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西顾 ( 三 下)
自己的坎儿,自己过。明天早上,就都好了?巧儿没有那么多人生经验,也不清楚老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只好本能地点着头,跟在众人身后去安歇。“表少爷不会打小姐吧!他会原谅小姐么?”无数猜测缠绕在她胸口,令她辗转反侧。几度竖起耳朵想听听关心之处的动静,除了外边喽啰们巡夜的脚步声外,其他什么都听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里?谁放你出来的?”看着曾经的未婚妻在自己面前哭鼻子抹泪儿,程名振已经消散的火气无端地又涌了起来。在自己陷于深牢大狱,生死未卜的时候,她从来没到牢中探望过。哪怕是派人带句问候的话也不曾。虽说女人出嫁后就要替丈夫着想,可她的丈夫明明在谋害自己的性命?她当时真不知晓,还是知晓了却故意装作糊涂。
片刻前做得那些理智谋划,此刻统统被心中的愤懑和委屈所吞没。他盯着小杏花,看对方到底能给出怎样的一个答案。如今走背运了,便又想起我来了,是么?想凭着在娘亲那边的几句好话,就求我帮你像以前一样做任何事?门儿都没有?至少在给出合理的解释之前,休想听到我私下里的筹划!
如果此刻小杏花抬头,肯定能从程名振变幻不定的表情中看出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现在的样子与其说是生气,还不如说是失望。对表妹的失望,对两人多年来两小无猜的感情的失望。可她却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更不敢直面他那刀一样的目光。抽抽噎噎哭泣了很久,才蹲下身去,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瓷片,一边小声哽咽道:是,是七当家让我来伺候你的。她说如果我不来,她就剁了我爹娘!呜呜,她很厉害,用刀子要划我的脸!”
最后半句话,像习惯一样成了投诉。两人小的时候,每当杏花被别的孩子欺负,也总是这样哭哭啼啼地来找表哥帮忙。程名振的心没来由一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又拉下脸来,低声呵斥:“不是还没划么?你哭什么?不愿意伺候我?还是觉得我不配你伺候?”
“不,不是,小九哥,我不是那个意思!”像受惊了的猫儿一样,小杏花浑身一哆嗦,“我愿意伺候小九哥。小九哥别告诉七当家。小九哥,我求你了。呜呜……”一边哭着,她真的跪到在地,额头重重向下触去。
“起来,小心扎了脑袋,被我娘看见,以为我打你了呢!”程名振又叹了口气,说话的腔调于不知不觉中已经变得柔和。“起来,我最讨厌人哭。你等等,我去拿簸萁!”
“我,我去!”小杏花以从没有过的机灵劲儿跳起来,慌手慌脚跑到外边找家具收拾瓷片。看到她被吓得那般模样,程名振心中的火头又小了几分。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端起脸盆去外边打水。
平时这些杂活都是柳叶和橘子两个小丫头轮流帮忙做的。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程朱氏将她们全叫走了。不过这也难不住程名振,他天生是个劳碌命儿,没人在一旁伺候着,反而浑身上下觉得舒泰。至少不必刻意控制自己的动作,以免把小丫头们又吓得像鸟雀般跳起来,瞪着无辜的大眼睛向自己乞怜。
悬在炭盆上的铜壶里边有足够多的热水。洗脸的皂角沫也是新换过的,中间添了些香料,跟以前在驴屎胡同用的那种无论在味道还是触觉方面都不可同日而语。三下五除二将脸洗干净,他习惯性地闭着眼睛去盆架边缘抓缣巾。入手处却是暖暖地一团,紧跟着,小杏花快将握着缣巾的手向后缩了缩,又慢慢地递过来,唯恐程名振生气。
“我自己擦就行!”程名振心脏一颤,赶紧低声解释。以前跟杏花朝夕相对,他没注意过表妹的手竟然如此柔软。今天不经意握了一下,感觉温润得像丝绵一样,甚至比丝绵更可人些。
“是七当家要我来服侍你!”小杏花又低低回应一声,学着婢女伺候主人的样子,小心翼翼地替程名振擦脸,抹手。这些事情她根本不在行,抹了半天也没将对方眉毛间的水珠抹干,反而令两个人的脸都变得通红。
“我自己来,你也去歇了吧,时候不早了!”程名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抢过缣布,拧干,然后自己把脸上的水渍抹干净。过苦日子养成的习惯,他总是用洗脸后的水来洗脚。可面前站着个想拍马屁又总拍不利索的小杏花,让他感觉分外别扭。
“我来伺候你洗脚!”小杏花咬咬牙,低着头,端着脸盆向外走去。半年多不见,她的身体更丰腴了些。特别是弯着腰用力的时候,从背侧看去,有几条凸凹却不失圆润的曲线同时绽放,宛若一朵盛开的牡丹花。
“折腾她一番也好!”望着小杏花娇好的背影,程名振心中涌起一股恶作剧般的快意。“不知道杜鹃怎么吓唬她的,居然把她吓得如此服帖。”
想想杜鹃拿着一把刀子在表妹脸上比来比去的情景,他又觉得小杏花很可怜。一个见了毛毛虫都要大声尖叫的女孩子,遇到一个砍人不眨眼睛的女寨主。那情景恐怕比秀才遇到兵大爷还要悲惨几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杜鹃不会再过多难为她。等明天将朱万章夫妻放出来,就让他们远走高飞吧。正盘算着接下来怎么刁难刁难对方,然后再给她说实话的时候。小杏花又用另外一个木盆端着冷水走了进来。先从火上取下铜壶,用热水将冷水兑均匀。然后伸手试了试凉热,规规矩矩地端到程名振的脚边。
看着当初在自己面前只会撒娇耍赖的小杏花卑躬屈膝如同一个小女奴,程名振再也装不下去了。自己除了鞋袜,将脚泡进水里。然后用胳膊挡住小杏花伸向脚盆的手,柔声说道,“还是算了。你肯定不会。去休息吧,水我一会儿自己倒!”
“七,七当家让我必须好好伺候你!”小杏花向后退开半步,又陪着小心凑上前。“她说如果被她知道我不肯好好做……”委屈的眼泪一串串,滴滴答答落进脚盆中。烫得程名振的脚背直软。“就,就先砍了我爹,再砍了我娘!”
“好了,好了,她吓唬你的。七当家还说要当众在你脸上砍几十刀呢?她什么时候真动过手?!”程名振觉得表妹的样子又可怜又好笑,抿着嘴安慰。“她这个人是有名的嘴硬心软。你睡去吧,我不告诉她!”
“真的?”小杏花偷眼看了下程名振的表情,以确认对方是不是说谎。这几天,她被那个杀人如同割鸡一般的杜七当家吓坏了。本来周家大院的护院们拍着胸脯保证,即便是瓦岗寨的好汉们来了,他们也至少能守上半个月。谁料一天半都不到,武师和护院们就死的死,伤的伤,再组织不起有效抵抗。
那个看上去很漂亮的女寨主第一个冲进寨子,手持两把朴刀,见到男人就砍。凡是敢挡在她面前的,无不横尸两段。
“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程名振撇了撇嘴,低声回应。
‘也就是那姓周的公子哥儿才会骗人,前脚娶了你,后脚就跟那个**大过半间房子的娼妇鬼混!’与此同时,他心中涌起一份骄傲,一份遗憾和不甘。如果当时自己稍微“狠”一些,不替她想那么多,姓周的哪里还有机会?***,这世道无论什么事情,都是循规蹈矩的人吃亏!
“小九哥的确没骗过我!”小杏花从脚盆边直起腰来,幽幽地道。这个时候,她才第一次有勇气正视程名振。小半年没见,对方额头上的棱角比先前更分明,面孔的颜色又被晒黑了些,却黑得甚是结实。就像山中的一块磐石,看上去令人那样想依靠。
曾经有一瞬间,这块磐石是完全属于她的。可以支撑起一片永远没有委屈的天空。但现在……
“舅舅和妗子都没事!”见对方依然不肯走,程名振只好实话实说。“张大当家这次要树侠义之名。只要不是欺压良善的,都不滥杀。当然,如果你家中钱太多,那另当别论!”一边用葛布擦脚,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补充。“审完了周家的案子,他们就会被放出来。我准备了些方便带的银锭和丝帛,你们拿着去省城吧。别留在馆陶了,这里城墙破得太厉害,早晚还会被其他贼人盯上!”
不知道是被感动了,还是出于什么原因。小杏花一直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看着程名振,红肿的眼睛中又涌出泪来。
“还哭什么啊!你放心,我准备的财帛肯定够你们在郡城买一处和这里一样的大宅子!”程名振像小时候一样,用手背替表妹抹了抹脸,笑着安慰。“去睡吧。明天傍晚,我套车送你们出城!”
“七,七当家要我誓伺候你一辈子!”回应的话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小杏花抓住他的手腕,正过来,慢慢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
注1:唐代之前,中原人日用布料以丝、麻、葛为主。棉布不普及。缣,即一种柔软的厚棉布。为富贵人家擦脸所用。
第二章 西顾 (四 上)
程名振被表妹大胆的动作吓了一跳,赶紧向后撤手。那片湿漉漉的脸颊他做梦中无数次捧起过,现实中,最后一次接触却是生在八岁之前。
手腕上传来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小杏花的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指节白,仿佛握着的是根救命的稻草。“七当家让我一辈子伺候你!”她一遍又一遍强调,眼中依旧在不停的淌泪,呼出来的气流却热得烫。
七当家杜鹃的原话是:“如果你不陪他睡睡一次,他一辈子都不会甘心。我成全你们,但你自己最好记得自己的地位!”这话的前面部分太羞人,她没法如实重复给程名振听。记忆中,从来没有任何女人像七当家说话一样糙。但此刻回想起来,那些糙话却如同火焰,烧得她迷迷糊糊忘记身在何处。
“七当家让你来给我侍寝?”程名振愈吃惊,一时竟无力将自己的手抽回。他知道杜鹃胆大泼辣,却没想到杜七当家做事惊世骇俗如斯。还没等想明白是哪个混蛋教导杜鹃这样做,小杏花的身体却顺着他回撤胳膊的力量跟过来,烈焰般的红唇紧紧地堵在了他的嘴上。
轰!仿佛无数个太阳在眼前爆炸,程名振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炙热的火焰顺着嘴唇流过喉咙,流过脖颈,流过胃肠,一直流进灵魂的深处。他觉得自己被点燃了,身体变得僵硬,练过武的手脚也不听使唤。完全凭着本能拢紧双臂,将温香软玉抱了个满怀。理智中,却涌起一丝低低的呐喊……
这个时候,理智总是兵败如山倒。很快,两个人便滚在了一起。屋子中的蜡烛在跳,跳跃的烛火却远不及人内心深处的烈焰。那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无数理由在冥冥中重叠,仿佛来自远古荒野的号角。偶尔轻轻一声呻吟,无法停止惊涛骇浪,只能令号角愈狂野。
小杏花的身体刚刚洗过,还带着淡淡的香皂角味儿。她的身体很软,牢牢地贴过来,热得人无法呼吸。双臂无师自通地松开,程名振伸手去解那些碍事的衣服。小杏花含着泪笑了笑,用手在自己身侧轻扯,将那些羁绊彻底松开。
当两个人彻底相对时,程名振依旧恍恍惚惚。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觉自己好像不是很清楚。只觉得身体某个部位硬得厉害,也烫的厉害。“杏花——”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出颤抖的声音,根本不是平素那个淡定自若的自己。然后听到小杏花轻吟般的回应,手又被慢慢拉过去,贴在人间最柔软的所在。
“我想要你!”他突然楞头楞脑的喊了一句,也不管外边是否有人偷听。回答他的是一身低吟和急促的喘息。对面吹过来的风带着火星,将身体内已经爆燃得火焰越吹越旺。什么道德、理智,什么男女大妨,统统闪远边上去吧。她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任何人不能抢走!
小杏花微闭着眼睛,欲拒还迎。曾经在生命的某一段时间,她似乎期待着这一刻。等待的过程是如此漫长,以至于整个人都在旅途中迷失。手臂勾住程名振的脖颈,她将然绕着的双唇也压在自己胸口。双腿像藤条一样盘上去,紧紧箍住大树的腰。那棵本应属于她的大树好结实,皮肤粗糙得如同被沙硕打磨过。不对,那不是沙硕,而是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来得及结痂的伤口。
猛然,两个人的动作都顿了顿。程名振背上吃痛,身体中翻滚的火焰骤然变冷,然后“轰”地一声炸开,顺着一个出口喷涌而出。
屋子内瞬间恢复了宁静。北风在外边吹过树梢,出低沉的呜咽。烛火“突突突突”还在跳,灯芯仅仅多烧出来小小的一段儿。热浪和熏风都消失了,躁动的灵魂又回到了他身体内。眼睛除了烛光之外,他第一个能看见的便是一滩污渍,染在小杏花的身体上,而不是该去的地方。
她还是没有属于他。在最最关键的时刻,某种青涩传进心底,触动了隐藏的伤痛。如果她不碰,他宁愿将伤痛永远忘记,这辈子都不去想起。
然而,伤痕还是在的。并不是用心隐藏就能藏得起来。就像身体里熄灭的火焰,并不是想点燃就能重新点燃。失望也罢,懊恼也好,已经生的结果都不会再改变。
“小九哥!”朱杏花被程名振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压低声音,以自己所知道的最温柔语调呼唤。
“嗯!”程名振轻轻回应。目光依次扫过雪白的胸口,晶莹的*,然后苦笑了一下,伸手从床边的脸盆架上取下缣布,轻轻擦去小杏花身体上的污渍。
“没,不怕。没事的。”唯恐程名振尴尬。小杏花笑着抢过缣布,让沾过水的布面拂过小腹。水有点冷,擦在滚烫的身体上,立刻让身体冒出了许多小鸡皮疙瘩。那些小鸡皮疙瘩和它们上边的水渍再度吸引了程名振的目光,让他呆呆的看,片刻不曾将眼睛稍移。
“我都说没事的了!小九哥!”小杏花被看得有些害羞,丢下缣布,伸手去捡拾落在塌边的肚兜。那是一片粉红色的丝绸所做,上面绣着两个好看的鸳鸯。她把肚兜的丝绊向脊背后绕去,熟练的打了个结,然后又看了一眼程名振,笑了笑,跪坐正身体。
她看到程名振的胸口肌肉虬结,如岩石一样坚硬。然后看到程名振的皮肤上一道道醒目的伤疤,纵横交错,像婴儿的嘴唇一样从肌肤表面翻开来。还有一些她刚才触摸到的棒伤,被程名振小心翼翼地挡在背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有些伤痕根本无需用眼睛,也清晰可见。
“那是你绣的鸳鸯?”程名振仿佛没察觉到小杏花在看自己,只管喃喃问。
“嗯!”小杏花楞了一下,轻轻点头。
“你现在手艺比原来好多了!”程名振的声音宛若从北风中飘来,不带半分人间烟火。他记得上次跟表妹分别时,对方也曾做了一件衣服给自己。宽窄大小无一处合身,刚套上,便被硬生生撑裂开了。
“小九哥如果喜欢,我以后还可以绣。很简单的,一天时间就能绣好!”小杏花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慌乱,垂下眼睛回答。抬起头后,她的脸上又写满了妩媚。不再穿衣服,而是俯身向下,用嘴唇轻轻亲吻程名振的身体。
依旧是原来那双红唇,却再也点不燃同样的烈焰。程名振直挺挺地躺着,任小杏花随意施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毛病,血液却一点一点凉,身体也渐渐麻木得像棺材板。终于,在红唇的温润之外,他又感觉到了一些旁的东西,热热的,湿湿的,顺着胸口边缘向下流淌。
“不要!”程名振知道那是眼泪。抬起手,用满是茧子的手指抚摩她的脸。她的脸很柔嫩,而他的手指则粗得像磨刀石。这样的安慰显然不起任何作用,更多的泪水顺着他的手指边缘滚下来,淌过手臂,烫得他的胸口又开始痛。
“很快就好!”唯恐程名振生气,小杏花努力笑了笑,试图继续低头去唤醒对方心中的**。程名振却用满是老茧的手捧住了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问道,“你很喜欢他?”
此时绝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最佳时机,偏偏她无法逃避。先用力摇头,紧跟着,泪水如洪流般从眼睛中滚落出来。
“你想求我放了他,是不是?”程名振觉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坠得所有肋骨都隐隐作痛。他期待着一个否定的答案,哪怕是再次摇头也好。得到了除了更多的泪水外,还有一声低低的哽咽。
“小九哥,我!”小杏花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噎涕起来,双手抱在程名振的双手外,死死不肯松开。“你别生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
原来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程名振的眼神猛然一凛,旋即又充满了嘲弄。“我救不了他。也不会救他。你死了这条心吧。明天晚上,我送舅舅、妗子和你走!”
