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开国功贼TXT下载开国功贼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开国功贼全文阅读

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冬至 (五 下)

    形势果然如老瞎子所料,当天晚上,衙役们再也没来找过程名振的麻烦。第二天中午刚过,李老酒又屁颠屁颠跑了过来,不拿正眼看程名振,对着老瞎子满嘴奉承,“神了,您老真是神了。俺家那小祖宗昨天居然一夜没哭闹。今天早上起来又老老实实吃了一大碗鸡汤!”

    “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老瞎子用眼皮夹了李老酒一下,低声命令。

    “那是,那是!”作为牢头,李老酒一点儿不觉得向囚犯作揖难堪,点头哈腰的应承,“我昨天回家找人写了一遍,全贴在榻旁了!今后每天早晨一睁眼,就能看到您老的教诲!”

    说到这儿,他又偷偷扫了扫缩卷在墙角假寐的程名振,压低了声音道:“只是林县令那边……”

    “林县令那边,规定你什么时候做了么?”老瞎子白眼球翻起来好生吓人,“郭捕头可曾又催过你?这点儿眼力架都没有,你怎么混得下去?”

    李老酒转念想想,对谋害程名振这件事,两位捕头的确不是十分热心。就连平素跟自己争抢着献殷勤的蒋烨,最近几天好像也没精打采的。这让他更坚信老瞎子是铁嘴钢牙,又做了个揖,低声道,“那咱们就先糊涂着。反正都是瞒上不瞒下的事情。您老跟程兄弟说说,让他也别怪我,我吃的就是这碗饭,上面压得紧,就得动动。压得不紧,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明知道李老酒后半句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程名振还是不想睁眼理睬对方。昨夜他向老瞎子讨教的半宿。已经分析出几个陷害自己的仇人并非铁板一块。只要几人不协调行动的话,自己脱身的机会就大一些。在有绝对把握脱身前,则与这些人接触越少越安全。

    得不到程名振善意的回应,李老酒也不生气。将声音压又低了几分,继续向老瞎子汇报,“昨您给我指点的那条路,我今天一大早就派人去找,半个时辰前,派去查看的人已经送来的回音。的确……”

    他又偷偷看向程名振,唯恐少年人将这些话听了去。老瞎子却轻轻摆手,“没关系,他又出不去,抢不了你应得那份。我这身本事,正缺一个传人。看他根骨清奇,也许是老天给我送上门的弟子!”

    “吆!那我恭喜您老人家了!”李老酒赶紧向老瞎子道喜,看向程名振的目光却充满了嫉妒。眼前这老瞎子简直是个活神仙,姓程的也不知道走了哪门子狗屎运,居然死到临头还能被神仙青睐。

    “没有必要!”老瞎子继续摆手,“他顶多能学些鸡毛蒜皮的本事,帮人看看风水,算算方位还凑合。我老人家的其他本事,以他的资质,怎么学也未必学得会!”

    “那也是他的运气!”李老酒目光中的嫉妒稍稍轻了些,陪着笑脸说道。

    “我眼睛不能看了。所以,将来找什么东西还需要他!”老瞎子长叹了一声,凄然道。“你把你查到的结果跟我说说,

    “今天早上……”李老酒的声音压得更低,唯恐被第三人将秘密听了去,“今天早上弟兄们送信回来说,说在成城外的四棱子山南麓,他们的确找到了您说的那个洞口。但那洞口又窄又深,根本下不去人。用绳子拴着粘糕去沾,每次都能上来一丁半点儿……”

    “有一点儿足够,别贪多。横财要有横德,咱们都没那么大的福气。按照事先约定,每个人分一些,也够吃喝一辈子了!”老瞎子的声音也很低,但恰恰让程名振能够听见。

    到了这时候,程名振终于知道为什么同样是囚犯,老瞎子的待遇如此然了。看样子,他手中居然掌握着一个大宝藏。而李老酒等人之所以对老瞎子尊敬有加,恐怕一般是因为对方那高深莫测的神算,另一半就是因为这笔横财。

    “不贪,不贪。您老放心。弟兄们一定见好就收!”李老酒的声音再度传来,听上去却没半点诚意。“您老那份,到时候就照您老的吩咐存在城里当铺。您什么时候需要,随时都可以提取!”

    “给我这徒弟也分一份,照你手下跑腿的待遇!”老瞎子毫不客气,手一指程名振,低声命令。

    “好说,好说!”李老酒心中不快,嘴上却不敢抗议。暗自思量道:反正你老家伙也不清楚咱们到底能取多少?等老子将这笔浮财全挖出来,一个子都不分给你,看你能将老子怎样?

    仿佛猜到了李老酒的想法一般,段瞎子轻轻叹气,“人啊,不能太不知足。看着是真金白银,其实都是追命的小鬼儿。罢了,罢了,你不信,我也不勉强你。你自己试着取吧,能取多少是多少!”

    “您尽管等我的好消息!”李老酒最喜欢听的就是这句话,迫不及待地回应。转过身,他跟随自己进来的饭馆伙计将桌子收拾干净,重新摆上一份酒菜,笑着补充,“这是弟兄们的一点儿心意。您老给了咱们这么大的好处,咱们总不能让您老连一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好了,好了,你既然忙,就赶紧走吧!”段瞎子不耐烦地挥手。

    李老酒倒退着离开,脸上笑容丝毫不减。转过身去,目光立刻变得冰冷如刀,心中暗道,“哼!看在你救了我儿子命和让老子了横财份上,老子先捧你几天。等老子挖出这笔钱,谁还稀罕再做这个倒霉的牢头!”

    带着满腹的财渴望,他快步离去。牢房内又只剩下了段瞎子和程名振。老人家望着满桌的吃食,轻轻摇头,“孽障。全是孽障!你自己要招灾祸,怪不得我!”

    嘟囔过了,他的脸上又绽起了一团笑容,“起来,别装睡了。我知道你都听见了。陪着我老人家喝两口,吃饱喝足,咱们再想办法帮你脱身!”

    “多谢师父救命之恩!”经过一夜恢复,程名振现在已经有力气走动,跪在地上,向老瞎子重重磕头。

    这回,神神叨叨的段铁嘴没再躲闪,坐在桌案边完完整整地受够了程名振三个头,伸出一只胳膊,将他直接拎了起来。“你当初只身赴难,拯救阖城百姓。这份勇气和担当我老瞎子也很佩服。所以收你入我门墙,也不算违誓。但你要记住了,这辈子不能挟技为恶,否则,即便我管不到你,老天也会收拾你!”

    “弟子,弟子不敢!”程名振连声答应,想再施礼,却被老瞎子一只手控制得弯不下腰。

    “你这小子!”仿佛被勾起了很多心事般,老瞎子继续叹气,“你这小子心思赚得快,根骨也生得清奇。但做事却没什么章程,全凭一股子意气。嗨!一念为善,也许惠及万人。一念为恶,也会骂名百世。罢了,罢了,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坐下吃饭吧,咱们师徒两个边吃边聊!”

    “是!”程名振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地在师父对面坐好,倒酒夹菜,忙得好不开心。老瞎子却不愿意受人这份殷勤,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低声道,“别那么多事。我当你师父,又不是你的主人。你那么奴颜婢膝做什么?自己吃自己的,你用筷子碰过的东西,我还嫌有吐沫呢!”

    程名振不敢违拗,只好小心翼翼端了碗,细嚼慢咽。从刚才老瞎子和李老酒的对话中,他得知师父为了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把一处宝藏的位置都透漏给李老酒了。这份救命之恩,简直比山还要重,比海还要深。如果自己的父亲还在世的话,也就是父亲能为儿子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来。换了其他人,哪怕是叔侄舅甥,恐怕也要先掂量掂量宝藏的分量,然后再想人命值得不值得救。

    想到这层,他抬眼再看老瞎子的满头白,双眼中不觉涌起一片泪光。

    他这幅谨慎拘束的模样,老瞎子十分不不喜。翻了翻白眼球,厉声道,“吃菜啊。光看着我干什么?难道多看我一眼,你就长本事了?”

    “嗯!”程名振虽然挨了训,心里反倒觉得温暖。低下头去,用筷子夹菜。突然,他的手轻轻抖了起来,铁链叮当响个不停,“师父,您,您能看见我在看你。师父……”

    “多嘴!”老瞎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既笨,又多嘴!我当然能看得见。谁说白眼球多些,就肯定看不见东西了。你这笨孩子,居然这么长时间才现!”

    “我!我!”程名振又惊又喜,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老瞎子气得直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哭什么鼻子。看你,眼泪都落在菜上了!我老瞎子收了你这笨蛋徒弟,才真是瞎了眼!”

    说罢,他机警地四下看了看,现没人偷听,又笑着道:“人活在世上,装聋作哑,装疯卖傻,还有装作视而不见,都是本事。你要是都学全了,将来保证事事顺心!”

    看到程名振满脸茫然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想拿筷子给对方当头棒喝。但转念一想,自己前一位徒弟可是比现在这位洒脱得多,聪明得多,结果呢,自己还不得天天躲着他么?像程名振这样不算太聪明,也不算太笨的收了做徒弟也好,说不定今后他的造化会更大些呢!

    想到这儿,看遍世间风云的老人家哑然失笑。

    酒徒注:难道酒徒的读,已经不足三百了么?每人每天可以投十票的啊。

第一章 冬至 (六上)

    在程名振的记忆里,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凡是比自己年长的男子,很少有人对自己善意地笑过。像老瞎子这般在笑容中充满欣赏与期待的,更是世间仅有。一刹那,他心里居然涌上了股被关爱的感觉,不顾行动艰难,殷勤地替老人添饭夹菜。

    “老实吃你的吧,叮叮当当的,吵得人烦!”老瞎子不愿意受人伺候,笑着命令。

    “我,我尽量小心些!”程名振用衣服将铁链缠了缠,继续替老瞎子忙活。老瞎子说了几次说他不听,板起脸来,佯怒道:“没事献什么殷勤。好好吃饭。吃饭了老老实实想脱身之策去。你自己不能帮自己的话,没人能救得了你!”

    “师父,师父年纪大了。我,我……”程名振在这个时候根本没顾及到自己是死到临头之人,反而一心想着给老人些力所能及的回报。

    老瞎子脸上虽然一刻也没有正经,心却也被少年人的行为弄得暖烘烘的。伸手戳了对方一下,继续数落道,“就懂得拍马屁!有这本事,你怎地没将姓林的哄住。哄我这老瞎子有什么用?不过是一个即将入土的棺材瓤子罢了!”

    “师父,师父对我好,我伺候师父是应该的!”程名振想不出太恰当的言辞,所以据实回答。“其他人,本来就想利用我,所以我拍不拍马屁,要看心情!”

    “你这小子还总有一番道理!”老瞎子被程名振的话给气乐,继续点着他的脑门教训。“你怎么就知道我对你不是也包藏着祸心。说不定只是为了利用你,转头就把你给卖了!”

    “师父不会害我!”程名振红着眼睛毅然摇头,“师父将宝藏的秘密交给别人,就为了换我多活几天。即便师父转头把我给卖了,也换不回来同样的价钱。徒弟虽然不太聪明,但别人对我的好歹还是勉强能分清楚的。”

    说到这,他鼻孔里面又是一酸。林县令、张金称、张亮,这些曾经与自己有过交集的人,没一个不是抱着相应目的。包括好朋友王二毛,跟在自己身后也是为了寻求武力庇护。这些年来,除了娘亲外,唯一别无所求地与自己真心相待的,也仅有两个人而已。一个是女土匪杜鹃,另外一个就是刚刚拜的师父。

    “行了,行了!”见程名振真情流露,老瞎子不耐烦地摆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儿小挫折算什么?你不是笨,而是聪明却不精明。说到底,还是阅历太少!师父告诉你一句话,你今后记住了,能用钱换来的东西,都不是最珍贵的东西。什么东西都没你自己的命重要,所以别人给你再多的好处,你也不能将命卖给人家,包括师父我在内!”

    “嗯,嗯!”程名振连连点头,似懂非懂。

    “你很在乎钱么?”老瞎子见他满眼迷茫,放下饭碗,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让程名振很是尴尬。书上曾经说过,品德高尚的人应该藐视财富。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却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果不是因为家中缺钱,他不会到码头上做苦力,也不会认识张亮。如果不是因为缺钱,他也不会放着好好书不读,去应征什么临阵磨枪的乡勇。进一步讲,如果不是因为钱,他甚至不会受县丞职位的诱惑。当然更不会轻而易举地跳入林德恩等人设下的陷阱……

    小心翼翼看了看师父的脸色,他最后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弟子不是在乎,而是给穷怕了。弟子当初就是因为付不起二十吊聘礼,导致婚期被岳父一拖再拖。弟子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全因一个‘穷’字。所以,弟子以为,人兜里多些钱,说话就多几分底气。如果连吃饭都要看人脸色,再硬的骨头,也终有磨软的那一天!”

    “唉!”听了程名振的话,老瞎子喟然长叹。少年人说的句句都是实情,虽然这道理听起来实在有些令人堵得慌。“藏在山中那些宝藏,其实不算什么。李老酒他们命中无财,取了反而是招祸上身。你坐过来,让师父好好为你相相面。为师看你的天庭饱满,应该不是短命的相!”

    程名振曾经亲眼看到老瞎子三言两语将李老酒的家事算了个*不离十,因此对师傅的神算本事颇为信任。听到师傅要替自己相面,赶紧答应一声,将胡凳挪了挪,凑到师傅身边。

    借着油灯,老瞎子仔仔细细端详自己新收的弟子,反复打量了好几遍,方才低声说道:“你的灾难快到头了。但前途却很难预料。你这个人,是染霜金桑的命格,少时吃苦,老来或有富贵。但心性却不甚坚定。做事容易冲动,往往不计后果。一念之差,也许大善,也许大恶……”

    类似的评价,程名振已经听师父说过一次,心里有些莫名其妙。老瞎子见他不懂,也不再多点评。笑了笑,淡然道,“其实日后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命格又不是一成不变的。有人纵纹入口,却也大富大贵。有人天生福轮,最后却落到饿死的结果。呵呵,所谓命运,不过是个妄而已,你也别全信他!信他也白信!”

    这几句,程名振却是完全懂了。街头算命的骗子,被人指责算得不准时,往往也是这般替自己开脱。纵纹入口指的是前代一个富豪,被算出该活活饿死。于是愤而将偌大家产换成米粮,散给街头流民充饥。结果在数年后,他非但没饿死,反而财产越聚越多,几乎富可敌国。而当年为他算命的人则信誓旦旦的解释说,因为他散米之举挽救生灵无数,所以被西天佛祖将嘴上的纵纹改成了福纹,从此大富大贵。

    而天生福轮,却是说晋代富石崇。民间传言,他生时手握金钱两轮于掌心,所以财运连绵。最后却因为财富太多被人妒忌,遭到其他豪门联手打击。所有家产被强行抄没,本人和子侄们也被关在监牢里边,直到活活饿死。

    也不管程名振心里的感觉如何,老瞎子敲了敲桌案,继续说道,“其实所谓占卜之术,也就是行骗之术。十有*,都是蒙来的。你不必当真,做事之前多想,但求事后无悔,也就足够了。这是乱世,如果顾忌太多,反而自己捆住了自己的手脚!”

    “弟子记得!”程名振连连点头,囫囵吞枣地将老瞎子的话在心里默念。“但师父的占卜之术不是蒙的,师父将李老酒的家事算得那么准,弟子亲眼所见……”

    “哈哈,那才是真蒙的呢。根本与算术扯不上半点关系!”不待程名振将话说完,老瞎子大笑着打断。“你仔细回忆回忆,李老酒身上有股什么味道?”

    程名振皱着眉头回想,却找不到半点相关印象。他素来瞧不起李老酒等人。即便是此刻自己成为阶下囚,而对方是可以决定自己生死的牢头,对于这种人渣,他依旧看都懒得看一眼,更甭说走近了闻对方味道了。

    “师父教给你的第一件本事,就是观人!”老瞎子又敲了程名振脑门一下,很享受手指上传来的感觉。“医讲究望、闻、问、切,其实领兵打仗也好,治国安邦也罢,尽都离不开这四个字。你看得越仔细,听得越认真,问得越清楚,揣摩得越细致,对敌人和朋友的了解也就越多。了解多了,便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了!”

    居然这么快就教我本事?程名振喜不自胜。尽管老瞎子的话跟他平时书中所学道理不尽相同,还是决定毫无保留地全盘接受。见程名振听得认真,老瞎子也抖擞精神,继续说道:“所谓细节决定一切。大面上的东西都可以装,但细节却是怎么装都装不出来的。就拿林县令他推举你做县丞这事来说吧。许诺的时候,他自然是满脸真诚。但你如果当时仔细看看手上的动作和说话时的眼神,就能现他其实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再看那李老酒,按说他在帮闲中也算个领头的,却终日衣冠不整,胡子和头多少天都未曾洗过。他是不想收拾自己么?当然不是。能让他连脸面都顾不上的烦心事,肯定是涉及到自己或亲近之人的安危!”

