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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豆子惹的祸     活色生枭txt下载     活色生枭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三章 马鞍

    宋阳一惊而醒,耳听外面乱成了一团,mímí糊糊地还道出事了,腰腹用力一跃而起,结果牵动全身上下好几十个伤口,惨叫了半声又跌回到毯子上。正守在他身旁的谢孜濯吓了一跳,忙不迭安慰道:“没事,莫惊慌,太平的很。”

    刚才的动作太莽撞,宋阳疼得眼角直跳,不过因疼痛刺jī,脑筋随之清醒了不少,由此分辨出外面虽然吵闹不堪,但沙民的呼喊里饱含喜悦,大人孩子都在欢呼。

    宋阳奇道:“怎么回事?”

    谢孜濯应道:“还真有狼。沙民的斥候找到了狼群,正如沙王猜测的样子,戈壁上许多狼群都合到一起了,规模空前,而且还在有狼群加入……前天一早斥候回报,沙王带了大军赶去,这才刚刚回来,听说是打了大胜仗,偌大一个狼群被他们彻底打散了。”

    宋阳有些疑huò,并非打狼而是时间:“探子回报、前天出兵、现在回来?我睡了多久。”

    谢孜濯竖起了四个手指头:“快四天的样子,你还真争气,现在别说沙王、沙民,就连我都有点相信,你有嗜睡怪病了。”

    宋阳诧异不已:“睡了四天?”说完,又摇头笑道:“幸亏被吵醒了,要是再睡下去渴也渴死了。”话说完又觉得有点不对劲,醒来后他只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但却一点也不口渴。

    瓷娃娃笑:“不会渴死,差不多每天都会做坐起来一两次。眼睛都不睁开就跟我要水喝,喝饱了后又躺下继续睡。看来这一觉睡得足够实在,把中间喝水的事情都忘记了。”

    宋阳先是点点头,可是在仔细回忆过自己的睡梦后,他又摇起了头:“前面应该睡得很好,完全不记得什么,不过最后这一段。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像做了无数怪梦。偏偏现在又想去不梦到了什么。”说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瓷娃娃想来扶他,但宋阳看了看她的小身板,生怕自己一个站不稳再把她压折了。没敢用她帮忙,起身后有继续道:“我自己觉得乱梦不是坏事,应该是记忆复苏的征兆。”

    这个时候,刚刚返回营地的沙王亲自登门……白音出动大军。把一支已经规模空前、仍未完成集结完毕的狼群彻底击溃,不过真说到的‘杀’,沙民打死的狼并不算太多,全加到一起不过千余头。

    但死在他们手中的狼,用沙王的话讲是‘无一等闲之辈’,要么是狼王,要么是群族中有威望的强壮大狼,沙民打掉了狼群的首领。余众溃散而去,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能够察觉狼群宋阳功不可没,沙王是来送谢礼的,他带着宋阳等人来到营中一片空地上,刚一靠近就闻到刺鼻的血腥味,这次出征获胜后,所有剥下来的生狼皮都堆放在此。有沙民正在忙碌着,按照狼皮的成sè分作三堆,第一堆毛sè驳杂,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sè;第二堆略好些,但也还算普通;第三堆则不一样了。这里的狼皮sè泽单纯、皮毛光亮饱满,或雪白或乌黑或通红如火。每张皮子都难找到一根杂毛,放到中土任意地方都是最上乘的皮货。

    沙王指着这堆狼皮,笑着问宋阳:“送你三十张够不够,具体看上哪些自己去挑。”

    最后一堆上品狼皮,全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十张,沙王一下子给宋阳三十张,出手足够大方了。宋阳也不客气,笑呵呵地点头谢过,伸手指向其中一条皮子:“其他的无所谓,就是要这有张。”

    沙王随他手指方向望去,笑道:“果然有眼光。”

    宋阳也笑着回应:“那么显眼,想看不到都难。”上品狼皮不外黑、白、红三种颜sè,唯独他‘点名’的这条通体金黄。

    说话的时候宋阳走上前去把那条狼皮掀了出来,铺在地上,随即咋舌道:“这么大,比得上小一号的牯牛了。”

    沙王点头道:“是头老狼,快成精了!”

    老狼以前应该是条黄狼,不知在荒原上活了几十年,其他那些狼王都以它惟命是从,按照沙王的估计,要是没有它,大大小小那么多狼群也未必能聚拢到到一起。沙民打到它的时候,发现它牙齿都快掉光了,爪子也凋朽不全,但一身皮毛丰润无比,sè泽金灿耀眼。

    选好了狼皮,也不是立刻就带走的,现在狼皮满尚未经过炮制,根本没法长久保存,只是让宋阳先挑出来,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他操心了,沙民弄好后会再给她送过来。

    其他的狼皮都好办,唯独那张金sè狼皮,沙王不好做主,多问了宋阳一句:“这张是要制成毯子还是皮袍?”

    宋阳转目望向身边的班大人和谢孜濯:“你们想要什么?”

    老头子做了一辈子的大官,什么好东西没就见过,根本不在意:“不用问我,我不要,问小丫头吧。”

    谢孜濯看看狼皮又看看宋阳:“真能由我做主?能不能制成马鞍?”

    宋阳纳闷,沙王愕然,班大人若有所思面带微笑……谢孜濯的话还没说完:“把它缝制成马鞍,其它都无所谓的,但狼头一定要留下,甩在鞍后或顶在鞍头。”

    沙民不善骑战,但也经常骑马代步,沙王皱眉道:“做出来是没问题,可带着个狼头骑马时很碍事,那样的马鞍干脆就是个摆设。”

    谢孜濯摇头道:“没关系的,摆设就摆设,狼头一定要有。”

    宋阳更纳闷了:“做成马鞍,什么意思?”

    谢孜濯对宋阳lù出一个微笑:“这是件礼物,不久以后要拿出来送人的。”

    宋阳已经平安归来,以前要做的事情以后还要继续做下去。回鹘盟友不可丢,等他们离开荒原后的第一站应该就是回鹘,这是谢孜濯给宋阳义兄准备的礼物。

    犬戎以狼为图腾,大单于自封狼主,麾下雄兵自称狼卒,若是‘日出东方’把一头‘金狼王’骑在胯下、天天用屁股坐着,其中寓意不言自明。这份礼物算是送到了大可汗的心坎上。

    宋阳连自己还有个义兄都忘记了。更毋论送礼,班大人却能明白谢孜濯的意思,所以面lù笑容。

    此刻天将黄昏,沙王打掉狼群凯旋,千余头饿狼尸体都被带了回来。营地晚饭时自然少不了一场热烈庆祝。

    狼肉被架上篝火,营地中欢歌笑语,又是一番大大的热闹,唯一美中不足的。狼肉熏烤出来的味道很有些古怪,香气中还夹在着些酸涩,闻上去让人不怎么舒服,比着烤黄羊差远了。

    而沙民对待宋阳,也正向沙王保证过的那样,把他当做尊贵客人,恭敬有加热情和善。

    功过不能相抵,但仇恨早已散去。对宋阳曾把数十名白音族人碎尸万段的事情,沙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恨,会如此估计也和沙民信仰灵hún将永生有关,至于罪责和惩罚,都交给神灵去决断,在天水降临之前,宋阳是他们的贵客、是他们的恩人。

    所以宋阳等三个汉人。都分到了大块的狼肉,据说是来自那头金sè老狼……狼肉粗糙、难咬,味道发酸且腥很重,不过宋阳睡了几天没吃饭,现在饿得连生肉都吃得下去。又哪会计较那么多,等他吃饱了。才抹了抹嘴巴上的油腻,小声对同伴道:“真不怎么好吃。”

    班大人被他气笑了:“不好吃你还找沙民加了三次肉?”

    宋阳也笑:“这不是饿了嘛。”

    吃饱喝足,三个人暂坐于篝火旁,看着沙民欢歌乱舞,过不多久瓷娃娃凑到宋阳耳边,轻声问:“你能帮我个忙么?”后者自然点头,瓷娃娃却不说要他帮忙做什么,而是让他稍等,她自己则欢欢喜喜地跳起来,找到几个相处较多还算熟稔的沙民女人一起,忙忙碌碌不知做什么去了。

    等瓷娃娃回来的时候,沙民的庆祝已接近尾声,大多数族人休息去了,只剩下些新婚不久的青年男女,还坐在篝火旁窃窃sī语,偶尔传来几声胖媳fù的jiāo笑……谢孜濯的额头上顶了片细密汗珠,眸子亮晶晶的,也没解释什么,挽了宋阳的手一起回‘家’。

    进账后宋阳才发现,帐篷〖中〗央多出一支注满水的硕大木桶,热气氤氲弥漫,伸手一碰水温正好。

    宋阳已经数不清多少天没洗澡了,现在见到大浴桶,只觉得从头皮到脚跟无一处不再发痒,恨不得双tuǐ一蹬立刻就跳进去,可咬牙又咬牙,最终还是忍住了,摇头叹气:“身上外伤太多,现在还碰不得水。”

    瓷娃娃抿着嘴巴笑了:“知道你现在洗不得澡,本来这桶水也不是给你预备的。”说着,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请你帮忙…帮我在外面守一阵,我想洗个澡…自从被俘就一直不曾洗澡,不是沙民不让,是我自己不放心、不敢洗。”沙民不会虐待俘虏,何况在他们眼中,瓷娃娃和班大人也不是俘虏,而是他们的同族,但沙民再怎么友好,谢孜濯也不可能真就放开xiōng怀融入其中。

    直到宋阳归来,她才觉得自己安全了……瓷娃娃呼出了一口闷气,淡淡道:“两个月,再不洗澡我就活不下去了,我快死了。”

    明明是一句赖皮话,却被她幽幽怨怨地说出来,听得宋阳心里痒痒的,笑道:“放心,死不了,我这就给你站岗放哨去,我鼻子长眼睛尖耳朵大,是天字第一号的哨兵,你安心洗,鸟都别想飞过来一只。”

    说着宋阳退到帐外,席地而坐守在门口。没想到刚坐下,对面不远的帐篷,班大人伸出头:“怎么被轰出来了?”

    宋阳摇头:“不是被轰出来,是……”说了半句,他觉出不对劲了:“不是,我这才一出来,你就知道了?你晚上不睡觉,光盯着我们这干啥?”

    班大人眨了眨眼睛,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脑袋一缩,回帐篷里不搭理他了。

    如此良久,直至深夜,宋阳枯坐着无聊,听着帐内哗哗的水响就觉得更无聊……终于,水声停歇,又过一阵。身后帐帘掀开了一道缝隙。一只手臂探出来,不等宋阳回头就抓住他的袍子,把他拉回到帐篷。

    梳洗过后的瓷娃娃,不见神采飞扬,只剩瑟瑟发抖。小脸煞白嘴chún都有些青了,打着哆嗦说道:“外面冷,冻、冻坏了吧?”

    宋阳啼笑皆非,学着她的口气:“我没事。倒是你现在,冻、冻坏了吧?”

    “越洗越贪心,水都冷了…冻、冻死了。”瓷娃娃想笑,但脸颊都僵硬了,笑纹根本就打不开。

    宋阳心说‘冷你倒是多穿点啊’,瓷娃娃只着一袭内衬白衫,并未罩上外袍,莫说刚洗过澡。就只荒原半夜的寒冷,凭着她现在这身穿戴也得冻个半死。不过谢孜濯早有准备,地上扑了两张厚厚的毯子,相关铺盖也都摆放妥当,两张距离极近的‘单人chuáng’

    冻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暂时闭口,谢孜濯哆哆嗦嗦地钻进自己的被窝,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片刻后缓和过来,舒服惬意地说:“水桶不用管了,明天早上再说,帮忙吹熄灯火。”

    随着‘呼’地一声轻响,火烛熄灭。帐中一片漆黑,宋阳躺在了自己的铺盖里。他能看得到,瓷娃娃并未睡去,黑暗中眸子更显得晶亮,正静静望着自己。宋阳饱睡四天刚醒不久,精神健旺全无困意,翻身侧卧和瓷娃娃四目相对:“说说我的事情吧。”上次见面匆匆,具体事情都未谈及。

    瓷娃娃沉默了一会:“你是个要做、在做大事的人,很大的事情。”所答非所问,〖答〗案空洞无味,甚至还有些云山雾罩的意思,可她的语气很认真。

    听说自己是个‘做大事的人’,宋阳tǐng高兴的:“我在做什么事情?到底有多大?”

    “天下。”两个字,瓷娃娃咬得很重。

    宋阳情不自禁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我要当皇帝?我在争天下?”

    谢孜濯摇了摇头:“是不是想当皇帝,以前你没说过,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是很想的,你以前做的事情也不是要争天下,而是祸乱天下,你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天下大乱。”

    宋阳更惊讶了,同时又觉得有些好笑:“听你的话,我怎么觉得自己好像个魔头似的。”

    瓷娃娃笑了:“魔头这两个字,辱没你的身份了,你比着魔头还要更高些,你是天上下凡、坠入人间的天煞妖星。”

    宋阳越听越糊涂,想接着问下去却又不知从该从哪里开始说起,而瓷娃娃也不等他再开口就继续道:“你的事情我大都知道,可麻烦的是……”

    稍稍措辞片刻,谢孜濯说道:“若你是个开油盐铺子的,那事情就简单了,我告诉你油在哪排架子、酱在哪个格子就成了、就万事大吉。但你不是,你认识的人很多,大都根基深厚、关系错综复杂;你做过的事情很多,其中不乏惊人之举,涉及到天下最神秘的门宗、中土最强大的势力、世上最古怪的高人。所有和你有关的人或事,都有深重背景,不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即便我能给你说清楚,你也没法尽数明白,因为…因为你丢了记忆。”

    “你丢了记忆,忘掉的不止是人和事,更要紧的是你记不得以前的‘感觉’了,比如曾经有个人对你很好、对你很重要,你可以为他赴汤蹈火,此刻我就算告诉你他是你的亲人,你却想不起他到底有多疼爱你、你对他到底有多敬重,也是没用的。能明白么?”

    瓷娃娃平时话不多,但绝不是笨嘴拙腮之人,不过有些事情本身就模糊,想要把道理解释清楚绝非易事,她绞尽脑汁也没把话说得顺畅易懂,最后还是摇了摇头:“我仔细想过的,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以前的事情我给你讲太多也没有用处,只是徒增困扰罢了,不如你静下心来自己慢慢回忆,有朝一日记忆尽启,你自然回到从前。”

    或许是怕宋阳还不明白,瓷娃娃举了个例子:“就说我吧,你我还在襁褓中就订下了亲事,不论是你是死是活,谢孜濯都是付弥人的妻子。可是你记不得我了,又没了父母的约束,以后你若不喜欢我,也照样不会娶我的,不是么?”说着,她浅浅叹了口气:“其实你以前也不喜欢我的。”

    这个例子举得实在不怎么样,和她之前说的道理几乎全无相干之处。

    瓷娃娃自嘲一笑,转回正题:“总之我的意思是…先不用我多说什么,你先自己想一想,这样会更好些,可以么?”

    宋阳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但暂时也不再追问往事了。瓷娃娃则岔开了话题,很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你有没有被人扔飞过?飞得很高,如果没人接住,掉在地上会摔死的那么高。”

    宋阳摇了摇头:“不记得…应该没有吧。”

    “我飞过,你扔的。”

    宋阳吓了一跳,不知该说点啥好,瓷娃娃笑了起来,声音却显得有些飘渺了:“开始是我自己任xìng,想着飞上天去一定很畅快,可我没想到你能抛我到那么高,那时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了,我不怕死,但我却怕你会接不住我,很古怪的感觉。待过落下的时候,你稳稳就把我接住了。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从未这么踏实过的,由此……感觉就更古怪了。”

    说话中,悉悉索索的轻响传来,谢孜濯掀开了自己的毯子,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挤进宋阳的毯子里、把自己挤进宋阳的怀里,很不讲理的抻过他的一条胳膊,把头枕了上去,跟着惬意地深深一吸、一呼:“睡觉!”

    随即闭上了眼睛,瓷娃娃开始睡觉。!。

第六十四章 打滚

    谢孜濯睡了一个好觉看小说就到~

    真正的踏实、安稳,心无杂念,转眼就沉沉入睡,一觉几个时辰,直到天sè大亮······很久没有这样的好睡过了,她甚至记不起,上一次睡得这么沉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其他书友正在看:。首发

    自从付家倒坍、谢孜濯落难之后,她就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每每躺到chuáng上,心里总是忍不住地胡思luàn想,思索着该如何报仇;想念着以前的亲人;甚至幻想着有朝一日手刃仇人后、该如何向那些远在天国正遥望着她的人们祷告。[.]

    如果真心期盼、但却永远没办法实现的美梦做得久了,慢慢就会变成梦魇的,瓷娃娃身陷其中,夜不能寐。她是大燕的反贼,不是唯一的、但却是最最没用的那个。

    大燕国反贼众多,谢mén走狗、付党顾阀谭家军等等,也没人指望谢孜濯做什么,可真正麻烦的是谢孜濯自己放不下:两双父母和无数亲人的血仇,不应假于旁人之手,谢家和付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一副担子摆在那里,除了她谢孜濯之外,没人有资格去扛。

    她扛不动,却还咬牙去扛,被这副担子压得直不起腰、透不过气、也睡不着觉。直到有天她突然发现,原来天底下还有另外一个人,比着她更有资格去挑下这付重担,不提能力只说资格,付家的儿子、谢家的nv婿,要比着她这个媳fù、nv儿更合适。

    而真正让她惊喜的是,这个人也比着她要强大得多、凶猛得多。蜻蜓无法企及的云端高空,却是雄鹰的翱翔乐园。

    可是后来他死了-其他书友正在看:。

    本已被他挑下的担子,又落回到她身上,这一卸一当之中,那副担子似乎也变得更加沉重了,几乎一下子就压塌了谢孜濯的天。老天保佑,这个家伙死了一个多月,然后又笑嘻嘻地回来了无法言喻的开心感觉、无法言喻的轻松感觉,还有连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安全感觉……虽然宋阳现在伤得luàn七八糟,全身上下裹伤口的绷布加起来都够一大家子人过年裁新衣的布料了,可瓷娃娃就是觉得心里踏实有他在自己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所以这一晚谢孜濯睡了个昏天黑地,张开眼睛后一时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mímí糊糊地也不妨碍她觉得毯子很暖和、枕头正合适、身后的依靠很软很舒服,纯粹下意识的又向后缩了缩身体,随即发觉身后的依靠……也不全是那么软绵绵的。

    谢孜濯完全清醒了,跟着脸红了,自己的头下还枕着他的胳膊呢。

    生怕宋阳还在睡着又不敢回头去看,谢孜濯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挪向前,不再挤他了,不过她这么一动,脑后就传来宋阳的声音:“醒了?”问过后宋阳笑了起来:“你睡觉还真实在。”

    背对着宋阳,谢孜濯笑了,干脆不再假装,伸胳膊伸tuǐ大大地抻了个懒腰就好像小时候那样一脚蹬开身上的毯子坐起来身来,低头看看自己衫群,好像有些凌luàn不过总算还穿在身上······

    宋阳也在起身,可他的动作就僵硬多了,本来就一身伤,再加上胳膊被压麻了、看瓷娃娃夜里睡得香甜不敢luàn动怕打扰她美梦,现在全身又酸又疼有僵硬,想坐起来都不是件容易事了,而漫漫长夜里最痛苦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重煎熬的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点

    瓷娃娃顾不得去穿戴外袍,忙不迭伸手去扶宋阳,目光里藏了些歉意:“害你一夜都不敢动真有些对不住了,其实不用那么谨慎,你累了把我推开就好了。”

    宋阳总算坐起来了,一边活动着胳膊一边笑道:“我也不是整夜都未动,你还算体贴,睡到一半时候让我换了条胳膊-其他书友正在看:。”

    谢孜濯摇头完全记不得其中的过程了,宋阳则笑容古怪:“你是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么?醒来后比起睡之前?”

    谢孜濯目光mí茫,仔细想了想,又左右看看了周围,终于恍然大悟,旋即神情愕然:“这…这不是阄鬼了么?”

    睡之前,她躺在了宋阳的右侧,枕着宋阳的右臂,可不知怎么回事,醒来后竟然跑到了宋阳的左侧,不用问,刚才脑袋下的那只胳膊也是宋阳的左臂……

    宋阳哈哈大笑:“睡到半夜,你就死乞白赖的向后拱啊拱,好像小猪爬山似的,然后就从我身上翻过去了,天亮后不久你又来了,要不是外面牧民吵闹,估计你还能翻回到原位。3∴35686688”

    少见的,瓷娃娃愕然张大了嘴巴,又惊又笑。宋阳若有所思:“以前的事我记不得了,不太好肯定……就我估计着,你应该是第一个在我身上打过滚的人。”

    瓷娃娃笑出了声音,追着宋阳的话在心里琢磨着:昨天晚上,我在他身上打了个滚?

    沙民队伍启程,继续向北而行,不知是太巧还是不巧,随后一段时间里天空始终湛蓝清透,别说能用来能够用来洗罪的滂沱大雨,就连小雨也没见过一滴。没有天水,宋阳就无法洗脱罪责,不能离开沙民队伍。

    即便宋阳全盛时,如果没有沙民的帮助独,想独自走出荒原都不是件容易事,何况如今修为骤减、全身是伤,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耐下心来老老实实跟着白音的队伍前进。

    不过因为记不起以前的事情,心中没有太多牵挂,所以宋阳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大雨始终未至,但白音却遇到了草原上最可怕的黑沙暴。

    这天大队人马正在前进,不知不觉里空气变得闷热异常,忽然从队伍前头传来阵阵号角,随即所有沙民都面lù焦急,由诸多长老带领着迅速分散开来,从天空鸟瞰,数万人的的队伍几乎是一哄而散···…大概两三个时辰之后,一声空气爆裂所致的闷钝巨响传来,旋即裹满狂沙的黑sè风暴,就那么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荒原上狰狞席卷-好看的小说:。

    眼前的景象,瓷娃娃和班大人都曾经历过一次·唯一的不同仅在于,上次他们置身于黑沙暴之内,这次则是在沙民带领下躲于土坑内,藏身远处看着沙暴肆虐。沙暴前后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式微最终消散于无形。(看小说就到《》

    看到沙民对黑沙暴如临大敌的样子,再联想以前的经历,班大人和瓷娃娃都若有所悟,当晚借着吃饭的机会和沙王印证此事,后者也不再隐瞒,笑着对他们说出实情·……沙民能够通过天象、土壤和虫蚁的反常之处,提前预知黑沙暴的到来。

    另外沙民先祖之中·也有类似山溪蛮十二尊尸那样的jīng彩人物,他们mō透了沙暴中的杂luàn风路,且制出古怪的御风衣,由此沙民能在黑风暴中作战,借助天势所向披靡。

    这本来就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又被犬戎牧民讹传夸大,最终变成了‘沙民能够召唤黑沙暴,的传说。至于宋阳一行经历的huā海之战,不过是适逢其会·正赶上当晚有黑沙暴降临,沙民借机袭杀犬戎狼卒······

    行旅途中,周围的沙民对宋阳等人照顾有加·但是也没有太多语言jiāo流,倒是白音沙王,只要没事就会来找宋阳聊天。或许是因为老师是汉人的缘故吧,看得出沙王对汉人很亲近。

    瓷娃娃是年轻nv子,沙王懂得汉人的规矩,既是尊重也为避嫌,不能和她随便说笑;至于班大人那副xìng子就不用多说了,沙王可不触老头子霉头,他就只和宋阳聊天。

    宋阳丢了记忆,看事对人的想法也单纯了许多·由此突显了他那副开朗的xìng子,和沙王聊得tǐng投契,一耒二去的两人熟稔了,虽然还不算无话不谈,但至少算是朋友了-好看的小说:。

    几天之后,宋阳的狼皮炮制完毕·金sè的狼皮马鞍,狼头被甩在了鞍后,若骑乘的话会是一副‘倒骑狼,的样子,虽然狼头碍事,但也当真是威风凛凛,沙王把马鞍送来的时候笑道:“我都有些后悔,舍不得把它给你了。”

    宋阳大方得很:“你要喜欢就拿去,算是我送你的,回鹘朋友的礼物我再想办法。”

    沙王大喜:“当真?”

    宋阳大惊:“你怎么这么实在?”

    沙王哈哈大笑:“还是不要了,免得你回去了跟你媳fù没法jiāo代。”

    除了马鞍,另外那些狼皮,按照黑、白、红三sè,每sè制成带头铺毯一张、皮袍两件件、皮帽两顶,一共三张毯子、六件袍子外加六顶帽子。

    每种颜sè的皮袍和皮帽都是一大一小,正合宋阳和谢孜濯的身材,沙民炮制皮料的手艺了得,无论毯子、皮袍或者帽子,都皮制柔弱长máo绒茸,触手温软舒适,十足的jīng湛做工,可宋阳在看了皮货、致过谢意后又皱了下眉头:“怎么没有班大人的衣帽?”

    瓷娃娃喊老头子叫班大人,宋阳也跟着一起这么喊,虽然他还不知道老头子到底是个什么官。

    沙王解释道:“班大人后来单独找到我,说他不喜欢这种huā里胡哨的东西,就用普通皮子给他缝件一套铺盖穿戴就成,放心,我可不敢亏待他,给他缝制的那套máosè普通,但都是真正的厚实皮子,不如你们的漂亮,却比你们的更暖和。”

    皮货送到,谢孜濯好一通忙活……忙着该如何和宋阳搭配衣衫,拉着宋阳左比右挑,最后终于定下了‘主意,:

    宋阳穿黑袍时,她就着红袍,黑红相称男霸道nv妖娆;宋阳如果想穿红袍,她便传白袍,男人贲烈如火nv子则要清雅灵秀;要是宋阳穿了白袍,她就选黑袍,夫君潇洒倜傥,妻子便要神秘高贵······

    这种nv人家的心思,宋阳是无论如何和也理解不来的,瓷娃娃则笑道:“平时你想怎么穿都随便,不用cào心什么,我会跟着你去配我的袍子-好看的小说:。”

    班大人穿着件灰狼皮袍子,从一旁看两个娃娃为了衣服折腾来折腾去,老脸上满满不屑,但目光里却藏了些笑意:两个娃娃加在一起,掌握了大洪藏宝图的大半财富,算得上天下一等一的大富豪,就算一座金山堆在面前,他们只怕还要嫌弃这座山怎么那么刺眼,如今却为了几块狼皮开心不已?

    环境特殊,不能按照常理揣度·但宋阳和瓷娃娃现在这份相比起来很便宜、却反而更纯粹的开心,班大人完全能理解,迟暮之人,对‘快活,两字的解比起娃娃们要深刻得多了。

    当晚黄昏宿营时,宋阳被沙王找去谈天说地,班大人则找到了谢孜濯:“我和蛮子闲聊时得知,三天后是他们的一个节庆,这个节日的名堂有些意思,是他们专mén用来结婚的好日子。”说到这里,班大人话锋一转:“以前你和我说宋阳如何如何重要,都是在你报仇的事情上打转,可他回来之后,依我看,你的那份开心,可不止是有人帮你挑下了担子吧。”

    人老成jīng,那些小儿nv的情怀可逃不过班大人的眼睛,谢孜濯笑了笑并不像普通nv子那样羞赧窘迫,而是平静点头:“我很喜欢他。”

    老头子lù出了个笑容:“当年我也曾出访大燕,和付丞相、谢大人都见过面真要较真算起来,我也算你俩的长辈,或者···由我做主,借着蛮子的吉日,把你们的好事办了吧。”

    不料谢孜濯却摇了摇头,班大人眉头大皱:“有什么顾虑?还是怕宋阳不会答应么?放心吧,我看得出……”

    不等他说完,谢孜濯就继续摇头:“不是怕他不答应,是事情不能这么做。”说完,她也没多做解释对班大人认真道:“您老的好意,谢孜濯拜领-其他书友正在看:。不过婚事…现在不行的。”

    班大人闷哼了一声,凭他的xìng子才懒得追问缘由,甩着袖子转头走了。

    再转过天来,瓷娃娃的‘配衣大计,正式开始,可惜沙民都没眼光对她苦心琢磨的黑红配、红白搭全都不看一眼······可能是沙民觉得瓷娃娃丑如夜叉,穿什么都没用吧。

    所幸,瓷娃娃自己玩得开心,有人夸赞最好,没人理会她也无所谓。

    又过十来天,宋阳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基本愈合,自幼炼血的身体不同凡响。可惜他的武功老样子,强壮足以、但比起出事前还差得太

    他的内劲修为并未散去,bī近宗师境界的雄浑力量仍在,只是蛰伏于经络中,好像休眠了似的,怎么叫也叫不醒,让宋阳总有种有劲使不出的感觉,说不出来的别扭。

    日子过得bō澜不惊,每天晚上瓷娃娃都会缩进他怀中睡觉,偶尔也会如第一晚那样‘小猪翻山,在他身上打个滚。自从他回来她心中就真正踏实了,这段时间瓷娃娃睡眠出奇的好,不止没了睡前的胡思luàn想,甚至连梦都不做一个,每晚闭上眼睛不久便沉沉睡去,再张开眼睛必定是天sè大亮。

    睡眠得以保障,瓷娃娃的苍白脸sè中也渐渐透出些健康红晕,白天的jīng神明显好了很多。

    可是反观宋阳就没那么jīng神了。每天晚上他都tǐng难受的,倒不是因为不能luàn动,而是怀里有个她,她长得好看,和他很亲近······伤没好的时候宋阳只能强忍着,现在伤势好得七七八八,今天晚上宋阳就忍不住了。

    其实不是忍不住,是他不想忍了,左臂被谢孜濯当枕头了,还有另只手能动,躺了没多久,宋阳的右手就轻轻动了动,隔着衣裙轻轻滑动…过了片刻,见瓷娃娃没什么反应,宋阳的胆子大了些···小丫头呼吸有些紧张、略带颤抖,心跳得越更快了些,她就躺在宋阳怀里,这些小小反应哪能瞒得过他-好看的小说:。

    谢孜濯还是没动,宋阳也就更贪心了,不想再相隔衣衫。不过瓷娃娃的内裙是连衫,从肩膀直垂脚踝,宋阳想甩开‘它,又够不到脚踝那么远,只能仲手向上再向上,去找她的领口。

    领口倒是不难找,但是让宋阳没想到的,右手才刚刚绕过她的脖子,瓷娃娃忽然一低头,张口轻轻咬住了那只正做贼的手。

    纯粹做贼心虚,宋阳手一哆嗦,倒是把谢孜濯吓了一跳,声音有些迟疑:“咬疼了?”

