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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折柳 (四 下)

    两个姐妹各自欣赏着各自的风景,谈谈说说,不觉天黑。直到了晚上吃宵夜的时候被张金称追问起来,柳儿才猛然想起丈夫曾经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她不敢说自己光顾着看热闹,忘记了向杜鹃套话,只好笑了笑,非常含混的说道:“妾身也不敢问得太直接,但从鹃子的话里推断,九当家之所以那样所是为了向爷表示尊重!”

    “尊重?”张金称眉头紧皱,实在想不清楚程名振在议事时做闷葫芦到底与尊重自己有什么关系。

    “啊,当然是为了维护爷的权威了!”柳儿反应甚为敏捷,哄人的话张口就来,“爷想想,当着姓卢的面,九当家他如果提出和您的想法不同的建议,岂不是让外人看了笑话去?所以他干脆随大流,宁可少说话,也要维护您老的颜面!”

    “这***小九子,心机还挺深!”张金称被哄得眉开眼笑,咧着嘴骂道。“那他也可以私下跟我说啊,我又不像馆陶县那帮没心胸的家伙,就因为他出了风头,就想要他的命!”

    话音落下,他又自觉莽撞。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柳儿,现对方脸上的表情根本没因为自己提起林县令而起什么变化,撇了撇嘴,继续道:“管外人怎么想做什么,既然我敢叫他来坐第九把交椅,就不会嫉妒他比我强!”

    “爷是做大事的人,自然心胸开阔!”柳氏用婉转的妙目递出几分赞赏,扬起脸来应承,“可九当家一旦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那我明天亲自找他一趟,私下里问问,他到底还有什么好主意!”张金称抓起餐桌上的鸭汤,一饮而尽。温暖的滋味让他额头津津见汗,两只眼睛也冒出咄咄精光。

    “爷更不能亲自去问他!”柳氏被吓得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出言劝告,“爷如果问他,反而让他觉得尴尬。并且爷怎么说您知道他有话憋在心里边的?总不能说妾身替爷从鹃子口里套出来的啊?那样,不但九当家会跟您生分了,妾身与鹃子也很难做!”

    甭看张金称祸害人时心机挺深,设身处地的替别人着想时却极不在行。被柳氏笑着一反问,立刻觉得自己的确不能将程名振的小心思给戳破了。但让对方有点子却不奉献给自己,实在又令他心里不舒服。伸手抹了把油腻腻的头,低声沉吟,“这也不妥,那也不妥。这读书人,就是难伺候。哪像老三、老四他们,打不了抡拳头打一架。打完了,大伙还是好兄弟!”

    “三叔和四叔性情耿直,可也带不出好兵来!”对于张金称所提到的三当家杜疤瘌和四当家王麻子,柳氏心里甚为不屑。这二人如果跟程名振站在一起,那简直是草鸡与野鹤比肩,乌鸦与凤凰为伍。但张金称的问题她还得帮忙,否则这位大当家真找程名振追问去,她的所有谎话可就全要暴露了。

    “我觉得,爷要是想让九当家明白您器重他,就得学学古代那些帝王对待臣子。不但要听他们的建议,而且要时刻让他们感到自己被重视!”想了想,她眨眨眼睛,继续说道。

    那眼睑闭合开启之间流露出来的风情,立刻让张金称心里着了火。努力克制住胸中的绮念,这位巨鹿泽大当家侧开头,皱着眉头盘算,“你说得有道理。不过程名振刚来,我已经让他做了第九把交椅。实在无法一下子再给他更多的权力了。要说增添他的部众,也很困难。除了娟子,其他各位当家都把底下人当成了私产,谁也不愿意交出来。况且九当家喜欢百战精兵,也没把寨子里那些歪瓜劣枣看在眼里。给他钱吧?他好像也不怎么在乎钱的样子…….”

    做土匪么,不外是抢钱抢地抢女人。钱,程名振不喜欢,张金称也没必要给。地盘,巨鹿泽只有巴掌大,根本无法细分。想来想去,张金称在自己唯一可以拿出手赠送给程名振的,也只有女人了。但寻常脂粉,程名振还真未必瞧得上。他本人就长得十分英俊,真的需要女人,恐怕勾勾手指头,寨子里就有不少女人肯倒贴。当然,前提是要先过得杜鹃这一关。

    提到女人,柳儿倒是突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情来。笑了笑,低声道:“爷不说我还真忘了。今天下午去看鹃子练兵,那个王堂主扭扭捏捏蹭过来,想托我问问,有个姓周的丫头能不能赏给他?哧,小屁孩儿一个,嘴上的汗毛还软着呢,却生了一肚子花花肠子!”

    “那的确是个麻烦!”张金称用手指轻敲额头。“我的确曾经答应过他,攻入馆陶后,城里的女人随便他挑。看上哪个都可以赏给他。但姓周的那个小丫头片子,老三和老四也看上了,一个劲儿地催我要。还有老六,硬说什么那女人懂得岐黄,要收为关门弟子。哧,还不是白天当师傅,晚上吹了灯……”

    说到这儿,他邪邪的笑了起来。想想孙驼子那终日直不起来的驼背,再想想姓周家小姐那怯生生的面孔,顿时觉得好生有趣。

    “的确麻烦。那丫头很漂亮么?怎么这么多人都盯着她一个?”柳儿也被勾起了几分好奇,抿着烈焰般的红嘴追问。

    “没,没你生得耐看。”张金称又开始心猿意马,伸过手去,轻轻抚摸柳氏的面孔。“不过是年龄小了些,看上去很细嫩。但我把她关在苦役营里边了,还没给任何人。红颜祸水,这个女人,当初我就该杀了她。耐不过九当家的情面,才留了她一命。谁想到她这么能勾人!才几天,便让好多汉子丢了魂儿!”

    “爷,还没收拾桌子呢。”柳儿向旁边挪了挪,欲拒还迎,“爷把话说完么?也好让小茹进来把鸭骨头收拾走,省得睡觉时闻着腥气!妾身又跑不了,早一刻,晚一刻,还不都是爷嘴边上的肉?”

    “收拾,收拾!”张金称对柳氏甚为爱惜,听对方不喜欢鸭子骨头味儿,摆着手命令。一直在外间等候着婢女小茹赶紧跑进来,动作麻利地收走满桌的残羹冷炙。柳儿抓住机会,赶紧跳下地,一边打水伺候张金称洗漱,一边很感兴趣的追问周姓女人的详情。

    她的感觉非常敏锐,能让程名振为其求情的,肯定不是个寻常女子。杜鹃是个大咧咧的傻丫头,非常好哄。如果换了别人守在程名振身边,就很难看不出自己目光里的异样了。

    对于女家爱八卦的心理,张金称感到非常好笑,摇着头,低声道:“九当家是个傻瓜蛋。因为那丫头曾经低价给过他几幅药,对他家老娘的病有效。所以他就念念不忘报恩,希望我不要杀了周家那丫头!”

    “知恩图报,也是男人所为!”柳儿倒不觉得程名振傻,反而对其行为很是赞赏。

    “什么啊。那小子看上去哪都聪明,就是在女人身上昏。你知道不?他当天晚上怎么遇到的官军?”张金称又是一摆大手,很不屑地问。

    “怎么?爷说么,妾身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知道你想到的事情!”柳儿推了张金称一把,扭着身子撒娇。

    “他啊!”张金称叹息着摇头,“后来我才问明白了,也怪不得鹃子有些日子不给他好脸色看!他的没过门的老婆受不住寂寞,嫁给了周家的二公子,就是周家那个小丫头片子的二哥。然后狗男女两个听说他回来了,就想方设法害他。城破后,鹃子把那女人抓了给程名振出气,结果咱们九当家被以前的老婆一求,心肠软。不但把前老婆放了,还把同靴兄弟放了,又倒贴出了一辆马车,一包金银!”

    这种吃亏丢脸之事,换了张金称,是无论如何不会做的。他宁愿一刀杀了那负情的女人,活剐了那恶毒的汉子,也不愿意被人在身后指指点点。非但是他,整个巨鹿泽中也不会有第二人这样做,害得消息传出后很长时间,大伙都推测说程名振想必是看上了周家小姐,借此来讨取美人欢心。

    急脾气的杜鹃为了此事,还拎着鞭子到苦役营找过周家小姐的麻烦。看到对方已经被累得形容憔悴,心肠一软,跺了剁脚,又转身离开了。

    她虽然不再找周家小姐的麻烦,王二毛托程名振说亲的事情,也没从她那里得到半点儿支持。张金称原本倒是想再多给程名振一个面子,将周家丫头打给王二毛就算了。谁料杜疤瘌和王麻子两个老光棍见色起意,硬说是没尝过豪门大户的小姐什么滋味,非要弄回寨子里做填房不可。

    后来又加上一个孙驼子,三名寨主,一名堂主共争同一个女人,让张金称实在无法处理,不得不先将其搁置了起来。总想着等老兄弟们的色心都散了,再偷偷将其塞给王二毛,以应前诺。可开春后事情一忙,又将其丢在了脑勺后。

    这才是程名振啊!柳氏听得心里直叹息。她是青楼出身,思维方式远异于常人。张金称嘴里当做笑话来看的事情,在她眼中却变成了有情有义,恩怨分明。因为太喜欢以前的女人,所以连她喜欢的人也一并放了。潇潇洒洒,干净利落。哪个女人如果这辈子能找到这样一个奇男子,也就不枉此生了。

    这种细腻的心思张大当家怎可能猜得到,见到柳氏眼睛闪闪亮,捏了捏对方的鼻子,笑着问道,“怎么,你又可怜那姓周的丫头了?她可不值得你可怜。馆陶周家被攻破那会儿,光是水牢里边拖出来的尸骨,就不下二十具!”

    “那也不是她干的啊!”柳氏小心翼翼地藏起心事,笑着辩解。

    “不是她干的,但她毕竟姓周。他们周家号称是汝南周氏之后,朝廷里边有的是人。一旦让她把朝庭的人勾过来,大伙也是麻烦!”张金称不同意柳氏的话,继续解释自己的担忧。

    “汝南周氏!”柳儿一捂嘴,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音。“爷真的相信他是豪门大户?朝庭里边有很多人罩着?那爷想没想过,自己是哪个张氏?”

    “我,我家好几代都是做小生意的,祖上最大的官做过亭长!”张金称被笑得有些窘迫,虎着脸嘟囔。

    “爷您是大汉留侯张良的嫡系子孙啊!三当家是酒仙杜康之后,四当家更了不得,祖上就是王曦之和王献之……”柳氏笑得前仰后合,大声说道。

    “尽胡扯!我家连家谱都没有,怎么能和张良拉上关系!”张金称理解不了这个玩笑,有些生气地打断。

    “可周家的家谱,爷见过么?”柳儿听他真的了火,赶紧收起笑容,正色解释。“那周家是馆陶县的第一大户不假,祖上却是给楚国公杨素放马的马夫。根本不是什么周公之后。这些都是妾身亲耳听人说的。如今连楚国公杨素的坟头都让当今皇上给刨了,楚国公家马夫的后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啊……呃……啊!”张金称裂开嘴巴,好半天都闭不上。肚子里刚刚涌起的色心一扫而空。闹了半天王麻子和杜疤瘌等人当宝贝抢来抢去的,只是一个马夫的后人。他***,什么周氏之后,原来全是笆斗大的猪尿泡,全凭嘴吹。

    既然不是什么豪门贵女,想必王麻子、杜疤瘌和孙驼子三个也没心思再争了。抢来的女人中,比周家丫头好看的有的是,一个要**没**,要**没**的小苦菜花,也就是王二毛这种生瓜蛋子才当个宝贝。想到这,张金称搔搔头皮,笑着说道,“那就好办多了。明天我把这个事情跟大伙解释一下,然后就将她赏给王二毛就是。让他念你的人情,以后你有事情也好调动他跑腿儿!”

    “谢谢爷!”柳氏心里也是一阵轻松,敛衽施礼,“王二毛是程名振的兄弟,您赏了他的兄弟,其实也等于赏了他。他感念爷的恩情,自然会加倍努力回报。”

    至于王二毛怎么回报自己,她不在乎。只要那女人不靠近程名振,就没什么危险了。

第三章 折柳 (五 上)

    转眼又到了众位当家聚集起来议论山寨大事的日子,张金称顺利处理完了政务后,把馆陶周家冒充豪门的故事当做笑话给讲了出来。末了,还不忘了加上柳氏那几句精妙点评,姓程的便是东吴程普的后人。姓杜的乃为酒神遗脉。姓孙的自然跟孙策孙权兄弟脱不开干系,至于姓王的,好歹也是王莽和王羲之的血亲。算来算去,只有五当家郝老刀和八当家卢方元的姓氏太怪,在张金称的有限历史知识里,实在跟古代名门攀不上什么关系。但乌恒郝援氏和鲜卑吐伏卢氏在北方可都赫赫有名,算是郝老刀和卢方元二人的亲戚也不甚委屈。

    众寨主笑得前仰后合,都说没成想自己祖上也出过如此有名人物,血脉一点也不比什么周氏、赵氏、侯氏低。反正家谱这东西是人写的,你只要有钱有势,不由得其他人不信。笑够了,便提议让程名振给大伙重编家谱,不管做不做得真,能挂上点儿贵气就行。

    “没问题,大伙尽管把名字报给我,我来酌情安排!”程名振揉了揉笑疼了的小腹,点头许诺。

    “大可不必!”张金称笑着敲了敲桌案,重新吸引回众人的注意力,“我曾经听人说过一句话,人不是牲口,不一定要名血名种。咱们没摊上个好祖宗,借不到福荫。但咱们将来要是能打出一片天地来,说不定今后同姓的人,都想方设法认咱们当祖宗呢!”

    这几句话说得慷慨豪迈,令闻无不动容。半晌,二当家薛颂才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附和,“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咱们县官做得,郡守自然也做得,将来若是福气够,推大当家当皇帝,咱们就都是开国侯!”

    “那今后所有姓王的提起来,就自称出于我巨鹿王氏!”四当家王麻子亦是兴高采烈,笑呵呵地设想。

    “涿郡郝氏!”

    “河间杜氏!”

    众寨主无法无天惯了,也没觉得想一想“打江山当皇帝”有什么十恶不赦。七嘴八舌开口,将自己的家门报了一个遍。戏称今后家谱就从自己开始修,让以前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都羡慕得找墙根儿去哭。

    看士气已经调动得差不多了,张金称清清嗓子,继续笑着说道:“但要是咱们一直被堵在巨鹿泽里,可就什么都捞不到了。所以大伙还是有劲儿朝一处使,有心朝一个地方用。总之还是那句话,有我老张的一口肉吃,弟兄们就谁都不会饿着。咱们这辈子闯到哪算哪,即便闯不出一番大事业,至少也曾轰轰烈烈过!”

    “大当家说得对,咱们肯定不能一直在巨鹿泽里憋着!”

    “咱们不是已经开始练兵了么?等九当家把士卒操练好了,咱们有的是出泽机会!”

    众寨主纷纷点头,对张金称的话再度表示赞同。

    张金称笑着四下环视,每当目光和一位寨主相遇,便点点头,示意对方所说的话和自己的内心想法差不多。待目光转到距离自己最远一把交椅时,停了停,冲着坐在交椅上的程名振追问,“你的意思呢,老九。咱们几个里边就是你读的书多,有什么话,你不用藏着掖着,尽管说出来。我们年龄都比你大,即便是你哪句话说得不妥帖,也没人好意思跟你较真儿!”

    自打被迫加入绿林,程名振的心中一直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的出路何在,也不知道巨鹿泽诸好汉的未来在何方?每天虽然尽最大努力操练士卒,也仅仅是企图让众人多少有些自保之力,不至于被官军轻松剿灭而已。至于把皇帝拉下马,自己当皇帝的想法,压根儿是起都不敢起。

    被张金称今天的话一激,少年人立刻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眼前无数金星乱冒。贪官害他做好人不得,所以他造反杀了贪官。而贪官的背后,站的不就是大隋皇帝么?可程家世世代代都是忠良,从没有一个人当过反贼。自己进入巨鹿泽属于被逼无奈,如果公开挑明了要毁掉大隋江山,对得起父亲,对得起程家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么?

    “你傻啊,大当家问你话呢!”见程名振好一会儿都没有回应,七当家杜鹃伸腿踢了他一脚,小声提醒。

    “我,我,属下愿意誓死追随大当家!”程名振如梦初醒,结结巴巴地说道。

    “你这小子,一定是最近练兵练得太累了吧!”明知道对方的怠慢出于无心,张金称也不愿意因为程名振的一时走神而较真儿,“真难为你了。咱们各寨那些弟兄都是些滚刀肉。打起仗来不怕死,平时呢,当然也不会太听话!”

    唯恐程名振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言语,杜鹃抢在他前面,大声汇报,“弟兄们还好,进境非常快。有两支队伍已经可以操练推进间配合了。即便进境最慢的那支,走路时也不再互相踩脚跟儿!”

    “弟兄们的确很进步很快!”程名振迅理了理思路,笑呵呵地补充。“照这样进度再训练两个月,遇到府兵精锐可能还差一些,遇到郡兵、乡勇,未必会吃什么亏!”

    “难得,难得。说实话,也就是你来了。以前我几次想整训出一支精兵,都不知道怎么去练!”张金称轻轻点头,对训练的进度表示相当的满意。

    “九当家是内行,比咱们这些老粗本事大!咱们啊,可都都老了!今后就得指望年青人了!”三当家王麻子抹了把脸上的胡子茬,咧着嘴补充。张金称如此重视一个十七岁的小毛孩子,让他和很多寨子里的老人心里不舒服。但小毛孩子的本事都摆在明面上,大伙心里虽然有些嫉妒,却不能不承认对方有真本事。

    经历了馆陶县那场磨难,如今的程名振对于别人话语背后的隐藏滋味常地敏感,迅向王麻子望了一眼,笑着拱手,“其实大部分都是郝五叔的功劳,晚辈只是帮忙出了些主意而已!并且有些主意还不一定对!”

