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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徒     开国功贼txt下载     开国功贼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朝露 (八 上)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连续数年来,有关这民谣及这民谣里所包含的传说几乎让魏征的耳朵听出了茧子。作为圣人门徒,他自然不相信这些荒诞不经的东西。甚至不乏恶意地推测,是野心勃勃的蒲山公李密自己做了这歌,然后通过支持者将其传了出去。以达到祸乱大隋天下,进而实现个人野心的目的。可今天,魏征却无法将自己的结论宣之于口。

    魏征知道,无论现在他说什么,意义都已经不大了。元宝藏既然敢将杨玄感亲笔所做,李密为之题跋的画公开挂在书房里,并毫不忌讳地向他点明画作的来源,谋反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而他魏征偏偏又是元宝藏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身上早已打满了嫡系的标签,根本没可能洗脱得掉……

    念及此处,饶是魏征心智坚定,背后的长衫也湿了个透。无良秋风不懂人的烦恼,兀自从窗外徐徐吹来,吹得他浑身的血脉凉。一颗心也如停止了跳动般,死冰冰地向下沉,向下沉……

    他想多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偏偏元宝藏根本不给人思考的机会,又到背着手走了几步,笑呵呵地安慰道:“玄成莫慌,此处只有你我二人。无论你说什么,老夫都不怪罪就是!”说着话,目光还坦然地向外看了看,以示自己没在书房外安排任何埋伏。

    如果元宝藏被以谋反罪千刀万剐的话,魏某至少也要陪着挨九百刀吧。苦笑了一下,魏征心中暗暗对自己嘀咕。没有人会相信他对元宝藏勾结反贼的举动毫不知情,换个位置,魏征自己都不会相信。到了此刻,他早已经跟元宝藏绑在了一条破船上,要生一起生,要沉一块儿沉,根本没有独善其身的机会!

    “怎么,玄成还怕老夫害你么?”见魏征只是苦笑不肯说话,元宝藏又笑呵呵地催促了一句。

    “如今之大隋,已经是将倾之厦,根本无木可支!”被逼得退无可退,魏征只好硬着头皮表态。“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魏某并非古板之人,自然也时刻想着趋吉避凶!”

    元宝藏心有戚戚,感慨地在旁边唱和,“是啊,若是大隋还有半点儿想头,老夫也不会出此下策夫毕竟也吃了多年的朝廷俸禄,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它倒下去!朝廷倒了没关系,可这江山一日无主,百姓便要多遭一日活罪!你我都是圣人门徒,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计,岂可不为天下苍生计?”

    魏征摇头苦笑:“大人拳拳之心,魏某自然看得清楚。大人多年来相待之德,魏某亦没齿难忘。魏某早就在心里立过誓,日后大人走到哪里,魏某也跟到那里。宁可粉身碎骨,也绝不敢做那背恩弃义之徒!”

    几句话说出,顿时点明了二人之间共荣共辱的关系。元宝藏听得真切,赶紧笑着摆手,成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这些年来鞍前马后的操劳,老夫亦看在眼里。否则,老夫心中所想之事,岂敢随便说于玄成知晓。今天之所以单独把你叫过来,只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事到临头稀里糊涂,为这稀里糊涂的朝廷殉了葬!”

    “多谢大人器重!”魏征退开半步,躬身施礼,“魏某身受大人之恩,自然要倾尽全力辅佐大人。但此刻有一句话,却不知道当讲不当讲!。”。身为幕僚,他平素一直以“东翁”二字称呼元宝藏,今天却在不知不觉间将称呼换成了“大人”二字。好在元宝藏已经确信他跟自己绑在了一起,所以也没有太介意称呼上的变化。笑了笑,以平辈之礼相还:“玄成跟我还客气什么,咱们宾主当年一见如故,呵呵,这些年来能相互扶持,也算彼此有缘。有话你就直说吧,老夫洗耳恭听便是!”

    “既然如此,魏某就不绕弯子了。大人如此推崇李法主,知不知道此人近年来所谋之事屡屡失败,到今天连个稳定的落脚之地都没找到?!”

    成所言谬矣!”听魏征对李密如此鄙夷,元宝藏立刻出言地替对方辩解,“正所谓天欲降大任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身形。昔日汉高祖百战百败,到头来还不是照样逼得楚霸王自刎于乌江么?况且‘桃李子’,‘桃李子’说的便是出逃在外的李家子弟。如果法主不是屡经磨难,又怎能应了这民谣中所指。再者说了,法主亦非无处落脚。他现在已经到了瓦岗山,坐了翟让之下的第二把交椅……”

    “可属下听闻,那李密到了瓦岗山后不久,原来百战百胜的瓦岗军便在运河畔被张须陀杀得丢盔卸甲。////而那个打得李密落荒而逃的小将,正是三年前以数千精骑飞夺黎阳仓,然后组织俘虏据守,让李密折戟于坚城之下的李仲坚。”没等元宝藏分辨完,魏征抢着打断。“他可是也姓李,论本事和名头,丝毫都不比密公来得差!”

    “一商贩之子耳,焉能与蒲山公相提并论!”元宝藏十分不屑地点评。转过头看到魏征的脸色,又赶紧补充了一句,“老夫不是看不起其出身,老夫是说,他背后根本没有密公那样的人脉。李家三代所积门生故吏无数,只待密公站稳脚跟,等高一呼,便立刻可以再拉起十万大军!”

    魏征的出身比商贩之子略好,但也算不上高贵。听闻元宝藏此言,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与李密比,李仲坚的出身的确差了些。可眼下河东李渊,陇西李轨,血脉都未见得比李密低贱。特别是河东李渊,手握重兵,坐拥险要,其背后的人脉又广。真的起了反心的话,底子比李密厚得多!”

    这些道理没错,元宝藏听着却觉得胸口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沉声打断:“老夫跟法主乃为世交,素知他的能耐。此刻他只是时运未到而已,一旦风起云涌,或蛟或龙,前途不可限量!”

    魏征听出元宝藏心中的烦躁,便不愿再深劝。歉然笑了笑,低声道:“属下可以将性命交与大人之手,与大人共同进退。但属下希望大人看准机会再行动。如果动得过早,未必能帮上李密的忙,反倒会因为实力暴露过早而伤了他的根基!”

    “此话怎讲?”元宝藏紧皱下眉头,强压着心中怒火追问。他这个人除了做官之外,其他方面的本领和见识都非常一般,但心胸还算得上宽广,不会因为话不投机便拒绝听取别人的意见。

    “瓦岗军在夏天时刚打了一场大败仗,此刻我等起兵响应,表面上看,自然是雪中送炭之举!”魏征想了想,慢慢组织语言,以元宝藏能听得进去的方式分析。

    元宝藏的图谋正是在危难时刻推李密一把,以便奠定自己在新朝中的地位。觉心思被魏征料中,忍不住轻轻点头。

    魏征却不看他的表情与动作,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道:“然而武阳郡与瓦岗山之间毕竟还隔着一个汲郡,四周还有无数江湖豪杰虎视眈眈。此刻仓促起事,非但朝廷要全力剿灭,那些河北道的绿林豪杰,也会因为嫉妒李密,把火气全撒在咱们身上。届时咱们既要面对前来征剿的官军,又要提防窦建德、高士达等人趁虚而入。偏偏瓦岗军又被张须陀压在河南抽不出手来援助。四面受敌,咱们不是只有等死么?”

    这种最坏的情况,元宝藏也曾想过,但他并不认为事态会真的变得像魏征推测的那样差。据他所知,皇帝陛下此番北巡,在塞上跟突厥人谈的并不开心。官场中纷纷传言,突厥人已经暗中起了祸心,只等着找到借口宣战。而战事一起,杨广和很多重臣根本来不及从前线撤离。届时整个朝廷被人一勺烩了,华夏江山立刻便分崩离析……

    即便杨广跟突厥人没有翻脸。武阳郡此刻扯起反旗,也能极大地分担瓦岗军所面临的压力。倘若事有不谐,李密会秘密安排人手将他和家眷接上瓦岗,不会让他独自面对太多的风险。

    仿佛能看穿元宝藏的心思,不待他出言辩解,魏征又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前后不过是几个月的事情。只要李密能在瓦岗山站稳脚跟,把手伸向河北,咱们举旗响应,窦建德等人便不敢轻举妄动。而窦建德等人不轻举妄动,朝廷派兵前来征剿之时,咱们就可以借瓦岗军之威名联络周围的江湖豪杰,共同抗敌。只要保住武阳郡始终控制于大人之手,李密面前,您老还怕没立足之所么?”

    早几个月动手,最后只落个“雪中送炭”的人情,却要赤身地跑到瓦岗山寻求庇护;晚几个月动手,便可以要地盘有地盘,要人气有人气。其中孰轻孰重,元宝藏略一琢磨便能分得清楚。可那又面临着夜长梦多,或者从龙功被别人所抢的风险……

    “玄成所谋甚为长远!”翻来覆去想了好半天,元宝藏还是拿不定主意,“老夫亦不愿立刻起兵,但法主已经来信催促过我多次了……”

    “可李密此刻毕竟不在河北,不知道我等所面临具体情况。并且众所周知,他是个急性子!”魏征察觉元宝藏的语气已经松动,趁机又下了一剂猛药。“当年他若是多等几天,待征辽大军与高句丽人决战时再切断粮道,陛下根本没机会重返中原。当年他若是不急着催促韩文相猛攻上洛,威胁京师,而是把十万大军向南撤入洞庭湖,恐怕江南半壁江山亦早非大隋所有。////可如今杨玄感和韩文相相继兵败身死,李密虽然能独善其身,毕竟没能事事皆如其预先所谋划!”

    闻听此言,元宝藏的脸色登时一片雪白。李密的确已经替他安排好了退路,可杨玄感和韩文相两个,当初何尝不是相信即便战败,自己亦有足够的去处可以逃离生天呢。他们不折不扣地相信李密,所以他们都死了,死得稀里糊涂。如今又轮到了自己,是清醒而矛盾地活着,还是幸福且糊涂地去冒险,这个决断一时好生难下。

    “大人再仔细琢磨琢磨。但有定论,无论是刀山火海,属下绝对奉陪到底!”看到元宝藏的脸色阴晴不定,魏征猜测出对方还在犹豫当中,笑着表白。

    先回去吧,我想明白了后,自然会去找你!”元宝藏摆了摆手,心不在焉地回应。转眼间,他又觉得自己太疏忽大意了,扭过头去,冲着魏征的背影喊道:“玄成,今日……”

    “大人还有什么事情?”魏征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带着几分怒意回头。元宝藏瞬间觉自己做错了事情,不该怀疑魏征的忠诚,赶紧笑着解释道,“今日你劝住了魏德深,没让他去趟对岸的浑水,实在是劝得及时。老夫不想插手过多,以免引起魏县丞的误会。所以拜托你多帮帮他,至少加派些人手将对岸的形势打听清楚了,再决定是否继续出兵!”

    “大人尽管放心!”魏征眼里的失望慢慢消融,压低嗓音承诺。“属下这就派人去河对岸打探,没有机会,决不让德深出兵!”