    “不阳回答的很老实。

    ‘咬疼了,、‘不疼,,这么缺心眼的问答,实在不像两个聪明人能说出的话,一时间两人都有些讪讪。

    悉悉索索地轻响,瓷娃娃翻过了身,与宋阳四目相对的同时,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片刻后她开口,声音很轻:“我知道这么睡你不舒服。每天早上醒来时都暗下决心,今天开始分开睡;可每天晚上我又都忍不住,想钻到你身边来睡…靠在你身边睡觉,我很快活的…是我霸道了。”

    宋阳没说话,只是笑了下,微微侧头亲了亲她的手心。可是再次出乎意料的,刚刚隔着衣裙上下其手时都没太多反应的瓷娃娃,在宋阳小小的亲昵亲wěn过后,竟然一下子懵住了,一言不发愣愣望着他。

    宋阳不明所以,静静等了她一会,见她还在发呆才轻声问道:“怎了?”

    瓷娃娃回过神来,徐徐呼出一口气:“你亲我的手心。长这么大第一次被男人亲到,感觉好像被雷劈了似的。”

    宋阳失笑:“这也太夸张了吧?”

    瓷娃娃眼睛很亮,不急着回答,又把手凑到了宋阳嘴旁:“能不能…再来一次。”

第六十五章 待嫁

    这有什么不能的,宋阳义不容辞,又在瓷娃娃的手心上亲了,这次瓷娃娃直接笑出了声音,把手收回来捂在胸口,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宋阳被她弄懵了,想问句‘不至于吧,又觉得太煞风景,可除了这一句他又想不起该说点啥,干脆不出声陪着她一起笑。

    开心了好一阵子,瓷娃娃才渐渐恢复平静:“以前不知道你还活着。我说的不是这次,是几年之前。你还在襁褓中就被人抱走了,大家只道你死了,我一岁多些就开始守寡…···”

    她的措辞古怪,宋阳想笑、忍住。

    谢孜濯望着他:“想笑就笑吧,你以后要记得,在我面前不用忍耐什么,更不用小心翼翼,我都不会在意的。”说着,露出个恬静笑容,转回话题:“得知付老四仍在人间,我就请人帮忙,仔细查了查你。莫误会,查你当真不存恶意的,你是我待嫁的夫君,那个时候我对你真的很好奇。”

    这种小事,凭着宋阳的性子又哪会在乎,点点头单手比划了下,示意她继续说。

    “之前想不到,一查就吓了一跳,原来你身边女人很多,有公主有郡主,有下蛊的有跳舞的,有柔荑奇美的温柔丫头,有身具相马天赋的神奇少女,还有个天下第一庄明日山庄的主人······三教九流应有尽有,一抓一大把呢。”说着,谢孜濯扬起一只手,在宋阳眼前伸开、攥拳,做了个‘一抓一大把,的手势。

    谢门走狗调查‘姑爷,,与之相关的女子自然都是重点,几乎一个都没落下全被谢孜濯所知,瓷娃娃也不管这些女子和宋阳到底有没有关系,一股脑地全都给算上了。话说回来,自从宋阳走出燕子坪,遇到的女人也的确不算少了·只是他现在全都不记得。

    “不过,后来我搬到你的镇子,”不等宋阳沾沾自喜,更不等他去仔细询问这些女人·瓷娃娃就接着向下说道:“和你住得近了,这才知道你身边的女人虽然不少,但你还算稳当。别人不提,只说顾昭君放在你身边的两个女人……”

    宋阳前几天听她提到过顾昭君,知道老顾是自己的一个朋友,可具体事情一概不知,闻言略显诧异:“他送了我两个女人?”说着·也不遮掩自己什么,又笑道:“还挺够朋友。”

    “他送了你一个丫鬟,另一个则充当联络,给你帮忙。”瓷娃娃解释了一句,继续正题:“这两个女子各有风情,无论放到何处都是上品美人,哦,不算沙民这里。”耳濡目染·她也学会了帛先生的‘哦,,想起沙民的古怪审美,忍不住笑了下:“至少这两株花儿·是任你采撷的。她们都是甜美果子,无毒无害,难得你还能以礼相待。”

    “和你接触得时间长了,也就渐渐了解了,你这个人性子邪门,做事偏激,但是对女人你有分寸。表面看上去你和谁都说说笑笑随和得很,其实你谁都不去真正亲近,除非你真正喜欢她。”

    说到这里,谢孜濯忽然沉默了一阵·再开口时淡淡叹了口气,声音轻的仿佛若落在地上,就会被立刻摔碎:“在燕子坪上,你对我,和对小九、对南荣她们全没一点区别,那时候你不喜欢我的。”

    语气清幽·但她的唇角却勾勒起一抹笑纹:“天天睡在你怀里,换成谁都受不了,你动手动脚我也不会介意的…可是,你刚刚亲我的手…我以为…以你的性子,亲我手心…你……”

    说话断断续续,再怎么努力维持也掩饰不住心里的局促,瓷娃娃咬了咬嘴唇,深深的呼吸:“你也许喜欢我吧。”

    寥寥七字,短短一问,重新归于平静的声音,瓷娃娃的目光清澈且明亮,一如平时闲聊的样子,静静望着宋阳,一眨不眨,任谁也不能看出其中的情绪,仿若无澜深泉。也只有她自己清楚,此刻她望向的不是宋阳的眼睛,而是他的双眉。

    连宋阳都没发现的小小细节,她不想不敢对视,可是她真的不敢对视。

    没什么可隐瞒的,宋阳坦然点头,如她所说,他很喜欢瓷娃娃,至少现在很喜欢。

    她是个漂亮女子,或许算不得倾国倾城,但柔弱身体、坚强心地、大多时平静而处偶尔却飞扬跳脱;仿佛智者前辈,对宋阳浅浅说着‘我尽量不提往事,等你自己慢慢苏醒,的理由;仿佛至亲眷属,认真无比地照顾宋阳;仿佛新婚的妻子,前后不过三件袍子,却被她欢欢喜喜地搭配个没完;又仿佛个孤苦过三生五世的小女娃,全没道理甚至全不讲理的依赖、信任宋阳····…这些都是她的风情。

    而更重要的是,失忆迷途之中,宋阳对她又何尝没有一份依赖、一份亲近呵,能在这样的环境遇到谢孜濯,简直就是老天爷对宋阳的厚爱和赏赐。

    最最简单的感情,宋阳喜欢她,愿意和她在一起,亲她手心是心意在不经意间的流露,当然,也能看做是调戏。

    可宋阳真正没想到的是,在自己点头,向谢孜濯确定心意之后,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异常古怪,好像要哭又更像要笑,双眉紧皱蹙着满满的委屈,目光又炯炯发亮仿佛小猫看到了红烧

    别说宋阳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他把今生前世所有一切都回忆起来,也从未见过一个人脸上会有这么复杂的表情,不等宋阳发问,谢孜濯忽然呛到了口水,开始大咳。

    剧烈到无以复加的咳嗽,身体紧紧地绷起、一张小脸都被憋得通红,双手无法抑制的颤抖···还有眼泪,肆意横流。

    宋阳想把扶她坐起来,但这次谢孜濯却变得不听话了,躲开了他的双手,吃力无比的掀过一张狼皮把自己裹藏起来,一个人钻进黑暗里,继续大咳,大哭。

    要知道这段日子里,两个人朝夕相处,白天携手共行晚上同床共枕之前虽然没做出什么越礼之事,但两个人明明白白就是一对情侣,普通朋友可到不了他俩这么亲密。在宋阳以为,彼此都能明白对方的心意是以完全不明白谢孜濯现在是怎么了。

    半晌过后,毯子掀开,谢孜濯坐了起来,双腿蜷起双手抱着膝盖,自己抱着自己,一直以来她最习惯的姿势,会让自己更暖和一些。

    瓷娃娃抹掉了泪水抬头望向宋阳,被泪水洗过的眸子,微微有些泛红,但却更加请透了:“你应该不记得了,我以前曾对你说过: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可是我和你算什么哪门子的亲戚呢?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前面二十年都不曾见过一面,你我唯一的联系仅在于景泰四年八月十六你家为你摆百日酒时,我阿爹送给你父亲的一张红纸、写了我生辰八字的红纸。”

    “一桩以命赔命的娃娃亲,你我之间仅此而已吧。”谢孜濯说的这些事情宋阳完全不记得了,但她不管,一股脑地向下说:“一个有名无实、甚至连‘名,都不那么理直气壮的指婚夫君,就是这座天下里我唯一的亲人。”

    瓷娃娃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些讥讽自嘲:“我常常会笑话自己蠢笨,这种亲人认来有什么用呢…可我没办法呵,哪怕你这个亲人,‘亲,得再怎么勉强、再怎么自欺欺人,但只要你还在,我就不是一个人。”

    谢孜濯拉过宋阳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颊语气清淡得甚至有些飘渺了:“我有一个指婚的夫君,可惜,我的夫君想法很奇怪,他不理父母之命、也不管我们谢门走狗究竟是有多少人才有多大能耐,他只娶他喜欢的女子为妻···可惜,那时你不喜欢我你没打算、也不会娶我,我对自己说你是我的亲人,你却告诉我你是我的朋友······亲人和朋友不一样的,区别真的好大。”

    “可是现在全变了···你能懂么?以前都是我自己哄自己,直到刚刚你点头,宋阳喜欢谢孜濯,我才真真正正的有了个亲人,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我···我觉得我快死了。”说到这里,瓷娃娃再也忍不住,终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他喜欢我,这个亲人终于‘实至名归,,终于不再是自欺欺人,她的宋阳也终于变得清晰了、变得真实了…···

    宋阳被谢孜濯的话搞得有些糊涂,对自己以前又添了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心疼,这样的一只瓷娃娃,任谁还能无动于衷?何况他现在是真心在意这个女子,又是轻声安慰又帮着她擦眼泪,闹了个手忙脚乱。

    瓷娃娃从来不会给别人添麻烦,更不是一哭起来就无可收拾的女子,很快便收泪、收声,胡乱擦了把脸,又把自己塞进了宋阳的怀里,双眸紧闭静静享受着······片刻后她又忽地笑了出来,在宋阳怀里翻了个身,和他四目相对:“你没想到吧,不过是一只手不安分,结果惹出来这么个大祸。”

    宋阳也笑了,还没来得及应答,谢孜濯就惬意地深吸了一口气:“说一遍来听听。”

    宋阳一愕:“说什么?”

    谢孜濯似笑非笑,不解答,只重复:“说一遍来听听。”

    总算宋阳反应不慢,稍一转念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喜欢你。”

    “再说三遍。”谢孜濯少有的贪心。

    不过在宋阳刚说过两遍的时候,她就贴了上来,在宋阳的唇上一吻……她太开心,今天大丰收了,收获了个亲人、收获了个夫君,而且巧的很,她收获的这个人,正好是她喜欢的。

    谢孜濯吻得很轻很快,依着她的本意,只是和他轻轻一触后就要迅速后仰、分开。可她就忘了,刚才宋阳亲了她手心一下,她都仿佛被雷劈了的感觉,现在四唇相接,感觉简直就是天塌地陷,仿佛是往天上飞又更像正往深渊里摔,脑子里乱成一团,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了。

    宋阳没闲着,恶狠狠地就亲下去了…···

    瓷娃娃完全懵掉了,不知是心中太激动、还是身体太羸弱,又或者是刚才情绪动荡得太剧烈让她心神不稳,厚厚的亲吻之下,两眼一翻身体忽然一软,竟直接昏厥了过去。今天晚上过得实在太刺激了。

    以前学过的医经还残存在意识中,宋阳晓得她的昏厥是情绪所致,对身体不存伤害反倒是迅速唤醒会有不妥,当下帮她摆好枕头、盖好毯子,让她沉睡一会就好。

    瓷娃娃睡了一阵自然醒来,但脑子还有些混沌张开眼睛茫然看了看宋阳,又想了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她试探着问:“我昏了?”

    宋阳都快疯了:“我啥也不干了,咱就好好睡觉吧,有什么事情都能你养好身体再说。”

    醒来后精神迅速恢复,瓷娃娃咯咯脆笑着,掀掉身上的毯子跳起来双手拦住宋阳的脖子:“再亲一次就睡觉…···”结果刚亲上去,她又忍不住笑了,大煞风景。

    亲吻过后,谢孜濯重新坐好:“宋阳,你胡茬扎人,以后不刮干净就再不亲你了。”

    宋阳也笑,和她逗趣:“很了不起么?你都不知道你的嘴唇咸的,就个馍正好。”

    瓷娃娃哈哈大笑开心的时候,即便不怎么有趣的笑话也能逗得人常怀欢笑吧······又随口闲聊了一阵,宋阳看外面的天色都有些蒙蒙发亮了催促道:“快点睡吧,明天还得赶路。”

    可瓷娃娃却摇了摇头:“不睡了,今天陪你一个通宵,从明晚开始···不能这么睡了。”

    谢孜濯脸上的笑容隐去,低下头措辞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你知道的,我从一岁起就嫁到了付家,不管你死掉还是活着,谢孜濯都是付弥人的妻子……这次出事之前,你什么时候想要我都会点头答应的,我本来就是你的。可是现在不一样的,不能越礼。”

    宋阳忍住不插口问道:“前阵子,班大人有没有问过你,沙民有节庆、结婚的吉日。”

    那次班大人有意撮合两个娃娃,老头子在找瓷娃娃之前先问过了宋阳的意思宋阳当时还挺开心来着,痛快点头答应,可班大人再找瓷娃娃的时候被拒绝回来,老头子一肚子不高兴,懒得再管他们的闲事。

    事情没了下文,宋阳也不好追问原因,暂时就放下了。

    待瓷娃娃点头后,宋阳又道:“沙民的吉日已过,不过咱们是汉人,也不用追着他们的节日走……”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谢孜濯同意,两个人就尽快成婚,在哪里他无所谓,举办什么样的仪式他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她开心就好。

    宋阳以为谢孜濯之前不同意班大人的撮合,是因为她不知道他的心意;又以为她提到‘不能越礼,是想要先有真正的名分。

    他这么想很正常,毕竟谢孜濯刚才如此开心,就算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她想嫁、愿嫁宋阳。不料谢孜濯却再度摇头:“现在不能越礼,更不能结婚的,可是你莫误会,不是因为我不想嫁,也不是我不能和你真正睡在一起,是···是另一重原因的……”下一句话,她没能说出口,只在心里轻轻念着:宋阳,我已经占便宜了。

    不成婚,是因为三个人:宋阳,小捕,初榕。

    宋阳不记得往事,可谢孜濯知道所有一切。

    宋阳已经显出恢复记忆的征兆,想起从前一切不过是迟早之事,有朝一日他真正醒来了,想起家里还在苦苦等待着、真正为他付出无数的两个待嫁妻子,可他却先娶了另个女子,那时宋阳该如何自处?

    而另一重,无论小捕和初榕,都对谢孜濯很好······瓷娃娃明白,如果没出事宋阳就不会喜欢她,由此她觉得自己已经占便宜了,这晏个很可笑的念头,但她是真的这么以为的。

    她忄艮不得现在就嫁了宋阳,可她不能抢在小捕和初榕前面的。

    一直以来,谢孜濯都为别人想得很多,虽然她不说。

    前些天她拒绝了班大人的撮合,也是因为这个缘由。谈不上讲义气,只是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也不想让宋阳将来为难。

    至于把身体交给他···她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如果是以前,即便没有名分,他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但现在不行的。很相近的理由,此时若越礼,又和逼着宋阳与自己成婚有什么区别呢?

    谢孜濯说了一句让宋阳有些听不懂的话:“等你回忆尽复′应该不会忘了现在这段经历的,对吧。”

    又不是二选一,就算宋阳想起公主的和亲、郡主的赐婚,他也不会忘记今晚里谢孜濯的哭声和笑靥……所以谢孜濯又笑了起来:“你我的婚事,要等到你记起往事之后,有天你恢复了记忆,你说什么时候娶,我便什么时候嫁!决不会、决不会反悔!”

    瓷娃娃的解释不清不楚,但她的态度再明白不过:等宋阳恢复记忆,到时再谈婚论嫁。

    宋阳多嘴又问了句:“要是我始终都记不起来呢?”

    “不许耍无赖!”瓷娃娃笑。纟。

第六十六章 神迹

    第六十六章神迹

    转过天来,两人分开睡了……分chuáng不分房,一人铺一张毯子,不过沙民的帐篷太小,两张毯子相隔不过一个巴掌的距离,瓷娃娃睡得高兴了就身子一翻,直接滚进宋阳怀里,宋阳少不得上下其手一番,瓷娃娃也由着他,有时还会主动送来个湿漉漉地亲wěn,不过真到了动情时候,她就会又一翻,滚回去了——其他书友正在看:。4∴⑧0㈥5

    谢孜濯现在的样子,让宋阳脑子里蹦出了个莫名其妙的词:形式主义……他想不起来主义是个什么东西,但就是觉得这个词tǐng适合瓷娃娃的。

    每天这么睡着、闹着,瓷娃娃乐此不疲,宋阳被她折腾的心猿意马,她则被自己折腾得娇喘吁吁,可最后一步始终也没向前迈出,她很努力的把持着。宋阳不明白个中缘由,可至少能明白她有苦衷,那就辛苦些、忍一忍,等记忆恢复了再说。

    这一段时间里,恢复的征兆愈发明显了,宋阳每天都做梦。

    宋阳当然明白,自己的梦境并非幻想,而是隐藏在脑海深处的诸般回忆,他醒来后也常常还能记得一些……自己还是个小娃娃,被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赶着去泡yào酒,疼得他呲牙咧嘴;在一座yīn森客房里,他带着鳞皮手套摆nòng着满地碎尸,一个又黑又瘦的小捕快在mén口又攥拳又咬牙;有个平时笑起来眼睛好像月牙儿似的nv子,不知自己怎么惹到她了,她把手里的马鞭使劲砸到地上,对自己怒道:我不干了;还有一场真正的噩梦,在一个叫做红城地地方,惊雷滚滚大雨倾盆,雨水落在身上,冷得仿佛一根根尖锐冰冷,直直刺穿了他的身体,狠狠扎中了他的灵魂。

    这些记忆的碎片从模糊到清晰,宋阳甚至几次就差点喊出这些梦中人的名字。

    只差一点点了、只差这一层窗纸。

    而最后这十几天辛苦跋涉后,白音沙民也终于抵达了他们新的营地。

    既没有庆祝也不用休息,在来时路上沙王和族中首脑早都对新营地做好了规划,此刻随他一声令下,队伍就此散开,族中长老按照事先的设计,立刻带领着青壮去忙碌。

    数万人中听不到一声抱怨,虽然辛苦,可人人热情高涨,沙民有两个最最值得尊敬的特点,一是善良、另是乐观。

    这个时候的沙王并无特殊之处,把皮袍一脱跟着族人一起去忙碌。

    最近这段时间宋阳和沙王hún得不错,也上前去帮忙,瓷娃娃不用说,宋阳去哪他她去哪,干不了活也跟着,她自己琢磨着,至少我能帮着他擦汗……

    正忙着,一位长老跑来,在沙王面前摊开羊皮卷,指着画好的规化某处,叽里呱啦地说着什么,看起来好像是实际情况和预先的设计有冲突,但也不是什么大事,沙王的神情轻松,用碳条在皮卷上涂画了几下,很快修改了原来的设计,长老领命离开了。

    瓷娃娃在一旁把那张图纸看了个仔细,待长老走后她望向沙王:“怎么,你们在这附近有敌人?”

    沙王愣了下,反问:“为何这么问?”

    “刚才那张图卷,画的中规中矩,扣合兵家法度。按你的图画扎营,与其说是安家,还不如说是摆阵…守为上、退当先的战阵吧。若是没有敌人,何至于这样设计。”

    沙王更惊讶了:“你也懂得兵法战阵?汉人nv子都懂得如何打仗?”

    瓷娃娃笑了下,既没有得意也不存欢愉,和以前一样,觉得应该笑,所以她笑。她只对宋阳鲜活,对其他人仍是不假颜sè:“我不怎么懂,但以前由他带着,学习过一阵。”说着她指了指宋阳。e^看

    谢孜濯客气了,学习兵法的时候,她的成绩比着宋阳可强多了,她以前为了报仇,有名气的战策、没名气的兵书,只要是能找到的早都被她翻烂了,又在燕子坪得名师指点,或许谈不到太深厚的造诣,但认出白音沙王的羊皮卷阵图还不在话下。

    “我还学过兵法?”宋阳tǐng得意的,从一旁chā口,跟着拉回到最初的话题,问沙王:“你摆了个守势,这附近真有敌人?”

    沙王也不隐瞒什么,伸手一指身前的大片旷野:“这里是新家,但也是旧址…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沙主统一沙民各部,唯独我白音不服大统,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开战,父亲率部自大营地里迁出,就在此地暂住与大族对峙。后来双方和谈罢兵,白音又复远迁。”

    如今他们又回来了,比起huā海附近,此处更靠北方,气候也恶劣不少,但这些对早就习惯了风霜磨砺的白音无所谓的,真正可虑的是这里距离沙民大族很近。

    但白音沙王没办法,白音能立足huā海最终要的原因是‘神不知鬼不觉’,那片草原被犬戎当做诅咒之地,轻易不会踏足,自然也就不知道有一支沙民藏身其中,可huā海中一场恶战已经暴lù了他们的位置,就算有huā海裂谷的天险,只凭他们白音一族,也远不足以抗衡犬戎大军的。

    那个好地方呆不下去了,而荒原上想要寻觅一块能供数万人长久栖身、发展的地方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至少仓促之间,沙王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迁回这里纯属无奈之举。

    宋阳明白他的意思:“你是怕沙主过来找麻烦?”

    沙王笑容朗朗:“这件事说到底不过两个结果,一是相安无事,二则yù石俱焚,盼着他别转错了念头吧——好看的小说:。”

    再说下去未免有些沉重了,宋阳换过了话题:“你会布阵,会汉家兵法,也是你那位汉人老师教的?”

    “不错,我所有本事,所有这些都是老师的馈赠,可惜我资质愚钝,不及老师万一,未能全部传承下他的本领。”

    沙王口中的这位老师唤作臧青,四十多年前,独自一人在荒原上流làng,jīng疲力竭奄奄一息之际,被前一任白音沙王所救,为报救命之恩,同时臧青似乎也无家可归,就留在了白音部族中……提到老师,沙王的脸上一片虔诚:“老师的本领惊人,若没有他,白音要么被沙主所灭,要么归于沙主麾下,也不会有今天的自由之族。”

    瓷娃娃口中咀嚼了几遍‘臧青’这个名字,皱起眉头苦苦思索,片刻后若有所悟,抬头望向宋阳:“我知道这个人。”

    宋阳吓了一跳,一个流làng在荒原上的汉人她都知道,未免有些太神奇了吧。瓷娃娃看着宋阳满脸惊讶,她开心得意,笑着解释:“这位臧青前辈是燕国将领,算起来是和你我的父亲同期的官员,曾立下过显赫战功,比不得镇国公那么大的名气,但也是位难得的良将。可惜,大好将军遭jiān人陷害,被黥面刺配,流放边关。”

    “这件案子和常廷卫无关,不是我们的管辖范围,不过几年后我爹在查另一桩案子的时候,又把此事牵连了出来,这次是咱们常廷卫出手,事情立刻就不一样了,很快真相水落石出,jiān佞小人伏诛。咱们办自己案子的时候,也顺便为臧将军翻了案。”提起父亲的虎狼卫,谢孜濯眉飞sè舞,但很快又叹了口气:“不料,翻案时臧将军已经在边关失踪了,始终没能在找到这个人。”

    谢mén走狗处有一些当年常廷卫处的卷宗,瓷娃娃翻看过不少,见过这件案子。

    后面的事情倒不难猜,臧青半生为国征战,却得了个流放边关的下场,心灰意冷之下出走草原,随意游dàng,最终踏入荒原并为白音所救,此后就留在了沙民族中直至终老,到他死时仍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案子早已撤销,当年陷害过自己的jiān臣早已伏法——好看的小说:。

    臧青是位名将,沙王是从于他,学到了上乘武功、深奥兵法,倒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

    事情说完,一旁的沙王神情接连变了几次,语气有些古怪地问谢孜濯:“这么说起来,你的父亲,就是我老师的恩人了?”

    谢孜濯只是随口讲故事,而且这个故事是讲给宋阳听得,纯粹是小夫妻间的闲聊天,全没有其他的用意,可是听沙王的意思,好像她故意编了个故事套近乎拉关系似的,谢孜濯笑了下,冷清应道:“只是一桩案子罢了,这样的案子当年常廷卫办过无数,不过是职责所在外加领饷吃饭,没什么大不了。”

    沙王也觉得刚才的怀疑有些失礼,呵呵地干笑几声,谢孜濯自然也不会对一句话就计较个没完,其实以她的xìng情,沙王在她眼中不过是空气罢了,实在没兴趣多理会。

    宋阳没留意他俩,他在想另一件事,问沙王:“我记得以前你和我吹牛,说你是神眷之人,自幼羸弱不堪,后来摔下山崖,再醒来就变成了凶猛武士?”

    待沙王点头后,宋阳继续问:“刚刚你又说,你老师是四十多年前抵达荒原的、后来是他帮白音成为自由之族?

    没头没脑的问题,沙王却仿佛意识到什么,目光里尽是警惕:“你想说啥?”、

    “牛皮不小心吹破了吧?”宋阳哈哈大笑:“我猜出了一件事…你是要我接着猜,还是你自己说。”

    沙王一下子变得气急败坏,看样子好想想要伸手去捂宋阳的嘴巴,不许他再笑下去了似的,半晌过后他总算忍住了没动手,对宋阳和瓷娃娃一招手:“咱们找个安静地方说话。”

    宋阳笑得更开心了:“你糊涂了?你我说的是汉话,旁人听不懂的。”

    沙王愣了愣,摇头笑道:“还真是做贼心虚了。”一抖袍子席地而坐,又说起了往事……早在臧青来到白音族内之前几年,沙主就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几个汉人帮手,从此野心膨胀,开始着手统一沙民各部。

    等到臧青来时,白音沙王已经看出了沙主的野心,但他们势力不如人家大、心眼不如人家多、手段huā样更不如人家玩得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个时候现在的沙王才刚出生不久,还是个襁褓中的小娃。

    臧青感念老白音沙王的救命之恩,同时看出沙主想要统一全族非得十几二十年的功夫不可,他想出了一个办法。臧青也不能阻止沙主,但他的计策,或许能保住白音的自由……随后二十年,老白音沙王的儿子,羸弱多病之名‘冠绝’全境,小王子的身板还算强壮,实际却是个绣huā枕头,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有时候白音王子在外面和其他娃娃打架,常常被小他好几岁的娃娃打得鼻青脸肿,最严重的一次少年王子被连tuǐ都被人打折了。

    不是对方的娃娃下手狠,人家根本没用多大力气,是白音王子体质太弱,身体筋骨都是糠的。

    讲到这里,瓷娃娃已经若有所思,试探着问:“装的?”