    “嗯!”程名振再度连连点头。按照老瞎子的引导去回想,现事实还真是如此!那李老酒虽然卑鄙无耻,却总喜欢在人前抖一抖威风。但自己跟他同桌喝酒时,却好像看到他的衣襟袖口布满的油污,头边缘还有虱子在慢慢地爬动……

    “最重要一点是,他衣服下摆有一块黄黄的印记……”老瞎子呵呵一笑,满脸得意。“除了他亲生儿子,还有谁的屎能拉到他衣服上。结合那股子奶臭味,还有眼神里边的焦躁,随便诓他几句,他还不自己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所有事情跟你倾诉个遍?”

第一章 冬至 (六中)

    所谓人生处处是学问。程名振先前对此话还不太相信,现在却对前人的感悟佩服得五体投地。借着李老酒、林县令和蒋烨等人的表现,老瞎子慢慢对他进行引导,很快就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头上。

    一老一少谈谈说说,不觉忘记了时间。直到有小牢子又陪着笑脸送进饭菜来,才现时间已经到了晚上。老瞎子从稻草中摸出两个拇指大的银豆子,塞进小牢子的衣服中。然后轻轻向程名振身上的铁链指了指。对方立刻心领神会,掏出钥匙将铁锁松开,然后陪着笑脸乞求道:“若是上司来查,程少爷可得机灵着点儿,自己把镣铐提前带上。弟兄们知道程少爷是冤枉的,但弟兄们的饭碗都来之不易!”

    “滚出去买猫尿去吧。记得把上一顿的东西还有碗筷收走!”老瞎子的眼睛又变成了纯白色,照着小牢子说话的方向踢了一脚,“不小心”却踢了个空。小牢子早就被他从野狗喂成了家狗,丝毫不以为忤,呵呵笑着将上一顿的残羹冷炙收拾了下去。

    吃过晚饭,师徒二人一个榻上,一个塌下,并而卧。却都没合眼睛,通过断断续续地闲聊,将一些知识与经验慢慢分享。老瞎子的学问极其驳杂,兵法、儒学、骈文、歌赋,几乎无一不精。有些话题程名振才开了个头,老人立刻能讲出一堆他闻都未曾听闻的道理,并且句句都透着真知灼见。

    越是听下去,程名振越是兴奋。几乎忘记了自己此时身处囹圄,不顾一切地从对方的话语中汲取养分。而老瞎子的年纪虽然大了,精神头却非常足。觉程名振孺子可教,心情大畅,有问必答,字字珠玑。

    直到嗓子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二人才喝了些水,各自睡去。第二天却又早早地醒来,一个继续用心传授,一个继续努力学习。

    这一天又是平平淡淡渡过。李老酒忙着安排嫡系弟子挖山洞掏宝贝,无暇再找程名振的麻烦。其他小牢子也都能指望着李老酒的手指缝隙捞点余财,对程名振师父二人恭敬有加。不知道何故,下毒失败之后,馆陶周家的人也没继续纠缠,仿佛程名振已经死了般,对他不闻不问。

    接连过了三天安稳日子。程名振身上的伤口都结了痂,不再疼痛。老瞎子见他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趁着旁人不注意时,写下一些口诀要他死记硬背。那些口诀都是些难得武术诀窍,程名振虽然暂时理解不了,凭着幼时打下的武术功底,却能识别出其中真假。一见之下,又惊又喜,连蹲马桶的时间都念念叨叨,唯恐将师父的传授记错一个字。

    他幼年家道中落,平素最为遗憾的便是没钱请良师指点。此刻猛然得到学习机会,岂敢不好好珍惜?如是又“疯狂”了几天,师徒二人的体力都支撑不住了。只好暂时将学业放下,彼此都去休息几个时辰,然后再慢慢交流。

    正闭着眼睛假寐的时候,牢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此刻的程名振已经将四字真言铭刻于心,从脚步声便推断出来心中充满惶恐,忍不住暗自嘀咕,“李老酒不是忙着财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莫非他真是个没福气的,挖到了宝贝反而惹火上身?”

    没等他做出正确判断,监牢的大门一开,弓手蒋烨带着一身雪花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窜到关着一老一少的栅栏门前,一边哭,一边重重地磕头,“程大爷,程大爷,小的有眼无珠,没认出您老的真身。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对不住您!小的原意给您做牛做马,但求您老放过小的一家老幼。小的给您磕头,给您磕头!”

    程名振正偷偷地将铁链向自己身上套,闻听此言,不由自主将手停在了中途,翻身坐起来,低声追问道:“蒋大人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我一个待罪死囚,怎么会招惹了你的家人?”

    “您老不用懂。您老不用懂。您老只要给外边传句话,就说不怪罪我就行了。”弓手蒋烨平时的威风半点也再看不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抬起头的瞬间,脸上的伤痕清晰可见。显然是刚刚被人下重手收拾了一顿,连带着将胆子也给吓破了。

    “我真的不懂你说什么。向外传话,给谁传话啊?”程名振愈糊涂,皱着眉头回应道。

    见他不肯饶恕自己,蒋烨猛地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子,狠狠地按在自己的哽嗓之上,“姓程的,我的确曾经害过你。但那是受人指使,不敢不为。我的老婆和两个孩子却没招惹你。你受难的时候,我也没派人对付你老娘。咱们两个冤有头,债有主。姓蒋的犯在你手里,就以死赎罪。我的儿子和女儿……”

    说到这儿,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又消失不见,颤抖着手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一下,挤出一缕血来,哭着祈求道:“我死给你看还不成么?我以命赎命。您老大人大量,放了我的老婆孩子吧!”

    程名振被他哭得不胜心烦,索性将手上的铁链又摘下来,向地上重重一丢,厉声问道,“我一个囚犯,多少天没出门了。怎么威胁到你的老婆孩子?你这人好生糊涂,想救人,也要找对地方?找我一个不见天日的囚徒能起什么作用?”

    “您老不是囚徒!您老是冤枉的,小人愿意证明您的清白。县令大人那边,也正在跟主簿商量。估计再过半个时辰,他就会亲自来接您老出狱!”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程名振愈晕头转向。正惶惑间,猛然听到段瞎子一声轻叹,立刻又将“望闻问切”四字真言想了起来。故作犹豫了一下,低声向蒋烨说道:“其实,我也没想伤害你的家人。但你等先前也忒过分。这样吧,外边的情况展到什么地步,我也控制不太好。你先跟我说说,是哪个弟兄劫持了你一家老小。我再传令给他,让他立刻放人!”

    “唉,唉,程爷您大人大量。小的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弓手蒋烨一听,立刻止住了眼泪。又深深地给程名振做了个揖,然后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已经跟张大当家拜了把子,怎么不早说呢?我们要是早知道,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执行县令大人的口谕啊!这几天来,张大当家的弟兄已经在城里放倒了三十多条汉子,吓得周家的人连大门都不敢出。小的本来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告诉他们您老在这里安然无恙。但动作太慢了,他们一着急,便将我的家人、县令大人的夫人,还有两位捕头的家人全请走了……”

    我跟张金称是把兄弟?程名振心中大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惊诧之色。一场牢狱之灾教会了他许多东西,师父那里也把很多与人打交道的窍门传授给了他。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知道,自己越是沉住气,也越是安全。张金称肯定不会是为了救自己而来,但自己的安危,却已经牢牢地绑在了张大当家的马尾巴上。

    “程爷,程爷,您就给个准话。小的不求您立刻放人,但求您麾下的弟兄别让孩子们吃了苦。我家那两个都从小惯下的,没被人碰过半指头……”蒋烨的央求继续传来,将程名振的思绪硬生生拉回现实。

    “你出去对外边人说,我的冤屈即将昭雪,在牢里边没受什么刁难。我麾下的弟兄听到了,一定会善待令郎和令爱!”麾下分明没半个喽啰,程名振却不得不装蒜。

    弓手蒋烨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地去了。还没等程名振来得及跟师傅请教自己刚才处理得是否恰当,大牢门外又是一阵风,林县令,董主簿,两位捕头都陪着笑脸冲了进来。不顾众囚徒们脸上的惊诧之色,众官吏依次在程名振面前跪倒,叩头不止,“我等有眼无珠,居然冤枉了程爷。该死,该死。好在程爷洪福齐天,没受什么大伤。否则我等即便死上一百次,也无法赎罪了。”

    说罢,立刻吩咐人打开牢门,簇拥着请程名振出狱。程名振知道自己必须硬撑下去,大咧咧地一挥手,低声吩咐,“我师父不出狱,我怎能出狱。你们走吧,我要在这里陪着师父!”

    “师父?”林县令两眼瞪得滚圆。想要作,又想到城外那数万匪徒,咽了口吐沫,陪着笑脸道,“程爷什么时候认得师父?这等喜事我们岂能错过。既然是程爷的师父,肯定又是冤案。来来,请一并到衙门里边喝茶。程爷的师父,就是我等的师父!”

    马屁拍到这个份上,真可谓无耻之尤了。老瞎子却不肯领情,在榻上翻了个身,低声道:“这里挺好,我习惯了,不想动弹。你们去吧,别打扰我!”

    他不肯离开,程名振自然也不会离开。几个馆陶县的父母娘舅官老爷们面面相觑,犹豫了好半天,才喃喃地央求道:“老人家喜欢这里清静,原本我等不该勉强的。但程爷若是不肯出狱,恐怕会令张大当家误会。馆陶县数万老小的安危,全着落在程爷一人身上。您老能不能辛苦些,跟程爷一道往县衙坐坐。那边也有很多空房间,包您老不会受到打扰!”

    “唉!”老瞎子喟然而叹,仿佛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般,声音中充满了失落。“去吧,去吧。谁让我老瞎子一时心软了呢?可惜这清静日子了。唉!”

    说罢,他翻身坐起,抖抖衣袖,领先出了牢门。脚步轻盈敏捷,哪里还有半分老朽瞎聋的模样。

    众官吏们又吓了一跳,但事情紧急,也顾不上想得太多了。众星捧月般围着程名振,将其请出了囚牢。两个捕头还唯恐“百姓们”看不到,派人在队伍前面一边鸣锣,一边大声喊道,“程教头蒙冤入狱,天怒人怨。县令大人已经重审此案,洗清了程教头的冤枉。尔等听清楚了,程教头于我馆陶百姓有救命之恩,大伙谁都不能忘记!”

    众百姓虽然被城外的警讯吓得不敢出门,却也听得稀奇,一个个躲在窗帘后,对着众人指指点点。很快,有人便认出了老瞎子,低声叫道:“那不是段铁嘴么?他怎么不瞎了?腿脚还变得这般利索”

    “你懂什么,这年头,好人能变成歹徒,瞎子就不能睁眼了?少说多吃,哑巴有福!”立刻有人接过话茬,低声呵斥道。

    “那是,程教头好好一个英雄,怎么会去踩大**那臭狗屎。她自己送上门去,程教头都未必理睬她!县太老爷上次也真糊涂,居然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一时,彼一时。上次没有土匪,这次土匪不是又打来了么?”

    百姓们乱纷纷的议论声让林县令如芒刺在背,偏偏他还不敢让队伍走快,以免张金称得不到准确消息。好不容易捱到了县衙门口,林德恩立刻命人将正门打开,以恭迎上差之礼,将程名振师父迎接了进去。

    到了二堂,早有家丁准备好了酒席。众人推了老瞎子做了座,然后依次安排程名振、林县令和董主簿、郭捕头和贾捕头。至于弓手蒋烨和与他一样被人打成猪头的李老酒,则连个座位也没捞上,站在堂下边负责替众人叫酒端菜。

    “前几日的案子,其实是一场误会!”酒盏端起,林县令用袍袖挡着脸低声致歉,“我老糊涂了,连别人栽赃陷害都没看出来!程壮士大人大量,千万别往心里去。县丞之位,包在我的身上。王捕头已经带了批复回来,即日起,程壮士便可上任!”

    “恭喜程大人!”

    “恭喜程大人!”存心不给程名振拒绝的机会,董主簿带着郭、贾两位捕头举盏。此刻,性命比一切都重要,些许委屈,算得了什么?

    一片恭喜声中,程名振的目光四下巡视。他终于得到了县丞的职位。可现在,他还需要这个职位么?

    心中反复默念师父的教诲,他笑着问道,“谁陷害了我?我怎么还糊涂着啊?”

第一章 冬至 (六 下)

    这问题令众人好不尴尬,有心矢口否认彼此勾结起来对程名振栽赃陷害,又怕这位小爷一不高兴,不肯帮忙与张金称沟通。有心承认大伙曾经为了各自的目的联手打击了他吧,又实在拉不下那个脸来,支吾了半响,依旧举着酒盏东顾西盼。

    经历了一场磨难,今日的程名振早已经不是前几天的那个懵懂少年。见大伙不接茬,放下酒盏,继续笑着追问道:“真正的凶手找到了么?诸位千万别再冤枉了其他人!”

    “已经有了眉目,有了眉目!”还是董主簿反应快,抢在程名振说出更令众人难堪的话之前大声回应,“郭、贾两位捕头已经盯上了那个陷害你的人,只要证据确凿,随时可以将真凶缉拿归案。”

    “哦!那我可得亲眼看看,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做下的恶事,居然能栽赃到我的头上。寻常小蟊贼想必也没那本事。可馆陶县有头脸的人物就那么几家,谁会如此下作寻我一个大头乡勇的麻烦?”

    “如果真正查出来是有人蓄意谋害,本县为你主持公道便是。无论是谁家干的,必将其绳之以法!”被称名振逼得无路可退,林县令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至于“真凶”是谁,倒也不太难找。反正程名振最后看哪个不顺眼,便将哪个交给他便是。否则若劳烦张大当家亲自动手的话,还不知道多少人要为“真凶”殉葬。

    “那我就多谢县尊大人了?”程名振举起酒盏,遥遥地向林县令致意。“小可身无长物,能拿出来的见人的,也就是这点儿名声。若是名声也被毁了,便真的无法在这世上立足了!”

    “县令大人已经在全城贴了告示,证明你的官司冤枉。若是程兄弟还觉得不够,我还可以派出弟兄们沿着各街各项鸣锣宣布,挽回你的清白!”董主簿赶紧又举起酒盏,替林县令回应程名振的质问。“其实,这馆陶县的百姓,哪个不知道程兄弟是大伙的救命恩人。这不么?张金称此番前来,只是把军营扎在了城门外,连箭都没向城内放一支。若不是程兄弟上次跟他立了约,他岂肯如此规矩行事!”(请到hotsk支持正版)

    “对,对对,上次便多亏了程兄弟,这次,少不得还由程兄弟出面与张当家说和!”众官吏也都不傻,听到话题被董主簿强行拧回正地方来,赶紧举着酒盏往下顺。

    程名振侧头看了看师父,现段瞎子自顾一个人喝酒吃菜,根本不理睬大伙说什么。笑了笑,淡然道:“也不是什么麻烦。人不信不立,张大当家虽然是个绿林豪杰,却也知道‘信义’二字。林大人只要把上次没谈完的约定继续谈便是。想必这回官军不会来得太突然,双方都有充足的时间!”

    林县令之所以把程名振从监牢里边迎接出来,打着的就是将上次幸运重演的主意。此刻心中企图被程名振一语戳破,不觉愈恐慌。勉强堆起几分笑容,语无伦次地说道:“那是,那是!咱们县与张大当家先前有过约定。这次他亲自前来,也足见诚,诚意。只,只是,只是双方没见过面,沟通起来十分不方便。程,程教头既然跟张金称是结拜兄弟,这个中人,中人不知道能否做得?”

    “那是自然!”程名振已经探清楚了林县令等人的需求,笑呵呵地大包大揽。“吃完了饭,我和师父就亲自去张大当家那里一趟。上回商谈中断到何处,这次咱们就在何处接上。总之大伙好聚好散,别伤了和气!”

    这个时候,林县令可不敢轻易把程名振放走。万一其一去不回,大伙唯一能让张金称投鼠忌器的依仗便丢了。与董主簿用目光交流了一番,又结结巴巴地说道:“不,不敢劳教头亲自去为我等斡旋。只,只需要教头写一封信即可!”

    程名振只是微微偏了偏头,便已经猜透了众人的心思。略作沉吟,笑着应道,“也好,吃完了饭后,大人尽管命人拿笔墨来。许久未曾见面,写封信问候一下张大哥也是应该!”

    “那是,那是!”

    “程兄弟高义!”

