到。
……
高原、东土交界,一座雄关挡道。
宋阳骑在马上,望着视线尽头的雄关,城楼上的大燕王旗正迎风招展。
南火兵衔木枝、马裹四蹄,静静地行进着,他们已经离开了墨脱的领地,距离燕境咫尺之遥。
最后确认敌人行踪的军报就在金马手中,燕人大军浩浩荡荡,正在高原上急行,向着仁喀战场方向全力突进,现在已经距离他们的出发地、这座边关雄关遥远得很,就算肋生双翅、脚踏祥云,也休想能迅速回来相救。
金马在笑,收好军报对元帅点了点头,宋阳会意,单手一次挥动,破空声猎猎,南火不再隐藏行迹,千百竿大旗同时竖起;宋阳单手二次挥动,军中号角连绵不绝,沉重军鼓惊悸四方;第三次挥手,全军将士齐齐做吼,一字:杀!
一字震天。
宋阳目力惊人,他看得清清楚楚,雄关上燕兵仓皇跑动,长官气急败坏……时时刻刻都有军报传回,附近的藩主要么没什么实力,要么按兵不敢妄动,根本没有军队会来冲关,可眼前这支队伍…军容整齐、规模浩大,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四次挥手时,宋阳吐气开声,大笑着传令:“恶鬼们,登场吧!”
很快,城头上的燕卒看清了如cháo水涌来的敌人的旗号,由此,雄关守军的脸sè变得更加惊骇了。
化身恶鬼的南火,到现在南理最最勇猛的一股力量粉墨登场,按照早就订好的部署冲向燕人的雄关高城…南理人从高原上杀来了,就在燕人把南理打得国不成国、千疮百孔的时候。
南火时间紧迫,非得速战速决不可,若不能及时突破雄关,又何谈后面的作乱大燕?硬碰硬的攻坚战,绝无转圜余地。从一个黎明到下个破晓,十二个时辰后,城楼上高挂的燕王旗被斩落,南火一次拿出数千伤亡,硬抢下了他们的起点。
不是雄关不够坚固,不是燕人懦弱无用,但他们主力尽出远征仁喀,城内卫戍难免空虚,更关键的是敌人来得毫无征兆,突兀且悍勇,守军措手不及。
不留俘虏、无情掠劫,再半天过后南火真正踏入燕土,向着东方绝尘而去,每个人都在决绝地前进,大军身后烈焰翻腾,雄关化作一片火海。
……
从胡大人告别后算起,二十天后,琥珀一行抵达燕子坪。
对琥珀的突然造访,鬼谷十足意外,在听说这位妖怪是特意来找自己的,瞎子在意外同时又添出了些忐忑,一想到对方的喜怒无常、杀伐无情,他就头疼的厉害。
不敢去见,更不敢不见,瞎子用白眼球对侏儒使了个眼sè,后者和他相处久了,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起身跑了出去。待老道走后瞎子点着盲杖,哆哆嗦嗦地随着来报信的士兵,一起去迎接琥珀。
其实琥珀哪有那么可怕,见面后先笑呵呵地打过招呼,苏杭也带着姥姥上前相见,还把小小酥推到前面,请瞎子给摸一摸面相、手相。
小小酥从口袋里摸出块‘巧克力’塞进鬼谷子手中,不知小娃是好心请客还是存心贿赂、让瞎子多说点好话。
瞎子还不晓得他就是宋阳的儿子,不过也能明白这个小娃怕是和苏杭、和琥珀关系不浅,胡乱摸索了几下,随后就是满口的吉祥话。
但是鬼谷又哪会知道琥珀也曾jīng修命理,是这方面的大行家,当初她初见宋阳时还要给他批八字来着,现在鬼谷的胡言乱语哪能蒙得过她?
琥珀倒是没生气,只是摇头道:“你好好算,不用顾虑什么,让我们好好看看你的本事。”
没法蒙混过关,鬼谷不敢再妄言,踏实下来仔仔细细为小小酥算了一卦,好在小娃的命相不错,一生平坦快乐无忧,倒不用担心说出什么会惹怒大人的厄言,瞎子一边摸索着一边唠唠叨叨,给出批算又加以解释,他算出的东西几乎全都和琥珀算过的扣合一致。
琥珀和苏杭相视一笑,跟着对鬼谷笑道:“果然有些门道,你很好,我和苏杭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就在这个时候,大红袍侏儒老道匆匆赶来,脸上堆满笑容,远远地就和琥珀、苏杭、姥姥等人打招呼,在他身后还跟着李大、李二、李三。
不用问了,侏儒是帮瞎子请救兵去了,丰隆在燕子坪住得时间不短,和这两个奇士总见面,大伙相处得不错,当然琥珀要想杀人丰隆只有远远躲开的份,不过在李大身后还跟着刀剑双持的李二,有李逸风在,自不容别人在万岁面前造次。
丰隆不知道两个奇士的算计,他是以前几次听说琥珀是当世奇人,得知她从蛮荒中返回,好奇心作祟就赶来看一看。但见面之下,两个女子显然不如那个小娃更让丰隆吃惊,诧异笑道:“这小子…怎么长得这么像宋阳?”
小小酥又摸出了一块巧克力,送给了万岁爷。
第一四二章 通判
对丰隆的疑问苏杭一笑了之,没去回答什么,倒不是她刻意隐瞒,不过孩子的身份、她自己和宋阳的关系,眼前这群‘闲杂人等’说不着。把小小酥领回到身边,苏杭对鬼谷道:“这趟来就是想问问你,认不认得这种字。”说着,她对姥姥点了下头。
后者解开背后的包袱,从中拿出一块木板……鬼谷是个盲人,连视力都没有又何谈辨认天书?对此苏杭琥珀早有准备,赶路同时从天书里挑出来几个怪字刻在了木板上,现在拿出来给瞎子摸。
只是天书上的字实在太复杂,且大伙也不确定瞎子就一定认识,所以木板上的字数不多,不过是从天书中摘抄了的半页。
瞎子接过木板,伸手才摸了片刻脸sè就是一变,随即摸索得更加仔细认真,两只白眼球死乞白赖得向上翻…他一遇大事用力动脑筋时候就是这幅白眼看天的模样。
只看瞎子的样子就能明白他有所发现,苏杭的眼中现出欣喜,追问道:“怎么样?你识得它?”
瞎子不答,专心摸索着木板,一个字一个字的去扣,来回来去地摸了好几遍,总算停手了,神情惊讶且狐疑,问苏杭:“这些字…哪来的?”
苏杭并不隐瞒,说了几句之后,姥姥就自觉自愿地接下话题,替杭姐讲了下去。
出身使然、xìng格使然,姥姥讲起故事来不急不缓面面俱到,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就连苏杭去岛上想找土人要珠链初衷都没落下。
好半晌,姥姥总算讲完了故事,还不等瞎子再说啥,一旁的李大先生就先惊讶不已,抢先讲出有关珠链信物、洪皇密使的关联。这一来在场众人个个都吃惊不小,苏杭这才晓得原来她的小岛之行,探访到的,居然是洪太祖留下的布置的遗迹。
鬼谷子却冷笑不已:“怪不得了,本来我们还奇怪,通判弟子怎么好端端的不见了,这么多年都没点消息,原来在孤岛上死绝了!”
琥珀饶有兴趣,说道:“什么通判弟子?你说得仔细些…对了,先说这个字你到底认不认得。”
待鬼谷点头后,琥珀追问了句:“那木板上的字是什么意思?”
可是没想到的,这么简单的要求却让鬼谷愣住了,面sè踌躇着,嘴巴动了动最终没出声,只是摇了摇头。这下连火道人都不耐烦了,皱眉道:“有啥就说啥,何至于那么不痛快,难不成上面刻了天机,不可泄露?真要是天机也是别人写下来的,你念出来也没事,神罚落不到你身上!”
鬼谷咳了一声,用力摇着头:“不是我不说,更不是什么天机,而是…而是这些字是古时道家术篆,没有什么具体意思…也不是字无含义,是它没法讲……”
瞎子越解释大伙就越糊涂,琥珀也不着急,招呼着众人坐下来,跟着对他笑道:“你也莫着急,干脆从头说起吧,岛上通判弟子都是些什么人。”
瞎子缓了口气,整理下思路后便告开口……
最近这几百年,汉家佛法盛行,无论南理还是大燕,历代君王都尊佛黜道,大势之下,本就式微的鬼谷一门销声匿迹,虽然还没失传,但也只剩‘苟延残喘’了。这倒是不难理解,鬼谷门下的学问深奥晦涩,非得要求弟子有极高的天资才能学得到。那大环境里,百姓都去信佛拜佛,没什么人愿意去当道士,本就传人难寻的鬼谷,再想招收优秀弟子就更艰难了,能坚持到现在、还没断了香火关门大吉已经算是个奇迹了。
虽然现在不行了,可如果向上追溯,鬼谷一门的历史着实悠长,将近两千年的传承,比起禅宗、密宗都要更久远得多。据瞎子所知,自家的门宗差不多在千年前,以学识专长渐渐分成了两派,一派就是他所在的‘鬼谷’,另一派则是他刚刚提到过的‘通判’。
“两派各有所长,若说分别的话,通判弟子擅‘纵’,而我鬼谷传人专jīng于‘横’。”瞎子的说法空洞,旁人大都听不明白,不过琥珀倒是大概了解他的意思。
瞎子口中所谓‘纵’指的是过去、未来;至于‘横’便是如今所处的这方天地……说穿了,通判门人偏重研究‘时间’,鬼谷弟子仔细推算的是‘空间’。
纵也好横也罢,两派弟子研学的东西,都是建立在道家玄学的基础上的,和苏杭前生里那些高深的物理学问有相似之处,但绝非同一回事。
有关两派的区别和核心的理论,鬼谷只是一带而过,又继续去讲故事。
一派两学,本来是纵横相辅的大好格局,可有人就有乱子,再好的局面也挡不住**,不知从何时开始两派弟子就生出了比长短、争正统的心思,从论战激辩最终变成了武斗。再好的学问也大不过拳头,再了不起的学识也扛不住刀子…当然,这些事情在鬼谷瞎子口中讲出来,最初无故挑起事端的肯定是那些通判弟子。
往事无从追溯,从琥珀到苏杭再到李大等人,也都没心思去判这场官司,唯独姥姥心眼好,看瞎子越说越生气,姥姥一个劲地点头说通判弟子实在不怎么样。
小小酥唯姥姥和娘亲马首是瞻,一见姥姥安慰瞎子,他又摸出块巧克力递上前去……
鬼谷和通判从同门变成了仇家,哪家也没几个人但见面就是打杀拼命,直到后来通判门人忽然失踪不见。鬼谷弟子还一直小心提防,担心对方又在耍什么yīn谋,没想到他们是被洪太祖征召,到海外小岛上去办事了。
而经过丰隆和瞎子的解说,有关通判弟子的遭遇,在苏杭等人眼中也就更加清晰了,一代代弟子深处孤岛几乎与世隔绝,中土上却风起云涌局势变化不休,到了第十代弟子的时候,估计是洪太祖留下的秘密断了传承,没人再管那座小岛了,尤其可笑的是偏偏就是第十代弟子算出来了结果,说来说去不过四个字:造化弄人。
说到现在,瞎子的思路也清晰了许多,话锋一转又落回到刚才摸过的木板上:“木板上的字其实不能算作字,它们是…是…就算是符号吧,每个符都有许多种含义,变化不定没有常势,主要得看前后是如何组合的,而且这些符也只对我们鬼谷或者通判的正宗弟子才有用处,我们用它们来推算…这些都是术符,你们干脆就把它们当成些术式就好了,实际上它们也的确是术式…这就好像‘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懂珠算的人一听就明白,外行人就算怎么听也没有点实在意义。”
老道最后说的口诀是‘珠算诀’,以此来举例,木板上摘抄的那些怪字,他很难解释其含义,因为这些字…按照苏杭上辈子的说法,干脆就是些‘方程式’,就是计算求数的过程。
怪字是人家门内专用的‘术符’,鬼谷和通判虽然已经分了家但同出一源,推衍难题时都会用到这种术符。
瞎子总算是把道理讲完了,苏杭把‘天书’拿出来,晃得书页哗哗乱响:“这么说,这本书上写的就是个一串串的术式?哪些通判弟子奉了洪太祖之命,到底想要推算出来什么?”
再聪明的人都难免问出过傻问题,何况苏杭还不怎么聪明……瞎子满脸无奈,双手一摊:“这可无从推测,不过看岛上的设置,观星远卜,他们应该是在算未来某事吧,这倒是通判弟子的看家本事。”
说了等于没说,苏杭也不气馁,又问道:“如果你看了全了通判的式子,是不是也能算出他们算出来的结果?”
两派弟子各有所长,若要较真起来,通盘的本事比起鬼谷毫不逊sè,瞎子不敢大包大揽,如实应道:“追着他们的术符,我倒是能推算个试试,不过未必就一定有结果…你也晓得,虽然同出一源,但两家的本事差别很大的。”
苏杭难得找到一件自己觉得有趣的事情,要是就这么放手无论如何有点舍不得,听瞎子答应帮忙庄主大人大喜,免不了的,小小酥又递上来一块巧克力…鬼谷瞎子何其有幸,一会功夫连吃三块巧克力,这次他终于没忍住,边吃边问:“什么东西,还挺好吃?”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李大先生‘慷慨解囊’,把李二暂时借给了苏杭等人,李逸风修为jīng湛,在木板上刻字这种常人眼中的费力事情,在他做来易如反掌,麻烦之处仅在于术符复杂无比,刻画的时候务必要做到准确无误,否则错‘字’连篇瞎子如何能正确推算。
至于瞎子,当他把刻录天书第一页的木板接到手中之后,脸sè里就透出了一股青绿。不用问了,木板上的算式不是一般的复杂。
三天过去了,瞎子还抱着第一块木板,翻着白眼冥思苦想……而这个时候,苏杭也总算是琢磨到点子上了,试探着问瞎子:“木板上都是算式?”
多无聊的问题呵,瞎子没理她。
苏杭就当他默认了,自顾自地向下说道:“通判奉了洪太祖的命令,一代接一代在小岛上观星推算,可是他们难道打算拿着一大堆算式回去交差?前面有式子没问题…就仿佛壹加壹加壹再加壹……”
小小酥立刻掰开手指头,帮他娘亲算算术,最后算出了个‘四’。
“算对!”苏杭说话不耽误教小娃,小小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拿出了一块巧克力犒劳自己。苏杭则转回原题,对身边其他人道:“前面壹加壹的算式再怎么长都没关系,但横是不能只列出式子,让万岁爷自己去计算吧?最后肯定得再有个结果才行。”
一语惊醒一大群梦中人,从琥珀到万岁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之前大伙的确是冒傻气了,瞎子更干脆,用力把手中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木板砸到地上,吆喝道:“直接给我刻天书的最有一页来!”
壹加壹加壹再加壹等于肆,前面加了多少壹、拉出来多么长的算式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只消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去看等于号后面的那个结果便是了。
李逸风面无表情,不冷不热地应了句:“正在刻最后一页。”
三天白忙活的不止瞎子一个人,铁血侍卫现在刻的最后一页,可不是直接‘跳转’过来的,一本天书,前面所有内容,已经都被他刻好了。
没过多久,最后一页拓好,瞎子摸过第一行,不等别人发问就沉声告知了一句:“仍是术符、算式……”
末页上,前面的部分仍是算式,瞎子的手移动得很快,对于式子不再去费力推敲,一行行地摸索过去,直到他摸到最后一字时,脸sè终于有了变化:少许释然、少许欣喜、少许差异,但更多的却是疑惑。
这么复杂的表情,让众人都有些紧张,等了瞎子片刻,见他始终不再出声,终于有人耐不住xìng子,问道:“怎么样?”
瞎子用右手的手指、中指并拢一起,反反复复地在最后一个怪字上摸索着,应道:“的确是苏庄主说的样子,之前统统是算式,最后给出了结果…结果便是这最后一个字,可、可是我不识……”
苏杭愕然:“什么意思?”
瞎子的意思再简单不过,天书的末页尾字,就是前面所有算式推衍下来得出的最终结果,但是表示这个结果的术符,瞎子不识得。
瞎子声音落地,在场众人个个泄气,有了结果却不认识,之前一点点吊起的兴趣、燃起的希望刹那被扑灭。侏儒老道眉头皱得老高:“你再摸摸看,这个字说不定你在师门也学过,再仔细想想。”
比起其他人,瞎子自己更不甘心,可不识就是不识,把木板摸穿了也照样认不得。半晌过后,瞎子叹了口气,让火道人帮他把李逸风刻好的全套天书木板都拿到跟前,从头到尾又摸索了一边,只摸、不推算,是以没过多久他就‘看’完了整本天书,而瞎子的神情也变得更郁闷了,声音恨恨说道:“邪门了,前面每个术符我都认得,错不了,唯独最后一个字……”
事情也当真古怪,要是瞎子学艺不jīng,有些本门的高深术符他没学全也就算了,可前面所有怪字他都辨认无碍,可偏偏最关键的结果,他不认识。
这个时候琥珀插口,望向李逸风:“会不会是你刻拓错了,字不对版?”