    曾经的王子,如今的白音沙王笑道:“当然是装的!我从三岁开始,每天深夜都会随老师修习上乘武功,老师说我的资质算不得极品,但将将能够得上乘,勉强算是个学武的料子,除了汉人的功法,沙民的技击我也学得不慢,那时候要真能放开手打,根本没有同龄的沙民娃娃是我的对手。”

    “可我不能用力,我得装病,装身体弱,装着不服气常常出去和别家孩子打架、然后再被打个luàn七八糟大哭着回来,tuǐ折了那次是我气得实在不行、可又不敢违背父王和老师的命令、干脆发狠几拳砸折了自己的tuǐ来出气……”说着,沙王笑了起来:“总算这番功夫没白费,要是没有当年那个羸弱王子,又怎会有后来的神眷武士,怎会有现在的自由白音。”

    二十年前‘失足’跌落山崖的白音王子,根本就是个修习了上乘武艺、战力了得的年轻武士,可外人不知内情,还道他手无缚jī之力,是个病入膏肓的羸弱之人。而三天后王子醒来,再真正展现实力,在旁人眼中,自幼体弱的白音王子一下子变成了凶猛武士,全族上下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由此,白音得了‘神眷’、夺了人心,别族沙民都不愿与他们开战,沙主也不敢造次,这才有了之后的和谈,白音躲过灭族厄运,成了荒原上唯一的一族自由沙民。

    臧青的计策谈不到多么高深,但直击要害简单且有效,紧紧抓住了沙民敬奉神灵之心,造出来一桩不大不小的神迹,为白音争取到了一个有利形势;其实沙主那二十年里,邀买人心征服别族最主要的手段也是造出一桩桩神迹,昭示天命归于己身。臧青设计出这样一个办法,也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二十年的隐忍和图算,才是真正的辛苦所在,尤其委屈了白音王子,要知道那时他不过是个小娃娃,明明最能打架却要常常被人殴打;明明有的是力气却要背负个病秧子的名声,受尽同龄人的欺侮嘲笑……

    所幸,正如他自己所说,所有心血都没白费,有了现在的自由白音,以前受过的那些委屈全都值得了。

    事情说完,瓷娃娃又追问道:“沙主身边的汉人是什么人?是不是秃头?”话问出口,她也觉得自己多虑了……几个汉人蛊huò了沙主统一全族,在草原深处凝聚起一股不小的力量,这件事大有可疑,谢孜濯初闻此事第一个反应便是:燕顶图谋。

    但转念一想,一是时间对不上,四十年几前,燕顶应该在深山里随琥珀的大哥学艺,他还不是国师,身边没有太大势力,触手不该能伸到这么远;另则是,若沙主身边的人是国师亲信,其中多半会有武功高手,白音王子隐藏本领又怎会逃过他们的眼睛。

    果然,沙王摇头道:“看上去普通的很,没什么特别的,老师试探过多次,mō不清他们的底细,不过确定他们都不会武功,但那几个人的学识,让老师钦佩不已——好看的小说:。”

    沙王转开了话题,对宋阳苦笑道:“老师在世时数不清多少次,嘱咐我要提防汉人,以前还不是很明白,现在算是知道了,汉人都长了几十个心眼,什么事情都瞒不了你们;反过来就更糟糕了,你们要想骗我,简直易如反掌。”

    宋阳笑得异常客气:“也不是这么说,赶巧了,被我一下子猜中。”

    瓷娃娃与有荣焉,平时冷冷静静的一个nv子,夸赞起心上人来却丝毫不嫌ròu麻:“不能一概而论,他的心思在汉人中也算难得的,大把顶尖人物都栽在他的算计里。”

    到了这一世,宋阳一上来就吃了‘封建mí信’的大亏,如今记忆尚未恢复,但是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本能就抵触,听到了什么传说第一反应就是去揭穿它,难免想得多些,臧青被白音收容的时间、沙王身上的汉人武功、白音得到自由的经过逐一对照下来,很快就猜透了谜题。其中聪明心思固然有之,而更要紧的是他不信神话。先入为主觉得神话是假的,再深究起来自然就容易找到破绽了。

    沙民则正相反,他们人人笃信神灵,神迹一现他们就愿意去相信这是神灵的昭示,也就难免陷入设计。

    事情说完,瓷娃娃转头宋阳笑道:“我觉得有点热。”

    瓷娃娃的体质羸弱,从来都只会觉得冷,何曾会觉得炎热?这句话是两个人早就约定好的暗语。

    因为宋阳暂时没有记忆,对敌人的判断可能会不够清晰,所以定了这句暗语,这句话只要瓷娃娃一说出口,宋阳就要出手制住眼前人……谢孜濯以为,神眷武士的戏法被窥透,接下来沙王就会杀人灭口了。

    ……

第六十七章 小气

    第二卷百花杀]第六十七章小气——

    第六十七章小气

    宋阳没动,笑呵呵地望了谢孜濯一眼。

    沙王不明所以,看在‘朋友妻’的份上,他对这个‘丑八怪’女子关心了下:“这么冷的风怎还觉得热,莫不是生病了?”

    瓷娃娃不理沙王,专心致志和宋阳大眼瞪小眼,对望了好半晌,见宋阳全没有动手的意思,她无奈摇头,不得不放弃了,这才转头去看沙王,开门见山问道:“神眷武士如此大的秘密被我们看破,你会怎样?”

    “什么怎么样?”沙王愣了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怕我杀人灭口?”

    沙王没急着回答,而是望向宋阳:“你觉得呢?我会不会杀掉你们?”

    “我是你们死而复生的敌人,预示着神罚之兆…这个事情的分量,比起你的‘神眷武士’怕也轻不了多少。所以我想着,之前你没有因为‘神罚’来杀我,现在应该也不会因为我看透‘神眷’来对付我。”宋阳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同时也给了瓷娃娃一个解释:“要杀我,也不用等到现在了。”

    沙王呵呵呵地笑了起来:“就是这个道理了,果然还是男人的眼光更开阔些。当初留下了你们,现在也不会再除去。”说完他再度看向谢孜濯:“你们汉人都不拿别人的性命当回事么?为何心里总有杀念?”

    瓷娃娃没多解释什么,大方致歉:“是我以己度人,用那些勾心斗角的念头去度量你们,我想错了,对不住得很。”

    沙王大笑着摆手,宋阳则要帮媳妇说话,当然从心里到语气都不存火气,只是就事论事,揪住沙王的上一句话笑道:“听你的说法,好像沙民无比珍惜别人性命…可你们杀敌时,比起汉家兵马要更凶狠。”

    “我们会凶猛杀人,不过和你想的不一样的。”沙王正色摇头:“所有白音族人都珍视人命,不过人命之上还有自由两字,若是没了自由,白音毋宁死,就如沙主想要收服我们,白音不惜拼死一战;另则,自己的性命总会比着别人更加珍贵,这一重也毋庸置疑,所以我们不是滥好人,遇到想要我们性命的敌人,我们绝不会手下留情,但也仅此而已。只有自由受到妨碍或者自己遭遇威胁,白音才会杀人……能明白?自由最贵重,自己和同族的性命次之,别人的生命排到第三位,虽然比不得前两重,可也是贵中之贵,远胜那些牲口、酒肉、财富等等。”

    宋阳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杀王的肩膀:“甭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们是好人。”

    沙王也觉得刚才那番话说得有些太郑重了,笑着放松下来,又叮嘱道:“天眷武士的秘密,你们要记得,千万不可和白音族人说起。”

    宋阳痛快点头,这没什么可说的,他对沙王、对白音族人印象很好,也不想他们因为这个原因就分崩离析……不料沙王又复摇头而笑:“你误会了,不让你们说出此事,是为了你们好。你若对我的族人揭穿真相,说我不是天眷之人,不管你说的如何认真笃定,又或者再怎么活灵活现,他们都会以为你在妖言惑众、亵渎神灵,怕是立刻就会和你拔刀子拼命……好歹我是白音沙王,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他们信我这个神眷武士,远胜过信任你们。”

    三个人聊了这么一阵子,沙王重新起身,跑去和同族一起干活,宋阳也继续上前帮忙,一边干活一边对跟在身旁的谢孜濯说道:“第一次你给我打出暗语,我就没听,你莫放在心上。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不错,这么翻脸了心里不得劲。”

    谢孜濯一笑嫣然:“从来就没敢指望你能听话。再说本来就是我想得不周到,害怕沙王会对你不利,就忙不迭催你动手,可这里还有几万沙民,就算你真能制住他,我们也一样逃不掉的,意义不大。”

    这也是宋阳不肯动手的重要原因,不过宋阳没说出来,好像指摘瓷娃娃考虑不周似的,不料她自己挑明了,而谢孜濯的话还没说完:“另外还有,沙王的武功很不错,要是放在以前你自不用把他放在眼中,可现在不行,我唤你出手,反倒是让你冒险了。”

    瓷娃娃满脸认真,仔细做自我检讨,宋阳则翻着眼睛想了想,忽然把手里的土筐一扔,身形急转爆发全力、好像一头豹子扑向不远处的沙王。

    毫无征兆,突兀翻脸、动手。

    宋阳扑得凶狠且迅速,沙王猝不及防,被他直接撞翻,但沙王的本事不同凡响,不等完全摔倒,单手在地上一撑,借力一个跟头翻越而起,好像个巨大肉球似的纵到半空,继而身体舒展开来,仿佛雄鹰搏兔自上而下扑中宋阳,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沙民先是愕然,其中不少人都立刻拔刀在手,旋即大家看到宋阳是空手冲来的,两个人扭打不休拳拳沉重,但并非生死相搏,这一来大伙都不帮忙了,反而哗啦啦地围成了一个圈子,从旁边欢呼加油……扭打了一阵,宋阳果然不行了,沙王的内劲浑厚、技击精湛,最终把他死死按住,又气又笑:“你疯了?”

    说完,沙王放手站起,伸手去揉自己被宋阳拳头砸青了的眼眶;宋阳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迹,又吐出口中的黄土,笑道:“见了天眷武者,不打一架哪行。”

    沙王也开始吐唾沫啐土:“现在服了么?”

    “你昨晚饭吃肉,我昨晚饭吃粥,打不过你再正常不过。”宋阳嘴硬。

    “那明天再打过,今晚我喝粥,你吃…”话没说完,沙王若有所思:“你是想和我较量,还是想从我这诳肉吃?”

    宋阳哈哈大笑,返回到谢孜濯身边;扭打较技在沙民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沙王也不计较什么,他打了胜仗洋洋得意,沙民们则个个嬉笑欢呼。

    瓷娃娃可是又紧张又心疼又纳闷,忙不迭迎上宋阳:“你刚才做啥?”

    “想试试…现在试出来了,我的确打不过他,但偷袭的话,也不是一点机会没有。”

    瓷娃娃皱起了眉头:“是因为刚才我说你打不过他,所以你就去试试?”

    宋阳笑着点点头:“不过不是赌气,是让你的话勾得我有点好奇,想看看和沙王相斗,到底会是个什么状况。”

    谢孜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就只有苦笑着:“怎么这么疯啊……”

    而值得一提的是,当天晚上沙王还真派人给他们送来了一份烤肉,宋阳这一架总算没白打。

    随后三天,新营地中忙忙碌碌,白音兴建家园,到处一派热火朝天,其间有来自沙民大族的探马出现,在远处驻足观察,白音沙王念在大家同时沙民一脉的情分上,亲自去迎上其中一队以示善意,但对方面无表情,不等他靠近就转身离开了。

    被沙主统一了整整二十年的沙民大族,现在和白音还是同族么?没人敢肯定……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这几天里没人来找麻烦,沙主也始终不曾露面。

    抵达目的地的第四天清晨,吃早饭的时候,班大人忽然问宋阳:“能记起七七喜庆典和回鹘登皇帝的登基大礼么?”

    宋阳茫然摇头:“什么跟什么?”

    老头子不解释,嘿嘿一笑:“告诉你一声,还差三天!”

    距离七七喜庆典只差三天了,神殿柴措答塔宫处处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吐蕃的僧侣、臣民人人精神抖擞,圣城四门大开,迎接各方信徒朝拜。

    这一天里,被活佛弟子引领着,在高原各处兜了大大小小无数个圈子的燕国师景泰,也终于抵达圣城仁喀。

    进入圣城时,不管什么样的尊贵人物,都必须下车步行,国师入乡随俗,好在他的斗篷宽大,足以掩住全身的溃烂,且篷帽深深,阴影遮住了惨白铁面,这才没有吓到旁人。

    稻草跟在国师身旁,神情友善环顾四周,和初到圣城的游人没有丝毫区别,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他的目光很有些换撒,让人分不清他在看什么;或者说,他好像什么都没看,却又仿佛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过稻草的相貌实在太普通了,任谁都不会对他过多留意,又怎会发觉他的目光有异。

    经过城门,国师暂时驻足,望向城中神山,腹语带笑:“总算是到地方了。”

    稻草一晒:“博结引着我们绕来绕去,最后还不是要让我们来仁喀。”

    国师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他小气?”

    稻草应道:“他本来就小气,还用我觉得么?堂堂高原君王、密宗佛主,做出来的事情全无风度可言。”

    “他让我们兜圈子,用意何在呢?”国师淡淡问道。

    稻草想也不想,直接应道:“杀您的威风。”

    国师再问:“博结这么做,于我有什么害处?对他有什么好处?”

    稻草耸了耸肩膀:“国师还是国师,天下第一高手仍是天下第一个高手,于您没有半点损失,于博结也没有半点好处,反倒是显出了他的小气,徒惹人耻笑。”

    燕顶笑了起来:“好家伙,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有些觉得,吐蕃的大活佛莫不是个傻子吧?做出的事情既不伤敌也不利己,平白给自己惹来个小气的坏名声……”

    稻草能听得懂燕顶的语气,立刻收敛了一贯的懒散,始终游散的目光也变得清晰明亮,郑重道:“弟子愚钝,请师伯赐教。”

    国师独手一摆,继续笑道:“不用那么认真,自己人之间的闲聊天罢了,平时你师父也这么正经么?”

    稻草也笑了:“那倒不是,师父凶起来谁都受不了,但平时都随和得很,不怎么正经…不是不正经…咳”

    腹语沉闷而大笑响亮,惹得行人侧目,燕顶却一改平日里的低调神秘,大笑不改直到心怀舒畅才告收声,跟着他忽然转身面对神山的方向,双膝跪倒以侍佛之礼匍匐大拜。

    而街上的许多吐蕃行人,一见有人遥拜神山,全都停下了脚步,整肃衣衫、面色恭谨、口中喃喃念唱着礼唱调子,也都跪地拜倒,一时之间大街上不见忙碌,只剩无尽虔诚……稻草吓了一跳,既觉得眼前情形有些好笑,又因吐蕃信徒的虔诚惊讶,当然也少不了万分纳闷,不明白国师在做什么。

    礼毕后街上又复喧闹,国师也告起身,对稻草笑道:“见我向神山施礼,以为我拜的是大活佛?错了,刚刚我拜的是佛祖,不是宫殿里那个大活佛,这一重我清楚得很。不过这些吐蕃人却正相反,也许他们自己都以为自己拜的是佛祖,可实际里,他们拜的是博结……咱们这些外人看来,佛祖是什么、大活佛博结又是什么,完全能分得明白,不会混乱;可是在吐蕃人眼中,博结和佛祖,或许真没什么区别了。”

    吐蕃人当然不会分不清佛祖与博结,国师的话另有所指——吐蕃是佛国,大活佛则是密宗认为的、佛陀在人间的唯一代表,所以吐蕃人笃信佛陀,便等若信仰大活佛,这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情。

    对于大活佛来说,他想要加强统治,也不用如何突出自己,只要让境内子民加强信仰,认真侍奉佛祖便足够了……而高原之上,本来也不止密宗这一重信仰的,曾也有过大大小小数不清的巫门、神教。这些信仰和神祗在很长时间里,都与密宗并存,直到最近这几十年间、确切的说是博结当权之后的几十年,或是邪神带来灾祸、或是佛陀降下祥瑞,彼消此长中,无数旁它教门灰飞烟灭,密宗空前发展,举国上下人人笃信密宗,终成吐蕃建国后从未有过的盛世。

    街上有一人参拜,其他路人都会追随着一起施礼,只此一项便不难看出吐蕃国内的礼佛之风了。

    “这是国内,再说教内,密宗也不是铁板一块,想住进柴措答塔宫七层金顶的大有人在,可几十年下来,博结还是安安心心地坐在那里吃面,其他人要么被他收服,要么被他毁去,鬼王望谷算是下场最好的,侥幸逃过博结的诛杀,跑到外面揭竿而起,不过望谷现在的日子比起丧家犬也强不了多少。”燕顶在面具后露出了一个微笑:“这个博结,也算是个人物了。”

    腹语中少少带了些兴奋,到了国师这个份上,若对手太平庸,他会觉得索然无味吧。

    几句话讲过博结的生平,国师语气一变:“若博结真是个气量狭小、毫无胸襟之人,又怎么能做出这样一番成绩。”说着,他再度望向稻草,微笑说道:“一个开创高原盛世、把密宗真正发扬光大借以稳固龙椅之人,哪会真的那么小气,会引着我们不停兜圈子,迟迟不肯与我相见?他若没有些特殊目的,我把脑袋输给你…脑袋就算了,我把面具输给你。”

    国师的脑袋和面具稻草都不敢要,忙不迭摇头,同时追着国师的话追问:“那他的目的何在?”

    “小气!”国师回答的理所当然。稻草张口结舌,说了半晌他又把话给兜回来了,合着刚才讲的那些都是废话?

    “刚刚不是问过你,博结领着我兜圈子,对我有什么坏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国师这次给出了答案,仍是那两个字:“小气!”

    停顿了片刻,他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让我以为他小气,就是对我的害处;让我以为他小气,便是对他的好处了。”

    要是到现在还不明白,稻草就枉被花小飞看重了:“博结装小气?”若是旁人,在说完这一句后多半会笑起来,但稻草没有笑,正相反的,他还皱起了眉头,仔细琢磨着其中的关键。

    燕顶和花小飞情同手足,对这位好兄弟的爱徒,他甚至比着自己那些弟子还要更加爱护。说句实在话,自己弟子中他会如此提点的,就只有以前的那个叛徒阿泰,对阿大阿二他都懒得多说两句。

    不过稻草沉思时,国师并未收声,既然已经开口指点,他就会把事情解释清楚:“博结装小气有两个好处。其一,他以为我是来求他帮忙的…既然是我有求于他,他少不了狮子大开口。可他又怕价码太高会把我吓破,所以先摆出一副小气模样。说得重一些,他是在给我洗脑,潜移默化中让我有了个‘博结是个真正小气之人’的念头,我心里有了这样一个自己给自己的暗示,免不了就会做好更坏结果的打算,后面再谈价钱的时候,对他更有利些。”

    稻草狐疑:“这样做会管用?”

    国师冷晒:“管不了太大的用处,可是你莫忘记我和他的身份地位,我和他坐在一起商量事情,毫厘之差就是黄金万两、三城五地,他哪怕稍稍占上一点便宜,都不会是个小数目。”

    待稻草点头后,国师又继续道:“装小气的第二重好处,就更‘隐蔽’一些了,不单是为了对付我。吐蕃佛主气量狭小之名,早都传遍了中土……小气是个缺点,别人想要对付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他的毛病,少不了追着这个缺点布局,如此一来,还没开始较量博结就先抢到了上风。”

    事情刚说完,前面负责引路的活佛弟子就接到了柴措答塔宫的命令,国师一行就此转向,先不去驿馆了……大活佛博结请燕顶入神殿会面。

    ……

第六十八章 问天

    南理四季模糊,秋、冬两季照样热的人难受。不过今年的秋天很特殊,分外的清冷······几场秋雨过后,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侯府内种植的huāhuā草草耐不住yīn冷,早早都凋谢、枯黄,把这个秋天也染得分外萧条。

    又下了一整天的雨,淅淅沥沥,小的很,但直到天黑才告停歇。

    小捕不知哪来的兴致,冒着雨一早就跑到封邑边缘看刘二训练大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承一个人在府中,屏退了下人,把一张长椅搬到了院中,毫不顾忌天凉,独自仰坐椅中,抬着头望着星空发呆。

    雨后夜空如洗,一道星河斜挂天际,璀璨而美丽。可惜,承找不到她的那星······他是妖星降世,如今他走了,就该回到天上去了吧。如果真的是这样,哪颗星是他呵。

    承找不到,仿佛丢失心爱之物的娃娃,眼圈红了。

    远处忽然出来了一声咳嗽,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形缓走来,山溪秀之主、老太婆木恩。

    山溪蛮不讲究礼数,也不会寒暄什么,木恩径直走到她身旁,开mén见山:“我听说,宋阳死了。”

    任初榕坐起身,静静望向她:“谁告诉你的?”

    “我和阿里汉闲聊,他无意中透lù的。我有点不信,特意来问问你。”山溪秀和回鹘卫是截然相反的两支武装,前者jīng通山林搏杀、个子矮小来去无声;后者擅长平原冲锋、身躯魁梧动势如雷,但他们都是一等一的jīng兵,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彼此钦佩,这么长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关系越来越亲近,木恩对封邑中的汉人都不假颜sè,却把回鹘猛将阿里汉当成个朋友,常会凑到一起喝酒聊天。

    阿里汉要负责封邑和回鹘大可汗之间的联络,宋阳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没瞒他·本来他答应任初榕不外传,不料酒后失言,把消息漏给了木恩。

    任初榕笑了下,如往时一样·随着笑容她的眼睛眯成了月牙儿,却不见了欢愉,只剩一抹苦楚,如实回答:“整支队伍都失踪了,还没能找到他的尸体,不过希望不大。”

    多年主持红bō府养成的习惯,任初榕从不会盲目乐观·但这不是说她心中再无期盼。正好相反的,她是这天下、这世上最最盼望着那个奇迹会出现的人。

    木恩说话直接得很:“这么说,他死了。”老太婆没什么表情,继续道:“宋阳九sè不沾,厄运沾身,注定一生孤苦,所有他的亲人朋友都会死绝······但我没想到的,结果没错·只是反了过来,别人都还在,他自己死了。”

    任初榕的声音很冷:“你走吧。”

    三个字·两重意思:现在还去说什么九sè不沾,老太婆的舌头未免太歹毒了些,但是看在她曾夺回尤太医尸体、被宋阳帮过大忙的份上,郡主不和她计较,只是让她立刻离开;另则,山溪秀奉宋阳为主,如今主人已死,山溪秀自然重获自由身,可以离开封邑返回山林,去过回他们以前的日子了。

    可木恩没走:“宋阳死了·我有些事情要对你说明白。当初不是宋阳收服了我们,是我为报他对全族大恩,诚心奉他为主。三百山溪秀不是依他而生、做事换他犒劳的奴隶,而是为了报恩而来的战士,他活着的时候听他号令,他死后则继续保护他重视的东西、再想办法为他报仇。”

    “宋阳横死·山溪秀也不会散去,你若有什么吩咐,不妨直接jiāo代给我,山溪秀仍会做事,反正以前宋阳之前对我说过,他不再时,你的话便是他的号令。

    第一件事便是如此了。”

    “另外,宋阳死了,九sè不沾的诅咒已破,我会通传山中大族,他的眷属就是山溪蛮全族的亲人,以后不妨多多来往。”

    山中的蛮子,不会劝人节哀顺变,更不会陪着任初榕一起掉上几滴眼泪,他们只问内心,知道后面该如何做便足够了,至于说话难听,仅仅是因为蛮子不会虚伪应酬吧。器:无广告、全文字、更

    任初榕对老太婆点点头:“多谢。另外宋阳的事情,暂时不可告知筱拂。”

    她也不知道究竟要瞒到什么时候。深秋已至,转眼便是冬天,而再一眨眼便是开chūn二月了,任初榕记得很清楚,二月十九,上上大吉,回鹘南理的和亲之日···…就算现在瞒得再好,到那时还能再瞒下去

    可是任初榕没办法,她根本不敢想如果筱拂得知宋阳之事会怎样。

    巧得很,任初榕刚刚提到小捕,侯府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大luàn,任小捕回来了。不过公主殿下是被人抬回来的,一群红bō卫目光惊惶,秦锥懊恼自责,刘二也追在人群里,脸上全都是恐惧。

    小捕趴在担架上,右肩之下鲜血淋漓,染红了半面身子。

    任初榕急传侯府中的大夫,一边迎了上去,姊妹情深,关心之下脚步不稳,绊在了一块石头上,幸亏木恩从一旁伸手扶住。

    赶到担架旁,只见任小捕疼得呲牙咧嘴,但神智尚在,一见到姐姐,就好像讨娇卖宠的小娃,痛苦表情更夸张了,嘴巴都咧歪了……

    的确是重伤,比着被人在肩背上狠狠砍了一刀还要更严重,好在受伤之初就得了秦锥等人的救治,伤口得到初步护理,否则光失血这一项,就足以要了她的小命。

    任初榕又惊又怒,问那些随行保护小捕的红bō卫:“到底怎么回事?”

    不等别人回答,小捕赶忙收了痛苦表情,费力道:“不管他们的事情,是我自己惹祸。”

    刘二从一旁哭丧着脸chā话:“是刘石榴、刘石榴伤人。”

    任初榕怒问:“什么刘石榴?”话说完她便恍然大悟,皱眉道:“刘十六?是你养的凶禽伤了我妹妹?”

    刘家军个个都有名字的,当然也不是什么好名字,从刘五一路往下排,如今刘家军又收编了几个小的鸟群,已经排到刘二百多了。

    重伤在身也不耽误小捕多口,接过话题:“也不怪刘石榴,是我拔它脖子底下的翎羽,把它给惹急了。”

    刘二训练大群泰坦鸟·着实有了成果,随他一声号令,鸟群或飞奔或扑跃,端的一支凶兽军队·而对刘二的朋友,泰坦鸟也收敛凶险,轻易不会伤人。小捕今天去看他驯鸟,一度还骑上了几头凶禽,抱着它们的脖子飞驰取乐。

    本来一切都tǐng好,但无意中听刘二提及,凶禽脖子下有一圈翎羽是它们的逆鳞·一旦碰触就会jī发凶xìng,变得六亲不认,结果任小捕欠得手痒,趁着别人不备抓了刘石榴一把,一下子惹出了大祸。

    刘石榴本来是照着她脑袋啄下来的,所幸小捕提前加了些提防且伸手不错,及时避开了要害,跟着刘二大声喝止、红bō卫一拥而上·她才逃过一劫。

    任初榕听完觉得头都大了,对着妹妹咬牙气道:“你又不是小孩子,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轻重。”

    相比于背后的重伤,小捕显然更怕姐姐责备,此刻疼得脸蛋都要chōu筋了,没办法再嬉皮笑脸,为今之计只有‘顾左右而言它,,断断续续地说废话:“小蓉儿,你别说…刘二驯鸟当真有一套···石榴伤了我,他一声吆喝,其他凶禽都扑过去啄石榴…看得我都心疼。”

    刘二也是满脸心疼,石榴伤人必须得挨罚·可这次还真委屈它了……

    几句话的功夫,大夫匆匆赶来,看过公主的伤势立刻着手治疗,忙碌了一个多时辰他才罢手,对一直等在旁边的郡主道已经处理妥当,伤势虽然严重但好歹没伤到要害·后面只要及时换yào、多多调养应该无碍。

    大夫在疗伤时给小捕用了安眠补神的yào物,此刻小捕已经沉沉睡去,几个时辰都不会醒来,大夫特意嘱咐,这一觉对伤者异常重要,千万不可打断,就算守护也得在mén外,以免惊扰了她。

    承总算放下心来,随着其他人一起,轻轻地退出了房间。

    可是大家前脚离开,本来正在熟睡的小捕就张开了眼睛。并非安眠的yào物无效,而是她强撑着jīng神不肯去睡,她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

    费力的动了动身体,前后几次努力,终于把受伤的胳膊chōu了出来,双手勉强合十,心中默默向佛祖祷告:我已经受伤了,而且差点就死了。以前每次‘未卜先知,,都是‘先吃饭后给钱,,动用那项本事在前、天罚灾祸在后;这次我先给钱了,等再动用那项本事···佛祖您可千万记得,我给过钱了,您不能再去找宋阳收账。

    小捕不是傻瓜,封邑中的异样气氛、姐姐的魂不守舍、宋阳的‘来信,自己总是事后才能见到…种种迹象,她又哪能没有一丁点的察觉。

    三姐不说,小捕就装傻不问,但事关宋阳的安危,她又哪能真的不问…只是不去问任初榕罢了,她要问天,她有这个本事。

    可是宋阳曾经说过,若她再动用未卜先知,神罚灾祸就会落在他身上,所以她想出了‘先给钱,的办法,她是故意让石榴啄伤自己的,这是她的‘饭钱,。

    祈祷过后,天上没打雷、地上没震动,一切都太平安稳,小捕心里偷偷松了口气,佛祖没表示,应该是默认了吧。现在她太疲倦了,脑中húnhún沉沉,再没有jīng神发动那项本事,好在佛祖已经‘收了钱,,剩下的占卜暂时不用着急,等睡醒这一觉……想到这里,她已经趴在软榻上熟睡了过去,双手还摆着合十之势。

    这次任初榕也没能猜到小捕的心思。退出小捕的房间后,她屏退了其他人,自己亲自留下来,守在妹妹的mén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木恩仍未走。

    任初榕怕说话声会吵到小捕,对木恩做了个手势,带着她走远了些,这才问道:“还有事情?”