    “那老夫就放心了!”元宝藏宽厚地笑了笑,又恢复了其善良长者的形象。

    魏征能猜到元宝藏心里想什么,笑了笑,转身出门。回到属于自己房间中,立即招来心腹,派遣他们去探听漳水对岸贼人的火并结果。安排好了这些事情后,他便闭门谢客,每天晚出早归,除了到衙门中处理公务外,不跟任何人生过多接触。

    这样做自然可以将元宝藏的疑心降低到最小,无奈有人偏偏不长眼睛。才过了两日,便涎着脸找上门来,探头探脑地喊道:“长史大人,长史大人,您最近好像公务甚忙啊?”

    “大白天你不处理公务,跑我这来干什么?”魏征肚子里边正憋着火,看到对方那一脸献媚相,立即按捺不住,瞪起眼睛呵斥。

    件事,想请,想请长史大人帮个忙。呵呵,呵呵!”小吏汤祖望仗着跟魏征脸熟,冒着刀一样的目光,笑嘻嘻地向屋子中硬挤。

    “站在那里说话!我这地方是你随便可以出入的么?”魏征一拍桌案,厉声怒喝。

    汤祖望被吓得一哆嗦,立刻停在了原地。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趔趄着躬身:“大人,大人息怒。急事儿,真的是急事儿!”

    “站在门口也能说,这里是府衙重地,不会有人随便打听消息!”魏征拿这疲懒家伙无可奈何,冷着脸命令。

    “嗨嗨,嗨嗨!”汤祖望先是干笑了两声,用肉眼泡看清楚四下没有外人,才压低声音,悄悄地祈求:“鲍校尉,就是那个黄牙鲍,想托我向大人求个情,放了他手下那几个被困在铺子里的伙计!”

    “黄牙鲍?!”魏征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好大的胆子,你当魏某是什么人了?”

    “大人,大人!”汤祖望连连作揖,唯恐被怒火波及。“我只是替他传个话,至于帮不帮他,大人当然自有主张。”

    魏征看了汤祖望一眼,突然笑了起来,“你很急公好义啊?他不是被软禁了么?怎么还能见得到你?”

    “大人有所不知!”汤祖望又四下看了看,故作神秘,“他当日的确被堵在了货栈里。但只过了几个时辰,他就从货栈里突然消失了。弟兄们搜遍了全城也没搜到他,结果谁也没想到,今天他又自己冒了出来!”

    “一群废物!”魏征用力拍案,差点把桌案掀翻。汤祖望本来已经借着说话的机会别进了屋子,觉情况危险,又趔趄着向外退了几步,躬身附和:“的确是废物,那么大个活人愣是没看住。但他自己又冒出来了,弟兄们也不能再当逃犯杀了他啊!”

    “他倒是有几分胆气!”魏征冷笑着点头。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又突然出现,只有会隐身术的神仙才能做得到。黄牙鲍不是神仙,但黄牙鲍手里有钱,足以让去围困他的郡兵暂时双目失明一会儿。至于他为什么又冒着被杀的风险出现在城里,想必是漳水对岸的战斗有了结果,他身上又被安排了新的任务。

    猜到对方的来意后,魏征的心态渐渐又冷静了下来。郡守府无人,派出的哨探已经两天了,居然一点儿有用的消息都没能送回来。反倒是这个黄牙鲍,身上既然背负了使命,自然也知道张、程两贼的火并结果。

    “大人,大人,黄牙鲍既然敢来,手中必定有所恃。大人不妨听听他说些什么,然后再决定答应不答应他的请求!”汤祖望虽然是个废物,半年多来跟形形的人打交道,也练出了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看到魏征怒气渐渐消退,向前挪了挪身子,献媚般提醒。

    “你收了他什么好处,居然如此卖力地替他说话?”用手扣了扣桌案,魏征突然追问了一句。

    汤祖望立刻一个箭步蹦开去,斜眼瞅了魏征半天,现对方始终淡淡地看着自己,无奈地咧了下嘴吧,低声承认:不算什么好处不过是两个银,银锭而已。也就十多两,跟手底下人一分,自己便没剩多少了!”

    白银在大隋并非流通货币,仅仅做官场送礼和镇库之用,价格颇高。十两白银,在寻常年景也能兑换一万五千余肉好,换成现在的白钱,至少能兑两万三千有奇。而汤祖望的全年收入,明的暗的加起来顶多也就这个数,怪不得他如此替对方卖力了。好在魏征没心思追究其收受贿赂,又淡淡笑了笑,继续追问:“只十两白银,就想把几个犯了死罪的家伙捞出来。你卖得也忒贱了些吧?!黄牙鲍人呢,现在躲到哪里去了?”

    “十两,十两白银仅仅是让属下传个话!”汤祖望闻听魏征嫌钱少,立刻笑嘻嘻地辩解。话说出口后,他才醒悟自己对的是素有清廉之名的魏长史。赶紧又拱了拱手,低声辩解,“属下,属下也不想理睬他。但属下不是负有替大人传递书信的职责么?如今张、程二贼重归于好了,属下落个人情在,今后也好跟巨鹿泽往来不是?”

    “张贼和程贼重归于好了!”魏征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果,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追问。

    牙鲍亲口对我说的。他说,原本就是一场误会。张贼和程贼见了面,立刻握手言和。所以他才敢抖着胆子回来,找我代为说情,救他属下那些弟兄!”

    “具体情况怎么样,你有问过么?”魏征定了定神,皱着眉头询问。

    这回,汤祖望又得到卖弄的机会了。凑到桌案边,贴着魏征的耳朵低语,属下跟姓黄的套话。他说,好像张金称受了小人的挑拨,所以才找程名振的麻烦。但两人一见面,误会就被揭开了。张金称随后就撤军回了巨鹿泽。程名振看周围已经没什么事情,便将黄牙鲍又派了回来!”

    那个挑拨离间的小人,自然就出在武阳郡。魏征知道程名振是借黄牙鲍之口警告自己,苦笑一声,连连摇头,“他还说什么了,放了他的弟兄就完了?”

    “大人英明!”汤祖望打蛇随棍子,迅上爬,“姓黄的说,希望大人代为斡旋,准许他的店铺重新开业!将来武阳这边再需要跟巨鹿泽联络,也好有个中间人!”

    “无耻!”魏征怒极反笑,“他把武阳郡当成什么地方了,跟他们一样的绿林山寨?”

    骂完了,猛然想到元宝藏前两天跟自己说过的话。心里又是一阵失落。武阳郡如果投靠了李密,不就变成了一个绿林草寇盘踞的巢**么?跟巨鹿泽那边比,还装什么清高?人家程名振好歹是被逼无奈才造反,而武阳郡守元宝藏元大人,却是吃着朝廷的俸禄,打着土匪的心思!算起来,还不如一群绿林草寇有良心!

    “可不是么,属下当时这样骂他!”汤祖望笑呵呵地回禀,“但他说,让属下尽管带话给大人。至于事情成不成,大人自有决断!”

    贼人的气焰是越来越嚣张了!魏征又怒又气,偏偏却知道自己毫无办法。张贼和程贼没打起来,实力自然不会受损。两贼之中任何一个出马,即便打不下武阳郡治所贵乡县,却足以将武阳郡治下的其他几个小县搅得鸡飞狗跳。到头来朝廷震怒,倒霉的还是地方官员。

    仔细核计下来,与其双方彻底撕破脸面,两败俱伤。还不如就像先前一样糊涂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想到这一层,他心中最后的一丝火气也熄灭了,苦笑了几声,点头承诺:“你回去叫黄牙鲍准备礼物吧。每名小喽啰一百两,钱直接交到储主簿那里,全交齐了后我就让魏县丞放人。至于允许不允许他继续开货栈的问题,我要先禀报给郡守大人,然后才能答复他。在此之前,他千万别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以免被魏某亲手抓到!”

    “那是,那是,黄牙鲍也算个聪明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汤祖望把一笔外快赚到了手,打了个哈哈,欢天喜地告退了。魏征枯坐在桌案后又叹了一会气,强打起精神,找元宝藏汇报巨鹿泽的最近情况。

    郡守大人身边恰好有贵客在,不便于二堂接见。所以元宝藏匆匆走到衙门侧门处听魏征说了几句,点点头,意兴阑珊地指示:“也好,你顺便通知魏县丞,叫他不必过河去冒险了。至于黄牙鲍的那几个属下,既然抓了,总不能稀里糊涂的放出来。否则,官府的威严何在?这样吧,寻个欺行霸市的罪名,每人打他们二十板子,以儆效尤。原来的那个货栈查封,让姓黄的另找个落脚处,择日开业!”

    到了这个时候,郡守大人居然不想如何对付突情况,只顾着维护自己的颜面。魏征心里失望至极,也就没了继续说下去的兴趣。恰巧元宝藏也不想跟他多说话,笑着打起了官腔。魏征见此,愈心灰意冷,轻轻拱了下手,就此告辞。

    衙门的事情早做晚做都一个德行,还不知道替谁忙活呢!思前想后,越想越郁闷,魏征干脆直接回了自己家。家中的老妻裴氏是跟他从贫贱时一起熬过来的,彼此间情意甚笃。看到丈夫满脸晦气,赶紧端茶倒水,笑着安慰道:“郎君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何必呢?你再生气,事情还在那摆着,不会自己走开。不如消消气,慢慢地琢磨一下,说不定就找到解决办法了!”

    “你不懂!”魏征摇头苦笑。“该管事的人不管。不该管事的人瞎张罗。越忙活越乱,越乱越忙活了半天,结果却不知道便宜了谁!”

    “我当然不懂!”裴氏白了他一眼,一边伺候他脱鞋,一边笑着嘟囔,“既然不知道便宜了谁,就慢慢干呗。反正干好了也没功劳,干坏了倒惹一身麻烦!”