    郝老刀却不愿意抢功,拍了下大腿,笑着骂道,“咱们这里又不是馆陶县衙门,你还担心有人嫉妒你么?功劳是谁的,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别再往我身上推,否则,我光抢攻劳不干活的名声传出去,今后这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老五的功劳也不小,至少心胸开阔,有容人之量!”张金称也侧头看了王麻子一眼,然后笑着总结。

    王麻子知道张金称是借机敲打自己,耸了耸肩膀,将头低了下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张金称也不好让老兄弟太难堪,冲程名振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不光你有功,帮助你练兵的那几个副教头,王兄弟,韩兄弟,段兄弟还有周兄弟,他们的辛苦我也都看到了。按照寨规,咱们有功不能不奖。待会儿你派人到薛当家那里一趟,领几十根去年秋天伐下来的好檩子,趁着天气还没完全热起来,组织人手将自己房子盖了。”

    “谢大当家。属下初来乍到,实在不敢领这么厚的赏赐!”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拱手推谢。

    “不是光给你一个的。你娘年纪大了,住的地方不能太寒酸。至于多出来的木料呢……”张金称扫了一眼杜鹃,摇头而笑。“你跟鹃子商量吧,盖多大的屋子当新房,打多少家具,都想得仔细些。不够再找二当家领。我们几个老家伙就守着这么一个宝贝闺女,你总不能随便找间茅草房,就将她娶了去!”

    “啊,张二伯!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没正经!”杜鹃没料到说着说着正事儿,张金称就把话题拐到自己和程名振的婚事上。虽然性子直爽,却也羞了个满脸通红,大声抗议了一句,站起身,扭头向外走去。

    “回来,回来,这男婚女嫁,是最正经不过的事情!”张金称抚掌大笑,满面红光。

    “是正经事,是正经事!”杜疤瘌笑得几乎何不拢嘴,连连点头。几个月来最担心的就是女儿的婚事。这丫头从小没娘管,大大咧咧,晕晕乎乎。终日跟程名振腻在一起,几乎吃饭睡觉都舍不得分开。一旦哪天程名振按捺不住了,女孩子家吃了亏,可就打落牙齿只能往肚子里边吞。

    关于杜鹃待自己的情意,程名振一直铭刻在心。本来已经跟自己的娘亲说定,只待练兵的事情有了头绪,便要托媒人上门拜访杜疤瘌。今天尽然张金称主动提起来了,他也不想再耽搁,笑着向主帅位置拱了拱手,低声道:“多谢大当家成全,属下今天就回家准备聘礼!”

    “谁说一定要嫁给你了!”杜鹃的脚步还没出门,已经听到了程名振的回答。又羞又喜,扭过头来,低声喝道。

    “父母之命,父母之命!”杜疤瘌却不管女儿害不害羞,唯恐程名振赖账般,笑着回应。

    这下,玉面罗刹可真羞成紫面罗刹了,跺了跺脚,大声喊道:“不跟你们说了!”转身冲出军帐,消失于扑面而来的春风中。

第三章 折柳 (五 中)

    军帐外,数名男女侍卫正在百无聊赖地等候各自的上司。猛然见七当家跑出帐门,赶紧挺直身躯抱拳施礼。此刻的杜鹃哪还有脸皮跟人打招呼,低着头,三步并作向远方逃,连贴身女兵的呼喊也全装作听不见。

    堪堪跑出一里之遥,沿着湖畔转了个弯儿,终于将背后的喊声给甩开了。心中害羞之意稍缓,她跑得也有些热了,慢慢停住脚步,蹲向湖边撩起水来洗脸。

    刚一低头,恰恰看见有张喝醉了般的面孔映在水里,满脸娇羞,双眼之角却透着隐隐的喜悦。“好个厚脸皮的妮子!”杜鹃伸手于湖水搅了搅,将自己的倒影搅散。望着那一道道散去的潋滟春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却又直了。

    嫁给程名振,与他相守一生。这份姻缘是她自己硬抢来的,自然是一万个满意。只是如何做人家的妻子,她心里却没半点头绪。自己的娘亲去得早,爹和师父都是马大哈。唯一肯指点几下的柳儿姐姐又心机颇深,什么话都吞吞吐吐,只肯说一半,另外一半儿全得听自己去猜。而自己偏偏不擅长打哑谜,很多话怎么猜也猜不到点子上。

    比起抡刀纵马,这婚姻大事,仿佛更令人望而生畏。两军阵前,谁输谁赢,伸手便可见分晓。可夫妻之间,总不能有了什么问题都用拳脚和刀枪来解决吧?与丈夫比比马上步下功夫,杜鹃自问倒是无惧。但打来打去把夫妻情分打碎了,天下又有何胶可粘?

    不止自己一双眼睛在盯着程名振。直觉告诉杜鹃,自己的未婚夫颇俱女人缘儿,走到哪里都能吸引无数视线。这也难怪,放眼巨鹿泽,读过书,武艺娴熟的男人本来就没几个,其中长得玉树临风般的更是稀少。难得的是,集这诸多优点于一身的程名振又不像别的绿林好汉那般粗鲁、傲慢。他待人总是彬彬有礼,即便是路上遇到莲嫂这样的下人,也会停下脚步点头打个招呼,仿佛对方就是自己的邻家姐姐般。

    无论怎么看,在杜鹃的眼里,程名振身上的优点都数之不尽。转过头来看看自己,除了能像男人一样骑马打仗之外,杜鹃就数不出第二个优点来了。俗话说,郎才女貌,论长相,她知道自己远不如新来的柳儿妩媚。论脾气秉性,恐怕巨鹿泽中随便拉出一个人来,都不敢说七当家脾气温柔。琴棋书画,如果把琴弦改作弓弦,勉强还能弹出几声。针线女红,看看这终日被刀枪磨出茧子来的十指,就明白缝衣针拿在手中肯定比镔铁棍还沉重。就连女人家的娇弱与怯懦,杜鹃知道自己身上也不具备。关在苦囚营中给大伙洗衣服的周家小姐她见过,那真的像极了一头吓破了胆子的小猫,任谁都不忍心再去伤害。而换了杜鹃处于和对方同样的位置,她宁愿提起刀来壮烈的战死,也不会祈求曾经杀了自己父亲和哥哥的人怜悯。

    此刻的玉面罗刹杜鹃,心思其实和寻常待嫁小女儿没任何两样。又喜又愁,忐忑不定。思来想去,竟然觉自己有些配不上程名振了。直气得珠泪盈眶,抓起一块石头,狠狠地丢向了湖水中央。数只早归的候鸟被水波所惊,嘎嘎叫了两声,振翅而起。一双双,一对对,比翼于起飞,片刻亦不肯稍离。

    对着如此明快的天光云影,再大的春愁也会慢慢淡去。又望着天空和水面的鸟雀们了会儿呆,杜鹃摇了摇头,转身又往中军方向走。配得配不上程名振,自己一个人瞎想也没有用。与其冲着水面愁,不如偷偷蹩回去,隔着军帐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如果程名振有话不敢对自己当面说,偷听到他的真实想法,自己也可以酌情应对。

    她向来敢想敢做,既然决定了,就不在乎其他细枝末节。中军大帐附近的地形都是平时走遍了的,往来巡视的喽啰们也没胆子拦住七当家问问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顺着湖畔小径七拐八拐,转眼间,她已经靠近大帐背后。放慢脚步,踮起鞋尖,如捕食的狸猫般刚要将身体贴上去。耳畔忽听有呼吸声一滞,某个身影在眼角余光外猫在了军帐侧面。

    “谁!”玉面罗刹杜鹃再不顾害羞,伴着一声低喝,将腰间横刀抽在了手里。军帐侧面的人也被吓了一跳,迅向前窜了几步,然后又迅跑了回来,一边举手做投降状,一边低声祈求,“别,别嚷嚷。是我,七当家,是我!”

    杜鹃凝神细看,不是自己帐下的堂主王二毛又是哪个。又好气,又怕羞,快步走过去,将刀背架在他脖子上,板着脸继续审问,“你在这里干什么?偷听军情么?都听到了什么,给我如实招来!”

    “我,我,姑奶奶,您能不能小点儿声!”王二毛急得连连作揖,膝盖差点就跪在地上。“别把里边的人惊动了,他们讨论你的嫁妆多少呢?一旦觉咱俩搭伙偷听,您不打紧,我肯定跑不了一顿板子!”

    “谁跟你搭伙偷听了。我是过来巡视的!”七当家杜鹃气得顿了顿脚,低声反驳。

    “行,行。您巡视的,我偷听了。我偷听到了什么,您可一句都不关心!”王二毛知道杜鹃不会伤害自己,涎着脸回应。

    闻听此言,杜鹃的脸腾地一下又红成了紫茄子,将刀背向下压了压,竖起眼睛道:“还敢顶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就把刀刃反过来切!”

    “别切,别切,我肯定一个字都不落!您先将刀收了,咱们边听边说。我还等着听下文呢!”王二毛连连讨饶,作揖不止。

    说来也怪,七当家杜鹃收拾得了任何属下,就是拿王二毛这疲懒家伙没办法。见对方死乞白赖,只好将刀收回鞘内。王二毛见对方让步,也不敢做得过分,将头向前探了探,俯在杜鹃耳边说道:“你走之后,他们一直再恭喜小九哥。然后张大当家说不能光说不炼,让大伙都出点血。他自己从主寨拨了两千青壮丁口,归入小九哥名下壮大声势。二当家许了两套家具,外加十头耕牛。六当家许了三十头猪,二十头羊……”

    他记性颇佳,三言两语将各寨给的聘礼介绍了个清楚。然后将头又贴到帐壁上,一边听,一边低声解释,“刚才好像有人笑话王四寨主的礼物太轻,他不太高兴。正吵闹着,你就跑来了,害得我没听清楚后边说了什么?”

    “还怪起我来了!”玉面罗刹又好气又好笑,“你听这些干什么?又不是给你的?”

    “我,我不是帮你和小九哥听了么!”王二毛理直气壮,用力摆手示意杜鹃不要给自己添乱。

    “赶快滚,别让其他人现你!”杜鹃上前,用力扯住对方胳膊,向外拉去。“营里边刚刚重申的军法,你小九哥亲自参与制定的,你居然也敢违反!快走,晚了被人看见就来不及了!”

    连扯两下,对方却纹丝未动。杜鹃心里不觉有些冒火,瞪起眼睛追问,“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气了!”

    王二毛的头慢慢转回来,稚嫩的脸上写满了祈求,“七,七当家。你,你让我听完行不行,听完之后,随便你处置。他们……”

    “你到底要听什么?”杜鹃被王二毛的表情弄得一愣,松开急切地追问。

    记忆中,她从没见过王二毛如此认真过。对方总是疲疲懒懒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很少什么愁。而今天,往常他熟悉的那个王二毛却不见了,换成了另外一个少年人,果决中透着某种执拗。

    “你到底要听什么,作死也不知这个作法!”见对方不肯正面回答,杜鹃把语气放缓了些,继续追问。“如果被人现了,我可是也不好替你说话!”

    “我前天求过柳儿夫人!”王二毛被逼无奈,目光向周围扫了扫,低声回应。“她答应在大当家面前替我说话,将周宁那小丫头赏给我。昨天她派人告诉我,大当家已经许了,今天可能就会在议事时说起。现在还没提到,但一会儿肯定会提到的。夫人她是个好人,不会骗我,九嫂,你也别赶我走!我只听个头,心里也就踏实了!”

    “踏实个屁!”被“九嫂“两个字叫得心中一软,杜娟伸出手,狠狠给了王二毛一个爆凿,“我和你九哥都替你盯着呢,还能跑到别人手去?要听你就蹲下身子听,我替你挡着。如果有人过来,你赶紧跑!”

    “唉,唉!”王二毛得偿所愿,连连点头。“谢谢九嫂。我听到什么,立刻都告诉你!”说罢,将耳朵往帐壁上一贴,神情居然是少有的专注。

第三章 折柳 (五 下)

    对于军帐里边的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们正在说些什么,杜鹃心里比王二毛还好奇。左右看看现没有注意到自己,干脆把耳朵贴过去,跟王二毛一道听了起来。反正如果有人恰巧巡视经过,就立刻装作两个人在讨论军务。至于七当家跟自己麾下的王堂主到底讨论的是何等机密,谅一般人也没胆子过问!

    军帐内,关于如何操办程名振和杜鹃两人的婚事问题的讨论已经进入了尾声。大伙都认为,婚礼不能弄得太潦草了。毕竟涉及到巨鹿泽九位寨主中的四位,如果婚事办得过于寒酸,传出去后会被江湖同道笑话。但具体奢华到什么规模,众寨主的意见却很难达成统一。按程名振的个人想法,把堂主以上头目叫道主寨吃喝一顿,再给所有喽啰没人放三天假,已经是给大伙添麻烦了。但杜疤瘌和郝老刀两个却不这么认为,他们希望张金称给周边相邻的几个绺子也撒一些请柬,邀请一些江湖同道前来观礼,顺便让大伙增进一下感情,以图共同对付官军的进攻。而整座中军帐内嗓门最大的是四当家王麻子,大概刚被敲了竹杠,心里有些不舒服的缘故吧,他的话听起来总像带着挑拨的意味:“那怎么行?七当家、九当家还有三哥和老五,四个寨子的部众加起来已经过了咱们巨鹿泽的一半儿!别人就是不给大当家面子,还能不给咱巨鹿泽面子么?该请,该请,不但要向周围的几个绺子打声招呼,即便是豆子岗那边,也应该说一声,让他们知道知道咱们巨鹿泽的后起之秀!”

    “老四,你这话什么意思?”杜疤瘌一直很忌讳别人误解自己赶着嫁女儿的用心,腾地站了起来,大声追问。

    王麻子向后缩了缩脖子,陪着笑脸,不断地解释:“没,我还能有什么意思啊?论武艺,比不上老五。论智谋,也赶不上九当家。也就是靠着当年的情分,才厚脸皮坐上一把交椅罢了。再说了,将来我这把老骨头,还靠着小辈们养活呢!当然愿意让他们多风光风光,自己脸上也好看不是?”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愈坐实了杜家父女翁婿势力过于庞大,已经威胁到泽地内部平衡的“罪名”。气得杜疤瘌抡拳上前,就准备打他个满脸桃花。旁边的郝老刀和程名振两个见势头不妙,赶紧冲过去,一人一支胳膊,将三当家杜疤瘌给架了起来。

    “三当家,三当家,您别生气。四当家是跟咱们开玩笑的!”明知道王麻子别有用心,程名振还是不得不先想方设法平息杜疤瘌已经烧上脑门的怒火。去年秋天那场火并之后,杜家父女所掌控的力量的确已经在事实上威胁到了张金称的大当家地位。如果杜疤瘌再不知道收敛的话,早晚有一天会步上孙安祖和刘肇安两个的后尘。

    “傻小子,你怎么还叫他三当家!”郝老刀轻轻踹了程名振一脚,笑着教训。趁着转身的功夫,用眼角的余光向张金称所在位置挑了挑,示意程名振想办法打消张金称的疑虑。

    “呵呵,这不是在中军帐内么?出了中军帐,才能论私,在大当家面前,晚辈只能先公务,后家事!”程名振一边讪讪地笑着,一边将自己不称呼杜疤瘌为岳父的理由清晰地解释给军帐中所有人听。几个同样对杜疤瘌父女的实力暗生顾忌的寨主乍闻此言,脸上的表情俱是一僵。随即哈哈笑着,七嘴八舌地给争执的双方打圆场。

    “老四真没出息,不就让你掏了三十吊钱做贺礼么,看你急的,连脑袋都开始懵了!”在座之中,除了张金称外,就是二当家薛颂地位最高。笑着拍了拍胡凳扶手,摇头斥责。

    六当家孙驼子素与程名振有些交情,偷偷看了看张金称的脸色,低声打趣,“四哥平时也是这样,开玩笑不分场合。三哥别跟他一般见识,您如果往心里去了,才是犯傻呢!”

    毕竟身为巨鹿泽的大当家,张金称的心胸远比众人想象得开阔,见众人都忐忑不安地等着自己表态,笑了笑,低声道,“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就扯到别处去了。老四这张臭嘴,早晚得被人拿针线给缝上。老三,你也别跟他计较。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么。要是因为几句玩笑话就让咱们兄弟生分了,那咱们兄弟之间的情意也太薄了吧!“

    “我本来就是说个笑话,谁知道三哥他沾火就着?”王麻子还是不依不饶,撇着嘴,好像所有人都欠了他一**债般。

    “行了,老四。你也得改改满嘴跑舌头的毛病了!”张金称扭头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咱们兄弟都是过命的交情,谁能离开得了谁?想办法将基业做大才是正经!就像当年一道出塞,买卖成了,才好分红,没必要现在就各算各的小账!”

    这话一撂下来,众寨主谁也不好意思再争执下去了。讪讪笑了笑,各自落座。怕程名振多心,张金称看了杜疤瘌和王麻子两人一眼,继续说道:“老四嘴贱,老三脾气急,我这个大当家遇上事情时反应太慢。咱们大伙都是搭伴儿做小买卖出来的,谁有啥毛病,这多年来彼此心里都清楚。能互相容让一下就容让一下,别害得小辈们难做人。刚才老四的话全是信口胡扯,但其中一句话扯得也有点儿道理。咱们巨鹿泽的将来,还得着落在小辈们身上。毕竟他们年纪轻,学东西学得快。即便不小心摔了跟头,也能爬起来从头开始。”

    最后几句,已经隐隐点明了要以衣钵相传的意思,不由得闻不动容。程名振赶紧站起身,断然拒绝,“大当家您千万别这么说。属下这条命都是您带着巨鹿泽中兄弟们救的,替您和兄弟们做任何事情都应该。属下这辈子只愿意唯大当家马是瞻,您只要挥挥手,无论前边是……”

    “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张金称笑着打断了程名振,很满意少年人的谦卑,“但我亲生儿子早已音信断绝多年。老二、老四他们情况跟我也差不多。所以,这份基业早晚都是你们年轻人的,我只不过提前说出来,免得咱们内部再起什么争论。你好好干,我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

    “属,属下……”虽然心中不清楚张金称的话到底有几分为真,程名振依旧被感动得眼角直热。“属下一定竭尽全力,不让大当家和诸位失望!”