    见程名振肯替大伙斡旋,众官吏提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边赞颂着少年人的好处,一边频频举盏。程名振既然答应了修书,也就不再故意刁难大伙。杯到即干,来不拒,转眼之间,与众人又喝了个眼花耳热。

    参照老瞎子在狱中的指教,他可以将话题向自己需要之处引。同时也仔仔细细观察众人的表情、动作和眼神。很快,便通过几个人的说辞综合,将馆陶县目前面临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原来自从他蒙冤入狱的第一天起,馆陶县便暗流汹涌。先是衙门的匾额被人偷偷用墨汁染成了乌黑色,紧接着,市署、驿站、门卡,几个可以为县衙生钱的地方,也被人放火的放火,捣乱的捣乱。正当官吏忙得焦头烂额时,馆陶周家又莫名其妙死了几个家丁,个个都是走在路上被人从暗处放了冷箭,目击连凶手的影子都不曾看到。

    到了这个时候,林县令已经“察觉”程名振是被人栽赃了。所以派衙役们“努力”去搜寻为程名振洗脱冤屈的证据。不料此举更加深了张大当家留在馆陶众眼线的误会,居然连夜引来的“义军”。

    为了避免误会深到不可弥补,所以县令大人只得冒着打草惊蛇的风险,提前将程名振从牢里放了出来。好在如今馆陶县四门都被张金称的人堵死,恶人想必也无路可逃。只待与绿林豪杰们达成撤军协议之后,馆陶县就会将陷害程名振的凶手与给张大当家准备的礼物一并交出去,绝不会让恶人逍遥法外。

    听大伙如此解释,程名振脸上的笑意更浓。酒宴刚一结束,立刻痛快地命人取来纸笔,当众写了一封信给张金称。告知绿林豪杰们自己一切安好,请巨鹿泽的众兄弟尽管放心。有关上次约定,程名振也敦促“结义兄长”张金称一定保持克制。馆陶县不是刻意赖账,而是需要些时间商量和准备。最迟三日,肯定能满足张大当家的一切要求。

    在信的末了,程名振又旧事重提。以馆陶县地小民穷为理由,请张大当家高抬贵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洗了这个弹丸小县,义军未必能增加很多收获,反而平白落了一个恶名。而农夫生来会种地,工匠生来会打铁,商人生来会赚钱,只要保持着馆陶县的存在,财货便会被源源不断的创造出来,义军也能细水长流地得到补给。

    一封信写得有情有理,旁观从中挑不出半点纰漏来。感动得林县令连连作揖,不待墨迹全干了,便命人用信封装好,隔着南城的木栅栏射到张金称的军营门口。

    作为对义举的酬谢,董主簿亲自带人在县衙后院腾出一间大屋子,请程名振师徒两个入门休息。并派遣了四名看上去还顺眼的丫头跟随左右,伺候程壮士师徒洗澡更衣。程名振脸嫩,赶紧摆手谢绝。老瞎子却笑着插言道:“你身上有伤,暂时下不得水。师父我却必须洗洗晦气。让四个女娃都来伺候我吧,顺便请董主簿给我师徒两个准备几身干净衣服!”

    “应该的,应该的!”董主簿正愁如何跟程名振搞好关系,听老瞎子如此一说,迫不及待地答应。、

    程名振又看了一眼师父,见老人满脸洒脱,根本没将几个小丫头当回事。只好笑着拱手,接受了董主簿的好意。师徒两个被众星捧月般迎到后院,然后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好。林县令、董主簿、贾捕头、郭捕头又随便说了几句闲话,便以不打扰程名振养伤为理由,先后告辞。临别前,却在屋子周围安排了十几名弟兄,要他们随时恭候程壮士的吩咐。

    明知道自己已经被林县令软禁,程名振也懒得与这个将死之人计较。笑呵呵掩了门,坐在外间等着给师父端洗澡水。还没等小丫头们将热水烧好,门外又响起了轻轻的扣打声。牢头李老酒那特有公鸭嗓子紧跟着传进屋子内,“程兄弟,程兄弟,能让我进去跟老神仙说句话么?我有急事儿需要他老人家指点!”

    “师父已经准备休息了!”程名振不想搭理李老酒,笑着回应,“你能不能晚上再来!”

    “我,我真的有急事儿!”李老酒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哽咽着祈求道。

    “让他进来吧。”没等程名振进屋向师父请示,段瞎子隔着帘子吩咐。声音不大,却隐隐的带着一丝惋惜。

第一章 冬至 (七 上)

    “师父好像对我很不满!”程名振心里一惊,暗自思量。还没等琢磨明白自己今天究竟做错了什么事儿,李老酒的哭声已经在屋子中天如丧考妣般响了起来,“老神仙呐,您可给我做主啊。那些财宝,那些财宝全被别人抢去了。您的那份、程兄弟的那份还有我的那份,他们半点儿也没给我留下。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没日没夜地挖大坑,好不容易将洞口挖得能进人了……”

    “谁抢的,是张金称麾下的喽啰么?”老瞎子如同换了个人般,安坐于胡床之上,不怒而威。

    这种官威程名振在林县令身上也曾感觉到过。只是后身上的威严与师父比起来,如同萤火虫见了日光,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勉强压制住内心深处的惊诧,他屏住呼吸仔细听李老酒的回应。但闻对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控诉道,“不是,不是程兄弟的手下。程兄弟的手下知道我在牢狱里边没刁难程兄弟,所以也没太为难我。是另外一伙黑衣人,个个都蒙着脸!”

    “腰间还扎了一条青色的缎带吧?!”仿佛已经料到会如此般,老瞎子不容置疑地追问。

    李老酒被吓了一跳,转念想想对方是铁嘴神算,也就不觉得奇怪了。抹了把鼻涕,低声回应:“就是他们。就是他们。个个都凶神恶煞般。我已经放弃抵抗了,他们还追着打。好在程兄弟的人闻讯赶来,才让我借机拣了一条命!”

    “早就说过,叫你不要太贪。你命中没那么大的富贵,多了反而招祸!”老瞎子抬抬手,淡然评论。仿佛失去的仅仅是几个铜板,根本不值得投入太多关注般。

    “可,可您老那份,程兄弟那份……”李老酒找不到人撑腰,大失所望。瞪着通红的眼睛嘀咕。

    老瞎子笑着摇头,“你去吧。日后若是有机会,我再帮你找个其他财路。这笔钱注定不该你得,失去了它,对你来说反而是福!”

    “可,可是……”李老酒很不甘心。但想到此刻手里已经没任何把柄可以要挟程名振派喽啰替自己张目,只好咽了口吐沫,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孩子的病好些了?”老瞎子笑着追问。

    “好些了!”李老酒没想到对方不关心万贯横财,反而关心自己的儿子。心中的怨气稍稍减了几分,低声回应。

    “记得多抱着他晒晒太阳。阳光乃万物生之本,最是驱邪!”点点头,老瞎子继续吩咐。“你赶快回去吧,天冷。家里人都替你担着心呢!人命总比钱重要。”

    “谢谢老神仙点化!”李老酒若有所悟,再度躬身施礼。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段瞎子摇了摇头,又轻轻叹气。斜眼扫了一下程名振,想说些什么,却又自己忍住了。从柜子中抽出一本书,斜倚在胡床上细细品读。

    如此一来,程名振心里愈惶恐。低着头站在师父身边,大气竟也不敢出半口。老瞎子见他满脸可怜样,忍不住放下书本,笑着问道:“装什么熊。刚才意气指使的威风劲儿哪里去了?算计人的感觉很好么?是不是觉得很快意?”

    “弟子,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责罚!”在程名振心里,这个刚刚认识没多久的师父就像父亲一般,无论如何都不敢顶撞。只盼着对方气消了,别再那么冷淡的苛待自己。

    “你错在哪里了?”段瞎子笑着摇头,“你根本不会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如果师父指出来,弟子肯定知道,肯定改过!”虽然心里很茫然,程名振却陪着笑脸讨好。

    “你啊!”段瞎子收起笑容,看着他的眼睛追问,“你恨这些人是不是?恨他们恩将仇报,没有半点儿良心。所以让他们全死光了才痛快,为此不惜赔上全城老幼的性命?”

    “弟子,弟子……”程名振不敢与师父的目光相接,低下头替自己申辩,“弟子已经告诉张金称,让他尽量别伤害百姓了。弟子跟他这个结拜兄弟是假的,他这次既然杀到馆陶县门口了,没有不入城的理由!”

    “所以,你就借他的手为你报仇。大丈夫恩怨分明,倒也不算什么错?至于那些管不了的事情,且装作看不到就行!”老瞎子的目光如炬,烤得程名振只想逃避。

    他在酒宴后写给张金称的那封信,的确只起到让张金称顺利入城的作用。上过一次当的张金称不会被同样的理由骗第二次,而林县令等人一心以为有三天时间作为缓冲,不会仔细布置防务,刚好给了流寇们可趁之机。

    这些阴谋诡计,瞒得住林德恩等人,却瞒不住老瞎子。老人的人生阅历和智慧远非弹丸之地的贪官污吏们能比,只是轻轻一扫,便从字里行间找到了程名振给张金称的无数暗示。出于对弟子的维护,老人没有当场作。过后却对程名振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收错了徒。

    程名振无言回答师父的话,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又变得凝重起来。好在几个小丫头已经端着洗澡水赶到,暂时将沉默给打破。

    外人面前,老瞎子立刻又变成了那幅随遇而安的模样。也不叫程名振回避,被小丫头们伺候着脱衣就浴。

    他年龄肯定已经过了四十岁,肌肤却光滑的像十几岁的少年一般。几个小丫头都是被林县令碰过了的,见过什么是富贵皮囊。两相比较起来,林县令日日用燕窝人蔘滋补的身体却还没这老囚徒生的细嫩。当下心里好奇,一边帮老人擦背揉肩,一边吱吱喳喳地询问其养生的秘法。老瞎子倒也放得开,闭着眼睛尽管享受。偶尔回应几句,却是一半调笑,一半当真,把几个小丫头逗弄得面红耳赤。如果不是程名振小心翼翼地在旁边端坐着,简直恨不得立刻把老瞎子抬到床上去,一寸一寸“吞”入肚子里。

    “整天关在监狱里不见阳光,自然捂得白净。你们几个每天用马奶和了面粉把脸抹起来。连续一个月,也一样会白得像半岁大的婴儿般!”换上了身干净衣服后,老瞎子终于给了女人们一个切实可行的偏方。

    “我们,我们可没那么多钱买马奶。老爷也不准我们糟蹋面粉!”小丫头们吐了下舌头,低声吱喳道。

    同样是伺候人,老瞎子却没让她们感到厌恶。反而像个自家长般,不由自主地想跟他撒一下娇。老瞎子捏了一下距离自己最近那个女孩的鼻子,笑着道:“少吃一些,不就将面粉省下来了。面粉才值几个钱啊?至少比胭脂水粉要便宜。没有马奶,用酿酒剩下的糟糠煮汁水也可。就是味道差一些,过后要仔仔细细洗干净!”

    酒糟在民间只用来喂牲口,衙门里边的牲口棚子有的是。几个小丫头互相看了一眼,恨不得立刻就按照老瞎子的配方试一试。老瞎子人老成精,怎会看不出几个小女孩的心思,笑着挥了挥手,吩咐道:“把水倒掉后,你们就歇着吧。有什么事情,我再派人叫你们。顺便叫人来把洗澡桶搬走。摆在屋子中间,看这个怪别扭的!”

    “谢谢您老!”小丫头们欢呼一声,雀跃着走了。须臾之后,几个家丁入门抬走了洗澡桶。屋门一响,整个世界又被格在了门外。程名振快走几步靠到闭目养神的师父面前,扑通一声跪倒,低声哀求道:“弟子知道错了。请师父不要怒。弟子一会儿便相办法提醒林县令守城便是,定然不让张金称轻易攻破城墙!”

    “罢了!以你一人之力,又怎可能救得了整个馆陶。况且像现在这种情况,林县令怎可能放心地把乡勇交给你指挥?是师父过于强求你了,没考虑到你的处境。你不必自责。但今后要记住了,仇恨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快乐!万一被仇恨蒙蔽的心智,只会让自己走上绝路。”

    “多谢师傅教诲!”程名振又磕了个头,低声回应。他根本无法理解老瞎子的话,却强迫自己将其奉为金科玉律。

    “起来,起来。你没经历过,自然不会明白。”老瞎子爱怜地摸了一下他的头,满脸惋惜。“你能在报仇的同时,还尽量想着少伤害无辜。比起你的几个师兄已经强得很多了。师父不再怪你。你毕竟年龄还小!”

    说完这话,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事情。目光变得愈柔和。程名振慢慢站起身,蹑手蹑脚去给师父倒茶。还没等走到放茶盏的桌案边,猛然又听老瞎子叹了口气,幽然道:“在我换下的衣服里子中,有一张地图,就送给你吧!里边藏着一批宝藏,今后你取些出来,做大事也好,做富家翁也罢,至少不用被钱难住!就在……”

    “弟子会陪着师父一起去找!”程名振听出老瞎子的语气不对,赶紧跑回胡床边上,扯着老瞎子的胳膊誓,“弟子今后只要有一份吃的,便不会少了师父的。有一份衣服,绝不会让师父挨冻。如果弟子做不到,宁愿天……”

    “你没必要誓!”老瞎子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气,“咱们师徒缘分尽了!今后不可能再见面!”

第一章 冬至 (七 中)

    程名振心中又惊又痛,万万没想到才犯了一点小错误就要被老瞎子逐出师门。想说几句放弃报仇的话,以期老瞎子能回心转意。告饶的话到了嘴边上,却又被悲愤硬生生憋在喉咙里。抹了把眼泪,他在老瞎子面前缓缓跪倒,缓缓地俯下身去,以额触地。

    “你这是做什么?我又没责怪你!”老瞎子也被程名振的举动吓了一跳,翻身坐起来,瞪着眼睛问道。得不到徒弟的回答,他只能听见低声的抽泣。咧了咧嘴边,苦笑着解释,“别婆婆妈妈的,老子又没说不要你这个徒弟了。是老子仇家找上门来了,不敢在留在这儿拖累你!”

    程名振听师父不是逐自己出门,心里骤然一松,眼泪也顾不上擦,立刻笑逐颜开“我可以找张金称要几百个喽啰,咱们师徒两个好生训练!师父的仇家本事再大,到时候也是架不住咱们人多……”

    根据跟王世充交手的经历,他知道武功在战场上的作用非常有限。几百杆长槊乱捅过去,即便是三头六臂的神仙也捅成马蜂窝了。至于张金称会不会给自己面子,这点倒无需担忧。七当家杜鹃那边人手多的是,跟她借千把个喽啰,小丫头应该不会舍不得。

    “先把脸擦干净了。花里胡哨的,也不知道羞!”听程名振说得简单,老瞎子爱怜地摸了摸他的头,笑着命令。

    “唉!”程名振做了个鬼脸,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地去收拾自己。相处时间虽然短,在潜意识中,他已经把老瞎子做了父亲的替代。只要不被逐出师门,其他任何差遣,都乐于接受。

    即便阅尽人间沧桑,老瞎子依旧被程名振自内心的依恋所感动。看了看自己丢在一旁的衣衫,轻声说道,“那衣服你不要急着拆,好好保存着,别让更多的人知晓。即便在张金称那里,有钱的寨主说话的声音也会大一些。不过这东西,没有不行,多了,其实也未必是福!”

    “咱们师父先藏着。什么时候需要了,偷偷挖一些出来,慢慢花!”程名振对于金钱的珍惜度远远过坐拥宝山的老瞎子。一掷千金的豪气生来与他无缘,细水长流,被窝里边偷偷计算积蓄的乐趣,却是他最为期待。

    “都给你了,你想什么花就什么时候花。不想花,自己藏着偷乐也没人管你!”老瞎子被徒弟那市侩形象逗得哑然失笑,拍打着胡床的边缘说道。

    “师父你还要走?不走行么?您老的本事,为还没学到一点二皮毛呢?”程名振极为机灵,从老瞎子口风中感觉到对方没有回心转意,赶紧跑回来,蹲在胡床边,仰着脸祈求。

    “是不得不走。师父的仇家,你惹不得。甭说你,就连张金称也惹不起他。师父跟在你身边,只会给你添麻烦!”老瞎子苦笑着摇头,“别装出一副可怜样,换了我是你,早抱着藏宝图偷乐去了。坐下,坐下,师父告诉仇人是谁?咱们师徒一场,你也得认识认识我的山门!”

    “嗯!”尽管心里老大不情愿,程名振还是搬了个马扎,低低的坐在师父的身前。现在二人都被软禁着,师父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所以听完了他的难处,师徒二人一块想办法解决便是。就不信了,这世上还真有数万大军中轻易取人级的剑客在!

    老瞎子知道自己这个徒弟是个有鬼主意的,也不说破。笑着摇了摇头,继续道:“师父的仇人呢,其实也是你的一个师兄。除了武艺上不肯下功夫,他没学好外。师父的其他能耐,都被他掏去了。掏完了本事,他又想掏了师父我藏在各地的财宝,凭此建功立业。师父我舍不得,结果被这小子纠集了一群混账,四处追杀。师父我双拳难敌四手,只好东躲西藏。躲得实在烦了,便想了办法,把自己关到了监狱里边!”

    人生何处不是监狱?程名振依然记得第一次认识师父的那天,老人曾经说过的话。能将师父的一身本事学得七七八八的,想必曾经深受师父信任吧。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追杀,也难怪师父宁愿坐牢,也不愿在外边逍遥快活。

    但既然躲不起,主动出击就是了。手里有钱还愁雇佣不到大批打手么?耗子多了咬死老虎,那位师兄再有本事,也不能总驱使别人免费为他玩命吧?

    仿佛猜到了他在想什么,老瞎子继续摇头,“没那么简单了。师父我藏起来的宝藏,不是你能想象出来的。其实师父我自己,到后来都不知道存了多少钱财。而你那位师兄呢,不但手里有钱,并且家世显赫。很多人都以为他效力为荣……”

    “既然那么有钱有势,他还建什么功业?”程名振气得直撇嘴,非常瞧不起那位没谋过面师兄。人不能贪得无厌,如果换了自己,吃喝不愁便够,何必再为了些许钱财,背上个杀师恶名?

    “你那师兄眼里的功业,是取杨家天下!”老瞎子知道以程名振目前的视野,理解不了另外一位弟子的抱负。“他的祖辈,父辈都封了公。他想越祖辈和父辈,只能更近一步。分茅列土,称孤道寡。这其实也是师父当年的造的孽,是师父迂念助长了他的野心,反过来,师父又被他的野心所害!”