    这话倒是个正理儿。看元宝藏今天那态度,显然是对自己起了疑心。而自己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呢?由着他呗。反正那条破船自己已经上了那条破船,没有力气将它停下来,更不可能拉掌舵的元宝藏回头。

    顺着听之任之的思路想下去,魏征心里反倒好受了些。大隋朝已经穷途末路,自己人微言轻,操碎了心也无法力挽狂澜。元宝藏放着好好的郡守不当,偏要去当流贼,自己拦不住,干脆就别拦。免得好心碍了人家的事情,给自己换来迎头一刀。至于程名振,他既然有本事跟张金称平安共处,自己也别再给他上眼药了吧。反正张金称已经爆过一次,日后即便自己再挑拨,他轻易也不会爆了。

    想着心事,魏征洗脚更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却现已经当了土匪,带着一干凶神恶煞般的喽啰,四下里杀人放火。贵乡县丞魏德深试图螳臂挡车,被自己一刀劈了。光初主簿储万钧家底太厚,元宝藏眼红,也命令带人杀上门去抄了。昔日的同僚一个个倒在刀下,自己的官却越做越大,越做越大,可以直接出入聚义厅,与程名振称兄道弟起来。

    不料那程名振却心胸狭窄,始终没忘记自己给他设圈套,骗张金称与他火并。抽冷子找了个机会,便提刀冲向自己,“你也会有今天!”长槊刺到胸口,魏征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浓浓的屈辱。“老子是贼,你算什么?”张金称一刀切开自己胸膛,掏出心脏,一边嚼,一边冷笑。

    心脏分明已经被张金称给吃了,魏征却现自己依然活着。胸口破了一个洞,前后都能看到光。周围喽啰们指指点点,看风景一样笑着奚落,“看那个没心的家伙,看那个没心的家伙……”

    “你才没心没肺呢!”魏征怒骂着冲过去,脚被尸体一绊,重重地跌翻。砸破地面,沉沉坠入无边的黑暗,越坠越深,越坠越快,坠过地狱的十八层,继续向下,无穷无尽……

    惨叫一声,翻身坐了起来。突然现,床头的灯还亮着,妻子还没睡,正在***下缝缝补补。

    “郎君怎么了!”被魏征的惨叫吓了一跳,裴氏赶紧放下针线,上前搀扶。

    “没事,没事。我做了个梦!”魏征惨笑着推开妻子的手,低声解释。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边的打更声恰恰响了起来,才两更天,距黎明还早。外边的夜黑得像墨一般,秋风阵阵,穿林过窗,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第三章 朝露 (八 中)

    第三章朝露(八中)

    生在漳水河西岸的战事稀里糊涂地开始,随后就与开始一样稀里糊涂的宣告了结束。其结束的过程是如此的突兀和平淡,令很多一直关注着这里的眼睛失望至极。而更令人郁闷的是,由于当事双方的刻意隐瞒,外界连战争爆和结束的原因都没能搞清楚。

    旁观者们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巨鹿泽根本没伤筋动骨。除了一直与张金称暗地里有交往的曲家堡莫名其妙的失了火外,交战双方的损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洺水和清漳二城是张金称在程名振外出时以大当家的身份强行接管的,接管时没遭到抵抗。而张家军退兵后,这两个县城又完好无缺地移交给了程名振。双方一退一进,配合默契,仿佛只是进行了一场内部调防,压根儿没生过任何冲突。

    至于张大当家为什么变得如此宽宏大量。坊间最常见的一种说法是,张大当家和程九当家之间仅仅是由于小人的挑拨而生了些小误会。当两名豪杰碰了头,当面锣对面鼓地把话讲清楚,误会也就消失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白费了半天力气,从此再不受大伙的待见。而张大当家和程九当家在经历了一场误会后,相互之间反而愈信任。否则,张大当家就不会没等自己回到巨鹿泽,先命人把程名振的岳丈,扣在巨鹿泽当人质的三当家王麻子给礼送了出来。

    在有心人眼里,这种说法当然经不起推敲。如果误会是三言两语便可说清楚的,张金称何必枉费力气将程名振调往河东?又何必兴师动众,几乎调集了手中全部精锐去围困平恩城。

    可如果说冲突的起因不是一场误会吧,双方偏偏又没大打出手。各地派来的哨探们将洺水、平恩、清漳三县周围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任何血战的痕迹。唯一看上去有些异常的是,洺水城外那些收过秋的庄稼地被野火烧出了黑漆漆几大片。可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草木灰可以肥田,庄户人家趁着天干物燥烧秸秆堆肥是河北一带常见的做法,谁也从中分析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

    关于战争的细节,还有一种说法是程、张二贼的部众本出于一处,对阵时大伙都下不去手方领军者见状,只好采取上古时代的方式,各派五名将领单挑。败者束手就戮,胜者全盘接受对方的兵马。结果程名振纵马横槊,连刺张金称麾下两名大将落地。第三名将领出面后,程名振故意跟他战了个平手。张金称见此,知道程名振是给自己留着面子,所以第四和第五场比斗就不打了,双方心照不宣地握手言和。

    这第二种说法比第一种看起来更荒诞不经。传播者主要都是些有亲戚在洺水那边,春天时得过程名振好处。在穷汉们单纯的心思里,好人就应该百战百胜,当着披靡。程名振开荒屯田,赊借种子和农具给流民,让本来失去活路的流民们又看到了生存希望。这样的好人,自然不该给坏人欺负。否则就是老天不长眼睛,神佛都得了失心疯。虽然头顶上的漫天神佛一直不怎么清醒。

    除了民间的这两种说法,在巨鹿泽周边各郡县的头面人物中间,另外还有一种很流传范围很窄,基本没人相信的描述。那就是,程名振与张金称的宠妾柳氏有染,给巨鹿泽大当家戴了顶绿帽子。张金称现后,手刃了宠妾,兴兵找程名振问罪。但他当时气昏了头,准备得太不充分。而程名振又是个有名的九尾狐狸,觉事态不对后立即回兵,先采用毒计断了张金称的粮道。然后又冒险派遣一支队伍杀向了巨鹿泽,直逼张金称的老窝。

    出于能战的精兵都在平恩城下,巨鹿泽内根本没有足够的力量来抗击程名振的报复。所以张金称不得不把一口恶气硬生生咽回肚子内,与程名振握手言和。从此后双方是麻秸秆打狼,两头害怕。所以就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动谁,谁也不会再放心地把自己的后背交给另外一方。

    之所以很少人肯相信第三种说法,是因为这种说法中漏洞实在太多。先程名振的驻地不在巨鹿泽,他根本没机会跟张金称的宠妾勾搭。其次程名振的老婆玉面罗刹杜鹃在江湖上是个有名的大美人,虽然脾气差了些,但毕竟与丈夫一样青春年少。程名振没有理由放着水灵灵的鲜桃不啃,非到张金称家里偷那过了季节的烂杏子解馋。再次,也是最重要一点,这第三种说法的起源,最初都来自衙门里的小吏、差役、帮闲之口……那些家伙平素都是些撒谎不眨眼睛的主儿,十句话里边至少有九句半为瞎话。相信他们的人,早晚会被骗得连棺材都买不起。况且,眼下巨鹿泽与官府的人势不两立,从官方嘴里说出来的话,还不是能怎么埋汰人就怎么埋汰人么?

    “我就纳了闷了,他们怎么就这样悄么声地拉倒了呢?!”愿望得不到满足的人们望着远处的漳水河,好生不甘心。但失望没持续几天,他们的注意力就被另外一件大事吸引了过去。八月初,清河县丞杨善会终于按捺不住性子,带领训练了整整一年的郡兵渡过漳水,试探着攻向巨鹿泽外围的狐狸洼。

    他本来打的是虚晃一枪,探明张金称的实力后立即回撤的念头。谁料张大当家正憋着一肚子的无名火没地方,率领三万精锐迎头将清河郡兵堵在了野猪岭。双方激战了两天两夜没分出胜负,第三天早上,阵势刚刚拉开,程名振所部洺州军突然出人意料地加入了战场,自南方直插杨善会的左翼。张金称见到援兵到来,立即不要命般挥师猛攻。两支绿林兵马像钳子般,瞬间便夹碎清河军的硬壳。杨善会一上午被人连破四垒,不得不仓皇后撤。张金称得势不饶人,从野猪岭追到经城,又从经城追到了宗城,将清河郡设在漳水西岸的据点端了个干干净净端掉。随即,他不顾程名振劝阻,兴兵杀过漳水,直扑杨善会的老巢。号称历经六百余战从无败绩的杨白眼这下子算倒了血霉,在清河县被张金称、郝老刀、卢方元等人轮番痛殴,不到五天便弃城而走,把全郡的男女老幼都丢给了巨鹿泽的贼人。

    那些大户人家本来还想着参照去年的惯例,花钱免灾。却未曾想到张金称的脾气说变就变,进了城后根本不理睬众乡绅的哀告。直接堵了各处城门,然后捡高墙大院,挨家挨户屠戮。将家产过百贯的富人杀了干干净净。随后打开官仓和府库,将里边的金银细软,全部分给麾下将士和穷苦百姓。

    屠尽了清河城内来不及逃走的富户,张金称又一把大火将清河郡守衙门烧成了白地。随后,他带着从清河郡起出的浮财,粮草,携裹着全郡百姓,气势汹汹地杀向清阳。在清阳城外十里堡,扬善会又吃了一场败仗,仓促招募起来的郡兵全军覆没,只有十余名家丁,拼死护着他翻山逃走。

    郡兵一败,清阳城内的头面人物立刻走得走,散得散,跑了个干干净净。直接把一座无人防守的城池交到了巨鹿贼之手。张金称不费吹灰之力拿下的请阳,在此故技重施。杀掉能活得下去的人,携裹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苦哈哈,如旋风般扫向了不远处的渝县。

    沿途见到村寨,无论大小,决不放过。杀富,济贫,分浮财,放粮食。凭着这种屡试不爽的手段,张金称的队伍越滚越大。等到他驻马渝县城外时,麾下的士卒已经从刚刚出巨鹿泽时的三万精锐,变成了十二万黑压压的大军。

    渝县县令张宝良不敢冒犯张金称的虎威,以本家兄弟的名义出城犒师,请求张金称看在自己恭顺的份上放全县百姓一条生路。他把礼物备得很足,几乎是倾尽所有。但张金称看了后只是哈哈一笑,命人将张宝良的心当场挖出来,放在口中嚼了个粉碎。随后屠渝县,毁城墙,带领麾下兄弟又奔不远处的高唐而去。

    高唐被毁,历亭被毁,前后不到一个月,清河郡一半以上的县城都落入了张家军之手。战死的官吏上百,被抄家灭门的富户不计其数。搅得河北各郡风声鹤唳。地方官员们心惊胆战,告急求救的折子排着队向东都送。

    知道东都城内几位留守大人的规矩,在告急的同时,各郡士绅还主动凑齐一笔笔重礼,请求官军早日出。可他们盼星星,盼月亮,没日没夜地苦盼了尽一个月,也没得到东都方面的任何答复。

    “这帮天杀的家伙,早晚被皇上知道,抄他们的家,灭他们的族!”地方官员和士绅们悲愤莫名,哭天抢地诅咒。

    仿佛听到了他们的诅咒声。又过了几天,终于从北方传来了有关皇帝陛下的最新消息。

    大业十一年月,乙丑,帝巡北塞。突厥可汗始必率四十万众,困之于雁门。

第三章 朝露 (八 下)

    第三章朝露(八下)

    到了这个时候,河北各郡的官吏士绅们才终于明白,东西两都留守为什么收了他们的礼物却迟迟派不来救兵了。**皇上都被困在雁门了,谁还有心思再管地方上的事儿?既然朝廷没心思管地方上的事情,张金称、高士达、程名振等贼连续一个多月来自然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

    可张金称等贼从哪里听说的皇上被困雁门的事情,怎么比各郡官员们消息还要灵通?他们会不会事先与突厥人串通过,里应外合祸乱天下?如果双方没有勾结,怎么动手的时间碰得这般巧?