    “这就对了,有道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金称继续笑着点头,“鹃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在她眼里,我就是半个爹。你今后老三是你岳父,我是你半个岳父。这里还有你老婆的一个师父,一个替你治伤裹药救命恩人。大伙里里外外都是一大家子。没必要非分得那么仔细。前一段时间你刚入伙,有些话一时没法跟你说。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五个老家伙的共同晚辈,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出来。成与不成,自有当长辈的顶着。总不能怕你摔跟头,就不撒手放你走路!”

    原来是觉得我行事过于谨慎!经过馆陶县一场磨难,程名振对话外之意的明锐程度明显提高了一个档次。略一琢磨,就猜到了张金称最想得到的回报。关于如何对付官府的围困剿杀,他肚子里的确藏着几点和大伙不太相同的看法。前些日子之所以没有说,一方面是不愿意显得太特立独行,另外一方面,是鉴于新军尚未形成战斗力,这些想法说出来也没有实施的可能。

    但今后,显然不能过分隐藏实力了,否则必会惹得张大当家怀疑。虽然于表面上看,张大当家颇有容人之量。但在程名振记忆里,孙安祖和刘肇安的头颅都在树枝上挂着。前车之鉴,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正在他犹豫着是不是找个恰当机会,将自己应对官兵的策略汇报给张大当家听的时候,耳边突然又传来一阵喧哗。“不行,那个女人是我看中了的。你怎么能赏给一个小毛孩子!九寨主前途无量,你怎么重视他,我都没话说。但那小毛孩子有什么本事,我这个寨主还得让着他!”

    程名振被嚷嚷声吵得一愣,回过神来,才现就在自己沉思的当口,张金称等人已经转移了话题。好像因为分赃不均起了争执,王麻子跳着脚,大声抗议。而杜疤瘌、郝老刀和六当家孙驼子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或抱着肩膀冷眼旁观,或站在王麻子的对面,一句一句地跟他顶杠。

    “又不是你王麻子的女儿,你急个什么劲儿。我也跟大当家说过,那小娘皮一看就是个会生养的,刚好给我续香烟。赶着鹃子和小九办喜事儿,我这个老头子也跟着办了。反正都是一家子人,没必要麻烦大伙第二次!”

    “我不管你们谁娶媳妇。那女娃我收定了。”素来不愿意惹事的孙驼子也转了性,不阴不阳地补充。“没嫁人之前,她可以到我那先背背医经。嫁了人,也可以去我那边帮忙抓药。等哪天你们几个老不羞受了伤,也好给你们洗伤换药!”

第三章 折柳 (六 上)

    不过是一晃的功夫,话头便又由寨主继承权问题晃到了某个女人的瓜分方面,饶是程名振反应敏捷,也被几个老家伙们飘忽不定的思路晃了个头晕眼花。偏偏这个议题涉及到了他的好兄弟王二毛,由不得他三缄其口。只好向前凑了凑,硬着头皮劝谏道:“几位前辈,几位当家……”

    “没你的事情!”

    “敢情你马上洞房花烛了!”

    “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立刻遭到连串的打击。本来还绷着前辈身份的老寨主们一点也不顾及脸面,七嘴八舌地陈述起了对同一个女人志在必得的理由。而对于王二毛,他们倒是同仇敌忾。都认为年轻人刚刚入伙,寸功未立,实在没资格跟老前辈争夺女人。

    “各位寨主听我说一句话!”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劝谏。好朋友王二毛对周家小姐的仰慕由来已久,让他如愿抱得美人归,一则算是自己偿还了部分相救之恩。二来,对于周宁而言也是个相对稳妥的归宿。毕竟嫁给王二毛,彼此之间还算得上年龄相若,知根知底。如果不幸落入王麻子、杜疤瘌这些把女人不当人看的老色鬼之手,那可就要受尽**,生不如死了。

    “九寨主这么早就忙着接管寨中大事了么?”

    “你别掺和,反正有鹃子在,任何漂亮女人你都捞不到手!”

    回答的话依旧是一通歪理邪说,中间夹杂着某种对新人迅上位的不满。最过分的是杜疤瘌,看到女婿吃瘪,竟然不向先前那样仗义帮忙。反而呲起满口的大黄牙,笑着祈求道:“我说小九子啊!你就省省劲儿吧。要帮也应该帮你岳父我,而不是便宜外人。我把唯一的女儿嫁给了你,今后就剩下一个孤老头子。你说你该不该不帮我找个暖被窝的?”

    “大当家在进攻馆陶之前,曾经亲口答应过王堂主,城里的女人尽他挑!”尽管知道这话说出后可能令张金称有些下不来台,但情急之下,程名振还是不得不旧事重提。

    说着话,他将目光看向张金称,期望对方能主动站起来,劝说几个老不羞稍作收敛。张金称显然也没想到本来自认为一句话就可以决定了的事情居然引出一场争执。非常歉意地冲着程名振笑了笑,皱着眉头说道:“你别见怪。他们就这德行!让他们先争,等一会儿他们争累了,咱俩再慢慢跟他们商量!”

    “这事儿没的商量!”王麻子抬起头,冲着程名振吹胡子瞪眼。“如果你九当家要把姓周的女人一并收了,就冲你给寨子里立下的功劳,四叔我也会让你。可他一个堂主,却要骑在我们几个寨主的头上,这算个什么道理?!”

    “城破那天,王堂主又不是没碰任何女人?大当家已经兑现了承诺,他不能赖起来没完!”就连孙驼子也不肯让步,揪住馆陶县城破当夜王二毛曾经带头烧杀淫掠的事实不放。

    在程名振的记忆中,孙六当家为人比王麻子和杜疤瘌两个正直得多。如此不合常理的反应,实在有些出人预料。还没等他琢磨过来孙驼子为什么要淌这份浑水,三位老寨主又为女人的最终归属问题继续开战,你一言,我一语,激烈程度不亚于两军交锋。翻翻滚滚争了几十个回合,花样尽出,一时间却分不出高低胜负。

    张金称这个大当家做得实在是失败,只能抱着茶盏,无可奈何地苦笑。在探讨程名振的婚事之前,他已经宣布过接下来谈的不算公事,因此心里再懊恼,也不能借助山规捍卫自己的大当家权威。此外,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已经隐隐上升到了巨鹿泽中新老两大势力的平衡方面。作为大当家,尽管私底下曾经对柳儿有过承诺,关键时刻,张金称却本能的认为自己需要重新考虑一下前天晚上仓促做出的决定。他不鼓励老人倚老卖老,但也不愿意过分偏袒新秀,以免过分鼓励了新势力的风头,让追随自己多年的老搭档们心寒。

    就在这一迟疑的功夫,王麻子、杜疤瘌和孙驼子三人之间的争执愈演愈烈。其他几个寨主则各怀肚肠,笑着在旁边看热闹。偶尔开口插几句话,也是九分在火上浇油,只有一分本着息事宁人的心态。

    “王堂主对周宁仰慕以久。在城破之前,他们两个就认识!”见几个寨主丝毫不肯给自己颜面,程名振只好软语相求。“君子**之美。况且天下女人多的是,又不止周宁一个?几位前辈再让我一回。等下次出泽,我给大伙每人抢三个知书达理的美女回来便是!”

    “什么时候出泽还不一定呢?”

    “你以为县城那么好破啊,你想打就能打下来一个?”

    “九当家说得有理,天下女人有的是,王堂主何必非跟我们几个老家伙争呢?”

    论起嘴上功夫,众寨主们谁都不比程名振差。不用思考,张嘴就是一连串几乎无法反驳的“道理”。特别是杜疤瘌,几乎是为老不尊,拍打着程名振的肩膀,笑呵呵地道:“下回是下回。小九,你下次一定多抢几个女人回来,馋死这些老没脸皮。但这次,你就别跟着掺和了。我这不是不给你面子,我得跟王老四争这口气!”

    话说完后,他还不忘了向准女婿眨巴眨巴眼睛。意思是咱们爷儿两个是一家人,你胳膊肘子千万别往外边拐。

    “可是……”对方再为老不尊,也是杜鹃的父亲。程名振急不得,恼不得,直憋得额头汗珠滚滚。

    正束手无策的时候,帐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七当家杜鹃板着脸,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将手中横刀向地面上一插,厉声喝道:“都别争了,我一会儿就将那个女人剁碎了喂狗。省得你们一个个没完没了!不就是个马夫的孙女么,又不是什么皇上的千金!”

    “我说大侄女,这……”王麻子正跟杜疤瘌等人闹得高兴,却被杜鹃搅了局。立刻将脸拉下来,拖着长声说道。

    “周家的庄子是我攻破的,女人是我抢回来的!四叔,您还有什么话说!”杜鹃将眉头一竖,将王麻子后半句不满的话直接憋回肚子里。

    按山寨的规矩,先破城的确有挑选战利品之特权。王麻子被憋得脸红脖子粗,连喘了几大口气,才悻悻回应道:“你们,你们父女夫妻有种,我孬,我认怂还不行么?”

    “我们父女翁婿怎么了?哪点做得对不起寨子?”杜疤瘌占据了上风,心满意足。咧着嘴先冲王麻子回敬了几句,然后转过脸,讪讪地冲女儿求肯道:“鹃子,那马夫的孙女……”

    刚才杜鹃跟王二毛两个一道在帐外偷听,开始本来以为王麻子等人也就是笑闹几句,不会当真为了一个女人争执不休。后来听到大伙越说越不在行,非但三番五次落了程名振的面子,并且把王二毛也说得甚为不堪。实在觉得这样太委屈二毛了,才怒气冲冲跑进来,强行替丈夫的朋友出头,。

    此刻见父亲还纠缠个没完,她脸上实在挂不住,将眼睛一瞪,低声反问,“那女人比我还小,你把她收了,我叫她什么?”

    “我,我又没说娶她为妻!”杜疤瘌被瞪得心里虚,喃喃回应。

    “还有哪个想女人想疯了,别顾及面子,直接跟侄女我说,我明天就出泽给你们抢去。”一句话噎回去了老父,杜鹃扭头四顾,目光如刀子般凛冽。这些都是她的娘家人,却在未婚夫婿面前,一再显露出贪婪、好色的本质。此刻未婚夫婿脸上虽然勉强还带着笑,内心深处一定又对巨鹿泽群雄失望透顶。

    不但程名振会失望,即便是杜鹃自己,也极其瞧不起这些上不了台面的行为。偏偏几个为老不尊的家伙还以此为荣,一个个像苍蝇见到了烂鱼般,唯恐落在了别人后面。

    被自家侄女的目光扫视,先前还抱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寨主们不觉心虚,6续将头侧开,避免与杜鹃的眼神相接。一个***扫下来,在座诸君基本收起了笑容,道貌岸然,仿佛刚才争风吃醋的不是他们一般。

    “其实大伙不过是开玩笑而已!”郝老刀怕众人下不来台,仗着曾经指导过杜鹃武艺的身份,笑着打圆场。

    “就是,就是,三哥和四哥闹惯了,谁都不会当真!”八当家卢方元也趁机大作好人,出言替众人遮羞。

    有这两句话做铺垫,张金称也能找到落脚的台阶了。轻轻咳嗽了几声,笑着补充道:“这事儿就到此为止吧。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好久没这么纠缠过了,鹃子你不懂,甭看我们互相拆台,实际上越纠缠情分越重。周家那身上没四两肉的小娘皮,其实他们谁都没看上。故意说两句笑话,逗逗闷子而已!”

    既然大当家都开了口,杜鹃不能不给面子。笑着冲张金称施了个礼,低声道:“如此说来,侄女又莽撞了。二伯别往心里去,我也是怕他们闹得太狠了,让您不好管!”

    好聪明的回答!程名振听得眼睛一亮,迅把头转向杜鹃。恰巧杜鹃也想知道程名振是否还在失望,将关切的目光投了过来。二人的眼神于半空中匆匆一汇,然后笑着各自挪开。彼此想表达的意思,却与这一盼之间,了然于心。

    “呵呵,我向来是由着他们闹。闹累了,就可以说真话了!”张金称呵呵一笑,主动将刚才自己不作为的缘由给出交代。“其实有些事情我早就准备处理,一直没腾出功夫。既然大伙说起来了,我就仔细跟大伙说道说道。王二毛那小子初来乍到,的确没什么功劳。但我答应过他的事情,也不能不算。为了不让别的堂主、头领们眼红,这样吧,把姓周的女人让鹃子领去,先当个使唤的丫鬟,帮着收拾收拾嫁妆。等过些日子,二毛立了功,鹃子再做主将姓周的女人嫁给他。反正都是你寨子里的人,别人纵使心中不高兴,也不好挑理儿。老三、老四和老六呢,的确缺个暖被窝的。就着落到鹃子和小九两个身上,下次出泽,捡好的给他们三个每人弄俩回来!模样不能比姓周的差!”

    “他们……”杜鹃还想抗议,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程名振冲自己摇头,愣了一下,将剩下的话吞回了肚子。

    王麻子和杜疤瘌两个对此裁决也不甚满意。但耐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杜鹃,也只好顺坡下驴。只有孙驼子依旧不甘心,咧了咧嘴,笑着道,“我只是想收个徒弟,传我衣钵而已。根本不是为了要女人。既然大当家放了话,我也不能不给大当家颜面。这样吧,让她有功夫在白天时多去我那里打打杂,反正天黑之前一准回来,不会出任何差错!”

    能让众人做出这么的让步,程名振已经心满意足了。怕杜鹃继续给大伙脸色看,笑了笑,抢先回答道:“也好,我正想着过两个月等队伍练得差不多时,带一部分人出泽去实战检验一下效果。到时候就请三当家和四当家在后面坐镇,让我也借借前辈的声威。到时候若有斩获,除了上缴主寨的那一份外,剩下的由三当家和四当家先挑。六当家到时候也可以一起去,倘若能得到什么名贵药材,也免得我们不识货,白白当草根给烧掉了!”

    “这还差不多!”王麻子见程名振很知道好歹,抹了把脏兮兮的下颚,小声嘀咕。

    “也好!”孙驼子看了一眼含情脉脉的杜鹃,又仔细打量程名振,意味深长地出了口气,低声应承。

    他现,转眼之间,程名振已经适应了巨鹿泽九当家新身份。有些地方,甚至比杜鹃做得还符合绿林规矩。但两个人的面相,按照命格却依旧是无法白头相守。程名振生来面泛桃花,鹃子双眉之间却有一道若有若无的命纹,直插鼻梁上方,半途而断。

    倒是那周家丫头,跟程名振的命格隐隐相合,注定要纠缠不清,藕断丝连。今天,他使劲浑身解数都不能阻止此女的命运向程名振越靠越近,日后,恐怕将愈艰难了。

    想到这些,老人洞察世态的目光竟带上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将头轻轻地转了开去。

第三章 折柳 (六 中)

    一桩头疼事“圆满”得到了解决,张金称心情大畅。立刻命人去准备酒菜,在中军帐内款待几位巨鹿泽的柱石人物。程名振酒量很一般,心里又惦记着演练精兵的事情,浅浅的吃了几杯,便找了个合适的借口向大伙告辞。

    一干老江湖们吃酒向来是不喝趴下不算尽兴,见年青人适应不了大伙的习惯,又罚了他两盏,也就罢了。程名振一走,杜鹃亦立刻站起身,众寨主哄笑几声,心照不宣,挥手命她自便。

    转头出了主寨,程名振脸上的笑容便再也装不下去。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与他并肩而行的杜鹃心情也不太舒畅,跟着叹了口气,用靴尖踢得路上的石子四处横飞。

    “小心别伤了人,也别踢到大块石头上伤了脚!”毕竟已经有了夫妻之约,程名振不忍看杜鹃一个人生闷气,侧过头,低声叮嘱。

    杜鹃等得就是对方肯先开口跟自己说话,笑了笑,柔声道:“没事,我踢习惯了。倒是你,有气不要憋在心里面。他们那些人没脸没皮,你自个儿气得再厉害,他们也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不会就此改了。”

    “我哪里想过改变他们!”程名振长出了一口气,继续苦笑,“我只是有些不适应罢了。大当家曾经亲口答应过二毛。前天又亲口答应过柳夫人。你爹和四当家带头一闹,他就立刻又改变了主意。这好歹只是件内部小事,若是将来与官军开战,他也没个准主意的话……”

    “以前还不是打到哪算哪,打不过就跑?”杜鹃苦笑,“现在已经比原来好多了,至少偶尔还聚在一起商量商量长远目标,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二人相对着摇头,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失望。程名振失望的是,如果老家伙们于任何事情上都纠缠不清的话,巨鹿泽早晚有一天,会被外面的官军连根拔除。作为九位当家人之一,自己的未来根本看不到任何光亮。

    而杜鹃失望的是,娘家人实在不给自己长脸。念着往日的救命之恩,程名振现在还能包容自己。如果有朝一日这些情分都被父亲给挥霍绝了,夫婿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会不会也充满鄙夷呢?