    “话还没说完,刚才说过了,宋阳的仇山溪秀会担下来,我想问你仇家是谁。”听阿里汉提及宋阳出事,木恩就直接来向任初榕求证,没来得及询问阿里汉具体经过,自然也不知道仇人是谁。

    任初榕不置可否,应道:“报仇的事情…我还在准备·等我的消息吧。”

    木恩不罗嗦,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待她走后任初榕徐徐浅叹,脸上再次lù出苦笑。报仇?这个仇该怎么报啊·相比之下,攻打大燕都都要比着报仇更容易些,至少大燕和南理接壤…而犬戎与南理相隔大半座中土,任初榕就算想以卵击石,她都没这个机会、没这个资格。

    本来,她曾设计过一个与报仇有关的计划,八千蝉夜叉西进、拖住吐蕃·再盼着日出东方能够顾念兄弟情谊,出兵犬戎、至少先为宋阳讨回一个利息。可惜,蝉夜叉已经出兵一段时间了,他们不是自己去的,还带上了‘圈养,了几百年的三百土猴子,出征时众兵将面sè兴奋、斗志高昂,当时郡主还真以为他们能做出些大事来,不料到现在为止吐蕃却风平làng静·全没有一点动luàn迹象,探子往来传报也全无异常,蝉夜叉早就没了联系·他们仿佛凭空消失了一样,不知道是mí路了,还是已经被吐蕃人围剿殆尽。

    其实也算意料之中的事情吧,任初榕又何尝不明白,凭着区区八千三百人,又怎么可能为回鹘拖住吐蕃?她的计划成功可能微乎其微,只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任初榕和自己都jiāo代不过去,这才让蝉夜叉出征。

    即便蝉夜叉能够拖住吐蕃,尚且不确定回鹘会不会出兵草原。何况如今蝉夜叉泥牛入海·吐蕃四方太平、对回鹘压力极大······这样的情形,宋阳远在大漠上的义兄,就算再怎么讲义气也不会对犬戎动兵。

    而且国家大事当前,日出东方还会对宋阳讲义气么?任初榕一笑凄然…···

    此刻日出东方正坐在圣火宫的寝殿中喷云吐雾。

    烟丝在烟袋锅中兹兹轻响,隐刻在烟杆上的蟠龙因烟杆变热而显行,张牙舞爪好不威风。青烟被日出东方吸入嘴巴·而后从鼻孔中喷出,散出熏熏的烟草香气。

    回鹘贵族大都喜薰烟草,但日出东方是个例外,他平时很少拿出舆己的烟袋锅,除非他遇到了真正的难题。

    在‘日出东方,面前,一个中年人垂首肃立。

    中年人唤作塔格,是日出东方最忠心的仆人,在大可汗还是少年时他就追随在主人身边,做事稳当可靠、颇有才干。

    日出东方从普通王子到萨默尔汗,再到如今的大漠之主,一路走来塔格全心辅佐,当然大可汗也从不曾亏待他,成势后对他着力提拔,如今塔格已经从奴仆变成了贵族,势力与实力都不容小觑。

    晚饭后不久塔格就来了,前阵子他在替主人做一件事,如今准备妥当回来复命,只等主人最后的命令……可是日出东方迟迟未做决定,从塔格进宫开始他就开始chōu烟,到现在两个多少时辰过去,大可汗自己都不知道换过了多少袋烟丝,但仍沉默不语。

    塔格就好像一尊石像,静静站在一旁,不曾稍动、更不曾出声催促。

    忽然,‘喀嚓,一声轻响从大可汗的嘴巴里传出,他的牙齿太用力,竟咬碎了象牙jīng雕的烟嘴。

    碎茬锋利,刺破了舌头,大可汗用力嘬了几下,跟着一口鲜血啐到地上,同时挥手把烟杆撅断,终于下定了决心,对身前肃立的塔格道:“烧!”

    塔格并不多话,对主人深深一躬,转身而去。

    塔格离开后,大可汗身后的帷幔一dàng,阿夏走出来,从后面绕了到椅前,双tuǐ叉开骑坐在日出东方的tuǐ上,双臂缠上了心上人的脖颈。

    日出东方已经做出了决定,之前的犹豫和患得患失一扫而空,毫不客地mō进了nv人的衫子。

    虽然早就在一起了,被那双手不知mō过了多少次,可阿夏还是觉得麻痒异样,身体立刻就变软了,凑上前对大可汗软软一wěn。

    情投意合的一对男nv,轻wěn很快变得湿漉漉了,回鹘nv人远比汉家nv子更大胆,动情时阿夏轻轻扭动着,chōu出一条手臂,蛇子般游进大可汗的衣衫,一路向下再向下,可就在她堪堪就要找到的时候,日出东方隔着kù子按住了她的手:“先说两句正经话。”

    阿夏用力咬了咬嘴chún,他说什么她都会听,哪怕心里、身中的那把火现在烧得再旺,她也会忍下来,不料还不等点头,日出东方又笑道:“还是先做正经事吧。”说着,双臂用力把自己的nv人抱起来,在阿夏的咯咯娇笑中跑向他那张回鹘全境内最大的软chuáng······

    缠绵过后,大可汗忙出了一身大汗,翻下身子四仰八叉的躺倒,在chuáng上摆了个大字,阿夏刚才没怎么动,现在开始忙活起来,端水给心上人解渴、又拿起长巾为他抹身收拾干净。

    大可汗看着心中的美人忙来忙去,笑容美滋滋地,又躺了一阵才坐起来身来,伸手把光溜溜的阿夏重新揽进怀中,开始说正经事:“你家里准备好了?”

    阿夏是小贵族,家中势力不算太大,但她的家族坐落于回鹘东疆,与犬戎相距不远久经战争洗炼,家族盛产勇士,阿夏祖上几代都以勇武而闻名大漠。是以她家麾下的族兵不多,不过jīng锐十足。

    前不久大可汗通知阿夏,要她联络家中主事集结族兵待命,可是没说要做什么。

    阿夏点了点头:“只要接到号令,立刻就可以出征。”说话时,她面lù踌躇,大可汗征召她的家族,这是一份莫大荣耀,但现在边境无事、国内太平,她想不通心上人要用她的族兵做什么。纟

第六十九章 该死

    日出东方明白阿夏的疑huò,并没急着解释,而是反问:“你还记得不,前阵子有一天,我召集重臣深夜入宫,商量出兵犬戎的事情?”

    阿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目光里掩饰不住的开心快乐……她当然听说了此事,那晚大可汗寻死觅活,非要挥兵东进,去草原寻找义弟不可。见她笑着点头,日出东方又问:“你可知,那天晚上我大闹那一场的本意何在?”

    阿夏脸红了,目光柔软声音妩媚,轻轻点头道:“借宋阳王驾的愿望,提出我的婚事…你对我好,我很开心的。”

    不料日出东方摇了摇头:“我要娶你为正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谁也休想阻拦。不过那晚我的用意却并非如此。”

    阿夏目光mí惘,望向大可汗。

    “宋阳在草原上失踪,不外两个结果,一是平安归来,二是客死他乡。”提到宋阳,大可汗的神情没太多变化,唯独眼中划过一抹精芒,一闪即灭:“当时他下落不明,我能做的只有光派人手上草原去打听、去找人…但是我得跟自己弄明白一件事:万一他真死在草原上了,我这个做兄长的能做什么?”

    阿夏仍有些纳闷,轻轻皱起眉头,并未接口插言,大可汗则继续道:“那晚找众臣来,我说要出兵草原寻找宋阳只是个幌子,我真正想探的是:有朝一日宋阳死讯传来,我能不能兴兵报仇。”

    宋阳生死未卜时。大可汗不会妄动刀兵。毕竟宋阳不是普通人,或亲眼所见、或听阿夏转述,日出东方了解自己这位结拜兄弟的本领,说句心里话,他也不太相信宋阳真就会死在草原上,那时候贸然出兵,惹来积年累月的兵灾战祸。结果宋阳却安然逃回南理。大漠武士们非得造反推翻了大可汗这个糊涂君王不可;

    可如果宋阳的死讯坐实呢?自己该怎么做?

    “那晚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大臣的心思,结果倒也不出意料,他们不同意…他们不会为了找人开战,自然也不会拥护我为了报仇出兵。”日出东方伸手在阿夏的脸上捏了一把,接着说道:“既然是试探。总不能闹得太僵,总得有个台阶收场不是,我就提了提娶你的事情。”

    阿夏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有安慰道:“宋阳王驾的心思、身手都是上上之选,又精通毒术医术,不会有什么大事,早晚能回来的。”

    “回不来了。我已经接到燕子坪的传书,他们探到追杀宋阳的狼卒已经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嘿,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不过现在还没找到尸体罢了,宋阳已死。不用在心怀侥幸了。”日出东方沉沉叹了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十天之后,长明宫会遭遇大火,千古圣殿毁于一旦。”

    回鹘建国不过百余年的光景,但拜奉神火的教法由来已久,传承了何止千年…古时回鹘先民曾在一处绿洲常驻,前后huā费百余年的时间。建成一座shì奉圣火的宏大宫殿,唤作长明宫,几百年后流经此处的河流改道,曾经的绿洲很快荒芜,回鹘先民不得已迁徙离开。长明宫却没办法带走,只能留在沙漠之中。

    后来回鹘势力渐渐发展。又经过数百年的光景,终于一统大漠,开宗建国,这其间回鹘人早就修葺了新的神殿来供奉圣火,当年的长明宫却废而不荒,被当做祖先留下的伟大遗迹保留下来,至今已经千年之久,虽然没有了宗教意义,但那座宫殿依旧是回鹘人的图腾。

    乍闻永明宫要被烧掉,阿夏大吃一惊,身子都不自觉的绷紧了,后者拍了拍她光溜溜的背脊,示意她放松下来:“最近我让塔格准备的,就是这件事。”

    阿夏目光骇然,愣愣盯着大可汗:“你…你为何要烧长明宫?”

    日出东方的脸sèyīn沉了下来,摇头道:“错了,不是我烧的,是混入大漠的犬戎jiān细所为,狼子毁我先祖神迹,这是所有回鹘子民的奇耻大辱,除了开战别无选择。我传召全疆勇士集结备战时,你家就抢先出击,先拔头筹。不论成败都是大功一件。”

    阿夏终于明白大可汗的意思了,他已经下定决心和狼主开战,为求一个借口和重臣的拥戴,不惜自会神殿嫁祸犬戎。

    了解了日出东方的用意,阿夏只觉得心都快从xiōng中跳出来了:“我们打犬戎…吐蕃趁势偷袭该怎么办?”

    “中土又不是只有回鹘、吐蕃、犬戎这三国,吐蕃东面有大燕、东南有南理,妖僧博结也有他自己的顾虑……妖僧真要不管不顾,大不了就是个天下大乱”说着,他笑了起来:“中土五国里,谁最不怕天下大乱?”

    虽是问句却不用阿夏回答,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唯我回鹘!”

    日出东方会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如果真的掀起大战,回鹘有可能会吃败仗,但其他几座强国想要他亡国灭种,无疑难若登天,回鹘是黄沙之国,疆域内大片沙漠就是他们最大的依仗,不论汉人的军旅、草原的狼卒还是吐蕃的僧兵,都难在沙漠中长途作战,回鹘的地利优势实在太突出。

    这便等若一只脚先立于不败之地,如果要玩‘玉石俱焚’的把戏,回鹘还真是最最不怕的那个。

    阿夏起身、下chuáng,这次取来的不是水,而是一钵颜sè鲜红的葡萄美酒,递到大可汗手中后又问道:“出兵草原,痛击犬戎,只是为了给宋阳王驾报仇?”

    大可汗嗜酒,一口气灌下去半钵,这才舒了口气,摇头笑道:“意气用事陷子民于水火,那是昏君所为。这次打狼,我有三重用意。先说第一个,你知道的,宋阳手上有一件宝贝…为此我还曾带着你去凤凰城冒险。”

    “尸体毒源?”阿夏当然记得此事。

    日出东方点了点头:“我和宋阳共享一切,他的长辈就是我的亲人,自然不能再打那具尸体的主意,可宋阳已死。他活着的时候。我该做的都做到了。如今他不在了,火芯玉前见证的誓言也就此消散,那个毒源,我还会再拿到手的。不过我不会派人去找、去偷、去抢,至少现在不会。”

    “现在燕子坪的主事。是南理皇帝赐婚给宋阳的一个郡主,宋阳死后,这位郡主最大的心愿就是报仇,她想我能出兵杀狼子。那我便出兵,但事后我会向她要那具尸体。”日出东方始终对涝疫毒源念念不忘,可他根本不知道,尤太医的尸体在地下埋了许久,早都没了效用,否则又哪会等到他去要,燕国师早都出手了。

    阿夏问道:“这是出兵的条件?南理郡主应允了?”

    “没有,我还没跟她说呢。等打完了犬戎才向她去要。”

    阿夏眉头轻皱:“那时她会答应?”

    日出东方被她问得有些不耐烦:“我这个人做事你又不是不清楚。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先做好我这一份,到那时我已经打过了犬戎,问心无愧,不算欺负兄弟留下的寡fù。她要是明白事理,肯把毒源交给我最好,要是不答应。我再派人去寻找、抢夺不迟。”

    阿夏怎么听怎么觉得这不是个高明主意,不过也不敢再说什么。

    日出东方又把大手按在了阿夏的xiōng上,一边摩挲着一边说道:“第二重缘由,是为了你。他们不是说你家若立下大功,我便能娶到你么?那我就给你家功勋。可是不打仗,又哪来的大功劳。”

    不提是否一厢情愿。单从道理而论,大可汗向犬戎开战的第一重理由还勉强站得住脚,毕竟‘涝疫’这种大杀器若能被大可汗掌握,回鹘的实力立刻便能提升一个档次;可他的第二重道理,为了帮阿夏家里攫取功勋而开战,就是实打实的昏君所为了……偏偏阿夏,在听前一个理由时面sè踌躇、听第二个理由时却神情〖兴〗奋,仿佛日出东方是绝世明君似的。

    阿夏眉飞sè舞连连点头,又追问道:“第三重缘由呢?”

    前两个理由大可汗侃侃而谈,但是在说到第三个理由时他忽然闭上了嘴巴。沉默半晌,日出东方忽然对阿夏道:“穿衣,拿酒。三钵。”

    后者也不多问,先帮心上人穿戴整齐,跟着自己也着好衣裙、用金钵取来美酒。

    日出东方肃立屋中,面前几案三钵美酒陈列,第一钵酒被他缓缓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他与阿夏一人一钵,端起来一饮而尽。

    从酒来到饮尽,日出东方都没再说过半字,可第一钵洒在地上的美酒是敬给谁喝的,任谁都能明白……敬过宋阳一杯,大可汗放下金杯,再度开口:“宋阳这个人,身边能人不少,在南理的实力不小,他出事了自然会有厉害人物为他报仇,本来轮不到我出手…可他死在了草原上。”

    “狼子说已经把南理使团送过来了,但我们没见到人,不用问了,使团是被犬戎害了。宋阳之前脱团,不过最后也没能幸免…那他的仇人是谁?是犬戎。仇人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国,一座草原。”

    说到这里,大可汗再次收声,神情平静而目光yīn鸷,静立了片刻后才徐徐呼出一口长气,终于对阿夏说出了发兵草原的第三重缘由,一字一顿:“这世上,这天下,除了我,就再没别人能为他报仇了。”

    说到最后,兴兵开战的根由仍是报仇……

    从番邦到汉境,中土世上不知道出过多少皇帝、君王,有些是率众造反终铸大势、更多的是‘子承父业’一出生便龙袍加身。且不管他们用什么方式、通过什么途径成为九五之尊,若去问他们一句:你为何要做皇帝?帝王无数,但〖答〗案不外两个:为自己;为天下福祉。

    而两个〖答〗案之中,真正能扪住心口、直视神祇,面不改sè地答出第二个〖答〗案的帝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有的皇帝聪明,为了自己以后能在龙椅上做得更稳当、为了祖宗基业和子孙福祉,在处理政事时会勤勉些、认真些,由此成就一代明君的英名;有的君主任xìng骄奢,只求眼前之乐不理明日灾祸,弄得天怨人怒,落下了昏君的骂名。而明主也好、昏君也罢。归根究底。他们做的一切,还是为了他们自己吧,只是目光长远或短浅的差距罢了。

    日出东方本心率直、xìng格开朗,算得上是个好人,可他做皇帝也是为了自己。真心不曾想过‘为人民服务’的。若在战场上,他可以和同族战士并肩浴血、虽死无憾;但坐于圣火宫内,回鹘的千万兵马,就变成了他心中的筹码、他手中的本钱。

    唯一的救命恩人、结义兄弟客死异乡。若不闻不问他和自己交代不过去,至于这么做会惹来的后果,他不怕,因为他有这个本钱。

    江湖中,重义之人万众敬仰;龙椅上,看重情义的那个多半却是个昏君。

    至于日出东方……是不是昏君都由后世评说,他不在乎,他只是觉得。宋阳几次救过自己的xìng命,如今自己是唯一能帮他报仇的人,要是不打这一仗,这个大可汗做得还有什么味道。

    阿夏咬了咬嘴chún,俏脸上妩媚消隐,盈盈跪倒在日出东方膝前:“求请大可汗,阿夏愿随我家战士一起东去。进击草原。”

    虽是jiāo娘,但也是英豪名将,阿夏的身手,在回鹘稳稳能排进前十。

    阿夏还怕心上人不同意自己去冒险,继续道:“此战不同以往。有报仇之意。你是宋阳的王驾的兄弟,我是你的人…和宋阳王驾也算是半个亲人。报仇之战,第一次出征,当有亲人在场的。何况…虽然高攀,但我和宋阳也是朋友。”

    日出东方痛快点头,歇了这大半晌,早就回过气来,现在正经话说完,他又想做‘正经事’了,嘿嘿笑着踏上了一步:“你…先不用起身。”

    阿夏媚眼如丝,吃吃地笑,红chúnjiāo艳。

    ……

    回鹘圣火宫中春sè无边,吐蕃神殿金顶上冷冷清清。

    国师入城时天刚黄昏,活佛派人请他来柴措答塔宫相见。等他带着稻草登上七层金顶后,又被神殿管事告之,大活佛现下有事,请他们在大殿外的偏房稍等。

    一等就是几个时辰,此刻长夜过半,大活佛仍不见踪影,偏〖房〗中空空dàngdàng,连把椅子都没有,管事只在他们初到时奉上了两杯灰乎乎、味道古怪的茶水,然后就再没lù面过。

    茶水放到现在,早都冰凉了。

    国师不以为意,就席地而坐,和稻草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开始的时候稻草神情还算自然,但是等得久了,眼角眉梢不自觉挑起了一丝杀气。国师见状,语气仍是不紧不慢:“你这样不好。不过不怪你,换成小飞的话怕是早就动怒了,你是他的弟子,难免。”

    稻草声音很轻:“欺人太甚。”

    国师不置可否,又问道:“如果没有我,只是你自己等,你应该还能沉得住气吧。”

    稻草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论起武功、毒术这些江湖本领,huā小飞仅次于燕顶,能排进当世前三的人物,能被huā小飞如此看重,稻草当然不简单。当初在凤凰城中大开杀戒,处事冷静、杀手无情且绝不贪心,也足以证明稻草的厉害之处了。

    稻草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正如国师所说,如果现在只是稻草独自等待,对方就算再怎么刁难,他也不会动气。但国师在场就不同了,他是在替长辈委屈、生气,因而动了杀心。

    “所以我刚才说,你这样不好。真正的冷静,在于心神收敛,不为外因所动。是我带你来的没错,可于你而言,我也不过是一重环境罢了,你不该被我扰了心思。”说着,国师忽然笑了起来,又挥手道:“不过是嘴巴上的道理罢了,话是这么说,又有几个人做得来?把你换成那个人,我现在也会生气。”

    稻草是亲近嫡系,知道国师口中的‘那个人’是谁,闻言后笑了笑,仍是恭恭敬敬地说了句:“多谢师伯指点。”

    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动静,一个密宗弟子推门而入,大活佛不知是睡醒了还是吃饱了,总算忙完了手上的事情,传请国师。

    两人起身向外走,密宗弟子却伸手一拦:“大活佛只见国师一人。”

    稻草正想停步,国师伸手轻轻推开密宗弟子横栏的胳膊:“我走到哪里都会带上他,或者两人同去,或者就此告辞。”

    密宗弟子犹豫了下,没再坚持什么,带着两人离开偏房。

    金顶神殿的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打开,国师和稻草被人引领着直入其中,大活佛正居中而坐,见国师来了不起身、不开口,只是微笑着看着来人。

    大殿上不止大活佛一个,乌达也跪坐、shì奉在侧。

    引路的密宗弟子抢前一步,对大活佛先施礼、再复命,而后站起身来,冷目望向国师:“见过大活佛,为何不跪拜……”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一头栽倒在地。

    大活佛神情不变,依旧一言不发,乌达则一跃而起,飘身上前伸手在师弟的身体上迅速探了几下,跟着摇了摇头,双手合十低声念诵了一段超度咒言,显然此人已死。

    念过经文后,乌达站直了身体,淡淡问国师:“师弟是中毒身亡,国师可知是何人所为么?”

    “是我下毒,他曾伸臂拦我。”燕顶的腹语带笑,轻松回答:“该死。”!。

第七十章 规矩

    对大活佛乌达恭敬而谨慎,但面对国师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直视国师:“此间不是大雷音台,国师以为的该死之人,说不定xìng命比着国师还更值钱些。

    国师应道:“我觉得他该死,现在他死了,这样很好。你若想治罪,大可现在动手把我绑了,你若只想责问…责问有用么?我不明白,你站上前来,到底想做什么呢。”

    乌达正想再说什么,高高在上的大活佛忽然开口道:“桑吉的确该死,我只请盛景一人上殿,他却多带了一个上来,只凭这一重他便活不了了,国师代为出手,无过,不用追究了……只是这一重不追究了。”桑吉就是地上躺着的那具尸体。

    大活佛说的是吐蕃话,即便他明知国师能听得懂,也没去看国师一眼,目光只盯住弟子乌达,他的话是说给乌达听得。

    乌达对博结施礼、领命,这才转回身对燕顶道:“大活佛慈悲,师弟之事不再追究了,国师也莫挂怀。”

    燕顶点了点头:“柴措答塔宫驭下森严,亲传弟子犯错也要领受重罚,盛景敬佩得很。”

    “国师莫误会,只是师弟身死之事不用再提了。但桑吉是被你毒死的。”乌达把‘毒’字咬得极重,还特意稍作停顿,才继续道:“国师身带毒物登上金顶,是对佛祖心怀不敬、对大活佛暗藏祸心,这一重罪过,还是要追究的。”

    燕顶声音平平,既非抗议也不存辩解,只是就事说事:“我少年时为jiān徒所害。身中剧毒奄奄一息,后为高人所救保住了xìng命,但身上剧毒没能尽数拔出,我自己就是个剧毒之物,还用再藏毒么?若是这金顶上不允毒物上来。那只能请大活佛换个地方和我谈了。”

    说完,燕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稍稍停顿后继续道:“对了。还有个事情要说下,登上金顶途中,有几个密宗弟子上前搜身。他们在我的袍子上mō索。也是该死的。再见不到明日日出了……从大活佛这边看,他们让我把毒物‘带’上来了,就和这个桑吉一样,有亏值守,死得其所,不用道谢了。”

    乌达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前后几个月的光景,燕顶被活佛派人领着。在高原上转来转去,始终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从未多问过半句。更不曾用出什么手段,可谁都没料到的。他一到柴措答塔就变得yīn狠霸道,不管是谁也不管因为什么,只要冒犯到他便……该死。

    身后的大活佛没表态,乌达明白‘藏毒’上殿之事也无可追究了,向后退开了几步,示意自己不再阻拦,扬声唱道:“金顶之上,大活佛法驾在此,请国师上前参拜。”

    堂堂大燕国师,又岂能对吐蕃佛主跪拜叩头?果然,燕顶站在原地不动。

    乌达又沉声质问:“允你觐见大活佛,为何又不肯叩拜。”

    “大活佛若到雷音台,见我不用叩拜。我来柴措答塔,见他也不会磕头。”燕顶应道。

    乌达冷晒:“燕皇帝景泰去到大臣家中,见到臣子用磕头么;臣子登上朝堂,再见到你家皇帝,就能够不行礼了么?”

    用皇帝、臣子来比活佛和国师,乌达话中之意不言而喻,燕顶闻言却笑出了声音:“刚才我就不明白你走上前想做什么,现在更糊涂了。既然你问我便答,我说的是我的念头,你觉得中听或者无理我都无所谓的,更不会再和你多做解释。你总要明白,我不是你的师父,犯不着给你讲道理;我不是你的同门,也不会和你辩道理,如此而已。还是那句话,你责问也好、诘问也罢…你觉得有用处么?”

    从进入大殿到现在,大活佛都不曾和来客说过只言片语,仿佛国师配不得他的身份,一直都是弟子乌达在前面讲话,燕顶倒无所谓的,和乌达有来有去说得还tǐng开心的样子,但稻草有点看不惯,上前一步想要插话。

    对方以弟子做口舌,明摆着身份尊贵了一重,稻草的想法很简单,自己是国师的晚辈,上前去和乌达说话才算‘门当户对’。他这边才刚刚一动,国师就对他摇了摇头,笑道:“尊卑之别,不在开不开口,若如此,聋哑之人岂不是天生高人一等。”

    乌达本已经无话可说,但是看到国师转头和稻草讲话,他又伸手一指稻草:“盛景**师自重身份也就罢了,这个年轻人见到大活佛,也不肯行礼参拜么?他是国师的晚辈?乌达多嘴了,大雷音台的家教,让人不敢恭维。”

    国师耐心奇好,只要乌达有问他便有答,笑道:“你说他?的确是我的晚辈,也算是我的亲人。在雷音台他见到我不用行礼,所以走遍天下,不论见到哪个,只要他不想磕头,就不用跪。”

    神山金顶之上,燕顶一扫往日低调,猛然变得张狂了,所有一切都以自己为衡量、都按照他的规矩来,尤以这最后一句回答为甚,因为他不用稻草磕头,所以稻草在这世上,见了谁都不用行礼。

    究竟平时的低调是国师本sè,还是此刻的张扬是燕顶的真正心xìng,金殿上没人知道。而燕顶的心情看上去好极了,甚至转过头稻草笑道:“大活佛高高在上,反正他不会计较,你不想行礼就算了,但是这个乌达,按辈分算起来是你师兄,他说了这半晌的话着实辛苦了,你总得打个招呼吧。”

    稻草踏上一步,对着乌达一抱拳,笑道:“见过师兄。”

    乌达犹豫了下,针锋相对不假,但金顶之上、大活佛驾前,风度还不能丢掉,当即对稻草点点头,起手还了一礼,跟着他又望向国师:“这位师弟是国师的亲人?”

    也不等国师回答,乌达就继续道:“国师上殿来。就一直在讲你自己的规矩,所以杀了冒犯你的密宗弟子,见到活佛法驾不拜,纵容晚辈无礼。师尊念在大家都是我佛弟子,统统都不予追究了。可国师要知晓。柴措答塔也有柴措答塔的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未经传召擅闯金顶大殿者,罪同行刺。治剥皮罚。”

    说着,乌达望向了稻草,脸上密密麻麻的皱纹忽然一缩。笑了起来:“师弟不请自来。犯罪了。”

    送了稻草一个笑容后,乌达再度转目诸事燕顶:“之前国师的那些规矩,大活佛都成全了;如今柴措答塔的规矩,国师是不是也该遵从乌达以为,国师带着师弟快向师尊请罪吧,师尊有大慈悲,或会为国师破例一次、通融一次。”

    “请罪就算了,什么我的规矩、柴措答塔的规矩。都不用对我说,这个事情不归我管”燕顶仍在笑着:“我这个晚辈你别看他年纪小。但他也有他自己的规矩,真正碰到麻烦的时候。他就不听话了,凡事都得按着他自己的规矩来!”