    重重疑问,令人百思不解。但眼下对于地方官员和豪强们来说,最要紧的不是调查绿林草寇与突厥狼骑之间有没有瓜葛。而是如何想方设法在乱世中活下去,苟延残喘。

    张金称残暴好杀,兼之息怒无常。抵抗和不抵抗他,结果都差不多。碰上他心情不好时,亲娘老子也少不得要被剖腹剜心。碰上他心情好,也许就宽宏大度一回,打死他几千兄弟也没有罪责。高士达生性贪婪,所过之处比水洗了都干净。万一被他打到了家门口,大伙就等着活活饿死吧,无论你投降也好,坚守也罢,城破后,只要能搬得动的财物,包括门板铁锅都会被摘下来运走,绝不会让你再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相比之下,河北群贼中,遵守规矩的程名振和不爱滥杀的窦建德二人就显得难能可贵了。特别是前,只要地方官员跟他达成了协议,按期送上所需的米粮。洺州军决不会再上门骚扰。甚至连其他草贼流寇的窥探也能避免,没等对方靠近,程名振会派一哨得力人马迎上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在说不动劝不动了,就直接亮刀子。通常事态没等展到亮刀子的阶段,劫掠也就自己知难而退了。按照绿林道上的说法就是,各人有各人的一亩三分地,谁也别捞过界。

    “要是程将军肯登高一呼就好了!”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面对着无可奈何的命运,有些心思活络的人忍不住偷偷地期盼。既然朝廷失去了对河北道的控制,大伙不如捡一个相对仁慈的强追随。从大伙的切身利益着想,程名振和窦建德二人绝对上上之选。但这个念头也就是私下里嘀咕嘀咕,永远甭想落到实处。先两贼在河北绿林道上都属于小字辈,窦建德头上还有大当家高士达,知事郎王博。至于程名振,就更提不起来了,按江湖资历,他比窦建德还小了一辈。即便不按资历,只按实力计,眼下张、高二贼各自拥众以十万计。而程名振,一个多月折腾下来财货没少抢,麾下却依旧是那一万多人儿。真的要把河北群雄排个座次,他程名振名头虽然不小,势力却永远跑不出最后五位之内。

    “此子胸无大志,充其量不过一守家之奴罢了!”仔细分析之后,有心人难免会对程名振感到失望。入秋后一个多月来,河北群雄趁着朝廷无暇他顾的机会纷纷扩充实力和地盘。声势浩大如张金称,几乎席卷了整个清河郡,正携雷霆万钧之势向信都郡压去。比张金称折腾得稍差一些,比如高士达和窦建德,也拿下了几乎半个平原郡和半个渤海郡。而程名振却像个离不开家的看门狗般,在帮助张金称击溃杨善会后,便带着战利品返回漳水西岸去了。最近一段时间窦、王等贼在漳水东岸往来驰骋,尽捡富庶的大县、大集糟蹋。而程贼回到漳水西岸后,却只是将狗山、紫山等小寨子和邻近太行山,穷得连县衙都修不起的武安县收入了囊中。对于近在咫尺却无力自保的永年、邯郸二城却视而不见。

    这种畏手畏脚的小打小闹自然吸引不了别人的注意,更赢不得各地豪强们的尊敬。人们天生喜欢将目光投向那些强,虽然强未必会给他们提供任何庇护。但也有个别人,如武阳郡的长史魏征、下搏县县令张九艺,言谈中却愈对程名振推崇有加。他们以别人注意不到的角度,清楚地现,就在张金称轰轰烈烈横扫清河,高士达热热闹闹为祸平原的时候,程名振所部洺州军彻底将治下地盘连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一个角顶着巨鹿泽,一个角顶着漳水,还有一个角探向千里太行。永年县和邯郸县虽然也被包括在这三角之地范围内,但那两个县的官员,包括治所设在永年的武安郡守周过,若说跟程名振没有暗通款曲的话,决不可能坐稳**下的官位。

    “进可攻取汲可入大泽深山,所谓狡兔三窟,也不过如此吧!”天下独具慧眼,绝不止是魏征、张九艺等聊聊数人。远在千里之外的瓦岗山,有一个脸上蒙着白绢的人手捋胡须,轻声赞叹。

    “密公也看好这个守家子!”站在脸蒙白绢身边的是一名四十岁上下,头带峨官的读书人。白皙面皮,修长的眉毛,看上去好像满腹经纶。只是眉毛下那双眼睛与身上所散出来的儒雅气息不太协调,看上去阴测测的,总像浮动着一抹杀机。

    “张金称、高士达等辈,才真的是一群豚犬耳!觅食之时张牙舞爪,遇到樊哙、徐晃之类的勇将,顷刻间便为砧上之肉!”被称作密公的蒙面人冷笑几声,非常高傲地点评。

    “呵呵,呵呵,呵呵!”儒点头干笑,非常赞同蒙面客的评价。“上次房某奉密公之命去河北联络众豪杰的时候,便已经现了这一点。那时程名振不过刚入绿林,声名远不如今日显赫。但他只是用一支柳条做的轻箭,便令房某苦心积虑多日的心血付之东流。此子到张金称手里,可惜了!”

    听到他这样说,蒙面客的脸明显的抽搐了一下。有外边的一层白绢挡着,才让人无法看出其脸上的恶毒来。“河北绿林虽然声势浩大,当得起豪杰二字,也就是窦、程两个他们去吧。”

    “属下已经做了安排。”儒生退开半步,躬身领命。“凭着密公和瓦岗军的名头,他们也都肯给属下一、二分颜面。只是武阳郡守元宝藏,本来说好了月前起兵响应,却被其麾下一个叫魏征的家伙硬生生给阻止了!”

    蒙面客的脸又抽搐了一下,痛得他眉毛上下直跳。这回,儒生模样的人注意到了,赶紧停止话头,双手上前搀扶住蒙面客,关切地问道:“密公…….,小心些。有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

    呃!”蒙面客又痛,又恨,声音立刻变了调。不再像刚才那样高高在上,而是变成了荒野孤狼般的恶毒咆哮,***替我除了此人!”

    说着话,他一把扯下脸上的白绢,露出张伤痕累累的面孔来。

    如果忽略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痕不计,此人倒也能算得上一个美男子。凤目蚕眉,鼻直口方,颏下还有五捋长髯飘飘洒洒,平添三分英雄气概。只可惜那些疤痕太杂了,横一道,竖一道,个别未能痊愈的地方还冒着一股股深深浅浅的血丝,就像被恶鬼用利爪抓过了般,要多狰狞有多狰狞。

    不止是儒生一个,周围的若干文武爪牙全都吓坏了。赶紧跑上前,抱腰的抱腰,扯胳膊的扯胳膊,折腾出一身臭汗,好歹才把了疯的蒙面客给劝住。

    “密公,密公,天欲降大任于你,你且不可意气用事。那魏玄成不过是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吏,属下再想想办法,一定能说得元宝藏解开眼前心结!”儒生一边替蒙面客将白绢重新裹好,一边急促地劝解。

    “彦藻!”蒙面客咬牙切齿,叫着儒生和自己的名字说道:“想当年,姓元的求着我李密帮忙时,是怎样拍的胸脯。如今,我不过是让他往火上再添一把柴……”

    儒生打扮的人叹了口气,继续低声劝解,“密公何必跟这等小人一般见识。自古以来,雪中送炭少,锦上添花多。当日元宝藏有求于你,当然什么都肯答应。如今他见瓦岗军连败数阵……”

    “房先生,你不要再说了!”一名七尺高的武夫厉声打断。“你看主公都被你气成了什么样子。不就是个元宝藏么,明日一早,我就潜到武阳将他的人头给主公割来!”

    “伯当尽说些气话!”儒生打扮的房彦藻转过头反驳,“杀了元宝藏,武阳郡必然落入高士达之手。那高贼狼子野心……”

    “不过一待宰豚犬耳!”王伯当引用李密刚才的评价回应。“得了武阳又如何,经得起我等倾力一击么?”

    李密的心腹谋士房彦藻本来就跟王伯当等武夫不合,听对方如此自大,忍不住冷笑着嘲弄,“王将军杀他,当然如探囊取物般轻松。只是别遇到其他英雄!”

    “你这话什么意思?”王伯当立刻跳了起来,指着房彦藻的鼻子喝问。

    房彦藻微微耸肩,“没什么意思,夸将军武功高强呗!”

    瓦岗军今年连连败于张须陀之手,直到上个月杨广被困雁门,张须陀麾下三名悍将李旭、秦叔宝、罗士信奉命去塞外救驾,才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来。但这半年多的败仗,却在大伙心头蒙上了一个巨大阴影。翟让所部的内营那边还好些,有三当家徐茂公坐镇,外加上单雄信、程知节等勇将协助,虽然多次吃亏,却没失了锐气。李密所部的蒲山公营这边,却因为吃得败仗过多,内部已经隐隐出现了不稳定迹象。如果换做去年,房彦藻和王伯当两个绝对不敢在李密面前大吵。而现在,他们却不顾李密在旁边气得脸色黑,互相冷嘲热讽起来。

    王伯当明白对方话外之意是,他王伯当也就配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遇到真正武艺高强的勇将便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一时间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反击,只恨得嘴角青,两眼冒火。几名与王伯当交好的武夫看不惯房彦藻的阴损,却都笨嘴拙舌,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况且王伯当被罗士信打得抱鞍吐血是事实,大伙都亲眼看到的,谁也否认不了。

    “王将军的武艺再高,也经不起某些人总把大伙往坑里推啊!”正当众将领被憋得呼呼喘粗气时,门口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嘿嘿,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可惜每次算计完了都是敌人胜,弟兄们每次都是送上门去找打而已!”

    这话,比刚才房彦藻嘲讽王伯当的言语还阴损百倍,不但讥讽谋划无能,隐隐还有揭露其与敌人勾结,故意陷害大伙的意思。众武将们终于出了口恶气,哄笑着回头,恰好看见原林虑山大当家,现在瓦岗寨安远将军王德仁笑呵呵地走了进来。

    此子乃是听信了房彦藻的劝说,千里迢迢来投李密的。但到了瓦岗山后,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跟房彦藻这个领路人反了目。动辄用言辞挤兑,丝毫不给对方留任何颜面。因为其入伙时自带了两万多弟兄,势力颇大。所以房彦藻纵使心中恼怒,也不敢轻易动用手段对付他,以免逼急了此人,惹得他领兵离开,削弱李密已经非常薄弱的实力。

    即便是李密,此刻见了王德仁也不敢过于托大。赶紧强迫自己从愤懑与失望中振作起来,笑着迎上前,“德仁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最近军务不忙么?”

    “哪有什么狗屁军务!平安无事,张须陀最近突然了善心,没工夫跟咱们折腾了!老子正好趁机喘口气儿半年仗打的,累死老子了!”王德仁挑衅般又看了房彦藻一眼,大咧咧地回应。

    竟他这么横插一刀,刚才的不愉快场面反而被揭过去了。大伙笑了笑,七嘴八舌地劝道:“德仁千万别掉以轻心,张须陀可是头老狐狸!”

    “德仁兄还是小心些!半月前周文远便是吃了这种亏!”

    大伙越劝,王德仁还越来劲儿,“呸呸!周文远那是倒霉催的。我才不像那么呆呢,等着张须陀上门来打。老子把兵分了,拖拖拉拉分出二十里地去。张须陀顶多攻下我第一个营垒。其他的得了信儿,立刻钻山沟子。除非老家伙长了八条腿儿,否则,累死老家伙,他也追不上我!”