    两代封公?这回,程名振多少有些明白师父的处境了。一个馆陶周家,仗着是朝中高官的远亲,已经能将馆陶县的半边天空挡得严严实实。而自己那位便宜师兄家,势力不知道又是馆陶周家的多少倍!这年头,很多人凭着出身,便能得到无数豪杰投奔。而血脉寒微的人,纵使坐拥金山,有时还会被那些所谓的豪门世家不屑一顾。

    可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除了会翻白眼外,还有什么真本事呢?馆陶周家子弟,汝南周氏后人,危难时刻,还不是靠着自己这个小小的乡勇教头出马,才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命运?想到这儿,少年人的倔劲儿又上来了,咬了咬牙,他低声追问道:“那王八蛋叫什么名字?弟子就不信没人能对付得了他?”

    “能对付得了他的人有的是。只是师父我老了,再没精力跟他纠缠而已!”老瞎子笑着回应,“他的名字你估计也听说过,蒲山公李密,撺掇着杨玄感造反,切断了运河粮道的那个!”

    提起李密的名字,全天下的少年人谁都不会陌生。此子当年骑在牛背上刻苦读书,曾经“恰巧”冲撞了大隋第一权臣杨素的车驾。被杨素慧眼识珠,称谓今后可以取代自己的第一人选。程名振年幼苦读时,常常以李密挂角的故事自勉。现在仔细想想,生下来就有封爵的贵公子,有马不骑却骑牛,恐怕不是为了读书,而是为了故弄玄虚而已。

    至于恰巧冲撞了杨素的车驾,恐怕也是观察了很多天,有备而入。否则以杨素身边那些侍卫的身手,十头牛也给剁烂了,怎会偏偏漏了个姓李的。

    “那王八蛋,倒是好心机!”猜出了背后的真相,程名振喃喃斥骂。

    段瞎子笑着叹气,“所以你暂时惹不起他,师父我现在也惹他不起。若是师父我再年青个二十岁,还有心情跟他斗一斗。现在,只想躲得他远远的,别给你招一身腥!”

    “那也不能由着他胡来啊!”程名振还是不服气,低声嘟囔。他依稀记得,在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的那个晚上,张亮口中也一直提及一个密公。仔细想来,令张亮恭敬有加的密公,想必就是李密无疑!这王八蛋还真是个灾星,哪有坏事都能插上一脚。真应了那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他为人擅于**手段,做事又狠辣果决。的确适于在这乱世中生存!”段瞎子笑着点评,对背叛了自己的徒弟没有半点恨意,“但凡事皆以阴谋取之,终究成不了大气候。如果你让自己身边的人时时刻刻都提防着你会不会在他们背后下刀子,谁又那么傻,会真心真意为你卖命?”

    叹了口气,他继续道,“你这位师兄啊。捣乱的本事有余,建设的本事半点皆无。由着性子一味混闹下去,早晚把自己的命给赔上!”

    看了一眼程名振,老人两眼含笑,“你没他精明,但聪明却不输于他。为了自己的将来,今后做事要多想想,多存些仁念。仇恨未必能让人感到快乐,怒目视人之际,你自己先会憋一肚子火……”

    这已经临别赠言了,程名振不敢不郑重点头。老瞎子又拨了拨他的头,笑着说道:“其实这些话跟你说为时未免有些早。等你将来大一些,自会有所感悟。师父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还稀里糊涂的在秦淮河上跟人争粉头呢。知道的还没你一半多。这人啊,总是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明白一些道理。明白了之后总想说给后人听,后人却又总笑前人迂!”

第一章 冬至 (七 下)

    老瞎子平时的话并不算太多,临别在即,却变成了一个很啰嗦的人,絮絮叨叨地将一些江湖上的潜在规矩,以及为人处事的必要忌讳讲个没完。程名振心里难过,一边抹着眼睛,一边强迫自己牢牢记下了。虽然师父的很多观点他根本不理解,也未必赞同,但这些以慈父般身份说出的话,其分量在他眼里却丝毫不比那张藏宝图来得轻。

    “绿林这条道,向来是越走越窄的。你今日无奈落了进去,若有机会,便记得早些脱身!”老瞎子心情也有些激动,拉着程名振的手仔细叮嘱,“你师父我当年快意恩仇,跺一跺脚整个河北都晃悠。可是现在,你也见到了,想找个地方睡个安稳觉,却难尝所愿!”

    “都怪李密那王八蛋,师父放心,有机会我一定杀了他!”程名振紧咬牙关,红着眼睛赌咒。虽然与李密素未谋面,但此刻在他心中,李密的可恶程度丝毫不逊于林县令等人。后不过是毁了他的生活,害他不得不与流贼为伍。而前却夺走了他的师父,夺走了他刚刚得到的一点点长辈关爱。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有今日之果,必有前时之因。要说,也未必完全怪得了他!”老瞎子看了程名振一眼,笑着摇头。“当年师父我身负国恨家仇,想不出别的报复办法,就一怒之下入了绿林。本以为可以凭着江湖豪杰们成一番大业,忙碌了小半辈子,除了造就无数冤魂外,什么都没剩下!”

    “师父……”程名振的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才能让老瞎子的叹息声听起来不太那么沉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老瞎子又叹了口气,“师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本来是个终日无所事事的公子哥。除了喝酒、打架之外,其他的红尘俗事,根本没操过心,也懒得操心!”

    提到当年的风花雪月,他的眼神慢慢变得温柔。“如果不是大隋皇帝杨坚派遣五十万兵马打过了长江,你师父我还不知道要花天酒地到什么时候。结果一觉醒来,却现灾难已经临头,立刻吓得手足无措!”

    大隋兵马横扫江南的光辉事迹,程名振小时候曾经听父亲讲过。只不过那时他是站在胜利的一方为大隋英雄欢呼,压根儿没想过南陈人对这场摧枯拉朽般的大战会什么感受。此刻被老瞎子的叹息声一勾,心中不知不觉地便换了个立场。国破之愁,家亡之恨,隐隐约约地涌上心来。

    “杨广的大军已经快杀到京城边上了。大陈皇帝还只顾着在后宫创造新曲子。平素骄横跋扈的武将们要么望风而逃,要么主动请降,在大隋的兵锋前居然连半刻功夫都坚持不住。”老瞎子又是惋惜,又是愤懑,不知不觉间手上的力道加大,握得程名振的手腕隐隐做痛。

    猜测到师父肯定出身于江南豪门,心中伤痛颇重。程名振也不敢将胳膊抽开,咬着牙努力苦忍。老瞎子却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态,笑着松开手,低声问道,“如果换了你是陈人,你会如何去做?”

    “这,这个……”程名振嘟囔了几声,没法给出答案。他毕竟没有类似的经历,并且当惯了底层小民的他对任何官府都没什么好感。若是大隋国也沦落到大陈国的境地,像他这样的升斗小民,恐怕也只是对着入侵愤愤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低头为生活而奔忙。反正谁来了都要收税纳粮,姓陈和皇帝和姓杨的皇帝未必有什么分别。

    “你会觉得,不关你的事,对不对?”老瞎子何等聪明,一瞥一下,已经将程名振的真实想法猜了个七七八八。“的确不关你的事。当初南陈的大部分人,也都这么想。不过其中有几个傻蛋不愿意,不愿意大陈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隋军给灭了。他们几个就凑在一起想办法……”

    师父肯定是其中之一!程名振的眼神闪了闪,心中暗道。

    “有个傻子把自己的家产全败了,招募私兵,想凭着几千死士,硬撼数十万敌军!”老瞎子一边笑,一边继续摇头,“还有个傻子,将自己的妹妹假冒大陈公主,暗中送往塞外,企图以美色贿赂突厥可汗,让突厥人从北方拖大隋的后腿。第三个傻子是我的最好朋友,他现自己心爱的女人去塞外和亲了,便一路追了下去,从此音讯皆无。而你师父我呢,谋略勇武方面都不如别人,便想了个阴损招数。带着几十个弟兄跑到了大隋地界上杀人放火,总以为这样就能迫使五十万大军回头!”

    有股凛然之感从程名振心底升起来,直奔他的面门。他理解不了当时人的心态,却明白以一己之力逆天而行时,心里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读过的史书中,也一直不乏这样的傻子。如易水河畔的荆轲,如下马而战的冉闵……

    只是,“傻子们”除了为凝重的史书增添一点亮色外,再无其他作用。师父的叙述很快便验证了这个道理,“破家卫国的那个,兵败身死。嫁了自己妹妹的那个,没等到塞外的回音之前,先得到了大陈皇帝下令所有臣子投降的亲笔诏书。第三个傻子不知所终,也许早就喂了塞外的野狼。你师父我活的最滋润,虽然没能如愿让敌军回头,身边的弟兄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最盛的时候,整个河北一提师父的名字,小孩都不敢大声哭!”

    “可那有什么用呢?”老瞎子连连冷笑。“大陈亡国了。弟兄们也失去了最初的目标。攻城掠地的目的,只剩下了钱财。可钱财这东西是最靠不住的,弟兄们今天嫌你拿多了,明天嫌他分少了。自己窝里越吵越心冷。没等分出个结果来,便等到了杨素的大军。人家用不到一万兵马轻轻一拍,几十万绿林好汉便烟消云散了!”

    “师父,师父当时,当时没时间仔细练兵?!”程名振皱了皱眉头,好生为师父的遭遇惋惜。张金称的队伍他曾经见过,如果当日朝廷派一员名将领兵,而不是王世充个这个半吊子的话,五千人马足以将整个巨鹿泽涤荡干净。可巨鹿泽的大当家是张金称,师父的本领和见识远远强于张金称等土贼,不该也在杨素面前如此不堪一击才对!

    “不是没时间,是没心思!”老瞎子又笑,脸上每一处皱纹都写满了遗憾,“不但当头领的没心思,底下当喽啰的也没心思。反正左右不过是个贼,过了今天未必有明天,所以练不练都一个样!”

    “可,可是……”程名振无法认同老瞎子的观点,又张了张嘴,后半句话却卡在嗓子眼儿。他从师父的脸上表情中看到了原因。师父当年的心情,肯定与自己在巨鹿泽中一个样。虽然落入了贼窝,与绿林豪杰们称兄道弟。心中却始终无法真正认同新的身份,无法真正把自己和土匪们混在一起。

    “人心便是如此。有一丝希望,谁也不愿意当贼!哪怕是嘴上喊得再凶再恶的人,也不希望自己孩子和自己一样,在杀人放火中过一辈子!”老瞎子幽然天气,“不说了,师父该走了,这些话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给我仔仔细细记住。总有那么一天,你会用得上!”

    说罢,抓起仍在胡床上的旧衣服,径自丢进程名振怀抱。还没等程名振做出反应,门咣当一声被撞开,呼啸的北风夹杂着浓浓的烟尘,一并涌了进来。

    光顾着听师父教导,外边什么时候开始起的火,程名振居然没有丝毫察觉。冲进门的衙役们不由分说,举着刀就向师徒二人脑袋顶上招呼。老瞎子用手左右一扒拉,将靠近自己的差役们放倒于地。抬脚出门,看见更多的衙役举着朴刀和长矛匆匆跑来。“拿下他们,拿下他们要挟……!”郭捕头的嗓音在黑暗中响起,没等将一句话说完,便噶然而止。

    程名振看到自己的师父如同鬼影一般,从衙役们中间飘过,瞬间就飘到了郭捕头面前。手掌轻轻在对方脖颈上一碰,立刻将郭捕头的整个脑袋碰歪到了一边。“这是我前天教给你的那招穿云手。”师父的声音不大,却令所有人骨头涩。“记得与步伐配合。掌握好腕力!”仿佛所有衙役都是木偶,他轻飘飘地走了几步,又“碰”倒了其中胆子最大的。然后拎着一把朴刀施施然向外,凡是有怀着恶意冲来,无论是衙役还是家丁,皆一刀劈翻。

    院子中忽然一静,林县令派来的心腹们全都楞在了当场。老瞎子在他们错愕的目光中出了门,三拐两拐消失于黑暗中,踪影不见。

    “张金称入城了!”

    “张金称——”哭喊声瞬间又从四下里响起,充斥满整个夜空。程名振不理睬呆若木鸡的衙役们,捡了一杆长矛,拎着走向自己的家。

    那是今夜唯一值得他守护的地方。

    那是今夜他唯一能守护得住的地方。

第二章 西顾 (一 上)

    很多人在街上跑,跌跌撞撞,不分东南西北。每个人都哭喊着贼军入城,却谁也确定不了贼军到底从哪个方向杀来。两伙逃难经常面对着面撞做一团,互相吓得厉声惨叫。待惊魂稍定,又收拾起自家的细软,跟着其他人的脚步朝相反的方向逃命。途中被其他人群一裹,便再度分了堆儿,一团团,一簇簇,聚聚散散,如同失去头领的蝼蚁。

    程名振无暇管这些人。覆巢之下,罕有完卵。他得尽快赶回自己家中去,免得土匪们抢红了眼,伤害到家中的老娘。沿途很多房子都在着火,浓烟熏得人眼里直淌泪。朦胧的泪眼里,他看见数条黑影举着兵器和火把,四处劫掠。

    是些无赖子在浑水摸鱼!看到逃命手中有稍微华丽一点的包裹,他们立刻围拢上去,不由分说将包裹抢走。看到逃难队伍中有年青的女人,他们也苍蝇般轰然而上,将女人眼睁睁地从她的父兄或丈夫面前抢走。没人敢于反抗,平素在家中被视为顶梁柱的男人在屠刀面前都屈辱地低下了头。女人嘤嘤呜呜地抽泣着,被无赖们推来搡去,衣服上撕得满是破洞。

    反抗的下场就在街道中央明摆着。几团血泊中间,两个男人的身体尚在挣扎。“老子张大当家的帐下前锋,看中你们的女人是你们的福气!”馆陶县有名的混混头目赵老二举着血淋淋的菜刀,向其他人大声宣布,面目狰狞而陌生。猛然间看到程名振拎着长矛向自己靠近,他赶紧丢下菜刀,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九老爷,您什么时候出来的。弟兄们,赶快把今晚的收获给九老爷过目,从此之后咱们就跟着九爷混了!”

    呼啦一下,四周能逃的百姓全逃了个干净。几个小流氓将抢来的女人圈成一堆儿,举着大包小裹迎上前来,“程爷,这份孝敬您!”“九老爷,您看看这份儿!”“九……”猛然间,献媚的声音被卡在了喉咙里。他们看见雪亮的枪尖从赵老二的后背透了出来,程名振双手挺枪,奋力拧动!

    “啊——”赵老二的大声惨嚎,声音隔着几条巷子都能被听得见。小混混们被程名振脸上恶毒的表情吓得目瞪口呆,想要逃走,双腿却软得像两根煮熟了的面条。

    一片错愕的目光中,程名振甩飞赵老二的尸体。鬼魅一般飘向另外一名小混混。没等对方将乞怜的话说出口,枪尖一拧,直透此人前胸而过。血“呼”地一下顺着枪刃边缘喷出来,将白色的枪缨染得通红。火光下,他干净利落地甩飞了第二具尸体,提枪直奔下一名前来献媚的混混。

    “饶命啊九老爷!”那名混混手中有刀,偏偏没勇气提起胳膊。在滴血的枪尖前直挺挺地跪下去,喉咙恰恰与枪锋对正。程名振毫不犹豫地向前用力,用缨枪刺穿了混混的脖颈。然后恶狠狠地回过头来,转向下两名趁火打劫。

    “九……”剩余的两名小混混终于回过了神,撒腿向远处跑去。程名振从背后追上一个,将其刺翻在地。然后拔出长枪,奋力向远处一掷。缨枪一路沥着血飞跃了二十步距离,追上正在逃命的混混,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连杀五人的程名振还不过瘾,顺手又从血泊中捡起了一把砍豁了的柴刀。举目四望,周围已经没有可杀之徒。被流氓们抢来的女人们瘫倒在地上,冲着他不断地磕头。

    “能找到地方躲藏的,就赶快藏好!”没法向任何人解释此刻的自己,程名振哑着嗓子命令。女人们却不敢动,只是一味地跪在地上磕头哭泣。“都赶快躲起来,把脸抹上灰。他***,下回没人能救你们!”程名振大怒,哑着嗓子向对方咆哮。这回,女人们终于听懂了,用泪眼狐疑地向他望了望,更加大声地嚎啕起来。

    “嚎什么嚎。赶快滚!”程名振被哭得十分恼火,大声斥骂。家中还有老母在堂,他根本没时间在此处耽搁。硬下心肠转身离开,女人的哭声却隐隐约约,始终不绝于耳。

    走了三十几步后,他不得不又将脚步放慢。张金称麾下的喽啰没有任何纪律约束,如果那几个女人被入城的喽啰现,下场不会比落在本地的混混们手里好哪去。“就当给自己积德吧!”如是想着,提着刀的少年人慢慢回头。却现几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站在不远处怯怯地望着自己。

    “你们跟着我干什么?”程名振又好气又好笑,瞪圆了眼睛质问。回答他的依旧只有抽泣,女人们低着头,身体颤抖如秋风中的残荷。

    毕竟刚刚长大,还没法让自己的血液完全变冷。看着女人们可怜巴巴的模样,程名振叹了口气,“如果实在没地方躲,就躲到我家中去吧。不过我可不保证一定能救得了你们!”