    乌达的笑容不变,语气亲善和蔼:“在这里讲他自己的规矩?他配么。”说着,他扬起双手,轻轻一拍。

    ‘啪’地一声轻响,从双掌间绽起。而下一个刹那里,本应慈悲和睦的神圣佛殿上,陡然dàng起凛冽刀光,十一个密宗武士从国师立足处附近的擎殿大柱后突兀现身,刀势煌煌直取稻草。

    金顶密谈,大殿内外并无僧兵shì奉,但是殿上暗藏的好手,足以应付所有突发状况了。

    神殿shì卫并非专门调来对付国师的……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们就活在这座大殿里,如果没有意外,到死他们也不会踏出大殿半步。

    一辈子都在这里生、这里长,在这里修习上乘武技,在这里被西域密药洗炼身体,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守护这座大殿。几十年的刻意培养,让他们早就变成了这座大殿的一部分,仿佛趴在草叶上的螳螂,仿佛倒挂柳枝的毛虫,与环境完美相溶。没现身时,就连国师都没能发觉他们的存在。

    武士们朝夕相对,修炼密宗神秘心法,让他们早都心有灵犀;这些人单打独斗或许不值一提,但做梦时都在演练的怒尊降魔大阵,让他们的合击之力冠绝天下。若全力死守,即便千军万马突击,也要在他们面前停步片刻;若联手攻杀,即便两三大宗师也不存逃命的机会。

    燕顶的确没发觉埋伏在哪里。但没发觉不代表不知道。之前大殿上算上那具尸体,不过才五个人,除非大活佛是傻子,否则怎会不设埋伏、而冒险独自接触天下最神秘的燕国师。

    因为知道有高手潜伏,所以早就在等待了。

    神殿武士来得奇快,眨眼间欺身上前,就在手中利刃堪堪切入稻草衣衫的瞬间,武士眼前突然人影一晃,那个全无反应、只能用待宰羔羊来形容的年轻人,身形忽然模糊了下,旋即他们骇然发现,年轻人已经不见了,置于他们的包围中、刀锋下的竟变成了燕国师。

    稻草飞出去了……

    扑出来的十一护卫本来都分出了一份精神放在燕顶身上,若他有异动,杀阵就会立刻变化,把他也一并围拢起来,可是国师的本领远超想象,他的动作更快、反应也出乎意料,他没拉着稻草一起逃,没从侧面袭击战阵救人,而是抢入包围,掷出了稻草,把自己留在了包围中,领下敌人的攻势。

    燕顶宁可自己置身险地,也不容身边晚辈受伤。

    趁着敌人刚刚发动、合围尚有空隙时,国师能抢进来、把要救的人扔出去,可等他做完这件事,怒尊伏魔杀阵已呈完美之势,就此发动开来,即便以国师的本领,也休想在从容离开。

    阵法发动,入阵武士也无法立刻停下,燕顶想要活命,非得先接下眼前的合击不可。

    ……

    自从国师抵达金顶,杀人时毫不留情、言辞间寸步不让,看上去是笑呵呵地tǐng客气,实际却嚣张到无以复加了,本来大活佛还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偏偏国师自己把‘软肋’带来了。

    杀稻草,是为了挫下燕国师的锐气。可乌达没想到,大活佛也没想到,燕顶竟会为了救身边晚辈而自赴死地。

    大活佛当然没想过杀燕顶。若国师真死在了金顶大殿,岂不是帮了仇敌景泰的大忙,另外还会惹来大燕万万佛徒的仇恨。而最要紧的是,博结要图谋天下,这个时候他还得用到燕顶。

    可是博结顾不得去喝令神殿护卫刀下留人了。此刻他自身难保……稻草被扔出战团,根本没打算回去帮燕顶,甚至都不曾回头去看国师一眼。而是借力向前急速纵跃。直直扑向博结!这是个疯子么?竟敢在金顶神殿中弑佛。

    纵跃途中,稻草也并非张牙舞爪摆出一副拼命架势,他在做一件怪事:脱衣服。

    先甩掉身上的长袍,跟着拉住内衫的衣领奋力一抽…显然这套动作他曾苦练过无数次,在飞跃中脱衣毫不影响速度。

    稻草抽出来一条线。燕顶和尤离的师门传承毒、击、器三艺,炼器之术虽然只是三艺之末席,但也足以称绝人间。

    这条‘线’还是琥珀的大哥当年采集古怪金料亲手炼制、送给huā小飞的。平时被药物拿着,贴肉时绵软。它就是布线,可一旦离身它、抖掉药粉,便会绷得笔直。变得锋锐。是线,也是针。更是剑。

    真正要命的是,这条‘线’是透明的,外人不可见,又何谈防备?所以乌达在惊骇、跌坐之际,先后看到了三个诡异场景:一是国师移形换位;二是稻草纵跃脱衣;三则是稻草扬手一挥,好像在发暗器,可他手中明明什么都没有。

    最先扑出去的十一个人是神殿护卫中最强的,但并非所有的,另外还有不少人分散四周,或监视来人、或保护大活佛。事情变化突兀,但其他护卫反应也不慢,就在稻草出手之际,他们已经扑了上来。

    下一个刻三件事同时发生:大活佛开声震喝,抬手一拳轰出,他打得是‘空气’。密宗以除魔为己任,自古教内就有绝顶功法传承,修习武艺是历代大活佛必修的功课,博结看不到暗器,但他能感受到一道yīn寒直袭小腹,如果要躲非得从椅子上一个跟头翻出去不可,他是大活佛,好像耍猴似的翻跟头,他丢不起这个人。他的拳力修到金刚不动的境界,博结自信,不管飞来的是什么都只有被自己一拳打碎的份;

    国师yīn声一笑,硬抗下伏魔杀阵的凶猛一击,单臂负后昂首立于原地,十一个武士则好像喝醉了似的,个个双眼无声,脚步虚浮晃来晃来。国师的目光平静,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独手无名、尾指两根手指骨折了,国师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燕子坪受重创、断一臂,虽然早已尽数恢复,但武功还是打了个折扣,若是几年前对上这个杀阵,即便未带鳞皮手套也不会受伤的;

    稻草就最简单,被斜刺里冲出的武士一刀砍翻在地,刀锋砍中腰际,关键时他避开了要害,口子豁得很大,一时间难以爬起来,但总算保住了xìng命。

    咕咚一声,乌达跌坐在地上,大惊失sè。

    虽然看上去大活佛无碍,可竟然有人在大殿上对佛主做出扑击、刺杀之势,这还了得,乌达不等爬起来就伸手指向稻草,喝令护殿武士:“碎尸万段,把这邪魔碎尸万段。”

    气急败坏中总算他还明白,燕国师身负重任,现在还不能杀,是以只传下诛杀稻草的命令。

    稻草重伤,现在是说不出什么了,燕顶则好整以暇,连语气中的笑意都没变,对乌达道:“你怎么到现在还没不明白啊。”

    几乎同时,大活佛终于开口了,对正要动手行刑的护殿武士道:“这个人先留下,都下去吧。”

    从未有过的,对大活佛的法旨,乌达显出了不解、不甘,翻身跪倒在地,不过还不等他开口,大活佛就笑道:“国师说的没错,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呢?他和这个后生一起上殿,是两个人没错,但两个人只有一条命。”

    刚才国师与稻草‘移形换位”宁可用自己把杀阵中的稻草换出来,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还是大活佛看得更透彻些,‘两个人,一条命”要么都活着离开,要么一起死在此间,绝不会独活一个的。

    说过了弟子,大活佛望向燕顶,好像很关心似的:“你可受伤了?”

    国师的手仍负在身后,点头:“伤了,不轻。”

    大活佛挑了下眉毛:“哪里伤了?我怎么没看到?”

    国师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一把断刀,旋即一甩手,将其尽数插入自己的肩膀,直没刀柄。

    大活佛见状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大家都受伤了,算是切磋了个平手,谁都不吃亏,还不错,还不错!”说着,他伸出左手,在自己右手拳眼上mō索片刻,缓缓抽出了一条‘线’。

    长刺染血,透明不再。

    博结的钢拳没能打飞稻草的剑,反而被其顺着拳头直直刺入手臂,尺余长刺贴骨没入胳膊,自然会伤及经络,大活佛伤得不轻不重。

    博结单手把玩着长刺,笑道:“汉人的huā样就是多,这个小东西设计的着实精巧。”他又把长刺凑到鼻端嗅了嗅,问国师:“有毒么?”

    国师摇头:“它平时是软的,都靠药物拿着,不能在另外喂毒,放心吧。”说着迈步上前走到稻草跟前,运指如风封住伤口周围大xué,减缓失血的势头,随即又对他皱眉道:“你的规矩不是‘谁杀你你就杀谁’么,明明是乌达传令,你怎么跑去对付大活佛了?”

    “乌达师兄是替大活佛做事,他要杀我也是大活佛的意思吧。”稻草勉强应道:“我扑向大活佛,才是真正的‘谁杀我,我便杀谁’。”!。

第七十一章 鉴宝

    第二卷百花杀]第七十一章鉴宝——

    第七十一章鉴宝

    较真讲起来,‘谁杀我我便杀谁’不能算是稻草自己的规矩。这个规矩是花小飞给他立下的。

    稻草出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凤凰城大开杀戒,临行前花小飞特意嘱咐道:“在外面闯荡,要仔细记得:谁杀你,你便杀谁。”

    当时国师在场,闻言笑出了声音:“哪有你这么教徒弟的。”

    花小飞一向都很重视燕顶的话,认真想了想,又对徒弟补充道:“对了,有两个人是例外,一是我,我要杀你,你不能还手,不过可以跑;另个是他,”花小飞指了指旁边的国师:“他要杀你,不许还手,也不许跑。”

    说完,花小飞转头问国师:“现在行了么?”

    国师无话可说:“你觉得行就行吧。”

    不过稻草还有问题,问师父:“如果是燕皇帝要杀我呢?”

    花小飞一时语塞,国师从旁边应道:“景泰算是你的兄长,他知道你是自己人,欢喜还来不及,绝不会动你一根头发的,这一重你绝对可以放心。如果真有一天你犯下大罪,他非杀你不可,我也不会让他兄弟相残,那时杀你的差事我会领下来,”说到这里,国师笑了起来:“然后我会再把这差事交给小飞,你还是可以逃跑的。”

    稻草了然,点头应下……博结贵为西域佛主,论身份论地位,都不比燕顶逊色,可他不在‘两个例外’之列,他要杀稻草,稻草就去杀他。

    金顶大殿之内,兔起鹘落,连番变化的恶战只发生于片刻之间,几个重要人物几乎个个带伤,尤其国师,双指骨折但他性子倔强,不肯直言相告,宁可自刺一刀。

    因为博结受伤了,所以燕顶自伤肩头,当是还了稻草刺博结的那一剑。

    奉博结法旨,神殿武士悄然退散,重新隐匿于暗中,与国师交手的那十一个人此刻也清醒了过来,他们在合击时受国师浑厚内劲反挫,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奇经八脉都受重创,一身本领算是废了,彼此搀扶着也告消隐。

    国师也不假手旁人,亲自出手替稻草疗伤,动作奇快,转眼功夫就处理妥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死不了,先在这趴会吧。”

    挨了一剑之后的大活佛也变了个样子,笑容亲善笑声爽朗,对燕顶道:“这个后生有些意思,能有这样一个晚辈跟在身旁,是你的福气……他不会是你的儿子吧?”

    国师也在笑:“你说是,那就算是吧。”

    大活佛瞪眼:“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算是?莫得糊弄我”语气质问、表情责怪,可目光里却笑意满满,仿佛两个人是多年老友,在拿对方打趣。

    国师满眼认真:“我有个朋友,要好得和我就仿佛一个人,我朋友把他当儿子,所以他也算是我儿子,的确‘算是’,我又哪敢骗你。”

    大活佛故作惊奇:“你还有朋友?”随即又惋惜道:“能和你做朋友,此人一定有趣极了,怎么没一起带过来,让我也认识认识。”

    国师摇头而笑:“我那个朋友无趣之极,脾气坏得很,做人又一根筋,他要是看到你打我,非得和你拼命不可,你还是别盼着见他了。”

    博结放声大笑:“你这人,看事情怎么如此偏佞呢,我何曾打你了,明明就是切磋嘛,博结有幸,能在有生之年见到盛景**师,又哪能失之交臂?不切磋一下,怕是我后半辈子都会懊悔。”

    国师目光带笑语气轻松:“你从小就是转世灵童,获高僧大德悉心指点,无数经典秘卷任你翻看,长大后更成了密宗之正、西域之君,佛学精湛修法通天,我万万和你比不来。可不管怎么说,我也做了半辈子和尚,翻烂过十几本佛经,敲碎了几十只木鱼,资质再怎么愚钝,多少也受了些佛法熏陶……你要真想分个高下,不妨直接和我说,我认输就是了;可你不言不语,忽然来找我切磋…看,这可不都受伤了,以后还是少切磋吧,我就剩下一条胳膊,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燕顶的话云山雾罩,一旁的乌达全没听明白,但是大活佛能懂,国师把动手较量说成了佛法切磋,罗里罗嗦了半晌,传过去的只有一个意思:大活佛既是皇帝,也是佛主,我燕顶不过是个大燕禅宗的和尚头,无论如何比不过你,可真要是相拼相撞,最后免不了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于你没有半点好处。

    博结的笑声更响亮了:“我又不是个武疯子,切磋过一次也就是了,哪能没完没了?你不嫌烦我自己还嫌烦嘞,怎么样,你的伤势用不用先看一下?”

    燕顶给稻草疗伤,和博结谈笑,但始终没看自己的伤势,那把短刀现在还插在肩头。国师低头看了一眼,应道:“先不拔了,就这样吧,估计你看着也高兴,全当送你份开心。”

    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小气似的,大活佛眉飞色舞:“看你身上插着一把我密宗的刀子,我这心里…还真是高兴。趁着大伙都高兴,要不说说正经事?”

    金顶上大家各展手段斗一场,究其原因不过是你想压我一头,我不让你压我一头,‘切磋’一番后落了个平手之局,国师则自损一刀,算是认了个下风。现在闹完了,也该说正经事了。

    国师点头叹道:“可算等到你这句话了。”随即直切正题:“望谷鬼兵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能起兵东进,大燕这边我也安排妥当,战事起后一段时间里,鬼兵所向披靡、燕军一触即溃……大活佛答应下的八万兵马,不知准备好了没有。”

    在两人图谋中,吐蕃叛军望谷鬼兵袭击大燕,国师先做内应,让鬼兵无往不利,由此燕国内乱,大雷音台再火上浇油趁势而起,吐蕃还要借给国师八万精兵,做起事之用。待国师稳固了势力,再转头灭掉鬼兵,既是帮吐蕃铲除叛军,也能为燕顶在国内更添声望。

    另外燕顶‘请客’,出金百万买犬戎十万狼卒,配合吐蕃两面夹击回鹘,这么做倒不是为了灭掉回鹘,主要是为了在大活佛与国师图谋大燕的时候牵制住回鹘,为吐蕃免去后顾之忧;另则是给大活佛出气,报复回鹘办登基大典、与吐蕃的七七大庆唱对台戏。

    博结没急着回答,而是反问:“犬戎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听说你送给狼主的金子在边境上出事了。”一边说着,一边摇头感慨:“这么多的金子,被燕兵缴了去…景泰平白发了一笔大财,真让人羡慕。”

    百万两黄金分做三十万定、七十万本金,其中的大头被帛夫人和谭归德劫走了,而被大雷音台置于边关重镇的三十万黄金,帛夫人没能力去劫,但她也没闲着,把这件事‘告密’给燕国的边关大将……这还是宋阳在饭馆后院给他们疗毒后出的主意。

    燕顶的所有算计都不瞒景泰,皇帝知道这笔钱的用途,可边关的将军又哪里会晓得,还道成功阻止来路不明的一笔巨款流入敌国是大功一件,给抢了回来上缴国库了。景泰曾还为此事暴跳如雷,险些诛了那位将军的九族。

    百万黄金出了岔子,但燕顶犯不着和博结详细解释,是以大活佛不晓得这笔钱实际是被两伙人劫走,只道都被燕国收缴了去。

    “出事后我就传令弟子,再重新筹集金银,勉强还算是应付下来了,如今定钱已经送过去了。”重新筹集巨款,比起第一次要更小心的多,但过程一帆风顺。究其原因,谢门走狗的主事、高手全都赶赴草原救人去了,没人在和国师捣乱事情自然也就顺利了。

    燕顶说完,抬头看了大活佛一眼:“这件事你清楚得很,何必明知故问?”

    钱是国师掏的,但‘买家’是吐蕃,与卖家回鹘联系的也都是大活佛的人,对于旧款被劫、新款到位、犬戎向西关增兵,这些事情博结都一清二楚的。

    博结伸手搔了搔光头:“也不算是明知故问,主要是我挺好奇的,不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刚才又不好意思直接问,总得先抻出来个话头。”

    燕顶腹语沉闷:“小门小户,三瓜两枣,不值得大活佛挂心。”

    博结哈哈一笑,暂时没再追问,暂时转开话题,回答了燕顶刚才的问题:“你要的八万兵早就列于东疆了,什么时候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不过…他们的身价,你没忘记吧?”

    “折损一人,赔金二十两,大活佛放心,我记得牢靠。”见博结总是在钱上打转,燕顶的语气渐渐变得清淡了。

    博结一本正经地解释:“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小气,主要是帮你办事非得出尽全力不可,给你的这八万人,真正是我高原上的精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哪怕折损了一个,我都会心疼上几天。”

    燕顶没和他兜圈子,直接问道:“想加些价钱?”

    博结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你也这么想,那可好得很了……”

    不等说完燕顶就冷笑了一声:“二十两金子一个人,不算少了,大活佛走遍天下,也找不出这样的价钱。”

    燕顶的语气坚决,博结呵呵笑道:“不加就算了,你也不容易,算了算了,不提了,仍是原议,死一个人你就赔我二十两金子……对了,以前都没提过,这笔钱怎么给?”

    说着,他还伸手一拍光头:“我这个人,一沾到银钱事情就心里烦躁,难免想得不周全,莫见怪啊。要说你也有不对,你的心思比我细致多了,我没想到的,你该提就得提出来,哪能样样事情都要操心。”

    燕顶不理会他的废话,只是追着正题,淡淡道:“什么叫做这笔钱怎么给?你给我八万兵,最后我还回来七万,就再加二十万金,差了多少人,我作价补还给你,如此是了。”

    博结‘哈’地一声笑:“幸亏我问了一句吧!不妥不妥,简直大大地不妥。你看啊,这八万兵随便你怎么用,不打仗的时候你要让他们唱高原调子给你听,也由得你…可是我又有什么依仗?万一连你都回不来了,我岂不是白白扔掉了八万儿郎?你把人领走了,总得给我留下个‘保证’吧?你这个结账的法子不成。”

    大活佛语气商量,说出了自己的办法:“你放下心,我不会加价,不过是过程变一变,一个人二十两,八万个人一百六十万两,你先把钱送过来,然后再把人带走,等将来你登基大统,还我兵马的时候咱们再算账,少几个人我就扣下几个二十两,剩下的还给你,当然了,你要是一个都不少的还给我,我敲锣打鼓地把钱如数奉还。这是儿郎们的卖命钱啊,我可真不忍心去挣。”

    燕顶冷笑不语。

    博结等了一会,见他还不出声,又关切问道:“怎么不说话?可是囊中羞涩?哈哈,不能够,你有钱……咳,算了算了,念在同时佛门一脉,我再退一大步,不用你把全部价钱都押过来,直接削掉一半,你先押五成,八十万两,可以了吧?”

    说着,博结的口气忽然冷了下来:“不能再少了,否则我都没法向他们交代,我们高原儿郎不比你大燕子民那么顺从,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火气,若你太计较这几两金银,惹怒了他们不肯跟你去,我也没办法。”

    燕顶目光平静:“鬼兵枕戈以待,大事图谋在即,八十万两黄金,一时半会我凑不出,你若一定要见钱才肯借兵,我们便不用谈了。这就散了吧,你去忙你的七七大庆,我去告诉望谷不用攻燕了,他们以前做什么,以后就借着做什么去。”

    一旁的乌达立刻厉声叱喝:“大胆!”

    国师缓缓转头,看了乌达一眼,目光里忽然透出了一抹笑意:“你千万别再开口了,切记,切记。”

    铁面生冷,诡异而僵硬,唯独那双昏红的眸子里透出笑意,乌达心上一冷。

    博结对弟子挥挥手,用吐蕃话呵斥了两句,随即又转向国师笑道:“你看你这人,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一转眼就急了,好歹你也是佛门弟子,总得有些涵养功夫不是…没现钱不妨事,你慢慢凑,一年半载的无妨,我等得…不过大事不等人,耽误不得,或者这样,你先给我写个条子?有张白纸黑字的文书,我至少能给儿郎们一个交代。”

    这次国师犹豫了下,点了下头:“纸笔拿来。”

    博结一个劲地摆手:“不急不急,话还没说完呢,我们吐蕃习俗,将士出征前,要先行犒赏激励士气,他们替你去打仗,这笔钱总不该由我出……”

    不等说完,国师就打断道:“我给你打一张百万金的借书。”

    博结命人摆上笔墨纸砚,国师纸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封借书,落印落款一应俱全,大家都是明白人,细节上也休想能隐瞒,燕顶没私藏小小心机,最后不忘摘除手套,画上了一抹脓血,他的独门暗鉴。

    博结看过借书,满意而笑,待笔墨和血迹都晾干后,将其收在自己怀中,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国师道:“刚才不是说要讲一讲正经事么,结果怎么就拐到出兵、打仗这些烦人事情上去了。”

    原来刚刚说的那些都不是正经事,燕顶无所谓地摇摇头:“你的正经事,是什么事?”

    博结兴致勃勃:“我的七七大庆,你是贵客中的贵客,又是中土第一号的大财主,我实在忍不住想问问你,给我带来了什么礼物。”

    大活佛的竹杠越敲越响,燕顶笑了起来,单手重负背后,正视博结,缓缓说道:“盛景和尚祝大活佛万寿无疆、开创吐蕃亘古未有之盛世。”

    说完,燕顶收声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礼物么,就是这一句不咸不淡的祝辞。

    仿佛不甘心似的,大活佛又等了一阵,总算是明白了燕顶的意思,毫不遮掩脸上的失望,用明知燕顶能听懂的吐蕃话咒骂了两句,随即又复喜色充盈:“拜领国师好意,有你这一句话,可比得上百万黄金的重礼了……”假惺惺的半句客套,博结又把话锋一转:“最近我得了件宝贝,可惜旁人见识短浅,大都不识货,给他们看也没意思,难得国师法驾光临,正好来请国师一起赏鉴。”

    说完,放开声音吩咐了几句,一个金殿武士走出来,手中捧了一只锦缎包袱,恭恭敬敬摆放在大活佛与国师之间。

    大活佛走下宝座,亲自动手打开了包袱……包袱里是一张皮子。随着博结手腕一抖,皮革尽数展开,四肢齐全,五官仍在,赫然是一张‘手工精湛’、完美剥下的人皮。

    就连乌达也不知道师尊的用意何在,抬眼望向人皮,依稀觉得有些眼熟,运足目力再仔细观看,心中猛地大吃一惊!虽然已经变成皮子、没了充实人形,但此人生前的特征全部得以保留,脸上的红痣、胳膊上的胎印、还有左脚少了一根尾趾……果然是熟人,基恰堪布。

    大活佛座下两个最信任的人,心腹弟子乌达、柴措答塔宫大总管基恰堪布。

    最近几天里乌达都没见到基恰堪布,还道外出公干未归,哪想到他竟被大活佛活剥了人皮。只是乌达还有些糊涂,大活佛把基恰堪布的皮当做宝贝、给燕国师看是啥意思。

    不过乌达的心思不慢,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随即又惊出了一身冷汗。

    ……

第七十二章 一文

    博结抖了抖手中的‘基恰堪布,,问国师:“怎样?”

    一张人皮,而且应该还是国师不认识的人皮,他却沉沉一叹,点了点头:“果然是件宝贝。”

    博结追问:“你看值多少钱?”

    燕顶反问:“你肯卖?”

    博结笑了起来:“只要价钱合适,没有我不卖的东西。”

    燕顶竖起了一根手指,缓缓道:“一文。”

    博结眉头大皱,可语气里仍藏着笑意:“大好门徒,在你眼中就值一个大钱?他若泉下有知,未免心灰意冷,下辈子怕是不会再追随你了。”

    燕顶平静回答:“出家人四大皆空,最不值钱的就是这副臭皮囊,一个大钱不少了,我出这个价钱也只是觉得,若‘一文不值,未免太难听了些。至于下辈子………不用他追随我,我去给他做牛做马报恩。”

    博结还有些不甘心似的:“一个大钱实在太少了,不够工钱不够料钱……”不等他说完,燕顶就接口道:“要再算上我花费在他身上的心血,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了,可惜,只剩一副皮囊,不值钱了。”

    博结一甩手,忍痛割爱的样子:“罢了,卖了,谁让你我投缘来着。”

    燕顶真就从身上mō出了一文钱,扔给一旁的乌达,随后从大活佛手中接下人皮,小心叠好重新放入包裹。

    做成了一笔生意,博结好像很开心似的,问燕顶:“还有么?”,可明明他才是卖家。

    燕顶笑了起来,没回答博结,而是转回头去看乌达。

    乌达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刚才拿笔‘买卖,他看得清清楚楚,大活佛两大心腹之一的基恰堪布竟然是燕国师的门徒,被大活佛察觉秘密处以剥皮极刑,这张人皮只卖了一个大钱…怎么看怎么是赔钱的买卖,但博结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同时也是一记响亮耳光,狠狠打在了燕顶脸上。现在师尊问‘还有么,…燕顶却望向了自己,他是啥意思不言而喻。

    这么低级的挑拨离间连小孩子都不会上当,可是莫忘了,大活佛是天下闻名的‘心xiōng狭小,,别人不动疑,说不定他就会心存芥蒂。

    乌达对燕顶怒目而视,冷哼了一声…但没说什么。大活佛则对燕顶笑道:“你这人,怎么比我还小气?不说了不说了,天都快亮了,马上早课没工夫闲聊了,回去好好休息,无聊的话随时来找我聊天。”

    燕顶不废话,把人皮包袱塞给稻草,又用独臂扶起他…就此告辞。稻草的伤势不轻,但是得了国师的亲自护理,而他本身也是非常人…此刻已经行动无碍,能够自己行走,但不容他开口,国师扶着他胳膊的手微微一紧,示意他不用推辞……

    两个人才刚刚走动大殿门口,大活佛忽然又叫住了他们:“有个事情本来轮不到**心,不过我实在是有些担心………替国师担心、替国师的大燕担心,就算你骂我多事,我也还是得问你一句:你打算如何提防犬戎?”

    按照两个人的算计,不久后燕国就会战乱四起…外有番兵入侵内有佛徒作乱,大好机会摆在眼前,犬戎岂会坐视不理?狼主调动去突袭回鹘的十万兵马不过是佯攻,与国力、军力牵扯不大,几乎可以确定的,燕国一乱…狼主必会再调大军南下,为自己来抢一份实惠。

    “活佛忘记了,大燕现在还不是我的。”燕顶转回头,轻轻松松地应了一句。他要造反,谋求的是乱局,犬戎攻燕对他来说反倒是好处更大些。

    “国师就不怕,引狼容易驱狼难么?”博结的神情似笑非笑。

    燕顶哈哈一笑:“景泰不死,我就没有明天………连早饭都没有着落的人,还顾得上午饭吃什么么?”说完再度告辞,离开金顶返回驿站。

    两人走后,博结对适逢一旁的乌达用吐蕃话吩咐了两句,后者立刻起身,老脸上透出些开心,下去办差了。

    稻草在地上趴了半天,精神养得倒是tǐng足,一边走一边问:“师伯,我有点不明白,见到博结的时候,您是不是有点太………太………”

    “太矫情了?”燕顶知道他想问什么,接话一笑,又反问道:“我们来金顶见大活佛,是为了什么?”两个人都有不俗修为,说话的声音控制得恰到好处,出得我口只入你耳,身前引路身后shì奉的番僧只知道他们在交谈,却听不到一个字。何况两个人说话时用的是当年琥珀大哥的山中俚语,别说粗通汉话的吐蕃人,就是土生土长的大燕人士也听不懂他们在说啥。

    似乎再简单不过的一个问题,稻草却张口无言,等他想回答的时候才发现…是啊,见博结一面,究竟是为什么?以前书信往来,有关鬼军、借兵、请客等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已经谈妥了,这次见面你摆威风我讲规矩,打过一场再谈及正事,也没见什么特别新鲜或者特别重要的,不过是大家又亲口确认了下。

    倒是大活佛收获颇丰,从国师手中拿到了一张百万黄金的借书,又卖给了他一张只值一文的人皮。

    “没有什么非得见面才能敲定的事情,可是这一面却非见不见,不止今天,我留在仁喀城这段日子,不知道还要被博结召见多少次。他没兴趣找我闲聊天更没什么正经事要说了,但还是要常常见面,原因仅在于两字:证信。博结信我和景泰已成水火之势、也信我要造反,但他不信我这个人。”

    直到望谷鬼兵打入大燕、吐蕃精兵进入燕境之前,燕顶都会留在仁喀城内,这是他和博结早就议定的事情。

    “博结摆出的架子,抖起的威风,还有那些银钱、借书乱七八糟的要求,我统统不在意。但是从今天开始直到事情落定,在大活佛面前我非得有个‘样子,不可。我现在是个穷途末路、架子仍在、自己还把自己当个人物、又自诩这桩交易对双方都有利的落魄国师…………所以小事上我都得斤斤计较;但真要是那些有分量的大事,我又得咬牙忍气,不敢真的惹恼了最后的依仗。说穿了吧,我得入戏…或许不能打消博结的顾虑,但至少不能让他再添新的疑心。”

    国师不贪心,没想过能真正取信博结,他只要博结不再增添新的怀疑、让事情继续按照计划行进下去便足够了。

    稻草吐了下舌头…笑道:“大概明白了,落魄国师就的有个落魄国师的样子。”笑了两声,他又问道:“那犬戎狼卒趁乱袭扰我们,您有办法应付?”