    一时间,小夫妻二人谁也没心思再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默默赶路。又绕过两座小湖,堪堪离杜鹃的营寨近了。她犹豫着停下脚步,从鼻孔里嘀咕道:“我先回去了。明天校场上再见!二毛那边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解释给他听。”

    “我跟你一道去吧!”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回应。“他一直对周宁志在必得。肯定会相当失望。好在两个人都属于你管辖,有的是让他们在一起的机会。”

    见自己的小伎俩得逞,杜鹃露齿而笑,略显淡棕色的脸上登时洒满了阳光,“大不了我让二毛带亲卫队,天天守在她身边,虽然暂时得不到,也不至于太心焦!”

    这个安排差强人意,但总好过什么补偿都没有。程名振咧嘴笑了笑,低声回应,“也好。反正很快就会有仗要打。等二毛立些功,咱们便有了足够的借口!”

    “你真的要带弟兄们出泽去帮我爹他们抢女人?”杜鹃的脚步一滞,皱着眉头追问。

    心中惦记着好朋友王二毛,程名振一直没太注意杜鹃的表情,点点头,信口解释道:“不是因为今天答应了四当家他们,而是需要出去活动活动,看看先前练兵的效果到底如何?另外,把注意力转移到巨鹿泽外边,大伙就不整天盯着营地里边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了。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天天在窝里憋着,早晚会憋出是非来!”

    有关巨鹿泽中一些老家伙看向程名振目光里所包含的内容,杜鹃也觉察得清清楚楚。她不想这么快就让程名振出去冒险,但心里也明白夫婿若想在巨鹿泽中站稳脚跟,肯定要通过几场硬仗来实现。咬了咬牙,低声询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咱们两个的婚事之前,还是之后?张大当家会答应么?他可是一直说要暂时避开官兵的风头!”

    “这就是张大当家的意思啊!”程名振看看侍卫们都知趣地没跟上来,伸手替杜鹃整了整头,笑着解释。“张大当家怕我不肯尽心帮他。所以才想通过把周宁赐给二毛来示恩于我。连同他努力促成咱们两个的婚事,都是为了示恩。我如果再不肯出去打一仗,便是不识抬举了。不过你放心,我要等房子盖起来之后再动身。去回,等房子里的新泥干掉,能住人了,也就回来了!”

    “我跟你一起去!”杜鹃楞了一下,本能地做出反应。随后才意识到这一切都建立在程名振的假设基础上,张金称其实没明确做出过任何暗示。“你,你确定张二伯怀疑,怀疑你不尽心尽力?”她瞪大眼睛,目光中充满了茫然。没遇到程名振之前,父亲就是父亲,张二伯就是张二伯,关于几个寨主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很少去关注,也很少去想。而现在,伯伯和叔叔们却越来越复杂了,复杂到她再也无法看清楚他们的笑脸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心思。

    “也不怪他。换了任何人处于大当家位置,都会多想一些!”程名振爱怜地抚摸了杜鹃的梢一下,笑着摇头。“这方面,张大当家已经做得够好了,我也不能奢求太多。早些跟官军打一仗,证明给他看便是!”

    比起因为怀疑就动手相害的林县令,张金称的心胸的确已经宽广得多。巨鹿泽中环境虽然不尽如人意,但毕竟还能让他暂时活着,并且活得还比较舒坦。想到这,他的心情更畅快了些,笑了笑,继续解释道:“并且这次出兵,也不会打得太热闹。我明天会去找一下大当家,向他请一支令箭。让他允许我在机会差不多时,带三千弟兄出去转一圈。一则检验一下练兵成效,二来让河北各地的绿林同道们知晓,咱们巨鹿泽的弟兄敢跟官府动真格的,不会做缩头乌龟。这样,我自己的目的也达到了,大当家对外展示实力的目的也达到了。一举两得!”

    “我和你一起去!”杜鹃的心里没程名振那么多弯弯绕,却始终有所坚持,“咱们一道出泽,一道回。免得天天对着某些人,让我心烦!”

    “这回你得留下!”程名振摇头拒绝,“我肯定拉着王四叔、孙六叔一起走。让他们给我督战。你留在泽中不会遇到他们。并且还能督促底下人仔细准备咱们的婚礼。”

    见杜鹃满脸不情愿,他笑着捏了捏对方的鼻子,继续道:“再说了,我也不喜欢看到你受伤,更不喜欢看到你浑身是血的模样。打仗是男人的事情,我程名振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不用她亲自去拼命!”

    从没听过对方如此直接的表白,杜鹃的脸立刻红成了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抬起迷蒙的眼睛,以从没有过的温柔声音嚅嗫道:“我,我也怕你受伤。更怕你对我,因为别人对我失望。小九哥,我从小没人教,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做你的妻子。如果你觉得我哪做得不好,或不想让我做什么,尽管对我说。我宁愿自己改,也不想你憋在心里!”

    虽然与杜鹃之间总存在着一些看不见的隔阂,程名振亦被少女滚烫的话语烧得血脉贲张。他不知道这种感觉到底是不是喜欢,却明白自己纵使将师父留给的财宝都拿出来,也买不到同样的真挚。伸手将杜鹃的手紧握在掌心,低声回应道:“你也是,不要刻意委屈自己。不知道上辈子积累了什么功德,让我能娶到你。但咱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希望两个人都开开心心。一辈子也别生气!”

    “我已经很开心了!”杜鹃的手指向外抽了一下,又迅送了回来,仿佛生怕程名振放开一般。“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莫名奇妙的开心。虽然有时候被你气得掉眼泪,但过后心里还是甜的。现在想想,也许从见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我这个人好没脸皮,你,你可不能偷偷笑话我!”

    “不笑,不笑!”程名振的心脏被幸福所充满,一时间,居然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这辈子都不会笑。你不懂的事情,我教给你。我不懂的事情,你教给我。反正日后我当土匪,就带着你一道当土匪。等乱世结束了,咱们就找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买几十亩地!一个耕田,一个织布!再养一堆小鸡小鸭子,让它们天天生蛋给咱们吃。”

    “我可不会织布!”杜鹃眯缝起眼睛,鼻子皱成了一个小团。

    “我也不会种地啊!”程名振忍不住又伸手捏了捏,笑着道。“咱们都可以学。反正,乱世总归会过去的。咱们不会一辈子当土匪。咱们的孩子也不会当土匪!”

    话音落后,两个几乎同时楞了一下。杜鹃反应甚为敏捷,淡淡一笑,低声问道:“小九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当土匪?”

    “我不喜欢自己当,也不喜欢你当。自古以来,当土匪的都没好下场。咱们现在没办法,但将来总有一天会突破困境!”程名振点点头,实话实说。他不打算对杜鹃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有些事情,夫妻之间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本以为要花费些力气,才能让杜鹃接受自己的观念。不料,素来脾气急躁的杜鹃此刻却比任何女孩都温顺,抓住程名振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脸上,“我也不喜欢!我喜欢逛街,喜欢吃零食,喜欢为了买一件合意的东西挑来挑去。就是不喜欢别人怕我。更不喜欢别人说我不像个女人!”

第三章 折柳 (六 下)

    小夫妻两个因为彼此的出身与阅历不同,相处时一直有些疙疙瘩瘩的的地方。经过今天事情一搅合,那些疙瘩反而给捋开了。彼此心意相通,眼前无处不是风景。拖着手慢慢走向营寨中央,沿途指指点点,这里是程名振昔日养伤的屋子,那里是程名振当时装疯卖傻演练武艺的空场。还有二人一道钓鱼的小湖,一道看鸟的孤岛,卿卿我我,丝毫不觉路长。

    足足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堪堪走近了杜鹃平素处理公务的茅草大厅。几个提前归来的女兵早已望眼欲穿,看到自家主将终于出现,笑着围拢过上前,叽叽喳喳地打趣道:“七当家可算回来了,您要是再不回来,我们几个就准备去叫船去湖里边捞人……!”

    “你们几个死妮子,皮痒了是不是!”杜鹃被笑得满脸通红,扬起巴掌作势欲打。女兵们平时与她嬉闹惯了,根本不怕,向旁边跳开几步,继续雀跃着道:“九当家可站在您身边呢?您要是不怕被他全瞧了去,我们就站在这里给你打好了!七当家饶命,饶命,属下再也不敢了!”

    无论是谁对上这样一群年青活泼的女兵,也难以真板起脸来。杜鹃追了几步,笑着驻足。回头去看程名振,现未婚夫婿也是一样满脸含笑,丝毫不以女兵们的言行为忤。四目相粘,二人很快又并肩走到了一起。方欲一道进入厅内,有个名字叫做红菱的女兵赶紧跑上前,低声提醒道:“禀七当家,寨主夫人在里边等你!我们已经奉了茶点,正由莲嫂陪着她闲聊。”

    “是柳儿姐姐么?”杜鹃微微一愣,“她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好一会儿了,说给你送个人来!”红菱压低声音,继续汇报。“好像是个很瘦的女人,脸色又黑又黄!”

    正说话间,房间里边的柳儿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笑呵呵地迎了出来。看到程名振,她的脚步猛然一滞,然后迅地走向杜鹃,拉着对方的手嗔怪道:“你这妮子,让我等了近半个时辰!还以为你跑哪里去了,原来是没等过门,已经片刻都离不得了!”

    这几句玩笑话开得有些生硬,饶是杜鹃性子豁达,不觉也轻轻皱眉。张金称的宠妾柳儿对他人情绪感觉的敏锐程度远远过普通水准。现杜鹃的掌心突然变硬,立刻意识到自己紧张之下把话说过了头。吃吃笑了笑,附在对方耳边低声补充道:“其实姐姐当年也这般模样。不过千万别让他看出来。否则,你这辈子就被人吃定了!”

    如此体己的话,杜鹃自然不能把好心当了驴肝肺。偷眼看了看程名振,然后压低了声音回应,“他才不会看出来呢!况且我刚才不过是顺路去看了看门口的机关,才耽搁了些功夫!姐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也不提前通知一声,让我多少有些准备!”

    “准备些什么啊,姐姐我又不缺什么东西!”柳儿用手指戳了杜鹃一下,低声抗议,“倒是你自己,未必知道要给自己准备什么。我一听到喜讯,便赶着跑过来帮忙,免得你心里着急,却没个合适的人商量!”

    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很快就把别人抛到了一边。程名振百无聊赖,只好抬头四下欣赏周边风景。那些都是他以前就看过的,但今天再看,却别有一番韵味。仿佛每一处,每一景,都与自己息息相关。只要匆匆扫过,便很难再忘得掉。

    在杜鹃的营寨中心附近居住的以女兵和一些丈夫战死的孀妇居多,因此环境收拾得远比其他营寨整洁。为了给闭塞的生活增添些乐趣,很多女人还在房子的周围种了些桃树、藤萝之类,眼下各枝头上都开满了花,点缀着盈盈春意。

    在茅草大厅侧后,便是杜鹃平素居住的闺房了。和别人的院子不一样,此处没有什么花草树木,反而沿着窗子摆了几个兵器架,上面挂满刀枪剑戟。窗前的泥地也被踩得溜平,硬硬的,形成一个丈许宽窄的大圆圈。零星有几根粗大的木桩树在圆圈内部,天长日久,已经被汗水染成了铁黑色,隐隐泛着亮光。

    毫无疑问,杜鹃在武艺上是下过很大功夫的。否则以她一个年青女子的身份,也镇不住数万连性命都豁出去了的绿林好汉。想着对方这些年所付出的艰辛,程名振觉得肩膀上的责任又重了一些。摇了摇头,继续观赏无边春色。

    在柳儿的刻意控制下,两个女人的私密话题很快便结束了。柳儿拉着杜鹃向外走了几步,先点头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然后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我本来答应过王堂主,求大当家将周宁许给他的。谁料事情到了最后关头,却生出了许多变化。这事儿是我没做好,给你们小两口儿添麻烦了。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情,我一定先有了十足的把握,再把话说出来!”

    “姐姐已经尽力了,我想二毛应该通情达理!”杜鹃哪里敢接受寨主夫人的歉意,赶紧笑着回应。

    “多谢夫人帮忙。我一定将这话转告给二毛,让他改日亲自向夫人道谢!”程名振曾经于县衙门里见过柳儿,对她现在的身份多少有点儿不适应,拘谨地拱了拱手,低声表态。

    “我也不过是做顺水人情!其实大当家早有成全王堂主的意思,只是碍着几个老兄弟的情面,一时下不了决心。”对着彬彬有礼的程名振,柳儿也是浑身都不适应。轻轻垂下眼皮,低声解释。

    “不过我今天把那女孩亲自带过来了,免得夜长梦多!”目光转向杜鹃,她的眼神和语气立刻又灵动了起来,“就在你处理公务的大厅里边站着。十足一个小可怜儿,干瘦干瘦的,也不知道怎么就被那么多人看入了眼!”

    这才是她此行的真正目的。一方面给杜鹃和程名振个交代,告诉二人她已经努力在帮忙。另一方面,也免得周家小姐再落入某些别有用心之手,害得今后自己见了杜鹃和程名振两个就抬不起头。还有某些小心思,柳儿是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出来的。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扫上一扫目标,看到他比先前还精壮,还干练,便是心满意足。

    说着话,她又将杜鹃拖进了大厅。点手叫过一个身穿粗葛衣裳,头焦黄如草的女子,大声说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七当家。你以后就跟着她,仔细伺候她的饮食起居。我这妹妹是个菩萨心肠,在她这里,没人敢追过来欺负你!”

    “谢谢夫人!”那女子反应甚为机灵,立刻跪倒于地,叩为礼,“奴婢周宁,见过七当家!”

    “不用施礼了。你先在我这住下,过两天,我再给你安排些事情做!”杜鹃没有被人跪拜的习惯,摆了摆手,淡淡地命令。

    “谢七当家恩典!”在穿着粗葛衣服的周宁身上看不出任何大小姐模样,有的只是怯懦和谦卑。又重重地给杜鹃磕了两个头,她才慢慢地站了其他。从始至终都垂着脖颈,目光片刻也不敢与任何人相接。

    如此可怜巴巴的小受气包模样,杜鹃自然也提不起什么跟她多说话的心情。走到门前,叫过贴身侍卫红菱,大声命令道,“你去在我的房间附近,给她单独腾一间房子。然后再按照我常用的,给她置办一套洗脸梳头的物事。需要添置的衣服、鞋袜,也都从我的账上出。别慢待了她,也别让不三不四的人打扰她!”

    “婢子多谢七当家!”听见玉罗刹如此安排,周宁立刻又靠近几步,作势欲拜。烦得杜鹃赶紧伸手将她干瘦的身躯托住,笑了笑,低声道:“你也别客气了。在我这里,只要你不惹事儿,别人就不敢主动来惹你。先去安置吧,等安置好了,我还有话跟你说!”

    周宁的力气远不如杜鹃,被对方托住了胳膊,头便无法再磕下去。低低的又道了声谢,垂着头,跟着红菱去了。脚步移动间,又几颗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在地面上砸出数个小水圈儿。

    “唉,真是我见犹怜的坯子!”柳儿目送红菱远去,摇了摇头,低声叹息。该办的事情都办完了,她也就失去了继续逗留下去的理由。看了眼外边的天色,笑着告辞。

    从一见到柳儿那刻起,杜鹃便觉得对方好像变了样。但具体变化在哪,她却无法说得清楚。只觉得平素和蔼可亲,落落大方的柳儿姐姐几乎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好像在装腔作势,要多别扭就有多别扭。此刻听对方说要告辞,心里立刻感觉到了一阵轻松,笑着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央求道:“天黑还早着呢,你又何必急着回去。好多话,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你这妮子,跟我耍心眼!”柳儿伸出手指,用力戳向杜鹃的额头。“我再不走,估计你就要用刀子砍我了。不在这里碍眼了,等你真正有空时,我再来跟你慢慢说!”

    被人一下子戳破了心事,杜鹃只好陪着笑脸认罚。聪明的柳儿又大大方方地跟程名振打了个招呼,然后叫上自己的侍卫余勇,笑着离去。

    从始至终,程名振只跟她说过一句话,却浑身上下都甚为不自在。耳听着余勇等人的脚步声去远了,活动了一下胳膊,笑着对杜鹃说道:“你这柳儿姐姐怎么看起来神神叨叨的?好像街头说唱人用的泥偶一般。她要是再不肯离开,我真就自己逃了!”

    “柳儿姐姐平时不是这样的人。估计今天是心里边愧疚,所以就做作了些。其实事情也不怪她,都是张二伯,总是说了不算,算了不说!”杜鹃倒是很理解自己的朋友,设身处地的替柳儿辩解。

    听她这样一说,程名振也觉得很有道理。又长出了几大口气,将话题岔到了别处。“周家小姐……”

    “周家小姐……”杜鹃想到的恰恰也是同一个话题,与程名振同时开口,又同时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二人相视而笑,又相对点点头,示意对方先说。争执了一下,到底还是程名振做出让步,继续补充道:“既然二毛想要娶她,你就别拿她真当使唤丫头用。要不然让二毛知道了,又怪我们不替他着想!”

    “我哪敢呢,她可是你的恩人!”杜鹃轻轻翻了个白眼,酸溜溜地说道。已经跟程名振婚期在即了,她也没必要吃太多的干醋。自己又苦笑了一下,悻然补充,“你没看她刚才那个样子么,可怜巴巴的。我即便把她供起来,在外人眼里,说不定也会看成欺负她。”

    “她一家子人都被咱们杀了,难免心里害怕。”程名振犹豫了一下,低声叮嘱。“不过你也千万多加小心,别让她把仇儿都算在你的头上。在我印象中,她本来不是个如此怯懦的人!”