    几个女人相继躬身,抽噎着走到他身边。隔着三五步,便不敢再靠近。程名振没功夫再跟她们较劲了,摇了摇头,继续向自己家所在的街道走。一路上被很多逃命的百姓看见,一路上遇到的所有百姓都远远地躲了开去,眼里充满了怨毒。

    火光和喧嚣声中,成贤街显得格外安宁。没有百姓背着大包小裹逃命,整个街道都被封了起来,几十名青布包头的壮汉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钢刀,凶神恶煞般在街道两端肃立。

    远远地看到有人向这里靠近,带队的头目立刻恶声恶气地威胁道,“滚远远的,别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再靠近一步,老子立刻剁……”

    威胁还没结束,后半句话已经变成了欢呼,“九爷回来了。九当家自己回来了!”

    “谁在那边!”虽然火光很亮,程名振依旧认不出对方的面孔。只觉得说话的声音很熟,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是我啊,九当家。我是韩世旺,被您和杜当家救过的那个!”回答的声音带着非常明确的讨好目的,“您不记得我了,一个月前在张大当家的老营……”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程名振又向前走了几步,握刀的手指关节隐隐泛白。迎过来的韩世旺等人本能地将脚步停在刀锋所及距离之外,小心翼翼地回答,“回九当家的话,是七当家命令小的们来保护老夫人的。您老放心,老夫人睡得好好的,一点儿也没听见外边的吵嚷!”

    听对方提起自己的老娘,程名振的防范之心更重。娘亲的身体情况他比谁都清楚,白天总是迷迷糊糊,晚上却有轻微的一点儿动静都会被惊醒。根本不会像韩世旺所言,在如此混乱时刻还能安心地睡着。

    正狐疑间,喽啰们身后又走出一个驼子。冲着程名振拱了拱手,笑着道,“为了防止老夫人受到惊吓,我特地给她开了碗安神汤。九当家放心,今天夜里外边闹得再欢,她也不会被吵到!”

    “孙,孙大夫!”程名振丢下柴刀,双手抱拳还礼。巨鹿泽中唯一的郎中孙驼子也在自己家,众喽啰的话便基本可以相信了。“没想到您老亲自前来,真是让程某受宠若惊!”

    孙驼子懒得跟他客气,翻了翻白眼,连珠箭般说道:“少扯淡!你怎么出来的?杜当家呢?你没碰到她么?她带人去救你了!这几个女人是谁?衣服怎么撕得如此烂?”

    “衙门里边一乱,我就自己逃出来了!”程名振被九当家的称呼弄得有些迷糊,皱着眉头回应。“途中没碰到七当家,只见到有人打着义军旗号杀人放火。这几个女人都是我顺路救下的,七当家那边正缺能缝缝补补的人手,等她回来刚好交给她!”

    “七当家居然没接到你?按原来的约定,城门那边一开打,她就应该动手才对?”孙驼子狐疑地皱眉,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担心。但很快,这种没必要的担心便被他抛到一边去了,“既然是九当家救下的,就先让那几个女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仗一打起来,难免有些地方会照顾不到。张大当家入城前曾经亲口叮嘱过,咱们这回只抢大户,不抢穷人。不过咱们巨鹿泽的弟兄都野惯了的,一时未必能收得住性子!”

    “就是,就是。凡事得一步步来。九当家的信,大当家仔细看了好几遍呢!”唯恐程名振再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韩世旺弓着身子附和。一边给双方打着圆场,他一边偷偷向几个怯生生的女人张望,心里羡慕地骂道:“***,瞧这几个小娘们生的,一个赛一个细粉儿!要不说是九当家呢,黑吃黑都吃得这么理直气壮。”

    “只怕七当家眼里,未必能容得下这几个娇滴滴的小娘子。”想到这儿,韩世旺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瞬间将胸脯拔得笔直。

第二章 西顾 (一 中)

    说话间,又一名头上包着青布的汉子策马而来,远远地向孙驼子拱手,“禀刘爷,弟兄们已经带人攻入县衙,没见到九当家。七当家请你务必守好了成贤街,有了九爷的消息,立刻派人告知!”

    “不就在你眼皮上挂着么?怎么还看不见?”孙驼子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回答。“回去告诉七当家,九当家半根汗毛都没伤着。叫她别瞎操心,赶早吧市署给端下来是正经!”

    “原来九爷自己杀出来了,我说怎么没见到呢!”马背上的骑手越奔越近,笑呵呵地向程名振拱手。“既然九爷已经脱险了,接下来事情就好办了。哪个再不投降,老子一把火将其烧成烤猪!”

    说罢,利落地一拨马头,又沿来路奔回。临走前念念不忘地回头向程名振身边的女人们胸口瞄上一眼,喉结上下滚动。

    程名振认得此人是郝老刀麾下悍将张猪皮,曾经并肩做过战的。只是没想到已经成了一堂之主的人,居然也和普通蟊贼一样好色。唯恐对方事后打女人的主意,让自己难做。沉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向几个刚被他从虎口里救下来的女人商量道,“你们别怕,等今晚过去,我会亲自送你们出城。现在你们先到我院子当中躲躲,别乱跑。否则这黑灯瞎火的,难免出些差错!”

    女人们曾经亲耳听到众土匪管程名振叫九当家,早吓得魂飞魄散了,哪敢不从。嘤嘤嘤嘤地抽泣着,慢慢朝程名振手指的宅院门口挪。孙驼子被她们哭得心烦,皱了皱眉头,低声呵斥道,“都别哭了。九当家不是答应明日一早送你们走了么?别以为自己多金贵,像这种杀只鸡还需要三个人帮手的,猪油蒙了心的才稀罕!”

    后半句话,却是在讥笑程名振多疑且虚伪了。害得程名振好生尴尬,赶紧陪着笑脸解释,“我不是舍不得这几个女人,她们都是我的邻居,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今后怕是不好相见!”

    “这馆陶县的人大半都是你的邻居!”孙驼子也不知道今晚吃错了什么药,说话总是带着几分火气,“只是你把这些人当窝边草,人家却未必领你的情。走得麻利些,别让我派人扛你们!”

    女人们被他的话一吓,赶紧加快脚步。谁料浑身软,其中一个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个跟头,带累着其他人接二连三全部软倒在地。虽然迫于孙驼子的淫威不敢再哭出声音,却一个个以手捂着嘴,梨花带雨。

    对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孙驼子也是无可奈何。有心扭过头去不管,又怕真有后来的弟兄们被勾起了**,当街宣淫,跟程名振起了冲突。虽然程名振刚才无意之间说的话有些伤人,但弟兄们见了女人就像公狗情一样难以控制,也是谁也否认不了的事实。

    若是让这些女人进了程名振的家,却又怕惊扰了程老夫人,害自己今晚一番努力全部泡汤。那老夫人眼界比程名振还高,见儿子带回了一堆衣衫不整的女人,少不得又生误会。

    想到这,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用手向路边的另外一处门口指点:“算我今晚倒霉,活该积德行善。你们别去惊扰老夫人,去王堂主家躲躲吧。他家院子里现在也都是女人,总不会祸害你们!”

    女人们不敢违拗,跌跌撞撞地爬起身,低着头向王二毛家走去。程名振在旁边听得真切,心中巨震,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依旧讪讪地笑着,向孙驼子讨好:“多谢孙大夫想得周全!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大牢里边蹲着,整个人都蹲得有些傻了,说话总是有口无心!”

    “你本来就是个傻瓜蛋,还总喜欢耍小聪明。”孙驼子横了他一眼,依旧怒气难平,“若是依着我,这回根本不该兵来救你。等你什么时候把断头酒都喝过了,弟兄们再前来劫法场。也就是到了那时候,你才能分出好歹来!”

    “亏弟兄们来得快!”程名振被数落得脸色微红,嘴角上却依旧含着笑,“否则,恐怕我早被人害死在狱中了。这馆陶县整个县衙门里,几乎没几个不想要我命的!”

    “你那是活该。谁叫你不知好歹来着”孙驼子继续冷嘲热讽,“咱巨鹿泽的弟兄对别人都不怎么样,却从来没亏待过你。你老人家可好,找个机会“蹭”一下就没影了,害得鹃子的眼睛足足肿了小半个月!”

    这话让程名振真的有些挂不住了。回馆陶后十余天来,他对人情冷暖的感悟比此生中前十几年都深。拱了拱手,低声问道:“鹃子……七当家现在还好吧?她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还有什么风浪会放在眼里!”

    “放屁!”孙驼子上前一步,恨不得给程名振来一记黑虎掏心。他的确曾经预言过杜鹃和程名振二人无缘无份,但那是在两个年青人刚刚相识不久的时候。姓程的在巨鹿泽养伤一养就是四个多月,到最后连傻瓜都能看出杜鹃眼里的似水柔情来。姓程的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察觉?他分明就是装傻!当初在装,到了此刻依旧在装。

    程名振被孙驼子给骂了一楞,向后退开半步,轻轻拱手。正准备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避开对方锋芒,又听见孙驼子压低嗓门,恶狠狠地说道,“程少爷,老驼子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们这些贼头。也知道巨鹿泽太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但七当家为了你,可是把心都差不多给掏出来了。前几天你那好兄弟王二毛把消息一送到巨鹿泽,她立刻就拎刀上马。要不是张大当家死活拦着,鹃子自己为了你就敢跟整个馆陶县的所有人拼命!”

    仿佛有一柄大锤压在胸口,让程名振呼吸艰难。“为了我?”他扪心自问,眼前豁然涌现七当家杜鹃一张张面孔。含笑的,带嗔的,薄怒的,落泪的,总是以为可以轻易地忘记。只要稍稍被人提起来,每张面孔却无比的清晰。

    那些面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铭刻于记忆深处了。相比起来,王二毛跑去巨鹿泽送信的消息倒不显得如何令他吃惊。“瞧您老人家说的!”强做镇定,程名振笑着回应。嘴唇微微颤,一颗心也跟着颤动不停。

    “不光我老驼子看着。其他人也都看着呢!程九爷!”孙驼子的话依旧尖刻,听在程名振耳朵里却令他稍稍镇静了些:“老驼子不求你在巨鹿泽中待一辈子。但你这辈子若是辜负了鹃子,甭说老驼子我不会放过你。咱巨鹿泽所有弟兄,只要活着的,恐怕没一个能放过你!”

第二章 西顾 (一 下)

    程名振微笑拱手,托着师父留下的旧袍,缓缓走向自己家门。藏宝图中所涉及的财富据师父说几乎可以敌国,随便取出一点儿来都够他这辈子的花销。但此刻这如山财富,却及不上孙驼子几句话的份量。

    喜欢杜鹃么?程名振自己也不清楚。原来非娶小杏花为妻子不可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二人自幼订有婚约。或说是为了维护父辈的承诺与自己的尊严。如今,这份承诺已经不在了。除了一丝丝伤痛外,朱家杏花与他已经永无瓜葛。

    但刁蛮又单纯的杜鹃,却同样让他感到迷茫甚至无所适从。在读过的书中,喜欢一个人便是“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即便达不到那种感觉,在程名振的设想里,至少也应该是为其“拍断栏杆,看遍吴钩”的牵挂,为搏其一笑不辞奔波万里,拔剑前行。而此刻的杜鹃,却只让他感觉到了一种无端的沉重,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责任与纠缠。浓烈处如酒,平淡处同样如酒,回味也许无穷无尽,暂时弃杯不饮,亦未必觉得有甚可惜。

    这种迷茫缠绕着他,令他整夜都没有倦意。每每闭上眼睛,便会想起两个人走过的那些日子。简简单单,普普通通,几乎不值得用心去回忆。但偏偏那些简单和普通的日子充满了阳光,甚至连巨鹿泽中的暗流与血腥都无法冲淡阳光的颜色。

    天很快就亮了。晨风透过挡窗子的柳木薄板,将浓浓的血腥气送进屋子里。昨夜是个杀戮之夜,不用猜,程名振也知道会有很多人会丢失性命。张金称是打着给他主持公道的旗号杀入馆陶县的,今后,在这场灾难幸存下来的人会把所有仇恨全都算在他的头上。虽然从始至终,他没主动跟巨鹿泽群寇产生任何联系。

    幽幽地叹了口气,少年人托起师父留下的袍子,四下寻找安全的收藏之所。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将不得不成为巨鹿泽群寇中的一员,而这批宝藏,也许将来会成为他平安脱身的关键。

    只是,程家的列祖列宗将不得不为此而蒙羞了。在他们冥冥中的期望里,自己注定一直要走仕途,要光大门楣。想到娘亲醒来后眼睛里的失望,程名振的嘴里便不断苦。想当个好人?这年头,哪里有好人活下去的路呢?

    “傻孩子,好好的,你叹什么气啊?”娘亲的声音恰恰从耳边传来,吓得程名振差点把手里的袍子丢到地上。愕然转头,他现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来了,正扶着门框向自己微笑。

    “娘!”程名振想回给娘亲一个安慰的笑脸,无端地却有一股酸涩涌上鼻梁。他不想让娘亲为自己担心,心里的委屈却如潮水澎湃,再坚实的堤坝也阻挡不住。

    “傻孩子,你能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程朱氏抹了抹眼角,笑着说道。“牢里边吃苦头了吧!待会儿让小丫头们烧点儿水,给你洗个澡去去晦气!”

    “我没有**杀人!”程名振快抹了把脸,抽泣着回应。“我没有跟外边的人联系,我没有放……”

    “娘知道,娘知道!”程朱氏笑着点头,“我家小九不是坏人。这些日子,娘一直想托人救你,却找不到任何门路!有人能够救你,娘心里对他们只有感激。”。

    娘不怪我与土匪勾结!程名振的目光快闪烁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娘亲脸上的笑容不包含半点虚伪,目光里的慈爱原来有多少,现在还是多少,半分没减。

    “张大当家他们肯为你仗义出手,也未必是什么坏人!”娘亲的话继续传来,字字敲打着程名振的胸口,“你能活着就好,其他的,娘不在乎。只要你能活着,在娘心里比什么都强!”

    只要你能在这乱世中活着。原来在娘亲的心里,对儿子的要求居然如此简单!程名振慢慢走了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抱住了娘的双腿。跪在地上,双肩耸动。

    程朱氏叹了口气,轻轻抚摸儿子的头顶。经历了那么多劫难,儿子明显长得比同龄人成熟。零星可见几根白丝混在黑之间,看上去是那样的扎眼。忍不住想伸手将其拔掉,又唯恐弄痛了儿子。斟酌了一下,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将银丝挑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把极其锋利的剪刀,轻轻剪断。

    动作虽然已经尽可能的轻微,程名振还是被惊动了。用手快抹了两把脸,他抬起头,瞪着通红的眼睛笑着追问,“是生虱子了吧。这十几天我都没洗澡。过几天,等外边的雪化掉,屋子里边暖了,我去郎中那边要包百步草,好好把头洗洗!”

    “我这就把两个丫头叫起来烧水!”猛然意识到儿子自从回到家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程朱氏自觉有些歉疚,将白偷偷地藏起来,低声道。

    “她们两个怎么这么贪睡。哪有主人都起身了,丫头还在塌上赖着的道理?”哭过了之后,程名振心里的郁结稍稍解开了些,站起身,咋咋呼呼地抱怨。

    对于两个伺候自己的丫鬟,程朱氏甚为回护,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喝止:“昨天吓得半宿没睡着,今天自然起的迟些。还是些半大孩子呢,你别冲她们瞪眼睛!”

    “倒是!”程名振轻轻耸肩。他那几句话本来就是为了改变一下屋子里的气氛,目的既然已经达到,就不继续跟娘亲为此事争论。“咱家有没有比较结实点的柜子,最好不太起眼的那种。这件衣服,是在牢里边救了我一次的师父送给我的。您看看,能不能帮我藏起来!”

    一件穿旧了的葛袍不值几个钱。但程朱氏了解儿子的性格,知道他这样做必有原因。点点头,轻轻地将旧袍子接了过去。转身到自己房间找了个带锁的柜子,仔细收好。

    程名振寸步不离的跟在娘亲身后,唯恐出了半点纰漏。见娘亲将柜子上了锁,低下头,附在娘的耳边解释道:“我新拜的师父是个奇人。他说这衣服里边有一张藏宝图。事突然,我还没来得及细看。等咱们娘两个安顿下来,再一起琢磨它!”