    “为了对付吐蕃,结果让犬戎占了我大燕半壁山河?这种事情你会做么?”虽然是责问,但语气并不苛责,更像长辈对不开窍晚辈的玩笑话:“要是没把握拖住犬戎…我也犯不着和吐蕃费心费力来做这些事情。”

    稻草好奇追问:“您老急么拖住犬戎?”

    “草原上可不止犬戎一族。”国师一笑,轻轻一句话带过,没做仔细解释,他无意多说稻草自然不会再罗里罗嗦地追问下去,捏了捏手中的人皮包袱,神情略显踌躇,稻草吃不准自己的下一问会不会惹国师生气。

    只看他的表情和动作,燕顶就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也不用稻草开口,就淡淡说道:“这也是算计之中的事情,但这件事情我做的不开心…你不用多问了。”

    这个时候稻草忽然觉得手中多了一只小小的药瓶,不用问,是师伯悄悄塞过来了,燕顶继续道:“待会下山后,你不能回驿站,找机会你自己逃。博结伤在你手上,他又成天摆出一副小气样子,多半不会就此罢休,在金顶上当面锣对面鼓,他不好再做什么…后面必会派人去驿站,杀你后就往盗匪反贼身上一推,木已成舟我也说不出什么来,他做得出这样的事情。怎样,你自己能行么?”

    人家的地头,国师又不能离开…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应付不了一bō又一bō的刺杀,难以保护稻草周全。

    稻草哈哈一笑,隐形潜踪本就是他的拿手好戏,而且吐蕃人和汉人在长相上并无明显差异,自己逃走全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又悄声约定了联络方式,燕顶对稻草认真道:“对不住的很,带你上殿其实是让你涉险,我再怎么相护,也不如不让你来得更安全…可是我没办法,第一次见面,我和博结之间非得有个缓冲不可,否则我太被动了。”

    稻草这才恍然大悟,也不太讲究规矩,惊奇道:“我还道您老带我上殿是为了让我长见识,敢情是把我当箭靶子?”

    国师先是重复了那句‘对不住的很,,跟着说道:“我不会让你白白涉险,等回去后自有补偿,说说看,是想要件好兵器,还是想学上几个毒方子?”

    稻草眨了眨眼睛,又变得嬉皮笑脸:“帮师伯做事是分内事,哪能再要赏赐。就是回家后,您老能不能跟师父说说,他以前给我立下过另一重规矩,其实我觉得不是很妥当的,最好是能把它废掉。”

    燕顶纳闷:“还有规矩?什么规矩?”

    “师父说我二十四岁前不能近女sè。不是功法缘故,他是怕我心志不稳,会因为女人误事………我知道他老人家是为了我好,不过实在多虑了,我这才刚二十二,还得再熬两年多.一”

    不等他嗦完燕顶就哈哈大笑:“不用去问小飞了,这重混账规矩我现在就帮你废掉,但腰上的伤势痊愈前不许胡来。”

    稻草霍然大喜………………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乌达返回大殿,重新匍匐大跪于博结面前,恭敬道:“弟子前来复命,人手已经安排好了,武士们已经改装出发,只等那小妖回到驿站就动手。”

    燕顶所料丝毫不差,即便只为了保住‘小气,之名,博结就不会饶过稻草。

    博结点了点头,杀稻草不过是小事一桩,并不放在心上,而是问乌达:“你对这个盛景和尚怎么看?”

    来自师尊的任何一个问题,乌达都会用尽全力去思考,先皱起眉仔细回忆了从燕顶上殿到离开后所有过程,这才认真回答:“可恨。”

    似乎觉得弟子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不过如此:“卖国之人,不可恨倒奇怪了…我是问你,他可疑么?”

    乌达又要再回忆一遍,博结却忍不得,不耐烦摆手:“直接说…这种事想破了头也白搭。”

    乌达不敢再多想,实在应道:“可疑的话………弟子不曾察觉。”

    博结一晒:“你这是在替他说好话么?”

    这句话问得着实不轻,乌达如何能承受得起,大惊抬头,可大活佛又摇头道:“好话坏话都没关系,只要是实话就成了。

    不像普通的弟子、下人那样,乌达并未追着大活佛的话去强调自己刚刚说的就是实话…他知道大活佛喜欢‘虔诚,,而对师尊的信任就是‘虔诚,,他不用辩白,大活佛也不喜欢辩白。

    乌达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没多说什么。大活佛则话锋一转:“基恰堪布的事情,你不好奇么?”

    乌达如实回答:“想问,但不敢问。”

    “基恰堪布比你聪明,处事也比你更灵活…算是个得力帮手。以前始终都觉得他不错,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但是最近和盛景联系多了…他就有些不对劲了,每次我和他说起燕国师,有意无意里,他总会数落些盛景的不是、反复提醒我小心中了对方的jiā结说话时面带微笑,但眼中却全无笑意,任谁发现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是内jiān也不会真正开心:“乍看上去,他是对盛景充满戒心、是为了我好……………可凡事都有个度,一旦越了线,便是过犹不及了。”

    “我的手下,若总为盛景说好话固然值得可疑;但他总是没道理地去说盛景的坏话…听得久了我难免就会想:他生怕我会觉得他和盛景很要好么?那我就试一试、查一查吧……结果就试出来,好好的一个基恰堪布,偌大高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基恰堪布,就变成了张皮子。”

    大活佛沉沉一叹,双手结印喃喃念唱了一段咒文,以此来平复心情…排解郁郁。

    半垧过后,博结对乌达挥了挥手:“还有事么?没有的话便退下吧。”

    乌达犹豫了下:“弟子还有一件事,那份借书………师尊是不是该盯紧些,弟子以为容他拖得久了,以盛景的为人………………”

    “你怕他会赖账?”博结笑了起来:“逼着他写一份借书,本就不是为了钱,多一份把柄、做一次试探罢了:有谢表,有借书,燕国师卖燕国的事情就算是真正坐实了;盛景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若非真到了穷途末路,这份借书他绝不会写的。”

    正说到这里,金顶上晨钟悠扬,天sè破晓,沉寂一夜的中土世界,又复苏醒回来。

    与大燕、吐蕃正相反的,南理境内并非晨钟暮鼓,而是天亮打鼓入夜敲钟。别国钟声dàngdàng时,南理境内鼓声隆隆,燕子坪封邑中也设有屐鼓,但今晨并未敲响……………昨晚任初榕传令封邑,天亮时不许敲鼓,以免打扰了妹妹休息。

    不过即便今晨无鼓、封邑一片寂静,小捕还是醒来了。

    天生就贪睡、又失血过多体质衰弱、且还服下了安眠药物的任小捕,只睡了小半夜便告苏醒,她心里有事,惦记着一个人,她睡不下去了。

    伤口很疼,全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力气,可那件事还是要赶紧做的,她等不及。任小捕稳了稳心思,努力集中所有精神,开始了她的占任初榕不知道妹妹在做什么,她在门外守候了整整一夜,精神萎靡昏昏yù睡,忽然屋内传来‘咕咚,一声,一下子把她惊醒过来,忙不迭起身进屋,推开门一看,妹妹不知为何从榻上摔倒了地上。

    任小捕脸sè凄苦yù绝,泪水横流。她有‘未卜先知,,但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看到。有关宋阳的、一切的一切她都没能看到,什么都没有!

    初榕大吃一惊,急忙招呼仆从把小捕重新摆áng,又传召大夫赶来。

    见到了三姐,小捕的眼泪留得更凶了,但她没说实话,咬着牙、流着泪、哽咽着:“我疼,疼死我了。”

    真的是疼死了。

    就如初榕不敢想筱拂得知他的死讯会如何、所以不敢对她说出实情一样,小捕也不知该怎样去向初榕说出自己看到的事情………………即便小捕明知三姐知道了什么,她仍没法去问、去说,那个结果实在太可怕,宁愿今生今世永坠梦魇,小捕也不愿更不敢直面。

    真想抱着妹妹大哭一场,可任初榕还得坚持,强笑:“睡觉都不老实…你最耐不得疼………………”泪水是最最没办法忍住的东西,任初榕也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医生赶来,看过,幸好这一跤并未挣裂伤口。

    半晌过后,小捕呼吸平稳仿佛又复睡着,众人退出房间,就只有小捕知道自己是清醒的,她拼出所有的心思,找出了两个理由:草原距离燕子坪太远了,我的本事没那么大,所以看不见;我受伤了,精力不够用,所以看不到。

    是我看不到,不是他不在。

    可惜,即便找到了理由,却仍没办法安慰自己,任小捕大哭,却不敢出声。

    小捕的未卜先知、刘二的亲近飞禽、萧琪的相马天赋,这许都没办法去解释,但却真实存在。世事玄虚,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有一套系统的理论去解释,所以小捕不知道的,她‘看不到,宋阳,仅仅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现在的宋阳,并非以前的小仵作、南理奇士、常春侯。

    在恢复记忆之前,宋阳不再是宋阳,她努力寻找以前的宋阳,只剩徒劳无功。!。

第七十三章 王旗

    第七十三章王旗

    宋阳睁开眼睛,借着帐篷的缝隙向外一看,天sè漆黑。本章由为您提供]"《》".

    沙民生活简陋,除了大祭司手中有一个沙漏之外,全族再没有准确的计时工具,平时都是看日月位置,yīn天下雨的时候就没辙了,只能做大概估算。但宋阳有准确的作息,记忆没了,前面二十几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却没丢,醒来的时候,应该正是黎明时分。

    宋阳伸出头看了看帐外,不见星月、更没有朝阳,只有漫天乌云,沉甸甸地压在荒原上。

    黑云极低,仿佛只要登上帐篷顶子,再一伸手就能mō到它们……的确已经破晓,但yīn霾盖顶,遮住了天光。

    宋阳从外面转了一圈,和早起的沙民打着招呼,说笑几句,反正谁也听不懂对方说得到底是啥。不过这倒不影响他的心情,或许是前生今世的名字里都带了个‘阳’字,他很喜欢清晨时万物复苏、蠢蠢yù动的感觉,新的一天开始,或许不过是昨天的无聊重复,或许会跳出来些意想不到的奇遇,谁知道呢?期待就是了。每到早上,他总是会有一个好心情。

    再回到帐篷的时候,瓷娃娃还在呼呼大睡,以前想睡都睡不着,可那个叫做宋阳的小子回来之后,在不知不觉里她就变得贪睡了,长大后、出事后再没有过的踏实,让她恨不得就死在被窝里得了……宋阳过去轻轻推她,笑道:“起chuáng,要不错过早饭了。”

    瓷娃娃睡眼朦胧,勉强张开看了下,一看天还黑着,喃喃嘟囔了一句自己都听不懂的梦话,伸手一拉毯子,呼地一声,干脆把自己全都包裹起来了,看样子是不打算搭理宋阳。

    睡了小小的片刻,一只热热软软的手又从毯子下伸出来、找了找,然后找到了宋阳的手,拉进毯子、抱在怀里,睡得更舒服了。

    宋阳的手不老实,瓷娃娃全不理会,反正就是不起chuáng,宋阳又等了她一阵,估mō着再不起真就得耽误早饭了,扬起另只手隔着毯子照着她的屁股一拍,全不料‘啪’地一声过后,外面的天空上陡然炸起了一声轰隆隆的沉闷巨响,一道神雷惊惧四方,连地面都被可怕声压震得微微发颤。

    宋阳吓了一跳,心里念叨着不就是拍了下自己媳fù的屁股么……瓷娃娃也终于一惊而醒,猛地坐起身体,愣愣问宋阳:“打雷?”说着匆匆穿好袍子,走出帐外。

    惊雷已起,但暴雨未至,空气窒闷得让人呼吸都有些费力,任谁都能看得出,不久就会有一场暴雨降临。瓷娃娃看了看天sè,忽然转回身,用力抱住了宋阳,声音里带了一点点颤抖:“待会…你千万要小心,生死相搏容不得丝毫心软,一定不能手下留情…一定要活着回来,然后带我走。”

    自从宋阳‘归队’,白音沙族就从未遇到过雨水,直到此刻……大雨便是天水。

    按照沙民的习俗,今天便是洗罪之日;按照沙王的约定,只要宋阳脱罪,就会在沙民的护送下离开。

    在白音,宋阳是贵宾也是罪犯,沙民对他尊敬且友善,但不容他离开。何况,身处于莽莽荒原,宋阳带了一老一弱,即便能逃出白音的大营也无路可走,九成九会被困死在荒原上。

    可是如果通过天水洗罪,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洗脱了罪人身份,白音会派人送他到犬戎与回鹘的边界,只要踏入回鹘,便真正逃出生天了,所有人的梦魇也都会随之消散。

    瓷娃娃开心的有些忘形,终于等来了天水、终于等来了离开的机会…这个时候在他们身旁传来了一个冷冰冰、yīn测测的声音:“先别高兴的太早,我已经问过沙王,天上的乌云压得太低,必是大雨但未必会下的太久,能不能用来洗罪还得看情况。”

    白音沙王答应过的,会选一场持久大雨来为宋阳洗罪,如果还不等沙漏走完雨水就告停歇的话,罪人们根本没有角斗的机会,直接就会被问斩。~~

    瓷娃娃立刻变了态度:“我们去找沙王。”

    班大人愣了下,问瓷娃娃:“真的一刻都不想等了?一定让宋阳冒险洗罪?”

    瓷娃娃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赶忙摇头道:“不是,反了,我找沙王是告诉他,既然没把握确定是长雨,今天就不能洗罪,不用看情况了,什么时候笃定是长雨什么时候再洗罪……或者干脆等到冬天吧,性命大事不可冒险。”

    冬日的大雪也是天水,可以用来洗罪。雨水多变,长短难以预料,片刻前或许还是雷电交加、片刻后也许就云散天青;但北地大雪就稳定得多了,一般不会立刻停歇,洋洋洒洒数日不停。

    班大人一贯的没有好脸sè,冷晒道:“你当白音沙民是谢门走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孜濯不理,拉上宋阳一起去找沙王,她心里就一个念头,绝不容宋阳在长短难以预料的雨水中冒险洗罪。沙王倒是好说话,在了解瓷娃娃的来意后痛快点头,笑道:“这是我早就应承过的事情,放心便是……”话还没说完,忽然有沙民进来呈报要事。

    沙王听过呈报,眉头皱起沉yín一阵,用蛮话吩咐了几句,手下领命而去,片刻后呜嘟嘟的号角声响彻整片营地,刚刚吃过早饭,正准备开始劳作、继续建设家园的白音沙民听了号角,先是齐齐一愣,随即扔掉肩膀扛着的诸般工具,撒tuǐ跑回自家帐中,大声招呼着家里的女人帮忙,开始换着皮甲佩戴武器。

    沙王也不例外,在胖王妃的帮忙下,换上只有平时只有祭祀或者庆典时才会王驾盛装,宽大的斗袍下内衬皮甲,腰间也挂上了战刀。

    他穿戴整齐走出帐外时,白音青壮也已全副武装,大队人马集结于营地正中,人人面sè肃穆,目中斗志昂扬,等候着沙王的命令。

    自从做了俘虏,谢孜濯等人还从未见过白音排出这样的阵势。

    沙民备战,至于敌人……不用问了,这个地方犬戎骑兵不会过来,能让白音如此紧张的,就只有沙民大族。

    果然,沙王对宋阳低声解释了句:“前方传报,沙主亲率大族军马正赶来,他们列出来的是真正打仗的阵势,如果谈不妥就会打……一定不会谈妥的。”

    沙主的目的,所有白音都明白、所有白音都不能接受的。

    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宋阳开门见山:“我帮你打。”

    沙王摇头:“这是沙民自己的争斗,与你无关,不用帮忙。你保护好自己的老人和女人就是了。”随即不再理会宋阳,迈步走到自己的队伍前列。

    稍稍出乎意料的,沙王并未长篇大论,他只抽出长刀虚斩三次,又说了一句蛮话,气贯中元呼喝响亮,便换来了千万战士的嘶声怒吼!

    班大人从一旁给小两口翻译道:“只八个字:自由之族、自由之战。”

    自由之族、自由之战。

    而后沙王大手挥动,一杆杆大旗从军中缓缓竖起,号角声陡然jī昂,全族战士按照事先布置,在长者带领下有序穿梭,随着沙王一起走向营地边缘,准备迎接强敌。

    白音抵达营地不过才四天工夫,沙王要把营地建设成一座大阵的想法还远远没法实现,甚至连个基本的轮廓都未能搭建出来,不过一些最基本的工事业已建设成形,多少为他们提供了些依仗。

    白音族内可战之兵不足三万,其中两万按照臧青留下的兵策结成战阵、稳稳扎住阵脚,余下数千或进入工事,或化作小队游弋阵外掩护大军,各司其职丝毫不luàn,相比于汉家兵马,相差的也不过是因为没有统一制式的甲胄、军器而略显军容不整,但沙民的强壮体魄、饱满斗志,也凝成了另一番气势、杀势。

    头顶yīn云密布,空气粘稠窒闷,但大雨始终未下,刚刚那一盏惊雷过后就再没了动静,谁也不知道老天爷究竟在酝酿着什么……

    男人几乎尽数上了战场,而族中那些féi壮女子并未远退,分作千百支小队就停在阵后不远处。

    女人们的身旁放置着简陋的担架,一旦开战她们要承担起就伤重任,她们也是这场大战的一部分,不久后就将穿梭于战场,抢救伤病、运送箭矢或补给;女人们的腰间也都挂着、别着长长短短的刀具,如果、万一男人打光了,就该她们顶上去了。

    女人也是白音,自由白音。

    剩下来的老人和孩子此刻不用旁人指挥,老人们护着孩子集合到一起,数以万计、黑压压的人群寂静无声,或坐或站静静望着挡在他们身前的父母、儿女。在他们的脚下四周,同样散落着各种武器,只要一弯腰就能捡起来,杀人。

    对这些老弱病残而言,白音的生铁武器有些太沉重了,凭他们的力气没办法久持,所以就把它们放在脚旁。

    宋阳把谢孜濯和班大人送进了人群,意外看到了小阿斗,小娃的眸子亮晶晶的,见到宋阳眨了眨眼睛,目光好奇,仿佛觉得这家伙有点眼熟,经过身边的时候宋阳随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小娃老大的不高兴……

    安顿好一老一弱,宋阳面sè有些犹豫,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瓷娃娃见状一笑:“想去就去吧,我在这等你。”说着走上前,今天早上第二次、当着无数人的面前给了他一个软软的拥抱。

    宋阳也笑了,他本来还怕她会阻拦,对瓷娃娃点点头,俯身捡起一个沙民老人身旁的沉重战刀,同时对对方道:“老爷子,借你的刀用用。”

    班大人代为通译,沙民老汉呵呵笑道:“拿去,我还有另外一把!”说着从腰间抽出了把匕首,对着宋阳挥了挥。

    宋阳最后对着瓷娃娃、班大人点了点头,提起战刀向白音军阵跑去。

    等他跑远了,班大人才问瓷娃娃:“你怎么放他去了?不担心他会被打死么?”

    谢孜濯坐了下来,蜷起双tuǐ双手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她最喜欢的坐姿:“他曾为了燕子坪的安危冒险追查蛮人血案;为了救一个蛮人的遗腹子身受重伤;为了些不相干的沙民小娃独闯蜥巢……他这个人天性便是如此,他把白音当成了朋友,朋友要打仗他会坐视不理么?我拦也拦不住的。何况我也不想拦,他要做的事情,我都只有支持的份,不会阻挠。”

    “你当心惯坏了他。”分不清是警告还是嘲笑,班大人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这个人不会被惯坏的,其实他也不用惯,”谢孜濯忽然笑了:“早就坏得无药可救了。”

    ……

    对宋阳一边说着‘借过’,一边挤过军阵来到自己身边,沙王略显意外,侧头看了他一眼:“真要打起来,别指望我照顾你。”

    宋阳笑道:“我懂,你说反话呢。”

    沙王被他气笑了,没去接他的贫嘴,随口岔开了话题:“沙民的战刀比着你们汉家的要沉重很多,用的习惯么?”

    “我觉得还太轻了。”不是逞强、不是矫情,他只用得惯龙雀,放眼天下,除了龙雀再没有一把刀子会让他觉得趁手、觉得不轻。

    大战在即,宋阳心中又怎会不紧张,由此他比着平时废话也就更多了些,回头看了看白音军中一盏盏高耸大旗,提醒沙王:“让兄弟们把旗子放倒吧。”

    沙王瞪眼:“不行!事关兵家气势,还没开打就先自倒大旗,这仗还怎么打?”

    宋阳也有自己的道理:“你看看这天气,随时会雷电交加;你再看看这地势,一马平川连棵树都没有,你的大旗待会再招了雷劈,这一仗就更不用打了。”

    沙王不讲科学只讲mí信:“不可能,自由之族得上天眷顾,绝不会有雷亟之噩!”说完,他话锋一转:“再说沙主那边也大旗招展的,真要挨劈也不会就我们一家。”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宋阳,心里琢磨了一会:“你们沙民有没有统一的旗号?”

    白音沙王点了点头。当年沙民各族是一片散沙,但长年hún居,与犬戎恶战时统一对外。为了方便指挥、也是象征全族和睦是一个整体,各个部族在有自己旗号的同时,也统一shì奉一面大王旗。

    大王旗就是沙主的旗号,不过以前的沙主只是个象征,并非真正的王,他的旗号代表的更多的是沙族各部的团结对外,而并非大王威望。

    宋阳又问:“这面大王旗,你还有么?”

    待沙王再次点头后,宋阳的坏主意来了,拉着白音沙王嘀嘀咕咕说了几句,后者愣了愣,旋即笑了起来,蛮话传令下去,shì立身后的一群白音壮汉立刻忙碌起来,很快,一盏尤其高大,远胜其他的大旗被竖立于阵前,上面悬挂的正是沙主的大王旗。

    这个时候忽然挂起来敌人的旗帜,白音战士都面lù疑huò,沙王好整以暇,举头仰望大王旗片刻,又转目望向身后的战士,气息陡涨吐气开声,响亮问道:“谁能告诉我,同样一盏大旗,如今它代表了什么?在几十年前它又象征着什么?”

    不等战士出声,沙王就扬声自答:“这盏旗帜,现在代表着沙主高高在上,代表着他是主人,所有沙民都是他的奴隶……可真相并非如此,就在几十年前,同样是这盏旗帜,它象征了沙民各族如兄弟般团结、如亲人般和睦!那时每个部族都是自由之族、每个沙民都是自由之人,我们有首领,有兄长、有手足、有朋友,唯独没有主人。”

    “可惜现在,这盏旗帜下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了一个主人。是谁让这杆曾经象征着团结与荣誉的大王旗门g受羞耻!”

    “今天我挑起这面旗帜,是因为害怕沙主强大,所以低头服输么?错!让这杆大旗迎风飘扬,是因为我们知道它的本意!白音要用这盏王旗告诉所有沙族,白音始终把他们当做兄弟,始终不曾背叛。即便曾经远离,但我们仍在这古老的旗帜之下。如果他们有难,白音当赴死相救;如果他们需要帮助,白音当舍命以偿。我们能为他们付出一切,唯独自由不能割舍!”

    “同族相残,不是体面之战。”说着,沙王提起刀,缓缓在自己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以示‘无颜’之意,而接下来他的声音陡然又提起了一个高度,锵锵大吼:“但自由之战,白音无愧兄弟、无愧天地,白音,无愧这面大王旗!”

    轰的一声,白音战士尽数放声嘶嗥……

    “够能说的。”宋阳神情肃穆,语气郑重,落在不解汉语的白音战士眼中,仿佛他在jī昂请战。

    沙王神情jī动,满目战意:“你能听得懂?”

    宋阳举起手中战刀,指向敌人将要来临的地方:“听不懂,但是大概能看明白大伙的反应。”

    沙王也扬刀,与宋阳并指前方:“没办法的事情,好端端立起一面敌人的旗子,总得给大伙一个说法。”

    轰地又是一声大响,白音数万战士,全部抽刀遥指敌人方向,厉声怒吼,群情jī昂中白音战士都忽略了一重:阵前的沙主大王旗远高于其他白音旗帜,待会如果真要打雷下雨,最先挨劈的肯定是这杆旗子。

    一盏王旗,两重含义,到时候就看沙王怎么说了。

    若它挨了雷劈,不用问,那就是沙主不义,遭来神灵怒火;如果没打雷,那就是白音永远牢记手足之情,占住了道义再说自由不容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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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冲锋

    白音阵前刚刚竖起大王旗不久,视线尽头就扬起沙尘……沙族大军来到。又过了一阵,沙尘滚滚几乎弥漫整座地平线,但对方仍隐匿于沙中,即便宋阳也看不到他们的军容。

    沙民以‘沙’为名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喜欢在沙中前进、在沙中攻袭,除非双方接近到可以冲刺决战的距离,否则敌人都休想能够把他们看清楚。

    白音沙王蛮话传令,简单有力:“起沙!”

    阵后早就有所准备,一支两千余人的白音队伍立刻忙碌起来,转眼营地中壮汉呼喝牲口名叫,尘土层层而起、渐渐弥漫,没多长功夫这边也变得沙尘滚滚遮天蔽日。

    区区两千人,就能把容纳近十万人的、偌大一片营地尽数笼罩于尘沙之内,只有那杆高高竖起的大王旗,立于沙层之上,正迎风招展。

    起沙又名‘赶沙”是沙民祖传的手艺,如果换成汉人或者犬戎来做,就是人数再翻十倍也休想能用扬起这么多的沙土;但是话说回来,若非最近干旱无雨、泥土干燥而松软,又或者让沙民换个地方、去水草丰茂的草原或汉境去赶沙,累死他们也休想能赶出这么大的声势。

    就在白音起沙的同时,族中fù女也开始忙碌起来,把一坛坛劣酒送到阵前,不知有什么用处……

    两支大军都把自己藏在风沙中,大族徐徐靠近、白音凝立不动,双方谁也看不清楚谁。而白音沙王则迈步向前,走出了沙尘范围,在他身后只有二十名强壮武士跟随,白音大军仍留在原地不动。

    毕竟是同族,开战之前还要先说上一阵子话,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待大族军马靠近到一定程度,沙主也会走出来,两方首脑谈判。

    宋阳也跟着白音沙王一起走出来,沙王又看了他一眼,宋阳赶忙解释:“里面太呛,我还是跟你一块出来吧。”

    沙王犹豫了下,不过还是点点头:“待会我和沙主说话,你莫开口,这是沙民的事情,你跟着搀和不好。”

    宋阳自然满口答应,另外还不忘抱怨一句:“你们沙民打仗可真够脏的……不对啊,我根本听不懂你们说啥,何谈插口,除非你们用汉话谈判。”

    沙王咳了一声,伸手敲了敲额头,笑了…明日此时,眼前的大片旷野和身后的初建家园中就会铺满尸体,现在看上去再怎么从容镇定之人,心中也暗生紧张,沙王也不例外,这才会失神说错话。

    除了紧张之外,沙王心中还另藏了一份愧疚:迁居到此的确是不得已的选择,但是他以为,白音实力不俗,自己又顶了个‘神眷武士’的名头,沙主应该不会轻易开战。按照他的估算,回来后双方使者往来,总要先扯皮一阵,而此时已近深秋,用不多久凛冬降临。

    从大族居处边缘到白音营地,最快行军也许要三天两夜的功夫,敌军必须要在野外过夜,要知道荒原上的冬天可不死儿戏,只要第一场雪落下,地面就会冻得坚逾钢铁,到那时根本根本挖不动地面,沙民的帐篷又挡不住严寒,且他们生活艰苦,能够御寒的皮裘数量有限,做不到人手一件暖裘,两宿下来就算不冻死,也没什么战力可言了。

    除非沙主发了失心疯就想吃败仗,否则不会在冬天动兵。

    沙主不会知道白音按照军阵来布置营地,他不会在乎多等一个冬天,但于白音来说,等到漫漫长冬过后,他们的大营就能初见规模,即便不算白音女子,只以青壮战士而论,沙主再想攻陷这座有三万悍卒把守的堡垒似的营盘,沙主得把多少人投进来?。

    沙主投不起这样的本钱。

    而最让白音沙王想不通的是,就算沙主不肯多等,非得要抢在冬天来临前进攻白音,至少也得再过十来天才能杀到。

    沙民是人人皆兵之族,但换一种说法,人人皆兵也是人人都不是兵,沙族条件艰苦,养不起专门的军队,平时青壮都要劳作,到战时扔掉耕具拿起军器就变成了战士。待沙主统一全族后这种情况有所改变,不过也日常维持的,能够随时调用出征的兵马不超过三万,有危难时靠他们先顶上一阵还可以,可就凭着这些人,想要征服将近十万白音,那是做梦。

    沙主敢来,就说明他有必胜把握;他自忖必胜,就非得有大军不可。集结军马、调运辎重,再加上三天的行军路程,也得十几天时间才能杀到白音面前。

    可是到现在为止,白音不过才抵达此间四天。这样算起来,几乎是白音扎营同时,沙主就挥兵而进打过来了。对方哪来的时间?仿佛沙主早就集结好了军队专等他们过来似的。

    如果是长久经营,四天和十几天没什么区别,但在白音落足未稳时,其间的差异就大了,最简单的,十几天功夫,至少能让他们把前沿阵地修整完毕,可是现在……这一仗打起来,基本就是平原对冲的格局。

    沙王叹了口气。

    宋阳还有话想问,不过见沙王愣愣出神,他就一直没出声,此刻见他回过神来,伸手指向遮掩大族的沙尘问他:“能看出对方有多少人么?”