饶是瞎子天生一双白眼珠,闻言眼睛也是一亮,哈的一声笑,忙不迭点头:“多半如此,李二刻的不对,我又怎么可能辨得出。”
“绝不会错的,我何尝不晓得最后一个字重要,特意jīng心比对过。”李二的声音稳稳当当,自信满满。不过他再怎么笃定,大伙也还是把木板、天书都拿到一起,仔细比对着最后一个怪字。侏儒说这一‘撇’甩得不够、姥姥说那一‘横’画得短了些,万岁爷觉得有一竖稍有点歪、不够直……人人都从鸡蛋里挑骨头,巴望着能找出个错误来。
可他们指摘的这样、那样的不对,若真是错误的话,瞎子也不可能会认得前面那千百个术符。李逸风都不搭理他们,至多只在丰隆开口的时候点点头。
众人围拢在一起,反复对比着最后一个怪字,但又哪能挑得出实质xìng的错误……小小酥也从人缝里钻了个脑袋进去,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看看娘亲、看看姥姥、又看看琥珀nǎinǎi,好不容易他总算弄明白了,大伙都在琢磨书上和木板的最后一个字,那就没的说了,小小酥责无旁贷,跟着大伙一起死乞白赖地看。
看了一阵,大伙散了,小小酥也跟着‘退场’,不过别人都垂头丧气,小娃却得意洋洋,晃着肩膀走到苏杭跟前,喜滋滋道:“伍!”
再怎么诱人的天书,也远远比不得儿子,苏杭笑问小娃:“什么五?”
“伍!那个字,有个伍!”
航船上的rì子无聊得很,小小酥年纪尚小,但姥姥和苏杭也开始教他识字了。到现在他认得的字不过十几个,不过因为他生rì是廿伍,所以这个‘伍’字姥姥特意教过,小娃记住了。
苏杭闻言一愣:“哪个字,有个伍?”
“书本,最后一个字,肚子里有个‘伍’。”小小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苏杭重新翻开天书,琥珀凑上跟前,小小酥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胖手,给娘亲和nǎinǎi指着那个‘伍’,片刻之后两个女人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把小娃吓了一跳。
惊呼过后,两个女人又仔细看最后那个字,片刻后苏杭指着‘术符’上半部的‘字头’,问琥珀:“像不像个……”
“靠谱,像得很!”琥珀笑,又指向术符下半部的‘字脚’:“还有这里…也是一样的意思。”
苏杭咯咯一笑,抬头喊道:“好儿子。”
小娃立刻站直、挺胸、抬头、双手压住大腿外侧,立正喊了声:“到!”
“今天你巧克力随便吃。”苏杭传令,小小酥大喜,琥珀则哈哈大笑。
第一四三章 年份
两个妖女笑靥如花,旁人全都一头雾水……
等自己笑够了,白发琥珀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写下一行、三个字,随即问旁人:“可认得?”
燕子坪里面没文盲,就算有也都跟着宋阳打仗去了,她写在地上的字大伙不仅认得,而且再熟悉不过,都是数字:柒、伍、叁。
待众人点头之后,琥珀把树枝交给了苏杭:“下面你来。”
苏杭笑眯眯地接过树枝,拉开架势,又在地上写了三个字,仍是‘柒伍叁’,只不过刚才琥珀是横写成行,苏杭这次是把三个字竖直写,列成竖排。
不等苏杭问他们‘认得么’,旁人就纷纷点头,还是那三个字,别说只是横竖排列变化,就是写成个三角形大伙也识得。丰隆不解其意,搔着后脑勺呵呵笑问:“到底看出了什么?”
苏杭又把树枝还给了琥珀,后者地对旁人道:“这三数字大家都识得啊,那我再写一遍,你们再来看看。”
说完,琥珀笔走龙蛇,拿着树枝又在地上写了起来,仍是那三个字,仍和苏杭那样是竖列纵排,但她写成了‘花体’,字划走形得离谱,比如:‘柒’下面的撇捺远远撑开来,把下面的两个字都裹住;比如‘伍’的单立人真就被她画成了一个小人;比如叁的字头成了个中规中矩的‘圆’,等等等等,而且三个字之间的排列几乎全无间隔,其间还有共用的比划,等她这次写完再看,三个数字干脆就组成了一个新的、谁也不认识的、仿佛老道捉鬼时画出的那种赦令符篆……等她把这个字写完,众人面sè皆做惊诧,她用三个数字拼成的‘画符’,明明白白就是天书上最后那个怪字。
真相豁然。天书上拉出的长长算式到最后算出的结果,就明明白白地用汉字写在了最后,只不过三个字变形、扭曲、笔画夸张外加紧凑排列,由此拼凑了一个看上去好像是‘术符’的怪字,又难怪瞎子不识得它。
其实这倒是顺理成章的,通判弟子在小岛上忙了整整十代人,就是为了给皇帝‘算算术’,依着苏杭之前所说,他们横是不能给万岁爷列出来一大堆式子,请万岁自己去推结果。而一模一样的道理,他们也不能给皇帝留个只有本门弟子才认识的‘术符’,那样的话,皇帝要想看结果,还得先拜入鬼谷或者通判门下去学这些术符怎么用。
李大先生身后的李三又把天书抄起来,仔细看了看,跟着呵呵呵地笑了起来:“果然,就是三个数目字,好家伙,折腾了半天…通判弟子这不是、这不是蒙人嘛!”
李大却摇了摇头,到底是皇帝,于‘心术’一项多少有些了解,开口道:“看上去就是个小戏法,实际这其中藏得苦心可不小嘞。”
说穿了这整整一本书,连篇怪字都是在‘心理暗示’,落到不识术符之人手中,只会以为书上记载难以破解,哪会想得到最后一字、也是代表着结果的最关键一个字,居然就是个‘变形’字;就算这本书落入懂得术符算式之人手中也无妨,最后一个字他照样不认识,瞎子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想知道结果,除非从头开始推算式子,而现在看来,那些式子恐怕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未必就能算出正确结果的。
又有谁能想到,结果几乎就是明白在那里的。对于了解这个秘密的洪皇后人来说,想要解开最后一个字就再容易不过了。
现在大伙看清了这个戏法,再去看天书的最后一个字,怎么看怎么就是‘柒、伍、叁’,简单且清晰。
不得不说,设计出这个保密法子的人,心思很是独到。
后知后觉的丰隆爷把道理大概解释了下,又含笑走上前把小小酥抱了起来,接着笑道:“幸亏我们这里有个小宋…娃娃,童真朴实、童眼无邪,咱们这些大人都被迷惑、看不清楚的事情,小娃却看得一板一眼、看得直切要害…他的心中不存干扰,眼前自然清晰明白,‘伍’就是个‘伍’,写得再怎么花哨也还是个‘伍’。”
事实也好道理也罢,丰隆都讲得没错,就是小小酥的‘童心童眼’,认出了其中一个‘伍’字,苏杭和琥珀这才得到启发,继而窥透玄机,否非如此,别说现在这伙人,就是宋阳带着其他好手都回来、再多的聪明人都凑到一起,也休想能认出那最后一个‘术符’。
小小酥是个讲究人,丰隆抱他主动示好,他可不能没点表示,没的说,送了万岁一块巧克力……延续数百年,传承十代人的计算结果就摆在眼前,三个数字:柒、伍、叁。
能够发现结果固然值得开心欢喜,但是也让苏杭等人更加勾起了好奇、更增加了迷惑,看上去再简单不过的数字,不过它代表的意义是什么,想要参透怕是不容易吧!
李大、瞎子侏儒等人,之前一直跟随宋阳打仗,他们都能亲身经历过‘水淹多兰’之战,既知洪太祖留下的布置惊人,又怎敢小觑了眼前的这三个数字,若能加以破解,说不定又会给南理带来一场大胜,又或者是一支雄兵、一笔天大财富?
瞎子咳嗽了一声,先开口:“通判弟子以‘纵’见长,他们在岛上观星而算,不外两个方向:一是想要算出未来要发生的某一桩大事;又或者…他们提前知道了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是在岛上推算时间…推算这件事发生的时间。”
琥珀点头:“既然天书的结果是数字,那他们推算的多半也就是后一种了…这三个字,是时间…是年份?”
通判弟子在岛上一住几百年,算计未来的话应该不会用天或者月来做单位,那样说不通,如果他们推算的事情不太久远的话,怕是不等他们算完就那件事就该发生了。
可是这一来便无从猜度了,这就仿佛宋阳突然收到了帛先生的传讯:燕顶就在我前方十步远处,快来报仇……前提是要宋阳知道帛先生在哪里才行,若他不晓得帛先生的位置,就算能上天入地,也休想找到燕顶。
天书结果也是一样的道理,如果‘柒伍叁’代表的是七百五十三年,那么大家至少得先弄清楚这个七百五十三年是从何时算起的才行。
“通判弟子是奉了洪太祖的命令去小岛的,他们所做诸事都也都得了大洪的鼎力支持,”丰隆开口说道:“既然如此,这个‘柒伍叁’很可能是从大洪元年、太祖开朝新纪开始算起的。”
说完,丰隆也捡起一个树枝,蹲在地上写写画画,开始埋头苦算。他为了做好‘洪皇后裔’着实做了许多功课,对大洪朝的历史、年代颇为了解,现下他计算的就是从大洪开朝元年之后七百五十三年,到底是什么个什么年份。
丰隆的说法有些道理,大伙也都升起了些希望,静静等着他的计算,半晌过后丰隆终于算计完毕,可眉头却皱得老高:“洪太祖登基七百五十三年…是十二年前。十二年前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发生么?”
李公公急忙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说:“十二年前,万岁爷登基大典,君临南理,开年号丰隆。”
万岁爷‘咳’了一声,对李公公的回答哭笑不得,就算丰隆一直都挺自信自己是个明主仁君、将来还是有机会做出一番大事业,他也不会觉得洪太祖会让通判弟子跑到岛上去专门计算自己的登基年份。
更要紧的是,若天书结果真是按照洪元年起算,那么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结束了,就算‘柒伍叁’中隐藏了再多的秘密、玄机,也都没有用处了。
对通判弟子算计的追查,至此也再无以为继,除非能找到新的线索。琥珀、苏杭兴味索然,其他人多多少少也都有些落寞,毕竟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不是经常能够遇到的。唯独小小酥兴致勃勃,随后几天里逢人便左手一拍肚子,右手五指摊开,大声吆喝一字:伍!
事后丰隆命李公公修书一封,将小岛上的事情和通判弟子计算的结果仔细写下来,通过谢门走狗的路子遥寄宋阳,宋阳和蝉夜叉在一起,或许郑转能了解更多内情。这就要靠宋阳去探口风了,旁人帮不来什么。
另外丰隆还特意叮嘱李公公,一定一定要在信上告知常chūn侯,苏杭身边还带了个‘小号宋阳’。
中土各处战乱,官面上的邮路尽数瘫痪,谢门走狗的信道也受到了些冲击,远距离的传书不会十分通畅,小狗从李公公处领走信笺的时候说得明白,这封信要送到正在燕西打游击的常chūn侯手中,最快也得要一个多月的功夫。
别说月余,就是一年也得等,没办法的事情,如今还能有通信联系,已经是托了谢门走狗的福气了。
苏杭、琥珀等人也不再四处游荡,各处兵祸不断,就算大人无所谓,至少也得顾着孩子的安全,一行人就暂时落脚于燕子坪。
平平静静地过了一个多月,住在燕子坪的众人忽然收到了来自左丞相的传书,要他们尽快撤进深山,且信上着重嘱咐,并非进入山溪蛮的地盘避难,而是去往蝉夜叉以前所在的那个隐秘山坳。送信的士兵也不是说放下信就回去,他们还要继续前进,进山去通知驻守于老巢的山溪蛮余部。
至于原因,胡大人并未在信上多说,只是写明了,不久之后他也会带着小皇帝福原赶来汇合,具体缘由到时候再解释。
其实就算不解释,丰隆等人也大概能猜到些原因,本就紧张的形式,如今变得更加恶劣了。
就在燕子坪众人依照信笺嘱托,开始撤进大山的时候,远在睛城的燕皇帝景泰正在发脾气。
景泰已经很久没有乱发脾气了,可是这次他没法不恼怒……当仁喀苦战爆发,回鹘大军进退两难之际,早就蓄势以待的大燕jīng兵西出雄关,rì夜兼程急扑圣城,事情本来顺利得很,但是任谁也没想到的,就在燕军堪堪抵达目的地、前锋军团已经开始和回鹘军队有所接触的时候,前方忽然传来惊人消息:回鹘大捷,攻克仁喀!
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之前回鹘、吐蕃两军战况胶着,绝非短时间能够分出胜负的,如果燕人不参与,这一仗打上个三年两载也毫不稀奇,可它就真正发生了,一夜之间,城头变幻大王旗。
圣城易主、神山沦陷、乌达战死,恢弘的七层柴措答塔宫变成了回鹘元帅临时的指挥部,尤其惊人的是,回鹘人攻克仁喀,对其城防竟然没有太大的破坏,现在还能拿出来对付远袭而来的燕军。
根据城中逃出来的番兵所说,回鹘人让圣城‘内部开花’,当夜城中莫名其妙的、突然冒出了大批回鹘人的jīng锐战士,且不止一处,是城内诸多要害地方同时出现了强敌,吐蕃人猝不及防,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随即城内回鹘兵攻占城门,外面的重兵蜂拥闯入,里应外合之下圣城失守。
洪太祖留下了一条路。宋阳告诉了瓷娃娃,瓷娃娃转告给大可汗。
洪太祖留下了一条路,只有一个入口,但潜行深一段后便层层分岔,足足几十个‘出口’。
城池攻坚,守军有许多办法查探敌人是否在挖掘地道,从而加以防备。但对于一条早就摆在脚下的兵路守军无从探知。
柴措答塔本来在城内囤积了重兵,如果博结还在的话,就算圣城大门被迫,凭着守军的规模和战力,也未必不能和回鹘人一战,至少不会一夜间就溃败而去。可惜,大活佛死了,柴措答塔内斗激烈,因回鹘人到来而暂时罢斗、形成的联盟并不稳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士兵军心不稳。
回鹘人在城外的时候还无妨,当他们突然现身城中,而且一下子冒出几十处,番兵就乱了心思乱了,跟着阵容乱了,又何谈再拼命抵抗?
回鹘人也并未全力剿杀,包围圈特意留出缺口,容敌人逃散、以免番子狗急跳墙奋起拼命。
若以国都沦陷为亡国标志的话,中土五国中的第二国灭亡……这次不再是那个不起眼的、没实力没影响的小国南理,而是当世四座强国之一,雄踞高原、虎视天下的凶猛吐蕃!
事到如今,就算傻瓜也能明白,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回鹘人的好算计,否则时机掐算得哪会这么jīng妙:若回鹘人早些rì子破城,燕军大可暂停前进,另作其他打算;若晚几天破城就更不用说了,那样的话回鹘人就永远没有机会拿下仁喀,城内番军会和燕军内外夹击,大破回鹘。
但他们不早不晚,就在燕人已经赶到、但还没来得及整备队伍、发动真正攻势的时候,拿下了仁喀。
燕军进不得,现在回鹘人有后墙高城做掩护,冲上前燕兵伤亡惨重且多半徒劳无功;燕军退不得,远道而来一仗未打,就此转身撤走军心松动,回鹘人也指定会咬着屁股追上来,他们非吃大亏不可;燕军也待不得,圣城四周都是开阔地带,最合适骑兵冲击,大漠勇士的冲锋马队闻名天下,触了这个霉头任谁都吃不了兜着走,何况燕军在严寒之际千里迢迢的赶来,人困马乏而回鹘新胜士气高昂,即便回鹘人舍了圣城掩护出城来,两军就摆开阵势对打,燕人也凶多吉少。
燕军主帅周景也有过人之处,闻听回鹘破城后,立刻调遣先锋,趁着回鹘人立足未稳对圣城发动猛攻,不计代价不计伤亡,但也不求能夺城,前锋只是个掩护,只求能拖住回鹘人一阵;同时燕军主力转向,扑向距离仁喀较近的另一座吐蕃大城,他们非得迅速要夺下一个能够用来固守的阵地,才能和回鹘人周旋、争取到时间等待国内的支援。
可是这样一来,就完全违背初衷,燕军攻打吐蕃人的城池,就是直接和藩主开战了,至于周景派出去猛攻仁喀的先锋,干脆就成了炮灰。不得已而为之,形势比人强,谁让现在回鹘儿占了主动!
大燕的西路远征军,要了命的被动。
回鹘发动的战事,当然是提前就算计好的,瓷娃娃辞别宋阳,不顾身体又重新穿越高原去找大可汗,这一趟不是白跑的。整场战事的关键就在于回鹘能随时拿下圣城……有了洪太祖的那条路,大可汗就有了把握,就有了掌握主动的大好机会:能拿下宿敌都城、能把远袭的燕军陷入被动境地,这样的事情一定要做的,哪怕冒险。
何况这样做,引燕军出动的同时还给了宋阳的机会,让南火进入大燕。
第二桩让景泰愤怒的事情便是南火了……竟然有一支南理的军队杀进了燕土,这支队伍规模不小,不容忽视;他们行动飘忽不定,神出鬼没,西疆兵马调动频繁,几次围剿却都扑空了;南理人作风狠辣,战斗之后从不留活口,每克一城或一镇后也绝不久留,大肆掠劫一番跟着便是一把大火将攻占地化作焦土。
南火已经化身恶鬼,他们进入大燕不是来打仗的,真正的目的,早在发兵之前宋阳就说过,恶鬼于人间游走,只为四个字:寻仇索命!