说罢,他甩开对方的手,起身穿衣。
“小九哥!”哽咽声终于变成了嚎啕。小杏花扑过来,紧紧抱住他的脊背。泪水淋在还刚刚愈合的伤口上,刀扎一般地疼。
“我不会救他,我凭什么救他!他害我的时候,你可求过他放我一条生路?”被伤口刺激得头晕脑涨,程名振光着身体跳到地上。一边利落地给自己套衣服,一边恶狠狠地诅咒。“既然他现在落到我手里,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我少不得要一一奉还。你跟着看好了,半分也不会少!”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化到这种地步。小杏花坐在床上,以泪洗面。不能怪程名振心狠,巧儿事后曾经亲口告诉过她,周家当初是如何对付程名振。可,可他毕竟是她的丈夫,虽然总是做一些卑鄙龌龊的勾当,面对她时,却很少板起过脸来。
程名振的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被窗外的北风所掩盖。小杏花知道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自己又做错了,从那个稀里糊涂扯破了衣服的夜晚开始,自己就没有一件事情做对过。没能给周郎求到情,又失去了表哥的欢心。将来还要对着一个凶神恶煞的七当家,看着她终日跟表哥卿卿我我……
正在自怨自艾间,猛然又听到屋门被轻轻推开。程名振举着一支火把,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穿好衣服,我今夜就送你走!”他低声喝令,语气冰冷,面目狰狞。
酒徒注:记得去年某个时候和几个hotsk的作聊天,说如何写一种纠结的感情。年龄较长的陈十三便推出一段文字。事情变化得快,当时一起聊天的作,不知道都去哪里谋生了。但当时的文字,却给酒徒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第二章 西顾 (四 中)
“去哪?”朱杏花被寒气冲得直打哆嗦,抹着泪眼询问。
“去你该去的地方!”程名振不耐烦地摆手,“别啰嗦,赶紧穿衣服。如果吵醒了我娘,仔细你的皮!”
记忆中,表哥从来没这样对自己凶过。小杏花吓得噤若寒蝉,哆哆嗦嗦地捡起衣服向身上套。她已经不敢再哭了,唯恐让表哥心情再烦。虽然表哥从小心肠就好,但他毕竟是巨鹿泽中的九当家。
“不想冻死,就把这件大衣也披上!”眼看着小杏花将浑身上下收拾利索,程名振抓起一件大号的皮裘,重重地丢进对方怀里。“还有地上的那把短刀,自己藏在袖口。将来遇上歹人,能打就打,打不过就自己抹脖子用!”
虽然说得恶声恶气,其中的善意,却是不用仔细分辨,也能察觉得出来。小杏花抽了抽鼻子,俯身捡起短刀,依照程名振的吩咐藏进皮裘衣袖。这件不知道从谁家抄来的皮裘远比她平素穿的衣服尺寸大,整个人包进去,活像庙会上卖的木偶娃娃。两个人却谁也没心思笑,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出了门,走近睡梦中的街道。
街道上,早已经准备好了一辆带棚的马车。程名振用目光示意小杏花坐进车棚中,自己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夜风很冷,吹在人身上直刺骨头。“够娘养的!”他喃喃地骂了一句脏话,甩动鞭子,驱赶牲口快前行。
成贤街,夫子庙,市署衙门,车轮滚滚,沿途巡夜的喽啰纷纷侧目。看到灯笼光芒照耀下九当家那铁青的脸,纷纷将头侧开,加倍小心地执起勤来。这个新来的九当家不好惹,弟兄们谁都知道。张家军现在的很多规矩,都是他怂恿大当家建立的。违背的人无论出于有意还是无意,该挨鞭子的挨鞭子,该饿饭的饿饭,四当家执行起来毫不容情。
到了城门口,王二毛赶着另外一辆马车从背后追了上来。“大半夜的,你瞎折腾个啥?”被寒风吹得直流鼻涕,他非常不满地追问。“早晚不是一个死么,你亲手做,和别人做,有什么分别!”
“小九哥要杀我?”第一辆马车内的朱杏花被吓得一哆嗦,本能地去抓藏在衣袖里的短刀。刀柄还没完全被她的体温给捂暖,硬硬的,凉凉的,给人增添了不少信心。“如果小九哥要杀我,就不会给我刀了!”她苦笑着擦去眼角的泪,继续胡思乱想。
“别多问,人带来了么?”程名振*的话从车子外传来,再次令她惶惶不安。
“带来了。这小子还想跟我耍横儿。被我在脑袋后敲了一棒子,直接打晕了。好在没让周家那小娘们儿看到!”王二毛傻呵呵地笑着,声音听起来让人头皮麻,“咱们可说定了,我今晚帮了你,你明天就帮我在张大当家那边把她要过来。那小娘皮,老子睡上一回,少活三年都愿意!”
“不学好吧,你就。明天我就把这话重复给你娘听!”程名振的话终于带上了些人间温暖,却不是针对马车里边。
“我才不怕呢!我现在是绿林好汉。抢钱、抢粮食、抢女人。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王二毛讪讪笑着,与程名振先后而行。
小九哥好像带了别的人?朱杏花心中一惊,然后猛然涌起几分期待。但外边的人再不说话,她无法猜到更多东西。
焦急不安中,他觉察到两辆马车在城门下又停顿了一次,听声音好像是被喽啰们拦住盘问。凭着九当家的威风,喽啰们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连车里边装的是什么都没看便推开了城门。然后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都不再说话,任由渗人的马蹄声“的、的、的、的”敲打着僵硬的泥地。接下来,便是野外的狼嚎和呼啸的风声,传进人的耳朵里,让人脊柱都开始冷。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就在小杏花淌干了眼泪,摇摇晃晃快睡着的时候,车子猛地又来了个急停。然后,她听见程名振低声喊道,“把人给我丢出来,脖子里边塞两把雪!“
紧跟着,外边传来一阵铁链叮当声。还没等小杏花判断出程名振指得是谁,一声凄厉的惨叫让她彻底没了困意。“啊!”她厉声尖叫,扑下马车,举着手中的短刀冲向地上翻滚的黑影,将其死死地护在身后。
倒在地上的人是她的丈夫,虽然满头污垢,鼻青脸肿,但那修长的体型和尖细的嗓音,让人一下子就能辨认出来。表哥要当着自己的面杀了丈夫!一瞬间,她明白了程名振的用意。一边四下挥舞刀刃,一边放声大哭。仿佛这样,就能迫使行凶改变初衷。
“这婊子还挺有情义?”王二毛大声冷笑,从腰间抽出横刀。如果是他,干脆把两个一并剁了。省得剁一个,留一个,日后招麻烦。
“把镣铐的钥匙给他,让他自己开!”程名振从背后搬住他的肩膀,低声命令。然后将目光看向疯子般的小杏花,冷冷地说道:“他没受伤,只是脖子后被塞了把雪。你们两个走吧,车里边还有两个包裹,是一些盘缠!平时省着些用,别大手大脚!”
小杏花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尖叫。低下头去,却看到自己的丈夫慢慢蠕动着从雪地上爬起,挺直了腰,缓缓站到了自己身侧。
“你要放了这对狗男女?”王二毛心里的惊诧一点儿不亚于小杏花,瞪圆了眼睛质问。他深更半夜被程名振从被窝里拉出来,一句怨言都没有。为的就是好朋友能亲手砍下仇人的脑袋。谁料程名振费尽辛苦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居然是为了救眼前这对狗男女的命!这种以德抱怨的手段让他一时无法理解,也根本不愿意接受。
“给他钥匙!咱们回城!”程名振的回答很简单。转身急行几步,跳上王二毛赶来的马车,抓起横在车前的车鞭。
“且慢!”没等王二毛继续出言抗议,周二公子却主动跳了出来。双手向程名振所在之处遥遥抱拳,沉声说道:“敢问你可是程教头?你放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周家在朝廷……”
“要走就赶紧走。不然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黑暗中,程名振的身影高得像一座铁塔,声音也如钢铁般坚硬。
周二公子愕然。本来还想说几句硬气话,也好在妻子面前找回些颜面。猛然看到王二毛那双冒着火的眼睛,叹了口气,再度向程名振拱手。
“接着!”王二毛憋了满肚子的火气,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重重地摔在周二公子的脸上。“狗男女,我呸!”
唾罢,紧走几步跳上马车,跟程名振扬长而去。
“终究是伙土匪!”周二公子从地上将钥匙拾起来,在妻子的帮助下打开镣铐。“我本来念在他良知未泯的份上,想帮一帮他。咱们家在京城里……”
京城里的亭台楼阁,鲜衣怒马,是妻子平素最爱听的。平素他只要一提起来,对方眼睛就几乎放光。而今天,同样的话却没收到预期的效果。小杏花只是笑了笑,低声催促道,“赶紧走吧。是姑姑命令他放咱们的。表哥那个人脾气差,说不定一会儿就反悔!”
姑姑?周二公子弄不清小杏花口中的姑姑是谁。猛然想到妻子娘家的姓氏,立刻笑容满脸,“我说他怎么了善心,原来是奉了母命。咱们走吧,天黑,路上冷。我倒不是怕了他们,只是别害你着了风寒……”
“嗯!”小杏花低头答应。
声音出奇地温柔。
第二章 西顾 (四 下)
回家路上,北风更猛。豆大的石头子被风卷起来砸在人身上、脸上,砸得人痛不欲生。王二毛坐在车厢里,懒得理睬赶车的程名振。却又被外边的风声吵得好不烦闷,用脚踹了几下车厢前板,大声质问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还是在监狱里被人给打傻了?人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小杏花是我表妹!”程名振吸了吸冻出来的清鼻涕,闷声闷气地回应。通往馆陶县的官道上除了他们这辆马车外,再无其他活物。黑漆漆的夜色浓得像墨汁,在那一团黑暗的深处,却仿佛藏着什么妖魔鬼怪。不停地诱惑人走过去看看,不停地在风中低语。
“那你顶多放了她。也没连姓周的一块放的道理?!”王二毛将车厢捶得咚咚之响,“斩草除根,你没听说么?姓周的家大业大,万一他真的从朝庭搬来了救兵……”
“杏花喜欢他!”愤怒的质问再次被无奈的回应所打段。王二毛楞了一下,拳头上的力道控制失误,砸在车厢上出“呯”地一声闷响,同时疼得他自己龇牙咧嘴。
论年龄,他比程名振还要小上几个月,心中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平素在码头上听比年龄自己大的力棒们闲聊,对非自己亲族的漂亮女人唯一概念就是,“***,等老子有了钱,娶回家去日了!”后来混入县衙门,终日打交道的人又全是李老酒、蒋烨这种人渣败类,对女人的概念便“进化”到“找个机会勾上手,好好日上一番”。再往后。为了给程名振搬救兵,愤而投入巨鹿泽,学到的经验更干脆。“直接推倒,扒了衣服,她还能反出天来…”
以这种人生阅历解读程名振的作为,当然是怎么看怎么别扭。但隐隐约约,王二毛又觉得好朋友的回答包含着一种自己难以理解的愤懑与忧伤。一时间竟有些傻,抱着自己红肿的拳头,在车厢中茫然四顾。
车厢内的装饰很华丽,借着灯笼里透出来的烛光,可以看见厢顶和厢壁表面生动的漆绘。画得是一个高僧当众讲经,感动天地。无数仙女将花瓣自空中抛下来,落英缤纷。只是仙女们穿得都很少,大部分赤脚,露着半截大腿,还有几个胳膊上只挂了一条纱,胸前两团耸起若隐若现。
“这哪里是讲经啊,分明是天上的和尚开窑子!”思路迅被墙画吸引了过去,王二毛小声嘀咕。这辆马车是他车行抄没来的。开车行的老高是郭捕头的远亲,平素仗着背后的大靠山,唆使麾下的车夫们在馆陶县街上横冲直撞。城破第二天上午,韩葛生奉命带队抄了这家车马行。上到七十岁的老人下到五岁的孩子,只要是“带把儿”的,全都杀了个干净…….
车行中的马车,照规矩应该是算作战利品,交到大当家那里统一调配。但这条规矩在张家军里执行得一向不怎么认真。王二毛也就入乡随俗,捡其中最好的留了两辆,一辆送给到了程名振家,给好朋友的娘亲出门时代步。另外一辆则由自己的老娘和三个妹妹使用,套车的马都是最稳健的栗色龙颅驹…….
先前一直没仔细看。如今看到这么有趣的墙画,自是爱不释手。转念想到这么有意思的马车居然被程名振送给了那对狗男女,一瞬间,王二毛憋在肚子里的火气又从鼻孔中喷射了出来,“那马车是我送你的。你竟然随便送人?***,老子跟你过命的交情,到头来还不如一个婊子!”
“下次破了别的城池,我再抢一辆更大的给你。”程名振自觉理亏,低声回应。“要不,明天我去二当家那边看看,还有没更好一点儿的。再讨一辆来给你!反正到了巨鹿泽中,马车根本派不上用场!”
“哪个要你还了!巨鹿泽中不能用,向巨鹿泽中搬家时,还不能用么?”王二毛听自己的意思被好朋友刻意曲解,愈恼火,又用力踹了两脚前厢板,大声质问,“你还敢去找薛当家要东西,你想着怎么跟四当家解释今晚上的事情吧!他正愁找不到你的短处呢!哼!私放重犯,看你怎么跟大伙交代!”
话音落下,二人同时吃了一惊。刚才光顾着谋划如何救人,却把张家军刚刚颁布的军纪给搁在了脑门子后。那掌管军纪的四当家王麻子好像一直看着程名振不顺眼,如今犯到了他手里…….
车内车外一片寂静。只有北风依旧呼啸,吹得人心里一片冰凉。沉默了片刻,王二毛喃喃地说道:“回去后咱们就说气愤不过,提前将他们两个杀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死就死了,没人会因为两个死囚找你的麻烦!”
他的话没得到任何回应。车厢外的程名振仿佛吓傻了,木然地挥着鞭子,催促牲口前进。“我给你出主意呢?回去千万别实话实说!”
“嗯!唉!”程名振轻轻叹了口气。师父说自己做事情太冲动,总是被一念之善或一念之恶左右。今天晚上这些事情做得!唉,可不就应了师父的评价么?
为了小杏花而受一些委屈,他不在乎。对方在他童年时代留下了一个清丽的影子,算不得刻骨铭心,但绝不能忍受别人去伤害。但为了姓周的吃军棍,就有些太犯傻了。那是他的仇人啊,即便算不上夺妻之恨,但确确实实曾经想要他的命!
想到这些,程名振隐隐觉得有点儿后悔。自己怎么这么傻呢?一见到小杏花哭就忘记了军纪!总想着像小时候那样,满足她的要求,看着她破涕为笑!而从严执行军纪的注意,偏偏还是自己给张金称出的。这回,唉!简直是作茧自缚。
“真受不了你!答应我的事情,千万别再忘了!”王二毛撇撇嘴,大声叮嘱。
程名振再次很没礼貌地忽略了他的话,竖起耳朵来,眉头皱成了一团。
“嗨,嗨,吓傻了?我还以为你程小九不知道怕呢!”王二毛气得继续敲车厢,“不算大事儿。只要你不说,我不说……”
“小声!”程名振轻轻用马鞭向后捅了捅车厢,示意王二毛别制造杂音。夜风中,他隐隐听到了几声马嘶。仿佛被冻僵了般,刚刚响起,便又迅消失。
这样狗呲牙的寒冷天气里,绝不会有旅人骑马赶路。猛地刹住了马车,他跳下来,将耳朵贴向冰冷的官道。一瞬间,地面上传来的寒意几乎让他窒息。随即,他听到了更清楚的马蹄击打地面声,“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怎么了?”王二毛也觉察到周围的气氛不对。拉开车厢门,轻轻跳了下来。程名振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弄出动静。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车厢旁,抽出腰间横刀,干净利索地将拉车的马从车厢上解了下来,塞到王二毛手里。
王二毛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张开嘴巴就要抗议。程名振迅堵住他的嘴,俯在他的耳边低声道:“远处来了一伙人,至少有上百匹战马。赶快回去报信,叫张大当家把所有弟兄喊起来,城外野战!”
“那你呢!”王二毛吓得一哆嗦,沙哑着嗓子问。
“别废话,我自己想办法脱身!”程名振狠狠瞪了他一眼。“上马,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走!那马载不动两个人,一旦官军得了手,几万弟兄谁都跑不了!”
“小九哥!”王二毛眼圈一红,声音立刻变了调。想说一句咱们兄弟同生共死,看看程名振那刚毅的面孔,咬了咬牙,飞身跳上坐骑。
马蹄声从官道骤然响起,夹在北风中四处飘散。远处隐隐的嘈杂声微微停顿了一下,旋即,变得清楚起来,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至少是一千匹以上战马一起奔驰,才能出如此大的动静。混杂在马蹄声之后,还有铁器的撞击声,铠甲的铿锵声。与野地里的风声、狼嚎交织,汇成了一个博大的旋律。
来的人肯定是官军。只有官军才配得起如此多的战马和铁甲。这些声音程名振听起来是那样的亲切,小时候,每次偷偷地被父亲带进大隋军营里,最羡慕的便是那些骑在战马的威武身影。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挡在对方的必经之路上。
“算老子欠你们的!”回头望了望馆陶县所在方向,他用力抹去嘴角的苦涩。敢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奔袭馆陶,用兵的人肯定不是王世充那种半桶水。如果不能给张金称充分的时间准备,杜鹃他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钻进车厢里,取出灯笼里边的牛油蜡烛,点燃车厢内的装饰物。高僧、飞天仙女、云中诸佛全都在火焰中跳动起来,一瞬间栩栩如生。隐隐约约梵唱声里,程名振跳下着了火的马车,举着两支车厢顶梁做得火把,跑向北侧路边的草丛。残雪表面上那些干枯的草丛被火把一蹭,立刻开始熊熊燃烧。北风则将火星和浓烟向南吹去,将更多冒出残雪表面的草丛点燃。薄薄的雪层很快便被烤化,雪下更多的杂草冒起了浓烟,慢慢汇成一片火海。
火海之上,有一个少年骄傲的身影,轻轻奔跑。
第三章 折柳 (一 上)
鼓声响起来的时候,张金称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端坐于一个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弟兄们或穿锦袍,或穿金甲,两旁肃立。而在大殿的中央,则跪着一群身穿大隋官袍的狗男女。有当年抢了他做生意最后一点儿本钱的赵班头。有冤枉他勾结流贼,为祸乡里的孔县令。还有馆陶县令林德恩、平恩县令王延龄,林林总总一大堆,哭喊着向他叩头,请求他饶命。
“冤枉啊,张大人。我们都冤枉啊!”