    白音沙王摇了摇头:“沙团上看,是万人赶沙的规模,至于里面藏了多少,除非现在下雨打掉飞沙,否则在外面休想辨清楚。”

    只赶沙之人就上万,只能用铺天盖地形容的沙团,其中有可能藏了十万重兵,又或者…就只有那一万人故弄玄虚?宋阳摇头一笑,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吧。

    大族的沙团越来越接近,白音沙王也不再干等,对身后手下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举起腰间号角,传起三长、三短六声号令,示意对方停步、请首领出来详谈。

    大族的沙团中响起了一片催战鼓作为回应。

    没有顾念同族之谊、不曾遵循古老战例,沙主根本就不想和白音交涉,直接擂鼓开战!

    隆隆巨响顷刻震动荒原,对面铺天盖地的沙团猛地炸碎,潮水般的大族沙民挥舞手中利刃,就此发动冲锋。

    包括沙王在内,所有白音人都告一愣,并非反应迟钝或者被吓得失神,而是这样的事情在沙民中绝不可能发生。白音以为,即便信仰不同、即便绝无妥协余地,可大家毕竟来自同一民族,就在几十年前,他们的父辈还以兄弟相称……哪怕最终会生死相见,在之前至少彼此应该见上一面,向彼此敬上一杯辞别酒。

    白音已经备好了酒,但用不上了。

    倒是宋阳反应最快,汉人可没有白音那么朴实的心思,一见大族开始冲锋,伸手拉起仍自发愣的白音沙王,转身就往自家阵中跑去。

    可宋阳万万没想到的,白音沙王被他拉住,就只向后退了一步便回过神来,当即占住脚步、手上用力一甩挣脱宋阳,随后翻手抽出了长刀,非但不再后退,反而大吼一声,拔tuǐ冲向正蜂拥而至的敌人。

    敌人冲锋,他也冲锋;敌人铺天盖地,他只孤零零一个。一个人的逆袭。

    宋阳功力未复,力量本就不如他大,加之猝不及防被沙王猛甩,立足不稳摔倒在地,不过屁股才一挨上地面便腰腹发力弹跃而起,看看身后又望了望前面的沙王,宋阳一咬牙又追了上去,与沙王并肩,边跑边问:“不用指挥你家儿郎排出的战阵了么?”

    刚问过一句,身后遽然传来铿锵号角,先前那二十名同沙王一起走到阵前的白音武士,在追随杀王身后一起冲锋的同时,举起了腰间的短号……

    沙王跑得并不算太快,但步履沉着神情稳重,随着奔跑手中长刀缓缓挥动,挽出一枚枚刀花:“战阵早就演练得纯熟了,不用我去指挥。”

    宋阳‘哦’了一声:“所以你就上去送死?还是你们沙民打仗族长都冲在第一个?”

    沙王笑了一下,好像有些无奈:“如果开战,我非得冲在第一个不可,和我是不是沙王无关。你忘记了?我是神眷武士。永远没有后退的道理……我是白音的图腾,若我逃回去了,儿郎们心里不舒服,会影响士气。”

    “不过,”沙王的声音里又多出了少少的兴奋:“也有好处的,只要我敢冲,我的人就敢疯。”

    话音落处,身后的号角声停歇,号令传入白音,换来万众嘶嗥,轰隆隆的大响之中,笼罩营地的沙团崩裂四方,所有白音战士纵跃而去,追随着自家的沙王、追随着族中的图腾与骄傲,逆冲向强敌!

    沙王最先起步,相对狂奔之中,与敌人迅速接近,沙王对宋阳道:“现在你退回去,没人会怪你,此战于你无关。”

    “要是真有退路,我也未必会跟你来。”宋阳的回答简单明白。若大营被敌人攻陷,宋阳不以为自己和媳fù、老班还能在乱战中存活下来。此战他与白音并肩,但却是为自己打的。

    沙王哈哈一笑,不再废话,伸手在怀里一mō,把一样东西塞进口中。

    宋阳还有些纳闷,抓紧最后的时间问了句:“吃什么呢?”此刻他已经能清晰看到对面敌人脸上的痦子。

    沙王没回答,只甩下一句:“跟在我身后!”说话同时脚下陡然加速,仿佛一头发疯的野牛,一头冲入敌阵,手中战刀绽放灿灿光华,所过之处鲜血爆起!

    沙王之后是宋阳,宋阳身后是二十位白音战士。而白音的大军还在百余丈外,他们脚下跑得再快、脸上神情再如何凄厉,手中利刃挥舞得再怎么用力,终归是落后了一大段,没办法在第一刻就掩杀到位。冲在最前面的二十二个人,像极了二十二只小虫子,明知什么都拦不住,却还张牙舞爪、义无反顾地一头扎进对面涌来的浩浩潮水中……

    宋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一个阵前卒、而且还是二十二个对抗数万大军的阵前卒之一;他更没想到的,死而复生后第一次冲锋竟然是‘倒退着’杀入敌阵的。

    沙场搏杀永远没有谁照顾谁之说,只有彼此协作、互相保护,沙王让宋阳跟在自己身后,既是替宋阳挡下前面的攻击,同时也是把背后交给了伙伴。

    所以宋阳转身、与沙王背背像依,所以宋阳是倒退着冲锋、杀入敌阵的。

    真就仿佛扎进洪水的蚂蚁,而且是浆糊洪水。甫一进入敌阵,宋阳只有一个感觉:束手束脚。

    庞大的压力,看不见却犹若实质,它来自万千敌人的杀心、杀意、杀气;它来自敌人口中的嘶嗥与手中利刃挥舞时jīdàng起的风声……所有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此刻尽数化作冥冥之力,难以碰触却真实存在,死死压在宋阳身上,让他呼吸困难、移动困难、什么都困难!生死须臾之中,却有力使不出的压抑。

    可又有什么办法啊?想活命就得先拼命、拼命厮杀;想要不被敌人杀死,就得坚定心志、不为外物所动、调运起本应属于自己的力量。

    每个儿郎都曾幻想过沙场鏖战,斩杀敌寇无数、裹dàng血雨腥风。宋阳也不例外,虽然记忆不再,可前生今世的梦中幻想仍保留于意识之中,但是等他真正冲入战场才猛地发现,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竟不是杀敌,而是保命。

    四面八方,长戈短刀…宋阳看不到兵刃的主人,他只知道周身无数兵刃递上来,每一件都足以要了自己的小命,能做的只有拼出所有的力气,手中战刀挥舞如风死死护住身体,把这些刀枪统统挡开。

    手中战刀挥舞如风,金铁交击的声音早已连成一片,仿佛永远不会停息。

    只能抵挡、无法躲避。根本无处可躲,且他也不能躲,自己的后背还依着另一个人,我若踏开半步他就会变一朵血莲蓬。

    不过短短的片刻功夫,却仿佛七生九世般漫长;不过是挥舞战刀,却仿佛倾覆三江五湖般吃力,但真正让宋阳难以忍受的,却并不是生死一线、几乎毫无希望的困境,而是xiōng中的重重憋闷。

    龙雀霸道,讲求血性张扬、杀中问道。大开杀戒才是它的进取之路、血海扬帆才是它的本性所在。宋阳记忆丢了,但这门凶戾功法并未消散,仍在他身体中蛰伏,此刻宋阳只求保命顾不上杀人,与‘龙雀’本意背道而驰,xiōng中不觉憋闷才怪。

    宋阳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甚至他隐隐怀疑,在敌人利刃加身之前,自己的xiōng口就会先爆裂开来,那份郁郁越结越重,压得他心慌气短。

    就在此刻,众人眼前猛然炸起一道强光,狂风卷扬而起,吹得人几乎站不住脚,旋即一声惊雷砸碎昏黑天地,天上巨响轰鸣,仿佛天兵骑阵从头顶隆隆踩过;云下暴雨轰动,其间还夹在冰雹,打在身上、脸上锥般刺痛。

    反常天气,冰雹只有夏天才会有,何曾在秋天降下过,可更让人吃惊的是,雷声滚滚之中,陡然一道紫弧探出乌云,不偏不倚直直轰中白音不久前竖起的那杆大王旗!

    旗杆的哀鸣尽被雷霆怒吼遮掩,瞬间化作飞灰,只剩下焦黑半截。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白音战士脚下微缓,更让大族沙民惊骇yù绝……大旗竖得奇高,实在太醒目了,即便沙民大族在冲锋前都隐于沙团、目力受到影响,他们也能清晰看到那杆王旗。

    沙主的军队当然不知道白音竖起大旗的用意,当他们远远看到大王旗时,心中大都理解成:白音有意投降,不敢、至少不愿和沙主大军交战,若决意死战又何必挂起我们的王旗?

    不过在以为白音投降时,沙主大军并不觉得如何振奋,倒是欣慰更多一些。传承了千百年的同族之谊,不是几十载光yīn就能尽数抹掉的,打从本心而论普通的沙民战士也不愿和白音开战,如果白音能投降,无疑是最好的结局。

    可是沙主的命令出乎意料,对方明明lù出‘臣服之意”还是传下了屠灭之令。

    屠杀‘投降’的同族让人费解,大军虽然奉命行事,但每个人的心思里,都藏了一份不痛快…而此刻大战刚起一声惊雷斩落王旗,便是神灵之怒吧!

    趁着身旁敌兵疏神、手上的攻杀之势稍顿的空子里,白音沙王皆尽全力,以蛮话疾声大吼:“沙主无道天雷谴责。杀!”

    不需要jī昂言辞,只消一个简单解释。刚刚那一道惊雷便足以将所有白音战士的热血煮沸。几个呼吸过后,虎狼白音终于冲到近前,一鼓作气杀入敌阵!

    士气此消彼长,沙主大军的前锋几乎一触即溃,围拢在宋阳和沙王身边的敌人很快被白音战士冲散,两个人压力大减,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可还不等宋阳松一口气,白音沙王忽然趴到了地上,mōmō索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宋阳纳闷:“牙掉了?”

    沙王一贯有问就有答:“刚才喊的太使劲,把哨子给啐出去了。”

    宋阳不知道什么哨子,想要再问忽然一个敌卒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手中长戈如蛇,直刺向他的心口,宋阳想也不想,脚下跨步避开长矛,跟着手中战刀一挥,将其砍翻在地。

    战争残酷,每一条被困于战场的性命都变得微不足道,敌卒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惨死,而在白音眼中一向脾气温和、心眼善良的宋阳,在刀锋染血、终于杀死一个敌人之后,却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真正的情不自禁,斩杀一人,心xiōng忽地爽快万分,郁郁一扫而空,宋阳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但他听得清清楚楚,自己这一声轻笑,仿若恶魔般邪佞。!。

第七十五章 入魔

    第二卷百花杀]第七十五章入魔——

    第七十五章入魔

    在冲入敌阵之前,白音沙王把一样东西放进了口中,当时宋阳还曾问他‘吃啥呢’,并非什么吃食,而是一只娃娃小指粗细、长不过半寸的木头哨子。

    哨子很小,含在口中也不影响说话,但刚才沙王心情稍有激动,吼喝全族时一不小心把哨子给吐了……

    差不多就在宋阳为杀人而欢喜诡笑同时,白音沙王也从地上摸到了哨子,好歹就着雨水冲了冲又重新塞回到口中,起身后还不忘皱眉问宋阳:“怎么笑得这么邪?”

    此刻白音战士层层推进,已经护住了沙王和宋阳,两人暂时脱险,这才能说上几句话。

    宋阳也被自己的笑声吓了一跳,耸了下肩膀:“我也不晓得…你吃的到底是啥?”

    沙王用牙齿咬住哨子末端,咧开嘴巴对宋阳一笑,等若把哨子展示给他,宋阳更好奇了些:“哨子?这么小的东西,吹得响么?”

    舌头一卷,沙王把哨子压入口中:“响亮的很,就算漫天惊雷也压不住它的声响…不过你们都听不到!”也不解释什么,又把话题转到宋阳身上:“杀人以后,你笑得很快活的样子,还杀不杀?”

    战场厮杀只有你死我活,哪有什么正义邪恶?全不用矫情什么,宋阳只问本心,闻言笑逐颜开。沙王见状哈哈一笑:“随我身边,一起杀!顺便比一比。”

    说完,沙王转头对身边的战士传令几句,集结于附近的白音立刻整队起身,借着先前振起的气势,继续向敌阵发起猛冲,顶在在队伍最前列的,正是沙王和宋阳两人……

    神眷武士必须冲在最前,正如白音沙王自己所说,他敢冲,儿郎们就敢疯!

    不久前的一声惊雷,闪电怒劈大王旗,让两军士气判若云泥,由此第一次对冲,沙主军队立刻溃败下去,可是被白音冲碎的,充其量不过是人家的前锋而已,真正大军还在后面。沙场决胜,士气固然重要,但远非唯一要素,沙主这次有备而来,大军人数远胜白音,且人家也是彪悍沙民,这一仗还远远不曾打完。

    ……

    沙民天性热情,不过他们世世代代居于荒原、不曾走出去过,外人又很难进来,所以千百年来,他们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极少与外界接触。很简单的道理,就算再主人家再怎么热情好客,没有客人来访也是白搭。

    他们对外没有贸易,一切都靠着自给自足,荒原上有什么他们就用什么;反过来也是一样,荒原上没有的东西,沙民便无从发展…落在军事上,最重要的一重便是:沙民没有箭阵,因为荒原上树木做不成强弓。

    虽然黄羊和野狼的筋是上等弓弦的本料,可是他们没有制作弓背的合适木料。沙民手中的弓都很软,难以及远更毋论力量,平时对付些小猎物还可以,用到战场上则几乎没有用处。

    这么多年里,沙民被牧民死死压住,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手中无弓,赶沙能够掩护自己但无法杀敌,终归比不得震天蔽日的箭雨,打起来沙民太吃亏。

    现在的沙民内战,双方都没有弓箭、都不善骑战,就只有最原始、最野蛮也最直接的步兵鏖战。而越是这样的情形,兵阵战法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沙主大军也有些朴素的战法,可沙民自己总结出来的那一点点打仗的道理,又如何能和集结无数名将心血沉淀出的中土兵策相提并论?

    两军相较,高下立判,沙主大军的手段不外是集合猛士发动突击、或依靠优势合围;而白音则以一支八千人的精兵作为主队,余众化作两千、一千甚至几百人的多支小队,各有精战长者带领,彼此配合、互为掩护,在敌人的大军中穿插不停,每当敌人想要以人数优势合围总会被几支白音割碎得七零八落溃不能战;每有沙主的精兵猛士冲阵,总会不知不觉陷落在白音局部优势的兵阵中无法脱身……即便如此,白音沙王还老大的不满意,满脸都是焦急神情,懊恼自家儿郎平时练习得要比现在更好。

    毕竟,白音也没能力供养军队,他们的战士也只是普通的青壮族人,不过以前经常操练战阵罢了,第一次用于实战,难免会有不足,但是用来对抗眼前的强敌,差不多够用了。

    高昂士气和精妙战法,弥补了人数上的劣势,白音硬是挡住了近三倍于己的敌人……如果说沙主大军如洪水般扑来,白音战士便是屹立在滔滔浊浪中的猛兽。洪水与猛兽的滚滚恶斗,来自同族、曾经在世世代代中兄弟相称、同甘共苦的两支大军,在荒原中、在暴雨中鏖战不休。

    果然,如白音沙王所料,空中的乌云压得太低,不会是持久大雨,这一场雨来势凶猛无匹,且伴有雷暴与冰雹,但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告终结。

    雨停、天未开。等头顶的乌云散开,大家才恍然的发现,在云上仍有云,依旧阴霾密布,天空不见往昔颜色,只剩灰蒙蒙的一片,虽然高远无及,可注目稍久就会把一份沉甸甸的抑郁直接压入人心;

    雨停,战不休。十万人的恶战已经陷入胶着,无论白音还是大族沙民,都已经杀红了眼睛,有哪会管什么雨停雨歇。宋阳也一样,没去理会天气。

    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沙民知道大雨已经停了,只是不予理会,继续作战;宋阳则是根本不知道雨停。不止天气,他甚至连战场上的情形都不存于目、不存于心,他只专注于一件事:杀人。

    杀第一个人后宋阳开心怪笑,杀掉第二个人时他兴奋得头皮发麻,杀第三个只觉得心神舒畅,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到现在他自己都没法数清杀了多少,之前那种引杀人而起的快乐感觉也已无存,换而全身心的投入杀戮。

    他杀得认真无比。

    严格算起来,杀人也是一门手艺,这世上真就有人沉迷此道。

    比如大活佛手下最得力的‘皮匠’,追求让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界’。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把人皮完完整整地活剥下来,然后在把皮子摆在尚未断气、被活剥之人面前,问一句:你看还好么?

    又比如南理刑部杜大人手下有一位卢姓刽子手,此人每天都用鬼头刀砍人脑袋,但却又是个虔诚佛徒,是以他追求的杀人手艺是‘快、全’两字。他行刑的时候,一刀下去必会从颈椎第二与第三节的缝隙间切进,不等割碎咽喉就先切断了脊髓、经络和神经,犯人从不会觉得疼痛,也不会有一刀没砍死的状况,犯人充其量只是觉得脖子一凉便告归西,这是他的‘快’;而‘全’指的是全尸,不论犯人是壮如熊罴的大汉还是瘦若芦柴的老弱,在他刀下都不会人头落地,他的刀子只切进‘半个’脖子,绝不会在多进一分。

    脖子是个‘圆柱’形状,从后面只砍进一半,犯人已死,但入殓时躺于棺内,从正面看不出一丝伤痕,至少是落下个完整尸首。所以这位卢爷虽然做着砍人头的行当,却在南理得了生祠供奉,得了无数罪人眷属的祝福。

    不过宋阳现在的专注,与皮匠或者刽子手都不同,他的刀直劈横斩,全无规律可言,更谈不上什么节奏、记忆,被他斩杀的敌人身上伤口狰狞,个个死得凄惨无比,这绝不是什么手艺或者造诣,更像是个疯子的发泄……真让他全神贯注的并非如何杀人,而是‘杀人’本身吧。

    杀死眼前这个,再去杀下一个。

    他不在乎对方是如何死的,‘杀人’与对他来说,不是一项本领、一门技艺,而是一个态度。

    一心只想着杀人,宋阳完全沉溺于龙雀的霸道,雨收云散与他无关、两军胜败和他无关,甚至整座天地都与他无关,在他眼中就只有敌人,何处敌人密集他就向哪里冲去,所有他的行动都由杀心做主!

    自从尤太医惨死、宋阳携刀走出小镇之后,前后经历过不少苦战,但真正心性入魔的经历就只有过两次,第一次是初识陈返时,被对方逼入绝境以至走火入魔冲破三关;第二次便是现在了。

    突兀一声大吼,始终在沉默中杀人的宋阳振声断喝:“死到临头!”声音落处战刀斜起,自下而上把面前一个敌人斩杀。

    刀锋是倒起的,先入敌人左胯而后一路斜斜向上,最终从腋下划出,血浆喷溅,惨叫半声,又是一具两截尸身。

    当第一声大吼过后,宋阳的厮杀就不再沉默,但也别无其他言语,反反复复只是这铿锵四字,他每落下一刀、每夺去一条人命,战场上便会想起那一声‘死到临头’.

    龙雀之威,每一击都是孤注一掷,每一战都是你死我活,每一次挥刀都是死到临头!既然狭路相逢,总有一人会倒下,奉上‘死到临头’一声大吼,既是给你也是给我自己。

    这天下,再没什么词汇能比这四字箴言更准确来形容龙雀。

    死到临头,仅在你我之间!

    宋阳不知道,他第一次被陈返逼入魔道、苦战时口中呼喝的也是这四个字。宋阳只知道,现在这一声声大吼,每次出口都能让呼吸更顺畅、能让力量更强大一点、能让心中的霸道执念更坚定一些,这便足够了。

    此时此刻,往事真的不重要了,恰恰相反的,正是因为没了记忆的牵绊,没了那许多恩怨情仇的萦扰,让他的心性也变得更加单纯,更容易直问本心;

    而另一重,失去记忆之人,无论再怎么乐观向上,也总难免迷惘。找不到来时的路,也看不清去路的方向,便如置身迷雾,时间久了连自己仿佛也变得轻飘飘的,眼前没了目标、生命没有了重心,好容易就会被风吹走。但记忆不存、龙雀仍在,一逢腥风血雨,它便绽放烁烁光华….现在的宋阳,像极了一个迷失在暗夜森林中的旅人,忽然见到前方闪烁起璀璨之光,自然快步追逐下去。

    宋阳又一次入魔,甚至比第一次更彻底,更忘我,拔身于天地之外,由杀心指引,追逐龙雀本意。

    早在大雨未停时宋阳就脱离大队了,不再与白音沙王为伍,一个人在战场中游荡,随心随性而行,杀死每一个出现在眼中的敌人……

    白音沙王率队逆战是要配合友军一起发动军阵的,自然不能随着他乱闯瞎跑,战场纷乱嘈杂,每个人都把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谁还能顾得上谁?沙王有心无力,不再理会宋阳,凝神指挥白音战士冲阵杀敌。时间缓缓流动,恶战依旧胶着,沙王心中暗叹,这许久都没再见到宋阳,怕是他已无幸。

    对宋阳的本领,沙王还是了解的,知道他刀法了得应变惊人,但耐力有限难以持久,打到这个时候他早就该脱力了,陷于沙场之人,脱力便等若死亡…可是沙王万万没想到的,当他率领主队精兵迎头截击一队沙主麾下猛士、正咬牙恶战时,突然耳中传来了一连串‘死到临头’的怒吼,宋阳一人一刀,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与白音并肩而战,仿若疯魔般杀敌!不久后其他几支白音队伍迂回过来,彻底击溃那股敌军,沙王对宋阳笑道:“你跑去哪里了?

    不料宋阳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认识似的,一甩刀上的血迹,转身跑开又冲向别处杀敌去了。

    随后一段时间里,沙王又见到宋阳两次,一如之前,他还在专心致志地杀人,没有脱力,倒更像力气多得用不完,否则他又何必每一刀都砍得如此贲烈,否则他又何必用上足以斩杀牦牛的力量去杀一个人?

    ……

    连天地都被宋阳抛开了,时间自然也随之消弭,宋阳不知道自己究竟打了多久,他根本没去想这件事。不过也不是所有外物都无法干扰他的心境,至少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串串尖锐的鸣叫,好像夏天夜里蝙蝠飞舞时偶尔发出的怪叫,很刺耳,听了会让心里不舒服;但也有很熟悉,宋阳记不起以前从哪里听到过,但是这种声音带给他一个感觉:被困于死地,逃生无路,活命唯一的指望就是杀光它们!

    那是沙民的哨声,沙王口中就喊着这样一个哨子。

    沙民是异族,看上去也是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和汉人、犬戎没太多区别,但他们天生耳力特殊,按照宋阳前生的说法,人类的听力范围是有限的,声音波长如果超出这个范围人便听不到了,沙民的听力范围比起汉人要稍稍宽广些。所以沙民的哨声,汉人听不到,但落在沙民耳中则异常清晰,即便雷暴大雨也无法遮掩。

    恶战中无暇开口,就算能大吼声音也会湮灭在混乱战场中,但哨子的声音,每个沙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是以沙民在作战时,都会口含木哨用以联络。

    又要归功于尤太医的炼血之术,让宋阳耳聪目明,沙民的哨声他也能勉强听到,上次他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花海的黑沙暴中。经历忘记了,可感觉还保留在意识中,那次耳中充斥哨声时,宋阳一行正被困于绝境,先是罗冠护住所有人,而后宋阳又做殊死之战……此刻哨音又起,又把宋阳带回从前。

    而花海死战的感觉,对他现在的入魔非但没有影响,反而更扣合了‘死到临头’的心境,干脆就是一重促进。

    不知不觉里,天色渐渐沉黯,已是黄昏时分了,两军的厮杀仍未分出胜负,这个时候沙主大军的后营中,传出一阵阵悠长号角,包括白音在内所有沙民都能听得懂的号令,沙主在向白音征询:天黑罢斗,明早再战如何。

    其实不用征询,虽然是两阵对冲,但白音终归是守势,他们能够不让敌人靠近营地,可也无力彻底冲垮对方。很快,白音方面也回应号角,又过了片刻,两边大营同时响起清脆锣声,片刻前还在做殊死搏斗的战士,听到收兵号令,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厮杀,转身返回自家阵营。

    龙雀有杀性,但它的霸道来自恶战,不是滥杀无辜。当刀兵乱战时会激发它的凶性,不过所有人都疲惫罢手时,龙雀之威也会随之收敛。

    宋阳看了看手中早已卷刃的战刀,长长地一个呼吸后,目光又恢复清明,分辨了下方向,一路小跑着回家吃饭去了……

    战士们下去休息了,双方各自派人打扫战场,收敛大战中阵亡的尸首,而沙主那边还有古怪动作,一群工匠模样的沙民跑上前,在满是鲜血泥泞的战场上、选择距离双方阵营的中央位置忙忙碌碌,竟是在搭建一座华丽大帐,同时沙主那边派来信使,传信沙王:

    今天请白音好好休息,沙主以神灵之名发誓,绝不会趁夜偷袭;

    另外,明天黎明时份,请白音沙王到那座正在兴建的大帐中一叙,沙主把酒以待。

    ……

第七十六章 大喜

    齐尚嘬起嘴chún,口中‘啧啧,有声,甩着手走来走去,围着大伙绕圈子。

    被困在huā海谷底这么久,憋疯一两个也不算奇怪,没人搭理他,由着他自己犯病………………可他从中午一直转到了黄昏时分,还没有停步的意思,阿伊果都被他绕晕了,实在不耐烦了,皱眉道:“啧啧啧,啧啧啧,你娃喂鸡呢还是逗鸟呢?”

    齐尚停步,摆手:“我招呼泥鳅怪呢。”

    阿伊果没好气:“招呼它们做啥子?莫得你娃想给怪物大王做女婿?”

    齐尚‘咳,了一声,得意笑道:“你们都没注意吧?最近这段日子,泥鳅来探望咱们的次数越来越少,刚下来的时候,隔不了一时片刻就会钻出来几条看看咱,后来差不多一两个时辰才来两次,昨天整整一天,可就来过一条,今天就最清净了,干脆一条都没见到。”

    阿伊果还没明白他的意思,撇嘴道:“今天最清净?今天最不清宁了!你转来转去比着泥鳅烦人多了,生怕老子不得闲咯。”

    看来对这场斗嘴胜券在握,所以齐尚一点不生气,继续笑道:“你是摆弄虫蛇鼠蚁的行家,怎么连这都不懂,我问你,南理的虫儿、蛇子,到了冬天都不冬眠么?”

    阿伊果一下子来了精神,气焰简直都要冲到裂谷之外去了:“我也问你,南理有冬天咯?”

    齐尚一愣,他还真没想这事,不过并非人人都像阿伊果那么混不吝、为了斗嘴就罔顾重点,南荣从一旁插口,直切正题问他:“你的意思,天气冷了,泥鳅都沉入淤泥开始休眠了?”

    齐尚立刻点头:“否则怎么不见它们出来活动?但要想确定,非得试试不可。”

    巴夏一跃而起,言简意赅:“我跟你去!”