第一四四章 味道
踏足燕土的南火,制造出的麻烦远不止于掠劫、杀人、分城,真正让燕人头疼不已的是南火的位置:宋阳的队伍,一直在燕国西疆出没。
放在以前,无所谓的。可今时今rì,大燕的远征军在仁喀陷入困境,与回鹘人作战、与当地藩主敌对,这支庞大军队很需要国内的支援。无论是物资补给、或者援兵部队,燕人想要把支援送上高原,自然得从西疆经过。
这一来,燕西的运输通道就陡然变得重要起来,在外的远征军能否对付得了回鹘、能否在敌境中打出一片天地,很大程度都取决于这条大动脉是否通畅。
可是有宋阳在,燕人又岂能‘通畅’得起来?南火神出鬼没,时而分散开来各自去打击目标、时而凝聚一处掀起一场大战,给燕国对远征军的补给运输惹来了无数麻烦和无数损失。
回鹘于仁喀与燕军缠斗,南火于燕西冲杀、捣乱,干扰燕人的补给运输,两处战局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这是瓷娃娃的计较,也是她说动大可汗配合宋阳行动的原因之一。
宋阳想要来燕国发疯,她拦不住也不会去拦,但她会竭尽所能,把乱局梳理的清晰一些,让南火漫无目的的报仇泄愤变成于大局有利的军事配合。
此时,瓷娃娃刚刚从回鹘归来,汇合了南火。
景泰当然不能容忍南火的无法无天,早就传下严令围剿,而这个时候就看出帛先生的本事了,当年的常廷卫yù孽、始终蛰伏没有大动作的谢门走狗全力发动,军情好像雪片似的汇聚到帛先生手中,西疆燕国驻军的一举一动都落于他的眼中,是以南火总能抢先一步,躲过敌人的反扑,且还有过一次围点打援的经典战事。
不用问的,为了追查南火下落,景泰也派出了他的武夷卫,可惜,这一次两卫的较量,武夷卫又告惨败,到了现在诸葛小玉甚至连南火到底有多少人都还没弄清楚,这让景泰如何能够不怒!
皇帝暴跳如雷,小虫子一溜烟地跑去后宫密殿请国师来救火,不料国师摇了摇头:“已经怒火中烧,最好的办法就是发泄出来,我若赶去,他就会强忍,反而害处更大。”
直到景泰杀过人、砸过家具、怒火渐渐平息后,国师才起身去见他,也没有多劝什么,只是行针用药助皇帝平复燥气、修补这一场大怒对身体带来的伤害。
景泰浅浅地说了一觉,再张开眼睛时天sè已暗,国师没有离开,就坐在床前。见他醒来,国师轻声问:“怎样?”
“无妨了。”景泰起身,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不住的很,又胡乱发脾气,没的让你担心。”
“战况不利,难免愤懑,这是人之常情,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任谁都不是那龛中的泥巴佛,都会有脾气情绪,正常的。不过……”
国师给儿子递上了一杯药茶,口中的话也随之稍停了片刻,才继续道:“想一统天下,本来就不是件容易事,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即便事先有完全准备,也难免会遇到各种状况,搞得人焦头烂额,何况称雄中土这么大的题目,又怎么可能提前做好所有准备。但是转个身再想一想呢,就是因为它难,所以才有趣;就是因为它麻烦,所以才来劲…人生在世,撑破了天不过区区百年,这么短的时间里,又能做成几件事情?你我算是走运的,有这个机会去征服世界逐鹿天下……所以呵,放松心思,别被一点点小局面困住、更别被那个结果困住,这才能玩得过瘾、活得痛快!我们在这大海中游泳,越游越远,能够抵达对岸固然值得开心,可单单这场畅游,又何尝不是一场大快活。”
一旦发怒就不要压抑,如此对身体的伤害最小,可是最小的伤害也还是伤害,真正治本的法子只在于:不生气。
国师在教景泰‘不生气’,短短几句话里,藏得住他的洒脱大方,藏不住他对儿子的一番苦心。
这世上唯一能让景泰真正听得进去的话,只出于燕顶之口。果然,当国师收声后,皇帝想了想,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颓丧与愤怒渐渐散去,也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西面有些不顺,但南方打得很好。”
南理的颓势无可挽回了。在凤凰城陷落后,燕军继续南下,南理人也竭尽所能收拢军队,摆开了阵势和强敌又打过两场硬仗,不过无论规模、素质还是补给支援都无法和燕军相提并论,遭遇惨败。
提及此事,景泰眉飞sè舞:“南火在西疆给我惹出的麻烦,我在他老巢南理百倍奉还,南火每作祟一次,我便屠他南理一城!”
南火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和作风呢?在南理的燕军越残暴,在燕境的南火报复的就越凶猛。
显然景泰在说话时也想到了,自己的报复又会换来南火的报复,由此皇帝眉峰一挑,‘哈’地一声大笑:“来便来,总有分出胜负的那一天!”
南理、南火、燕国、燕军,无从开解的死结,只有拿人命来填了!
国师笑了笑,就势追问道:“南理的战事如何了,如今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一个多月前,燕顶收到花小飞的传书,具体信上说了些什么事情旁人不得而知,不过自那之后,国师便闭关不出,连外面的战事都不曾去关心。
景泰笑道:“就快打完了,用不了多久主力就能撤回来。”
燕人攻打南理动用了雷霆手段,所过之处血流成河,南理人抵抗不住,不停地溃败,任谁也无力回天,不客气的说一句,南理已经灭亡了。
但南理毕竟是荒蛮之地,‘南蛮’的称呼不是白来的。以前隐藏在汉统、制度和文明下的彪悍民风,在真正的亡国灭种之际也完全突显出来,虽然战略上已经输得一塌涂地、虽然大局再无可挽回,可是这群南蛮还要打,只要有命就要打。
兵力和青壮又开始汇聚,正在南方集结,领军之人正是国内最有名的铁血元帅镇西王,从统帅到士兵,全都摆出了赴死一战的架势。
南方,毗邻十万洪荒之处,南理人最后的军队和最后的反抗……南理的北方和中陆都被燕军攻下,西疆则刚刚遭受过吐蕃的入侵,从番军打到青阳、再到南火打去高原,一来一回之间西疆的城池几乎尽数毁灭,再无险可守,是以镇西王把没如燕将料想的那样退入西方,他把最后的战场摆在了南方。
其实这也再正常不过,镇西王大军身后就是十万洪荒、人间边境,从决绝处想,老帅就是要背水一战,退无可退的境地,才能激发士兵最大的勇气。
但‘背水一战’并非必胜一战,正相反的,南理人完全没有获胜的希望,实力的差距摆在了那里,和背不背‘水’没有一个大钱的关系,区别仅在于,陷入绝境的士兵,能在临死前多杀伤些敌人、给燕军多造成些损失吧。
景泰不在乎,他的大燕有这个本钱,多死几个人他完全能够承受得起,而打过这一仗,南理就再无成规模的抵抗力量了,南征的燕军便可撤回主力、增援到高原上去。
燕顶没去多说什么,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之人都会明白,自己的长项是什么、自己的短处又在哪里,行军打仗本就不是燕顶的本领所在,所以他很少参与意见,皇帝身边自有名帅良将,不用自己瞎cāo心。
大概对外面的局势做过了解,燕顶岔开了话题,对皇帝道:“最近我要出趟远门,去高原,雪顶。”
景泰先是一愣,跟着恍悟:“是飞叔那边?”
花小飞要开的那扇‘门’就在高原雪顶,一个多月前国师接到他的传书,如今国师要去那里,景泰疯癫足以但不是傻瓜,哪还会猜不到真相。
燕顶点头:“上次他给我传书,字数不多,图倒是画了一叠。”
洪太祖留在高原秘密山谷的那扇门,花小飞开了三十多年,功夫不负有心人,门上搭载的机关被他一点点地破去,现在就只差最后一道机括便可大功告成了,但最后一关也是最难的一关,花小飞参悟不透。其实就算他参悟了也没有用,那桩设计凭着一个人、两只手无论如何无法完成破解,类似于双锁连芯的设计,非得两个人同时cāo作不可。
所以花小飞传书向国师求援,同时把门上的、他所理解到的机括图纸一并奉上,国师收到信后就开始做功课,直到现在终于准备得差不多了,这就要启程赶赴高原,去汇合花小飞了。
解释过后,燕顶又道:“也不是我一到地方就能开门的,图纸终归是图纸,实际情形多半还要再摸索一阵,这趟要去多久我也说不太好,又得让你独自当家了。”
景泰笑着摇头,两个字回答:“放心。”
国师不再多说什么,离开寝宫去收拾东西准备远行,走之前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暂停脚步、转回头对景泰道:“对了,过一阵稻草会来睛城,给你送来两颗番子人头,一个是叫做墨脱的藩主,另颗是个活佛,唤作仁勒。”
燕顶对吐蕃的势力结构了如指掌,凭着他的见识很快就想到了,南火能从高原消失又在大燕出现,多半是得了墨脱和仁勒两人的相助,只帮助南火一项便足够两人的死罪了,更何况景泰因为南火之事又动气伤身……两人罪无可恕,一定要死的。
刚才景泰熟睡时,燕顶就传令稻草做事了。
南火神出鬼没踪迹难寻;盘踞在仁喀的回鹘人是番邦异种;稻草一个汉人难以靠近对方的重要人物,要去除掉这两个大祸患,别说稻草,就算阿一阿二阿泰重生、再由国师和花小飞联手率领也力有未逮,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让稻草去剪除‘原地不动’藩主墨脱和仁勒活佛,应该问题不大,他还是能做到的。
……
宋阳已经三天没杀人了。
南火的报复、掠劫、烧杀未停,只是宋阳未直接参战。一向自愿充当阵前卒,游走于战场杀人、入魔的大元帅,在自从三天前接连收到了两封信笺后,忽然放下屠刀、收心敛xìng了。
常chūn侯竟然不杀人了?在南火军中,这个消息简直是匪夷所思…不,简直是骇人听闻。
人人都觉得有些奇怪,瓷娃娃也不例外,但她不问。他不说她便不问。
第四天清早,宋阳洗漱干净,和同伴一起吃早饭。虽然三天不曾参战,但他身上依旧散着浓浓的血腥味道,旁人闻不到,只有宋阳自己清楚。
今天南火会有一场战斗,这次他们盯上了一座燕军的兵马营,吃饭时宋阳对同伴笑道:“我也去。”临行之前,宋阳把三天前收到的那两封信递给了谢孜濯。
到行动时,南火的恶鬼崽子们见到活阎王又拿起了刀子,立刻爆发出一片欢呼……宋阳走后,谢孜濯开始读信。
大燕现在已近真正进入了战时的状态,睛城以下所有城池入夜宵禁、对路人盘查加强、交通要道一律实行军事管制,大环境如此,谢门走狗的长途信路想要不受到影响是不可能的事情,小狗传递信笺所用时间也变得难以预估,是以两封前后相隔二十天寄出、都是来自南理的书信,在三天前几乎同时被送到宋阳手中。
瓷娃娃看过了信,脸sè变得古怪了,似乎是觉得匪夷所思、免不了的惊讶、另外她眼中还藏着一点点嫉妒,可神情里又透出了些许欢喜。
帛夫人从一旁看着自家小姐的表情,越看就越纳闷,待她放下书信后,试探着问道:“怎么了?”
谢孜濯眨眨眼睛:“宋阳的儿子来了。”
帛夫人吓了一跳:“啥?”
“儿子。他有个儿子。”谢孜濯神情依旧古怪:“苏杭给他生的,现在南理燕子坪。”
要说起来,来自南理的两封信算是‘取长补短’了,丰隆皇帝不确定小小酥就是宋阳的儿子,对此只是一带而过,信中着重强调的是天书的结果;而左丞相的信恰恰相反,对天书之事并无定论只是略略提了下,但对于小小酥的身份、模样可都做了细致说明。
突然有了个儿子,还有苏杭仍在人间、如今平安归来,又难怪宋阳要戒杀三天,他是在庆祝吧!
不过这三天只是不杀人,并非不做事,宋阳试探过郑转,但蝉夜叉的主将对东海小岛的事情全不知情,更毋论那个‘柒伍叁’的结果。
宋阳有个儿子?瓷娃娃想笑,不过觉得自己不该跟着高兴;至于别扭郁郁,也真的谈不上。有关一品擂的所有过程,她早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谢孜濯知道苏杭,那个当千万燕人面前、伸手指了指宋阳、然后对城头景泰笑道‘我喜欢他’的女子呵。
曾经,她挺羡慕苏杭的,羡慕她能有这样一个藐视万人、只看宋阳的机会。
如今这个女子带着他的儿子回来了。谢孜濯想了想,然后抻了个懒腰,终于还是笑了。
这个时候有小狗通报,又有新的军情传到,是南理的状况。
可以说,现在的南火和南理没太多关系了,面对共同的敌人,但是大家各自为战,两处战场没什么关联,更谈不到协同作战,有关南理的军情对南火并不重要。那方的军报,对谢孜濯而言只是用来判断大局的一个‘条件项’而已。
不过这一次谢孜濯看过军报后,迅速就皱起了眉头……军报记载的,是镇西王在南方集结残兵和周边青壮,准备做殊死反抗的事情。
放下军报,谢孜濯又重新拿起了丰隆和左丞相的书信。除了天书和儿子,两封信上还都提到了另个人、另件事:琥珀出山、生番躁动。
跟着垂下头开始久久思索……
好半晌过去,瓷娃娃重新抬头问帛夫人:“我们和傅程还有联系么?”
帛夫人面露迷惘:“傅程?”
谢孜濯点头、提醒:“燕国的一个将军,是一个兵马大营的主将,驻扎在红瑶城附近,我记得那只大营叫做‘镇庆’,后来他领兵造反作乱红瑶,想绑架南理使团去换他义父。”
经她提醒帛夫人才回忆起来,镇庆造反后,谢门走狗也给他们帮过些忙,不过这支队伍规模有限,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再就是镇庆利用当时国师与皇帝的假矛盾,打出了‘景泰屠杀佛徒天怒人怨、镇庆全力支持国师’的造反旗号,后来国师‘叛国’事发,镇庆也跟着一起丢了‘人气’,又吃了个败仗,就此偃旗息鼓,与谢门走狗也不再联系。
帛夫人的记xìng也不差,很快回想起了大概经过,报于谢孜濯。现在双方已经没有联系了,镇庆是不是还在都是未可知的事情。
谢孜濯点了点头:“找找看吧,死了就算了,如果还活着、还有人的话…可能会有用。”
帛夫人又问了怪话:“什么味道的?”