“杀了他。青天大老爷。”
“张青天,杀了他!”大殿门口,数以万计的穷爷们儿大声地喊冤。有当年一道行走塞上的同伴,还有乡间的左邻右舍。他们曾经瞧不起张金称,笑他狡猾,笑他小气。如今,他们却把报仇雪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张金称身上。
“证据确凿么?”拖长声音伸了个懒腰,张金称按照白天审案时别人教导的做派追问。
“确凿!十足的确凿!”林立于两旁的大小寨主们起哄般回答。
“拖下去,砍了!”既然证据确凿,就没什么好啰嗦的了。凡是身穿大隋官袍都该死,从河北杀到岭南,挨着个砍头,也许有冤枉的。隔一个杀一个,肯定要漏网一大批!
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员们放声悲号,头如捣蒜。但张金称不会饶恕他们。这些人渣、祸害死有余辜。如果不将他们斩草除根的话,早晚自己会死在他们手里。弟兄们撸胳膊挽袖子蜂拥而上,拎小鸡儿一样将众官员拎走。大殿中立刻清静了,只剩下他张金称一个人,身穿锦袍,头带纱冠……
只是身上这套官袍不太合体,肩膀过于肥大,下摆又实在太短。这不还是从林县令身上扒下来那套官袍么?怎么我还穿着它?张金称一楞,旋即愤怒地力拍桌案……
“咚!”面前的柳木桌案如纸糊的一般散了架,同时出一声闷响。紧跟着,闷雷般的鼓声传进他的耳朵。“***,居然擂鼓鸣冤,真把老子当县太爷了!”他气得大骂。伸手去扯令箭,入手处,却是一片温暖滑腻。
“来人!”张金称立刻翻身坐起,眼睛尚未完全张开,手已经捞住了横放在床榻旁的朴刀。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也立刻被吓醒,翻身滚下床,跪在地上瑟瑟抖。(hotsk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你是谁?”不管外边轰天的鼓声,张金称用刀尖指着跪在床边的女人追问。他在巨鹿泽中有十几个抢来的姬妾,但出征时都未带在身边。眼前这个女人身材窈窕,肤色白腻,贴身肚兜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盈盈绕绕,勾得人心里乱。
“妾身,妾身是柳儿啊,大王,大王三天前刚收的妾身!”跪在地上的女人被吓得瑟瑟抖,嘴巴却非常麻利。一句话,便令张金称从梦中彻底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现在正睡在馆陶县衙,刚刚砍了县令林德恩的头,顺手又睡了他的女人。
“谁在击鼓?!”紧皱眉头,张金称继续追问。旋即明白自己这个问题问错了人,县令的遗孀只是一个床上的尤物。对自己麾下的弟兄却一个都不认识。想到这,他不由得又一阵心烦,披着衣服坐起来,用刀背狠狠敲打窗棱,“去,看看谁在捣乱。给我打折了他敲鼓的手。***,大半夜的,有什么冤枉不能等到明天再申!”
“大王息怒!”柳氏抬起挑花眼,偷偷瞟了瞟张金称,然后垂着头低声提醒。“按衙门的规矩,无论什么时候鼓响,您都应该升堂问案!”
“老子才不管什么规矩。老子是大王,不是县令!”一脚将多嘴的女人踢了个跟头,张金称气哼哼地呵斥。半夜在熟睡中北吵醒,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直闷。“鬼才愿意做这个狗屁县令!老子不过是为了收买人心。你以为老子真的想替天行道呢?”
话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放下刀,自己从床边的衣架上抓起官袍。林县令的身材又矮又胖,与身材精壮的他几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样一身官袍穿在他身上,总显得不伦不类。但穿着这身官袍所带来的感觉,却像饮了醇酒一样舒泰。接连穿了两天后,张金称已经有些舍不得脱下来了。
被张金称踢到一边的柳儿不敢哭,惨笑着擦了擦嘴角,再度凑过来伺候张金称更衣。看着女人**的手臂上已经被冻起了一串串鸡皮疙瘩,张金称一把拍开她的手,低声呵斥道:“要么滚回被窝里去!要么自己把衣裳先穿起来。老子手头缺医少药,凡是生病的人,一概丢在路边自生自灭!”
女人被他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吓得又打了哆嗦,旋即咬着嘴唇,吃吃地笑了起来。却不肯听令,自顾利落地帮张金称整理衣服上的褶皱。“犯贱啊你?”张今称被笑得心里痒,低声怒吼。胸闷的感觉却渐渐地散了,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
“大王舍不得我!”女人继续轻笑。回头从床上挑起自己的衣服,懒懒地披在肩膀上。欲遮欲掩之间,她看上去比没穿衣服时还诱人。如果不是听到院子里急促的脚步声,张金称恨不得立刻将她推倒,再狠狠地收拾个够。
然而急跑来的二当家薛颂却很不解风情,用手拍了拍窗子,大声叫嚷道:“大当家,大当家。王堂主送回来紧急军情!有官军偷袭馆陶,被九当家碰巧现。九当家请您立刻整军,出城野战!”
“什么?”张金称惊问。不仅仅诧异于官军来得迅,而且惊诧于程名振的大胆。刚刚入伙就敢向自己号施令?这小子,真是踩着鼻子上脸了!
“当年汉高祖可没向张良过火儿!”半裸着身体的女人用手指在张金称胸口画了个***,将还没来得及冒出喉咙的怒气全部化解于无形。汉高祖刘邦的故事,还是昨夜睡觉前,女人为了取悦他跟他讲的。当时,让张金称听得热血澎湃。原本坚持不到半刻钟的杀伐足足进行了小半个时辰,知道女人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才痛快淋漓地睡去。
汉高祖也是个流氓,大字不识半斗。但凭着麾下的萧何、韩信、张良、樊哙。愣是打败了楚霸王项羽,自己做了江山。
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张金称一直很茫然自己将来的归宿在何处?打打杀杀,没吃的就抢一批,没钱了就洗劫府库。这样的日子虽然痛快,过多了必然会有些腻歪。而这几天穿官袍问案子的感受和女人讲的故事,无异于在黑暗中给他点亮了一盏灯。让他看到了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大王快去吧!军情紧急,片刻耽误不得!”女人的话继续从耳边传来,呼吸的味道犹如兰麝。张金称的心突地一跳,伸手抓住画在胸前的手指,粗声粗气地骂道:“你个臭婊子,居然也敢干涉老子的事情!赶快把衣服收拾好,屋子里的东西捡值钱的也收拾一些!老子要是打不赢,你自己带着东西跑路!”
“妾身不认识外边的路。如果大王不派人来接妾身,妾身就只好等着别人来接!”柳儿望着张金称,慢慢将手指向外抽。两片猩红的嘴唇赌气地扬起,宛若一朵盛开着的桃花。
谁人都可以采摘。
谁力气大,谁来得及时,谁摘回家。
见过无数不同女人的张金称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狠狠地瞪眼,“你等着我回来收拾你!”转身出门。
“那妾身就在这里等着大王!”女人向外追了几步,半倚着门娇喊。直到院子中的脚步声都去得远了,才慢慢地收起盛开的妩媚,轻轻咬牙。(hotsk买断作品,请订阅正版)
很多年没过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了,她几乎忘记了自幼便被老鸨用鞭子刻进骨头的技巧。林县令也罢,张金称也罢,男人么,肯定都有他的弱点。女人用身体喂养这些色狼,不吃定他们,又怎能活得开心?至于长得文雅也罢,粗鄙也好,就当是在做噩梦吧。只要记得噩梦有醒来的那一天,日子就不会绝望到令人难以呼吸。
可这绵绵的噩梦真的有醒来的那一天么?抚摸着自己被张金称踹疼的肋骨,林县令的遗孀柳儿默默地想到。眼前的灯花“啪”地爆开,火焰中,她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行走于浑浊的世间,脸上却充满了温暖的阳光。
如果有机会……。她轻笑着向灯芯伸出手,火烧火燎的感觉立刻传到心窝,令人不由自主地皱眉。但是她却不愿将手立刻缩回来,仿佛沉醉于***的温暖般,用力握紧。
火焰“扑!”地一下灭了。
缕缕青烟如梦。
第三章 折柳 (一 中)
县衙大堂内早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乍听到鼓声,众寨主和堂主们不明白张金称到底想做什么,本着各自对“击鼓鸣冤”的大致理解,都换好衣服赶到县衙。先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已经累得快散了架子的王二毛,随后,几个站在城头上值夜的小喽啰也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
“火,火,外边,着火了!”事先没跟王二毛通过气,喽啰们惊恐万状地汇报。
“什么火,慢慢说!”大当家和二当家还没有到,三当家杜疤瘌只好主动挑起大梁。“你到底看到了什么?九当家回来没有?”
“外边,城东边着火了。一大片,不知道从哪烧到哪。”小喽啰喘了几口粗气,大声回答。“九当家,没看见九当家啊。七当家带着几名弟兄冲出去了……”
“这傻丫头!”杜疤瘌气得直拍大腿。“谁开的城门!去几个人,把今晚管东门的人给我捆来!”
“是,是朱大耳朵!他拦了,没拦住!”小喽啰见杜疤瘌火,赶紧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分辩。
“你,你们这群废物点心!”杜疤瘌连连跺脚,满肚子邪火没地方出。自己养的宝贝女儿是什么脾气,当爹的最清楚。放眼整个张家军,谁有胆子拦杜鹃的马头啊?即便大当家张金称亲自出面,都难保不挨鞭子。让几个小喽啰阻挡七当家救程名振,那不等于草鸡跟老虎较劲儿么?
“三哥,三哥,消消火,别着急。鹃子骑术不错,再着急,也不至于没头没脑向火坑里边跳!”五当家郝老刀与杜氏父女关系最近,看到杜疤瘌急得团团转,赶紧出言开解。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疤瘌更觉下不来台。眼睛一竖,大声嚷嚷道:“谁着急了!我才不着急呢!她要是烧死了,老子反而省了心。混蛋玩意儿,老子就当没养她这么大,今后再也不用替她堵窟窿!”
狠话放下,眼圈却隐隐红了。他妻子去得早,家境又差,所以只养大了这么一个女儿。总指望她能嫁个齐整少年,给自己生个亲外孙子。虽然孩子不姓杜,毕竟也是血脉延续不?哪知道女儿自打一见到姓程的小王八蛋就着了迷。三番五次被小王八蛋害得哭鼻子,三番五次不知道悔改!
“行了,行了。先让二毛把敌情说清楚。鹃子那么大人了,知道轻重缓急!”四当家王麻子早就听得不耐烦,见杜疤瘌不问正事先顾自家女儿,皱着眉头提醒。
“不是你的孩子!”杜疤瘌立刻找到了作目标,转过头,恶狠狠地指责。
“你女儿无视军纪,私自调遣兵马,还有理了不成?”王麻子有些下不来台,梗着脖子反问。
眼看着两位当家的就要对掐,其他寨主、堂主赶紧围过来劝解。报信的正主王二毛反而被晾到一边没人管了。正混乱间,后堂内传来几声咳嗽。二当家薛颂,大当家张金称带着几个亲兵,6续走了进来。
见到主心骨到位,众寨主、堂主们立刻停止了喧闹。各自站回了应该站的位置。张金称环视四周,不怒自威。待所有人都站得笔直了,清了清嗓子,冲着王二毛问道,“刚才是你击鼓?到底哪路官军杀过来了,多少人马?距离馆陶县还有多远!”
“是九当家让小的回来送信!”王二毛用衣袖擦了擦还在冒着热气的脑袋,依照提问的顺序回答。“官军从东边杀过来。趴在地上能听见马蹄声,人数不太清楚。距离馆陶县……”他顿了顿,神色有些尴尬,“九当家和我一刻钟前在离城三里左右的地方听到了马蹄声,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有多少人。九当家吩咐我回来报信,请大当家整军出城野战。他自己留在原地想办法阻挡敌军!”
“胡闹!他有几个脑袋?”张金称闻听,又是吃了一惊。程名振与他一见投缘,对于这个聪明勇敢的少年人,他心里寄予了极大的期望。如果刚从馆陶县的大牢里把此人救出来,此人就战死在阵前了。那么,他先前很多力气和谋划就全泡了汤。
王二毛不敢回应,眼巴巴地看着张金称。用目光催对方做决断。张金称被他看得心烦,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道,“你怎么不自己留下,换个明白的人回来?多少敌军都没打听清楚,你让我怎么兵?”
“大当家,他还是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二当家薛颂是个细致人,怕张金称因为恼怒儿耽误战机,低声给王二毛说情。
“老子跟他这么大时候……”张金称两眼瞪得像鸡蛋一样大,想炫耀一下自己少年时的英雄形象,话说到一半儿,又悻悻地闭上了嘴巴。二当家薛颂说得对,王二毛和程名振其实都只能算半大孩子。两个半大孩子现了敌情,能留下一个想办法阻拦敌军,一个跑回来报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放眼天下,这样勇敢、聪明而又仁义的孩子有几个呢?换了其他人,甭说是孩子,恐怕几位寨主也没程名振那份勇气和决断吧?
想到这儿,他心中怒气稍平。又看了眼王二毛,低声安慰道,“你甭着急,只要九当家没死,我一定把他救回来。”
随后又将头转向其他弟兄,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各位堂主立刻回去整理队伍,能提刀上阵的,全给老子从被窝里揪出来。各位寨主留下,咱们商量个万全之策。敢在这种狗龇牙的天气领兵来袭的,估计不是个善茬子!”
话音刚落,衙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响。负责把守东门的小头领朱耳朵亲自跑进来报信,“禀告大当家,东门外火头越来越近。属下建议拆掉靠近城墙的房子,以免火头烧进来!”
“拆,拆你娘的狗屁!”张金称抓起惊堂木,径直向朱耳朵砸过去。“腊月的火,燎地皮,能烧进城里才怪!把各城门的弟兄全过我调到东门外,准备野战。”
朱大耳朵被他骂得面红耳赤,答应一声,倒退着跑了出去。几个寨主以目相视,暗自点头。都明白张金称的话说得在理儿。腊月的野草和枯树都被雪打过,露在表面的一层被风冻干,沾上火星便着。烧到后来,土地和粗枝里的冰被火烤化,反而能起到压制火焰作用。所以民谚中总结,“腊月的火,燎地皮,着得快,灭得急!”,便是说这种火势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很难造成大的灾害。
待众堂主全部领命退下,张金称叹了口气,对着几位寨主推心置腹地说道:“这把火不用说也是九当家放的。这小子为了咱们,把命都豁出去了。咱们不能丢下他一个人不管。鹃子呢?怎么没见她?是不是已经出城去了?”
“鹃子带人去救九当家了!”杜疤瘌低下头,黯然回应。张家军这几年声势虽然大,却从未与朝庭的正规兵马交过手。上回对付王世充的江淮乡勇,已经力不从心。这回又遇上“有很多战马大军”,一旦杀来的是大隋府兵,恐怕杜鹃和小九两个都难逃虎口!
“无论怎么着,咱们不能丢下七当家和九当家,自己逃命。大当家下命令吧,我来打头阵!”八当家卢方元倒也是个干脆人,拱了拱手,低声请命。
“对,咱们好歹也得拼一拼,别辜负了九当家的心意!”五当家郝老刀也大声响应。
二当家薛颂为人最是沉稳,见张金称的目光转向自己,想了想,低声分析,“如果我带兵来偷营,最怕的就是被人提前识破。九当家在野外放了一把火,敌将不知道咱们的虚实,肯定会以为大伙早有防备,所以提前放火烧断他的去路。趁着敌军犹豫不绝的时候,我们倾巢杀出,也许能给来人一个下马威!”
“的确如此,九当家肯定是这个意思!”刹那间,众位寨主全都明白了程名振那句“出城野战”的用意,纷纷抚掌赞叹。这种情况下,张金称已经无需再过多动员,用力拍了拍桌子,长身而起,“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咱们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巨鹿泽当山贼。这县太老爷的滋味不错,我做得挺过瘾。将来谁敢说咱们不能过过郡守、总管的瘾呢。起兵迎战,告诉弟兄们,死了四脚朝天,不死,老子有一份富贵,便能分他们一份富贵,决不相忘!”
“对!苟富贵,勿相忘!”二当家薛颂掉了一句谁也不懂的文言,满脸都是激动。这趟馆陶大伙没白来,才几天,他就从张金称身上看到了一个喜人的变化。原来的张大当家只懂得杀戮,而现在,除了杀戮外,张大当家眼中明显多了一些闪耀的东西。
注1:在极冷的雪后天气,雪未化,草却能点燃。笔小时候曾经玩过类似的游戏。有条件的朋友可以试试。注意不要引事故。
第三章 折柳 (一 下)
片刻之后,大小喽啰们在城东摆开阵势,准备跟前来征剿的官军决一死战。寒风呼啸,黑夜里却看不见敌人,只看到大大小小的火堆儿在城外数里处星斗一样蔓延。单论任何一处火头都不算旺,数万个火堆儿连接起来,饶是铁甲金刚试图从中穿过,恐怕也少不得烤成锡酒壶了!
见到此景,众寨主都猜测程名振可能小命不保。忍不住摇头叹息。杜疤瘌却不甘心好不容易钓到手的女婿就这么没了,用力推了推五当家郝老刀,低声求肯道:“老五,你能不能派些人手去找找鹃子,好歹她叫过你一声师父!”