    被困此处不是大家爬不上去…而是泥鳅当他们是鱼卵宿主,不许他们离开。

    所以一定得等罗冠彻底恢复,才能带着大伙杀出重围。

    如果没有泥鳅的阻拦,大家随时都能离开此处…齐尚和巴夏这就去往裂谷边缘,先爬个试试,看泥鳅们是否还是一股脑钻出来。

    事情突然显出希望,一群年轻人谁又能耐得住xìng子,一窝蜂似的起身和七上八下一起去试,刚刚还和齐尚打嘴仗的阿伊果跑得最快,就只有罗冠最沉稳…留在原地未动……

    半个时辰之后,齐尚巴夏、小婉和南荣四人又跑了回来,都是满眼喜sè,齐尚远远地就对罗冠大声笑道:“给您老道喜,泥鳅们真的是冬眠去了,阿伊果和小古已经上去了,都没受阻拦,咱们回来接您。”

    众人陆续离开裂谷…泥鳅真就没出来,所有人都心情大好,齐尚背负着罗冠…一边向上爬一边和他商量:“上去之后我是这么想的,马上联络我家在草原上的同门,您老身子不妥,谢门走狗会安排您先回燕子坪,其他人想回去的话也和您同路……”

    话没说完,也不等大宗师说什么,跟在他们身旁攀爬的小婉立刻表态:“我不回去,谢家妹子和班老头都算是我朋友,好歹要找到她们。”说着,她的目光忽地一暗…少有地叹了口气:“而且………宋阳死了,我回去了也不知道怎么和筱拂说。”

    这个时候罗冠忽然笑了起来,摇头道:“宋阳的那份心,就不用你担着了,说不定他正在燕子坪给你上香呢。”

    罗冠语出惊人,闻者齐齐大吃一惊…南荣右荃的表现最最夸张,手上一松险险就摔下去了,幸亏小婉就在她旁边,一伸手抓住了她,巴夏则眉头大皱,对罗冠道:“不可能,我亲眼看宋阳入土。”

    “入土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死掉,即便死掉了也未必就不会再转活回来…宋阳本来就要经此一劫。”罗冠的回答云山雾罩。齐尚听得心里着急,叉催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您老倒是说清楚了啊。”

    罗冠笑了下,懒得解释什么,只应了四个字:“问琥珀去。”

    齐尚没见过琥珀,但早就听说过这位‘宋阳娘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妖婆,听罗冠的意思,宋阳这次‘死而复生,怕是和她脱不开干系了。

    罗冠一行终于从裂谷脱困,爬上来天sè已经漆黑一片………………此刻,燕子坪常春侯府一片寂静。

    从仆从到shì卫,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最近气氛异样,公主殿下又于昨晚负了重伤,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大声喧哗。

    小捕趴在榻上,睁着眼睛目光空洞,望着地面。黄昏时分姐姐和大夫来过,给她伤口换过新药,姐姐喂着她喝了半碗粥,又帮她掖紧被角,重新退了出去。

    出乎意料的,小捕的心思很平静,不烦、不乱。

    空的心,又怎么会乱。宋阳已死,小捕心中空空如也。

    静静望着地面,过了不知多久,小捕缓缓呼出一口气。对她而言,这世上从不缺少快乐,好吃的太多了,有趣的事情、有趣的人也太多了,一直以来她总是能自得其乐……可是现在她才突然发现,若他不再,所有所有的一切,真的是淡然无味。

    真的是淡然无味。

    任小捕不哭、不闹、不伤心,早上发觉宋阳已死,到了晚上就再没了感觉。她只是,不想活了。

    生死大事啊,她甚至没有经过什么挣扎、没有感觉太多痛苦,连做出这个决定的过程都可以忽略不计。他死了,我也不活,仿佛最最顺理成章、仿佛再也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他不再黄泉路等我、不再奈何桥驻足,我便追到下一世吧………我总要去追上他的。

    没太多割舍不下的,父王权倾南理、母亲居乐于王府,小捕不担心什么,唯独那个小榕儿,她也喜欢宋阳。

    从公主新凉诈死、宋阳哭灵大闹王府那次,小捕就知道了姐姐的心思,说句心里话,她拉着姐姐一起嫁进来,她分给初榕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她自己的快乐………………从小到大,只要是妹妹想要的东西,任初榕就一定会给;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只是小捕无论如何舍不得把宋阳全部送出去…没办法,只好两个都嫁了。

    不过情爱事,所有人都一样:我喜欢一个人时,便绝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人比我更爱他。小捕也不例外,她不觉得、不相信也不希望三姐会像自己这样,追着宋阳一起离开。

    以后小榕儿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了,小捕很担心…可这份担心还远不足以让她留下来,她以为只要过一段时间,三姐还是会高高兴兴的过活,为了证明这一重,小捕强忍伤痛,拼命集中精神,在今天里第二次,问天。

    这次她问的是任初榕。

    ‘未卜先知,不能随便乱用…否则灾祸会降临到宋阳或者小捕自己身上,可是现在…无所谓了。

    任初榕还守在门外。从秦锥到小九,不知多少人来劝过她去休息一阵…公主交由旁人代为守候,她总是不肯,即便心力交瘁,她也不想去休息,只想守着妹妹,虽然隔着一层门户,但姐妹两个还是在一突然,就像今早一样,屋子里猛地又传出咕咚一声闷响。

    任初榕关心妹妹,闻声心里一惊…琢磨着‘不是又掉下来了吧”赶忙推开门进去一看,果不其然小捕正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初榕快步抢到跟前,轻轻拉住妹妹的手,声音略带颤抖:“筱拂…快醒来……”

    丫鬟婢女一拥而入,七手八脚把公主殿下抬起来重新送回软榻,大夫再度跑来,稍作检查便对任初榕道:“郡主放心,公主只是昏厥,并无大碍…不过,加个chuáng栏栅吧,总这么往下摔不是个事。”

    任初榕点点头正要传令,不料小捕晕得快醒得也快,这个时候就苏醒回来了,她伤在肩背,只能趴在chuáng上,无比费力地抬起头,好像只小乌龟似的看看左右,眸子从mí茫到清透,跟着忽然又‘咯咯,地发出一串笑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小捕双手乱摆,边笑边道:“三姐留下来,其他人都退下去,统统退下去,快退快退。”

    公主最大、病号最大、七小姐最大,旁人不敢违背,就此退出房间,最后离开的丫鬟知道姐妹俩有话要说,不忘轻轻掩上房门。

    转眼大家走了个一干二净,任初榕坐到小捕chuáng头:“没摔疼吧?”

    小捕不答话,眼睛里笑意昂昂,望着任初榕道:“喊声姐姐来听听。”

    任初榕还道自己听错了,略显愕然:“什么?”

    “你”小捕的手指指了指三姐,又勾回来指自己的鼻子:“喊我一声姐姐。”

    任初榕担心。小捕先重伤、再昏君,醒后就怪笑连串,现在又让自己喊她姐姐………………郡主仲手去mō公主的额头:“莫不是真得摔坏了?”

    任小捕得意忘形,‘四脚朝地,的哈哈大笑,不过这次动作稍大,一下子触动了伤口,又疼得哇呀怪叫,她这个样子也太吓人了些,任初榕干脆不再废话,站起身向外跑去,想要再找大夫来,却被小捕一把拉住:“站住,不许跑。”

    初榕生怕会再扯到她的伤口,立刻停下脚步,柔声道:“我不跑,我就出门去说一句话,马上回来。”

    听着三姐的语气,是真把自己当成失心疯了,小捕眨了眨眼睛,正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张开嘴巴刚说一句:“我看见你………………”竟然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控制不了的,就是想笑啊,的确是疯了,开心到疯了。

    任初榕也快被她弄疯了,平日里执掌四方,千头万绪无数事情都被她处理得井井有条的南理才女,此刻眸子里都现出了泪光,神情慌乱无助:“任小七,你、你别再吓我。”

    任小七不敢再笑了,拼出小命忍住笑声,使劲呼吸了好几次,总算稍稍平复了些情绪,先说了句‘我没疯你别担心”跟着转入正题:“刚才我想看看你以后过得怎么样,你猜我看到啥了?”

    任初榕先是一愣:“看我以后过得怎么样?”话问出口便恍然大悟,又急又气:“你又动用那项本事了?怎地就这么不听话,说好的以后再不去用……”

    宋阳已死,以后过得如何…任初榕当真不太关心的,但‘未卜先知,会为妹妹惹来天谴,她不能不担心。

    “你先听我说完”任小捕又摇头又摆手…继而又笑了起来:“任初榕,我看到你做新娘子了,还被你娶进门的那个新郎官,贼眉鼠眼满目窃喜…是宋阳!”

    想看看三姐以后过得如何,不料正预见她的大喜之日。

    任小捕看到的是一副‘场景”自己被帛夫人按在太师椅上不许动,身穿吉服一副新娘子打扮的三姐被阿伊果、李红衣簇拥着齐尚、老顾、帛先生等人从一旁起哄,说什么入门分先后,非得要做姐姐的管妹妹喊姐姐………………‘这幅画,不难猜啊,即便小捕也能想明白,一定是自己先嫁宋阳,三姐进门比自己晚,喜事上被一帮子不正经家伙起哄。

    而最最关键的、让小捕之前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宋阳也在这幅画中身穿着大红吉服,乐呵呵地站在一旁看着,假装没事人不劝也不问。

    绝不会认错,身形相貌、眼神笑容,明明白白就是宋阳!

    之前看不见,因为宋阳不再是宋阳;如今又看见,则是因为不管宋阳还是不是宋阳,他都会娶下这双姐妹。

    黎明时分没能看到他,小捕从榻上跌落;入夜不久看到了他,小捕再次摔落地面,一天时间里,从凄苦yù绝到生无所恋再到欢喜成狂任小捕死去活来,真好像从六道轮回中跑过了一个来回的感觉,这世上、这天下,能让她如此的,就只有那个宋阳………………

    “啊?”任初榕眉头微皱,声音很轻似乎听不懂小捕的话似的,喃喃着重复:“你看到我完婚,嫁给宋阳……啊!”

    任初榕的第二次‘啊”哪还有什么矜持,哪还是什么语气轻轻,简直刺痛耳鼓,又惊又喜又疯又狂!而尖叫过后,郡主殿下两眼一闭,直tǐngtǐng地栽倒在地,额头磕中坚硬地面,鲜血长流。

    她知道妹妹的本事,小捕看见了他,便说明他还在人间,由此她也更信了宋阳的神奇,而连日悲苦、操劳,早就把她的身体淘空,此刻乍闻喜讯,人就再也坚持不住了。

    外面的shì卫、丫鬟听到屋中的惊叫还道出事了,嘭地一声闷响,房门被撞开,让所有人都没想到,这次晕倒的居然是承郡主。仿佛时间倒流似的,一切又重来一遍,大家一拥而入,搭起贵人召唤大夫……承没有大碍,不过身体虚弱外加头破血流,大夫没有立刻救醒她,这般昏厥与沉睡无异,对她身体有好处的。

    阄了一阵,承被抬回到自己的卧房休息,小捕屋中又重新安静下来,小铺趴在chuáng上,笑着,没完没了地笑,好一阵子之后她突然又响起了什么,双手费力盘过头顶,摆出合十礼佛装,心中念念有词:“佛祖明鉴,今天第一次‘未卜先知,我没看见人,不能算数的,可我先给了钱,第一次没见到,自然还得再看第二次,不能另收钱了…………非要再收一次的话,请您大发慈悲,还是算在我身上,别去找宋阳、千万别去找他。”

    祈祷过后,小捕还想再笑一会,太开心了,她舍不得睡,心里盘算着,要用睡觉的时间来想他,好好的想他。可惜,身体不争气,还没来得及怎么想,脑中一切便渐渐模糊,死去活来的一天终告结束,任小捕沉沉睡去。

    宋阳洗净了、吃饱了、喝足了,精神奕奕地坐在篝火旁,班大人坐在他对面,老头子的脸sè不怎么好看,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宋阳,你了不起。”

    宋阳不明所以,不过也能听出来对方不是在夸他:“您有话就说。”

    “和沙王两个人去冲千军万马的敌人,没死成还不甘心;又脱开大队,一个人在战场上跑了一天,一边杀人一边怪叫,竟然还能活着回来,我第一次见到嫌自己命长的人,佩服得很。”晚饭的时候班大人听沙王说起了宋阳的勇猛,听说了宋阳送死似的打法,老头子憋了一肚子气。

    宋阳笑了:“开始跟沙王一起冲阵是觉得他还不错,把他自己扔上去不太合适,后来………我自己杀起xìng子了。”说着,他伸手搔了搔脑袋,入魔后心xìng偏执,只求一杀成狂,但入魔并非发傻或者犯癔症,发生的事情他都还记得。

    一挠脑袋,刚洗净的头发被拂乱了,身边的瓷娃娃立刻站起来,十指芊芊帮他重新梳理头发。

    “你的死活你自己做主,我犯不着废话,不过我记得,你还答应过谢孜濯,要带她回家去。”到了右丞相这个年纪,看重的事情不多了,但在沙民的土牢里喝酒聊天的日子,是他一生里难得的安详,不免对瓷娃娃高看了一眼,盼着她能有个好归宿。

    说完,老头子又皱眉看了谢孜濯一眼:“你怎么也不说他。”

    瓷娃娃微笑应着:“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只要回来就好,我真没什么可说的。”

    老头子大大的不高兴:“这次回来了是命好,明天他要再发疯,就未必回得来了!”

    瓷娃娃想了想,觉得有理,轻轻点头,伸手轻抚宋阳脸颊,声音清宁却认真:“明天也要回来啊。”

    班大人大概明白了,自己根本就是在对就弹琴,冷哼一声,懒得再废话了。!。

第七十七章 感觉

    第二卷百花杀]第七十七章感觉——

    第七十七章感觉

    宋阳回来之后,有关他今天在战场上的表现,瓷娃娃一句都没问过,也许是对他太有信心所以不用去问;也可能是太过担心所以不敢去问。直到刚才班大人说起战况,瓷娃娃才知道,宋阳曾经脱离大队,自己在战场上四处游荡。

    很快,瓷娃娃帮宋阳梳理好头发,又重新坐回到他身旁,问道:“打了一天,看你好像一点也不累的样子。”

    内力蛰伏、记忆不再,这是重活回来的宋阳面临的最大两重麻烦……而今天从早上到黄昏,几个时辰的来回冲杀,早已突破平时耐力的极限,可现在的宋阳非但不觉得疲惫,反而神采奕奕。

    这其中的道理宋阳还模糊得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不累,甚至他都分不清,支持他做一天冲杀的,究竟是内力复苏,还是身体中又添新力。

    他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

    瓷娃娃能看出他的心意:“我不打扰你,你仔细琢磨。”她站起身,拉着班大人一起离开,给了宋阳一个安静空间。不过她才刚走不久又回来了:“有件事情差点忘记,或许对你有些帮助。我们来时你向一位宗师前辈请教功法事情,当时他曾指点:你的武功要以杀悟道,若想有所突破,非得大开杀戒不可。还有,你的杀法唤作龙雀,名字和气势一样威风。”

    说完,她静静退去。

    空气窒闷,天上阴霾不散,白天那场大雨似乎只是老天爷的下马威,真正天水大雨,还在缓缓酝酿之中。

    宋阳一个人独坐,静静望着篝火。最迟明天,还会有一场苦战,他想要尽快弄清自己的力量与功法,本来也是为了武功才会有这场静思,可是他自己都没法控制的,想着想着他就走神了。不知不觉里,他的心思从‘武功’挪到了‘感觉’。

    战刀在手,睥睨四方的感觉;孤注一掷,死到临头的感觉;木哨刺耳,陷于绝境的感觉…所有这些感觉都因杀戮而起,可它们牵扯的绝不止武功这一件事。

    龙雀之势是尤太医给他铸成的;上次嘶吼死到临头时,陈返助他打通三关;还有那古怪哨声里,罗冠横身护住所有人…每一重感觉,都牵扯着宋阳的过往,都是他生命中曾经历过的重大转折,都是他最最重要的‘回忆’。

    就是回忆、藏于脑海深处的回忆,正因那些熟悉的感觉而蠢蠢欲动,只差一线,却又仿佛相隔天地,似乎很快就要想起来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找出一点头绪,完全没法形容的嘈杂、混乱让宋阳觉得烦躁不已,他甚至有些怀疑,如果这次还不能尽起记忆,或许自己会就此疯掉。

    他必须全神投入思考,集中所有心思去突破最后一层障碍,宋阳需要绝对的安静…可惜,事与愿违,瓷娃娃是亲人、白音是朋友,都不会来打扰他,敌人却不管那套,宋阳沉思不久,远方沙主阵中忽然传来了阵阵响亮号角,旋即乱哄哄的欢呼声也随风飘至。

    白天沙主不谈判直接开打,就已经背叛了沙民的传统,他说今晚不会进攻,白音自然也不会傻乎乎地就信了,对面一有动静,白音立刻加强戒备,宋阳也不敢怠慢,拿了战刀一跃而起,赶赴沙王大帐。

    对于敌军传来的聒噪,沙王倒还显得比较从容,早在收兵时他就安排好了哨岗和探马,紧密监视敌军一举一动,见宋阳来了,对他说道:“不用紧张,不是敌人打过来……说错了,别人都紧张,对你应该说别太高兴才对。”

    白天在战场上,宋阳杀人的样子沙王可全都瞧在了眼里,荒原中求生存的民族从不会对生死看得太重,但以前可也没见过这种杀人魔王。

    沙王暗中很有些庆幸,幸亏这个怪物是自己一拨的。真要算起死在宋阳手里的敌人数量,于这场大战来说不值一提,可白音阵中有这样一个游走于战场、痴迷于杀人的魔鬼,对沙主大军的士气,何尝不是一份沉重打击。

    白音沙王几乎可以猜到,今晚在沙主大军的营内,不知有多人会面带恐惧,与战友们议论着一个穿梭在沙场中的杀人王,就如此刻白音战士们,正在津津乐道着宋阳的勇猛一样。

    宋阳也没啥可解释的,笑着摇摇头,追问道:“那沙主的军队在闹什么?”

    沙王一耸肩膀:“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前面有人监视,等一等就该有回报了。”

    果然,两个人闲聊几句,没过一会功夫,前方的探报便传递回来。能让敌人欢呼吵闹的事情对白音自然不会是什么好消息,沙王心中已经有所准备,可是在听过探马带回的消息后,他还是沉下了脸,对宋阳道:“沙主还有援军。”

    如果是白天,即便在白音阵中也能够看到,远处地平线上,又扬起了大片风少……新的沙团中,藏着新的兵团。

    沙主大军的数量本就远胜白音,白天打了个势均力敌对白音已属勉强,此刻人家又添生力军,明天再开战,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沙主的援兵并没有和前军直接汇合,而是在行军鼓缓缓的催动下,一路向前再向前,直接走进了白天的战场,走进了白音沙民的视线之中,而后猛地散去黄沙,目光之内,无数利刃划破夜色,割得人眼睛都隐隐作痛!

    新军数量,与白天的大军相若。

    沙主没有背誓,他的新军不曾越过禁区,只是亮了个架势给白音看,做足了威吓功夫后便徐徐后退、在前军的护卫下开始安营扎寨。

    这一来,双方本就明显的优劣之势变得更加夸张了。

    可是事情还不算完,两个时辰后,苦战一天的白音战士都已陷入熟睡,天地间一片寂静之时,沙主大营处又传来阵阵欢呼,他们的援兵不止一支。

    第二队援兵也是一样,一直走入战场,向白音展示军威后又缓缓退走。

    所有白音人几乎都被惊醒,敌我悬殊到已经不用去计算了…因为计算清楚也毫无意义,这一仗胜负已定、毫无悬念了。

    白音沙王静静坐在大帐中,神情上看不出什么,但目光却黯淡异常,心中反反复复,只在咀嚼着是三个字:不可能。

    三支军队,前后加起来,总共快三十万大军,这几乎是沙民大族全部青壮啊。沙王为了对付白音倾巢而出不值得奇怪,真正让白音想不通仍是先前那个疑惑:沙主怎么可能在短短半天里就集结了全族战士,完成出征所有的准备,跟着直奔白音营地而来?

    他怎么可能在白音刚刚扎营四天后,就带了大军前来。

    第一道先遣、白天开打的那八万多人能赶到已经是个奇迹了,谁又能想到,他带来的远不止如此

    战?绝无获胜的希望,对面是近十倍于己的大军,单兵素质相近、没有地势可用、不存堡垒依托,唯一的指望仅在于娴熟军阵,但莫说是军阵,就是仙家阵法,也挡不住十倍强敌。

    逃?敌人只要趁势一攻,白音几乎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剩溃败后被屠戮的下场;何况荒原莽莽,急切间又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宿营地,过不多久凛东降临,全族都会被活活冻死在雪中。

    只求两败俱伤的话,倒是还有一线希望:派出一队精兵撤离营地,急行军三天直扑沙民大族的住处,烧杀抢掠一番……莫说沙主不可能不做防备,就算大族真不设防,白音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那些后方妇孺不是异族,不是犬戎,她们都是沙民。

    白音沙王沉沉一叹,方寸已乱。

    王者尚且如此,何况族人?悄然里,白音大营内郁郁压抑,战士们在各部长老的催促下返回帐内休息,可是没有谁还能再睡得着;女人们全都守在孩子身边,呢呢喃喃,说着除了她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清的爱语;老人自发聚集到大祭司的帐前跪地祈祷,祈求神灵相助,让白音度过难关,如果可以让孩子们继续快乐生活,他们愿意献祭自己的性命。

    似乎觉得白音还不够落魄似的,天上的乌云中,隐隐透出闪电光芒,提醒着所有人,尚有一场大雨未落、正压在你们的头上。

    不久后,忽然又有一个沙主信使赶到,来到白音阵前放开嗓门高声大喊:“沙主提醒白音沙王,莫忘记了黎明时的会面,白音是否还能存于天下最后的机会,请沙王珍惜,务必,务必!”

    连喊七次,信使收声,转身跑走了……

    宋阳早就从沙王处回来了,在自己的帐篷前许久不动,静静伫立,抬头昂着天空,也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瓷娃娃说过不打扰他,可是以眼前的形式来看,明天宋阳上了战场,或许真就再也回不了了,如此算来今天是大家共处的最后一夜了,瓷娃娃犹豫再犹豫,还是走出帐子。

    宋阳正抬头看天想得出神,没留意她的靠近听到动静,瓷娃娃不停步,一直走到了他身边,伸臂抱住了他的胳膊:“想起什么了?”

    宋阳摇了摇头。瓷娃娃也随他一起仰望夜空,乌云铺满苍穹,暗夜不见星月,视线中只有无尽晦暗。

    瓷娃娃仰望片刻,把目光转回到宋阳的脸上,轻轻叹了口气:“你的事情我都知道,现在时间不多了,可我还是不想主动告诉你,你…不会怪我吧。”

    有关宋阳的回忆,谢孜濯一直都没给过太多解释,她主张让宋阳自己回忆,一是宋阳的背景复杂、想要说清楚不是件容易事;另则宋阳此生‘事为轻情为重’,他的几乎所有重大作为都因人情而起,感情这种东西别人说再多也没有用,非得他自己找回感觉不可。

    以前谢孜濯不说往事,现在大家死到临头,再隐瞒也没了任何意义,按照普通人的想法,死前做个明白人总比死后当个糊涂鬼要强。可谢孜濯还是不想说。

    不说往事的话,宋阳心里就只有她一个……若非死不可,谢孜濯很想能成全了自己这份小小的私心。

    宋阳当然猜不透她的心思,甚至他都没太把谢孜濯的话听入耳,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继续仰望天空。

    又是一份熟悉感觉:周遭气氛压抑、大雨随时落下、所有人都在等待黎明……

    这个时候,一阵悉悉索索地声音响起,班大人右手抱着个小酒坛、左手拿着几个碗走了出来,问宋阳和谢孜濯:“要不要喝一杯?”

    瓷娃娃笑而点头,宋阳也没拒绝。

    劣酒酸苦呛吼,即便天天喝,班大人还是没能习惯它的味道,两口下去又开始咳嗽,一如以前的样子,不许瓷娃娃帮他捶背,自己咳了半晌,才勉强稳住气息,喘着对宋阳道:“你不记得一对姓曲的夫妇了吧?”

    宋阳茫然摇头。

    “当初和你一起从青阳州选上来的奇士,两个唱歌的…尤其有一首调子,虽然难登大雅之堂,却豪迈十足,灵性十足。我着人查过,词是你写的,难得你这个妖星,还能写出这样的词来。”班大人死声死气地说话,明明是夸赞人,却透出一股阴森味道。

    宋阳心不在此,随口追问:“什么词,什么调子?”

    难得之极的,班大人对宋阳露出了一个笑容:“死到临头时,我忍不住就想唱的调子、忍不住就想念的词。”

    说着,班大人不等宋阳再问什么,开口哼唱……甫一开口,宋阳脸色骤变!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

    老头子的声音从低到高,他自己开心,浑不在乎是否会打扰了附近白音战士的休息。这首词便有这样的力量,若能咀嚼其中真味,短短几句就能让人张狂忘形!班大人眉飞色舞,举起手中酒坛咕咚咚地又给自己灌了口酒,正欲高声再唱,没想到喉咙不争气,大咳了起来。

    此刻,沉沉夜空之中,一道紫弧陡然探出,隆隆雷霆轰碎沉寂,大雨瓢泼而落。

    北方、荒原、深秋,雨水何其冰冷,打落在身上,瓷娃娃猛地打了个寒颤,一手拉了宋阳一手抓住班大人,正想把他们拉进帐篷去避雨,可她万万没想到的,还不等她迈步,身边忽然响起一阵歌声!

    同样的调子,但却更旺盛的气势,更雄壮也更豪迈的味道,接着班大人没能唱完的词,继续唱了下去。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

    半阙将进酒,宋阳唱罢却不收声,反过头来再重头唱起,一遍又一遍地重唱,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不知不觉里,雄浑你内劲渐渐浸入歌声,歌声也从几乎微不足闻变成即便漫天雷霆也遮掩不去,再到最后甚至压过了暴雨轰鸣,与白音营地内来回冲荡。

    而越唱,宋阳的神色就越发清明,但瓷娃娃看得清清楚楚,暴雨倾落在他脸上,冲得走眼泪,却洗不去眸中血红。

    将进酒,杯莫停!

    半具尸体深埋土下,天空暴雨酝酿,涝疫随时爆发,周围所有人都在沉默……环境截然不同,但一样的雨云压头,一样的压抑气氛,一样的生死未卜。刚刚下雨前营地中的感觉,与当日红城众人等待大雨时的心情何其相似。

    前生今世里,那一天里他从未有过的痛苦;那一天里他经历过最冰冻的雨水。

    而此刻落在身上的雨水,又何尝不是寒意逼人、阴冷难耐?

    最近一段时间里,回忆本就在蠢蠢欲动;白天恶战时,诸多熟悉感觉的刺激;夜里营地中,似曾相识的气氛;在加上那首从前生带到今世,若能再有轮回宋阳还会继续唱到下一个世界的‘将进酒’,一次次对冲击与震荡,终于惊醒了他的回忆。

    宋阳醒了。

    其实即便没有今天的经历,再过上一段时间他的记忆也会自然恢复,不过额外的刺激,能让这个过程缩短一些。

    一首歌唱得惊天动地,终于收声后,宋阳转回头,望向班大人和谢孜濯。

    老头子冷冰冰的和他对望,冷晒道:“唱得不错,好大的声音。不过唱得再好也没用,明天如果开战,还不是得死。”

    对宋阳,班大人一贯没好话。

    “万一要没死…您老又肯答应不再联络旧党门生的话,我不想把您留在回鹘了,大家一起回南理,就在燕子坪养老吧,就是您平时得避讳点李大,不管怎么说您都是反了他的。”

    班大人一愣:“当真?”随即又是一声惊呼:“你醒了?”

    宋阳笑着点头:“当真。”

    老头子在世最后的一点执念莫过终老故土,立刻就想点头答应,可那张老脸还有些放不下来,双手对揣扬起下颌:“我是无意在和以前的学生联络什么,可他们要来看望长辈,我也不会避而不见。”

    宋阳摆手笑道:“他们又不知道您在燕子坪,就算知道也没事,谁来看你我就打谁,打两次就没人来了。”

    说完也不管老头子的反应,转目望向了谢孜濯。

    瓷娃娃已经懵掉了,站在雨水中愣愣望着宋阳,目光异常忐忑……他醒了,便会知道我算不得他的妻子。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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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8882/ 第一时间欣赏活色生枭最新章节! 作者:豆子惹的祸所写的《活色生枭》为转载作品,活色生枭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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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色生枭介绍:
五月初七,当朝国师夜观天象,断言妖星坠世转生,长大将乱世祸国。密令自京师传遍天下,当夜所有降生的婴儿尽遭屠戮……除了宋阳。
这是个概率问题。数万婴孩,宋阳只有几万分之一的可能是那颗‘妖星’,可现在,整座大燕国五月初七夜里降生之人,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对这个几乎是强加给自己的‘妖星’头衔,刚刚穿越到小小婴儿身上的宋阳很不习惯,最最直接的想法就是:封建迷信害死人。
宋阳从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妖星’,但在不知不觉中,整座天地已经被他搅动得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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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枭雄,任性且善谋;凶狠却多情。活色生枭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活色生枭,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活色生枭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