    “既然是你师父给的,即便就是一件葛袍,也应该好好收起来!”程朱氏心里一惊,警觉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以淡然的口吻教训。

    被娘亲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程名振露齿而笑。“我不全是贪图里边的东西,只是师父临别前曾经交代过,千万别让坏人将它得了去!娘亲您不知道,外边多少人为了这个秘密盯着师父他老人家……”

    “那你还放心他一个人走?怎么没叫他跟着你回来?到张大当家营里藏上段时间,别人还敢追杀上门么?”程朱氏对宝藏的秘密不太感兴趣,只是本能地替儿子的师父担心。

    “他,他估计也怕张大当家窥探吧?”程名振搔了搔后脑勺,满脸苦笑。

    这个答案让程朱氏无言以应。虽然已经默默地接受了儿子沦为与盗匪为伍的命运,但内心深处,老人却清醒地知道那些土匪流寇的性子。沉吟了一下,她又低声询问,“那你师父安全么?他年龄想必也不小了,外边冰天雪地的……”

    “娘亲你不知道,师父可是个奇人。昨天半夜林县令想抓我们两个当人质,师父连兵器都没用,一巴掌一个,将郭捕头他们全拍趴下了!”提起自己巧遇的师父,程名振脸上的表情又开始活跃起来,比比划划地将昨夜的见闻说了一遍,语气里充满了对师父的崇拜。

    程朱氏听得诧异,忍不住又追问了几句关于儿子在狱中的经历。为了让娘亲宽心,程名振捡自己与师父之间的有趣话题,笑着跟娘亲说了。关于李老酒等人如何想借狱霸之手将自己闷死,周家如何派巧儿下毒的险事,自然略过不提。

    饶是如此,程朱氏仍然听得惊心动魄。心疼地看了儿子好半天,才低声说道:“那姓林的也忒歹毒了。你救了他好几次,他居然一心想着给你安个罪名灭口。今后这种人,咱们还是躲他远点好。你先坐着,娘看看柳叶她们起来烧水没有?咱们吃完早饭,先给佛祖上柱香,然后好好给你洗洗晦气!”

    “娘,不着急。师父说,我这几天不能洗澡!”程名振怕娘亲看了自己脊背上的伤痕难过,赶紧将师父抬出来救驾。“咱们先吃饭。吃完了早饭,估计张大当家也该进城了。无论如何,我今天都逃不掉要跟他见上一面!”

    “见吧,毕竟人家为了你才的兵!”听儿子提起正事儿,程朱氏慢慢收起笑容。“如果能在张大当家面前说上话,你也多劝他几句。上天有好生之德,不一定把人都杀光了,才会让人敬服……”

    话说到一半儿,老人自觉无趣。儿子不过是个懵懂少年而已,张金称能兵救他,十有*是看在那个女寨主杜鹃的面子上。一个懵懂少年的话,张大当家可能听得进去么?

    注1:百步草,一种剧毒植物。中药里边用来驱虫。

第二章 西顾 ( 二 上)

    对于劝说张金称少做杀戮的事,程名振心里也没多少把握。与娘亲一样,他不相信张金称是因为器重自己而兵前来攻城。同时,他也不相信张金称之所以兵攻打馆陶是因为受了杜鹃的影响。虽然感动于杜鹃待自己的情分,但巨鹿泽中的亲身经历却告诉他,张金称绝对不是一个在乎情分,并会跟你讲交情的人。相反,这个恶名可以止小孩夜啼的张大当家非常冷静,非常清醒,非常善于制造和利用机会。他就像一只卧在草丛里边的毒蛇,随时都可能窜出来给敌手致命的一击。

    先放任八当家刘肇安在底下串联,然后借助平叛的机会,将巨鹿泽中反对自己的势力连根拔除。整个过程中不但利用刘肇安的嚣张,杨公卿的大意,甚至将郝老刀的忠诚和杜鹃的鲁莽全算计到了。连同程名振这个刚刚到达的外人也没落下,整个比武夺亲的闹剧,完全是张金称铲除异己计划中的一步!

    程名振不愿意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而现在,他却不得不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仔细斟酌张金称来馆陶的原因,他觉得其实不外乎以下三个。第一,巨鹿泽内乱刚刚结束,张金称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稳定自己的军心。而解散了大部分乡勇后的馆陶县,恰恰是一个最容易得手的目标。第二,虽然众乡勇对自己蒙冤入狱的事情敢怒不敢言,但林县令等人这种作为,已经足以让弟兄们寒心。而张金称正是看中了馆陶县乡勇不愿意再为林县令卖命的机会,大举前来。第三,熟悉馆陶情况又在乡勇中间有一定影响力的王二毛急病乱投医,投到了巨鹿泽中。有他作为内应,张金称攻破馆陶的几率几乎十拿九稳。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如果还把握不到的话,张金称就不会成为巨鹿泽群寇的大当家了!

    无论上述的哪一种情况属实,看起来好像都跟程名振的关系不太大。换句话说,眼下是他程名振亏欠了群寇们的人情,而不是群寇们有求于他。所以,他的劝告对于张金称而言,听与不听在两可之间。采纳了,等于在原来的人情基础上又附送了一分;不采纳,则有利于鼓舞弟兄们的士气。据程名振在巨鹿泽中的观察,流寇们上至寨主下至普通喽啰兵,都没有固定的军饷,他们的大部分收益靠打劫而来。破城后的杀戮、**、掠夺,相当于是对弟兄们的变相奖赏。如果付出了一定伤亡却在城破后不让弟兄们过足了瘾的话,头目和喽啰们就会有怨言,张大当家本来就不甚稳固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思前想后考虑了好一阵子,程名振依旧没有半分把握能说服张大当家。程朱氏见儿子脸色凝重,不想打扰他,默默地走到厨房去安排两个小丫头准备早饭。片刻之后,热腾腾的稀饭和面馕都端上的桌,程朱氏用筷子轻轻敲了敲饭碗,示意儿子先吃东西,然后再想主意。

    这个家平素没什么外人,两个买来的小丫鬟都被程朱氏当晚辈看,不太注重上下尊卑,吱吱喳喳如冬天里的喜鹊。可自从见到程名振后,她们都像老鼠见到了猫一样,总是想找各种机会从对方眼前逃开。程朱氏看着好笑,又敲了敲饭碗,抿着嘴着问道:“你们两个躲什么?他又不是外人。前些日子的官司子是个冤案,昨天县太老爷不是已经宣告他无罪了么?你们又何必这般怕他?”

    “我,我忘了熄灭灶膛里的火!”名叫橘子的婢女偷偷看了看程名振又脏又乱的长,喃喃回应,“老夫人别误会,我先去熄了火,熄了火就过来伺候您和少爷!”

    “为,我去给火盆拿些白炭来!”轻轻蹲了蹲身子,丫鬟柳叶也找借口准备开溜。县令的确还了程少爷清白。但程少爷是张金称的把兄弟。那张金称据说生得青面獠牙,锯齿红,一天要吃三幅活人心肝。程名振做了此人的结拜兄弟,谁知道染没染上吃活人的习惯?小丫鬟们虽然敬重老夫人,却不甘心就生生等着被程名振当开胃小菜!

    程朱氏稍一转念,立刻猜透了两个小丫鬟的真实想法。不觉有些恼怒,把筷子重重向桌上一摔,就要出言呵斥。程名振看到此景,赶紧用身体挡住娘亲的视线,“吃饭,咱娘两个有段时间没在一起吃顿安生饭了。让她们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日后熟悉了,自然就不拘束了!”

    “你们听听,别一点良心都没有!”程朱氏横了一眼两个吓得几乎哭出来的小丫鬟,低声呵斥。不想让对方留在身边继续扫兴,她摆了摆手,允许两个小丫鬟自行退下。然后又爱怜地看了儿子一眼,低声说道:“你别往心里去。她们也是听了些闲言碎语才怕了你。反正咱们娘两个行事问心无愧,别人爱怎么嚼舌头,任他们嚼去!”

    “在大牢里,我已经看开了!您也别想太多。吃饭,吃饭!”程名振对娘亲笑了笑,伸手去抓面馕。无论在外边吃了多少山珍海味,自家的米粥和白馕总是透着亲切。还没等将一口饭咽下喉咙,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小九哥回来了么?你们几个闪一边去,别挡着我的道。我来小九哥家,从不需要打招呼!好香的粥味,是大娘亲手熬的吧,有一阵子……”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带着寒气卷了进来。大咧咧向桌案旁的胡凳上一坐,继续嚷嚷道,“哎呀,可累死我了。大娘,我也蹭一口。麻烦您让人也给我盛一碗粥!”

    不用问,这个人即便化成灰程名振也分得出来。在狱中的时候,一想起自己可能被此人出卖,程名振就恨得牙根痒痒。但现在,他看向王二毛的目光中只有感动和愧疚。好朋友明显的瘦了,刀削般的脸上挂满了烟尘。没坐过牢,头却比监狱里的囚徒还乱。焦黄焦黄的梢处,零星挂着数根草渣。

    “你,你没被姓林的打傻了吧!”王二毛被程名振看得浑身不自在,一边大口大口地吞着面馕,一边追问。稍不留神,面馕卡在了嗓子眼儿。直憋得拼命咳嗽,鼻涕口水乱淌。

    “慢点儿,慢点,柳叶儿,还不快倒碗水来!”程朱氏慌了神,一边替王二毛拍打后背,一边大声向外边命令。

    “没,没,咳咳,咳咳。哎吆,噎死我了!”王二毛摆摆手,笑着表示自己没事儿。“这够娘养的馒头也欺负我。大娘别多心,我不是骂您。我最近好像点子很背,走到哪里就不得安生!”

    “我看你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搅得哪里不得安生吧!”程名振笑着撇嘴,伸手在王二毛后颈下五寸处拍了拍,顺利帮对方解决掉了麻烦。“慢慢坐下吃,没人跟你抢。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堂主了,再坐没坐相,站没站相,小心无法服众!”

    “在他们面前,嗯,嗯!”王二毛挺胸拔背,摆出一幅江湖老大模样,“好歹咱也当过半年捕头,没吃过羊肉,还没见过羊跑么?”

    这话逗得大伙哑然失笑,屋子里的气氛骤然热闹。程朱氏感激王二毛对自己一家的帮助,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给二毛夹菜添饭。王二毛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瞬间干掉了三个面馕,两碗米粥。然后舒服地拍打拍打肚皮,“饱了,终于饱了。大娘做得东西,吃起来就是舒服。我先回家去打个招呼,然后再过来。小九哥慢慢吃,整个县城基本已经被巨鹿泽的人拿下来了,几个大户的宅院也被弟兄们团团围住,顶多再坚持两个晚上,保证能破!张大当家住进了县衙门,他说如果上午有时间,要咱们两个一起去见他一趟。很多事情,他想跟你慢慢商量!”

    张金称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程名振满脸狐疑。王二毛向来不喜欢观察别人的脸色,拍了拍肚皮,大摇大摆地出门。数息之后,隔壁院子里边又响起了他刚开始变声的怪异嗓音,“这么多漂亮妞,你们哪个抢来的!赶快藏好,藏好,别……什么……”

    程名振摇头苦笑,忍不住开始羡慕好朋友的洒脱。当捕头就当捕头,当流寇就当流寇,完全都看做谋生手段,一点也不会因为身份变化剧烈而尴尬。

    也许在生存问题面前,很多事情,包括是非善恶,都要远远靠后吧?

    这样想着,他的神情又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眼中依稀闪起两道星光,一点一点,慢慢变亮。

    酒徒注:各位老大多少订阅点儿吧。我知道价格有点高,但订阅太低,毕竟涉及到酒徒的脸面不是?

第二章 西顾 ( 二 中)

    半个多月不见,张金称的气色看起来比程名振记忆中好了许多。脸上少了几分暴戾,一双刀刻般的眉毛之间,也增添了几分英武。只是刚从林县令家里抄出来的官袍穿在他身上不太合体,肩膀略显宽了些,下摆又太短。虽然是在桌案后高坐着,看上去依旧像枯树上挂了条破麻袋片儿,软塌塌的甚为寒碜。

    他本人对这身衣服却非常满意,举手投足间加着小心,唯恐将其在桌案角上挂脱了线。看到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向自己拱手施礼,甩了甩袍袖,伴着一声轻咳,低声道:“免了,免了。都是老熟人,多什么礼啊。***,这县太老爷的位置好高,看什么都得低着个头……”

    “草民见过张大人!”王二毛上前几步来到跪石前,做了个双膝下拜的姿势。张金称一个憋不住,立刻笑喷了出来,“你个臭小子,就知道埋汰俺。赶紧滚一边找地方坐好,大伙已经等你们两个多时了!”

    “谢张大人赐座!”程名振亦被在场诸人的滑稽样子逗笑,拖着长腔给张金称见礼。然后快向四下扫了一圈,跟在王二毛身后,在县衙大堂找了个最靠外的椅子坐了下去。

    “上座,上座,你是九寨主,别抢底下堂主的位置!”张金称的心情非常愉悦,笑着提醒程名振。后脸上瞬间表现出来的诧异让他很满足,两眼眯缝成一条线,嘴角也弯成了八字形。

    “大当家救了我的命,我还没来得及答谢呢。寸功未立,几位寨主面前,哪有我的位置?”程名振陪着笑脸向上拱手,一半话说给张金称听,另外一半话说给门口几道瞬间收缩的目光。

    谦虚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众堂主眼中敌视瞬间减弱,坐在张金称旁边的几位老寨主轻捋胡须,脸上隐隐露出几分赞赏。

    虽然**底下的胡凳胡床都是四下搬来的,高矮宽窄很不统一。但众头领们却在暗中维持着既定的尊卑秩序。以坐在县令位置上的张金称为最高,向下依次是二当家薛颂,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摆在薛颂面前的笔墨纸砚原本都属于董主簿,换了个主人后,依旧被收拾得甚为齐整。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脸上的神色与郭、贾两位捕头一样桀骜,冬日的阳光从窗**进来,清晰地照见他们脖颈处的老泥。紧挨着他们两人的几张胡凳却是空着,程名振猜测出其中一张属于五当家郝老刀,另外两张分别属于新任六当家孙驼子和七当家杜鹃。再往下,本来该是八当家所坐的席位现在坐了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一直板着个脸,很少露出笑容。在此人对面,有张铺了羊皮垫子的胡床,看上去很柔软,皮垫下边却不知道是否埋着刀刃。

    见到程名振的目光一直飘忽不定,三当家杜疤瘌率先起身表态,“大当家让你坐哪你就坐哪。如果不是你当日收拾掉了刘肇安,这里边一半人的**恐怕都坐不安稳!”

    “我呸你个老疤瘌,女婿还没过门就开始护短!”四当家王麻子“气愤不过”,笑呵呵地数落。

    杜疤瘌立刻扭转头,冲着他连翻白眼,“如果不是当日他处理得果断,老麻子你肯定被栽了荷花,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有本事你跟鹃子抗议去,看她拿不拿皮鞭抽你这个老泼皮!”

    “得,得,我没本事。没养一个好闺女,还不成么?”王麻子连翻白眼,举手投降。“打仗亲兄弟,将来你们翁婿夫妻坐一处,我惹不起,一边躲着去!”

    被二人如此一折腾,很多肚子里边冒酸水的堂主、头领也笑了起来,纷纷搭腔请程名振上座。被大伙的热情劝得无法推脱,程名振只好四下团团做了揖,低声谢道:“程某待死之囚,蒙诸位好汉倾力相救,不胜感激。日后大伙有用得着程某的地方,无论风里火里,只要张大当家放一句话,程某绝不敢推辞!”

    “坐吧,坐吧。你这读过书的,就是啰嗦。当日二毛兄弟进寨,我让他坐堂主之位,他连问都没问,抬脚便坐了上去!”张金称被程名振不着痕迹的马屁拍得好不舒服,点了点头,笑着命令。目光注视着对方在九当家的椅子上坐稳,他又向对面指了指,主动介绍:“你对面这位,是新来的八当家卢方元。高盟主已经知道了刘肇安的罪行,将逃到他那里的余孽砍了脑袋,着卢寨主一并送了过来。咱们巨鹿泽正好缺人,我就跟高盟主打了个招呼,将卢寨主留下顶了刘肇安的位置!”

    “见过卢寨主!”程名振从对绿林有限的印象中,猜测出眼前的卢寨主是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重新安**巨鹿泽的暗桩,笑着向对方拱手致意。

    他施礼时不肯站起身,卢方元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双手轻轻在胸前抱了抱,冷冷地回应:“九当家客气了。没来巨鹿泽之前,我就听说过这里出了个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年少得很!”

    “八当家夸奖!”程名振依旧满脸含笑,丝毫不以对方的讥讽为意。这番沉稳的举止又为他赢得了很多好印象,众堂主的目光扫向卢方元,居然带上了几分幸灾乐祸之意。

    高士达派了新的暗桩来,张金称却火提拔了孙驼子补位韩老六留下的空缺,让卢方元只能接替八当家的位置。而上一任八当家就是死于程名振之手,这回张大当家又把程名振请来坐第九把交椅,其中的暗示几乎不言而喻。

    看到两人一见面就如自己事先预料般擦出了火花,张金称愈觉得心情舒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他的寨主,堂主,你大部分都见过了,我也不再浪费功夫给你介绍。待会儿我让亲兵将你的麾下弟兄的名册给你,明天你就可以自行点卯。眼下,我却有重要的事情找你来商量,希望你能尽力帮我想主意!”

    “大当家尽管说,属下当知无不言!”程名振拱手领命。既来之,只能姑且安之。在适应性方面,他努力学习好朋友王二毛。对方虽然武艺没他高,字也不识几个,人生却不像他前一段时间那样,总是大起大落。

    “这主意只能由你出,我们都没这个本事!”张金称笑容看上去很奸诈,话却说得极其坦诚,“这次攻打馆陶,我已经尽量约束了弟兄们,凡是住茅草房子的人,一律不抢!从昨晚的收获上看,其实比挨家挨户地收缴辎重,没损失多少!”

    “这鬼地方穷的人真穷,富的人却肥得流油!”杜疤瘌看了程名振一眼,笑呵呵地补充。“大当家昨个一晚上都给我说起你,觉得你想事情想得很周到。按你的话来做,既让弟兄们解决了过冬的物资,也给馆陶县留下了一条活路!”