“这话不用你说!”郝老刀瞪圆虎眼,没好气地回应,“我自己带人去。九当家是为了大伙死的,找不回他的人,我也得把尸给搬回来!”
说罢,向大当家张金称抱了抱拳,策马便向火海冲去。几十名亲兵呼哨一声,纵马跟上。一行人瞬间去远,只见其背影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几乎与火光连接为一体,却始终没有人回头。
目送郝老刀的背影在浓烟中消失,张金称慢慢转身,先向弟兄们扫视了一圈,然后冲二当家薛颂命令道:“我看一时半会儿敌军也过不了火场。你派些精细的弟兄穿到城西去,试试运河上的冰冻得结实不结实。如果到天明时七当家和九当家两个还没回来,你就带着辎重和老弱先撤过运河。我留在此地替你断后!”
二当家薛颂想了想,郑重点头。招手叫过来几名心腹小头目,命其带领各自麾下的弟兄到城西探路。待一切都安排利落了,又将目光转回张金称,看着对方的眼睛,低声建议:“官军想偷袭咱们,估计是没指望了。但咱们也没机会趁其立足未稳之时打他个措手不及。天亮后,还是大当家带主力掩护着老弱和辎重先撤吧。我带领本寨弟兄断后就行。反正能拖住他们一会儿便是一会儿,实在打不过,大不了我学九当家,把馆陶县全给点了。烧死这群王八蛋!”
“一会儿你们都走,我来断后!”杜疤瘌每逢打仗都是逃跑在先,冲锋在后,这次却突然转了性。“鹃子和小九如果都回不来,我还活个什么劲儿,拼他一个够本儿,拼他两个赚一个!”
众寨主听三当家如此一说,心中不觉凛然生寒。远处的火头虽然烤红了半边天,但总有熄灭的时候。届时数以万计身披铁甲的大隋精骑踏着余烬杀过来,大半还持着木棒做兵器的喽啰们又能抵抗多久?所谓断后,不过是以少部分人的死,给大多数人创造逃命机会而已。无论现存的六个寨主中哪个留下,其结局相差都不会太大!
有程名振这舍身取义的先例在眼前摆着,几个寨主谁都不肯被人瞧扁了。一时间,断后倒成了“美差”,人人要抢,谁都不肯先行撤退。
“不如全留下赌一把。官军又没长着三头六臂!”看不惯几个寨主那满脸悲壮的模样,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大声提醒。“九当家这把火烧红了半边天,说不定把官军已经烧得哭爹喊娘了。等火头一小,咱们立刻杀过去。还不一定谁输谁赢呢!”
“他们可全是骑兵!”四当家王麻子立刻大声反驳。张家军的声势虽然在河北排得上前五,但以前的作战对手大多是地方乡勇。凡事与正规官军交战时候,几乎没有过胜迹。
“骑兵怎样,大不了一命换一命。九当家能豁出去,咱们也能豁出去!”素来不参与指挥的六当家孙驼子一边咳嗽,一边嚷嚷。
“对,不能让九当家白死!”众堂主们也赞成与敌军决战的观点,七嘴八舌地回应。
“人死鸟朝天。反正爷们也痛快过了!”受寨主们的情绪感染,几名小头目也跟着表态。
自打举义以来,张家军的心气还没有像今天这般齐整过。放眼望去,十个喽啰里边至少有六个抱定了死战的心思。被远处的火光一照,脸上隐隐居然带上了肃穆之色。
大张金称看得哑然失笑,叹了口气,大声道:“好,既然弟兄们都想跟官军伸伸手,咱们就鼓足精神打上一仗。谁都不退,火势一小,我亲自带着你们向前冲!”
“愿与大当家同生共死!”一干大小头目将刀抽出来,高高地举向天空。
正满脸悲壮间,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冲来一串人影。当前一人浑身烟熏火燎,双手却稳稳地抱在胸前。“五当家回来了!”立刻有眼尖着认出了来人,惊喜地大叫。
“五当家,五当家回来了!”
“七当家,我看到七当家了!”
喊声交叠而起,句句透着自内心的喜悦。原本还算齐整的军阵登时乱套,张金称自己带头,大小喽啰蜂拥迎了上去。
“让开,让开,腾开一个宽敞的地方!”五当家郝老刀一边用腿控制住坐骑,一边大声呵斥。“驼子呢,赶快让老驼子过来看看。九当家还有气儿,赶快想办法救他!”
说罢,飞身下马,将抱在怀里的人放在一个积雪尚未化尽的土坑旁。蹲下身子用雪替此人擦拭面孔。众当家这才看出刚才被郝老刀紧紧抱在胸前,黑得像碳团般的东西居然是程名振。立刻呼啦啦围成半个***,眼巴巴地看着孙驼子施救。
六当家孙驼子早已被簇拥过来,蹲在程名振身旁查验伤势。只见他左手一把草灰,右手一把黑炭,三下五除二将少年人的外袍剥了个精光。然后用手在对方胸口使劲压了几下,大声说道,“还好,只是被烟熏晕了。这小子身上的丝绵袍子事先自己沾过雪,隔住了一层热,没真正让火烧到。大伙都往远处闪闪,让他自己透过这口气儿来!老五,你继续拿雪擦他的身子,凡是露在衣服外边的地方,甭管烧到没烧到,都使劲儿的擦!”
“我来,我来,我来!”杜疤瘌听说女婿还有救,喜得几乎连鼻涕都顾不上蹭。分开众人,抓起残雪就向程名振额头上抹。土坑里的被风吹剩下的些许残雪很快就被耗尽,也不待张金称吩咐,众喽啰们四下散开去,将城墙根儿附近的残雪一把把捏成团,排着队送将过来。
“不要救他,让他活活疼死!”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怒叱,七当家杜鹃一把推开自己的父亲,抓起别人送过来的雪团,狠狠地砸在程名振的脸上。
“鹃子,你这干什么?”杜疤瘌被女儿疯狂的举止吓了一跳,扯了扯对方的衣袖,低声追问。
“别救他。反正他自己找死!”杜鹃用力一甩衣袖,将老父的手指甩开。从喽啰手里接过雪团,继续朝程名振的身上猛丢。“死了活该,大半夜跑出城去,活该你遇到官军!”
被她这么一闹,周围的弟兄们反而不敢继续帮忙了。一个个愣在当场,明知道这样不妥,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杜鹃从自己手里将雪团夺走,接二连三地砸在程名振身上、脸上。
“丫头,丫头,你要是还想嫁他,就给他留点颜面。”别人无法插手小两口的家务事,杜疤瘌却不能任由女儿胡闹,再度凑上前,低声祈求。“他再不对,也是你男人啊?!你刚才要死要活地找他,好不容易找回来了,又何必当众折他的面子!”
“谁要嫁给他了。他想的倒是美!”不知道被烟熏的,还是被程名振气的,七当家杜鹃两眼通红。“他,他既然自己找死,我又何必拦着!”
说到这,头一低,楞楞地流下两行泪来,把被烟熏黑的小脸儿硬生生冲出两条白线。
见到女儿伤心如此,杜疤瘌也知道今晚程名振遇到官军之事恐怕另有猫腻。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你不想嫁他了。爹也不强迫你。总之好不容易将他救回来的,先让驼子弄醒了他再说!别弄得前功尽弃!”
“死了活该!”杜鹃抹了一把泪,咬着牙诅咒。抬起战靴,欲再踹昏迷不醒的程名振几脚泄愤,看到对方手上、脸上那一串串水泡,没来由心又是一软,抢过几个雪团,用力丢在他的身旁。
“老五在哪找到的他?”趁着杜氏父女在旁边胡闹的功夫,张金称将郝老刀拉到身旁,压低了声音询问。
“五里之外的土坑中。不是我现的,是鹃子先找到了他。傻丫头以为他死了,正抱着他准备殉情呢!”郝老刀笑了笑,被烟熏黑了的嘴唇下,露出一口的白牙。
他带着几十名心腹沿着官道一直向火场近前闯,接连冲过了两层不大不小的火头,才于一处低洼处看到了十几名惊慌失措的小喽啰。大伙团团将杜鹃围在中间,死活不肯让开通道。而一向坚强的七当家却像疯了般,抱着程名振的“尸体”,大步向火势最旺处冲……
“哪个准备跳火了。我正准备把他烧成灰,偏巧你就到了!”没等郝老刀继续描述,继续追问,人群中立刻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反驳。
“是,是,我到的不是时候,行不行!”郝老刀向来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笑呵呵地回应。
“就是!我当时不过想再待一会儿,看看敌军有没有机会从火场中穿过来而已!”杜鹃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隐约带着几丝愤怒。
“胡闹!”张金称回过头,狠狠瞪了杜鹃一眼。“如果你被火困住,大伙怎么跟你爹交代?!你到底看清楚没有,敌军过得来么?”
注1:锡酒壶,古代普通人家热酒器皿,因为锡的熔点低,所以极其容易被烧化。
第三章 折柳 (二 上)
自打看到程名振的“遗体”那一瞬间,杜鹃的灵魂便已经脱离了躯壳,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管敌军的情况。此刻被张金称瞪着眼睛一问,立刻感到底虚,涩然垂下头,小声嘀咕道:“人家不是还没来得及看么?凶什么凶,那么浓的烟,谁瞪会儿眼睛,不给熏得满眼是泪?”
“你要是想死,尽管拿刀跟官军去拼命,别动不动就跟自己过不去。知道的说你是伤心过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容不了人,手下的寨主三天两头就换一茬!”张金称听杜鹃还在嘴硬,立刻将眼睛瞪得更圆。
“嗨,鹃子也是一时着急……”杜疤瘌被女儿气得死去活来,却不肯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打当家呵斥,走到近前,低声求情。
“就是你把她给惯的!”看到杜疤瘌那幅小心翼翼地模样,张金称肚子里的火气更旺。自己好歹也是个大当家,这一晚上,所有人不是顾着看程名振的死活,就是顾着听杜鹃的笑话。根本没人注意听自己的号令。无怪乎遇到官军总打败仗,先,这等级秩序,就在大伙心里没有概念。
还没等他借题挥起来,人群中的程名振突然出了一声低低的呻吟,“哎呀,好大的烟。快跑,大伙快跑…….”
“九当家醒了!”周围的大小喽啰们再度一拥而上,围住少年人,七嘴八舌地表示慰问。搅得张金称好不容易组织起来的说辞反而没人听了,只好冷哼一声,将马鞭重重地抽在了泥地上。
“啪!”泥浆四溅。七当家杜鹃吐了吐舌头,快步向人群中央跑去。
“这,我这是在哪?”人群中,程名振满满地张开眼睛,喃喃地追问。看见大伙满脸关切,眼神由散慢慢转向凝聚,“六叔、四叔,你们两个怎么也在?看到大当家了么,我有紧急军情汇报!”
“大当家就在人堆儿外边!”六当家孙驼子用衣襟替程名振抹了把脸,趁人不注意,顺带着在他的肋条下狠掐了一把。“就等着你汇报呢?赶紧给我精神起来!别耽误了正事!”
“哎呀!疼!”程名振大声尖叫,然后挣扎着坐起。他的头好像还在晕,全凭孙驼子的手在背后扶持着,他才勉强没在倒下,惨笑着四下点了点头,低声向大伙儿求肯道:“我有紧急军情要禀报大当家!哪位兄弟搭把手,把我抬到大当家面前去?”
“程兄弟不要动,我马上就过来!”听到程名振一醒来后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张金称瞬间又找足了面子,笑着分开人群,大步上前。“刚才可把我们给急坏了!若不是鹃子舍命将你救回来。明天一早,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替你向官军报仇!”
“谢大当家!谢弟兄们!”程明振四下拱手,满脸感激。眼角的余光扫向正在悄悄抹泪的杜鹃,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其实,他先前就被杜鹃用雪团给砸醒了,只是心里觉得有愧,所以才闭着眼睛任对方继续扔雪泄忿。反正身上的烧伤正需要冰敷,多挨几个雪团非但不会要命,并且对心情和伤势都有好处。
后来听到杜鹃为了自己挨训,便无法再装下去了。只好装模作样地呻吟着苏醒,制造机会将张金称的注意力从杜氏父女身上吸引到自己这边来。
这一招果然奏效,在场的弟兄们除了六当家孙驼子,其余都被他蒙在了鼓里。看到张金称放过了杜鹃,程名振闭着眼睛又喘息片刻,然后低声汇报道:“刚开始时,我趴在地上听,大概分辨出官军的人数不少于一千,都是骑兵。后边好像还有大队人马跟着。唉吆,孙六叔,您轻一点儿,那已经出水泡了!”
“老孙,悠着点儿劲儿。九当家没吃过多少苦,细皮嫩肉的,比不得咱们寨子里原来那些弟兄!”张金称不清楚程名振呼痛的原因,还以为是孙驼子处理烧伤时用力过猛,扫了老伙计一眼,低声提醒。
“没事儿,他结实着呢!”孙驼子咧嘴而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你接着问吧,我先把他脸上的水泡用雪敷一下,免得将来留下疤瘌!”
“哈哈哈哈!”众寨主、堂主们看了一眼杜鹃,肆无忌惮地狂笑起来。把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玉面罗刹笑得满脸通红,跺了跺脚,扭头向人群外跑去。
“带队的将领绝非庸手,咱们先前的战术得变一变!”不待张金称追问,程名振继续补充。“我听见马蹄声的时候,他们距离我至少在五里之外。黑夜中骤然见到前路起火,这队骑兵非但没有停下来察看情况,而且加快度向馆陶扑来。要不是今夜风大,唉吆,那点儿火势肯定拦不住他们!”
闻听此言,众寨主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迅被凝重所取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军路上突然看到火光,领兵却冒着遭到伏击的危险硬向前冲。这说明敌将要么是一点领兵打仗的经验都没有的生瓜蛋子,要么是极其自信的百战宿将,根本没把伏击放在眼里!而从程名振带回来的情报上综合分析,敌将显然是属于后。若是真的被他偷袭得手,恐怕身边这数万弟兄,至少有一半以上要把性命丢在馆陶城中了。
“多亏了程兄弟了!”二当家薛颂心思最敏锐,想想睡梦中被人砍掉脑袋的情形,不觉一阵后怕。“现今之计,直接撤退恐怕也来不及。官军骑兵多,度快,咱们又不可能把刚到手的过冬辎重全都丢下!”
“我已经按照你的提醒,把弟兄们全集结起来了。”此刻,张金称心里对程名振也充满了感激,再也顾不上追究他半夜因何故而出城。“你说,咱们该怎么调整战术。这里边就你读过的书多,你先画下个道道来,行不行大伙再商量!”
“肯定不能硬拼,否则即便打败了他们,咱们损失也太大!”程名振略一沉吟,捡着众人能接受的理由低声奉劝。
“当然不能硬拼。咱们手里的家伙跟官军没法比!”没等程名振把话说完,王麻子不耐烦地打断,“说正题,快点儿!小小的孩子,说话怎么比老头子还啰嗦!你直接说怎么办吧,别耽误功夫!”
“四叔别着急!”程名振又笑,扯着五当家郝老刀的胳膊努力站起身,举头向东方张望。远处的火还在烧,但势头已经不像先前那般大。如果没人干涉的话,估计顶多再过上两个时辰,火头也就被寒风给吹灭了。“我放火的地方,距离馆陶县还有一段路。大概五里左右。城东这片距城门一里左右的地方,我记得有两座小土丘,还有几块庄家地。原来种的是麦子,夏末收过后没补种菜,杂草长得有膝盖那么高…….”
又没等他说完,四当家王麻子、八当家卢方元先后跳了起来。“你疯了,在这里点火,等风向一变,咱们自己都没地方跑!”
“咱们可以进城!要不是他刚才舍命救了你们,你们两个早就死了!”杜娟看不惯别人对程名振凶,再次凑上前,大声反驳。
两个男性当家不屑跟一个红肿着眼睛的小女子一般见识,撇了撇嘴,将目光转向了张金称。“让大当家说这把火到底放不放。别烧不成敌人,反而把自己葬在了火场里边!”
“眼下刮得是北风!”张金称抬头看了看远处被烧红了的天空,心中好生为难。他现在其实最想做的事情是立刻带领弟兄趁夜脱身,但二当家薛颂刚才提醒得对,如果强行撤退的话,人可能都逃掉,打下馆陶的战利品,却肯定没法带走。那可是几十万石精粮,够泽地里的老弱病残嚼上大半年。
“但寒冬腊月之时,风向反而最不稳定!一旦天亮时风向变了,咱们…….”孙驼子也不赞成继续放火的主意。放下手中的湿布,低声提醒。
“风向一直在变!”程名振摸了摸脸上的水泡,咧嘴苦笑。“主要是北风,但忽东忽西。否则,刚才的火头根本不可能蔓延得如此厉害!”
刚才那一幕极其惊险。觉敌军主动加,他知道自己肯等跑不过战马。所以干脆豁出一条命,把周围能点燃的枯草干树全部点燃了。谁料变幻不定的风向不但将几十个火头迅扩展为一条庞大的火带,而且将他的退路也给封了起来了。如果不是杜鹃和郝老刀两个舍命相救,他今夜不被火烧成灰,也得被烟活活熏死。
但这点苦头也没白吃,就在被困在火海当中无路可逃时,他已经想好了退敌的良策。看着张金称茫然不解的双眼,程名振顿了顿,继续建议,“所以,属下才建议大当家把能派的地弟兄全派出去,以离城一里那个土丘为标记,将土丘以东的杂草,枯树全给点着了。火势烧得越大,咱们平安脱身的机会越多。眼下风向的确变幻不定,不过一旦刮起了东北风,咱们好歹能躲进城里。而一旦风势由东北风转向了西北风,官军在野外,可是躲都没地方躲!”