谢门走狗身上的担子不轻,做事的时候自然得分个轻重缓急,门内以‘酸甜苦辣’来标志事情的重要程度,酸为最轻可以暂放,辣则最重,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甜得发苦。”瓷娃娃应了句,声音平静。
第一四五章 王爷
帛夫人奉命传令,具体怎么做事小狗们自有办法,不用她再cāo心什么,很快就转了回来。
要是帛先生忽然领回来个儿子,帛夫人觉得自己多半不会太痛快,将心比心,她怕小姐心里不舒服,特意来陪陪谢孜濯,说些闲话开解,至于话题倒是现成的,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傅程……叛军镇庆早就没了消息,就算还有些人,多半是藏在某个山头上落草,做起了山大王,于眼前的战事根本帮不行太多忙。
谢孜濯的回答,却从‘镇庆’扯到了‘儿子’:“宋阳的儿子回来了,这种事情…他或许不会刻意隐瞒,但也真犯不着主动来和我说的,人之常情吧。何况就算他想对我说,直接告诉我便是了,用不着给我看那信。除非信上还有其他重要消息是他希望我了解的,以口转述怎么也不会比着原信上说得更清楚。”
“信上一共三件事,儿子、生番、柒伍叁,第一桩不用提了,最后一桩现在还是无头案,何况有关洪太祖留下的部署一向都是由宋阳去查的,和我关系不大,那便是另外一件事了:十万洪荒生番躁动。”
瓷娃娃平平静静,给出了结论:“宋阳对这件事情很关注,他怕是有些想法了。本来我先前也没太注意,但看过南理刚刚传来的军情,得了些启发……至于联络镇庆傅程,只是提前做个准备,具体会不会用到他现在还说不好,一切都要等宋阳拿定主意、大家详谈过后再说,总之有备无患吧。”
谢孜濯的话说得不清不楚,不过她不去进一步解释,帛夫人也不会去追问什么,论起江湖经验,她是中土拔尖的好角sè,但这些rì子她随着小姐转战四方,早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谢孜濯的长处她望尘莫及,有关部队调度、兵家行止、友军合作这些事情,帛夫人只要听令就好了,实在没有深究的必要。
说了会子话,谢孜濯不再闲聊,留守营盘的南火士兵尽起、开拔,在敌境里打游击,再没隐秘的老巢也不如没有老巢更安全,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会搬家,宋阳带人出去打仗,搬家的事情就落在谢孜濯和留守南理将官身上。
……
苏杭、琥珀和燕子坪众人进入山区,说法上是‘撤’,实际又何异于逃难。
当初宋阳发动反攻前,只带了两千五百蝉夜叉,余下的洪兵留下来驻守小镇,如今这一部兵马也护送着丰隆等人一起进山。
李公公跟在丰隆身后,脚下山路崎岖难行,心里更是拐了八个弯又叠了九重褶,很不好受。怎么说也曾经是南理国天字第一位的大太监,李公公那颗爱国之心比起绝大多数南理人都更重。前年此时还太平无事的大好国家,今时今rì已经变得满目苍夷,再无一片平安之处,竟到了要逃入深山才能避祸的田地,让他如何能不难过。
所幸,队伍中还有个小小酥,这个娃娃着实可爱,丝毫不已跋涉艰辛为苦,成天乐呵呵得逮谁跟谁瞎讲究,衫子上到处都是口袋装满巧克力时不时就会送出去几块做人情,惹得大伙都挺开心。
娃娃尚且如此,何尝不是一份对大人的激励。
李公公很喜欢小小酥,那程度,比起姥姥来也只逊sè半分,在听说小小酥竟然还没有一个正式名字,李公公觉得大大不妥,跑到丰隆跟前念叨此事,想让万岁爷给小娃赐下个响亮名号。
丰隆摆着手笑道:“小娃没取大名,那是等着父亲来给订名呢,轮不到咱们越俎代庖。”
“话是这么说…常chūn侯的资质、武功、本领当真冠绝天下,不过说到诗赋文采么…终归是差了些,远远比不得您老,”李公公小心翼翼的摇头:“照我看,还是您赐下好姓名,待常chūn侯回来,必会欣然接下,哪个当爹的不盼着儿子有个好名字,您这是给他帮了大忙啊。”
李公公的话,三分是巴结主子、三分是苦中作乐没事找事、但剩下那四分,他的确是觉得丰隆起名肯定比宋阳高明,他也真心盼着小娃能有个好听、响亮且寓意深厚的名字。
丰隆被李公公撺掇得稍稍有点动心,但总算他还明白宋阳的xìng子,自己这边帮忙给起了个名字,宋阳要是不买账,这个脸可有些丢不起。当即一个劲地摇头。
这个时候走在他们身后的琥珀笑着插口:“有什么好名字,倒不妨说说看。”
琥珀也没想着让那几块料给宝贝孙儿起名,不过用作谈资、说说笑笑来打发时光倒是不错。
丰隆仍是摇头,不应这自讨没趣的差事,同时把李公公给推出去了:“李三,你想到什么好名字,说来请琥珀大家听一听。”
李公公赶忙摇头,堆笑:“我才疏学浅……”
丰隆笑着打断:“说一说,无妨的,又不是一定要按你说的定名。”李公公还是摇头、打算拒绝,可这次不等他出声,琥珀就一字轻吐、不容拒绝:“讲。”
李公公吓了一跳,这位琥珀nǎinǎi是个什么人物他早有耳闻,皇帝的命令他敢打马虎眼,琥珀的话他真不敢不听,当即摆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沉吟着说道:“我觉得…祖英、祖德都是不错的。”
李公公耍滑头,生怕说的名字不好听会惹恼那个杀人不眨眼的老妖婆、可要不说怕是麻烦更大,所以取名字时专注的不是好不好听,而是去巴结这位小小酥的两辈长者。
“**?宋祖德…”丰隆品了品,笑道:“也算中规中矩。”
说着,转头回去望向不远处的苏杭,后者笑:“和熟人重名了,不成。”
苏杭藐视这个世界,有着只能用偏执来形容的顽固念头,但她并不是个难以接触的女子,说完前一句,想了下,又笑着补充道:“还有宋江宋慈宋丹丹…全是熟人,统统不成,都不用想了。”
从封邑到蝉夜叉以前的老巢,前后用去十余天的时间,他们到时山坳中已经聚集了大批人,其中包括以前吉祥地的虔诚佛徒、燕子坪小镇的居民、左丞相的宝贝儿子葡萄、南威和销金窝的工匠等等,全都是以前封邑中人。
这些人在宋阳火烧番军之前就撤进了大山。待宋阳把吐蕃人打退后,考虑到局势还不太平,大伙暂时就留在了山中没出来,打算稳定后再出山,没想到番狗刚退燕贼又来,这下大伙先不用出去了。
几天之后,山溪蛮留在山中的各部也陆陆续续聚拢过来,再加上二傻统御的刘家军,山坳中很快变得热闹起来。
再过十余天,刑部杜大人带着小捕、承郃和其他一些重臣家眷,在数百士兵的护卫下进入了山坳,他算是打前站的,小皇帝福原和胡大人一路还在后面,还得需要几天功夫才能抵达。
见到丰隆,大家找了个僻静地方,杜大人对他大概说了下队伍的状况,又交代过镇西王带兵在南方一个叫做平州的地方、正准备最后一战的情形,最后杜大人加重了语气,说了句:“南荒越来越躁动了,站在哨塔上,都能听到山中野人嘶嗥、厮杀声音,山中无风而林木尽做颤抖,rì夜不休。”
不用问的,南荒深处的生番已经冲入普通野人的地盘,正掀起可怕杀戮,待他们杀光野人后该闯进人间了吧!
生番一旦进入人间,南理就再无安全之处,封邑后的山区也不例外,山溪蛮就算再强大也挡不住它们。若只是为了躲避燕军,大家只要退入山中就足矣了,但对上生番,就非得躲进这个隐秘山坳不可了。
丰隆点了点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霍然抬头,追问杜大人:“刚刚你说过,王叔在平州招拢义勇、摆开战场准备迎抗燕军、做最后决战?”
杜大人沉沉点头。
到底曾经的南理皇帝,自然对南理地理有所了解,镇西王摆阵之处,背后不远便是南荒了,且从大环境上看,平州正处在一个类似于葫芦嘴的位置上,生番若出山此处首当其冲。三百年前蛮荒怪物闯入人间作祟,最先冲出的便是此地。
镇西王戎马一生,jīng通兵法,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选择一个这样的地方摆战场?当知若生番出山,他的军队便会腹背受敌,立刻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丰隆又急又怒,可还不等他把话说利索,杜大人就摇了摇头,打断道:“就算没有生番,以王爷手上的兵马对上燕人,也必败无疑。”
丰隆怒道:“那也不能……”
可是才说了四个字,他就猛然醒悟了。
是啊,他自己刚刚也说过,以镇西王的见识,又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除非王爷是故意的。
没有生番,南理最后的军队也必败无疑;若有了生番…一样会全军覆灭,但燕人呢?他们还有机会活着离开那战场么。
镇西王调集了大批炮药、战鼓、号角和火油,不难想象的,当与燕人开战时,军中会炮号连天、鼓声雷动,烽烟弥漫四隅。再加上两军的凶狠厮杀与战场上浓浓的血腥气,或许能更一步激发不远处、本就躁动的生番的凶xìng?王爷不确定,但他决定试一试。
镇西王最后的念头,南理境内最后一支还算有点规模的军队,想要刺激生番出山。
镇西王求死,只求同归于尽、死得其所。
“臣启程前夕,曾与王爷彻夜长谈,其间王爷说过三句话,臣不敢忘”
“讲。”丰隆想听。
“大哥嘱托,要我护住南理安宁。前面几十年还不错,国家基本平安无事,到老来却西关惨败北境难保,屠不尽番狗也杀不光燕贼……我倒不觉得自己没用,只是辜负了兄长、辜负了先祖……若想苟活不难,但下去后我还想见见他们,所以还得保着点这张老脸,我老了,战死比病死强上许多。”
杜大人脸上没有表情:“另一句:生番入境几成定局,挡无可挡,就算没有我,它们也会冲入人间。但即便如此,我终归还是刺激了它们、引诱了它们,让这场浩劫提前发动,或许要遭天谴,红波一脉香火永绝,但愿能偿得回、但愿与龙脉无关。”
丰隆大吃一惊:“什么绝后?”
杜大人带了不少重臣家眷进入山谷,其中并没有红波府的男丁,丰隆本还以为镇西王的子嗣孙儿会跟在小福原、左丞相那一路。
“红波府剩下的男丁,本就不多了。”杜大人应道:“大半丧于凤凰城,后来战役中又添伤亡,镇西王膝下,再无男儿了。”
当初燕军袭来,小皇帝和朝中重臣撤出国都,但并不是说南理要把凤凰城拱手让给燕人,正相反的,凤凰城的抵抗,是燕军入侵南理以来最最惨烈的一场战役。
那时候没人知道南荒里浩劫将起,南理的战略是步步抵抗,既然凤凰城还要抵挡敌人,总得有重要人物留下来振作军心、统掌大局,当时留下来的就是镇西王的几位子嗣,他们既是将军,也有皇室血脉在身,以情势而论他们的身份最合适。
凤凰城破,红波府损失最为惨重,随后连番战斗中,仅存的儿孙也遭遇横祸,堂堂红波府,除了镇西王只剩女儿家!
引诱生番涂炭人间,若真的会有神罚,镇西王只盼着落在自己这一脉身上就算了,莫去牵连皇室。
杜大人继续道:“最后一句,王爷说得仍是生番:如果现在南荒中的生番是平静的,又如果我手上有一个办法能把它们引入人间,我会不会把它们引进来?不好说,一半一半。幸好,现在不用选了,省去好多苦恼。”
只是转述,没有半字评论,杜大人又把话锋一转:“王爷还着我带一句话给陛下:皇帝在,希望便在。南理还未亡,燕人也还未胜,越是这样的时候也不可自乱情怀……陛下须得明白,血洗过后,未必不是朗朗乾坤;陛下应牢记,福原仍是南理唯一的皇帝;陛下莫忘记,见他时当收敛、请易容。”
即便到了这般田地,镇西王想的仍是皇帝基业,丰隆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晌过后,丰隆挥袖抹去眼中泪水,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转目望向也列座一旁的小捕:“筱拂,帮我易容吧。”
小捕点了点头。
转过天来,情绪稍稍平稳了些的丰隆又发现另个异常,问杜大人:“朝中重臣的眷属都已经到了?怎么才这么少人?”杜大人带来的眷属加在一起不足二百人。
“山坳虽大,可能容的终归有限,养下一群女人、老人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腾出位置多存些军卒,撤离之际几位辅政大臣定议,自镇西王、左丞相之下,每一家只许四人进山,无一例外。”杜大人声音很轻,全无语气。
随着杜大人的到来、镇西王死战的决心为众人所知,山坳中的气氛也变得无比压抑,就连还不懂事的小小酥也有所察觉,不敢在乱跑乱闹。不过小囝囝的心xìng,挡不住地就喜欢漂亮的年轻女子,忍无可忍地拿着块巧克力,总往小捕、初榕身旁去凑。
公主郡主早都知道了苏杭的身份,自然也晓得这小子是哪个家伙的儿子,如果在平rì相见,或许真会有些尴尬、心中会不是滋味。可如今,国破家亡,父亲在南方准备着必死一战,心上人在西北自鬼门关中穿梭…这样的情形下,有些事情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小捕面对囝囝的时候总是在笑,可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却总也忍不住流泪。
公主如此,郡主如此。
……
又过半个月,小皇帝福原和左丞相、朝中一群重要臣子和数千忠心禁军进入山坳,同时也带回来了外面的战事消息,燕军主力正向镇西王一部迅速接近,大战在即了。
而此时,大燕西疆的宋阳正召集了所有南火将领,商讨一件大事:他要分兵一路,穿越大片敌境、从燕国西疆赶赴坐落于大燕东南的红瑶关。
在这之前还发生了一件事:谢门走狗成功找到了镇庆叛军,和事先估计得几乎一样,傅程的势力被燕军重创,如今只剩下千多人,占了个山头惨淡度rì。
镇庆曾是红瑶附近的驻军,宋阳想打红瑶,他能帮上大忙。
不过镇庆、傅程都不是关键,真正让南火众将疑惑的是,率领着凶兵在西北作乱、以战养战混得风生水起的常chūn侯,居然想要直扑南方,去打毫不起眼的红瑶城。这又是哪门子的盘算?
待宋阳把自己的想法解释清楚,除了瓷娃娃之外,帐中众人尽做惊骇神情,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小狗通报,有重要军情传到……辣到不能再辣,十万火急之事。
不是南理的战况也不是附近的敌情,而是来自西方高原、藩主墨脱领地内的一份信笺。
第一四六章 禁术
来自墨脱领地的信笺,但并未墨脱所写,藩主就算想给宋阳写信也无法执笔,他身受重伤、右手被彻底废掉…不久前,领地中来了刺客。
墨脱的运气不好,刺客不仅武功好,且心思沉稳、擅潜行、懂伪装、jīng通毒术与机关设计,单以行刺而论,天下怕是再找不出比他更合适做刺客的人。
但墨脱也很幸运,恰巧有贵客住在他的府上,于危急中救了他的xìng命……冬天时宋阳藏身于墨脱领地,待燕军出关后,南火拔营进入燕土,但云顶和无鱼并未随军同行。云顶心xìng慈悲,实在不适合与矢志复仇、入燕只为杀人的南火在一起,而他在高原的信徒尽丧、在南理的道场被大火烧成灰烬,活佛无处可去,就先在墨脱处住了下来。
无鱼则因身上伤势未愈,需要再静养一段时间,也暂住于高原。
稻草奉国师之名去割仁勒与墨脱的人头,结果迎头遇到了云顶,又岂能讨得好处?
要知道,若真的硬拼起来,就算是花小飞遇到云顶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更何况是稻草。不过云顶也没想到会有刺客潜入,另外稻草行刺的手段也的确惊人,待云顶察觉危机时仁勒活佛已经遇害,他只及时救下了藩主墨脱。
但是……既然云顶赶在稻草得手、离开之前出现,那稻草就逃不掉了。
刺客被生擒活捉。
对于行刺、救人、拿下刺客的过程云顶只是大概做了个交代,其间细节一概不提,这封信真正的关键在于:云顶问出了口供,得知刺客是燕顶极亲近的晚辈,另还一桩极重要的消息:燕顶孤身一人来了高原,而且不会与燕军汇合,他要去办一件大事。
至于燕顶具体会去哪里,云顶在信中告诉宋阳:刺客知道,但还未招供,用不多久一定能得到结果。
宋阳又惊又喜,双手都忍不住微微发颤。
国师行踪神秘,外人绝难探知,其他多数时间他都会缩在重重保护下……看过信宋阳当然能明白,若此事属实,那便是老天爷送来的大礼:一个杀掉燕顶的好机会。
有关进军红瑶的会议中途停顿,将领们暂时离开,从封邑中跟来的人都留下,宋阳先把信笺摊开来请众人过目,看完谢孜濯最先开口:“你要到高原去?”
待宋阳点头,谢孜濯继续道:“南火在这里的战事和对红瑶的突袭,我和金马、郑纪等人商量就可以,这一重没问题的,但你去高原…实属不智。”
宋阳知道她担心什么,可是大好机会,他又岂能平白放过去,微笑着应道:“不是我一个人,罗冠和我一起,等到了吐蕃还会汇合云顶、无鱼两位高人,如果国师真的孤身一人,未必不能和他一斗。”
这次宋阳不打算带兵过去,一是高原上的环境,带兵很容易暴露行迹,到时候说不定没打到兔子反倒被其他藩主当成兔子给打了;二是这回的情形与上次在燕子坪痛打国师大不一样,上次是布好了口袋引敌人上当,燕顶一头扎进埋伏中。这回则更像是追踪,以燕顶jǐng觉,带着一队兵去抓他,何异于敲锣打鼓,生怕他会无法察觉么?