    这倒是个不算办法的办法。瓦岗军损耗太大,短时间内已经没有跟张须陀所部官军硬顶的力量。但瓦岗寨周围地势复杂,林深泽厚,只要不在乎一寨一垒的得失,张须陀仅凭着手中的万余郡兵,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把大伙全消灭掉。而这年头,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无家可归的饿汉。只要不被张须陀把老底抄没了,大伙到外边兜上半圈,随便都能再拉起一支队伍来。

    当然了,这种疲懒战术,也就是王德仁之类的疲懒人物才肯使。换了李密,他宁愿轰轰烈烈地再败一场,也不愿忍受这种被人当兔子追的屈辱。好在他自从夏天时被李仲坚从马背上打下来,毁了容后,一直缠绵病榻。所以眼下瓦岗军的战术还是以保存实力为主,仅在偶尔退无可退时,才硬着头皮跟张须陀打上一仗。每仗的目的也仅是为大队人马赢得转移时间,达到目标后便匆匆撤离,绝不肯再像以前那样跟官军硬碰。

    李密和房彦藻两个以目互视,心里都很不是滋味。他们知道,凭着王德仁那点儿本事,即便是一触即逃的疲懒战术也未必想得出来。这一切的幕后指使,必然是瓦岗军三当家徐茂公。而在李密进入瓦岗山之前,徐茂公所带领的瓦岗内营虽然人数不多,却一直有着不败的美名。

    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军队控制权,便等于失去了整个瓦岗山。李密知道失去瓦岗山这个大招牌对自己意味着什么。这也让他心里对那些阻碍自己成就大业的人愈憎恶,包括将他打败人,还有骑墙观望,鼠两端的家伙。甚至,包括那些趁他缠绵病榻,趁机从他手中“窃走”权力的同僚。

    可在王德仁这种骑墙的实力派面前,李密必须将心里的仇恨深深地掩藏好。轻轻咳嗽了几声,压住众人的喧嚣,他又笑着套近乎:“德仁这招不错,绝对够张须陀头疼一阵子的。可惜李某的伤势还没痊愈,一时还见不得风。否则定然要在山头上观敌了阵,看德仁如何将张须驮活活累死!”

    “累他不死,半死也将就啊!”王德仁毫不客气地接受了李密的恭维。然后抹了抹嘴巴上的唾沫星子,大声嚷嚷道,“不过我到你这来,却不是来显摆的。我有件正事儿,想跟你问问。”

    说着话,他眼珠四下乱转。李密身边的文武亲信见此,虽然心里十分不满,为了大局着想,也纷纷笑着起身告辞。待屋子中的人走得只剩下当事两个后,李密慢踱几步,笑着走到王德仁的身边,“说吧,德仁想必有要紧的事情知会我。我保证,出你口,入我耳,决不会让第三人听到!”

    公就是痛快!”王德仁满意地拱手。然后压低嗓门,以只有二人可闻的音量问道:“我听人说,密公和程名振乃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徒弟……”

    密的眼睛猛然亮了一下,两道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

第三章 朝露 (九 中)

    第三章朝露(九中)

    送走了王德仁,李密在心中默默核计了一下,顺路向翟让所居的后寨走去。从他上山之后,翟让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很多事情可以不经汇报便自行决断。但在目前瓦岗寨人心不稳的情况下,涉及到上万人的调防的命令,李密觉得还是由翟大当家亲自布为妙。一则不授人自己专权擅断的口实,二来也免得三当家徐茂公等人从中擎肘。

    恰恰徐茂公也在后寨跟翟让商议对瓦岗外营诸部兵马整训的事情,看到李密入内,立刻地起身迎接。李密素来对这位年纪甚轻,但心思慎密的徐三当家颇为忌惮,赶紧抢前一步,笑呵呵地打招呼:“茂公也在啊,正好我这里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想找你和大当家商量!这下好了,省得我再去前寨找你了!”

    说罢,又冲着翟让做了个长揖:“军司马李密,有要事向大当家禀报!”

    “免了。自家兄弟面前,就别来这一套了。有话直接说,咱们三个一块儿核计!”翟让拍了拍自己右侧与徐茂公相对的胡凳,大咧咧地吩咐。“坐我旁边来,正好我刚命人煮了壶浓茶。咱们哥仨边喝边聊!!”

    “谢大当家赐座!”李密恭恭敬敬地做完了第二个长揖,然后才快步走到翟让身边,微笑着落座。

    早有侍女寻来茶盏,给李密倒上了热气腾腾的一碗。刹那间,浓郁的香气便钻满了鼻孔。李密出身豪门,自幼享尽人间富贵,因此稍加留神,便立刻嗅出了翟让喝的是极品大龙团。此茶原为专供皇室的贡品,近几年皇帝陛下天天不着家,很多事情管得不像先前那样严了,所以才有机会流传到市面上少许。即便是如此,其价格也与同等重量的黄金相当。单是煮眼前这么小小的一壶所用,折成现钱,也足够给普通喽啰买上一幅镔铁重铠。而瓦岗军最近屡屡战败,粮草辎重无一不缺。外营的旅帅尚不能保证每人一副皮甲,翟大当家每天这么喝,岂不喝的全是弟兄们鲜血么?

    想到这儿,李密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茶盏端在手里,再也没勇气往嘴边送。翟让见到了,还以为替自己煮茶的厨子放错了调料,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沉声问道:“怎么,法主?是盐放多了,还是香料烘炒的火候不足?你是行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尽管说出来。一会儿我就让他们照你说的去弄!”

    “没事,没事。很久没喝过这么好的茶了,一时不忍下肚!”李密被问得一愣,旋即将心中的不满强压下去,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大口,慢咽细品。小心翼翼地回味了好一会儿,他才又将茶盏放下,叹息着赞叹:“好东西啊,好东西。当年在皇宫做侍卫时,属下也能没喝上几回。不成想到了翟大当家这儿,还能再次一饱口福是舒泰,从骨头里往外舒泰!”

    “不就是壶水么?看你说的,好像喝的是王母娘娘的奶汤一般!”翟让见李密如此识货,立刻又高兴起来,笑呵呵地自谦。

    “王母娘娘的奶汤?”李密又楞了楞,紧跟着连声咳嗽,茶水直喷而出。如此粗鄙的比喻,也就是在翟大当家这里才能听得到。一不小心,他的面纱全湿透了,不得不掀开,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水渍。翟让的目光却又看到了他脸上那些尚未愈合的疤痕,皱了皱眉头,关切地追问道:“怎么还没好利索?都几个月了,军中的郎中是干什么吃的!连这点儿小伤都治不好?”

    “不关他们的事情!咳咳!”李密一边用手擦泪,一边咳嗽着回答。“咳咳!脸上的肉总要活动,所以痊愈得就慢。咳咳,咳咳,要是放到别处,再重的伤也结疤了!”

    让微微沉吟,“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情。也对,要让老子天天板着个脸不笑不说话,老子岂不得活活憋闷死?可惜了,老弟你本是个仪表堂堂的美髯公,这一弄,胡子再漂亮,也无法跟脸般配了。不过,男子汉大丈夫,本来就不是凭着脸蛋子吃饭。别当回事,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

    李密自从受伤之后,最恨的就是别人谈论自己的相貌。虽然他知道翟让是出于一番好心,也明白翟大当家素来口无遮拦,一层怒意还是在胸口涌了起来,慢慢地堵到嗓子眼。

    但此刻绝对不是怒的时候,以他目前的实力和声望,也没有在翟让和徐茂公二人面前翻脸的资本。所以尽管肚子里怒火中烧,李密还是咧嘴笑了笑,低声道:“谁说不是呢?人长了嘴,还不就为了说话和吃饭么?弟兄们怕我难过,总是想方设法安慰我。其实我李密既然敢起兵造反,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怎会在乎这张脸皮?”

    “不在乎就好,就好!”翟让浑然未觉自己已经得罪了人,依旧大咧咧地嚷嚷。“大丈夫一不可无胸襟气度,二不可无权势地位,三不可缺金银珠宝。只要有了这三样,女人还不是亮着眼睛往怀里扑,谁会在乎你的那张脸蛋子?要我说,你也别老拿白纱遮着它,让它多见见光,多见见风,也许能好得更干脆一些!”

    “大当家说得极是!”李密笑着点头,随手将白纱扯下来丢到一边。“我挡着他,只是不想让弟兄们天天看到后,心里添堵罢了。自己真没怎么当回事情。早晚有一天,咱们会将姓李的抓住,把那日的仇一刀一刀地还回来!”

    说完这话,他猛然又想起对面还坐着徐茂公。赶紧将目光从眼角边转过去,悄悄观察对方的动静。徐茂公仿佛根本没听见李密刚才所说的话,端着茶盏,细细品味。偶尔还捡起桌上的点心吃上几块,怡然自得。

    “你不用看他。茂公这个人,公事私事向来分得清楚。李仲坚欠咱们的血债,茂公日后肯定会一文不落地替弟兄们追讨。但追讨过后,茂公亦会替他好好起座坟,全了一场兄弟之义!”

    徐茂公和隋将李仲坚曾经是生死之交的事,在瓦岗山早已传得人尽皆知。虽然在李仲坚手里前后折损了数万兵马,但瓦岗内营众豪杰们却没有因此对徐茂公怀恨在心。在他们之中大多数看来,李仲坚是个有本事的英雄,徐二当家曾经与这样一个有本事的英雄称兄道弟,那说明徐二当家的本领也不比对方差,至少有跟对方并肩而战的资格。

    被翟让戳破了心事,李密的脸色禁不住微微红。好在徐茂公也被翟让的笑声从走神中拉了回来,放下茶盏,笑着插嘴:“大当家和密公在说我么?没什么事?我刚才心里正盘算着怎么破眼前之局。没听见你们二人说什么?对了,二当家不是说有要事找大当家商量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居然让二当家亲自跑一趟?”

    “嗯哼,嗯哼!”不光李密,翟让也被问得连声咳嗽起来。二人赶紧将杂七杂八的心思收起,笑着将身体坐正。

    “密公说吧,刚才的话题扯得的确太远了?!”仗着大当家的身份,翟让笑着将话头转向正题。

    “其实我的来意,跟茂公的目标一致,都是想让咱们瓦岗寨从眼前不尴不尬的局面里早日解脱出来!”李密点头回应,清清嗓子,笑着将王德仁建议拉拢程名振入伙,自己打算派他与房彦藻等人渡过黄河,联络河北群雄共创大业的设想说了一遍。

    当然,他不会告诉翟让和徐茂公,程名振可能与自己有着师门渊源。更不会提及可能存在的大笔宝藏。这一切都被套上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看起来名正言顺,合情合理。

    “两万多人全都带走?”李密的话刚说完,翟让立刻嘬起了牙花子。他并不是个善于决策的人。李密上山之前,大事小情基本上全依靠徐茂公。李密上山之后,由于听信了术士们的话,再加上担心徐茂公专权太久,威胁到自己,他便将寨中的一部分权力从徐茂公手里收回来,分配到了李密之手。试图借着徐、李二人的平衡,维护住自己大当家的然地位。

    最近李密连吃败仗,迫于程知节、单雄信等人的压力,翟让不得不重新调整了一下几个核心人物的权力划分。但大部分军务事务还是由徐、李二人承担,他自己乐得做一名甩手大掌柜。

    可两万人毕竟不是个小数目,纵使是无心正事的翟让,一时也有些犯了犹豫。此刻张须陀的大军就在不远处压着,外营兵马虽然战斗力低下,但多几个人,就能多几分保险。再不济一点儿,他们还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呢!等张须陀把王德仁麾下的两万兵马给收拾光了,主寨这边早已得到了警讯,可以在敌军攻上山之前从从容容地转移。

    “管城周文举刚好募兵归来,可以顶上王德仁的位置!”对于翟让的反应,李密早有准备。笑了笑,有条不紊地解释。“按道理,王寨主也在前方顶了小半个月了,应该换下来休整一下。他本是河北林虑山的寨主,老巢就在巨鹿泽边上。到了那边,人头熟,地头也熟悉。万一能联络好张金称和程名振,共同威胁黎阳仓。张须陀为了保护仓里的粮草,就不得不分兵北进。届时,我等再集中力量,一鼓而破之,洗雪当日之耻!”