第三章 折柳 (二 中)
张金称原本就是个能狠下心来的人物,否则也不可能在巨鹿泽大当家的位置上坐得这么稳。听程名振说得确切,暗自思量道,“大不了将馆陶县也一把火焚了,反正老子又没打算在这里常待。如果摆脱不了官军的话,那些抢来的粮草辎重左近是个丢,点了冒个烟,总好过再被人生生夺回去!”
想到这,大手一挥,冲着身边的其他几个寨主吩咐道:“就这么定了。按九当家说的办。老四和老六带领麾下弟兄回城去,带着老弱和辎重先行撤退,如果运河结了冰,就直接过河,如果没有结冰,就连夜搭建浮桥。过河后到许家窝铺扎营。其他人,都给老子去放火。把那座小山往东……”他用力向距离馆陶县东门只有一里左右的土丘指了指,咬牙切齿,“那座小山往东,凡是长在地面上的,都给我点着它。老子今天要学学刘皇叔,给他来个火烧新野城!”
三国刘备火烧新野以打击敌军的故事,在民间倒是早有流传。百姓们都认为那是诸葛亮出山辅佐刘备后立下的第一场大功,以此见证了他的盖世智谋。张金称在此时突然说起刘备和诸葛亮的故事,无意间已经把自己比做卖过草鞋的刘皇叔了。而替他出谋划策的程名振,也是刚刚加入张家军。
当即,众寨主堂主们以各自不同的目光看了程名振一眼,然后轰然领命。比起拿刀子跟官军硬拼来,这个任务可是轻松得多了,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几乎就是大伙儿的拿手好戏。须臾之间,馆陶县东门外又燃起了数以万计的火头,非但把整条官道吞噬进去,连同官道两旁的土丘、农田、树林也一并烧了起来。由北到南,形成了一个足足有十余里的巨大火龙。
二当家薛颂心思慎密,怕火势蔓延太大,殃及馆陶城内的无辜。带领本寨人马仓促间于城门外开出了一条宽一丈,长三里许的空白地带,将区域内的草木清除一空。只是如此窄的隔离区能否挡住被风吹得越来越旺的火势,却要听天由命了。
好在这一夜风向以北风为主。偶尔向东偏偏,向西歪歪,持续时间都不甚长,所以各寨各堂的弟兄虽然不时有人因为放火的次序没协调好,被自己人点起的火头熏得满脸漆黑。却没有一个人再像程名振那样,被生生困在火场中。到了凌晨时分,从北方吹来的风力更强,吹得红星乱飞,紫蛇狂舞,居然将馆陶县东侧方圆数十里的天空都烤成通红一片,连在东南方涌起的朝霞都显得黯然失色。
也是老天暗中帮忙,四下刚一开始放亮,风向陡然转为北偏西。一时间,火借风势,风助火威,浓烟夹着火星,翻翻滚滚由馆陶县向东涌去。把昨夜曾经被程名振点燃的,以及被野火烤得半干不湿的树木、草根,重新又横扫了一遍。这下,可不再是燎地皮的腊月野火了,而是燎原之炎!非但把纵火的一干大小喽啰们惊了个目瞪口呆,连同程名振这个始作俑也吓得张大嘴巴,浑然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瞧瞧你干的好事!”张金称心里也暗自惊诧不已,伸手给了程名振一个脖搂,大声赞叹,“当年诸葛亮火烧新野,都未必有这么大的动静!”
这个火烧数十里农田和树林的功劳,程名振可不敢“独吞”。咧了咧嘴,低声回应:“是大当家前些日子积德行善,所以老天才眷顾咱们,特地改变了风向!”
“老天爷是个睁眼瞎子,从来分不清好人坏人!”张金称撇了撇嘴,很不以程名振的说法为然。看了看近在咫尺的火场和丝毫没受到波及的馆陶城,隐约中,他也觉得自己最近运气的确越来越旺,说不定还真应了从林县令家中抢来那个贱女人的暗示,将来有一番惊人的功业在头前等着自己。
刘邦是个无赖,所以成就大业,是因为其麾下有樊哙、萧何和韩信这些人的帮衬。刘备是个卖草鞋的苦哈哈,所以成就大业,是因为他慧眼找到了诸葛亮。跟读过书的女人滚在一起几个晚上,张金称觉自己的见识就是不一样了。别的不说,至少心中的志向比原来高远了许多。而遍数眼前众寨主,郝老刀勇猛鲁莽,有三分樊哙的味道。二当家薛颂的才能在谋划上不见长,处理起日常事务却每每游刃有余,当得起半拉架子萧何。而他老张,论出身不比两个姓刘的家伙低多少。从没干过小偷小摸的缺德勾当,同样走街串巷贩货,皮毛牲畜的利润肯定比草鞋大。
至于韩信和张良、诸葛亮三人着落在何处,张金称决定自己来挖掘。比起刘备三顾茅庐请诸葛亮的劲头儿,老张两度攻打馆陶,两次都带走了程名振,也就差了一顾而已。
想到这,张金称肚子里边也好像着了一把火,将整个人烧得精神抖擞。大手四下挥了挥,扯着嗓子命令道:“撤了,撤了,过了运河,到许家窝铺开饭。来人,扎个轿子,把咱们的小诸葛亮抬起来。他辛苦了一整个晚上,总不能再用两条腿赶路!“
“愿意为大当家和军师效劳!”几个平素跟在张金称身边的铁杆心腹笑着起哄。然后迅找来两根结实的长矛,用葛布扎成滑竿,不由分说将程名振抬到了上面。
馆陶县百姓在半夜就被火光和人喊马嘶声给惊醒。惧于张金称的淫威,都躲在家门里边不敢出头。此刻隔着门缝看到一队又一队喽啰兴高采烈地穿城而过,心中倒涌起了几分不舍。在城破当夜,的确很多人家都遭了难。但随后张家军在馆陶县驻扎的这些日子,也的确是近几年来普通百姓最扬眉吐气的日子。原来恨不得骑在大伙头上拉屎衙役、帮闲们尽数被诛。原来大伙逢年过节才舍得吃的精米、细面,几乎每家每户都分到了两大袋。原来大伙走过时总觉得被压得抬不起来的周家大院,如今变成了一个瓦砾堆。除了半夜里边有野狗在瓦砾堆中找尸体啃之外,再没有任何人从周家钻出来,仗着自己的身份和姓氏为所欲为。
“看见了没,程爷被他们用滑竿抬着呢!”有人眼神好,隔着门缝认出了被喽啰兵们轮番抬着的程名振。对于这个在馆陶县生活过半年,曾经舍身救护过大伙的勇敢少年,百姓们本能地感觉到亲近。很多本来与少年人无关的功劳,也统统归结到了他的头上。反正好事都是本地人做的,坏事要怪外地来的土匪。
“我听人说,咱们这回逃过一劫,多亏了程爷能在张大当家面前说上话!”有人将门缝多少推大了些,以便更清楚地看到程名振。他们看见了少年人缠满了葛布的双手和双腿,也看到了少年人满头的草灰和脸上的水泡。想想昨夜被火烧红的天空,不由得低声叹气。
“程爷是个好人呐!却要和张金称他们搅在一堆儿!”即便得了许多好处,在普通百姓眼里,贼就是贼,永远没有前途,永远要被唾弃。
叹息声很快又被理解的话语所打断,有人设身处地的替程名振着想,感慨地说道:“那有啥办法?不跟张大当家走,他还能留下来?官军要是进了咱们馆陶,恐怕第一个杀的,就是程爷全家!”
“反正是好人没好报,祸害活万年!”在某些问题上,躲在门背后的百姓和张金称倒是结论一致,“这老天爷呐,怕是早就瞎了眼!”
张金称此刻倒没工夫再跟程名振探讨老天爷到底是不是瞎子的高深问题。回到馆陶县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命人赶往监狱,将里边的男性囚犯全部拖出来,当街砍头。女性囚犯也不用再审,直接用绳子捆了丢在马车上,算做货物运走,等到有时间时再根据需要向麾下弟兄们分配。
确认自己已经彻底断绝了后患,他命令其他几个寨主率部先行过河。自己带领几个亲信返回县衙,套了辆马车,将新收的美姬柳氏一并接走。那刘氏在半夜里就梳理好了妆容,见张金称果然守信,笑着擦去他头上的灰尘,柔声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回来接我。妾身刚刚熏过了衣服,你闻闻,这香味好不好闻!”
张金称被腻得直皱眉,本能地将头侧开,鼻孔却不肯听从指挥,清晰地分辨出一股女人汗香和栀子花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让人一吸之下便不忍远离,浮起笑容,目光中充满了酒醉般的温柔。
萧何、樊哙、张良都凑差不多了。刘邦的老婆是谁?张金称不太清楚。反正,她肯定不是个寻常的乡下娘们。
第三章 折柳 (二 下)
柳儿不是个寻常的女人,关于这一点,张金称自打第一天将她抱在怀中时,就认识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吓得脸色惨白,也没有试图逃避即将到来的磨难,甚至连一点委屈和不甘的眼泪都没有。只是静静地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看着刚刚洗去血迹的手探进自己的衣衫。在那一瞬间,张金称甚至被看得心里有了一丝愧疚,随后便被衣衫里的柔软和温暖所吸引,疯狂地将身体扑了上去。
然后,她以更疯狂的动作相回应。就像一锅已经被烧得冒烟的沸油突然遇见了火星,分不清到底谁点燃了谁,谁烧尽了谁。当所有疯狂都飘散时,她将细长白嫩的手指按在张金称胸口的伤疤上,一个接一个抚摸过去,满是汗水的脸上充满了梦一般的迷醉。每抚摸过一处,张金称便觉得心里被蚊子叮了一口,随着一寸寸和抚摸和一口口的叮咬,他现自己竟然像从没碰过女人的初哥般又开始渴望,在渴望中一点点失去自制力。
张金称不是初哥。十六岁时,他娶过一个妻子。那时候大隋的年号还是开皇,赋税极轻,官吏们也非常收敛。小两口一个四处行走贩货,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照料薄田,日子虽然清苦,倒也充满了希望。很快,他们便有了第一个孩子,天姿极为聪明。四岁便可以帮着大人算账,七、八岁时,已经能跟着同乡的孩子一道背诵古代诗歌。
但好光景很快就过去了。新天子登基后,张家的日子便一天天紧张起来。两位老人先后病逝,随即妻子也因为服侍老人过度操劳,早早地化作了一捧黄土。再往后,他没有余钱续娶任何女人,即便贩货时偶尔跟着同伙去妓院消遣,也只能捡最便宜的老娼,闭上眼睛,追忆自己家中曾经有过的温馨。
那个时候,女人对他来说就像一盆洗脚水。洗洗再睡自然舒服。如果没有水,干着脚倒下也照样能睡得香甜。直到他被官府逼迫不过扯旗造反,这种饥不择食的情况才稍稍有所改变。为了向大当家表示敬意,弟兄们总把每次“做生意”所收获的最漂亮的女人挑出来送给他。而他也是来不拒,从大户人家的闺秀到普通人家的碧玉,一个接一个地品尝,如饥似渴,却再也找不回来年青时的满足。
心里有了空缺,人便会下意识地去将它填补。结果越填越空,越填越觉得索然无味。在巨鹿泽中,他的姬妾足足有三十余位。算不上什么绝代佳人,但随便一个,肯定比他家中原来的那个漂亮。但漂亮都是她们的,张金称只要闭上眼睛,便什么都感受不到。有时一高兴,他顺手就可以指出其中一个来送给属下,过后也从没觉得有什么值得惋惜。洗脚水么,用过之后倒掉就是。来一盆新的,温度总比旧的那盆合适些。
然而,他现在却不敢把柳儿也归入洗脚水一类。比起巨鹿泽中那些见了他就畏畏缩缩的姬妾,柳儿简直就是一团跳动着的野火。极其妖艳,极其诱惑。你不招惹她,也许她不会主动烧过来。一旦去招惹,哪怕是板起脸来呵斥,最终结果总是她烧过来,连同你的愤怒和理智统统烧成余烬。
这种感觉很另类。让人心里不知不觉会涌起一种无法描述的留恋。张金称有时候都暗自害怕,总觉得这个叫柳儿的女人是一个传说中的神婆,正在用一种古怪的方法替她已经死了的丈夫,馆陶县前任知县林德恩报仇。但越是带上一点恐惧,他越觉得难以割舍,就像一头行走于雪夜中的孤狼突然看到了一堆篝火般,畏惧于火焰的炽烈,同时又放不下火焰的温暖。
所以,在撤离馆陶时,张金称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她杀死或抛下任其自生自灭。而是命令亲信套了马车,将她带在了身边。这一轻率的做法给他招来不少麻烦,几个平素走得近的老兄弟干脆坦言相劝,要求他不要见了美人就忘了身边的一切。他们不在乎他有多少女人,但那些女人或像干柴一样被捆在马车上,或在钢刀的逼迫下徒步赶路,而不应该像她这般,享受比大当家本人还舒适的待遇。
“嗨,她那幅小身子骨,真的跟在战马后边跑,还不跑死个球的!”张金称把寨主们的劝告都当了耳旁风,笑呵呵地顺口应付。
“那也不能让她跟战兵们走在一道,万一官军追杀上来,大当家是先指挥弟兄,还是先照顾自己的女人?”二当家薛颂说话最为坦率,直接点出了让弟兄们耿耿于怀的问题所在。
张金称向已经远远抛在身后的运河回了下头,满脸得意,“要是官军追过来,你们放心,我肯定把她赶到旁边去!大伙别太着急,官军怎么可能有机会追上来?”
薛颂、杜疤瘌、王麻子等人无可奈何地摇头,却谁也反驳不了张金称的推断。已经离开馆陶整整两天两夜了,爬上到高坡上向东望,依旧可以看到远处的浓烟。三天前那场大火,即便没能将官军活活烧死,至少也烧断了他们的道路。等到火焰完全熄灭,带兵的将领鼓起勇气穿过火场赶到馆陶,估计弟兄们已经进了巨鹿泽。
进入巨鹿泽后,就是张家军的天下。那地方水网纵横,遍地都是看不见的陷阱。没有知根知底的人带路,闯入即便不陷入泥潭中活活憋死,也会迷失在芦苇丛中,绕来绕去把自己绕晕。
想清楚了这一点,众寨主也就没法再劝张金称不要过于沉迷于美色了。说起来大当家也挺可怜的,年青青就丧了偶,唯一的儿子又送到塞外去避乱。平素总是孤零零,身边的女人没一个称心如意。眼下好不容易抢回来一个合适的,过度宠爱几分不算大毛病。反正他那个人喜欢什么都是三天半新鲜,待新鲜劲儿一过去,很快便会恢复正常!
尽管如此,依旧有很多人看柳氏不顺眼。除了杜鹃这些在本来就属于巨鹿泽的女人,其他外来的娘们,无论长得好看难看,刚开头几天哪个吓得哭鼻子抹泪儿,见了人就抱着肩膀缩卷成一团?可柳氏脸上却没有半点忧伤,半点畏惧。她不怕任何人,包括面相最为凶恶的王麻子和杜疤瘌。偶尔队伍中现某些有趣的事情,她甚至还从车厢中探出半个身子来,和喽啰们一道哈哈大笑。
事务反常即为妖。见惯了一张张受惊了小鸡般的面孔,再猛然见到一只满脸不在乎的狐狸,即便是豺狼也会被吓得一下愣。而这只狐狸显然是只非常狡猾,非常有亲和力的狐狸,到了出的第三天,大当家张金称身边的亲卫几乎个个都被她捉弄过,并且几乎个个看向她的目光都充满了渴望。仿佛那些曾经令人难堪的玩笑没构成任何伤害,反而让经历过的人心里软软的,巴不得再被捉弄一次。
“狐狸精!”到了第四天上午停下来用餐的时候,连素来不愿意管闲事的七当家杜鹃也看不过眼了。拎着皮鞭来到后营,准备教一教女人巨鹿泽中的规矩。张金称闻讯后,吓得将刚刚烤熟的鸡腿都丢在了地上,撒腿就向马车跟前跑。其他几个寨主心中暗自高兴,纷纷跟过来看热闹。
谁也没料到,等大伙赶到现场,看到的不是玉面罗刹飙,狐狸精被抽得满地乱滚的悲惨场面。而是两个女人手拉着手坐在火堆旁,亲姐妹般交头接耳。曾经让巨鹿泽中很多登徒子闻风丧胆的皮鞭就横在杜鹃的脚边,软软地像一条被抽了骨头的蛇。而玉面罗刹杜鹃的脸上这几天一直堆着的寒冰也消融不见,红扑扑的,充满了少女的娇羞。
“他***,这女人肯定是个妖精!”没看成热闹的王麻子大失所望,向地上吐了口浓痰,转头便走。
“走走走,女人们说悄悄话,大老爷们别往跟前凑!”张金称被王麻子的举止逗得哑然失笑,一手拦住一个晕晕乎乎的老兄弟,得意至极。
“当心你们家鹃子,别被她给教坏了!”王麻子挣了一下没挣脱,不理睬张金称,扭头对三当家杜疤瘌提醒。
杜疤瘌也是满腹狐疑,一步三回头,清楚地看到女儿脸上的表情,就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狐狸精肯定跟鹃子说了些什么?所以鹃子才把这几天一直压在心头的烦闷放下,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但狐狸精到底跟鹃子说了什么?杜疤瘌当爹当得一向极为失败,事后问了几次,也没从女儿嘴里探出半丝口风!