宋阳心意已决,谢孜濯不会阻拦,只是尽量帮他想得周全些:“只你们几个未必行的,从这边随你一起去的,还要有阿里汉、施萧晓和帛夫人,前两个武功能帮你,帛夫人江湖经验了得,助你追踪再好不过。”
被点名的纷纷点头,大家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于道理于交情甚至于大局,这一趟都会随宋阳同行,全无话说。倒是齐尚见自己未中选略显失望,嘴巴动了动好像要主动请缨,但最终还是没出声。这次去高原,是狙击天下第一高手的行动,齐老大有自知之明,知道凭着自己的本事,帮不上忙只有添累赘的份。
谢孜濯的话还没说完:“更要紧的是传书燕子坪,再请三个人去高原汇合你们:琥珀、陈返、李逸风……另外你的那辆马车,或者你送给红波府的箱子,至少要带上一件。”
燕顶不止武功冠绝天下,毒术、机关也都强到无人能及,在后两项上,唯一能和他稍作周旋的就只有琥珀了,而且琥珀又何尝不视燕顶为大仇,有她随行既添强助、同时也是对她的交代。
陈返现在修为衰退,但只要服食药物,战力比起罗冠还要更强一线;至于李逸风,没什么好说的,反正在谢孜濯的盘算里,只要能动的、像样的高手,她统统要给宋阳配在身边……“琥珀应该叫上,这个机会她等得可能比我还苦,李逸风与此事不相干,能来最好不来也无妨。但是陈老爷子……”宋阳摇了摇头,只是个失去记忆的可怜老人,宋阳不想拉他去惹这个麻烦。
谢孜濯知道此事勉强不得,心里叹了口气,并未再坚持,可是没想到的,罗冠忽然开口道:“请上师父一起吧,这对他是好事。”
算起来,罗冠才是陈返的真正家人,从他口中说要请陈返出马,其他人还能有什么话说。众人就此定议,向燕子坪请调高手的信由瓷娃娃亲笔来写,当天便由小狗传递出去,仍是‘辣得不能更辣’的火急军书。
差不多在信笺传出的同时,宋阳一行也就此启程,赶赴高原。
赶路途中,宋阳找了个独处的机会,询问罗冠为何要请出师父,罗冠的回答很有些飘忽:“老了的大宗师,是这天下最可怜的老人;老死的大宗师,是这天下最可笑的死人师祖安享晚年,临终前曾对师父如是说。后来师父对我说过:仔细想想,果然如此。”
即便修为大幅减退,陈返依旧是真正的大宗师,求战、求败、求强敌的甲顶、宗师。
记忆混沌、行将朽木,能于生前再逢这样的一战,对陈返是一种幸运。
跟在宋阳身边的人修为最差也是丙字上品,这群人的脚程何其迅速,从南火大营出发,二十天后便赶到了墨脱领地,这还是因为要小心避开燕军,耽误了不少时间。
时隔一季,重返多兰城,无鱼远远迎接出来,大藩主墨脱也不顾伤势亲自出迎,来到府邸双方少不得又是一阵寒暄,宋阳还亲自帮墨脱查看伤势。
说句心里话,宋阳挺有些惭愧的,觉得对不住墨脱。明摆着的事情,不用逼问刺客口供也能想到,就是因为墨脱帮助了南火,这才引来燕人的报复。
不过别看墨脱一副暴发户、土财主的庸俗打扮,为人却慷慨得很,在宋阳奉上歉意后他把大手一摆,笑道:“帮你就是帮我自己。你不用客气,我也不会客气。”
话说得很含糊,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他是大活佛的嫡系,燕人本来就不会放过他。以前大活佛的势力已经烟消云散,如今的乱局中墨脱想要自保,除了保存实力之外,还得再为自己寻一个阵营……以他领地所在的位置,自然应该和大燕多亲近,可燕人不容他,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当南火打到他的领地时,墨脱不愿开战,其中固然有实力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看重常chūn侯:不是因为宋阳手上有南火、不是因为宋阳背后有南理,而是这个南理的常chūn侯之上,有个回鹘大可汗的义兄。
而兄弟俩的交情如何,看看回鹘对南理的态度就足够明白了。
便如墨脱所说,他帮宋阳就是帮自己。
南火离开后、刺客未到前,墨脱借着和无鱼师太闲聊的机会,隐约表示出想要和常chūn侯更‘亲近’些,在他的打算里,要是能有机会和宋阳也拜个把子什么的那就再好不过了,如果不行的话,嫁个女儿给宋阳也是不错的选择。师太当时摇头而笑:“宋阳这个人,一副凶狠xìng子和一肚子心机盘算下面,藏着的却是颗义气心肝,藩主大人不用想太多,‘以前帮过他,以后还想帮’,这十个字,足够让他把你当做好朋友了。”
师太说的是实话,墨脱却觉得她敷衍,心里还在盘算着嫁女儿的事情,不料燕国的刺客来了。
其实墨脱清楚得很,想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他卖了人情给宋阳这边,大燕那边迟早都会报复,只是他没想到来得会这么快,而且这么‘不官方’,上上大燕,居然直接动用江湖手段。
如果仁勒没死,那这次行刺对墨脱来说简直就太美妙了,一下子又把他和宋阳一系的关系拉进了很多。可惜,仁勒死在刺客剑下。念及故人,墨脱的心里就会戾气涌动……两个人合作了几十年,配合融洽,抛开各自身份,私交更是深厚。
以前的主人博结死了,墨脱变成了孤魂野鬼;如今挚友也往生极乐,墨脱的想法和心思也就更坚决了。
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细致,帮墨脱查看过伤情后,宋阳转入正题,问无鱼师太:“云顶上师呢?”
自从他们到来,云顶一直没露面。
无鱼解释道:“活佛在讯问刺客,他交代过此事不能中断,没法去迎你,请你莫见怪。”
宋阳哪会在意这种小节,但他担心另外一件事。
一路赶来,大家对刺客的事情不知讨论过多少次,很快发现这其中一个疑窦,如果刺客真的是国师或者景泰的心腹,那不用问此人必是心智坚定之辈,哪会那么容易招供的,尤其是吐露自己身份、国师的行踪这种绝顶机密。
何况云顶的慈悲谦怀大家都再了解不过,以云顶的xìng子实在不适合做刑讯逼供这种事情,大家担心,会不会是活佛被刺客给骗了。帛夫人是江湖人,想的就更多了,她甚至怀疑行刺之事本身就是个yīn谋,国师的行踪便是个诱饵,骗着大伙去往陷阱里跳……对上了燕顶这样的人物,不由得大家不多加小心,疑神疑鬼也情有可原。
无鱼不是外人,宋阳没去讲究措辞,直接讲出了自己的顾虑。
对此师太先是笑了笑,应了句‘有此一问是应该的’,随即转入正题,正sè道:“可你们有所不知,云顶上师不止有一挂慈悲心肠,在他心中,还修持了一道降魔怒火。”
燕人害大活佛在前、利用小活佛在后,这次又派刺客来杀了云顶的挚友仁勒,云顶再如何如何谦怀慈悲也无法忍住心中怒火,所以这次他动用了犀利手段。
有关审讯的细节,就连无鱼也不太清楚,她只知道这云顶这次动用的是一门域宗独门传承的秘法,是‘禁术’,除非大邪魔否则不许动用的法门,此术有攻心震脑的奇效,足以保证问讯结果的可靠,但是被逼供之人,在连番受术后会变成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其实想一想也不奇怪,云顶的修行本就和‘攻心’有关,比如他的心眼,另外再有禁术也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稻草的心境的确是坚定无比,即便是禁术也无法让他一次开口,掏出来的只是一个个片段,是以云顶一次次逼供,不用问了,稻草已废,无论云顶能不能得到有用的消息,最后稻草都会神智沦丧……随后一段时间是,宋阳等人安心在多兰等待,云顶专心逼供,只偶尔露面、但并不多说什么,稍事休息后便再去地牢。
直到一个月后,琥珀等人接到了瓷娃娃的传书,从南理山坳中启程赶来高原,抵达多兰城与宋阳汇合。琥珀、陈返、李逸风三个人都来了,而出乎意料的是,从头到尾都不参与打仗的顾昭君,竟然也随行同往。
见到长辈和朋友,特别是琥珀,宋阳开心异常,好一番热闹后他才腾出空子问顾昭君:“你怎么来了?”
顾昭君皱眉看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问了个傻问题,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什么人?”
宋阳才懒得和他矫情,更没兴趣去答他,只是重复主题:“你怎么来了?”
顾昭君倒不嫌烦,宋阳不回答他就自问自答,自顾自的点头:“我是个商人。那我再问你,商人最在乎的是什么?”
“你怎么来了?”
“商人逐利,最在乎的当然是钱,只要是买卖、只要能赚钱,我做什么都成,那我还要问你,你老子、燕丞相付潜训被连根拔起,我跟着一起倒台,这其中有件事我始终想不通,你可知道是什么?”
“你怎么来了?”宋阳乐了,这么问答,自己还真挺省心的。
陈返也从一旁笑道:“你们两个,小孩子么?很有趣么?”
“是啊,你倒是配合些。”顾昭君向宋阳抱怨了句,不过他也挺聪明,不等宋阳再一句‘你怎么来了’,就抢先开口继续解释道:“以前我和老付合作得挺好,可这不是说我就一定会和他待在一条船上、眼看着脚下的船沉了也不懂得再上别的船。所以我以为,燕顶、景泰,要对付丞相就去对付丞相,何必连我这个生意人也一起给打了?他们应该找我合作,大家一起继续使劲赚钱才对。这一重我可想不通,如果有个机会能当面问问燕顶,我非来不可。”
“就是为了当面问问他?”宋阳总算换了个问题。
顾昭君却大摇其头:“问问只是其一,更要的紧是燕顶和景泰抢了我的地、抢了我的钱、抢了我的生意买卖!刚刚不是说过么,商人最看重的就是钱,我以前很有钱,如果变现换成银两,能堆成一座够你爬三天的山…我这么多钱啊,都被人抢去了,你自己算算,这得是多大的仇?我要不报仇,对得起我的钱么?”
宋阳哈哈大笑,跟着又对顾昭君点了点头,正经说了句:“多谢!”
顾昭君摇头:“不用,大伙互相帮衬,谈不到谁谢谁。”
就在所有人汇合后第三天,云顶也终于完成了讯问,走出地牢老活佛长长地抻了个懒腰,对宋阳道:“大概清楚了,燕顶人在高原无疑,西面的雪岭,不过不止他自己,还有他的师弟。”
多出一个花小飞,也算不得什么意外,具体地方云顶已经从稻草处问得明明白白。
“另外,还问出了另一桩案子,与你们南理有关。靖王之乱后,就是此人在凤凰城行凶报复,大荐福寺的僧侣和小婉的父亲,都死在他的手上。”
这可是意外收获。宋阳指了指地牢:“刺客现在如何?”
“神智尽丧变作废人,我未留,已超度。”
从决定施展禁术开始,云顶就动了杀心。刺客是不能留的,其他先不论,禁术能夺去神智、但不会废去武功和毒术本领,放任一个身怀绝技、心地狠毒的傻子在人间游荡,不知又会害了多少人,何况追究血债,此人本就死有余辜。
没什么可说的,自有人割下刺客的首级,由谢门小狗负责传递,寄送至慕容小婉处,当初稻草把慕容老大的头颅带走了,害人死无全尸,如今总要再用他的人头去祭奠那些在天之灵。
报应轮回不爽,便是如此了。
多兰城中的众人也不再耽搁,当天便启程,赶赴燕顶所在之处,这一趟能不能遇到人、杀到人都是未知之数,但非去不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遇到这样的机会。
算一算人手,宋阳几乎集结了自己能调用的、除了帛先生之外所有的好手,这样的阵容,就是一品擂重开,他们也能稳稳夺魁了,但是去对付燕顶……够么?
宋阳不知道。
第一四七章 死战
一轮rì出,两般滋味。
穆桐眼前的曙光欣欣蓬勃,浓浓的生机泼染四方,大好黎明唤醒千万生灵,不由得他不振作、不振奋。打从心眼里翻起的快活,让他身上三万六千只毛孔都在缓缓地舒张、开阖,无以言表地惬意。郑桐是燕国大将、征南元帅,所有攻入南理境内的燕兵将,唯他马首是瞻。
任阕目中的朝霞却死气沉沉,殷红如血涂抹天边,便是这道血sè,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天边蔓延到身旁、到脚下,虽然还没开始,但他仿佛已经听到那嘶声惨嚎、看到那尸身倒地……任阕是南理的王爷,镇西王。
同一个清晨里,宋阳一行刚刚离开多兰城,正向着西北雪顶疾驰;郑转率两千蝉夜叉与三千jīng锐南火组成的联军,正逆行潜踪,在帛先生的帮助下,悄然赶赴大燕南方的红瑶城;镇西王在南理南部,平州界内,迎来了燕军主力。
南理人的最后一战,到时候了。
镇西王把目光从天边收回,转目望向前方敌阵,纵横盾阵、弓弩阵、刀步、枪步、轻重骑兵、免甲轻身左短弩右长刀的jīng锐跳荡……来自三个方向的燕**团,每一座都军容整齐、每一座都是全兵种的配备,每一座都一眼望不到头!
刀戈指天如林、旌旗蔽rì如云,燕人威风凛冽,摧人眼。
曾几何时,镇西王麾下也有这样的雄兵。抛开数量不论,他在西关训练出的jīng锐儿郎,比起眼前的燕军也不遑多让。可惜如今……王爷心里叹了口气,回头望向身后的兵卒们。
虽然和燕军的规模无法相比,但六万人的阵势,对如今的南理而言着实算得庞大了,摆在战场上,也是望不到头的偌大一片。可是南理人的阵容…无论镇西王怎么看都是乱糟糟的。
哪怕士兵站得再笔直、哪怕他们把队伍排列得再整齐,落在行家眼中仍是一个字:乱。
乱是因为搭配失度。六万人的大军,就只有一千弓弩手,骑兵却占到了全军四成以上,须知他们是守御方,骑兵太多反倒是累赘,至于步兵的盾、刀、戈的搭配就更不成比例了……莫说镇西王,就连华严这种不起眼的小将领都有些看不下去。
两军鏖战,以阵相冲、相搏,是以对军中的搭配要求极为严格,像现在这样的南理军队,战士们空有一腔热血,真到打起来的时候也只能徒唤奈何。
若放在以前,有人指着平州的南理军队对华严说:这就是你家最有名的大帅、镇西王排出来的阵容。华严非得放声大笑不可,但是现在,不可能的事情真真切切地成了现实、摆在眼前。
不是镇西王不懂得排兵布阵,他也没有办法的。这支南理军队不是从驻扎各处的大营抽调组合的,它是临时拼凑出来的。
六万兵的主力来自两处:一是南理各处游散的小队、败兵,另则来自撤退沿线征兆的青年义勇。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败兵能逃得xìng命,自然要跑得快、自然也就以骑兵居多,至于青年义勇就更不用说了,镇西王能为他们凑齐衣甲、发放兵刃就已经难能可贵了,又哪还有能力分配兵种、更没有时间加以训练。
败兵和义勇临时拼凑的军队。相比之下,倒是以前驻守白鼓楼、训练不勤、军务不重、几乎都没受过战火洗炼的华严和他的小股部队,几乎都成了核心jīng锐。
所以华严这队人马被安排到了军阵前列。
强敌渐行渐近,看看人家的军威,再想想自家的阵容,华严心中苦笑不已,至于恐惧……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自己居然不怎么觉得害怕,充其量只是有些紧张。
来参加这场‘背水一战’,即便嘴上绝对不去说、心中尽量不去想,但意识深处又怎么会没有一重‘送死’的觉悟呢?明知送死还要来,当然不是因为这最后的六万勇士都是傻瓜,战士要报国、义勇要报仇,而更重要的,是在报国、报仇之上的另一重原因:燕残暴。
只从燕人一路打过来时掀起的屠杀便可见一斑:今天苟活一时,今生就要被欺凌一世了!
或许是前生真的犯下了重大罪孽,今世才会遭遇如此大难?与其如此,倒不如再入轮回……既然有了送死的决心、觉悟,那所有一切都变得简单了,所差的仅在于:陪葬。
如果能拉上一两个燕兵一起跳进黄泉,那简直就是完美了!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响起,镇西王带着军中将领策马巡兵,老头子面无表情、目光浑浊,完全看不出情绪,与往rì里唯一的一点区别仅在于,在巡兵时他的嘴唇嗡动,不知在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华严望住王爷的嘴巴,仔细去追究着口型,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老头子反反复复,一直在唠叨着三个字:瓜伢子。
这边巡兵完毕,那边燕军入阵。
随着中军一声号令,燕国大军止步,原本充斥于天地间、充斥于南理人耳鼓中的轰轰脚步骤然散去。
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只剩压抑与憋胀。
正式开战之前,双方总要说上几句话,尤其大燕、南理都是汉统国家,表面上的规矩也就分外讲究些,不能好像蛮子打架似的二话不说直接火拼。不过从折桥关开战两国一直打到现在,战前振喝已经成了定式。
南理人会骂燕人贪婪无信冒犯别国;
燕将则向着敌人士兵劝降,言明开战后、厮杀中只要南理士兵把手中兵刃向地上一扔,便会被视作投降,燕卒绕路刀剑规避,保证不再加以伤害。这是燕人惯用的说辞,看上去倒的确是蛮‘人xìng化’的,如果南理兵在交战前想投降,伍中长官和督战队可不是吃素的,一定会让降卒人头落地以儆效尤。可是混战开战后,什么将领、什么督战都管不到小兵了,到时候他只要撇下刀剑燕人便不会再杀他,自然就保住了xìng命。
但这只是个动摇敌人军心的说辞罢了,燕皇帝早有明白命令传给南征军:战中不留活口、过处不留青壮……南理主大燕客,按规矩因该南理人先喊话。镇西王带马上前踏出几步。老头子身边没有跟随大嗓门的军士,如果单打独斗,镇西王比起‘死去活来’前的宋阳也毫不逊sè,自然修习过高深内功,开口时声震全场,手中马鞭向着前面的燕军指了指:“燕卒听好,冲战中只要放下手中刀刃便能活命。”
喊完一句,王爷掉转马头回来了,他身后的南理士卒先是一愣,谁也没想到,这次王爷没骂燕贼,反而把对方的说辞给抢了。
本来一人一句的‘台词’,镇西王把燕军的话给说了,那燕人又该说点啥?
很快,南理士兵轰得一声笑了起来,心中紧张舒缓许多。
燕主帅穆桐也没想到会如此,眉头皱了皱,一声冷笑:“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打吧!”旋即中军令旗摇摆,重重号角从燕军阵内冲天而起,全军将士嘶声吼喝,燕人开始进军、发动攻势。
镇西王则转回身,再度望向自家儿郎,凝视片刻后忽然大笑了一声:“携手并肩,共赴黄泉,待到森罗宝殿,见了阎王老爷,咱们提前说好,到时候…谁都不许跪他!看他能奈我何!”