    “怪不得一路上看到的尸体,比我预计中少得多!”程名振心中暗道。脸上立刻堆满了感激,“大当家能替百姓铲除贪官恶霸,乃是馆陶百姓之福。程某为了活下来的百姓,在这厢谢谢大当家了!”

    这回,马屁话却没收到太好的效果。张金称笑着摇头,满脸无奈,“咱们这些弟兄们都是什么德行,程兄弟你也清楚。我的话,顶多传到各位堂主耳朵里。堂主再往下,估计也就都当耳旁风了。反正,你先前给我提的建议,我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怎么善后,就要着落在你的头上。你说得对,咱们这么抢一城,毁一城也不是长久之计。我现在需要你拿出一个主意来,让馆陶县没死的人不但要怕了我,而且明年有了收成,要心甘情愿地送到我手中一份!”

    “这……”程名振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张家军的行为比起传说中那支蝗虫般的队伍而言,的确已经有所收敛。但经此一劫后,馆陶县几乎要损失两成以上人口。侥幸活下来的人要么本来就穷的叮当响,要么家产被流寇们洗劫殆尽,怎可能再像自己曾经说过的那样,来年在给朝庭供奉一份赋税的同时,也如数交给巨鹿泽一份?

    “这份点石成金的本事,也就九当年有?”存心看程名振的笑话,八当家卢方远抢在他推辞之前说道。

    “只要你把主意想出来,我老张肯定会照着做!”张金称用手指向上顶了顶滑下来的官帽,非常认真地承诺。

    官帽是上好的软缎子所缝,虽然大小不太合适,戴着的感觉却非常令人留恋。

    注1:跪石。古代衙门里边专门给百姓设立的位置。石头颜色与地面明显不同。见到官老爷时,百姓要跪在其上面。所以被称为“跪石”。

    注2:栽荷花。把人头朝下丢进水塘里去淹死,留个脚丫露外面。此活动。

第二章 西顾 ( 二 下)

    看样子,张大当家是在县令的位置上坐舒服了,一时半会儿不想下来。如果有可能的话,程名振甚至相信张家军会赖在馆陶城中永不离开。大当家作县令,二当家做主簿,三当家和四当家充当捕头,一干大小头目权做捕快、弓手、帮闲。反正馆陶县山高皇帝远,官军一时未必顾及得到!

    这种荒诞的设想让程名振心头猛然涌起了“沐猴而冠”四个字。他想笑,喉咙处却堵难受。眼前这些家伙烂泥扶不上去墙也好,恶贯满盈也罢,毕竟救了他的命。如果他不跟这些土匪流寇们混在一起,转眼就会被朝廷抓走,当做落网的贼头斩示众。

    所以,无论看得起看不起张金称等人。程名振都得不遗余力地替张家军出谋划策。他已经被牢牢地绑在了张家军这条破船上,要么一起生,要么一起死,再无其他出路。而从刚才的简单交谈中,他推测出张金称也意识到了生存危机。这位狡猾善变的张大当家已经从现实中觉再像目前这样盲目地烧杀抢掠下去,张家军很难展壮大。此战他在城破后开始尝试着约束部众,与其说是突然了善心,还不如说为了适应新的形势而已。

    可这一点点善行不足以改变其命运。回想自己读过的书,草莽英雄的结局好像都不太妙。陈胜、吴广撼动了暴秦,但陈胜和吴广却没有一人活到咸阳分封。绿林、赤眉掀翻了王莽,光武帝刘秀杀起绿林、赤眉军来,也毫不手软。史书中,唯一一伙从小蟊贼混迹的只有汉高祖刘邦,但汉高祖起事时,秦朝已经成了风中残烛。而眼下的大隋,却远远没到苟延残喘的时候。

    与巨鹿泽中的弟兄们一道成就大业?这些念头让程名振仅仅激动了一瞬间,然后心态又迅平静。张金称没有汉高祖那分气魄,巨鹿泽中也没有萧何、樊哙这样的英杰。现在唯一实际些的目标,好像只是尽量保证张家军不被朝庭剿灭而已。

    只有张家军不被剿灭,他自己才能平安活着。也只有张家军不被剿灭,他才有机会慢慢熬,熬到头上看到曙光的那一刻。在此之前,他只能全心全意去做一个贼。不情愿,却别无选择!

    “很难是么?你读过那么多书,能不能从书里边找些例子!咱们不怕照着做!无论做什么,总比老窝在泽地里强!”现程名振沉吟不语,张金称有些忐忑地追问。

    的确如程名振所猜测。平息了一场内外勾结,蓄谋已久的叛乱后,他痛定思痛,下决心要把摊子做大、做强。不求能割据一方,与皇帝老儿平起平坐。至少今后在河北这片儿地方,他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包括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脸色。

    但大英雄手下必须要有张良、诸葛亮那样的谋士帮衬。而以张家军现在的实力和名声,没有任何读书人会甘心卖命。眼前的少年人虽然稚嫩了些,好歹正经读过书,做过“官”,是个可造之材。

    程名振点了点头,然后又迅摇头。这么多人面前,他可不想让张金称失望。“我得先了解一下咱们的情况。大当家容我问几个问题,把前前后后想清楚了再向您献策!”

    “问吧,从我开始,任何人都必须如实回答你的问话。哪怕你问到他昨天晚上摸了谁的**,都不准不答!”张金称将身体向胡床上一靠,故作大度地说道。

    后半句话虽然糙,却恰对大小头目们的脾性。众人一边哄笑,一边七嘴八舌地回应,“九当家尽管问。咱们肯定实话实说。不过,就怕有些话说出来,九当家未必听得懂!”

    听众人拿程名振开涮,三当家杜疤瘌立刻站了起来,“狗屁,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你们知道这话谁说的么?”

    “这老丈人看女婿,怎么也是越看越顺眼呐!”众土匪哈哈大笑,继续拿程名振和杜疤瘌二人之间的关系调侃。“气”得张金称只拍惊堂木,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纷乱的哄笑声给压下去。

    程名振也不着恼,想了想,第一个向张金称拱手,“敢问大当家,如今馆陶附近的战况如何?市署、官库都顺利拿下了么?还有没有人敢负隅顽抗?”

    市署和官库是县城里的财税重地,张家军入城后,肯定会率先攻打这两个位置。程名振之所以这样问,其实是想了解张家军对馆陶县的控制情况。大当家张金称也不含糊,点了点头,郑重回答道:“市署和官库昨天下半夜就拿下来了。有几百匹绸缎,四千多吊铜钱,还有些破刀烂甲,都不太合用。但官库里的粮食很少,弟兄们省着吃,也顶多能吃半个月。”

    “半年前王世充兵败后在馆陶县驻扎过几天!”程名振笑着给出馆陶县官库空虚的原因。经过张家军的一次敲诈和王世充的一次搜刮,馆陶县还能剩下四千吊钱的余财,已经非常不易。况且眼下大隋朝各地都是穷庙富方丈。官库里没钱粮,官员的私库里边却个个都富得流油。

    不待他继续追问,张金称主动交底,“狗官家里倒是抄到了现钱一千五百贯,金银饰一大堆。绸缎六十匹、白葛、细麻各自百来匹。还有各色衣服六大箱子,具体多少我没过问。不过狗官家里粮食也很少。这王八蛋什么都等着别人的孝敬,自己家里不存粮食!”

    “姓郭的、姓贾的、还有几个衙役的家咱们也抄了。弟兄们交上来浮财一大堆,米粮也没多少。现在老五和娟子正带人攻打周家大院,希望从他们家能多征点儿粮食!”

    “老周家粮食有的是!”没等程名振开口,王二毛抢先跳出来提醒。“六月的时候,我亲眼见到有二十几船粮食被运到了周家大院。当时我和小九哥都在运河上当力棒儿,帮忙搬了好几天!”

    “是么?”张金称听得眼睛一亮,看着程名振追问。

    “是李密从黎阳县偷运出来的粮食!”到了这个时候,程名振也没必要替仇人隐瞒,点点头,低声道。“不止馆陶周家得到了一份。六十里外的刘家、武阳附近的赵家好像都分到了。如果咱们能顺手将周家和赵家拿下来,收获的粮食肯定够吃上一整年!”

    话音落下,大堂内立刻乱成了一片。有粮食,则意味着能养更多的喽啰。能养更多的喽啰,也就意味着力量更大。寨主、堂主们没有精兵简政的概念,也不太懂战略战术,打仗时总是一窝蜂,完全靠人命向上填。因此能多养一万弟兄,肯定不会只养八千。

    “嘭嘭嘭!嘭嘭嘭!”张金称一手抓起惊堂木,一手握紧拳头,冲着面前桌案一通乱捶。“都闭上嘴,闭上嘴听九当家的。***,老子让你们想辄时,你们一个个都把脸拉得像驴子一样。九当家出了主意,你们又不好好听。赶明个姓窦的带兵打上门来,你们就得乖乖的把手中弟兄交出去。然后被姓窦的一刀一个,全做了板刀面!”

    众人“轰”地出一声大笑,然后迅地闭嘴,目光齐刷刷地扫向八当家卢方元。与八当家卢方元一样,窦建德也是打着河北绿林道总瓢把子高士达招牌四下活动的一个悍匪。但此人志向颇远,总想着把各路绿林豪杰整合成一体,共同创立“大业”。

    这种驱赶傻狗上墙头的把戏,自然瞒不过一干老江湖的眼睛。谁比谁傻多少啊,凭什么大伙拎着刀冲锋在前,他姓窦的坐享其成?但总瓢把子高士达颇为此言所动,一直跟几个规模较大的绺子商量合并的事情。上回八当家刘肇安叛乱,就是生在高士达提出合并,张金称一再虚言推搪之后。

    刘肇安叛乱失败。高士达自觉理亏,不敢将张金称逼得太紧。所以砍了逃回去的几个小喽啰的脑袋,交由心腹寨主卢方元亲自送到了巨鹿泽。然后这个卢寨主就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随时替高士达向张家军传话。

    八当家卢方元被众人的目光看得面红耳赤,四下拱了拱手,讪讪地解释,“其实窦寨主也是一番好心。就是操之过急了些。我来之前,总瓢把子说过,假使巨鹿泽的弟兄们不想合并,他绝不会用强。什么时候张大当家觉得机会合适了,什么时候大伙再具体商量不迟!”

    “永远不合适!”四当家王麻子翻翻眼皮,冷冷地补充了一句。

    “咱们巨鹿泽离豆子岗太远了。姓窦的如果能把中间的道路打通,咱们就可以过去合并!”三当家杜疤瘌也不是个良善之辈,脸上堆着笑,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充满了嘲讽意味。

    “这话以后再说,以后再说。咱们今天先听九当家的建议!”二当家薛颂见卢方元脸色已经黑,赶紧出来打圆场。

    二当家的面子大伙还是要给几分的。众寨主、堂主冲八当家卢方元撇了撇嘴,冷笑着将脸转到了一边。待大堂内又恢复了安静后,程名振又向负责军纪的四当家王麻子拱了拱手,“请问四当家,昨夜战事咱们的折损如何?”

    “什么折损。姓林的狗官以为咱们还像上次一样老老实实在城外等着他骗,根本没做防备。当值的乡勇又气愤不过你被他们冤枉,王兄弟在下面一喊话,他们立刻就把城门给开了!”王麻子笑呵呵地一摆手,非常得意地总结,“攻打县衙时,有十来个轻伤的,重伤的一个没有。鹃子和老五今天攻打周家大院,估计是根硬骨头,比较难啃。不过顶多也就是损百八十个弟兄,如果伤得太多了,老五的鹃子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比起其他几次攻打县城的战斗,张家军这次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上到张金称、王麻子这些大寨主,下到普通小喽啰,都很为此战的结果而得意。高兴之余,心肠未免就软些,从破城到现在,一直没有成规模的屠杀事件生……

    “既然弟兄们损失不重,王当家可以现在就下令封刀么?”趁着大伙心情好,程名振郑重请求。

    “这……!”王麻子被问得一愣,迅转头去看张金称。封刀的意思不仅仅是停止杀戮,一些意义不大的抢劫、**事件,在封刀令后也属于禁止之列。

    “除了正在抵抗的周家大院,其他地方都可以封刀了。该死差不多也都死了,该抢的也都抢回来了。少杀几个人,就算给九当家一个面子!”张金称不耐烦地挥挥手,命令。

    立刻有心腹喽啰从他手里接过令箭,跑出县衙去宣布封刀。程名振非常感激地向张金称拱手施礼,“谢大当家信任。属下建议封刀,并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接下来的一些策略,都要在封刀后才有效果!”

    张金称大度地点头,“说,你尽管说。有道理的,咱们立刻执行!对了,一会儿破了周家,你可别给任何人求情。鹃子已经当众过毒誓,不杀了周府满门,她就剃光头做姑子去!”

    这公私混杂的话又引起一片哄笑。几个年青些的堂主看向程名振,目光中充满了羡慕。这家伙也不是好在哪里?居然让七当家如此对他死心塌地。非但为了他逼着张大当家兵攻打馆陶不说,还誓要将背叛他的女人亲手抓过来,当众将脸蛋划成烂泥地。

    仿佛瞬间有千重巨浪从心中翻过,程名振的呼吸不觉变得粗重。镇定地笑了笑,他以淡然的表情说道:“周家在馆陶县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死在大当家手里,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不过我希望不是由弟兄们当场斩杀,而是押到外边的十字路口,当街宣布他们历年来的罪行。这样不但给属下出了一口气,也给馆陶县的父老乡亲们出了一口气!”

    “嗯……”张金称一时没理解程名振的意思,回应的声音拖得老长。外边的旗号打的是“替天行道”,但具体怎么替天行道法,他却从来没认真想过。而程名振刚才的几句话,就像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的顶上钻了个洞,虽然只是小小的一点,却让他猛然感觉到了空气的新鲜。

    “昨夜属下回家,路上看到一些地痞无赖浑水摸鱼。属下不敢让他们坏了咱张家军的侠义名声,直接出手杀了!”程名振的声音继续在县衙里边飘荡,不高,却非常清楚地传入众人的耳朵。

    “昨夜入城时,形势混乱,肯定有不少霄小之辈打着咱们张家军的旗号为非作歹。这些败坏咱们剩余的王八蛋,属下建议张大当家不要手软,一并抓起来砍了!”

    “还有那些为祸乡里的,欺行霸市的,勾结官府欺压百姓,制造冤屈。属下建议张大当家将他们抓来一并砍了。官府不肯出头的事情,咱们张家军出头做。咱们这次是为了铲除贪官恶霸而来,本意与百姓秋毫无犯。不但没抢过他们,而且攻打豪门大户后的剩余物资,也非他们一份。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霎那间,县衙里边静得连外边的风声都能清楚地听见。除了八当家卢方元以外,大伙先前都料定了程名振肯定能拿出一个帮助张家军摆脱困境的好主意。通过上次伏击王世充和火并刘肇安的事件,众寨主、堂主们都坚信九当家是个有勇有谋的真豪杰。但大伙谁也没想到,九当家给大伙出的第一个主意,居然如此狠辣,如此阴险。

    照他说的方法去做,不但所有与他有仇的人难逃一死。并且将大伙昨夜所做的恶,全都推得一干二净。百姓们不会计较他们分得的东西其实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只会记得张家军的好处。只要有其中一两个怀着感恩的心情向外传扬一下,今后的张家军的口碑,就与原来大相径庭。

    即便馆陶县又落回朝廷之手,失去了地方大户支持和百姓的民心,新来的官老爷在衙门中也坐不稳。届时张家军跟他“借”点粮草财帛,他哪里有勇气说半个“不”字?!