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从那天开始,女儿不再给程名振脸色看。两个同龄的少男少女又开始有说有笑,形影不离,一如几个月前在巨鹿泽中般模样。
注1:开皇,隋文帝杨坚的年号。杨坚为帝二十四年,有确认三省六部制、重新颁行足额五株钱、初步施行均田制、击溃突厥等大功。并建立战略储备粮库,以应战争和饥荒。直到大唐立国二十余年后,官仓里居然还有隋的旧粮没用尽。
第三章 折柳 (三 上)
一直到很久以后,回忆起柳儿来,杜鹃心里除了一点点极其轻微的嫉恨外,更多的还是感激。
家境贫寒的女人通常都去得早,杜鹃的娘亲也不例外。在很小的时候,她便要自己给自己做饭吃,自己给自己补衣服。父亲天天要四处贩货,每个月很难在家停留几天,偶尔出一回远门,甚至需要几个月才能回来。在这些一个人看家的日子里,杜鹃就不得不把自己当成男孩子,与左邻右舍试图欺负她的小伙伴打架,宁可拼得头破血流,也让对方下次不敢再生藐视之心。
久而久之,杜家小疯丫头便成了远近闻名的惹不得。非但同龄的女孩看到她会满脸崇拜,同龄的男孩子见了她也要变得乖乖的,比家里养的小猫还要老实。
认识了父亲的朋友郝老刀之后,她的行为越变本加厉。郝老刀是个替人保镖护货为生的刀客,与杜鹃一见投缘,将毕生积累下来的武艺倾囊相受。武艺方面,他算得上个明师,为人处事方面,他却比杜鹃的父亲杜疤瘌还要糊涂几分。两个大老爷们光顾着让孩子不受委屈,不被巨鹿泽的色狼们占了便宜去。对于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应有的教育,却是连自己也不懂,更甭说给杜鹃以任何需要的指点了。
女孩子在某个时期育得本来就比男孩子快,再加上诸位寨主们有意呵护,野花一般的杜鹃肆无忌惮的长大。她疯狂地展露着自己的狠辣的一面。像男孩子一样舞刀弄枪,像男孩子一样沙场喋血。受了伤,也像男孩子一样,宁可笑着将血迹藏起来,也不肯让别人看到自己半分软弱。
不让任何人看见,哪怕是最喜欢的人,也不给他看见。不是出于坚强,而是因为懵懂。
如男人般坚强的她,也如男人般心里充满了自信。所以现队伍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异类,她本能地就想走过去,用皮鞭教导一下新来,让对方好好了解一下巨鹿泽的规矩。结果……
女人有很多办法让自己的敌人放弃抵抗,不一定非得用动刀动枪。一个被像男孩子一样养大的懵懂少女去找一个青楼出身,恩客目光一变就能将其心事猜得*不离十的妙龄少妇单挑。只要没能在第一时间将兵器举起来,便注定要输得一败涂地。巨鹿泽的规矩柳儿没学到,杜鹃却在柳儿那里,第一次学到了关于女人的概念。
柳儿告诉她,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最基本差别是,你可以用强力去征服一个女人,却无法用皮鞭和刀剑俘获一个男人的欢心。在一个女人面前适度地表现蛮横会让她觉得你有男人气。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果比表现的比他还男人,只会让他对你敬而远之。
柳儿告诉她,男人们赞赏的东西,却不一定真的希望拥有。男人们可以对一个武艺群,或才艺群的女人吹口哨,围着她蜜蜂般乱转,却很少真心想娶她回家。当朋友交往是一回事情,娶老婆是另外一回事情。真的把你当了兄弟,估计就是把你当做了玩物和点缀。想跟他在一起一辈子永远不离不弃,却是绝无可能。
柳儿还告诉她,既然生为女人,便要掌握自己与男人的不同。眼泪和微笑,怒火和温柔,都需要控制得当。这些东西学起来也许比舞刀弄剑还辛苦,掌握好了,却可以保护自己一辈子不吃亏。匹夫一怒,顶多是流血五步,而美人一笑,却可以倾国倾城。
……
还有很多话,是柳儿总结出来的,杜鹃却听不太懂,也拒绝深究。反正她知道,对方说这些话时对自己并无恶意,并且好像很有针对性的,解决了自己和程名振之间的很多问题。起先自己和程名振之间相处起来怎么弄怎么别扭的地方,按照柳儿的解释,便豁然开朗。而依照自己目前的行事方法,恐怕真的是在将中意的人向外别的女人怀里推了。
两个女人剑拔弩张地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让张金称留下来保护柳儿的亲卫们白白担心了一场。前后用了不到十分之一柱香的时间,走出来,便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
不理睬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众位寨主,姐妹两个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越说越亲密,越说越觉得投缘,慢慢地便从生活琐事,针线女红,走进了彼此的生活。柳儿阅历丰富,很多话题杜鹃只是隐隐约约开个头,她便立刻能找到其中关键。而现了关键点后,如何解决,如何因势利导,她的办法也是杜鹃先前敲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的。并且稍微尝试一下,便现效果显著。
一边跟柳儿交流,一边将新学到的经验运用在程名振身上,回巨鹿泽这条布满冰雪的路途,杜鹃过得倒也滋润。只是有些苦了躺在滑竿上养伤的程名振,每天要努力学着适应杜鹃的变化,无论怎么努力也适应不及。
这种预料不到的变化几乎让所有人痛并快乐着,不单单一个程名振。
如果你现杜鹃突然不停地眨眼,只要生在程名振身旁,千万别自作聪明地替她打水来冲洗被风吹入眼睛里的沙子。刚才同样的殷勤已经有人表现过,结果换来了一记鞭子,躲都躲不及。
“你到底想暗示我什么?”程名振实在不想再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只好要求杜鹃自己揭开谜底。
“死小九,你真笨死了!”忍无可忍的杜鹃立刻爆,隔着粗葛绷带,狠狠掐了程名振一把。“你难道没觉得这样眨眼睛好看么?与平时的我截然不同?”
“啊!”正确答案让程名振嘴巴张大得足以塞进一个鸡蛋,周围的弟兄们也迅转身,弯腰,肩膀不停地**。玉面罗刹今天原来不是被沙子迷了眼,而是在跟那个新来的女人学着如何眨眼睛而已啊。只是人家张大当家的女人眨一下眼睛,几乎慢到可以让人屏不住呼吸。而玉面罗刹这眼镜眨得比她射箭时的度还快,如果她自己再不说出来,大伙肯定以为她昨夜没睡好,眼角在抽风呢。
“你真是笨死了,还小诸葛呢,我看是小猪头还差不多!”被众人笑得面红耳赤,杜鹃愤然跺脚,转身离开。
不过,这回没人再担心她会像先前一样,几天不给程名振好脸色。没从柳儿那里学会多少妩媚,她的脾气却明显比以前收敛了许多。至少对着程名振和她娘亲时,绝对不会乱脾气。
果然,也就是小半个时辰,大伙被笑疼的肚子还没揉舒服。耳边又传来了杜七当家的马蹄声。这回,他们看到了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玉面罗刹。头上的皮盔被换成了一个精雕细刻的木弁,平素胡乱盘在皮盔里的头被梳成了顺滑的几部分,两绺分左右垂在肩膀,其余大部分流瀑般披散在脑后,被冬日正午的微风吹得丝丝飘散。
再往下看,他们看见了缀着流苏的鹿皮比肩。绊着丝绦的曳地长裙。在长裙的边角,隐隐还露出半截暗红色的小靴子。由于穿了长裙,马背上的杜鹃只能侧坐。虽然比正面骑乘难度大了些,以她的身手,却能控制得住坐骑,并且更添几番英姿飒爽。
这回,不待杜鹃追问,众喽啰们就和程名振一道开始大声赞赏。只是杜鹃却无法习惯如此被人欣赏。左腿一踩马镫,迅将侧坐改成正骑,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大声说道,“简直是累死了,连腰都不能弯。我马上将衣服还了柳姐姐去,谁爱穿谁穿!”
“你别整天缠着人家!”程名振有点儿不忍心,从滑竿上挣扎着坐起来,大声劝阻。
“柳儿姐姐才不厌烦呢。有我去陪着她,至少比别人围着她流口水强!”杜鹃的声音伴着马蹄声传来,被寒风吹得越来越远。
正如杜鹃所期望,费了半天力气的柳儿如姐姐般容忍了她的任性。随便问了几句,便在马车中迅将刚刚帮杜鹃梳理好的头重新打散,换成一个既好看,又方便带头盔或皮帽子的型。
“柳儿姐姐你真好!”杜鹃懂得感激,扳着对方的肩膀,很认真地说道。
“你是小妹妹么!只要能帮到你的事情,姐姐都可以做!”柳儿满脸微笑,目光中充满了爱怜和幸福。
如果杜鹃的年龄再大几岁,她就会学到更多东西。不光是那些做女人的经验,而且能学会不动声色地揣摩别人的心思,探听自己最需要的消息。如果杜鹃人生的阅历再多一些,她就会警觉的现,柳儿姐姐在有意无意之间,总是把话头向程名振身上引。并且给予自己的那些指导,未必是临时想出来的,而是经过了反复权衡,设身处地的站在自己的角度“量体裁衣”。她就会慢慢地从那些略带玩笑的口吻中听出淡淡的忧伤和淡淡的羡慕,她就会慢慢感觉到,在教导自己如何紧握住程名振的心时,柳儿其实早已经把她本人带了进去。
她只是借助了杜鹃的眼睛,去看那个曾经让自己在寒夜中感到温暖的少年。借着别人的手,去抚摸自己想要抚摸的胸口。她用别人的心脏去贴近自己想要贴近的心脏,在别人的欢笑中欢笑,在别人的忧伤中,慢慢流干自己的眼泪。
但是,这一刻的杜鹃,也只有十六岁。
与程名振一样,自以为自己非常聪明,其实对很多该懂的东西却一无所知。
注1:木弁,即木制的束窄冠。戏曲里边小帅哥罗成头上戴的那种。原为大户人家未成年的男孩子专用。
第三章 折柳 (三 中)
无论如何,能使巨鹿泽中谁也惹不起的玉面罗刹突然变得有了几分女人气,哪怕只是寸毫之末般大小的一点点,已经让张家军的老少爷们儿们扶额惊叹。根据一路上的观察,大伙很快就总结出几条经验,杜鹃不是没有女人气,而是她只肯把女人气散在迫切需要的地方,比如说寨主夫人柳儿那里,程名振身旁小部分时间,还有程名振的娘亲附近。特别是第三个地方,从馆陶县出一直到大队人马进入巨鹿泽,凡是载着程母马车所过之处,杜鹃都乖巧的像个刚出窝的小猫。非但不再动辄把皮鞭甩得“啪啪”作响,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桃花骢也是低着头一溜儿小碎步,比背上的主人还文静。
“阿弥陀佛,这就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见杜鹃终于有了人收拾,大当家张金称也喜欢得直念佛。内心之中,他把绝大部分功劳都归在了新纳的小妾柳儿头上。愈觉得当初自己把她**馆陶来是个聪明无比的决定。而柳儿的好处还不仅仅在待人接物方面,寨子中许多张金称都头疼的琐碎事,只要私下里跟她念叨念叨,她总能分析出其中关键所在。第二天张大当家顺着这些关键点向下捋,十有*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白天的杂事处理得轻松,到了晚上张金称的剩余精力也比先前多出许多。无论他有何所求,柳儿都是曲意逢迎,百依百顺。渐渐的,这大当家当得也多了几分滋润。每每灯下相看,不由得生出无限感慨,“要是我早些时候遇到你就好了,也不至于一直窝在这破水洼子中难以出头!”
每到这时,柳儿从不居功。撑起残潮未褪的瓜子脸,眯缝着一双杏眼说道:“妾身觉得这巨鹿泽挺好的。没有人横行霸道,也不用缴那些苛捐杂税。每天只管在水上玩玩冰车,玩累了还可以到冰窟窿旁看人钓鱼。不用再为钱烦恼,也不用为升不了官愁。这种无忧无虑的日子,妾身先前想求还求不来呢?大当家怎么老说它破!”
“那是你来的日子短,还没住厌烦!”虽然听出对方的话里有蓄意讨好的味道,张大当家还是心里涌出了几分自豪。以往抢来的那些女人,要么怕他怕得要死,要么恨他恨得要死,还没有一个像柳儿这样,全心全意地佩服他,称赞他,把他当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怕只是一个人眼里的英雄,那目光也令人身体里充满了活力。总觉得无论前路有多少风波,自己都可以仰走过。
“这都是大当家辛苦打下来的基业,妾身怎么会厌烦呢?”耳畔的话语宛若吟唱,呼吸也带上了浓浓的酒意。
张金称很快沉醉在如兰般的呼吸中,将女人紧紧地楼在胸口,低声许诺,“你不嫌弃就好。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直憋在这里!”
不让女人一直憋在巨鹿泽中,他就必须改变原来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方式。柳儿只看到了,或说她假装只看到了泽地里边惬意的一面。但张金称心里自己明白,他这份基业到底能撑得住几斤几两。单论规模,他麾下的部众有十好几万。但其中七成以上是无法上战场的老弱病残。剩余的三成,也不是他随便一声令下,便愿意生死相随的。泽地里还有很大一部分只求避过乱世、不思进取的破落户。每次随军出征,这些家伙总是冲锋在后,撤退在前。轮到分战利品,却是一点儿也不肯少拿!
即便不在战时,几个当家人面临的麻烦一样不少。都沦落到做土匪的份儿上了,弟兄们自然不会再有太多的廉耻之心。所以,在这里的人丢失些什么东西简直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出门料理自己家门口的那块菜地,你弯下腰捉个虫子的功夫,待再直起腰来,身边的锄头却已经不翼而飞了。偷走了它的也许就是左邻右舍,也许是昨天晚上还一起喝过酒,拍肩膀称过兄弟的同营伙伴。你要能在第一时间将“窃贼”抓住,那算你有本事。但也别觉得抓了个人赃俱获就理直气壮。泽地里边,窃东西不算偷,只算借用。如果你敢多说几句挤兑人的话,被捉脏很可能立即翻脸,跟你拼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如果生寻常的打架斗殴,哪怕是断几根肋条,撕下半拉耳朵,通常各寨内部便自行处理了,不会劳动几位大当家前来仲裁。可大部分斗殴事件,都不会仅仅局限在小伤小痛范围内。众喽啰对付官军没本事,打自己人却很下得去手,动辄就会让伤躺在榻上趴大半年,有时甚至打出人命。甚至交手双方亲朋好友纠集起来,来场大规模的械斗,在泽地中也屡见不鲜。
所以,平日里,光摆平生在喽啰们之间的内部冲突,就要耗去几位寨主大部分精力。余下的精力再被寨主们彼此之间的权力争夺占用去一部分,剩下来留给张金称用于考虑队伍展壮大的时间,已经寥寥无几了。
若是在攻取馆陶县之前,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一天算一天,大伙都觉得无所谓。但两度馆陶之战,不仅仅使张金称一个人现麾下喽啰们的战斗能力实在差得可怜。其他众位寨主也对原来泽地内撒羊般的管理、经营之道产生了怀疑。一个半大小子程名振带着千把乡勇,便可以挡住数万喽啰的猛攻。一个二半吊子武将王世充带领五千匆匆赶来的江淮郡兵,便可以将数万喽啰们打得满地找牙。这还不是最丢人的两仗,最丢人的是大伙撤出馆陶前的那一幕,几万吃饱喝足的弟兄闻听千把官军来袭,居然个个心生悲壮,准备以死相拼。从大当家张金称到摇旗呐喊的小喽啰,居然就没有一个人有胆子想一想,能不能挥自家人数上的优势,将来犯的官军一战歼之!
来犯的名号,在队伍撤入巨鹿泽之后的第二天,便由埋伏于馆陶城里的细作送了回来。带队的武将叫杨义臣,据说是朝廷的太仆卿,很大一个官儿。据说还曾经带兵打败过突厥人的进犯,素有威名。
难得的是此人懂得百姓的心思。进入馆陶之后,他没急着立刻渡过运河,尾随追杀张家军以报烟熏之仇。而是组织百姓与士卒们一道出,将旷野中残留的火星都扑灭了,以免其再造成无法预料的灾难。随后,此人又驳回了几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周家远亲的诉状,拒绝将已经分到百姓手中的财物粮食重新收缴起来还“苦主”。
非但对馆陶县一地于流贼有瓜葛的百姓既往不咎,据细作汇报,这个杨义臣还利用手中的职权,在河北各地张贴安抚文告,宣布三个月内,对下山回家务农,无论是被携裹从贼,还是主动从贼的,都既往不咎。无论下山到了哪个县,都可以重新登记入户。无论其带着多少贼赃,也可以算作正道上赚来的家产,官府不予充公。如果有人愿意痛改前非,大义灭亲。只要你缴上一名同伙的脑袋,官府甚至可以给予两吊钱的安家费用。
文告的内容传开后,作用一点儿也不亚于数万大军。就年前年后这半个多月的光景,有几个分布于清河、信都、武安三郡之间,与巨鹿泽一直有消息往来的小绺子已经销声匿迹。其寨主要么是自己偷偷卷着铺盖回了家,要么是被急于立功的手下弟兄砍了脑袋做投名状。还有几支千把人的小山寨,也是摇摇欲坠。清河郡守杨积善和武阳县主簿魏征看到便宜,不顾天气寒冷,趁机带领本郡的乡勇入山进剿。居然借着杨义臣的声威,数日之间,将郡城附近的寨子全给挑了个干净!