    在他的记忆中,周家小姐周宁留下的印象高贵、美丽而又大方。不像其父亲、兄弟那样为富不仁。她曾经以比市价三分之一还要低的价格卖药,尽力帮助过自己这个走投无路的穷小子。并且,在帮助自己时,她的话语里边没有一丝轻蔑。有的只是一个女孩子应该具备的善良、体贴和温柔。

    杜鹃也不太相信此刻周宁身上表现出来的懦弱与谦卑。特别是对方临被带下去之前落下的那几行泪,实在是太容易被感动了,太过虚伪。冷冷地笑了笑,她脸上又露出几分玉面罗刹的狠辣,“让她来找我报仇好了,我倒看看她有什么本事!早知道她会引起这么大麻烦,不如当初我就给她一刀!”

    “那样,二毛肯定跟你没完!”程名振心里打了个突,赶紧出言劝解。“总之你多小心些,别给她什么机会。唉——!”

    “知道了,我的程大善人。她父亲和哥哥都是王八蛋,她却没干过坏事,对不!”杜鹃又白了程名振一眼,无可奈何地说道。她现未婚夫婿很担心这个姓周的女人,但同时也现,比起对姓周的女人来,夫婿毕竟对自己的担心还更多些。

    这个现让她心里又喜又忧。抿住嘴唇,断然决定,“干脆早点儿让二毛将她领走,遂了你的意思,也省得**心。对了,二毛呢?小藕,你快去看看,王堂主回来没有?”

    到了此时,程名振和杜鹃两个才猛然现,平素总是在他们眼前晃来晃去,赶都赶不走的王二毛从二人回到杜鹃的营地起,就根本没露过头。按照往常此人的习惯,即便没听说周家小姐被张金称赐给了杜鹃为婢女,也应该早就窜过来要吃要喝了,怎地无端变得如此守规矩?

    “二毛不会是气晕了吧!”程名振瞪圆眼睛,忧心忡忡。好朋友的性子他知道,冲动起来往往不计后果。而在巨鹿泽中,却有很多禁忌之处轻易犯不得。一旦王二毛昏头昏脑地碰到了,恐怕他和杜鹃两人联手也保不住此人的性命。

    “他,他当时一直在帐外偷听!”想起当时王二毛脸上愤怒的表情,杜鹃也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压低声音,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偷听时的情况说于程名振知晓。

    一时间,夫妻两个都着了慌,赶紧加派人手,四处去寻找王二毛的踪影。仔仔细细搜寻了三个多时辰,到了临近午夜的光景,终于在一个水塘边,将喝得酩酊大醉的王二毛给翻了出来。

    看到好朋友喝成这般模样,程名振又是好气,又是心疼。一边命人打水给王二毛洗脸,一边蹲下身,低声骂道,“瞧你那点儿出息,为了个女人就差点把自己给淹死。不就是晚几天早几天的事情么?人都到了鹃子的营中,谁还能再将她抢去?”

    “什,什么!”王二毛睁了睁眼睛,满嘴酒臭熏得人头晕。看到蹲在自己面前是程名振,他惨然笑了笑,摇头强调,“不是,不是为了女人。小,小九哥,你根本不懂。”

    “你懂,你王二毛前知五百年,后知道五百年。比深山里的老树精懂得还多!”程名振恨不得一脚将对方踹到湖里去,气哼哼地呵斥。

    “别叫我王二毛,别,别再叫我王,王二毛!”醉了的人总觉得自己清醒,强撑着拱起上身,继续嚷嚷。“否则,这辈子我不会再理你!”

    程名振无可奈何,只得让步“好好,你不叫王二毛,那你到底叫什么?”

    “王,呃!”二毛打了酒嗝,转头趴在湖畔大呕特呕。直到把胆汁几乎都吐了出来,才擦了下嘴巴,笑着补充,“我,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姓王,名伟强。”说罢,身子向泥地上一扑,烂醉如泥。

第四章 腾渊 (一 上)

    王伟强这个名字一看就知道出自村秀才之手,从头到脚不带半点儿古风。最初见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武阳郡守元宝藏甚至觉得其十有出于谐音,反正这年头贼情汹涌,张够胆、李茂头之类匪屡见不鲜。再多一个王伟强也不足为怪。

    可到了五月初的时候,这个名字在武阳郡守元宝藏的案头出现次数就越频繁起来。有时竟是一日从两个不同地方来告急文书,每一份上都写着这个怪异的名字。或是趁某堡寨不备,掩袭而入,将堡寨内存放的牛羊粮食劫掠一空。或是趁某县不防,猛攻其门,焚房屋,掠草市,害得阖县百姓一日数惊,根本无法安居乐业。

    而此贼出手的地点,又选得极为刁钻。总是恰恰卡在武阳与清河两郡交界处。待两郡的太守决定了到底该不该兵征剿,此贼又像长了翅膀般,呼啦一下飞了个无影无踪。气得清河郡丞杨积善火冒三丈,沿着平恩、洺水一带反复扫荡。谁料没等把姓王的蟊贼给挖出来,又一个姓程的蟊贼突然杀到了临清县外。陈兵两日,悬而不击,硬逼着临清县令朱令明交出了十万石粮食,然后赶在杨积善回军救援之前呼啸而去。

    这两个蟊贼都不简单。凭着近几年跟土匪流寇打交道的经验,武阳郡守元宝藏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自从第一次征辽失败,三十万精锐府兵埋骨辽东之后,河北各地的流贼就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但那些流贼行事素无章法,见到便宜一拥而上,见到硬茬一哄而散。像王伟强和程名振两个这般互相配合,彼此呼应的情况,几乎从没出现过。好在两伙蟊贼目前规模都不算大,元宝藏根据各地送来的战报粗略估算,那个叫做程名振的蟊贼麾下大概有五千到八千余人。而那个叫王伟强的蟊贼则只带了两千五百到四千喽啰。比起一阵风、半天云、惹不得这些动辄号称五万、十万的大绺子,两个后起之秀的实力几乎可以忽略。

    但如果从破坏力上比较,两位年青的蟊贼就让他们的前辈望尘莫及了。开春以来,一阵风、半天云等贼也曾试图劫掠州县,却因为官兵防备的紧,先后失了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而在程、王两贼一虚一实地袭击之下,已经连续有四个堡寨被连根拔起。并且四处堡寨都与官府联系密切,其中有两家还是地方上有名的望族,子侄在东都为官,于皇帝陛下面前都是能说得上话的。

    怕被受害的后台在皇帝陛下面前进谗,武阳郡守元宝藏不得不再次加大了对流寇的防范力度。同时,他又派出心腹主簿魏征扮作道士四处明察暗访,终于在五月下旬,摸清境内两支最活跃的流寇的大致情况。

    消息送回来后,元宝藏反复看了好几遍,一时竟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两支新崛起的势力根本不是什么小蟊贼,而是巨盗张金称派出来试探官府动静的先锋。而巨盗张金称麾下像这样的绺子还有二十余支,只是不想引起太仆卿杨义臣的注意,所以才派了两个小角色出来“踩台盘”。

    联想到张金称的凶残,元宝藏心里就直哆嗦。迄今为止,凡是被张金称攻破的城池,除了馆陶一地没被屠戮之外,其他都是尸骸枕籍。即便武阳城仗着城墙高大,不会成为张贼的下一个目标。可任由他再横行下去,地方上糜烂的情况早晚会激怒朝廷。去年夏天,武安郡守周养浩便是因为治下先后有三个县被张金称攻破,导致朝廷震怒,直接下旨赐了一杯毒酒。武阳郡去年已经丢过馆陶,如果今年再被张金称抽冷子连破两县,估计从洛阳来的那杯毒酒,就该送往元家府邸了。

    不想踏上周养浩的后尘,元宝藏只好提前做准备。他亲笔写信给太仆卿杨义臣,请对方念在多年来的老交情份上,将驻地再向前挪一挪。即便不将麾下兵马压到张金称的老巢门口,至少也要渡过运河,切断巨鹿泽诸寇东进的道路。信送出后,还没等到杨义臣的回音,却先收到了朝廷的邸报。第三次征辽大获全胜,高句丽君臣乞降,送回了大隋叛臣斛斯正的脑袋。皇帝陛下得胜班师,召罗艺、杨义臣等心腹将领去北平郡迎驾。

    “嗤!要是真的凯旋而归,还用召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前去接应么?”被邸报上夸大其辞的消息气得七窍生烟,元宝藏冷笑几声,喃喃骂道。

    有官场经验的人一看就明白,第三次征辽又吃瘪了。如果大军真的打了胜仗,按大隋的规矩,纵使不灭其国,至少也要让高句丽伪王割地、输款、遣子入质才对。而现在高句丽人只说了一句服软的话,皇帝陛下就带着百万大军就撤了回来。分明是看到获胜无望,汲取了前两次东征失败的教训,自己找借口草草收场罢了!

    “东翁不必生气。朝廷能知难而退,未见不是百姓之福!”武阳郡主簿魏征见元宝藏满脸晦气,摇了摇手中蒲扇,低声开解。

    府衙内通风畅快,根本感觉不到半点儿暑热。但魏征却习惯在手中持一把蒲扇。有事没事轻轻摇一摇,借着徐徐微风,平添几分潇洒。元宝藏却有些欣赏不了对方的从容,皱了皱眉头,沉声回应,“是福是祸哪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前两次无功而返,已经让陛下威严尽失。这次又稀里糊涂跑了回来,恐怕不但流贼看到了机会,那些勋臣贵胄,哪个不想浑水摸鱼?”

    “咱大隋的鱼,也不是那么好摸的。你看陛下这几步安排,未必没存着防范的心思!”魏征知道元宝藏口中的勋臣贵胄指的是谁,继续轻摇蒲扇,“有百万大军在侧,他何必把杨义臣和罗艺再招过去?北方虽然有王须拔与魏刀儿两个流贼闹得欢?但凭着二十几万连铠甲都没有的饥民,他们两个就有胆子劫杀圣驾么?”

第四章 腾渊 (一 中)

    大隋皇帝杨广御驾亲征高句丽,三次都是从辽东、燕与柳城三郡出。而辽东三郡人烟稀少,天气寒冷,当地所产的米粮根本无法支撑三万以上人日用。因此百万大军的供给,全凭中原筹集。先由北运河送往蓟县,然后再由蓟县6路转运前方。如果军中有人叛乱,罗艺和杨义臣两个只要领兵将临渝、卢龙两关塞住,孤悬辽东的百万叛军用不了半个月,就会因为粮食接济不上而崩溃。如果罗艺和杨义臣两人其中之一有谋反之心,另外一人只要把征辽大军放进来,光凭一人一口吐沫,也能将叛军活活淹死。

    显而易见,杨广之所以命令杨义臣、罗艺两个领兵前往北平,是提前做好了防范。至于他具体要防范哪个,也许是远征大军的实际统帅宇文述,也许是虎贲大将军罗艺,也许是太仆卿杨义臣。也许此刻皇帝陛下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干脆下了一个画蛇添足的命令,以期待罗艺、杨义臣、宇文述三人互相牵制,彼此忌惮。

    “太仆卿岂是谋反之人!陛下此举,唉……”想明白了朝庭命令的奥妙,武阳郡守元宝藏忍不住连连摇头。杨义臣在河北剿匪的功绩有目共睹,虽然半年来没能让高士达、窦建德、张金称等几位最有名的悍匪之中任何一个服诛,但“劝农令”下达后半年多来,各地匪情已经大大减轻。至于因此而被喽啰们自己杀掉或被地方官员借机收拾掉的小贼头目更是数不胜数。

    眼下高士达和窦建德两个龟缩于豆子岗,半步都不敢离开。最嚣张的悍匪张金称自己躲在巨鹿泽里边,只敢派程名振和王伟强两个小喽啰出来反复试探。这种形势再继续几个月,土匪们去年囤积起来的粮草吃尽,恐怕就只能从沼泽地里边走出来,跟杨义臣决一死战了。(请订阅支持正版)

    这个节骨眼上朝廷下旨把杨义臣调到北平郡去,无疑是帮了土匪们一个大忙。消息传开后,靠近豆子岗和巨鹿泽两地附近各县的秋粮,肯定都得落入土匪之手。但元宝藏还不能说皇帝陛下的决策有误,毕竟去年夏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陛下所信任的楚国公杨玄感刚刚造过一次反。若不是李旭和宇文述两个反扑及时,百万征辽大军连同杨广本人有可能去年夏天就已经饿死在了辽河东岸。

    “陛下能觉国有巨蠹,其实是件好事。只要他把即位之前的本事拿出一半来,朝中那些城狐社鼠谁是他的对手?先对外息了兵戈,然后整顿朝野秩序,下旨料民。朝中政治清明了,百姓的日子自然就过得去了。只要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哪个又愿意造反?”对于风雨飘摇之中的大隋朝廷,魏征的看法明显比元宝藏要乐观。“没有百姓跟着造反了,土匪们也就成了无水之鱼。眼下折腾得再热闹,用不了多久便要干在河沟里。到时候你我随便派些人提了篓子出去,还不是想怎么捞就怎么捞么?”

    “玄成,朝庭的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简单!”元宝藏被魏征的话逗得愁眉稍展,咧开嘴巴,叫着对方的表字苦笑。主簿魏征是他拿出三顾茅庐的精神来,花大力气请到的。无论学问、见识、人品、气度俱是上上之选。但此人毕竟没经受过大隋官场的历练,不了解大隋今日中病,乃数朝之前就无药可解的痼疾。朝廷以世家大族为根本,而世家大族眼里却只有其家无其国。当年大周因何而衰,如今大隋本质上一样因何而衰。只不过是大周的终结是被外戚杨氏所代,而大隋的终结,却十有是因为城狐社鼠们将根本蛀空了,任谁也无力回天。

    “朝庭的难处,当然非我这凡夫俗子所能想象,但咱家陛下,可不是一般人!”魏征亦笑,蒲扇轻摇,掀起阵阵凉风。“我看过陛下的文章,还有陛下当年征突厥,下南陈时的那些手段,不敢说前所未有的高妙,至少是二百年内,难得的睿智明君!”

    “陛下的勇武与睿智,当然是无人能及!”元宝藏无法反驳魏征的话,悻然接了一句,然后把目光投向窗外。已经连续阴了很多日子了,外边的夜色漆黑如墨,偶尔闪起几道亮光,也不是希望,而是风暴即将来临的先兆。

    大隋皇帝陛下杨广在即位之前,的确像魏征所夸赞的那样英明神武。此人十四岁领兵战突厥,令塞外诸胡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马。十九岁挥师征南陈,令分裂了近二百年九州重铸为一体。此人开文馆,礼儒生,令长安、洛阳一带胡风尽去,文气复兴。此人不拘一格选用良将,使得罗艺、麦铁杖这样出身寒微的人也能与世家子弟同列,麾下俊杰云集。可以说,十五年前的杨广,让天下大部分贤才,包括世家子弟和寒门才俊,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他才能轻而易举地取代其兄杨勇为太子,进而从先帝手中接过大隋江山。

    但那都是十五年的杨广。即位后的杨广,没用多长时间仿佛就变了一个人。为了一点儿小的积怨,他能毫不犹豫地杀掉高颖这样的柱石之臣。为了炫耀大隋富足,他可以不加考虑的允许周边诸胡来中原游荡,一路上白吃白住。离开的时候还能拿走大批原本用刀子都抢不到的礼物。为了虚名,他可以在不做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兴倾国之兵征讨高句丽。并且在一次又一次失败后,不知道总结教训,一味地归罪于臣子无谋。

    如果不是耐着君臣之礼,元宝藏都想敦请朝中的太医们仔细替杨广查一查,看看皇帝陛下是否被痰迷了心窍,致使本性大失。(注1)只有疯子才会拿江山社稷跟人赌气,只有疯子才会牺牲自己臣民的利益,去博取外人的几句称赞。也只有疯掉了的人,才会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压根不管百姓们的承受能力。

    见元宝藏的脸色在灯光与闪电的照耀下瞬息数变,主簿魏征心里暗自犹豫。他今天说这番话的主要目的,是想敦促元宝藏出面写一封奏折给远征归来的皇帝陛下,以恭祝辽东大捷为名,提醒皇帝陛下关注大隋内部隐藏的危机。按照魏征自己的见解,世家大族仗势欺人也罢,流寇土匪横行不法也好,根子都出在朝庭内部。只要朝廷内部能下定决心正本清源,所有乱象都将迎刃而解。而敦促皇帝陛下振作起来,重整大隋秩序的元宝藏,必将作为中兴名臣载入史册。作为给元宝藏出谋划策的心腹幕僚,他也能因此实现自己治国安天下的平生梦想。(请订阅支持正版)

    但从元宝藏的脸色上看,显然魏征这些话并没能打动他。或说没能引起他的共鸣。不甘心自己的建议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否决,魏征犹豫了一下,又笑着说道:“陛下其实还是很有主见的。去年宇文氏父子弄权排挤李郎将的事情,最后闹到陛下那里去,不也被陛下秉公处理了么?依我之见,陛下只是被人蒙蔽,只要有忠臣肯直言相谏,未必不会重新抖擞精神!”

    魏征所引的例子,元宝藏很清楚。去年有一个名叫李旭的郎将,在平息杨玄感叛乱时立下了大功。但重臣宇文述为了给自己的儿子争夺兵权,硬是给李郎将安了个“居功自傲,藐视上司”的罪名,免了他的官爵,扶儿子宇文士及取代了他的位置。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侧目。最后杨广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大怒,下旨申斥了宇文述,并且将已经被贬回家,身后无任何根基的李郎将重新启用,加官进爵,派往河南协助张须陀剿匪。

    魏征也是出身于寒门,郎将李旭被皇帝陛下重用的例子,无疑让他看到了改变出身,建功立业的希望。但对于元宝藏而言,李旭和宇文述之间生冲突,皇帝陛下打压权臣宇文述而为李旭撑腰的事实,却仅仅是皇帝陛下行事随心所欲,不加仔细考虑的又一个典型例子而已。如果换了十五年前的杨广处理同样的事情,无论是偏向宇文家,还是扶植新秀,都会做得更加干净利落。要扶植则扶植到底,就像当年对待罗艺和麦铁杖。要打压就打压到底,就像当年对付太子杨勇的死党。而不该像现在这样虎头蛇尾,既没勇气出重手打击宇文家的嚣张气焰,也没让李旭能掌握太多力量,进而成为他的得力臂膀。

    想到这儿,元宝藏哑然失笑。“陛下待小李将军之隆,天下无人能及。但天下有几人有小李将军那么好的运气。玄成,我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但我只是一个郡守而已,人微言轻。况且我自己还对着一**麻烦,哪有资格去指摘别人?你有那个力气,还是帮我想想办法,先过了眼前这一关吧!”