不伦不类的阵前训话,豪气蓬勃的大笑,镇西王大手一挥:“擂鼓信炮,孩儿们随我进兵!”
事先的刻意征调火药炮令,莫说南理只有六万人,以他们的储备,足够一支规模再大出二十倍、百万人的大军使用。
嘹亮炮号惊天动地,最后一支成规模的南理军队跟在王爷身后,乱糟糟的冲锋——明知必死、死前只求拉上几个燕兵陪葬、死后决心见阎罗而不跪的冲锋。
冲锋,乱糟糟的可笑,乱糟糟的威武,乱糟糟的决绝!
两军交手、厮杀恶战,可是燕军不知道、南理人看不到,当这方天地被嘶吼、惨叫、兵器交击、号角战鼓炮令等诸多可怕声响充斥、满塞,膨胀得仿佛就要爆裂开来的时候,在战场南方数十里外、之前一直在躁动颤抖的南荒边缘忽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过好一阵子,一头比着北方人还要更高大健壮、但塌额凸颌长相像猿更多过人的怪物,小心翼翼地钻出山林,从试探着迈步到渐行渐快,最后一路小跑着,到已经曾经驻兵卫戍、如今已经荒弃了的南理哨楼上。
十人高的哨塔,对怪物而言还似乎比不得一座低矮墙头,手脚并用几下纵跃便攀了上去,跟着眯起眼睛使劲望向隆隆恶响发生的方向。
与此同时,影影绰绰、零零散散,又有百多头猿人模样的怪物钻出丛林,但它们未上哨楼,只是半蹲在空地上,抬头望向哨楼上的同族。
战场与哨楼相距数十里,怪物用尽力气也看不到远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不要紧,在密林深处生存,最重要的不是一双锐利目光,而是一只灵敏的鼻子,怪物干脆闭上了眼睛,仰面朝天,鼻翼扇动一次次努力地嗅着。
这一嗅,便是整整一个白天。
远处战场的噪响始终不曾歇止,但怪物们听得习惯了也就不再觉得可怕,初时脸上的戒备与畏惧渐渐地散去,而一天之中,从走出山林的生番已经多到了无以计数,把哨楼与山林之间的空地尽数填满。这只是能看到的,不知道还有多少藏在林中,目光不可及。
明月高悬。夜sè中一双双眸子闪烁出幽幽光芒,所有的生番都不动、不出声,静静注视着哨楼上的同族。
终于,哨楼上的那头怪物有了动静,血腥的味道飘过来了,化成了那张丑脸上浓浓的贪婪。三蹦两纵跳下高塔,但它并没有和身后同族汇合,而是向着战场方向跑去。
四足着地,跑得不快不慢,它不是蠢笨无脑的野兽,它有智慧,知道猎物尚远,奔袭途中需要保存体力。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它在哨楼进出中,捡到了一顶士兵撤离时丢下的帽盔,顺手将其戴在自己的头顶上,可惜头大盔小,跑不了几步盔子就掉落下来,几次里它都不得不停步捡回头盔,到后来它终于不耐烦了,爪子一挥,轻轻松松把铁皮打造的坚硬头盔扯了个稀烂。
一动皆动,山林又复哗哗颤抖,摇动得天地不稳!
……
华严觉得自己快疯了!在恶战中杀得发疯了,同时也被自己的运气惊讶得要发疯,从昨天早上开始的恶战,到现在已经打了足足十几个时辰,此刻正红rì当空,转过天来的正午时分了。
混战之中,燕人未曾循例入夜休战,一方不罢手,另一方干脆早就把生死抛开了,那就通晓鏖战吧!
在记忆中,应该是昨天下午的时候,华严只觉得后脑先是一沉,跟着疼痛传来眼前金星迸溅,他不知被谁打中了脑袋,身子一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还以为自己死了,可是等醒过来,阳光刺眼生疼、周围杀声震天,华严这才明白自己只是昏厥。
燕人、南理人,已经倒下去数万具尸首,之前没有敌人来对他补上一刀,也没有同伴过来帮忙掐人中,华大将军就躺在那里、在战场上大大得睡上了一觉。这种经历、这种运气可是以前做梦都想不到的,以至醒来、弄清楚事情过程的华严第一个反应就是:沙场大睡一觉天亮,这件事足够老子吹嘘一辈子了。
但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要想吹嘘总得活着…也未必啦,到了黄泉路上去说这事照样威风八面!华严抖抖手抖抖脚,活动了下肩膀又随手捡了把刀子,爬了起来,睡过一觉,感觉还是挺舒服的……燕军规模远胜南理,一队队士兵轮流罔替,至多打上两个时辰就能撤下去休息,标准的车轮战打法;南理人也在轮替,可是从昨天深夜开始就没有章法了,人数不够,如何替换?自那时起,军阵彻底散乱。
但是让燕人意外的是,哪怕南理人已经乱了、溃了,但仍不逃、仍死战,想要彻底剿灭他们绝不是件轻松事情,常规时至多到黎明就能解决的战斗,竟然被南理人一直拖到了正午,且还在奋战!
他们还剩多少人?两万?还是两万五?
我们又死了多少人?四万?还是五万?
穆桐有些坐不住了,这不是城池攻坚,更不是势均力敌的拼杀,而是优劣天差地别的必胜一战,赢是应该的,无功,且伤亡也决不能大,最简单的道理,十个人打三个人,赢了可是就剩七个人甚至六个人,这便是大过了!
南理还有两万人,那是不是燕卒需要再死两万才能结束战斗?穆桐召集身边将领,他需要一个新的战术,能够迅速击破顽敌、同时减少阵亡。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亲兵急匆匆赶来,说是已经游弋到敌军背后的斥候发现有南方有大群野兽。
穆桐不明所以:“什么野兽?”
还不等亲兵仔细呈报,突然一阵嘶嗥,从远处传播开来……那是什么样的叫声啊,一万个还是十万个尖锐得好像刀子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就那么一下子,割裂天、割裂地、从耳鼓直直戳进心底,让人心惊胆颤,以至穆桐的手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会害怕不是因为胆小,能在战场上舍死苦战的人没有胆子小的,恐惧来自本能,只因南方的嘶嗥中,饱蕴了南荒的凶残、包含了大自然的未知,让人没办法不害怕、不颤抖。
生番接近了战场,便不再蹑足隐声,所有怪物振声做吼,发力冲刺,扑向它们眼中的血肉美食!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停下手上的厮杀,转目望向南方。旋即…目眦尽裂。
突然闯进视线的生番、顷刻沾满目光的猛兽,密密麻麻直铺天际,仿佛一片乌云,腾腾翻滚着催顶压来。
看到的只是一大群怪物,看不到的却是仿佛填满大海的规模,正交战的士兵们不知道,当生番的前锋冲到眼前时,它们组成的洪流,末尾还在山林之中,尚未穿过边界哨所。
不用探报更不用描述,只看一眼穆桐就能明白生番的可怕,而它们来得如此突兀、冲刺时更快如疾风,又哪给燕人从容撤兵的时间?穆桐当机立断:“传旗令与南理人,凶物杀到,两军当暂时罢斗、同心戮力抵挡怪物。”
大旗摇摆信息传出,换回来了镇西王雷霆般的大笑,老头子不用什么劳什子的旗语,直接开口回应:“做梦!”
跟着王爷扬声传令,七个字震彻战场:“不理生番,杀燕贼!”
残兵败将轰然应诺,手中刀空中血,完全不理会正越冲越进的生番,全心全力杀向仇敌。
阵中的华严似乎真的患了失心疯,手舞足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他以前就是南疆边哨的长官,虽然没见过面,但算起来也是天天打交道。一直以来他都怕极了林子里的怪物们,可现在居然觉得挺自豪,好像这些生番都是他养得似的……
第一四八章 南蛮
南荒深处的生番,是什么样的怪物?
它们力量强大,轻松一跃几丈距离,利爪挥动木盾粉碎长刀折断;它们身体坚硬,除了重矛几乎无法造成伤害;它们天xìng残忍,生啖皮肉茹毛饮血、哪怕周围刀枪如林也只顾埋头吃它面前的新鲜人肉。
这样的敌人何异于梦魇、这样敌人铺天盖地。
如果只是燕军自己,即便生番来得再快再突兀,他们也有能力应付上一阵,想要把怪物尽数打回到山里不可能,但至少能让怪物们前进的脚步稍慢,燕军主力或许能有机会退走。
可战场中不止燕军,还有一群要拉着敌人一起下黄泉、见了阎王不磕头的南理疯卒!王爷有令,‘不理生番、杀燕贼’……他们也是生番的食物,但他们更是生番的帮手。
毫无悬念的,燕人的大军很快崩溃了,士卒四散而去仓皇逃命,可是燕人很快发现,失去军阵掩护、没有同伴配合的战士,就更加不是个体尤其强大的生番的对手了;而前面鏖战过一天多、体力大大损耗、且只靠着两条腿跑路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呼啸山林纵跃如风的生番的捕杀?
可惜,当燕人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军阵已经彻底崩溃了。
燕人的灭顶之灾,生番的饕餮盛宴。
时值此刻,燕人主帅穆桐也终于明白了,南理镇西王为何要把最后的战场摆在南荒边缘。
行军打仗不是儿戏、燕人不是傻瓜、主帅穆桐更是以谨慎著称于燕国诸多名将中,景泰就是看到了之前吐蕃人的凄惨下场,特意选了个心思缜密行事小心的大元帅。
在战前,穆桐jīng心准备,实实在在地做足了情报功夫,也有jīng锐探马到南荒边缘侦查过,可是有关南荒……除了从中穿越过的宋阳、琥珀一行、除了长期驻守哨卡的华严等军士,莫说那些外来的燕兵,就是南理本国人也不知道十万洪荒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在一般人想来,可怕的蛮荒山区里,本来就该是rì夜尖啸不停、风催林动枝叶树梢颤颤不休。他们又怎么会晓得,南荒本来是静谧、安宁的;更不会了解如今的躁动是因为内部正在发生剧烈变化。
燕卒输得比吐蕃人还要更冤枉吧,番子遇到的猛火至少还是人为安排,可燕军却输在、死在了生番手上,当然,生番能够这么快就品尝到燕血燕肉,镇西王功不可没。
但真要说到‘输’,最惨的那个不是番子、不是燕人,而是南理:先是高原入侵、跟着燕军来袭,全幅国土都被战火狠狠席卷,如今南理北境和中陆的城池,几乎都被燕人捣毁、纵火烧做焦土,西疆也强不了多少,十室九空,田荒地废。
现在战火未退生番又至,真正的洪水猛兽,无可阻挡的劫难,说来说去、归根结底不过四个字:天亡南理!
中土南隅,百多年的南理沦亡;
平州战场,强大的燕南军彻底溃散。
煌煌军阵,被来自南荒的怪物冲了个稀巴烂,兵卒的惨嚎与生番的怪啸交汇一起、与熏人yù呕的血xìng恶臭纠缠一处,直直冲向天空,久经而不散……不知何时,空中渐渐汇聚、盘旋了无以计数的乌鸦,遮天蔽rì。
即便明知这些扁毛畜生是追腐而来,但也还是让人不禁去想:它们莫不是地上的冤魂所化吧。
不难预见的,从今天开始,直到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空中的鸦群都会追随着地面上的蛮人行动,究竟要过多久才会散去?半年、一年,或是三年五载,没人能够知道答案。
而插入战场、跟着冲垮军阵的生番们,在尝到了人肉的鲜美滋味、在发觉这场捕猎竟如此容易后,也变得更加贪婪、凶狠,啃光手上的骨头、舔掉手上的血迹,它们继续冲锋……真正能从平州逃生的燕军并不多,这些幸存者很快又发现了一件事:从折桥关打过来的这一路上,他们下手太狠了些,那些南理人的城池,大都被他们毁去了,以至现在无险可守无关可御,要在平地上面对生番的冲击,还不如直接自杀算了;他们杀人太多,南理百姓伤亡惨重,以至于他们没办法抓到足够的‘诱饵’,用以引走生番。
镇西王以自己和麾下儿郎的xìng命,亲手导出的一场好戏,他舍掉了一个残破南理,来坑杀所有所有敢于踏足他的国家的侵略者。
玉石俱焚。镇西王用无数人命昭告天下:南,蛮!
……
平州之战半个月后,正坐在龙椅上喝药茶的景泰同时收到了两份军报,他最近有些劳累,懒得自己去看,就让小虫子来念。
第一份来自一座兵马大营,唤作‘镇靖’,驻扎于红瑶城附近。
一直以来大燕在红瑶附近都有三个大营驻扎,但燕国对外开战后,国内兵马调动频繁,红瑶附近的两座大营都调入南征军去参加对南理的侵略,现在红瑶城外就只有镇靖这一营兵马了。
据报镇靖发现了叛军镇庆余孽的藏身处,大营正出兵进行清剿,并加以呈报。这么什么新鲜的,官军发现叛逆自然要立刻出兵,不用先请示朝廷,否则书信命令一来一回十几天过去,逆贼早就跑干净了。景泰点了点头,示意小虫子再念下一份军报。
另一份军报说的就是南理的战事了……还不等小虫子念完,‘哐当’一声茶杯落地,皇帝大吃一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更接受不了的事情,偌大一支军队,眼看就要大获全胜,竟然遭遇了洪水般的生番冲阵、以至伤亡惨重几近全军覆没。
更让他吃惊的还在后面:第二天,新的军报自南理传来,生番冲阵后开始袭扰人间。
第三天,又有军报,大队生番由南向北一路猛进,仍在南理的燕国残军无以抵挡,求请朝廷准他们撤回国内。
南荒虽然是连绵山区,但是在大环境上,它处于中土的低洼地带,生番世世代代生于此长于此,从天xìng和本能上就不愿去海拔较高的地方,而南理的西方与高原接壤,地势较着南方、中陆和北方都要更高,是以冲垮战场进入南理的生番,虽然是泼散开来四处为虐,但它们行进的大方向上,仍是选择向北前进。
大燕就在南理的北方。
其实三百年前那场同样的浩劫,怪物进军的轨迹也是如此,从南荒一直冲进了现在的大燕境内。
进入人间的生番数量,现在还没有一个清楚的报告,但只凭它们能轻易冲垮平州战场,就不难判断其规模,如今看来想把它们控制在南理已经不可能了,燕国不能不加以提防。景泰不敢怠慢,立刻召集群臣商议,很快就传下圣旨,加强红瑶城卫戍,命令附近多支部队进入城关,整顿防务准备大战等等。
第四、第五、第六,随后三天,都没什么特别有用的消息,直到第七天,又一封噩耗传到:红瑶关沦陷!
初闻讯景泰‘啊’的一声惊呼,跟着怒声斥道:“不可能!生番来得不可能这么快!”
的确不可能,生番此刻还在南理境内,夺下红瑶城的另有其人:来自南火的jīng锐,先洪大将郑转率领的两千蝉夜叉与三千南理士兵的联军。
……
红瑶城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建城千年,莫说大燕,此城的历史比着大洪还要再早几百年。
城关规模普通,但地势特殊、位置更特殊。
红瑶城位于大燕南境,身后是燕国腹地,以南则是大片平原,它距离燕与南理的边境还有数百里的距离。前后都是开阔地、平坦地,唯独红瑶的左右两侧有险要山峰拱卫,易守难攻。
在南侵之前,燕红瑶与南理折桥关之前,还隔了七座燕人的兵马大营,以南理的国力和军力,根本不可能打穿那七座兵马营,所以红瑶虽然险要却没有‘用武之地’,南方没有威胁,这座城池自然也就谈不到如何重要。
但是当生番来袭,红瑶就会变成护卫大燕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防线,要知道,三百年前那次南荒怪物肆虐,就是止步于红瑶,最终没能冲入真正意义上的汉境。
本来燕国在红瑶北方不远处设了三座兵马大营,一旦发生战事,数万人马随时可以入驻城内,届时红瑶便会摇身一变,从一座普通城池立刻变作兵家重镇、钢铁雄关。
可燕顶、景泰又怎么可能会想到,三百年中都老老实实的生番,早不闹晚不闹,偏偏会在这个时候出山?南境的驻军,诸多大营都集结一处、组成远征军打进了南理、葬送在平州,如今距离红瑶最近也最成规模的燕军就是留守的那座‘镇靖大营’。
七天前景泰收到生番出山的消息,五天前睛城传下旨意征调军队加强红瑶卫戍,准备封堵生番入境,到现在那些队伍怕是才刚刚开始集结、开拔,现在肯定还没能进入城内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红瑶城竟然被南火给夺下来了,此刻就算是个傻子,也能明白南火从西到南千里迢迢、跑来夺这座平rì里没什么用处的小城的用心何在了……南火自己在大燕放火还嫌不够,他们还要把生番洪流引入燕土,把这场来自于南荒、发源于南理的人间浩劫,送到敌国境内。
万民死则死,天下亡便亡,战时的人心不存慈悲只有仇恨!