    想想,你让我想想!”翟让摆摆手,然后用指头关节轻轻敲打自己的脑瓜壳。李密说得太快,仓促之间,他的思路根本无法跟上对方的话头。唯一能听清楚的便是,王德仁去了河北,张须陀便会被瓦岗军击败。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事,只是李密这人说话总是太满,上回摆下十面埋伏大阵,说一定能生擒李仲坚,结果被人家像撵兔子般给撵了回来,如果不是王伯当拼死护着,差一点连性命都给丢掉…….

    “两万人的确有点多?”没等翟让把纷乱的思绪理出个条条框框,徐茂公沉吟着开口。“密公末急,我不是说你的部署有什么欠缺,我是担心程名振那边会引起误解!”

    李密的眉毛迅一跳,本想跟徐茂公争论几句,又听闻对方好像还有后话,忍了忍,沉声追问:“误解?他莫非怕咱们会借机吞掉他么?就几千喽啰,谁稀罕?”

    “咱们瓦岗山当然不稀罕他那几千喽啰?”徐茂公点点头,继续说道:“但正是因为程名振手中只有几千兵马,咱们才更不能派那么多弟兄过去。否则,万一程名振误以为咱们是以武力逼迫他就范,事情可就麻烦了!”

    们瓦岗寨不能以大欺小,自己坏了名头。”翟让终于想出些头绪来,大声表态。“密公拉上山这些弟兄,哪个不是自愿来的?若是人家不情不愿,咱们非赶着鸭子上架,那不是给自己找别扭么?来了后他也跟咱们不是一条心,关键时刻给你撩挑子,必胜之仗也成败仗了!”

    “大当家和三当家想拧了,我不是让这两万人全到程名振家门口去。那成什么了,不是纯找着让人家误会么?”李密笑了笑,学着翟让说话的口吻继续补充。“这两万兵马渡过黄河后,不直接去找程名振,而是在汲郡和魏郡之间,找个合适的地方先安顿下来。一边摆出准备攻击黎阳仓的姿态,一边与程名振、张金称等人遥相呼应。待时机差不多了,程名振不会误解咱们意思的时候,房彦藻和王伯当他们再专程登门拜访。我想,程名振也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跟咱们瓦岗山联手,有百利而无一害!”

    还差不多。茂公,你说呢?”翟让觉得李密的话很有道理,一边点头,一边向徐茂公征询意见。

    徐茂公见自己已经无法再阻拦,想了想,笑着建议:“要去就插在武阳和汲郡之间的博望山一带,既可以与程名振呼应威胁武阳郡的元宝藏,又可以回头威慑黎阳仓,比插在汲郡和魏郡之间的荒山野岭更合适。就是不知道王寨主有没有那份胆量和实力,去撩一撩武阳魏德深的虎须!”

    李密本来就想给元宝藏点儿颜色看看,逼迫对方早做决定。听徐茂公如此一说,正中下怀。立刻笑呵呵地回应道:“应该问题不大。魏德深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去年被二毛兄弟以五百轻骑就给打得溃不成军。这次,茂公能不能让二毛兄弟跟着一道去,一则可以给德仁帮帮忙,二来,也能显出咱们瓦岗山的诚意!”

    王二毛是去年冬天被徐茂公从卫文升的刀下救回瓦岗山的,自那之后一直跟在徐茂公身边听令。张金称写信向翟让要了几回,都被徐茂公以重伤未愈做借口给拒绝了。此刻李密旧事重提,翟让亦想起了自己麾下还有这样一个有利棋子,赶紧敲敲桌案,笑着向徐茂公求情,“老三,我看这事成。王兄弟本来就是人家巨鹿泽的,虽然跟你投缘,咱们也不能扣人家一辈子不还吧?送他回去,借机卖程名振一个人情,这买卖咱们不吃亏……”

    “我倒不是觉得咱们吃亏!”看到翟让处处替李密说话,徐茂公心里边很不是滋味,脸上却不得不保持着笑容,“我是想留着他,以后说不定能派更大的用场。既然大当家和密公都建议放他回巨鹿泽,属下遵命便是。但光是他们几个,实力还是太弱,嘶…….”

    李密一听,立刻明白徐茂公要给自己的安排掺沙子。赶紧站起身,笑着拱手,“不少了,不少了。三当家的心意我领了。咱们瓦岗寨正是用人之际,别为了寻一个外援,害得自己这边用起人来捉襟见肘!”

    “没事,反正眼下也是僵持!”徐茂公不理会李密的求肯,继续坚持自己的安排。“映登为人机敏,又擅长跟人交涉,不如派他一道过去。本来我还想派程知节或单雄信其中的一个,但既然密公觉得人手够了,就不麻烦他们两个了!”

    “程兄弟和单兄弟不能轻动!”翟让也知道自己这边真正能支撑起局面的勇将是哪几个,迅接过徐茂公的话头。看了看李密,又看了看追随自己多年的老三徐茂公,他又有点儿举棋不定,“可单派映登和伯当两名武将去?是不是实力差了点儿。彦藻可不是个能上阵的,那王德仁的身手我见识过,也就那么回事儿!”

    如果再由着翟让斟酌下去,自己的安排就全被打乱了。李密不敢再耽搁,只好向徐茂公妥协,“映登和伯当两个足够!眼下官军的注意力全在塞上昏君那边,顾不得阻拦他们!”

    公言之有理!”翟让稀里糊涂地点头,然后大咧咧地挥手,“就这么办吧,让伯当、映登和彦藻陪着王德仁一道北上。遇到麻烦,德仁为主,跟大伙相互商量着处理。茂公再安排一哨人马于黄河岸边,等河面结冰后,随时北上接应!”

    密和徐茂公互相看了看,同时起身领命。

    见二人准备告辞,翟让也笑呵呵地站起来,亲自将两名臂膀送出了后寨。李密对徐茂公恨得咬牙切齿,偏偏奈何不得对方,只能笑着拱手道别。徐茂公心里对李密也是一百二十个防范,当着翟让的面不好作,也淡淡笑了笑,挥手而去。

    目送着左膀右臂去远了,翟让又看了会儿风景,摇了摇头,笑着回寨。在转过身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不再有半点儿萎靡。

    远是瓦岗山的大当家。

第三章 朝露 (九 下)

    第三章朝露

    两万兵马不是个小数目,要想瞒过官府眼睛悄无声息的调动几乎没有可能。在日前那个没有责任心的大隋皇帝陛下被突厥人困在雁门郡了,从朝廷到地方的官员们乱成了一锅粥。更好在张须陀麾下的兵马太少,分出人来追赶的话就要放弃对瓦岗山的压迫。所以王德仁一行走得倒是轻松,几乎毫无阻拦地渡过了黄河,然后取道向北,沿武阳郡和汲郡之间的无人地带开向博望山。

    虽然只跟瓦岗寨所处的东郡隔了一条黄河,眼前的景物却完全呈现另外一种风貌。比起河南群山间的灰暗与压抑来,河北的乡野更空旷,土地更平坦,头顶上的天空也更纯净。别人的感受也许不同,至少在王德仁眼里,前方的一切亮丽了许多。他不用再提心吊胆的算计是不是给人做了嫁衣;也不用再瞻前顾后地考虑到底选择听从徐茂公的建议,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李密的命令;更不用把手时刻握在刀柄上,以免突然被拿下,手中队伍眨眼间全变成别人的部属,自己只剩下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以后的路全是他的,走对走错全由自己负责。没经历瓦岗山一行之前,他总觉得这样很失落,就像一个孤魂野鬼。有了瓦岗山上的一番经历后,他终于现那个封侯拜将的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自己这辈子也就是个当山大王的材料。谁是真命天子,谁能最后坐上龙庭,最好跟自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哪天太平盛世来临了,自己就把手下解散,带着抢来的金银财宝找个不认识自己的地方去当富家翁。,天不收,地不管,才是真正的快乐逍遥。

    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到他金盆洗手的时机。乱世还没有结束,躲到哪里也不如躲在自家弟兄们中间安全。更关键的一点是,眼下他还需要花费很多力气才能重新完全掌控手中这支军队。李密安排来的王伯当和房彦藻都不是好打的。至于徐茂公安排过来的那个姓谢的,更是个精明剔透的主儿。这三人中任何一个应对不甚,都可能给他惹来杀身之祸。眼下军中唯一不让他提心吊胆的便是巨鹿泽的王二毛,那孩子听说可以回家后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一路上好像唯独他没有心事,两只眼睛里冒的全是快乐的光芒。

    简单到无所顾忌的快乐。几乎是一尘不染,让人看见后就忍不住心生羡慕。天知道王二毛那家伙是怎么将单纯的心思保持到现在的。王德仁记得自己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但那是他没拿起刀之前。自从他因为交不起税钱将掌管的厘卡的衙役一刀捅穿后,无忧无虑的日子便不再属于他了。麾下人少时怕官府征剿。麾下人多时怕弟兄们不忠诚。呼啸山林时想着做一个开国元勋,封妻荫子,真的有了做开国元勋的机会时,又唯恐成为别人晋身的踏脚石……

    不止是他一个人对王二毛心生羡慕。看得出来,在房彦藻、王伯当等人的眼里,同样充满了记忆的温馨。他们都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而王二毛人在江湖,心却不属于江湖。他心里还装着家人、朋友和自己的兄弟。

    急着回家的人总嫌队伍行进度慢。一下瓦岗山,王二毛就不停地催促大伙抓紧时间赶路。他们在地方官员和郡兵惶恐的注视下绕过澶渊,将奔腾的黄河与漫天烽烟远远地甩在身后。过了顿丘之后,队伍再度慢了下来。为了安抚王二毛的情绪,房彦藻笑着跟他解释道:“不能再向前了,走得太快,不但你的好兄弟程名振会误解咱们的来意。魏郡和武阳的官兵都会被吓毛。一旦他们惊诧过度联起手来,大伙难免会遭遇一场恶战。眼下咱们人生地不熟,仓促开战肯定吃亏。不如先寻个地方落脚,然后再慢慢跟程九当家联络!”