    “眼前这一关?”话题转变过于迅,让魏征有些跟不上谋主的思路。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费了。元宝藏根本不是个勇于担当的人。此辈只关心自家门前三尺雪,对天空翻滚的乌云和闪电都宁愿视而不见!

    “老夫年青之时,也和你一样,以为天下之事无不可为!”元宝藏能猜出魏征心里的失望,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解释,“但老夫宦海浮沉多年,最后也不过是个郡守。并且这郡守还未必能做得长,杨公义臣带兵离开,贼人气焰必胜。一旦再失了几个县城,恐怕老夫就要去与那周郡守作伴了,哪还有胆子管别的闲事?”

    “眼前这关,其实也不太难过!”见元宝藏满脸颓废,魏征只好不再勉强。关于如何对付程名振和王伟强,乃至二人背后的张金称,他已经想好了一套完整的方案。只是以元宝藏的魄力和气度,恐怕这套方案想了也是白想。连给皇帝陛下上一道本,尽臣子应尽之义都畏畏尾的人,更甭指望他勇于任事,为他人之所不为了。

    “玄成有何妙策,尽管说来!”元宝藏只听见了魏征说有办法应付眼前盗匪滋扰,压根儿没看见魏征的脸色,精神立刻抖擞了十倍。(请订阅支持正版)

    魏征在心里偷偷叹气,脸上却依旧含笑。晃动着蒲扇,扇了几下风,非常自信地回答道:“我这里为东翁准备了上、中、下三策。望东翁量力而行之!其中任何一策都可保武阳郡安全,甚至可以令张贼今后望我武阳郡的旌旗而走!”

    听魏征说得如此自信,元宝藏的心情立刻好了起来,连连挫了几下手,大声夸赞,“我就知道玄成必有良策教我。几个乡野村夫闹事,怎可能逃过玄成的算计?赶紧先跟老夫说说,你的上策是什么?”

    “上策施行起来有些难度!”魏征收起笑容,正色说道:“眼下杨公奉命领军北上,重新感到土匪威胁的肯定不止是我武阳一郡。东翁可以修书给清河、武安、魏郡、襄国四地的郡守,合我五地的郡兵,交由一良将统一指挥,趁贼军不备,直捣巨鹿泽。犁庭扫**,永绝后患!”

    他一相说得激昂,元宝藏却只听到一半,就将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好不容易忍到魏征把话说完,摇了摇头,闷声道:“地方郡守互相串联,乃朝廷之大忌。况且还要纠集数万兵马,越境出击?玄成,这信老夫不能写,也不敢写。即便老夫写了,其他四郡也没胆子回应!”

    注1:古人认为心脏是思索的器官。所以疯子、癫痫等病的起源都是心脏出了问题,而不是大脑。

第四章 腾渊 (一 下)

    “张须陀老将军在河南……”魏征想用齐郡郡丞张须陀的事迹来激励一下元宝藏,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又主动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里。齐郡郡丞张须陀多次跨界击杀盗匪,以一郡之兵确保了周边四郡安全。大隋朝庭非但没猜疑他试图兴兵作乱,反而多次下旨嘉奖他和他麾下的勇将秦叔宝、罗士信等人。

    但大隋朝的地方官员如果个个都是张须陀,也不会弄得烽烟遍地了。知道谋主没有张须陀的勇气和担当,魏征也不坚持。笑了笑,继续道:“如果东翁觉得上策有些为难,不妨试试中策。需要花费些气力,但万一见效,也可予土匪以重创!”

    “玄成尽管说。具体如何执行,我自己再仔细考虑!”元宝藏点点头,脸上依旧堆着笑,声音却明显没先前热情。

    魏征了解他的性格,也不以为意。想了想,从容说道:“我装扮成道士出去转了半个多月,仔细打听了那两个新崛起的盗匪之行事方式。现这二人做事风格与其他盗匪有所不同,特别是那个程名振,很少滥杀无辜。对于堡寨和县城,也是以逼迫对方交粮自赎为主。即使最后动用武力攻破了堡寨,也没有将反抗屠戮殆尽!”

    “那是他在给自己留后路!”元宝藏耸了耸肩膀,不太理解魏征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在他眼中,土匪就是土匪,根本没有善良和邪恶的区别。只要踏上匪途,就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东翁说得对,他可能是在给自己留后路!”魏征顺着元宝藏的话接了一句,话中所包含的意思却和元宝藏的说法完全不同。“我打听过,张金称去年之所以没在馆陶屠城,也是因为他的劝阻。并且馆陶县的城隍庙里边至今还立着他的塑像,那些平头百姓恨张金称,却对姓程的交口称赞!”

    “有这事儿?”元宝藏被魏征的话吸引起了兴趣,皱着眉头追问。印象中,那些无知百姓是最不懂得感恩的,自己做了好些年父母官,都没能让百姓为自己塑像。而程某人身为一个蟊贼,反被愚夫愚妇们当做神仙给供了起来?这事情要是传扬出去,自己岂不是成了大隋朝最尴尬的郡守?

    魏征轻轻点头,“有这事儿!不过塑像不是百姓立的,而是去年被张金称杀死的馆陶县令林德恩亲自下令立的。据说是为了表彰程名振在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时,为挽救全县百姓的性命挺身而出的义举所立。据馆陶百姓说,当时程名振曾经亲自去张金称营中犒军,最后终于拖到王世充将军赶来,将张金称一举击败!”

    “哦!我想起来了!”元宝藏敲打着脑门,终于对程名振的名字有了些印象。“此贼去年是被林德恩亲手提拔起来的兵曹。谁知他过后不懂得知恩图报,反而勾结盗匪,害了林县令的性命!唉,林县令当时真是瞎了眼睛,居然重用了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小人!”

    “此事恐怕别有隐情!”魏征后退了半步,冲着元宝藏轻轻拱手。“东翁恕我直言。底下人时候送来的报告,恐怕是刻意曲笔而为。据我探听来的消息,狼心狗肺的不是程名振,而是林县令。可以说,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

    “玄成这是什么意思?”元宝藏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沉声质问。林德恩是他麾下的县令,说林县令死有余辜,等于直接说他用人不当。况且他与林县令之间的关系还不止是普通上下级那样简单。其中有一个大秘密,很少人知情,连魏征都没现端倪。

    “东翁可曾记得,馆陶县被破之前,林县令曾派人前来下书?”魏征脾气和善,胆子却是不小。无视于元宝藏的怒容,径自问道。

    去年馆陶被破之前,的确有一封信被送来。下书之人却没入城,把信丢在了城门口,就打马飞奔而走。元宝藏至今还记得那个没礼貌的家伙是馆陶县的一个捕快,好像姓王,年纪非常青。林县令的信中曾经要求魏征将此人扣在郡城一段时间,但此人见机得快,魏征看了信后,再派人去追已经来不及。

    “那个人姓王,诨号叫王二毛。最近才改成了王伟强!”不待元宝藏想清楚其中关联,魏征直接点破答案。“名字据说是他自己取的,誓这辈子要伟大,强悍!”

    “粗鄙!”元宝藏鼻孔里冷哼一声,表示对土匪的轻蔑。但魏征的话毕竟有了效果,让他开始怀疑去年馆陶县被破,林县令被杀一事的背后隐情。程名振是馆陶县的兵曹,王二毛是馆陶县的捕头,二人都是因为第一次抵抗张金称来袭时立了功,被林县令破格提拔。却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林县令怀疑,同一时间背叛。如果说两个少年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那武阳郡出现小人的机会也太多了。这有点吻合“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古语,传扬出去,他这个替朝廷“牧民”的郡守脸上也不见得光彩。

    如果程、王两贼是被逼反的,则说明忘恩负义的是林德恩。以元宝藏对大隋官场的了解,恐怕这是最为接近事实的答案。“玄成听到的消息,是不是说林德恩逼反了程名振?并且怕王,王二毛与他勾结,所以把姓王的支到咱们这里,然后逐个收拾?”

    魏征等得的就是这一问,立刻点了点头,大声回应,“此乃正解。如今馆陶附近百姓交口相传,第一次张金称之所以上了缓兵之计的当,便是因为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少年主动充当使,给张金称来了个玄皋犒师。结果贼兵恼羞成怒,撤退时把程名振也绑了去。林德恩以为程名振已经死了,才于城隍庙里边给他塑了雕像……”

    他侃侃而谈,将程名振从匪窝逃命回来,馆陶周家却趁着他不在的时候,霸占了他的未婚妻的冤屈慢慢道来。然后顺着这个故事延续下去,便是百姓们根据道听途说杜撰出来的故事:程名振找林县令告状,希望他主持公道。而狼心狗肺的林县令却收了周家的好处,连夜派人给程明哲栽赃。官员和恶霸相互勾结,无法无天,导致馆陶县众乡勇再无斗志。当王二毛负气出走,领来了张金称的时候,馆陶县的陷落也就顺理成章了。

    因为心中把程名振当做了自家人的缘故,馆陶县百姓至今提起来,依旧将林县令和周家说得十恶不赦,将张金称说得罪大恶极,唯独已经加入了巨鹿泽的程名振,在大伙眼里是被逼入绿林,并且成为流寇之后,还念念不忘替大伙从张金称那里讨要生路。虽然这个故事编得有些一厢情愿,并且存在很多漏洞。但在和事实接近的程度上,却比官吏们后来总结的报告可信得多。

    元宝藏只是个被官场磨尽了棱角的循吏,却不是个傻子。略作沉吟,便明白魏征的话相当可信。联想到程名振和王伟强两个蟊贼行事的风格,他浑浊的眼中立刻燃起了光芒,“玄成的中策是……”他有些不敢相信,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惊喜,“玄成可是认为,他们有可能被招安?”

    “对,招安。但要费些力气!”魏征笑了笑,点头回应。“我仔细探听了程名振的情况,据说此人事母至孝,还读过书,写得一笔好字!”

    “倒是还没完全忘了良心!有良心的人,便还有救!”元宝藏笑着评价。作为读过圣贤书的人,无论做得到做不到,“忠孝”两个字总是要挂在嘴边上。程名振对待其母的孝行,则又让元宝藏找到了招安他的另外一个借口。

    魏征点点头,继续道:“此外,据我所知,程名振乃将门之后,其父据说是卷进了高颖老将军的官司,被配去了塞上。他在馆陶县做兵曹时,曾经多次求肯林县令,请对方帮忙寻找父亲的下落。如果大人能动用关系帮他找到父亲,再由其父出修书之,晓之以礼,动之以情,估计十有能劝得他弃暗投明。张金称第一次攻打馆陶时,拿程名振仓促训练过的千把乡勇都无可奈何。如果程名振肯替大人效力对付张金称,恐怕巨鹿泽之患,今后再也威胁不到我武阳百姓的头上!”

    说罢,他热切地看着元宝藏,期待对方能给自己个肯定的答复。以元宝藏在大隋官场的人脉,写封信到塞上找个罪囚,甚至直接将其“捞“出来,几乎都是举手之劳。谁料这举手之劳的事情,却让元宝藏好生为难。沉吟了半晌,才嚅嗫着说道:“这个儿,玄成有所不知。当年高颖的案子,卷进去的将领足足有二百余人。咱们连程老将军被到塞上哪个兵寨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轻易找得到他?此事容我考虑一二,过几天才好答复!”

    “那属下就先行告退了!”魏征躬身施礼,转身便走。

    元宝藏知道自己的话骗不了这位睿智的幕僚,赶紧追了几步,低声解释道:“玄成,玄成暂且留步。那高颖的案子,涉及到楚公去后军中几大派系的权力争斗,背后隐藏着无数蹊跷。我如果轻易去碰,一不小心,恐怕非但帮不了程老将军,反而直接将其推上了绝路。到头来程名振那厮把仇恨都算在你我头上,这招安的事情,更是无路可通了!”

第四章 腾渊 (二 上)

    “朝中的事情,属下不太清楚!既然东翁为难,这招安之举不必再提!”接连两个建议均被雇主拒绝,魏征心里已经失望到了极点。经过最近一段时间观察,他觉新崛起的土匪头目程名振是个非常难得的将才。能用一千稍加训练的乡勇挡住张金称数万流寇的人,其本领根本不是平素跟元宝藏文四骈六唱和的那些所谓“才子”可比。如果能将这样的将才拉回正道,既削弱了流寇的实力,又可替朝廷寻得一员智将,实在是一举两得。即便不替大隋朝廷考虑,把程名振招揽到武阳,也等于给武阳郡自己养了头看门的老虎。从今往后,无论是窦建德还是张金称,再想打武阳郡的主意,就得掂量掂量自家的本钱了。

    偏偏武阳郡守元宝藏鼠目寸光,生怕担上干系弄丢了他自己头上的官帽。不对症下药,怎么可能打动得了程名振?光凭官府“既往不咎”的几句好话?人家程名振刚刚上过林德恩的一回当,即便再傻吧,至少也知道看看身上的伤疤!

    “招安的事情,还可以从长计议!”听出了魏征对自己心怀不满,元宝藏也不生气。他这个人既没能力又没担当,唯一的一点好处就是胸怀足够开阔。“玄成不妨把第三策一并说出来听听,不管见效快慢,至少咱们能多一条选择!”

    遇到这么一个东主,魏征也无可奈何。耸了耸肩膀,笑着道:“既然是下策,肯定施行起来非常麻烦。我将其归纳为八个字,‘并县、迁民、坚壁、清野’,东翁如果有兴趣,我这里写了一份条陈,您可以慢慢翻看。”

    说罢,他从衣袖里取出一叠文案来,双手捧给了元宝藏。

    看到条陈的厚度,武阳郡守元宝藏就明白魏征因自己的事情费了很大心血。不由得胸口一热,低声谢道:“辛苦玄成了。若是老夫今年还能在武阳郡立足,年底的时候,一定将玄成的功绩着重报于朝廷!”

    魏征侧开半步,不敢受元宝藏的致谢,“这本是属下份内之责。东翁先看条陈吧,此事说起来简略,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坚壁、清野”是朝廷先前以圣旨的形式就交代给各地的“剿匪”妙策,对于元宝藏来说不算什么新鲜词。朝廷建议的具体措施为,将各地百姓都迁入最近的县城或堡寨,让土匪得不到给养,活活饿死。这条计策的初衷非常好,打的是断绝土匪粮食和喽啰来源,釜底抽薪的主意。可就是忽略了一个要点,即百姓们也要吃饭。他们迁徙到城里后,非但自己失去了生活来源,同时导致了城市的粮价、物价飞涨,秩序混乱。结果很多人不得不铤而走险,与土匪里应外合夺取粮仓。到头来,反而导致很多县城沦落于流寇之手,大大助长了土匪们的嚣张气焰。

    太仆卿杨义臣到河北主持剿匪事宜后,大力推行“劝农令”,赦免被逼入绿林的百姓们的罪责,疏散城里滞留的无业游民,劝他们重新回家种田。已经在无形中宣布了“坚壁清野”策略的失败。如今魏征又将其重提出来,并且在头前加上了“并县、迁民”四个字,实在是有些胆大得过了头。

    元宝藏生性谨慎,对着蜂蜡,将魏征的条陈反复推敲。一字一句连看了三遍之后,他放下条陈,咧嘴,苦笑,“玄成今天是真想把我架到火上烤啊!你这八字真言,绝对有效!但元某人如果照着做了,恐怕保住了武阳各县不落入贼人之手,一样保不住自己的脑袋!”

    “东翁何出此言,莫非觉得魏某谋事不忠么?”魏征立刻将脸板了起来,低声质问。

    “玄成心知肚明,却来难为我!”元宝藏手扶桌案,不断摇头。“你这条陈,如果交给杨太仆,或交给罗蛮子,都是一等一的好计。唯独交给元某……嗨!”

    太仆卿杨义臣和虎贲大将军罗艺两个深得杨广器重,又都手握重兵,所以平素即便做了出格的事情,轻易也不会有人敢找麻烦。但元宝藏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分量,这个武阳郡守看起来为正四品大员,跺一跺脚整个郡城都要颤抖。实际上却要看着地方那些世家大族的脸色吃饭。稍有不慎得罪了人,就可能被别人在朝廷里的“故交”弹劾,到头来无论被弹劾的罪名是否成立,麻烦都是一大堆。

    而魏征所献的第三条妙计却建议他将远离武阳郡城的魏、馆陶、冠氏三县并做一县,将百姓和官员统一迁徙到距离武阳县最近的魏县去。这样,如果流寇再来侵犯武阳郡,壮大后的魏县和武阳郡治所贵乡就可以互为犄角,遥相呼应,一地有警,另一地立刻果断出击,攻敌背后。让贼兵左右不可兼顾,不得不知难而退。

    这个计策的确可以起到对付流寇的作用,并且对于给地迁移到魏县的百姓,魏征在条陈中也做出了详细安置规划。可千不该,万不该的是,他不该惦记着将沙麓山背后一直到黄河岸边的数百里荒地划给百姓们开垦。那片土地常年长满荒草,不开垦出来做农田实在可惜。但那片土地都是有主之田,主人家可以任其抛荒,元宝藏却不能打它的主意。

    魏征心思通透,看到元宝藏满脸为难,已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低声建议:“东翁何不试着跟那几户人家说一说。毕竟覆巢之下,鲜有完卵。真的让贼兵打破了郡城,他们连命都丢了,留着荒地还有什么用?”