有道是“抽了骡子惊死马!”,眼看着河北各地的绿林豪杰一个个束手就戮,一直急着收拾巨鹿泽的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也坐不住了。刚刚过了正月十五,便屈尊亲笔写了一封信给张金称,请求他务必在春暖之后出兵骚扰一下周围郡县,以牵制杨义臣的兵力。同时,高士达还在信中表明,为了绿林道的生存,他还邀请了纵横于河北北部与山西交界一代的王须拔、魏刀儿两个南下策应,一并对抗官府。
“这样可不行!”对于高士达的任何要求,四当家王麻子都不掩饰自己的防范之心。“咱们这里距离杨老虎的大营最近,一旦打急了眼,他肯定追着距离自己最近的狠揍!到时候吃亏的是咱们,捡便宜可全是别人!”
“的确有点麻烦!”没等有人替高士达说话,二当家薛颂也从交椅上站了起来,“借着去年的收成,咱们刚刚能腾出些精力来把自己的老巢收拾一下。真要打起仗来,大伙一走又是好几个月。这过了年才重新颁布的政令,规矩,又没人负责了!”
“咱们麾下这帮兔崽子您还不清楚么?只要几位寨主不在,肯定就放了羊。按道理,高大当家写了信,咱们该给些面子。但是咱们出兵救了别人的急,无论得手失手,自己的事情都得耽误!得不偿失,得不偿失!”跟未过门的女婿程名振混得久了,三当家杜疤瘌也染上了几分斯文气,嘬了嘬牙床,接连摇头。
八当家卢方元本来还想履行一下肩头职责。见已经有三位有分量的当家表示了反对,叹了口气,也不多说废话了。
对巨鹿泽中最近生的事情,他心里自有一番计较。自从第二度攻打馆陶,携带大批粮草辎重归来后,巨鹿泽已经没必要再买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的颜面。先,有杨义臣、魏征、杨积善三人隔在中间,高士达的势力已经延伸不到巨鹿泽。这三人中任何一人的领兵打仗手段都不亚于高士达。河北绿林总舵所在的豆子岗营地想要干涉巨鹿泽中的事务,恐怕没等到达巨鹿,就得先跟官军来一场硬碰硬。
其次,有了从馆陶周家抄出来的大批粮食,张金称即便将战兵扩张到五万之众,在短时间内,日常补给也不成问题。也就是说,即便官军让开彼此之间的通道,豆子岗总舵也未必能吃得掉巨鹿泽群豪。而张金称之所以还肯奉高士达为总瓢把子,没有急于扩充实力与前争雄,是因为他突然长了心机,不想做这个出头椽子。
第三,自从娶了新压寨夫人之后,张大当家在对很多事情的认识方面简直是脱胎换骨。卢方元凭借个人的观察感觉到,张金称现在的很多做法是在慢慢梳理根基,以谋求将来的长远展。比如刚才二当家薛颂和三当家杜疤瘌口里的政令、规矩之类。在第二度攻打馆陶之前,巨鹿泽也有些山规寨法。但条文都很粗疏,执行起来也很随意。而从馆陶县归来后,不但所有军规得到的加强,所有的日常事务管理规矩,也参照官府的政令得到了详细补充。就连战利品的分配,都出台了一些令人信服的方案。
在大当家张金称、二当家薛颂和九当家程名振的一再坚持下,于规矩执行力度方面,如今的巨鹿泽也与半年前的巨鹿泽今非昔比。以前的规矩是小事儿各寨自行处理,出了人命后的大事才上报总寨裁决。而现在,泽地百姓之间的日常矛盾在各寨中都有总寨指定的主簿解决。若是对主簿的判决不满,还可以到总寨申诉,交给二当家薛颂统一处理。至于所有闹出了人命的大事儿,则无论生在谁的寨子,无论哪个寨主袒护,总寨都会将肇事双方全部抓走。待详细审理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判决。往往是杀人必偿命,聚众必受罚,偷窃、**,根据其被抓后的态度表现,或被当众扒下衣服来用皮鞭狠抽,或被砍掉一根手指,绝对是严惩不贷。
这些政令、措施虽然推行的时间尚短,但已经起到了不小的效果。据卢方元自己观察,眼下的巨鹿泽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更像是一处独立的官府,而不是绿林好汉们的根据地。有些案子,负责处理的二当家薛颂和四当家王麻子两人断得比官府还公道。至少,他们没胆子于大当家张金称眼皮底下收受贿赂,包庇嫌犯。
由于以上举措的及时推行,面对杨义臣的攻心战术,本该受打击最严重的张家军反而损失远比别的绺子小。充足的物资储备令泽中百姓提不起弃暗投明的兴趣,渐渐规范的秩序令部众们心思安定。而程名振个人回到馆陶后的经历,经过有心的加工,又成功的打消了某些犹豫对官府的仅有一点向往之心。
“官老爷说的话,也能当真?”对于外边谣传来的既往不咎消息,巨鹿泽中大小喽啰纷纷嗤之以鼻。“咱们九当家可是救过县太老爷的命来着,最后怎么着了,还不是用过之后,立刻找个借口下狱。要不是大当家去的早…….”
若不是大当家去得早,程名振已经家破人亡了。所以,有前车之鉴在,大伙还是别被官府忽悠了吧!
第三章 折柳 (三 下)
既然连高士达自己安插到巨鹿泽中的亲信都不想替他张目,别人在有吃有喝的情况下,更没心思主动去触杨老虎的霉头。张金称又大模大样地说了几句场面话,短时间内巨鹿泽群雄龟缩不出的战略就这样定了下来。
白天会议进行得顺,到了晚上,张大当家少不得又跟屋里的女人炫耀几句。正在伺候他洗脚的宠妾柳儿听得一愣,一边温柔地用细磨石清理张金称脚跟上的死皮,一边柔声询问道:“九当家也同意这个策略么?在爷的话中,他好像今天一直没开口!”
“他么?毕竟年龄还小!怕是开了口也说不到点子上!”张金称被脚上传过来的温柔细腻舒服得不愿意睁眼,有一句没一句地信口回应。
“爷前几天还不是夸他见识远。比起他来,很多人年龄都活到了狗身上么?!”柳氏笑着洗干净的大脚捧在膝盖上,抓起一块细缣布,慢慢擦去上面的水渍。
“那是实话。小九子毕竟读过不少书!”张金称皱了一下眉头,喃喃解释。“不像我们这些人,学问最多的才能识得几百个字!”
被柳氏无意间一提醒,他还真意识到在白天议事时,程名振的话很少。而在刚回到巨鹿泽那几天,少年人的表现远没有现在这般沉静,特别是涉及到规则制定和整军练兵方面,更是当仁不让。有几次不顾入伙时间晚,居然跟四当家王麻子和八当家卢方元对着拍了桌子。
这种弟兄们之间的冲突,张金称自然能和稀泥就和稀泥。程名振的见识高,但王麻子的资历和卢方元的背景,都是少年人比不上的。所以冲突到最后,往往是少年人的提议被采纳,但人却被呵斥。弄得两边都堵着气,连续数日见了面就大眼瞪小眼。
冲突归冲突,刨除颜面因素,私底下,几位当家人还是很佩服程名振的本事的。少年人所提的建议、意见基本上都不包含什么私心,一些方案根据他的想法整理出来后,无论近期效果与实际操作性,都比众人拍后脑勺想出来的高出甚多。就拿重新整军这件事来说吧,八位当家顾忌着彼此的实力,谁都不肯削减麾下弟兄的规模,谁都不放心将麾下弟兄交给别人统一调配。而偏偏任何人心里都跟明镜一般,都清楚如果继续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话,遇到那个杨老虎,十几万弟兄肯定要灰飞烟灭。
上次七嘴八舌议论了一整天,大伙精疲力竭,却拿不出个有效方案。在即将放弃的最后关头,程名振主动建议,在维持各寨目前规模不变的大前提下,单独整顿两万左右的战兵出来应付时局。这两万战兵的组成是,八位当家每位各出两千,大寨主张金称加倍,贡献四千。分成十个军,每个军依旧是两千人,统一武装,平素统一训练。各军主将统称都尉,由各寨主自兼。平素训练时弟兄们由两个副将带队,官称左右都尉。而副将人选,则由各寨主自荐,总寨不必干涉。
至于十队战兵的旗号,也不再是乱七八糟的山、林、豹、泽之类,参考程名振建议,大伙直接照搬大隋正规军的建制,分为左一、左二、左三、右一、右二、右三、中一,中二,中三和一个完全由骑兵组成的骁骑军。
如此一来,不但保证了战兵的规模,也没有打破巨鹿泽内部的势力平衡。为了尽快提高弟兄们的战斗力,程名振还主动提出,由身手最敏捷的五当家郝老刀出任教头,负责统一替大伙练兵,自己和杜鹃在一旁协助。
馆陶县的乡勇们的惊人战斗力,张家军的几位当家人至今记忆犹新。觉自己的利益没受到损害后,他们很快便接受了程名振的提议。谁心里都明白,所谓郝老刀出任总教头,实际上是少年人对前辈的尊重。训练时的所有大事小情,肯定还是由程名振具体负责。
趁着大伙高兴,程名振当日又提出来,一并解决低级军官称呼混乱的情况。参照大隋府兵官制,每个军下面设两个团,由校尉统领。每百人设为一旅,由旅率统带。而旅率之下再设两个队,每队五十人,由队正负责指挥。最低级的军官为伙长,统带五人,冲锋时一律在最前。
听程名振说得有条理,众寨主们也一一答应了。但从那之后,九当家好像就把全部心思放在了战兵训练上,平素很少到总寨献殷勤。每三天一次的例行议事时,也是尽量少说话,直到被张金称点了名,才谨慎地答上几句。
“莫非这小子心里憋着什么事情不痛快?”仔细推敲程名振的近期表现,张大当家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见男人陷入了沉思,柳氏也适时地闭上的嘴巴,抱着张金称的一条大腿,耐心地给他舒筋活血。
这些粗活,在县衙门中本来都由婢女负责。但张金称这里没什么规矩,喜欢哪个女人,就让女人将妻子、厨娘、婢女的三重身份全包了。而柳氏伺候人的水准明显在其他姬妾之右,所以自打回到巨鹿泽来,十个晚上中,张金称倒有八个晚上是在柳氏的房间里过的。
沉吟了片刻,张金称依旧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伸手掠了掠女人额前的黑,低声命令道,“你倒是说话啊?我最近对他太凶了么?他好像忌惮着什么事情般,每天总是小心翼翼的!”
“男人的事情,妾身哪里懂得许多!”柳氏扬起满是细汗的脸,气喘吁吁地回答。也不知道是被脚盆里边的水汽熏的,还是因为用力过度,她的两脸之间透出抹健康的红色。让张金称一看之下,就情不自禁想把嘴巴凑上去,狠狠咬上一大口。
如果那样,今天整个晚上就又做不成任何正事儿了。好在张大当家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强忍着内心里的火烧火燎,笑着鼓励道:“鹃子不是常到你这里来么?她有没有提起过什么?他们小两口好得像蜜里调油般,还有什么话私下里不肯说?”
“鹃子忙着帮程名振练兵,也有些日子没来了!”柳氏叹了口气,低声回答。“天一暖和,人人都有事情忙。我什么都不会,所以到哪里都碍手碍脚!”
“哪个嫌你碍手碍脚了,我打他的板子?”张金称被柳氏寂寞的模样揪得一阵心疼,将腿收回来,长身站起。“你想去哪里玩,尽管去。你是我的女人,谁赶对你不尊敬,就是不给我老张面子!”
“哪个对我不尊敬了?是我怕打扰了别人!”柳氏轻轻抱住张金称的膝盖,脸贴在上面,低声倾诉。“我是你的女人,要是每天东走西串,难免有人背后会乱嚼舌头根子。女人家有了丈夫,最忌讳的就是被人说三道四。妾身出身虽然差了些,却不能丢爷的脸!”
“尽管去,咱们这里,没有官府那套规矩!”感受着女人的温柔体贴,张金称的心登时柔若春柳,“谁敢乱生是非,我拿刀宰了她。你以后别天天在屋子里边闷着,天暖和了,该出去走走就出去走走。想到哪里,调几个亲卫护送你去便是。谁敢不听命令,你就学着杜鹃,拿鞭子狠狠抽他!”
“爷……”柳氏被张金称的话感动得心中一阵滚烫,扬起朦胧泪眼,呻吟般说道。
“你这个女人啊,忒地多心!”张金称俯下腰去,用满是老茧的手指擦去女人面孔上的泪水。那是一张吹弹得破的脸,与他粗大的手指极其不般配。这样的女人,本该被养在雕梁画栋里边,日日锦衣玉食,而不是在巨鹿泽这种蚊虫烟瘴横行之地跟着老张担惊受怕。想到这些日子来柳氏对自己的好处,张大当家的心就像裂开了一条缝隙,咸渍渍地生疼,“我最近事情忙,没法天天陪你。等忙活过这一段儿,我带你到泽地中央的湖里去划船。咱这巨鹿泽虽然偏僻了点儿,景色倒也不错!”
“爷是要做大事的,不能被女人耽误了。是我不好,总想着得陇望蜀!”女人拉住张金称的手,放在红唇下,用舌尖轻轻去品尝。粗粝,干枯,但是强壮可靠。
张金称不太理解得陇望蜀的意思,却能感觉到女人的滚烫呼吸。叹了口气,弯下腰,将柳儿抱进了怀中,大步向床榻走去。
他的年龄还不算大,手臂依旧有力,胸口依旧坚实。贴在那石块一样的胸口上,柳氏能清晰地听见心脏的跳动。作为一个被抢来的女人,能得到丈夫如此宠爱,已经幸运得被张金称其他的所有姬妾都嫉妒。但是她仍然觉得心里空,哪怕是躲在张金称的臂弯中,依旧无法满足。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奢求的,其实一团可以令人粉身碎骨的烈焰。但是,她却抑制不住想把身体跳进这团看不见的火焰中,哪怕是被烧成灰烬,也在所不惜。
屋子里的温度陡然转热,一直冬眠醒来的飞蛾张开翅膀,飞向了桌上的蜡烛。被火焰一燎,冒着烟落在地上。
却有第二只飞蛾继续扑上去,飞向自己无法拒绝的宿命。
第三章 折柳 (四 上)
第二天一大早,张金称赶在到聚义厅处理寨务前,调来两伙贴身侍卫,命令他们今后直接归柳氏调遣。无论柳氏要去哪里,都在保证她安全的前提下尽量满足她的要求。无论谁敢对柳氏不敬,都尽管扑上去打,打出人命来自有大当家撑腰。
柳氏模样生得妩媚,出手又大方,处事还不像张金称的其他女人那般斤斤计较。所以众侍卫听到大当家的吩咐,立刻兴高采烈的答应了下来。
倒是柳氏本人觉得张金称这样做太兴师动众,缓缓地垂下眼皮,扭捏地推辞道:“外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妾身就在主寨内走走便可,不需要劳烦这么多弟兄!”
“不劳烦,不劳烦,你没看他们笑得有多开心!”张金称大大咧咧地摆手,“这帮小子,都惦记着你的赏钱呢。你可叫小茹帮你将钱袋子看紧些,千万别被他们甜言蜜语都骗了去!”
“看您说的,弟兄们还不都是冲着爷的面子,才高看妾身一眼!”柳氏抿嘴而笑,双目婉转处,掀起数顷春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大当家赏给妾身的,妾身自己根本花不完。才大着胆子替爷打赏出去。弟兄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肯定明白这是大当家的恩泽!”
“你这嘴,简直能把死人说活过来!”张金称被拍得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通泰,按了按柳氏的肩膀,笑着摇头。“你的钱,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不管。花没了千万别哭着喊着找我来要就行。记得有空去看看鹃子,她爹和她师父一直念着你的好呢!”
话音落下,众侍卫立刻将脸转开去,背对着张金称笑得直抽。杜疤瘌不会教女儿,把自家千金教成了一个母大虫。眼看女儿年龄一天比一天大,脾气和武艺也一天比一天见涨,愁得几乎睡不着觉。但世间万物,总符合相生相克的道理。正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玉罗刹杜鹃,偏偏对新来的柳氏敬服得很。所以在三当家杜疤瘌和五当家郝老刀心里,早就把柳氏夫人当做了自己家请的免费教习。只要现女儿情绪不稳定,便想方设法将其向主寨这边赶。
“笑什么笑,当心被鹃子看见,请你们吃马鞭!”张金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时的语病,板起脸来,佯怒着斥责。
他的真正意图柳氏自然晓得,偷偷冲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回应,“几天不见,妾身真的很想鹃子呢。待会儿转得累了,正好去看她如何操练手下的弟兄!”
“去吧,去吧。注意着点儿,刚开春儿,水边风凉!”张金称心领神会,眨眼相还。多少年了,还是在儿子没出生前,第一任妻子曾经让他感觉到这种彼此心意相通的温情。之后家中的杂事越来越多,夫妻两个每天累得都像牛,到了晚上连体己话都顾不上说,沾上枕头立刻相对着打呼噜…….