    “武阳郡除了魏征之外,其他人都不足为惧!”王二毛打过一次胜仗,心中的优越感很强。“魏郡的官兵也就那么回事。去年我们在滏阳城围歼冯孝慈的时候,只隔着一百多里路,魏郡太守连半个援兵都没敢派。如今咱们两万多兵马找上门来,不主动找他麻烦,他已经躲在院子里烧高香了。哪有胆子离开郡城,开到野外来跟咱们撕扯!”

    “王兄弟思乡心切,自然是两脚轻便。弟兄们可不成了。在瓦岗山就接连打了半个多月的仗,渡过黄河后又一直没休息过!”王德仁也不想继续前进了,笑着替房彦藻帮腔。

    再往北走便是内黄,在内黄和博望山之间,地形颇为险恶,恰巧是一处合适的驻兵之所。按照李密和徐茂公事先的约定,王德仁的队伍要像一根楔子般打在这里,同时威慑武阳三郡。所以,谢映登也同意王德仁的说法,拍了拍王二毛的肩膀,笑着道:“反正一路上没人敢拦阻,不如你带着本部弟兄先回程寨主那里。一来解了兄弟二人的久别之苦,这二来么?有你在前边打个招呼,我们登门拜访时也不显得过于冒昧!”

    王二毛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裂开嘴边,笑着说道:“也好,我跟小九哥好些日子没见了,真不知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先过去,让他准备好酒菜。随时恭迎大伙莅临!”

    “还莅临呢,到时候你小子别翻脸不认人,拿大棒子赶我走就好!”谢映登跟王二毛处得很熟,化掌为拳,重重捶了他一下,笑着奚落。

    “哪能呢,不欢迎别人,还会不欢迎你小谢!”王二毛地四下看了看,笑呵呵地回应。他在瓦岗山的日子,大部分时间都跟内营众豪杰,也就是单雄信、徐茂公、程知节等人泡在一起。对李密及其招募来的那些三山五岳的“英雄好汉”很不感冒。谢映登听出他话里有话,眨眨眼,心领神会。房彦藻却没这份自觉,见王二毛准备跟大队分离,赶紧凑上前,笑着建议,“不如我跟伯当也一块儿去吧。德仁这边,有谢兄弟帮衬足够。好久没跟程当家见过了,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认得我!”

    “怎么敢认不得你呢?”王二毛又笑了笑,淡淡地回敬。他想用言语将房彦藻挤兑走,以免这个心里吐红芯子的家伙去程名振那里生事。无奈王德仁却巴不得房彦藻尽快离开,抢先一步,大声提议:王兄弟一个人回去,也显得咱们瓦岗山太没诚意了。怎么着,房总管也该亲自出马才对。如果怕路上不安全,伯当和映登也可以一块跟去,你们四个人结伴,整个河北估计没人能拦得住!”

    房彦藻怎肯轻易让王德仁如愿,笑着摆了摆手,心平气和地说道:“还是让映登在这里帮衬你吧。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多一个人帮忙就多一份把握。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凭映登的那身好武艺,还能硬闯回瓦岗山搬救兵。否则,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即便我等放心,密公知道后也过意不去!”

    一堆大小狐狸各怀肚肠,你一句我一句,嘴巴上说得客气,心中打得却全是见不得光的主意。此刻的王二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王二毛,心里对众人的鬼花样清清楚楚,脸上的笑容却依旧看起来人畜无害。“那你们商量吧,我头前带路就是。要不然就听我的,咱们干脆直接杀到平恩,与小九哥合兵一处,把武安和武阳两郡都给拿下来!”

    这个建议更是行不通,武安郡的乡村山头大半已经落入程名振之手,根本不用别人帮忙去拿。至于武阳郡,那是跟李密早有勾结之地,能威逼其一同造反的话,还是撕破脸好。再说了,双方合兵一处,即便程名振不怕瓦岗军吞并自己,王德仁还怕被程名振算计了呢。所以没等王二毛的话音落下,其他几人一同摇头,“还是别那么着急吧,至少先让程寨主有个准备……”

    “咱们也别耽误功夫了,我留下陪着德仁,映登和房总管跟二毛兄弟一道走!”关键时刻,王伯当大声建议。

    他加入瓦岗山之前,曾经在内黄一带活动过,对附近地形地貌非常熟悉。所以主动留下帮助王德仁落脚,也合情合理,并且于对方不无益处。王德仁知道自己推搪不掉,权衡了一下轻重,笑着答应了。房彦藻仔细考虑之后,也觉得这个方案更为妥当,点点头,郑重说道:“那就拜托伯当了。你们两个能不能在此地站稳脚跟,对瓦岗军来说事关重大。眼下昏君丧命在即,九鼎失主。我等提早做一天准备,将来就多一分……”

    话没等说完,王二毛和谢映登两个已经策动了坐骑。几百名本来就属于巨鹿泽的骑兵呼哨一声,齐齐跟了上去。房彦藻被马蹄带起的尘土呛得无法呼吸,只好停止了关于雄图大业的表述,捂住鼻孔跟上了队伍。一行兵马风驰电掣,卷过被荒无人烟的旷野。把瓦岗军的战旗,高高地擎在了队伍的正前方。

第三章 朝露 (十 上)

    第三章朝露

    队伍刚刚抵达漳水河畔,已经被对岸巡逻的洺州军现。专业提供手机电子书/电子书下载名配有坐骑的喽啰立刻从怀中取出号角,一边“呜呜呜———”地吹响示警,一边策马跑向清漳城报信。另外十余名徒步巡视的喽啰则在一员壮汉的带领下,挥舞着横刀冲向了河边的索桥。

    清漳与武阳郡之间,最方便通行的就是河上的这座索桥。近几年来官军和土匪战战停停,都非常默契地没有将河道两侧拴绳索的石墩子破坏掉。这样,在战时,只要一方将挂桥的绳索砍断,让桥上的木板落入水里,另外一方若想渡河就得颇费几番周折。而在“和平”时期,索桥便又被有心人“偷偷”地拉起来,供游商往来,百姓行走。

    若是被洺州军把绳索砍断了,众人至少要在武阳郡地面上多逗留一整天。王二毛见状,赶紧策马冲出队伍,挥舞着手臂嚷嚷:“别砍,别砍,是我,是我。锦字营堂主王二毛们这么快不认识老子了!”

    “王堂主?”带队的洺州军壮汉显然听说过王二毛的名字,楞了楞,将横刀在挂桥绳索上方强行顿住。虽然如此,他却丝毫不肯放松警惕,手迅一挥,身边的十几名弟兄一手举盾,一手持刀,将桥面堵了个严丝合缝。

    做好了应急布置,此人倒擎着横刀,缓缓上前。在桥中央停住脚步,笑呵呵地抱拳施礼:“王堂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派人通知一声?你身后的贵客是谁啊?您老莫怪,属下记性差,瞅着这几位眼生得很!”

    秃子!一年不见老子,倒变得人五人六了!”王二毛身后的喽啰中有弟兄眼尖,认出了拦路的身份,扯着嗓子喝骂。

    “邹秃子,你小子有胆啊,连王堂主的道都敢挡!”

    “***,当官了是不是,这谱摆的,比教头都大么?”

    霎那间,认出了来人身份的喽啰们纷纷笑骂了起来。邹姓小头目被骂得面红耳赤,却不肯将道路让开,兀自梗着脖子还嘴:“你们懂什么?这是教头下的死命令。若是不经通禀便胡乱放人过去,老子的脑袋明天就得挂到城墙上去!”

    “小九哥在清漳?”闻此言,王二毛又惊又喜,根本顾不得计较对方的失礼。“太好了,我正怕跟他走两岔了去呢。他到清漳来做什么?平恩呢,谁替他守着平恩?”

    “是韩都尉和老爷子替他守着。鹃子姐和他此刻都在清漳,还有段都尉,张都尉,差不多咱们锦字营的弟兄都到齐了!”对于附近的情况,邹姓小头目倒不向王二毛隐瞒。另外,到此刻他也基本看清楚了,陪同王二毛一同归来的二百多骑中,大部分都是熟面孔。此刻众人虽然被自己气得骂骂咧咧,眼睛里却都没任何敌意。

    “最近有事?”王二毛没料到锦字营的大小头目都聚集在清漳城里,本能地猜测到最近可能有硬仗要打。

    “这个,教头还没说?可能有事情吧,属下没打听!”邹秃子看了一眼跟在王二毛身后不远处的谢映登和房彦藻,含混地回答。

    二人一直没参与王二毛和故旧的对话,只是静静地在不远处张望。只不过二人的表情大不相同。谢映登一直不急不躁,笑着点头。房彦藻的双眉却皱成了一整团,好像被人欠了几万个大钱般。

    “你派人去回禀一下吧,就说我回来了。瓦岗军的哨探总管谢映登和卫尉少卿房彦藻跟我一道来拜访巨鹿泽九当家!”王二毛知道邹秃子担心什么,主动替谢、房二人报上家门。

    “请王堂主担待则个,怠慢之处,属下日后肯定登门谢罪!”邹秃子郑重地向王二毛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向自家弟兄。“张杰、黄老根,你们两个跑步回城,把王堂主刚才的话向九当家报告。其余弟兄,把水袋解下来,先让王堂主和远道来的贵客润润喉咙!”

    子要喝水的话,桥底下多得是!”王二毛笑着骂了一句。不接对方的水袋,站在桥上静静等待清漳城内的回应。

    虽然被自家人挡在了门外,他却丝毫不感到气愤。瓦岗军中的这段经历,让他充分认识到了纪律对一支兵马的重要性。同为瓦岗将士,徐茂公、程知节所统带的瓦岗内营,与李密、王伯当、周文举、孟让等人统帅瓦岗外营却呈现截然不同的两种风貌。前人数虽然少,但与同等数量的官军交手,只要不是遇到张须陀这样的劲敌,装备虽然远不如对方,战斗力却丝毫不比对方逊色。而后人数上虽然非常庞大,最盛时号称有战兵二十余万。遇到官军精锐,却只有望风而走的份儿。即便偶尔在李密的精心布置上搬回一局半局,也总是有始无终,胜时顺风顺水,稍遇挫折便溃不成军。

    而邹秃子等人在遇到突情况时的表现,在王二毛看起来,并不比瓦岗内营差。这让他对自己的好朋友程名振的佩服又加深了一层,同时也为自己曾经在锦字营的经历倍感自豪。

    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对面的风景,远处猛然烟尘大起,数千兵马迅向桥头涌了过来。如秋水决堤,如惊涛骇浪。越来越近,越来声势越宏大。渐渐可以看到招展的旌旗,闪亮的刀锋。渐渐可听见马蹄击打地面的回响,兵器相互摩擦撞击铿锵。却没有嘈杂的人语吵闹,极其喧嚣,又极其宁静。宁静得如一把刀,逼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好齐整的队伍!”夸赞的话从谢映登嘴里冲口而出。如果说刚才邹秃子等人遇到突情况的表现让他对洺州军有了初步的敬意的话,此刻,这种敬意又无形中加深了一层。对岸来了不到两千兵马,给人的压力却犹数万雄兵般。特别是远处指挥队伍行进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雄浑且豪迈。几乎把人满腔的热血都给点燃了,恨不能化作漫天火焰,席卷眼前这空旷的秋野。

    “九哥亲自来接你们了!”王二毛回头看了看谢映登和房彦藻,带着几分得意介绍。

    不用他多嘴,房彦藻也看清楚了对岸来的是程名振本人。那挺拔的身材和不卑不亢的举止,曾经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说话间,对岸的兵马已经来到桥头。邹姓小头目按照军规迎上前,大声向程名振缴令。程名振则笑着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队伍沿着两侧的桥墩列开,摆出一条狭长的通道。自己跳下坐骑,带着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一干将领,大步迎上桥头。

    “小九哥!”王二毛激动的声音颤抖,快步向对方走近。

    “你回来了!”程名振挽住他的手,像往日一样平静。然后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松开,继续走向对岸:“没想到房少卿和谢总管能亲自把弟兄们送回来,程某惶恐至极!”