    “覆巢?”元宝藏冷笑着耸肩,“玄成读过元某祖上所写的《大人先生传》么?补裤裆是元某之责,关人家虱子什么事情?”

    注1:大人先生传,魏晋时代阮籍所著。将贵族们比做裤裆里边觅食的虱子。元宝藏这里引用此文,一是对于大隋的未来绝望。二是炫耀自己的名门后代血统。

第四章 腾渊 (二 中)

    以魏征博学多闻,阮籍将世家大族比做“裤裆里的虱子”这篇辛辣的文章当然耳熟能详。可是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元宝藏说得好,那些虱子们只管眼下能不能多喝一口血,不会管武阳郡这个他们藏身的裤裆破不破。即便武阳郡这个裤裆破了,“虱子们”还有洛阳、京城这些胸口、腋窝处可以去,只要大隋朝这个主人没被彻底吸干,那些家伙就高枕无忧。而他和自家东主元宝藏,却注定要跟武阳郡一道生存,一道毁灭。

    一时间,宾主两个都失去了说话的兴趣。站在窗口默默地看外面的夜色。外边的天气不太热,酝酿了好几天的雨一直没下起来,闪电不断在墨一般的天空中出现,一亮之后,反而显得夜空愈地黑,黑得让人透不过气,黑得让人绝望。

    无聊地数了会儿电光,元宝藏叹了口气,幽幽地问道:“玄成,你是不是觉得元某这个郡守当得十分窝囊?”

    “东翁你恪尽职守,清廉自好,在当世实属难得!”魏征不忍心骂元宝藏昏庸糊涂,又不喜欢说违心之言,只好换个角度需找对方的优点。

    元宝藏苦笑着摇头,“我也就能做个清官了。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好歹也不会留下骂名!”伸手擦了擦笑湿了的眼角,他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说,如果是先帝在位的话,我一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玄成,这话你信是不信?”

    魏征年龄刚刚三十出头,对大隋开国皇帝杨坚的印象很淡薄,所以也不太理解元宝藏的感慨。作为心腹幕僚,他不能在东主沮丧的时候雪上加霜,笑了笑,低声回应:“东翁胸藏沟壑,只是被时运缚住了手脚,很多抱负无法施展而已!您不必叹气,熬过这段时间,说不定东翁就能借得风雷,青云直上!”

    “不是时运,是人!”元宝藏继续摇头,仿佛一肚子心酸都被外边的闪电给勾了起来,“玄成才华高我十倍,他日若有施展机会,记得千万跟对了人。嗨,为人臣,难啊!得其时,未必得其主。得其主,未必得其时。最无奈莫过于,其时其主俱不可得,偏偏又占了个好人的位置。元某自问是个料民之材,若是先帝一直健在,就凭着元某平素下得这些功夫,定能造福一方,让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功绩传到先帝之耳,以其勤俭爱民的本性,也不会让元某白白劳碌。可惜,唉!可惜……”

    具体可惜什么,他不必明说,魏征已经完全能够猜到,并且深以为然。如果仅仅从料理民政这方面考评,武阳郡守元宝藏的确算得上一个勤于职守、廉洁奉公的好官。再加上其为人胆子一直很小,所以也不会冒冒失失搞什么劳民伤财的大工程。正应了古人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无为而治,百姓自安。’

    可眼下的世道偏偏由治转乱,元宝藏这种守成之臣,就很难适应世道的变化了。既没能力对付跨境而来的流贼,又没魄力直言时弊,唤皇帝和朝中掌权诸公梦醒,。因此,他自叹生不逢时,亦不得其主,也算叹得在理。

    只是外边的形势不管当事的为难,元宝藏叹得再有理,也无法得到流寇们的“谅解”。七日之后,暴雨初晴,坏消息也跟着传到了武阳郡城。趁着雨大风急,漳水暴涨遮断道路的机会,匪程名振、王二毛、郝老刀、杜疤瘌、王麻子等合兵一处,攻破清河郡下属,位于漳水西岸的经城县。待清河郡丞杨积善领援兵赶到,土匪们已经搜刮干净了经城县的粮食细软,扬长而去。

    杨积善追之不及,又无力单独深入巨鹿泽捣毁流寇巢**,只好怏怏而回。几乎就在他渡过漳水的前后脚,程名振又打着张金称的旗号出现在已经被官府抛弃了的清漳县,在那里悬师数日不动。吓得与清障只隔了一条漳水的武阳郡各地一日三惊,官府大白天都不敢开城门。

    不开城门,往来货物就无法运到城内,城郊附近即将收割的庄稼也因为缺乏人照顾而奄奄一息。元宝藏被逼得没了办法,只好又叫来心腹幕僚魏征问计。宾主二人从下午一直商量到了入夜,反复考虑魏征先前提出的上、中、下三策。最后终于决定,将中策的条件打个折扣,试试可否见效。

    “玄成代我写一封信给他,就说我知道他所受的冤屈,已经命人上表弹劾林德恩逼良为盗。半月之内,朝廷的答复就会下来。如果他肯弃暗投明,武阳郡骑都尉的职务将虚而待之。日后他有了功劳,也可自己上折子给朝庭,亲手为父辩冤!”元宝藏依然没勇气触及高颖谋反的旧案,却亲口答应魏征,如果程名振肯率部来降,他可以保证举荐程名振为郡兵都尉,并且通过自己的人脉,使得程名振为父求情的折子直达天听。至于这个承诺何时兑现,以及兑现的具体细节,依照大隋官场惯例,当然因人而异了。

    魏征明白东主存着能糊弄就糊弄,得过且过的心思,也不细戳破。点点头,沉声道:“程贼对杨郡丞的动静了如指掌,想必在巨鹿泽周边各郡都广布耳目。东翁这封信,倒不愁送不到他的手上。属下以为,咱们不妨在信中多加几句,请他转告巨鹿泽诸盗,所有人,包括张金称之内都可以接受招安。一旦放下兵器,过往的罪业便一笔勾销。并且本郡还可以根据他们各人的才干,酌情授予相应官职!”

    以张金称的名头,他投降后能不能得到赦免已经过了元宝藏能决定的范围。但元宝藏想了想,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好,这样至少能动摇贼人的军心。张贼罪孽深重,肯定已经不愿回头。但程贼却是刚刚入伙,根基和心思都不见得稳定。若是他和张贼两个生了嫌隙,哼哼……”

    魏征本来就对程名振能被自己一封信劝降的美梦不抱希望,因此打的便是通过这种手段离间群贼的主意。元宝藏的后半部分想法与他一拍即合,宾主二人相视而笑。如何写,如何显得有诚意并且有底气,互相商量着,一封劝降信很快出炉。

    魏征又找人将信誊写了几份,交给元宝藏盖上官印。然后亲自带领部属跑了一趟馆陶,见到那些还念念不忘程名振好处的,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巨鹿泽的细作,将信往其手里一塞,勒令其不管采取什么办法,一定把信送到目的地。

    “魏,魏大爷,我们跟流贼素无往来啊!”没想到夸人还能夸出祸事来,馆陶县几个闲汉哭丧着脸表白。现在他们终于认清楚了,前些日子举着卦旗给大伙算命的臭道士根本不是什么过路的仙徒,而是武阳郡守眼前的第一红人儿,郡主簿魏征!

    “送一封信有什么难的。你等不都口口声声地说程将军对你等有恩么?他现在就驻扎在清漳县,你等既然跟他是同乡,送一封信过去怕什么,又不会掉脑袋?”第一次板起脸来欺压良善,魏征心里好生不忍,“况且这封信里对他无任何恶意,这里有两吊钱,你等肯去送信,尽管分了。不肯去,先跟我去郡守大人面前把自己当天的话重复一遍!”

    能不被直接抓去连坐,大伙已经谢天谢地了,又怎敢再到郡守大人面前碍眼?几个吹牛吹上天反被牛粪淋了头的家伙互相看了看,只好怏怏地分了铜钱,各自带着一封信去找程名振。

    也是大伙运气好,程名振最近居然率领三千多达到初步训练要求的喽啰一直驻扎在清漳,没急着躲避官府的征剿。一口气将数封信全接下来,又赏了送信每人一个银豆子,然后他请送信人都稍等半天,以便回去时带上自己给魏征的回信。

    “你不是真的想接受招安吧?!”见程名振对送信人礼敬有加,王二毛凑上前来,皱着眉头追问。出泽打了几个月的仗,他的个头又窜起了一大块。高度已经与同龄少年差不多,宽度却因为当年扛大包打下的底子,比同龄人宽出足足两个胳膊。

    “人家既然出招了,咱们总不能失了礼貌!”程名振笑了笑,将魏征的信封起来,交给王二毛,“你快马回巨鹿泽一趟,将信全送给张大当家。顺便问问大当家,我成亲用的新房子几时能够盖好?”

    “这?”王二毛不明白程名振的意思,楞楞地接过信,走也不是,继续留下也别扭。

    “去看你的周家小姐去吧!”程名振冲着王二毛的脑门上敲了一下,笑着打趣。“别忘了把你给她准备的礼物带上。然后快马加鞭赶紧给我滚回来,咱们马上就有硬仗要打。”

    “嗯,唉!”王二毛终于猜到了程名振的决定,心情一松,笑着跑开。程名振冲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慢慢踱回了自己的书案后。

    铺开纸,他开始给魏征回信。感谢对方看得起自己,也感谢对方费了很多功夫查清了自己所受的委屈。这些恩惠他铭刻于心,早晚会找机会报答。

    至于招安的事情,以及元宝藏所许诺的官职,程名振在信中却只字未提。骑都尉是地方武职,按照武阳郡的中郡规格,郡守正四品,骑都尉为从五品。职位已经过了馆陶县令。这曾经是他在一年前做梦都想得到的美差,如今,他却已经不需要了。

    他甚至没有戳破,按照大隋律法,武阳郡的郡守没权力插足武备,根本授不得任何人都尉职务。

    有时候在聪明人面前当回傻子,也是好事。

第四章 腾渊 (二 下)

    王二毛的骑术颇佳,从清漳到巨鹿泽足足有二百里的路程,他带领十名亲卫,一人双骑,只用了三天就赶了个来回。由于心情愉快的缘故,他也不觉得疲惫,尽管人和马身上都溅满了泥浆,脸上的笑容却好似吃了蜜蜂屎一样甜。

    “二毛哥回得好快!”副都尉段清素来与王二毛交好,见其风尘仆仆地归来,赶紧上前帮助牵马缰绳。没想到一句马屁却拍到了马腿上,后将马缰绳用力丢在他的怀里,一边走,一边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威胁道:“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二毛’两个字,我就用鞭子抽你。没告诉你我有大名么?记个名字,算什么难事?”

    “强哥,我这不是见了你高兴么?下次,您放心,下次我肯定不会再乱叫!”段清跟他玩笑惯了,嘻嘻哈哈地回应。一转眼,却又忘记自己刚刚许下的承诺,信口追问:“二毛哥见到七当家了么,她跟程教头的新房盖得怎么样了……”

    王二毛猛然转过身,双眉瞬间皱成了一团疙瘩。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忌,段清吓得赶紧向后跳开几步,连声讨饶:“强哥,强哥再饶我这一次,教头,教头救命!”

    程名振刚好从军帐里边迎出来,听到段清向自己呼救,只得笑着上前扳住王二毛的肩膀,“你这家伙,这么急就赶了回来,也不怕被马鞍子颠烂了**?把信交给大当家了,他怎么说?”

    在外人面前,程名振的主将威严还是需要维护的。王二毛作不得,先狠狠地瞪了段清一眼,然后极不情愿的回答道:“大当家还能怎么说?如果连这点儿挑拨离间的手段他都看不出来,也不配做咱们的大当家了!他让我转告你,今后再收到这种信,就把送信人的手剁下来给他卤了下酒。还有你的新房,房顶上已经上了两重干苇子。就等里边的泥墙再晾几天,就可以入住了!”

    “大当家什么时候又换口味了?”程名振笑着摇头。张金称这个喜欢吃人肉的癖好,还真是令人无法恭维。半拖半拽将王二毛扯进军帐,命人给对方搬了个胡床,倒好热茶,然后继续问道:“怎么样,你路上还顺利么?有没人敢找你的麻烦?”

    趁着兄弟两个一问一答的功夫,拍错了马屁的段清早跑没影了。王二毛看不到对方继续在自己眼前添堵,气也就顺了。笑了笑,非常自豪地回应,“谁有那个胆子惹咱们啊?这都是你的功劳。还别说,你给大当家出的主意真好使。沿途的大小庄子和堡寨见了我的打扮,都像耗子见了猫一般。不但不敢主动生事,只要我停下来休息,他们肯定派了胆大的壮丁到跟前送茶送水,生怕因为伺候不周给全庄子里的人惹上麻烦!”

    他口中程名振给张金称出的好主意,是指今年开春后巨鹿群雄对襄国郡各地的新策略。原来张家军每破一寨,十有要将里边洗劫一空,女人掠走,男人杀尽。虽然威名赫赫,却也跟那些没被张家军波及的堡寨、县城解下了死仇。每当其前往劫掠,里边的人宁愿全部战死,也不肯开门投降。

    程名振成为巨鹿泽的九当家之后,参照张家军在馆陶县的经验,向几位前辈提出了“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原则。具体的措施是,根据襄国郡剩余县城、庄垒、堡寨的大小和规模,向这些庄子提出“保安”要求。如果这些庄子能按照张家军的期望值每年缴纳一定的“保安费”,则张家军非但不主动攻打他们,并且还负责保护他们不受其余绿林豪杰的骚扰。与此同时,如果张家军过路,各受保护对象也要提供方便。并且在官军来进剿时,力所能及地向巨鹿泽内通风报信。

    经过一系列说服、逼迫和威胁动作,除了襄国郡的治所龙冈外,其余的大小县城、堡垒都有选择的接受了张家军提出的条件。甚至连武安郡和赵郡的一些地方,也本着不惹火上身的原则,秘密派遣中间人与张家军达成了“保安”协议。

    随着一系列协议的达成,张家军的耳目立刻灵便了许多。往往官军那边刚有动静,巨鹿泽安插于各地的哨探们已经接力将消息送回。此外,各地百姓对“绿林好汉们”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仇视,虽然见了“张”字大旗还是如见瘟神,至少巨鹿泽的喽啰们落了单儿时,不必再担心被庄客们用锄头给活活打死。

    在王二毛眼里,这些都是好朋友实实在在立下的功劳,自己脸上也跟着有光,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着强调一下。程名振吃过一次为人张扬的大亏,处事就远比王二毛谨慎。听他又将“功劳”两字挂在嘴边上,赶紧摇了摇头,顾左右而言他:“是大当家肯放手让咱们全力施为。否则,光凭你我二人,能掀起多大风浪来!七当家怎么样?有没有跟你说在泽地里边闷得慌?”

    “小九哥想老婆了吧!”听程名振提起杜鹃,王二毛的眼神立刻一亮,“她可不是快憋出犄角来了!要不是到现在嫁衣还没着落,估计早就牵了坐骑,跟我一道跑来看你了!”

    想到杜鹃那风风火火的性子,此刻却要为了自己而坐在树荫下跟着莲嫂学针线,程名振心里便是一暖。笑了笑,继续追问道:“她跟三当家呢,父女两个还是见了面就顶么?估计这次三当家带女人回泽的事,又让她很不高兴!”

    “小九哥,你真绝了。隔着二百里都能把事情猜得不离十!”王二毛佩服得直拍大腿,两只本来就不算太大眼睛顷刻间迷成了一条细缝儿,“杜疤瘌那老东西得了两个女人,整天喜欢得不愿意撒手。七当家为这事儿没少收拾他,老东西自己觉得理亏,所以认打认骂。但是过后照样钻在女人的被窝里不肯出来,让七当家再生气也没有用!”

    “柳夫人呢,没劝劝她?”程名振笑了笑,又问。

    已经有几个月没回巨鹿泽,他迫切需要了解泽地里边的运转情况。有些话从别人嘴里不好打听,唯独和王二毛交谈时,不怕事后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当然劝了!”王二毛一咧嘴,眼睛瞬间又瞪得老大,“要不然,七当家早把他爹的那两个女人给剁了!还是柳夫人的话说得有道理,女儿嫁了,老家伙难免孤单。有人陪着他胡闹,总比他一个人喝闷酒撒酒疯要好……”

    接下来也不管程名振到底关心的是什么,他滔滔不绝,将自己这回送信时所听到个各种奇闻异事说了一个遍。特别是涉及到几个寨中老人的,更是加上了几分轻蔑的语气,把相关的细枝末节都给翻了出来。

    程名振听得极为认真,每逢王二毛疏失的地方,便打断他,仔细追问几句。王二毛也竭尽所能,将自己亲耳听到的,和道听途说的内容全部和盘托出。兄弟两个说说笑笑,足足聊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尽了兴。王二毛说得口干舌燥,程名振却把自己不在的这几个月间,巨鹿泽内部的变化基本摸了个清楚。

    显而易见,张金称和其他几位寨主对程名振近期的战绩都非常满意。同时,源源不断送入泽地的粮食辎重,也进一步助长了大伙的野心。三月末的时候,据说有人在张金称的主寨背后,巨鹿泽最大的那个水面上看到了一只怪兽,马头、鹿角、鱼鳍、蛇尾,长达数百丈。据二当家薛颂分析,那应该是一条尚未飞升的青龙。这个谣言现在被说得有鼻子有眼,听到的人都认为这预示着巨鹿泽从此要兴旺达。而一向神神叨叨的六当家孙驼子的说法更直接,干脆批了一句诗:待得风云际会,便有潜龙腾渊。

    所谓潜龙,自然指的是大当家张金称无疑。有心热接下来便撺掇张金称趁机称王,只是忌讳杨义臣的兵马就驻扎在清河与平原之间,张金称称王后必然会引来对方的全力打击,所以此事方才作罢。但人的野心一旦被勾起来,便轻易不会再安定下去。就在给程名振加盖新房的同时,张金称的主寨里边也起了一座大宅。规格基本参照馆陶县的县衙门,但名字却取得十分雄壮,直接称之潜龙宫,以借青龙曾在水中现身的口彩。

    “大当家亲口说过,到底称不称王,还得听听你的说法!”王二毛用水润了润嗓子,继续补充,“总之等你回去后再决定。在你没回去前,即便潜龙宫盖好了,他也不会去住!”