想起当年贫贱夫妻互相扶持着苦苦挣扎的日子,他心里不觉又涌起了一股难言的遗憾。造反之前,儿子张季被他送到了塞外,妻子也被他赶回了娘家。如今,他们娘两个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如果都还活着的话,张季的个头不会比程名振低,而妻子……
慢慢收起笑容,他转过身,走向远处的聚义大厅。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在那里等着他,乱世之中,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记忆中温暖与幸福,早已经成了一种可望不可及的奢侈。
垫着脚尖目送张金称的身影远去,柳氏像新婚的小媳妇一样嘟了嘟嘴,然后转过头来,低声向几个亲卫嘀咕,“终日只见他忙,也不知道都忙些什么!七八个寨主呢,还用得着是事儿都自己干?”
“要说大当家对您可是没的挑!”几个侍卫赶紧围拢上前,笑着安慰。张金称最近一段时间身上生的变化,大伙都看在了眼里。谁都明白,虽然此刻柳氏的地位跟其他姬妾没什么差别,但早晚有那么一天,寨主夫人的位置是属于她的。所以拍好了柳氏夫人的马屁,就等于拍好了张大当家的马屁。不指望立刻得到器重,至少今后犯了错时,有人给在一旁求情。
“就是,就是,您没来之前,大当家经常就睡在聚义厅那边,连后寨都不回!”看了一眼周围几间半新的茅草房,有人继续替张金称说好话,“也就是您到了之后,这边才热闹了了起来。要不然,整天都不见得有人说话,更甭说听到什么琴声歌声!”
“谁稀罕他到这边来了!”柳氏嘴上任然不依不饶,笑容却慢慢在脸上绽放。“其他几位夫人又不是哑巴,难道不会唱歌给大当家听么?”
那笑容让所有侍卫眼前俱是一亮,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笑着恭维,“没,应该没您唱得好听吧。反正大当家很少听,也很少见笑模样!您今天准备去哪?咱们去捡近的地方走走吧,别辜负了大当家一片心意。”
恰巧有位姬妾出门透风,看见柳氏被一群侍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扬起头,将脸向旁边侧开去。柳氏当年在***场中打滚时类似的脸色看得多了,自然也不会给对方好果子,笑了笑,故意将声音提高了几分,当众宣布道:“先去野鸭湖走走吧。拿上你们的弓箭,看到哪只不长眼睛的母鸭子,直接给我射下来。今晚我亲手煮鸭汤,给大当家补身子!”
“好咧!就先去野鸭湖!”对于不受张金称宠爱的女人,亲卫们自然也是狗眼看人低。起哄般答应了一句,簇拥着柳氏去远。
野鸭湖位于主寨背后,是所方圆百余亩的大水洼。周围还有很多无名的小湖相连着,共同汇聚成一片野禽的乐土。时值早春,迎面才吹来的南风还透着股子凉意,但水畔的野草却已经泛起了绿色,被风一吹,高高低低的摇曳,就像无数透明的妖精在草尖上蹁跹起舞。
每每有风吹草动,必然会惊起无数飞鸟。长嘴巴的鸬鹚,白翅膀的河鸥,还有刚从南方飞来野雁,嘎嘎地叫着,唯恐错过了春天的热闹。这个季节,饿了一冬天的野鱼再也忍受不住肚子里的煎熬,纷纷浮上水面寻找吃食。而它们的出现,恰恰吸引了水鸟们的目光。几个猛子扎下去,便有一头寸许长的鱼儿被噙在口中。狩猎得手立刻振翅高飞,扑向湖心岛屿上的树丛。在那边,还有另外的水鸟在优雅地等着它们。身为雌性的动物不必亲自打猎,控制住了一个强大的雄性,便要什么有什么。
才一个时辰的光景,已经有三只倒霉的野鸭,一只笨拙的大雁被拎到了柳氏面前。柳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人打猎,兴奋得满脸透红。每当侍卫们将猎物缴上来,便不吝啬任何赞颂之词。得到她的鼓励,众侍卫更是人人奋勇。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拎上了一只猎物,当然,壶中的羽箭也浪费得没剩几支了。
看看头上的太阳已经走到了天空正中,柳氏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就到这吧。捡两只最肥的母鸭子出来,我晚上替大当家烧汤补身子。其他的,你们自己拿回去炖着吃,注意里边放些干蘑菇,免得上火!”
“都孝敬大当家和夫人,我们有空再来打!”众侍卫齐声推辞。一道相处了近两个时辰,大伙愈觉得新来的柳夫人体贴下属,不像后寨中某些笨蛋,明明是抢到泽里来暖被窝的,却非要跟大伙摆什么夫人架子。
“我和大当家就两个人,哪吃得了如此多的野味?”柳氏抿嘴而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小茹,给弟兄们每人十个铜钱买酒,吃这些东西,没有酒很容易伤肠胃!”
“谢夫人!”没等柳氏的贴身婢女小茹回应,众侍卫们已经开始欢呼。虽然是绿林豪杰,但在巨鹿泽中,却是不能动手抢劫的,一切东西都要公平买卖。原来这条规矩执行得还不甚认真,但随着大当家地位的稳固,掌管刑罚的四当家王麻子也板起了脸。真要有人敢明知故犯的话,恐怕以往的功劳再大,也逃不过一顿狠抽。
十个铜钱,在泽地中已经可以买到一斗浊酒了。侍卫们“不敢”推辞,一边念叨着柳夫人的好处,一边笑呵呵地拎着猎物返回后寨领赏。督促着婢女将给张金称留下来的野鸭子拔去羽毛,处理干净内脏。柳氏用盐和香料将肉喂起来,然后随便用了些点心,整理了一下妆容,便又带着众侍卫出门去踏春。
下午的第一个目标是后寨右侧的杏林,本以为可以看到群芳吐艳的胜景。谁料因为天气尚寒,只有零星几朵小花在树梢上瑟瑟抖。这样的风景自然没多少看头儿,随便走了几步,柳氏便觉得身上有些冷,低着头准备回寨。
见到夫人神情索然,众侍卫也觉得甚是无趣。想了想,推举自己的头目余勇走到柳氏身边,陪着笑脸建议,“夫人不去看七当家练兵么?大校场其实距离这里已经不远。转过前面那个小水洼子,再走上十几步,也就到了!”
“弟兄们不在乎女人看他们训练么?”柳氏脸上明显带着犹豫的表情,大眼却扑闪扑闪的,透出难以掩饰的渴望。
“大当家都说您可以去了!”侍卫队正余勇满脸不在乎。“况且七当家也是女人,她都能带兵打仗了,谁还能禁止您去看热闹?”
这话说得的确在理儿,众侍卫纷纷点头。见大伙都表示赞同,柳氏稍稍沉吟了一下,低声吩咐,“那,那咱们就过去走走。尽量小声些,别耽误了鹃子的正经事儿。将来咱们能不能杀出巨鹿泽,大当家就指望着这支精兵呢!“
“您放心,有九当家在,肯定能练出精兵来!”提起新组建的战兵营,众侍卫们的话匣子立刻被打开了。一个个争先恐后,纷纷把近日来战兵营内生的种种新鲜事情说给柳儿听。有些故事,其实张金称已经私底下跟柳儿说过了。有些故事,却是连张金称也未曾听闻的。无论大伙说些什么,柳儿总是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好奇。被她的崇拜的目光一望,众侍卫肚子里更藏不出话,非但将战兵营的故事如竹筒倒豆子般讲了出来,甚至连程名振和杜鹃两个的私事,也当做“笑话”讲给柳儿听。
“七当家的脾气还那么大?”任何一个女人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都有着天生的兴趣。即便是大当家张金称的女人也不例外。
“当然,咱七当家是什么人啊!”众侍卫笑着回应,一点儿也不为柳儿的表现感到诧异。“不过她每次都是锤子砸在棉花上……”
说到这儿,大伙警觉地向校场方向张望,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七当家每次都是先跳起来,但九当家就是涵养好,从不火儿。结果七当家气着气着,自己就没脾气了。弟兄都说,九当家是以柔克刚,上善若水!”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呀!”柳氏被逗得抿嘴而笑。也就是这些绿林豪杰,能把好端端的《道德经》和小两口拌嘴扯到一起。“九当家那是让着鹃子,照顾她女孩家脸薄。若是针锋相对起了争执,岂不是让别人看了笑话?”
除了她自己,周围其他所有人都没把杜鹃当成女孩子。不由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回应,“七当家,她也……”
比起柔情似水的柳儿夫人,七当家更不像女人了。可七当家却和柳儿夫人好得像亲姐妹一般。姐姐面前,自然不能不给妹妹留些颜面,大伙将后半句话勉强咽下肚子,讪讪而笑。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呢!”柳儿笑着摇头。目光穿过眼前的树梢,恰恰落在远处的校场中央。
程名振手执长缨,肃然而立。杜鹃按着刀柄站在他身侧,二人背后的大红披风被料峭的春风一吹,凌空飞舞,宛若两只并肩而飞的鸿雁……
那一瞬间,校场上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周围所有的风景都黯然失色。
第三章 折柳 (四 中)
看到不远处一双金童玉女般的碧人儿,柳儿无端地感到有种自卑。强笑着转过头去,低声吩咐道:“咱们还是回吧,别打扰人家……人家练兵。他们两个也怪不容易的,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一起!”
“又不是只有咱们一伙人在看。您瞧瞧,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多着呢么?”侍卫队长余勇的思路跟不上柳氏的变化,兀自大咧咧地怂恿。“您要是怕惊扰了他们,咱就躲在人堆后边看。这九当家折腾人的花样,可不是一般的多!”
听了这话,柳氏又怦然心动,偷眼向校场中央扫了扫,现的确没有注意到自己。点点头,慢慢地靠向看热闹的人群背后。
还不到春耕的时节,各寨子里的男女老幼大多都闲得慌。难得有些热闹看,所以在校场周围坐的坐,蹲的蹲,站得站,围了大半圈密密麻麻的黑脑袋。每当有士卒犯了错被责罚,他们就一起将头扭过去,大声地喝倒彩。每当有行进中的队伍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表现,他们也不吝啬自己的掌声,把场上接受训练的喽啰们夸得满脸通红,飘飘欲仙。
郝老刀显然有意借助围观制造压力,不仅不维持秩序,反而经常抽出机会来,向校场周围拱手致意。看热闹的男女老幼欣赏五当家的礼貌和谦逊,或是笑着抱拳,或大声喝彩回应。热烈的气氛很快便感染了新加入的围观们,他们随众人欢呼而欢呼,,随众人鼓掌而鼓掌,一时间居然忘记了所有心事。
比起馆陶县的那些乡勇,前来受训的喽啰们明显强壮出一个档次。只是他们在遵守纪律和服从指挥方面,远远不如乡勇们自觉。往往带队的都尉稍有疏忽,便争先恐后地偷懒。在旁边监督训练的郝老刀等人现偷奸耍滑,立刻拎着鞭子冲过去,冲着对方腿上很抽。挨了打的家伙却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自认为吸引了周围的注意力,一个个得意洋洋。
也不能一味地怪他们疲懒。为了最大限度地提高本寨实力,各寨主几乎都挑出了最精干的属下前来受训。而这些十里挑一的家伙们,往往是战场上最豁得出去的一群。连死都不怕的人,当然更不怕郝老刀那不痛不痒的几皮鞭了。挨了打权当受褒奖,能成功出风头才是王道。
“你,你,还有你,都给我出列!”郝老刀拿某些疲懒的家伙没办法,不等于别人没办法。很快,七当家杜鹃便觉的事态的失控,带着十几名女兵,快冲到秩序最混乱的地方。
惧于玉面罗刹的恶名,场上的秩序立刻好转了不少。但被点到的几个喽啰却不肯服从命令,一个个东张西望,好像杜鹃说得不是自己。
“军法官,执行命令!”对于敢招惹自己的家伙,杜鹃可不像对程名振那样温柔。立刻沉下脸色,厉声重申。临时负责带领执法队的张瑾立刻冲上去,将被杜鹃用鞭子指过的喽啰用力拖出人群,按在地上,等候杜鹃的处置。
“饶命,饶命,七当家饶命啊,小的再也不敢了!”没等皮鞭落在身上,刺头儿们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惹得周围又是一片哄笑,纷纷将头探过来,看杜鹃怎么处置这些滚刀肉。
对于这些没脸没皮的家伙,打军棍起不到任何作用。杀了他们,又过于不给其所属寨主面子。看热闹的柳儿轻轻摇头,暗地为程名振的职责感到辛苦。她猜不到杜鹃能使出什么招数来让故意违反纪律着得到教训,土匪就是这样,任你怎么努力,也扶不上台盘。
正狐疑间,只见玉罗刹杜鹃撇了撇嘴,冷笑着命令:“扯下裤腰带来,让他们提着裤子围绕校场跑圈儿。哪个跑得慢了,就将裤子也扒下来。让他们光着**跑!”
“好啊!”站在校场边缘的唯恐里边的情景不够热闹,听完杜鹃的话,大声表示赞同。
说来也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真怕了这一手。立刻用双手握住裤带,连声求饶。“七当家饶命,七当家,我们真的再也不敢了!”
“军令如山,难道你们早上没背过么?”玉面罗刹杜鹃回头看了一眼程名振,见对方没表示反对,脸板得更僵硬。“动手,把他们的裤带割断。谁不肯跑圈,直接扯了裤子!”
“别割,别割,我们跑,我们跑还不行么?”几个疲懒家伙明白自己今天当了出头的椽子,只好主动叫出腰间裤带,双手提着裤腰,歪歪斜斜地向校场边缘跑去。玉面罗刹目光四下扫视,猛然一凛,“小翠、小玉、宝珠,你们跟在他们身后跑。如果他们连女人都跑不过,就拿刀刺他们的**!”
几名女兵闻听命令,叽叽喳喳地答应一声,快步向刺头儿们追去。挺大个老爷们儿被女人追着打,一旦被人追上了,恐怕几个月内都会在巨鹿泽内抬不起头。刺头儿悔得肠子都青了,一边大声惨叫着,一边加快脚步。几个女兵却丝毫不肯容情,快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唧唧咯咯抛下一路笑声。
有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其他的喽啰们都不敢再胡闹。一个个于肚子里将三当家杜疤瘌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个遍,怪对方怎么这般不积德,居然生出了个一肚子坏水的女儿。前天的“刺头儿”被她当众抽了鞭子,昨天的刺儿头受到的惩罚是扒下上衣敲背棍。到了今天,便成了割掉裤带跑大圈。如果明天再有人故意违反军规,恐怕就是直接割了卵蛋当太监了。
招数虽然阴损了些,不过拿来对付喽啰们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霎那间,分头训练的各支队伍中,没人再敢嬉皮笑脸。虽然走起路来还是歪歪斜斜,队形乱得像赶大集,毕竟能认真听从指挥的号令了。
程名振的训练手段依旧和柳氏在馆陶县偷看到的那些有些类似。先从军容军纪练起,然后是彼此之间的协调配合、各队之间的位置转换。喽啰兵们身上坏习惯极多,理解能力也很差,远不像馆陶乡勇初组建时那样,犹如一张未曾画过字的白纸。光是一个行进中保持彼此之间距离的要求,就让程名振跑来跑去,累得满头大汗。至于什么挺枪叠刺,轮番出击的战术配合,更是花样百出,不刺到自己人身上已经烧高香了。
五当家郝老刀是江湖刀客出身,一身格斗技巧在巨鹿泽中几乎无人能敌,对于战阵整体配合却一无所知。而杜鹃的存在,也只能起到威慑刺头儿们暂时不敢闹事儿的作用,对提高训练效率的帮助十分有限。在军纪恢复正常之后,二人很快就找不到用武之地了,哑着嗓子退到校场边缘,一边喝水休息,一边看程名振如何训练。
程名振自己其实也是半桶水。与郝老刀等人的最大区别是,别人从没机会进入大隋府兵军营,他却从小进出惯了的。没吃过猪肉,对猪怎么跑却清清楚楚。参照书本上的知识和馆陶县练兵的经验自行总结,弄出来的一套东西虽然不怎么正规,却也基本能适合绿林好汉们的具体情况。
先是把所有队伍的训练情况检查了一个遍。然后程名振单独留下进步最快的两支队伍,指导他们具体战术动作。其他八支队伍则由各自的左右都尉带开,交给原馆陶县乡勇头目,现在的巨鹿泽练兵教头韩葛生、韩葛生、段清周礼虎、王二毛等人分头**。两万喽啰在大校场上往来纵横,尘土飞扬,杀声震天。不凑近了细看,还真有几分百战精兵的架势。
腾起的烟尘和晃动的人影很快遮住了程名振的大红披风。少年人消失于茫茫人海,脱离场外关注的视线。寨主夫人柳儿在心中叹了口气,收起目光,准备回后寨休息。没等转身,却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姐妹杜鹃已经站在了自己身侧。
“你,你不是在场上打人么?”被杜鹃神不知鬼不觉的行为吓了一跳,柳儿向后退开半步,低声惊呼。
“我先就看到柳姐姐了。不过姐姐光顾着看热闹,没看到我!”好在杜鹃没心没肺惯了,看不见对方眼里的惊慌,只是将她当成了普通看热闹的人,压根儿没向歪里想。
“人家,人家不是没看过这么大场面么?哪像你,多年驰骋沙场,就像传说中的木兰!”柳儿的脸突然变得很红,像偷东西被人当场捉了现行般低下头,扭扭捏捏地解释。
花木兰代父从军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杜鹃经受不住柳儿这么夸赞自己,脸上也浮起一抹微红,笑了笑,低声回应,“姐姐可真会会说话,我哪比得上花木兰?倒是你,无论站到多少人中间,也会被轻易地认出来!”
回过头去,凝望烟尘四起的校场,隐隐一杆长缨依旧临风而立。持枪是一样的卓然不群,两万人往来纵横,却根本挡不住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