宋阳的想法,谢孜濯的算计。
在得知南荒中生番躁动,很有可能会在近期冲入人间时,宋阳就生出了份狠辣心思…若浩劫真的无可避免,那么大家总得一起都跟着倒霉才好。
但只要红瑶城在,生番就难以进入燕土。由此谢孜濯传令小狗寻找反贼镇庆傅程。镇庆营以前就是红瑶卫戍三大营之一,对红瑶的防务、兵力一清二楚,若能找到此人,会对夺取红瑶大有帮助。
小狗不负所望,找到了傅程,谢门走狗和宋阳本就有恩于他,何况他是反贼,与大燕景泰生死不两立,痛快答应帮忙。不过谢孜濯还是留了个心思,并未将浩劫真相告知傅程,只说想要夺取红瑶。
接下来就是从南火中分出一支jīng兵,悄悄穿越大片敌境。即便有谢门走狗全力相助,这也绝不是件容易事。但燕国南侵,南境中难免空虚,给了南火可乘之机,最后一支奇兵突然出现在红瑶城外。
红瑶本身的防御谈不上如何强大,除非是外路军马入驻,郑转带人抵达时,城池附近就有一座‘镇靖’营,傅程自告奋勇充作诱饵,把敌营主力引走,郑转则一举把这座能够将生番拒之于门外的要塞拿了下来……至此,生番大军冲入燕国的门户,被南火掌握手中。
当初宋阳和瓷娃娃在燕西决定要夺取红瑶城时,许多事情都还是不确定的,那时候生番还在山中,只是越发躁动但并未冲出南荒…它们到底会不会出山、会什么时候出山、生番的规模如何、实力如何、能不能打败燕在南理的大军、是否还是会像三百年前那样向北冲来等等,但是即便这所有事情都还没有答案,宋阳和谢孜濯也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要夺红瑶,非得尽快行动不可。如果等凡事都清楚了,燕人的重兵早就进入那座城关了,还怎么把它夺下来?
是以,在镇西王的平州决战开始前,南火这边就已经向红瑶发兵了,说到了根上,宋阳和谢孜濯只是去搏一个‘可能’。郑转带队南去夺关,很可能徒劳无功,但同时也存了一份希望。
宋阳和谢孜濯的运气不错,他的想法成真、她的盘算成功…不到到了现在,若在换个角度去看此事,两个娃娃亲的‘搏运气’又何尝不是一个‘顺理成章’呢?
若燕不打南理,生番仍会出山,但南理会倾尽全力去抵抗,燕国也能早做防备,南火更不会去红瑶;若燕能宽仁些,沿途打过来不屠杀不焚城,保留住那些南理先人辛苦兴建的大城,生番仍会出山,但至少在南理的燕军还能利用城池掩护,与生番周旋一阵,拖慢它们的脚步,为大燕再多争取些准备时间;若燕不那么赶尽杀绝,不去平州摧毁那表面上看是六万人、可实际真没有太多战力的南理军队,也就不会被镇西王利用,刺激了山中的生番,加速了浩劫的到来,燕人的南征军自然也不会毁灭。
燕打了南理,燕不宽仁,燕要赶尽杀绝。所以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
生番自南向北浩浩荡荡冲杀而来,没有统一的调度、没有像样的组织,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前进的速度,算一算时间,现在距离它们出山已经过去二十余天了,怕是用不了多久生番就会彻底打穿南理,进入大燕境内。
紧要关头,门户却被敌人把持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十万火急的军部大令从睛城传出,南境各营兵马齐出奔赴红瑶,务必要把城关迅速抢回来。
郑转手上只有五千人,不过每一个都是百战重生的悍卒,他们就是疯狗,红瑶这块骨头被他们咬在了口中,燕人想要再夺回去又岂是件容易事。何况红瑶本就易守难攻……郑转的命令简答而明确:死守。
在抵御燕人狂攻的同时,郑转部下还在做着另外两件事:随军而来的土猴子在城内全力挖掘、士兵们在城中各处置放火油、柴木准备放火。
三天、七天、十五天,燕人攻势昼夜不息,守城南火伤亡近半,郑转终于收到了谢门走狗的消息,生番前锋北出折桥,踏足燕土,距离红瑶已经不远,郑转带人又咬牙坚守了一天后,传令儿郎纵火。
当夜红瑶城火光熊熊,城池变作一只巨大的炭火盆,映照得夜空一片昏红。残余守军则遁入土猴子匆匆挖掘的地路。
十几天功夫,就算是土猴子也挖不了太远,不过他们也不用挖多远……没有人知道的,但洪太祖留给蝉夜叉的墓葬图上,记载得明明白白,就在红瑶城西侧不足三里处,藏着一座古时君侯大墓。
土猴子开出一条短短地路,守军能进入大墓避难。
若非有这样一个庇护所,谢孜濯和宋阳说不定就不派人来打红瑶城了。否则南火jīng锐来了、占住此城、撑到生番到来后,岂不是也要死于浩劫中?
以瓷娃娃的掌兵脾xìng,只要是值得她就不会在乎付出,但想要神不知鬼不觉拿下红瑶,并在燕人的疯狂猛攻下坚持一段时间,就非得是蝉夜叉亲自出手不可…那可是蝉夜叉啊,中土世上最最凶猛的一支队伍,是宋阳和谢孜濯最大的依仗和王牌,无论因为什么,葬送掉这支军队都是不值得的。
烈焰焚城,就算没有守军抵挡,外面的燕人也进不了城,直到两天后,火势渐渐减弱,可是这个时候,生番大军也来到了城前……红瑶城门户失守,生番的凄厉嚎叫,传入燕国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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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四九章 进兵
如今燕国的状况:北境前所未有的稳定,犬戎元气大伤龟缩到草原深处,谭归德叛军被彻底剿灭、烟消云散,两场战事让北方再无后顾之忧,毫无疑问,这是景泰的功绩;西方大军出击深入高原,结果被回鹘人坑了一下子,整支部队都陷入了被动。但也仅仅是被动而已,燕人的大军仍在、战力不容小觑,哪怕回鹘和附近藩主结成同盟,想要吞掉这支燕兵也不是件容易事情,何况藩主与来自军队势不两立。较真说起来,出兵高原只能算是景泰的一个失误;可是集结南境重兵,南下侵犯南理,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错误了!远征军在南荒边缘彻底倾灭不算,大燕南方的防务也无可避免地变得空虚了,当红瑶门户被南火废掉,生番长驱直入,南境几乎无力抵挡……红瑶沦陷后第七天,御书房,景泰驾前,四位大臣垂首肃立,户、兵两部尚书、武夷卫主官诸葛小玉和当朝中书令温锦迁温大人。
温锦迁这几天很忙,他和诸葛小玉合作,一头不断收集着有关生番的诸般消息、调查它们的数量,另一头埋首书库,翻阅故老典籍,查找以往生番作祟的记载,不久后他很是惊讶的得出了一个结论:就以现在了解到的生番规模来看,这一次来自南荒的浩劫,比着以往每次同样的灾难都要更可怕。
从数量和破坏力度上来看,三百年前那次浩劫只是小儿科了。
当户部把生番造成的损失估计、兵部把南方的防务和战斗等事情一一呈报过后,温锦迁也把他最近的发现禀于皇帝,不过说话是温锦迁都没注意到,自己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不停摇头…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太匪夷所思了。三百年前是地火冲冒,凶猛天灾让南荒深处的怪物感到恐慌;这次却天地安稳,根本都没有什么灾难或者异象发生,何以会惊动这么多生番闯入人间。
景泰听过也就算了,他才没兴趣去追究根由,如何应对这浩劫才是当务之急,当即问道:“眼下情形,有什么想法?”
户部、兵部两位大人不开口,温锦迁则直言,这是他的本份:“如今遭逢生番作乱的是南境,但真正堪忧的却是中陆和东疆。”
燕南境被生番攻入,虽然当地驻军奋力抵抗,可是不难预见的,南境被打穿是迟早之事,到时候大燕根基核心所在富饶中陆、东疆,便会暴露在生番巨大的威胁之下。
景泰没应声,转目望向了兵部尚书,后者立刻开口作答,燕国的西征南讨,基本都是从西、北两地抽调、集结的兵力,对中、东影响不算太大,特别中陆是睛城的所在之处,卫戍更加坚固,以兵部尚书的意思,他们的实力足够应付劫难,不必太担心。
武夷卫大掌柜诸葛小玉却摇了摇头,冷脸冷口:“我大燕南境中的生番,现在还不如南理国内的生番多,另外据探,如今南荒中还有怪物在陆陆续续地走出来,具体山中还藏了多少…不得而知。”
尚书闻言十足吃了一惊,失声道:“怎会这么多?”
进入燕国南境的生番,还只是前锋罢了,按照现在的情势发展下去,仍在山中、还在南理的生番迟早会涌入大燕,现在看来还算稳固的中陆、东疆,到时候是否还能安全依旧,可就不好说了。
听到兵部尚书的惊呼,景泰对他冷晒道:“锦迁刚刚才说过,这次浩劫远胜以往,生番规模惊人庞大,怎么,你没好好听么?”
尚书大人不敢应声,温锦迁及时另起话题,算是打了个圆场,燕国讨伐草原的大军主力已经回到国内,北境中兵力充足,为今之计当把这股力量尽快调遣过来,南疆算是没得救了,不用在理会,只要加强中、东防卫,保证生番不会再进一步突破,燕国的根基就不会被动摇。待坚守上一阵子,等生番躁动平息,它们自然就会退走。
这些怪物吃人、杀人,但毁不掉沃土良田,也不会带走金银财富,只待它们撤走,到时候无论是南境还是南理,依旧还是大燕的。
温锦迁的话依旧不好听:“只凭北方军队,也不一定能挡住生番、保住中、东。”
兵部尚书接口道:“为求万全,是不是把高原上的兵马也撤下来?”
以西征燕军所处的形式来看,大军回撤肯定会被回鹘人追打,损失在所难免,但家国有难也实在顾不得太多了,没什么事情比着保住大燕的根基腹地更重要。
对兵部尚书的提议,御书房中其他几人都点头复议,可是景泰皇帝却不置可否,低下头开始自顾自地思索起来……好半晌过去,景泰才重新抬头,说的话却和现在的局面不相干:“我原本的打算是,待平定南理之后,把那支大军再派到高原上去,让穆桐去增援周景,两军联手,稳稳当当打破仁喀,之后再长驱直入、攻袭回鹘。至于北方撤回的兵马,留于国内添做后备,随时有事他们随时都能出征。”
说到这里,景泰问温锦迁:“锦迁,我问你,回鹘在高原上的兵力,和他的国力比、和我们的兵力比,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万岁的问题不怎么清楚,但温锦迁完全能明白,回答得仔仔细细:“回鹘打进高原的兵力,无论人数上还是实力上,比起陛下派去吐蕃的大军还要逊sè几分,不过被他们占了个先机,才让我们被动了些。”
“至于国力相较,也明白得很,回鹘打去高原的人马,占去了大漠全疆快五成的兵力,我们的西方远征兵马,主力只是来自西疆本部驻军,在我神州邦国的整体军力中,充其量两成多些。”
景泰笑了笑,略显自豪:“我大燕的两成多些,就是回鹘的快五成。”
温锦迁点头应是,景泰则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语气飘忽稍带贪婪:“高原上,有回鹘差不多半国之兵啊…要是能把它打垮了,回鹘的大半做天就塌了,我军再长驱直入,击破天关、进军大漠…倒不是说一定就能活捉大可汗,但这一仗打下来,回鹘元气大伤是免不了的。如此一来…南理亡了、吐蕃乱了、犬戎不足为患、回鹘也遭重创,中土大局初定…剩下来的就是细节功夫了,朕和大伙再努把力,我大燕定能制霸天下,再现中土世界大一统之盛景。朕与燕与诸位一起留名青史,岂不快哉。”
喋喋不休,景泰把原先的好算计一股脑说了出来,跟着话锋一转,摇头叹道:“可惜啊!千思万想,就没能想到南荒里的怪物跑出来搅局…派去南理的士兵全军覆没、怪物在我南境作乱、迟早还会杀到中陆和东疆,将来少不得一场旷rì持久、血腥凶残的恶战,等怪物们退去后…大燕怕是也会伤得不轻吧!”
皇帝说的是实情,打仗会死人、打仗得花钱,以现在生番的数量就不难推断未来恶战的规模。
大燕富庶甲天下是没错的,但承担下这么一场大战,伤筋动骨在所难免。
景泰说了不少话,小虫子乖巧,及时捧上一杯药茶献与皇帝请他润一润喉咙,景泰对小太监笑着点了点头,以示谢意,对待自己人的时候,他哪还是那个疯狂皇帝,分明就是个周到亲切的长辈。
喝了口水,景泰的目光重新望回兵部尚书:“国家有难,在外军马应立刻撤回来参与布防,这个说法是没错的,可是让周景回来,便等若把高原拱手让给了回鹘。我们和生番的恶战…先按照两年来算吧,恶战持续两年,生番退走、燕国千疮百孔;回鹘却在吐蕃享受胜果、慢慢把胜利变成实惠,不断壮大……此消彼长,到那时我们还打得过回鹘儿么?”
打仗会消耗国力,大燕和生番作战更是只赔不赚的事情。而侵略战、比如现在的回鹘打吐蕃,则是另外一回事,回鹘打赢了,哪怕死了不少战士、花费了大笔军费,将来也一定能赚得回来,但是这其中有个关键之处:时间。
不是说回鹘在吐蕃打了胜仗、占了土地,就会立刻变得强大富强,还需要一个过程、慢慢把胜利果实消化掉、从而变成自己的财富和实力。
现在、刚刚打下仁喀的回鹘,肯定比着他出兵高原前更虚弱;但假以时rì,容他转化胜果,两年之后的回鹘一定会比原来更强大。
皇帝的说法没有错,兵部尚书无言以对。
并非尚书昏庸,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到,而是征西的大军回不回来,本就是个两难的选择,要怪就只能怪那些天杀的生番。
皇帝已经大概说出了自己的意思,以他的脾气,重臣们大都不敢再去劝,唯独温锦迁坚持着自己的本分,有话就要说,哪怕有悖于圣意:“西军不回,等将来生番主力来袭,防务上怕是不牢固的。”
“不是不让他们来,是晚回来些时候、等他们摧毁了回鹘主力再赶回来救国。”景泰摇着头笑了起来:“你也说是‘等将来生番来袭’了,浩劫还在‘将来’,我们还有时间。”
温锦迁先是一愣,以高原上的局势,远征军想要自保或许还能勉强做到,想要在短时间里打垮回鹘人,那是痴人说梦。
但到底是心腹臣子,温锦迁很快就猜到了景泰的想法,愣住片刻后,脸sè又猛地一变。
景泰还是那副表情,但语气却悄然加重了些:“朕在北方不是还有大军么?你们算一算,来不来的及。”
两位尚书大人偷眼对望,目光中都有迷茫,算一算?算什么?什么来得及来不及?
温锦迁也显出少许迷惘,躬身问景泰:“陛下是要我们算…算一算燕北方的大军,如果先杀上高原,助周景一部击破仁喀的回鹘儿,然后在赶回来驰援国内,时间上是不是能来得及?是不是能赶在生番主力抵达前赶回来?”
景泰没什么表情,应了句:“不错!”说完后,他忽地又笑了下,转目望向两位尚书:“还不谢谢温大人,他是在自己装糊涂,为了你们解惑。”
温锦迁已经猜到了皇帝的想法,但是见两位尚书仍自不解,他又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直接去提点,干脆也就摆出一副不确定的模样,表面上是向皇帝求证,实际里则是在告诉同僚,皇帝到底让他们去算什么。
兵部尚书表情骇然,正想在说什么,可景泰看得出他的想法,根本不容他开口,冷冷道:“朕让你算,没让你劝,那些没点味道更没点用处的话,都给朕烂在肚子里!”
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他要自己的大军和生番抢时间。
并非昏庸,只是疯狂吧。
之前景泰已经把道理说得很明白了,撤兵防御是中规中矩的法子,但燕在对抗生番时,回鹘在发展壮大,经此一劫后,燕之前占据的优势便会荡然无存,再不是中土最强大的国家,争雄天下的梦想彻底破灭……这是景泰无论如何也不能忍受的。
是以皇帝想要兵行险招,浩劫无可避免,燕国损伤在所难免,但是在这之前,他要先重重打击回鹘,让他们在几年之内都难以翻身!