第四章 腾渊 (三 中)

    “你从哪里听说魏征的?他很厉害么?”有了前面的铺垫,程名振已经不敢再轻视好朋友的任何意见。沉吟了一下,低声追问。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本以为可以通过王二毛掌握的情况,加深一下自己对魏征的了解。话说出口好一会儿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瞪大眼睛细看,只见好朋友王二毛眉头紧皱,苦苦思索,目光中却是一片茫然。

    “想不出来就别想了,估计你也是道听途说!”不忍眼睁睁看着好朋友难受,程名振大度地拍了拍对方肩膀,柔声安慰。

    轻轻的一巴掌下去,却打得王二毛如豹子一样跳了起来,一个箭步窜出老远,然后站在原地,讪讪地道:“反正我总觉得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并且很厉害,非常厉害!”接连将“厉害”二字重复了几遍,他又舒了口气,继续补充,“也许是做梦梦到的吧,反正咱们最好别招惹他。免得他真的是个太岁,到时候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我看你最近是累坏了!”程名振摇头,被好朋友一惊一乍地表现逗得哭笑不得。尽管便太相信王二毛的忠告,他还是决定谨慎些,免得真的踢到铁板,“我本来也没打算向武阳郡起进攻,元宝藏既然存着招安我的心思,短时间内肯定不会与其他几个郡联手。趁着杨老虎不在的光景,咱们先将最爱找麻烦的家伙收拾掉。免得自家老巢天天都被他惦记,连睡觉都不得安生!”

    “你是说杨积善?”王二毛又向外闪了几步,侧着身子,如躲瘟神般不敢与程名振的正面相对,“我的老天爷啊,你是不是疯了。与其惹那杨白毛,咱们还不如去惹魏征呢。至少败在魏征手里,咱俩大不过是一个死。若是败给了杨白毛,咱们俩可是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了!”

    “也不见得会败给他!”程名振笑了笑,伸手从桌案上铺开一张破旧的舆图。“你看,距离咱们老窝最近的就是巨鹿泽,上回咱们破了经城,杨积善就恨不得追到巨鹿泽中把场子找回来。如果咱们这次再向宗城附近凑凑……”(注1)

    经城和宗城位于清河郡和巨鹿泽之间,距离上与杨积善驻扎的清河城稍近,但杨积善若领兵前来,却要渡过几十丈宽的漳水。而程名振去劫掠二地,却直接走清漳通往宗城的官道就行了。

    在行军的方便性上,张家军并不吃亏。但王二毛担心的是清河郡兵的战斗力。毕竟杨积善是有名的百胜郡丞,据官府的邸报上说,此人最近三年来与绿林好汉们共打了六百多仗,从无一败。为此,大隋皇帝杨广还亲自写了匾额,派人用快马从辽东送回来嘉奖他。

    除了骁勇善战之外,杨积善的凶名在河北各地也丝毫不亚于张金称。后喜欢把对手的心肝挖出来煮着吃,而流寇头目们如果不幸落在杨积善之手,轻则大卸八块,重则千刀万剐,从来没有任何人落下过囫囵尸。因为杨积善双眉之间有一缕天生的白毛,所以绿林豪杰们都称其为“白眼狼”,“杨白眼”,稍微尊敬些,则称之杨白毛。

    以前张金称带领巨鹿泽群雄也跟杨积善遭遇过几次。结果都是以众欺寡,却被人少的一方打得狼狈而逃。久而久之,巨鹿泽群雄几乎养成了一个习惯,绝不跟杨白毛正面交手。既然明知道打不过,躲得远远的总是没的错。谁也没胆子像程名振这般,不待杨白毛杀过来,自己却主动前去捋其狼须。

    惊诧于好朋友的大胆,王二毛凑上前,顺着程名振的手指仔细观看。只见半张桌子大的舆图上,密密麻麻地画满了黑线。有些地方画着圈圈,有些地方标着数字。个别地方还用朱砂涂成了红色,以示其位置险要。

    这样详细的舆图,王二毛在别人那里从没看到过。巨鹿泽“好汉”都来自周边各郡,每个人都可以称得上是活舆图。打仗时只要头领一声令下,怎么走,哪条路近,根本无需指挥劳心。底下的小头目们凑在一起,很快就能把最佳行军路线给商量出来。

    同样,各郡的郡兵也是本地人,对地形地貌的熟悉不亚于绿林豪杰。所以虽然惊诧于程名振对地形分析得仔细,王二毛还是决定委婉提醒他,“那杨白毛也是本地人!麾下郡兵人数过五千,并且都是下了大本钱装备的,光硬弓就是人手一把……”

    “没那么多,我仔细谈听过,清河郡兵的弓箭装备数量,大概在四成以上!”程名振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贪婪,“所以我才想从他身上捞一票。咱们这边配置不起厚甲,遇上敌人的弓箭手老是吃亏。从杨积善手中抢一批过来,今后再与官军交战,也不至于在百步之间光挨打还不了手!”

    “我看你真是疯了!”王二毛瞬间明白好朋友这些日子为什么一直把队伍驻扎在漳水河畔了。废弃的清漳城与武阳郡只有一水之隔,张家军悬师于此,很容易被人误解为准备渡河劫掠武阳郡。如此,武阳郡上下必然厉兵秣马以待。而清河郡上下却可以松一口气,静等武阳郡的郡兵与张家军拼得两败俱伤时,赶过来坐收渔翁之利。

    趁着各郡官员互相看热闹的机会,程名振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将细作分派出去,打听清河郡的虚实。如今武阳郡试图以招安代战,清河郡又不清楚临战双方的具体情况,张家军便可以迅沿官道扑向宗城!

    宗城突然受到攻击,杨积善必然觉自己上了流寇的当。为了保住其百战百胜的好名声,此人一定会急急忙忙地杀过漳水西岸来。届时张家军半渡而击……

    这是一个疯狂且大胆的计划,如果成功,必然会一举打出张家军和程名振本人的威名。但万一被杨积善反咬一口的话,恐怕程名振麾下的三千喽啰,没几个能活着回到巨鹿泽。

    “比那帮老家伙们还疯!”见程名振对自己的评价只是微笑,却不反驳。王二毛又大声补充了一句,“那帮老家伙做梦想着当开国元勋,好歹不会把自己从梦里给笑死。你这个招要是被人识破了,鹃子非守……呸,呸!去他***,老子不跟你一起疯,老子带人回巨鹿泽!”

    话虽然说得狠,他却没有立刻转身出帐。眼巴巴地看着程名振,期待对方能改变主意。程名振再次摇头而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王二毛一下,低声说道:“你到底想不想早日娶周宁回家?你到底想不想扬名立万?这么好的机会……”

    提起周家大小姐,王二毛立刻又是一肚子火气,“周家那小娘皮根本不拿正眼看老子。老子好心好意给她带的礼物,第二天再去看,她连包都没拆,原来给她放在哪了,还是在哪!呸,老子不就是不认识字么?又不是瞎子瘸子。他们周家的人倒是都认识字,可惜个个都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我可以跟鹃子说,让她早日把周宁许给你!”程名振微笑,低声抛出一个难以拒绝的诱饵。

    “真的?”王二毛喜出望外,瞬间把两眼瞪得滚圆。看到程名振脸上那神秘莫测的笑意,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送我也没用。强扭的瓜不甜。我即便把她给睡了,她还是天天给我冷脸色看。每天睁开眼睛便是一肚子气,又何苦来呢!”

    “我倒不怕他给你脸色看。她至少你会好好待她,不会把她当个玩物!”程名振拍拍二毛的肩膀,笑着给对方打气。好朋友的确长大了,居然除了自己开心之外,也考虑到了别人的感受。“我是怕还有人打周宁的主意,即便你把她领回家,后宅也难以安生!”

    “谁敢!”王二毛双眉倒竖,转眼,又开始咧嘴苦笑。“他***,小娘皮看不起老子,那些老东西也看不起老子。到时候一群色棍整天围着老子的院子转,老子头上即便不绿,颜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最早进入巨鹿泽当匪的那批人,十个之中八个是亡命徒。既然连死都豁出去了,廉耻之心又值几个钱来?若想让家门口清净,唯有一种办法。就是表现得比色棍们更恶,更狠。就像当年杜鹃那样,自然能让别人敬而远之。

    指望周宁学杜鹃的样子抡刀动枪,那无异于痴人说梦。所以唯一解决办法就是,王二毛自己尽快将名声竖起来。“我跟你去找杨白毛的麻烦!”想到这,无需程名振再多啰嗦,王二毛主动请缨,“咱们几时动手,***,反正老子本来就是光棍一条,大不了将老本都赔进去!从头来过!”

第四章 腾渊 (三 下)

    虽然兄弟两个豁出去了要找清河郡守杨积善的麻烦,程名振却不准备真的赔光了老本儿。手中这三千多弟兄是他活着渡过乱世的希望,如果弟兄们都拼光了,不用官府来找他,巨鹿泽内部的一些人就会欺负到他头上来。狼群中最健壮的那头狼总是能吃到最多的肉,进而长得愈健壮。在乱世中的人也一样,只有保证了自己的强大,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其他说什么都没用,张金称的信任总有挥霍完的时候,杜氏父女的羽翼也有照顾不到的那一天。况且作为一个男人,程名振还真没勇气靠老婆和岳父的余荫而活。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他比王二毛更迫切需要扬名立万,更迫切需要通过一场像样的战斗来证明自己。

    除此之外,他主动找上杨积善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大当家张金称的称王野心已经不可遏制。一旦巨鹿泽竖起了王旗,便会成为河北绿林总瓢把子高士达的眼中钉,肉中刺。而官府的注意力也会从其他绿林同道身上,全部转移到巨鹿泽中来。如果到了那时巨鹿泽群豪还是像现在一样毫无战斗力的话,覆灭几乎就在旦夕之间。

    自问没办法阻止张金称自立为王,程名振只好想尽一切办法壮大自己的实力,以便杨义臣带领府兵扑过来时,弟兄至少能抄起家伙挡上一时片刻,不至于输得太难看。决定战斗力的因素来自方方面面,平素的刻苦训练、士卒们的战斗经验、还有将领指挥水准,都可以影响一场战斗的最终结果。以上这些,都可以通过时间和一系列小规模的战斗来提高,但弟兄们手中的装备,却是无论给程名振多长时间,他也变不出来的。长槊、陌刀、弩、弓这些临阵利器基本无处可买,如果自己打造的话,一则需要熟练的工匠,二则需要稳定的后勤供应。这两个关键因素,巨鹿泽都不能够满足。而带领仅有朴刀、木棒的喽啰光着膀子去抵挡由长槊、陌刀和铁甲组成的府兵军阵,除非带队是孙武转世,否则一样没取胜的机会。

    程名振不是什么宿将,也不是什么名将,他甚至连最基本的几套兵书都没机会读全。但他却是巨鹿泽中唯一一个见过大隋府兵训练和武装程度,也见过绿林好汉们的训练武装程度的人,内心里边对于两之间的差距清楚得很。为了尽快弥补这种差距,在目前的条件下,他也只能从先从装备较为精良,但实力相对较弱的郡兵身上动手。夺取对方的兵器和铠甲来武装自己。

    虽然实力远不如大隋府兵,但杨积善所部的清河郡兵依旧远比张家军强大。对方曾经扬言,一千郡兵可以打得一万蟊贼丢盔卸甲。五千郡兵,正面相遇足以破蟊贼二十万。这话不能完全算吹牛,毕竟杨积善先前的战绩在那摆着。然而,程名振之所以先挑衅杨积善,看中的也是此人曾经百战百胜这一点。

    跟号称大小六百余战未尝一败的杨积善相比,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的名声简直是微不足道。对方有十足的理由不将他们两个刚刚崛起的小蟊贼看在眼里,更有十足的理由以一种拍苍蝇的心态来对待他们的骚扰。三千流寇,比起张金称、高士达等人动辄打出的十万、二十万旗号,简直是小菜一碟。如果对付三千流寇,杨白毛却令清河郡五千郡兵倾巢出动的话,简直是自毁名声,无论打输了还是打赢了,都未必见得光彩。

    仔细分析了一番敌我两军的情况,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决定分头行动。先由王二毛带领八百喽啰前往宗城耀武扬威,逼迫该城县令参照馆陶县的先例,出粮出钱为阖城百姓买一年平安。然后程名振尽拔本部人马,沿着漳水徐徐而上,摆出一幅准备半渡而击的姿态,威胁沿途各地的郡兵不要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程名振向巨鹿泽出求援信,请张金称再派一哨兵马出泽,接管清漳防线,逼迫武阳郡无法给杨积善有效支援。至于宗城一带,则请大当家尽管放心,此举只是为了检验最近的训练成效,不会捡不到便宜还跟杨白毛死磕!

    信送回巨鹿泽,把大当家张金称也给吓了一跳。他相信程名振的能力,却没相信到三千出头,四千不到的喽啰就敢撩拨白眼狼杨积善的地步。赶紧把几个老兄弟们召集起来,商量在必须时刻怎么给程名振以救援。听完张金称的转述,其他几位当家,包括最勇敢的郝老刀都当场傻了眼,只有二当家薛颂还算沉得住气,将程名振的信翻来覆去读了两遍,笑了笑,低声建议:“现在他已经将杨白毛给勾引出来了,我们赶过去也帮不上忙,还不如不去。免得杨白毛那边也动了真章,把全部家当都压上来。九当家用兵素来谨慎,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大当家还是由着他折腾去吧,他既然只要去您派人守清漳,您就按照他要求做便是。反正只是三千多弟兄,即便都丢光了,损失也不算大!”

    “敢情不是你女婿!”杜疤瘌最近一段时间没少得程名振的孝敬,翁婿之情甚厚,等不得张金称回答,抢先抗议。

    “至少要派人照料一下九当家的后路!”郝老刀对程名振的印象也不错,想了想,低声建议。“白眼狼不好惹。一旦九当家被它反咬一口,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可以带骑兵在通往巨鹿泽的小道上守着,一旦九当家失算,也能及时接应得上!”

    他们两个一开口,别人有建议也不太好说了。一则没理由过分得罪了杜疤瘌,二来最近几个月,程名振每有斩获,都将其中大部分拿出来孝敬给众人。大伙吃得嘴短,拿得手软,特别是四当家王麻子,半年来光美女就收了五六个,连筋骨都给拍软了。这种情况下再说出什么不讲义气的话,日后于人前人后都很尴尬。

    看到大伙这么快就等着自己拍板,张金称反而为了难。骨子里,他希望程名振的冒险之举能够得逞,即便无法打败杨积善,至少也能像上次趁着漳河涨水的机会拿下经城一样,狠狠落一落杨积善的脸。但以往的经验又理智地告诉他,程名振占到便宜的可能微乎其微,上回偷袭经城得手是借助于天气。如今已经到了七月,天空中骄阳似火。暴虐的漳河水早就被晒得没了脾气,杨积善甚至不用搭建浮桥,找水浅的地方给士兵们每人一块木板,全军便可以泅渡而过。

    “清漳肯定要派人去守。不能给武阳郡偷袭小九的机会!”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张金称慢吞吞说道,“老五说得没错,小九的后路得派人去接应一下,万一他不甚吃了亏,也好能平安返回到泽地中来。但二当家的话说得也很在点子上,如果小九给我写信的第二天就出的话,算日子,如今他已经进入到了清河郡境内。杨积善那家伙嚣张得很,肯定要出来迎战,咱们派去的人越多,清河那边出动的郡兵也就越多!”

    “简直都是废话!”杜疤瘌在肚子里边直骂。他现,自从娶了县令夫人柳儿后,老兄弟身上的官味就越来越浓。不但举手投足像个县令,连同说话的方式,也跟大隋朝那些王八蛋官员一样,云山雾罩,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说道点子上!

    “至于到底派不派援军!”张金称将声音拖长了些,继续鼓捣浆糊。程名振所带的三千多喽啰即便全军覆没,仅仅从人数上而言,巨鹿泽还能承受得起。但万一程名振也被杨白眼抓了去,派不派兵去救他,便很令人为难了。“我觉得还是从长计议。不如这样吧,待会儿老三先带一部分人马去接管清漳,老五按照你自己说的,带领骑兵去把手通往巨鹿泽的小道,顺便打听老九的最新消息。老二跟我两个,去问问鹃子,听她对这事儿怎么说!毕竟小九子是她男人,她的意见咱们不能不考虑!”

    众人答应一声分头去做准备。张金称心怀忐忑,借着前去询问新房施工进展的由头,和二当家薛颂一道直奔杜鹃的驻地。早就有嘴快的人将消息通报给了正在准备嫁妆的杜鹃,她听后一愣,立刻便命人备马。传令兵没等出营,又被帮忙做针线的柳儿硬给截了回来。

    “妹子,你准备把他当你男人么?”望着杜鹃满脸的黑气,柳儿慢慢腾腾地追问。不待对方回应,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如果换了我,宁愿躲在屋里替他哭鼻子抹泪儿,也不去帮着别人落自家男人的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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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对人性,对人心的解读和思考,他创造了武安国,文天祥,李旭这样光辉的角色!
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酒徒不断的给我们带来惊喜:《明》《指南录..开国功贼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开国功贼,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开国功贼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