    到底是读过书的人。寨主和堂主们一边推敲着计策的妙处,一边点头。谁也没注意到,就在他们纷纷叹服的时候,程名振轻轻抿了口茶,将嘴角的血迹混着茶水一道咽进了肚子。

    注1:辄:招数,办法。赶明儿:明天。板刀面:江湖黑话,砍脑袋。

    注2:驱赶傻狗上墙头,河北土话,指拿别人当炮灰。

    注3:豆子岗,隋代河北东南部与黄河相接的一片沼泽地。窦建德、高士达、高开道等绿林豪杰都在此活动。

第二章 西顾 ( 三 上)

    张金称坐县衙,要审问馆陶县原来的县太老爷、周庄主和贾捕头!准许被官府欺负过的人前去控诉,有仇的报仇,有冤的伸冤。消息在百姓中不胫而走,惊掉一地下巴。吃惊归吃惊,可是谁也不敢笑这个消息荒诞。城破已经三天了,血腥味道在空气中依然没有散去。城门正上方的土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三溜人脑袋。张大当家派人贴告示说,是这些无耻之徒冒充张家军在城中杀人放火,伤及无辜。所以把他们砍了向百姓谢罪。

    这三十几个痞子无赖着实死有余辜,也着实趁着混乱为非作歹,明眼人都知道,仅凭这三十几歪瓜劣枣儿,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夺走了三千多条人命。但这年头手中有刀子的就是有道理,张大当家在攻入馆陶后,能不下令屠城,不将家家户户的大姑娘小媳妇拖出来糟蹋,已经是格外开恩了。指望他能为了平头百姓的死伤砍麾下爪牙的脑袋,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况且话又说回来,这张大当家入城后也不是一味的纵容属下为非作歹。杀戮只进行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便下了封刀令。除了这个善举之外,把周大户家攻破后,他还命人推出了几十大车白米当街给百姓们分。惧于张家军的威名,大部分馆陶县百姓都没敢去领米。只有几百户穷得实在揭不开锅的人背着麻袋去了。去的人无论身上背的袋子是大是小,张家军都结结实实地给你装满,过后还帮你抬上肩膀,从头到尾没有一句冷言冷语。

    仅凭着这一点,馆陶县的人心就悄悄地起了变化。原来看向张家军喽啰的目光中充满了仇恨,而现在,除了仇恨之外,还隐隐多了几分迷惑。

    他们看不出张家军下一步准备做什么。若说他们准备将馆陶县彻底铲为白地吧?可在放火之前,他们好像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清理尸骸枕籍的街道,扑灭城中废墟上的火星。要说准备把男女老幼屠杀掉后做人肉干吧?他们也没必要在杀人之前,将吃不起饭的苦哈哈们都喂得饱饱的。

    此外,张大当家不断贴出的告示,也让大伙越来越看迷糊。曾为馆陶一霸的郭捕头在城破的当晚就被打死了。平素横着走的蒋老爷、李老酒两个也恶贯满盈。张家军顺势抄了这三人的家,从中抄出绫罗绸缎若干,崭新的衣服、家具、锅碗瓢盆无数。眼下这些物件都堆在市署门口,凡家贫无衣,最近有红白喜事,以及家有老人需要赡养,自己又无正经生财之道,皆可以找邻居做个保,到市署衙门里边领两身衣服,和价值不过三百个钱的家具、锅碗。先到先得,分完为止。张家军保证事后苦主不会找上门来算账。

    当然,这三家也没剩下什么苦主。郭捕头和蒋烨两个平素作恶多端,城破的当晚,就被受尽他们欺负的周礼虎带着绿林好汉杀上门去,将全家男女老幼全部砍翻,一个活口都没剩。李老酒做人相对小心,与段清、周礼虎等人结怨不深。所以在他死了之后,带着“绿林好汉”找上门的周礼虎放过他家还没断奶的儿子和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将家中剩余的男人全部杀死,女人私下瓜分。

    米、衣服、家具。这样的流寇,就带上了传说中几分“侠士”的味道。因此,馆陶县的老少爷们心里虽然害怕,虽然迷惑,却对张家军的一举一动都生了兴趣。冰冷且黑暗的乱世中,张金称这些明显带有收买人心意味的善举,让他们隐约看到了一丝人性的温暖。虽然,这份温暖如秋夜里的萤火虫尾巴一样微弱。

    张大当家接连升了三天堂,不但审问“主犯”,连同协助主犯为非作歹的爪牙也一并押出来陪审。第一天,主要是审问贾捕头和他麾下几个弟子的罪行。旁听的百姓很少,仅仅是两家曾经被贾捕头设手段抢了祖传田产,又逼得家破人亡的苦主,抱着豁出去的心态,到公堂上递交血写的诉状。谁料张大当家人虽然长得丑陋,双目却看得清楚。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将案子的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清楚楚。有些细节方面,居然比苦主们猜测得还贴近真实。

    人证、物证俱在,贾捕头无从抵赖,只得俯认罪。他麾下的几个当过衙役的弟子却你向我身上推,我向你身上攀扯,都试图把以前上下勾结,为祸乡里的恶行安到别人头上。关键时刻,坐在主簿位置上的薛二当家出马,把衙门里的那些弯弯道道,毫不客气地揭了开来。张金称闻听后暴怒,从公堂上丢下火签,给了几个原来专门打别人**的衙役们每人五十大板。喽啰们立刻冲上去,拖着几个衙役到大街上,一五、一十,结结实实地打足了数。把几个倒霉蛋打得哭爹喊娘,那些大着胆子前来告状的苦主,却个个看得扬眉吐气。

    一通板子打过,衙役们都招认了犯罪事实。又有拎着鬼头刀的喽啰走上前,像拎小鸡一样将贾捕头和他的徒子徒孙们拎到十字路口,当众宣读审讯结果,然后手起刀落。

    七八颗血淋淋的脑袋砍下来。无论是告状和把在门缝后偷看无不叹服。更有些怨恨压抑久了的人,在自家屋子里焚香祷告,落泪无声。

    到了第二天审问林县令的时候,前来告状的苦主一下子就多了起来。按照尊老敬贤原则,张金称命令年纪大的喊冤优先,苦难深的告状随后。由二当家薛颂带着纸笔,依次记录大伙的委屈。

    案子整整审了一天,到了掌灯十分,薛二当家才有机会停下笔。这林县令在馆陶为官一任出头,没工夫造福一方,敲诈勒索,巧取豪夺的事情却干了不少。更有些收受贿赂,颠倒黑白的手段,连张金称大贼头听了,都气得连拍桌子。

    他一拍桌案,林县令**上就要吃苦。打到最后,素来懦弱的林县令居然了狠,凡是别人指控自己的罪名,不再抵赖,全都招认不讳。供词足足记录的四十几页纸,每一项按照大隋律法都是死罪。张金称也是胆大包天,居然命令林县令签字画押,然后派人快马将供词射到武阳郡城里边去了。

    当天午夜,林县令和心腹爪牙等十余人被绑到街头开刀问斩。临刑前,这个曾经的父母官大人本想说几句场面话,抬头看到围观鄙夷且愤怒的目光,长叹一声,将头低了下去。

    “张大当家这案子断得公平!”观完了行刑,许多百姓兀自不肯散去,三三两两地聚在寒风中议论。

    “能不明察秋毫么?衙门里的董主簿都主动站出来揭了。姓林的每年收多少好处,断多少冤枉官司,他还不是都在旁边看着!”也有人不服气,小声跟大伙嘀咕。他这样说,倒不是因为觉得林县令死得冤枉,而是觉得张金称不该放过了林县令的心腹董主簿。馆陶县谁不知道,这两人穿的是一条腿的裤子。林县令所做的诸多恶事,过半都是董主簿帮忙出的主意。

    听到这话的人,忍不住回头插言,“人家董主簿那叫将功赎罪。你没看张大当家对他那样子么,将来少不得要大用他!”

    “就他聪明!”议论对董主簿的行为很是不屑,“要说跟林县令结怨最深的,就是咱们馆陶县的程教头。可你们看看程教头,从始至终,都没站出来指责过林县令一句!”

    话音落后,周围的人才猛然想起半个月前林县令试图在公堂上将程名振当庭打死的事情来。不觉对少年人的心胸大为叹服。虽然张金称攻打馆陶,是借着给程名振伸冤的旗号。但是,劫难幸存下来的百姓们却没有像少年人自己猜测的那样,把家破人亡的帐全算到他的头上。百姓们还记得上回张金称打来时,是谁带着乡勇第一个冲上了城头。也还记得全县官吏吓得畏畏缩缩时,是谁主动请缨,想方设法骗走了张金称。

    如果张金称这次打来的时候,程教头不是被林县令关了起来,也许灾难就不会生。善良而懦弱的百姓们,更愿意自己塑造一个同样善良且勇敢的豪杰形象,以在黑暗中有所寄托。他们相信程名振无辜,也相信程名振不是灾祸的根源。虽然少年人已经不再是馆陶县乡勇教头,而是张金称麾下的九当家。

    “明天要审问老周家的人。程教头的媳妇,就是被老周家抢走的!”黑夜中,有人轻声嘀咕。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快意。

    “明天大伙无论多冷都过来看!”咬着牙,渐渐散去的百姓们小声相约。“看那对狗男女有什么好下场!姓朱的真是瞎了眼,好好的女儿不嫁给程教头,却非嫁给周家那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把狗男女绑上石头,沉到运河里边去!”

    朴素的人群中,爱也简单,恨也简单。

第二章 西顾 ( 三 中)

    局外人不解其中滋味,自然嘴上怎么痛快怎么来。话传到程名振耳朵里,却令他无端地憋了一肚子火。偏偏这些无名业火根本无从泄。甭管怎么说,百姓们都是出自一番好心。周家二公子抢了他程名振的老婆,过后还陷害他入狱。如今他得了势,让周二公子和那个不守妇道的女人死无葬身之地,一报还一报,无可厚非。

    对好心看热闹的百姓们恼不得,对好心帮倒忙的众绿林豪杰更是急不得。这几天来,巨鹿泽大当家张金称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其他几位寨主对他这个无根无基的老九也是恭敬有加。如果他再终日板着个脸子,就是显得有点小黄狗坐滑杆儿——不识抬举了。

    自古红颜多祸水。绿林豪杰们以过来人身份,给程名振提了无数建议。如果不是因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他不会遭受这场牢狱之灾。更不会三番五次在鬼门关外徘徊。当然,绿林豪杰们也许还不知道馆陶县的虚实,不会轻易再打上门来。如是细算,小杏花不但祸害了他程名振,连馆陶县那几千条无辜惨死的人命,都跟她脱不开干系。这样的红粉骷髅,早除掉早安稳。

    如果换了是别人,也许程名振就真的下定狠心了。可小杏花偏偏又是他的表妹。即便做了再多的错事,和娘亲总有一丝血脉相连着。如果真的把杏花算做周家人给剁了。娘亲表面上也许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肯定又要抹好长时间眼泪。况且据从奉朱万安之托找他求救的巧儿说,杏花与周二公子成亲,完全是被对方强迫的。当时馆陶城岌岌可危,周家的高墙大院儿几乎被城里的富户们当成了最后的避难所。小杏花本以为凭着自己和周家小姐的交情,可以在里边躲一躲灾。结果土匪们这一劫着实躲过去了,却万万没想到平素对人彬彬有礼的周家二公子是个披着人皮的牲口!

    “表少爷你生死未卜,杏花姐姐又不幸*于周二公子。所以朱老爷才委曲求全,接受了周家的彩礼!”巧儿的话在耳边盈盈绕绕,几天来一直不肯散去。对于这种说辞,程名振始终报以怀疑态度。舅舅朱万安是什么样的人他很清楚。想当初他刚刚当上兵曹,舅舅朱万安就对他与小杏花婚事的态度来了个匪夷所思的大转弯。变脸之快,恐怕街头上那些走江湖卖艺都自愧不如。比起区区一个馆陶县的小兵曹,周家二公子的地位就更如在天上了。能借助女儿攀上这根高枝儿,恐怕非但无需周家逼迫,他自己也宁愿倒送上门去。

    但这种说法毕竟让人心情稍微舒坦了些。作为一个刚刚十六岁出头的少年人,无论做事如何老到,内心深处都留着很多未曾被岁月打磨过的稚嫩。程名振相信自己比周家二公子强上百倍,无论人品还是对待表妹杏花的真挚方面,都比那个姓周的强一百倍。舅舅朱万安是个势利眼儿,表妹杏花却应该不是!她只是涉世未深,一不小心被坏人骗了。只要看清楚那坏人的真面目,并且现表哥还活着,她心里一定曾经万分的懊悔。

    虽然,如今婚约已经随风,已经生的事情也不可能从头来过。

    他不想真的伤害朱杏花。记得两个人小的时候在一起玩闹,每次表妹调皮犯错儿,自己不都是先让她吃一点小苦头,然后再想方设法哄得她破涕为笑么?周家人横行乡里,作恶多端,除了曾经施药给自己的周宁之外全都死有余辜。但表妹杏花才嫁入周家不到半年,按理说还不能完全算是周家人。那些为富不仁的罪恶不该算到她的头上。

    这一回,她吃的苦头已经足够了。几天来,程名振一直强迫自己硬下心肠,不出言请求张金称将表妹一家人从监牢里边提前释放。这样做,一方面是因为他想给舅舅一个教训。另外一方面,他也是为了照顾杜鹃的感受。杜鹃是典型的嘴硬心软,先前一直叫嚣着要在小杏花脸上划个十刀八刀,让对方这辈子再无法见人。事实上,攻破周家大院后,杜鹃却对小杏花碰都没碰一指头。非但她自己没有碰,也没准许麾下那些色咪咪的喽啰们趁机占便宜。就凭这一点,程名振就得念杜鹃的情。尽量别跟表妹朱杏花产生太多的瓜葛,以免真的惹七当家火上心头,不管不顾把表妹给砍了。

    “杀了害她的周二公子。然后装模作样申斥她一顿,就可以找机会把她和舅舅一家给放了!给他们一些盘缠,让他们尽早远走高飞!”这,已经是程名振能想到的最佳处置方案。既照顾了娘亲的情绪,也不至于让张金称太难做。只是明天要看准时机,最好不要引起太多误会!

    沉沉的想着心事,一晃功夫,成贤街就在眼前了。程名振甩了甩头,将外边的风言***和疲惫烦恼甩在马鞍后。家是开开心心恢复体力和精神的地方,无论外面遇到多少烦恼,都要把它留在外面。

    屋子里边还亮着灯,烛光透过窗楞,隐隐泄出几分温暖。自从程名振出狱后,老人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无论多晚都要见上儿子一面才能放心的睡去,否则,整夜整夜都难以安眠。

    今夜的等待尤为漫长。听到庭院里传来的脚步声,程朱氏揉了揉疲倦的面孔,起身前去开门。小丫头柳叶哪敢让老太太劳动,快跑上前几步,抢先拉来了门环。“少爷回来了!”另外两个小丫头橘子和巧儿齐声问候,轻轻仰着头,脸上写满了讨好的神态。

    这是程名振做了巨鹿泽九当家之后的附带结果。除了娘亲与王二毛两人外,整条街上所有人都怕他,无论他再和颜悦色也没有用。习惯了别人这种目光的他也无法强求,笑着跟娘亲打了个招呼,转身去自己的房间更衣。

    巧儿立刻迈着小碎步追了上来,动作就像一只走在狼群前的小鹿。“表少爷……”用极其低微的声音,她在背后呼唤。唯恐一不小心惊扰了对方,被对方冷脸相向。

    对于这个曾经被逼迫向自己投毒,却冒死提醒自己的善良少女,程名振一直怀着几分感激。放慢脚步,低声回应道:“你别着急,我已经想好了怎么办!明天找个机会,就请求张大当家把舅舅一家放掉。馆陶县估计你们不好待了,回头我让柳叶收拾一些细软给你们。你跟舅舅、妗子还有杏花到郡城安置去吧。那边城墙高,估计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遇到乱子!”

    如此精细的安排,却好像不太称巧儿的意。少女的脚步停了停,声音突然变得很惶恐。“不是,不是。表少爷,您,您听我……”

    “你放心好了。我给他们准备的盘缠和细软足够在买一处房产……”程名振不得不转过身来,笑着安慰。在巧儿的目光中,他看到了重重的焦虑和不安。

    “所有钱财,今后都由杏花和你两个管着。这样,舅舅便没法再拿你们做蒲包了!”顿了顿,他继续设身处地的替表妹和巧儿的未来考虑。作为张金称帐下九当家,弟兄们在馆陶县所有缴获的战利品中,他都能分一部分。再加上师父留给的藏宝图,可以说,这辈子他都无需为钱而烦恼了。所以,他对待别人很大方,绝不像当年舅舅待自己那样,让表妹一家衣食无着。

    “不是,不是,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听了程名振的解释,巧儿脸上的表情愈紧张。小手在面前连摆,几乎急得落下泪来。

    “等我先换了衣服,洗了脸,咱们慢慢再说,行么?”程名振有些不耐烦了,笑着问道。转身撩开自己房间的门帘,抬腿向里边迈。

    “表少……”巧儿在他背后低声尖叫。随后用力捂住的自己的嘴巴。不用她再提醒了,程名振已经僵直在门口。

    “咣当!”“哗啦!”屋子里边传来胡凳倒地和茶碗碎裂的声音,还有几声压抑的抽泣。“你怎么在我家?”程名振的质问声紧跟着响起来,听上去就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门“呯”地一声撞严,隔绝了人的视线,也隔断了房间内的哭声。

    “是七,七当家强逼着小姐来的!”终于鼓起勇气,巧儿低声冲里边叫喊。正准备拉开门替自家小姐辩白,肩膀上却被一双手用力搬了搬,脚步停在了原地。

    回过头,她看到程朱氏那张久经沧桑的面孔。“这个坎儿,让他们两个自己过吧。谁都帮不上忙!”老人浑浊的眼睛中流露出几分睿智,看着紧闭的屋门,轻轻摇头。

    “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就都好了!”见巧儿满脸茫然,她笑了笑,低声道。然后慢慢转身,在柳叶和橘子的搀扶下,走向自己的房门。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8664/ 第一时间欣赏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作者:酒徒所写的《开国功贼》为转载作品,开国功贼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开国功贼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开国功贼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开国功贼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开国功贼介绍:
站方公告:《开国功贼》为17k独家买断作品,即将开始更新,请书友们先收藏。谢谢支持!
酒徒介绍:
自《明》以来,酒徒就是架空历史的一面大旗。经过《指南录》《家园》的洗礼,酒徒的大神地位愈巩固,在网络作者如流星般划过的年代,酒徒却成为这网络文坛少有的常青树。他没有什么秘诀,用酒徒自己的话来说,他只是在学着写历史中丢失的篇章,在学着还原历史被遗忘的片段,在学着从冰冷的史书中找出人性温暖的痕迹。
正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对人性,对人心的解读和思考,他创造了武安国,文天祥,李旭这样光辉的角色!
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酒徒不断的给我们带来惊喜:《明》《指南录..开国功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国功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国功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