若真能成功,灭掉了大漠人在高原的远征军,回鹘遭此重创,三年五载休想复原,待大燕这边撑过浩劫,大燕仍是中土世上最强大的国家。
可是这个险冒得未免太大了!不仅不把西进的军队撤回来,还要把用来增强防御的北方大军派出去,万一两支大军没能及时回来怎么办?战场事情瞬息万变,又怎么可能提前计算出jīng确rì期。
谁也不能保证,西、北两路大军会迅速击垮回鹘的远征军、并抢在生番主力抵达燕中陆前及时回防到位;不过一模一样的,谁也不能就此肯定这两路大军一定就完不成任务。是冒险,但也的确有机会……毕竟现在生番只是前锋抵达南境,距离它们主力汇聚、冲到大燕中、东要地还会有一段时间,且大燕的中、东地区本来就有jīng兵驻防,当浩劫席卷而来时,也能努力支持上一阵;毕竟,当北方大军进入高原、汇合友军后,燕人就会形成明显优势,只要战术运用得当,未必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一举击破回鹘大军。
强大帝国想要继续崛起的势头、想要尽可能得赢取主动,有时候非得冒险不可。景泰心意已决,御书房中的商讨很快有了定议,圣旨与军令同时传出,驻扎于北方的大军即刻开拔,火速赶往高原支援周景。
军令写得明白,援军急行,途中要避免一切能避免的战斗,出关前的南火、出关后的墨脱领地全不必理会,只求火速进军、尽快抵达仁喀战场、尽快发动会战猛攻回鹘儿。
大军要抢时间,那些小小的祸患实在无暇理会了。不过景泰不知道的是,之前藏身于西疆的南火,也不用他再去理会,差不多就在郑转带人攻克红瑶的时候,瓷娃娃擅自做主,带着南火离开了大燕,又重新回到高原上,暂住于墨脱领地。
景泰从御书房中出来,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也只有他自己清楚,自己的心正嘭嘭嘭地跳得厉害:仔细想一想,‘北军增援、先破回鹘再回援本国’是他登基以来,dú lì做出的最重大的决定了。
皇帝要赌这一把,现在还无法看出输赢,但是这种和老天爷斗时间、搏气运的感觉,当真再好不过了!
小虫子紧跟在景泰身后,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踉跄,左脚绊在右脚上,哇呀一声摔了个狗啃泥。景泰被他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想去扶他,但小虫子手脚麻利,不等万岁弯腰自己就重新跳了起来。
景泰笑道:“平地都会摔跤,你脑子里想啥了?”
小虫子拍打着衣衫上的泥土,动作很小很轻,生怕灰尘会溅到万岁身上,同时苦着脸应道:“没想啥,是被万岁的气魄吓到了。”
景泰挑了下眉峰:“怎么,你怕我会输?怕大军赶不及回来?”
小虫子赶忙摇头:“不怕…一定赶得及…就是这件事太大了,我听过后心思就不整齐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景泰再度笑了起来:“不用慌张,我都想清楚了…关键不在于两路大军能不能及时回来,而是他们得打赢仁喀那一仗!”说到这里,他反问小虫子:“国内劫难当头,在外作战的大军会是怎么样的心思?”
问题简单,小虫子想都不想,立刻回答:“大伙肯定拼命打、玩命打,把回鹘儿打残打死后好赶回来救国。”
“便是如此了,国内浩劫对在外儿郎,是一重大大的激励。等打赢了回鹘,他们能及时赶回来自然最好不过,万一赶不及也无妨,莫忘了我们手上还有六万锦绣郎,大不了调出这支队伍,由他们护送你我一起到吐蕃去汇合大军。”
锦绣郎是燕军中的jīng锐,早在燕太祖开国时威名就传遍天下。
“能明白不?”景泰则继续笑着:“高原上有我两支大军,只要他们击败了回鹘,再和朕的锦绣郎汇合后,放眼天下,还有哪一国能和这支兵马抗衡?大不了我们就舍了东土大燕,立足高原,再重新把这天下打回来!”
“占下高原,足够养活我们,再进击大漠,回鹘儿哪还有能力抵挡?”
小虫子长大了嘴巴,愣愣望着皇帝,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帝只要军队,不要国家了?依旧是疯子的念头,但不得不说的是,景泰的想法很有可取之处……派兵上高原,若能赶回来则保住大燕;若敢不回来,至少高原上还有他的大军,国内有锦绣郎在,皇帝脱困无虞。便如他所说:关键仅在于,西、北两路的联军,能将回鹘远征军打败,如此一来,哪怕大燕亡国,景泰依旧掌握了这天下最凶猛的武装,无人能与之抗衡。
第一五零章 入口
从御书房回到寝宫,景泰落座,小虫子为陛下奉上药茶,yù言又止的样子。
景泰见状笑问:“有什么话要说么?”
小虫子先是点点头,跟着却又摇了摇头:“本想劝陛下莫动气,可是又没见您有生气的征兆。稍稍有点纳闷。”
景泰略显好奇,没急着回答小虫子,而是反问:“我发怒前还有征兆?是什么?”
“陛下动怒前夕,额头会浮生有三道龙纹煞,乌中透金,仿佛天琼墨云内紫弧隐隐,便如老天爷……”
“咳,就是额头显出煞纹吧,你说起来也不用那么夸张!”不等说完景泰就笑着打断,随后又转回小太监的问题:“生气这种事情……就好像你给我沏了杯茶,我一喝,竟然是辣的,免不了立刻就会生气,可如果我早就知道这杯茶的味道很糟糕,心里有了准备,再喝到口中时,也就不会太生气了。生气这个东西,没办法忍的,不过可以‘防’,便是如此了。能明白?”
小虫子神情惊讶:“这么说…万岁早就预料到生番会作乱?”
“胡说,要能预料到这场浩劫,我得昏庸成什么样才会派兵去打南理?去找倒霉么?”景泰笑了:“浩劫无可预料,但能提前想到的是:要征服天下,一定会有数不清的困难和麻烦…心里对此有了底,再出什么麻烦也都不会太恼怒了。他走之前劝过我一句话:因为难所以才有趣、因为麻烦所以才来劲…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我听进去了。”
小虫子没能听得太明白,不过只要万岁不生气就好,他也无意追究个没完,另起了个话题:“不管怎么说,南理这座蛮子国度总算是完了,恭喜万岁。”
说话时,小虫子脸上堆满笑容,其实在他心里对南理根本就没有太多概念,那座国家兴旺发达他不会觉得欢喜、覆灭沦亡他也不觉难过。
所以现在要说这样的话、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都是为了哄景泰开心。
可景泰没有一点欢喜之意,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一品擂后我恨南理入骨,但一直忍了几年都不去对付它,你可知为什么?”
虽是问句但不等小虫子开口,景泰就直接给出了答案:“之前不打南理,不是因为我觉得南理有多强,而是因为高原和草原的牵制。那座小国一直都不在我的眼中,我总以为南理算个屁……不过我错了,南理能在中土存在百年,且越来越兴旺强盛,并非没有道理的。”
小虫子很是诧异,听万岁的意思,他现在这是在夸赞南理?以万岁的xìng子和为人,他居然会夸南理?
“论财力、论军力、论国富民强,和中土四座强国比起来,南理不值一提,按照常理去猜度,无论是吐蕃侵袭还是我大燕南下,它都没有还手之力、死得妥妥的。但是这两场大战打下来,你再看看后果:吐蕃大军有去无回,南理人不仅毁掉了入境的番贼,还反攻高原去烧杀、报复;到我大燕雄师南下时,南理再没翻盘的机会,竟真的敢引发浩劫,拉着大半天下给它陪葬!这是个什么样的国家?他们的人怎么会这么狠?”
南荒生番冲进人间的原因还是未解之谜,不过到了现在景泰也大概能猜到,即便南理不是‘始作俑者’,至少他们也成功引诱了生番、加速了浩劫,否则怎么可能那么巧。
“而番浩劫一起,我的大燕首当其中,南理的蛮兵蛮将蛮子王爷在九泉之下,应该正哈哈大笑吧!”说话的时候景泰有些激动,但与恼怒无关,只是心中激荡。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让情绪平稳了些才对小虫子继续道:“到了现在,南理覆灭于我来说并没什么可欢喜快活的,在我心中只有一重侥幸和一重遗憾:幸亏南理地处偏隅,大环境摆在那里,让它发展不起来,若它也有了回鹘、吐蕃那样的规模,天下还有谁能灭掉它、还有谁能不被它灭掉。”
“至于遗憾…”说到这里,景泰的眼中光彩迸现,疯狂之态隐现:“可惜啊,我是大燕的皇帝,不是南理的雄主!若我生在南理皇室、坐上南理龙椅…统御着这整整一国的凶兵疯民…哈哈,何其痛快!”
正常话没说几句景泰就又发疯了,从古至今,就只有别国王者羡慕东土皇帝的份,有哪个东土皇帝会去盼望去蛮荒地、鞑虏国做王的。
小虫子不敢接口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干脆再转话题:“生番的事情,要不是通报师父?”
刚刚沉入幻想的景泰被这句拉回了现世,琢磨了下摇头道:“他在做重要事情,不容分心打扰,何况就算是他也拦不住生番浩劫,把消息通报过去,既没有必要也没有用处,还是算了。”
景泰说的没错,国师此刻不容分心。而且就算景泰想要把消息告知,对方也收不到……燕顶和花小飞与世隔绝。
真正的与世隔绝。
不久前他赶到雪域山谷与花小飞汇合,因为事先准备充分,两人联手没花费太长时间就打开了那扇门,但让人失望的是,门后不是一间屋、一个窟,而是一条地路,yīn暗cháo湿、弯弯曲曲不知通往何处……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两个人跨门而过、联袂并肩走入地路。
不出所料的,地路中满布禁制、步步机关,即便是天下第一、第二两人联手,也行进都异常艰难,现在他们两个在地下缓缓前进,自然不可能收到外界的消息。
所幸这里的禁制大都是以毒为害,普通人进来有死无生,但燕顶和花小飞都是此道的大行家,相对而言危险减小了许多。不知不觉里五天过去,回头看一看,两人竟然才走了不足两里路,花小飞脾气暴躁,忍不住破口大骂,照这样下去,天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完这条路,而抵达尽头后,不晓得是不是还会有什么鬼门挡路。
燕顶却丝毫没有着急的意思,在狭小地道中听着花小飞骂街,他还呵呵呵地笑得挺开心。
花小飞用牛眼等他:“为啥还会开心?”
燕顶笑而摇头:“越不好走就越靠谱。一步一个埋伏的路,不可能太长的。”
在无人区里修一条满满高深禁制的可怕道路岂是件容易事。洪太祖也不可能把无穷无尽的人力物力全都投入到这一件事中,是以脚下越凶险,也就越说明这条路不会太长。
山谷入口有禁制、暗门上有机关,这两重都是在‘阻拦’,暗道中的埋伏干脆就是狙杀了,到了这个份上,有关保密、保险的手段已经用到了极致,最后这段路过去了,也差不多该到真相揭晓的地方了,是以燕顶不生气,反而还挺高兴。
暂停脚步商量了一阵,两人重返地面,不久后再返回,从营地中带了大量食物和清水,这次做好了充分准备,兄弟俩又一头扎入地路。
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两人一概不知,花小飞不晓得爱徒稻草已死、燕顶不晓得征南大军覆灭、不晓得生番浩劫突起已经蔓延至燕南。
当然他俩更不知道,宋阳正越行越近,带着一队jīng锐高手向他们扑来。
……
瓷娃娃有些头疼,神情虚弱面sè苍白,手捧着金碗,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酥油茶,不时皱起眉头。
齐尚从边上看着,目光不忍,试探着劝道:“小姐还是尽快回燕吧,你的身体不能在高原上久待。”
瓷娃娃摇了摇头,眉心依旧微蹙,显然身体不适,但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清澈且平静:“还不能走,等墨脱有了答复以后再说。”
她率领南火从大燕撤出来,几天前来到墨脱领地。大家算是合作关系,以前也有过先例,容南火驻在自己的地盘墨脱全无异议,可是瓷娃娃另外有提出了个离谱甚至无礼的要求:她要墨脱的兵。
按照谢孜濯的盘算,浩劫席卷东土,生番已经自南理进入大燕,景泰势必会调他在高原上的大军回防本土,所以她打算打一场狙击战。
墨脱领地靠近燕西关,大燕在高原上的远征军要回国,非得经过领地边缘不可,谢孜濯就要在那里设伏,哪怕不能消灭彻底敌人,也要狠狠咬他一口。
设伏狙击那样一支大军,只凭如今不到五万人的南火力有未逮,还得请墨脱出兵。
但墨脱帮她打仗仍不够,她还要大权、要墨脱的军权。
这种事墨脱如何能够答应,不过谢孜濯把事情讲得很明白:现在大燕出事了,景泰无暇顾及其他,但是不难预料的,只要等他缓过这口气,墨脱迟早还是要倒霉。如果真能拦住西军回援,景泰的情势就更恶劣了,说不定就没了翻身的机会,她要打的这场仗,本就于墨脱休戚相关,他出兵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要权,燕西军急着回援,一旦遭遇阻拦他们就会拼命,这场仗不好打,联军非得配合融洽、统一听令才好,军无二主,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前前后后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且谢孜濯言明,直到战事结束前,她都不会离开墨脱府邸,干脆就是个抵押的人质。
即便如此墨脱仍是没办法立刻答应,只说容他考虑一阵。反正燕西军一时半会也不会到,谢孜濯就没再相逼,给墨脱一些时间去思量。
转眼几天过去,墨脱还没有回复……
一碗酥油茶只喝了几口,谢孜濯放下了金碗,并非不好喝,是她身体不舒服,喝不下太多。就在这个时候墨脱来访,大藩主终于下定决心,拿出三万兵给谢孜濯。
墨脱手上满打满算就有六万武装,一下子拿出来一半,的确够意思了。
瓷娃娃很开心,她早就算计过这场战事,再有三万番兵应该够用了,她很是开心,但并没太多表现,只是认认真真地谢过了墨脱。
接下来便是兵马调度,南火众将和墨脱派来的大将齐聚一处,把战事的诸多部署逐一落到实处,但七天之后,谢孜濯又接到了一封机密消息…从燕国传来、帛先生亲手加以封印的信笺:驻扎于燕北方的大军开拔,他们的任务谢门走狗尚未完全探知,不过看他们行进的方向,应该是出西关、上高原。
看过密函,再稍作思索,瓷娃娃忽地挑了下眉毛。
景泰是个疯子,谢孜濯不是神仙,之前她真没想到景泰的打算,不过在得到北方燕军的情报之后,凭着她的心思又怎么会还猜不到,这次景泰是要孤注一掷,先遣大军击溃回鹘主力再回国抵挡浩劫。
疯子的想法出乎意料的,但也只是让她挑了下眉毛而已。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吧,当沙民与回鹘打破犬戎时,谢孜濯不曾欢喜;当回鹘攻破仁喀、把主动抢在手中时,她微微一点头;当得知镇西王统御着南理本土最后的力量抵抗强敌、最终全军覆没时,她没有丝毫动容;当生番冲进燕南,一直掌握绝大优势的杀亲仇人被闹得手忙脚乱,瓷娃娃也从未有过真正的笑容……或许在她眼中,这偌大天地,不过就是张棋盘吧;或许在她眼中,景泰这不成功便成仁的亡命做法,不过是‘跳马’、‘出车’、‘拱卒’,只是他走的一招棋吧!
的确让人意外,但说破大天也仅仅是一招棋呵,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现在该她走棋了…谢孜濯站起身,离开自己的大屋去拜访藩主墨脱。
差不多就在瓷娃娃去找墨脱的时候,宋阳一行终于抵达雪域。虽然他眼前这盘棋的格局比起谢孜濯要小得太多了,不过险恶之处却远远胜出,因他要直击要害、他在‘将军’。
一路西行,路途并不顺利,高原上兵荒马乱,就算大伙走得再如何隐秘、小心,也难免遇到些意料之外的麻烦,耽误了不少时间,现在才刚刚赶到目的地。
在到达雪域后,行程一下子就变得顺畅起来。此间天寒地冻、终年为冰雪覆盖,常人无法生存,是不折不扣的无人区,没有了散兵游勇的打扰和各路藩主军队的盘查,世界自然清静许多,而云顶‘攻心振脑’的逼供也的确有效,按照稻草的口供描述,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隐秘山谷的入口。
想进入山谷,就要走过一段长长地路。
众人站在入口处,顾昭君双手对揣,问宋阳:“如何进?有什么打算。”
地路两端,一是宏阔雪原、一是宽大山谷,由宽入窄再由窄出宽,稍有江湖经验的人都明白,这一进一出之中是最容易遭遇伏击的,即便明知对方不晓得自己一行人已经杀到,可这次对上的是国师,不容得大伙不小心。
“早想好了。”宋阳肃容回应。
顾昭君点头:“你说,我们听你调度。”
宋阳把身后的龙雀解了下来:“我冲第一个,李逸风拿着箱子在我身后,你们跟上就行。”
尤太医师门擅器,留有惊人设计,燕顶倾半生时间与大燕之力,制造出两件霸道机括。其中一件被尤太医改装成了马车,另一件也被宋阳在燕子坪伏击国师时缴获,当时这件宝贝损坏无法再用,后来被南理十位奇士中的高木匠修复,由小捕、承郃将其带入避难山坳,又由李逸风从南理一路背上了高原。
跟宋阳一起来‘将军’的人都是了不起的高手,放到中土人间,随便他们哪一个都有资格开山立派,可是当大伙对上燕顶、花小飞这对搭档时…宋阳反倒是觉得这件冷冰冰的机括才是他们最大的依仗。
顾昭君愣了愣:“你想好的就是这个?”
施萧晓追问了句:“你冲在第一个?怎么冲?”
宋阳敲了敲自己的龙雀宝刀,当当的悦耳倾向,笑:“见人就砍!”四个字后又收敛笑容:“我要是被人砍了,李逸风就发动机括,削兔崽子。”
“这二楞子。”同伴中不知哪个,小声嘀咕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