    “九当家客气了!”房彦藻和谢映登看到程名振向自己抱拳施礼,赶紧侧开半个身子,随后以平辈之礼相还,“冒昧登门,来不及提前打招呼,还请主人家勿怪!”

    “瓦岗军的贵客,程某有心请都未必请得来,何谈冒昧二字!两位,请!”

    “程寨主先请!”谢映登和房彦藻客气地伸手示意。

    “两位远来是客,先请!”程名振笑着摇摇头,快让开道路。

    二人还想再客气几句,却现程名振已经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双手抱拳,冲着早已跳下马背的众弟兄喊道:“各位弟兄回来了?此行辛苦!鹃子已经在城里已经备好了酒菜,就等大伙上桌了!赶紧的,别把酒等凉了!”

    “教头!”

    “九当家!”先前还为被堵在漳水对岸有些不满的弟兄们听完程名振的话,心里立刻暖和了起来,个别人想起阵亡在黄河岸边的弟兄,眼睛红,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看到当日追随王二毛奇袭黎阳仓精锐只剩下了这百十号,程名振也是心情激荡,咧了咧嘴,惨笑着补充道:“弟兄们别客气。今年咱们的粮食足够吃,酒水也管够。这都是你等拼命换回来的,赶紧过河,家里人都等着呢!”

    话说完,他拉过距离跟自己最近的弟兄,紧紧地抱了抱。松开,然后拉过第二个,抱紧,手掌在对方后背上轻轻拍打。段清、张瑾、周凡、王飞等人也学着程名振的样子,与弟兄们纷纷相拥。刷那间,十几个月不见的陌生感便消失殆尽。被抱过和等待与自己人相拥的弟兄们纷纷挺起胸膛,仿佛已经与河对岸的袍泽们站在了一起。

    “原来不是迎接咱们的?”房彦藻摇头苦笑。看了眼谢映登,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中藏着无限感慨。

    他忽然预感到自己此行的任务有点麻烦了,心里猛然一沉,目光也随之变得阴暗起来。

第三章 朝露 (十 中)

    第三章朝露(十中)

    过了河,房彦藻的目光愈灰暗。\他这次负有使命前来,即便不能顺利“说服”程名振投靠瓦岗,至少也要替瓦岗军在黄河以北寻到一个可以长期合作和依赖的盟友。而洺州军自身实力情况的高低,将直接决定着任务的难度。如果洺州军已经强大到可以在张金称和周围官府的双重压力下生存,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瓦岗山这个“鞭长莫及”的靠山。况且,房彦藻清楚地知道,程名振这个对天命之说很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反之,如果洺州军的实力过于弱小,亦难以达到与王德仁一齐威胁黎阳仓,牵制部分隋军主力的要求。瓦岗寨也没必要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精力。

    从第一时间接触的印象上来看,洺州的情况显然接近于前一种。房彦藻对军事方面懂得不多,但也见过几支天下闻名的强军,算得上视野开阔。在他眼里,此刻程名振麾下的洺州子弟虽然人数少了些,士气和军容却和徐茂公亲手打造的瓦岗内营以及张须陀所率领的齐郡精锐不相上下。至于政务方面,与其他绿林豪杰所控制的地域相较,洺州这边则强了不止一点半点。可以说,在房彦藻所见到过的绿林领地中,洺州军的控制范围是唯一还保持着乡野安宁,最为接近于人间的区域。

    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色越支持房彦藻心中的结论。眼下时令已经到了秋末冬初,漳水河对面的旷野里早已经是一片萧杀,而洺州这边,却依然有人影在田中忙碌。如果你看得稍稍留神一些,不难现大部分在田地中忙碌的都是些粗手大脚的农妇和面黄肌瘦的孩子。他们白苍苍的老人指挥下,将辛苦收集来的柴草灰和粪土搅拌均匀,仔仔细细地撒在刚刚翻过一遍的泥土中。这样,经过一冬天的雪水灌溉,到了明春,所有施过肥的土地将迸出成倍的生命力。种子在黑土中生根芽,新一年的丰收也指日可待。

    女人和孩子们忙着趁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向田间追肥,男人们则被成群结队地组织起来,在地方官吏或者退役的老喽啰兵们的监督下,卖力地整理着通往田间的沟渠。洺州这边水源丰富,土地平整,可以想象,如果那些太平年间修建的灌渠重新挥效用,来年无论旱涝,都不会太严重地威胁洺州一代农田的收成

    收成则意味着人口,人口则意味着对战争损耗的承受力。更重要的一点是,在乱世中,一块可以生存,可以平安过日子的土地,也就意味着民心。房彦藻敏锐地现,所有忙碌着的人们心情好像都不错。,即便衣衫再破烂,工具再简陋,农夫农妇们脸上好像都带着笑容。更远处,间或还有孩子的稚气未消的歌声传来,隐隐约约,将田野间的祥和气氛推向更高。劳碌着的大人们听到歌声,就会抬起头,冲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叫嚷几句,或是呵斥,更多是叮嘱,声声透着关心,透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

    只有未来充满希望的人,脸上才会有如此轻松的笑容。他们仿佛彻底忘记了程名振不过是一个山贼,根本没有权力决定临近几个州县赋税的高低,更没有权力决定脚下土地的归属。他们只是为重新看到了活下去的机会而笑,根本不管那机会是不是转瞬之间便会消失,会不会短暂如朝露上倒映出来的阳光。

    “相比于朝廷和张金称,他们也许更希望程名振在这里长久地驻扎下来吧!”看到眼前一幕幕充满朝气的景象,房彦藻忍不住在心里酸溜溜的想。那些扶着犁杖的黑手没多大力量,有时却是能决定胜负的关键。他毫不犹豫地相信,如果程名振和张金称起了冲突,周围的百姓们十有会主动替程名振通风报信,甚至会有不少胆大者提着锄头去帮洺州军守城。至于河对岸的官府或者来自更远放的力量,无论是眼下占据大义名份的官军还是其他人,包括王德仁所部瓦岗军,如果贸然杀向这里,绝对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而程名振得到并开始治理洺州三县还不到一年时间。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他便在收复了此地的人心。倘若加以时日,外人将更难撼动他的根基。到了那时,他还有必要理会瓦岗军的招呼么?可能,非但瓦岗军再难将手伸到这里,半个河北都要看其脸色行事吧?

    越看越是惊诧,越想越是沮丧,以至于房彦藻的脸色一路上看起来郁郁寡欢,直到人已经随着大伙走近了清漳县衙门,两道稀疏的眉毛还紧紧地皱在一起。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我们这穷乡僻壤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只好略备薄酒以示敬意,怠慢之处,还请多多包涵!”帮助程名振安排客人入座段清见房彦藻脸色阴沉,还以为自己那里得罪了他,走上前,笑呵呵地向其表示歉意。

    没事,没事!”房彦藻楞了一下,晕头涨脑地回应。

    “怪不得王兄弟归心似箭,一路上不停地打着马快跑。原来这里如此安宁,就像到了世外桃源一样!”谢映登也觉了房彦藻状态异常,赶紧走过来替同伴打圆场。

    说话的同时,他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脚踩了房彦藻的靴子尖一下。一股火辣辣的感觉顿时从脚尖传到头顶,房彦藻吃痛,才完全从迷茫中回转心神,双手抱拳向此间主人还礼,“小哥说笑了,大伙都是绿林中人,怎会在食物方面挑三拣四?冒昧前来,没让诸位兄弟感到麻烦才好!”

    “有什么麻烦的,谁人不知道瓦岗军的大名!”跟在程名振身边日久,段清多少也从主帅身上学会了些待人接物的手段。摆摆手,笑呵呵地客套,“诸位都是我洺州请也请不到的贵客,能莅临这弹丸之地,当令县衙碰壁生辉上座,程教头去安顿弟兄们了,一会便能赶过来!”

    房彦藻侧头看了看,终于现在自己稀里糊涂想着心事的时候,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此刻负责出面招呼自己和谢映登两个的,只是几名穿着武将常服的小头目。从衣服上的标记来看,级别最大者也不过是个都尉,与自己瓦岗军卫尉少卿的身份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身为使节,房彦藻对外交礼貌方面极其敏感。程名振先前在漳水河上的举动可以用急于安抚军心来解释,而此时把客人晾在一边的举动,可就有些过于失礼了。房彦藻不求被待为上差,至少,王二毛等人的性命是瓦岗军所救。即便从还人情的角度,姓程的也应该先把客人安排妥帖了,再跟自家兄弟叙离别之苦才对!

    想到此节,他忍不住又用眼角的余光瞟向谢映登,希望对方能与自己一道适当地表达愤怒。却现谢映登根本不在乎招待者职别低微,反而非常随意找了个客位坐了下去,一边接过喽啰们递上来的湿帕子擦洗脸上的征尘,一边笑呵呵地跟周围的小头目们打招呼。仿佛跟谁都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对自己的同伴敬而远之。

    没有谢映登的配合,房彦藻满腔的愤怒无法表现,只好接过小喽啰递过来的湿帕子随便擦了擦手,然后将帕子重重摔还对方,冷笑着道:“程将军爱惜士卒,他日之成就必与古之名将比肩!我听人说他平素吃住都跟弟兄们一模一样,想必这次为了招待我等,让他破费不小吧!”

    “破费倒不至于!”段清这回却没听明白房彦藻话里的挤兑之意,想了想,笑着回答:“但程教头平素的确大部分时间都跟我等一块吃饭。不但是他,鹃子姐大部分时间也在军营中就伙。他们两个喜欢人多热闹,不愿意冷冷清清的吃小灶!”

    “杜老将军那么大岁数,也跟大伙一起搭伙吃饭么?”根本就是存心找茬,房彦藻又笑着追问。

    “杜老将军?哪个杜…….”段清茫然反问。话说了一半,才明白对方指的是杜疤瘌。老家伙奢侈淫逸是出了名的,他根本没法为之遮掩,只好讪讪笑了笑,低声道:“您说杜三当家啊。他不算我们洺州军的人。老人家已经金盆洗手了,平时很少到衙门来,只有教头夫妻两个忙不过来时,偶尔才把他老人家请出来坐镇。”

    ‘看来杜疤瘌是彻底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权。不知道是主动放弃的,还是被他自己的女儿女婿架空了!’房彦藻的眼神轻轻一闪,瞬间得出以上结论。按照他的推断,杜疤瘌是联系洺州军和巨鹿泽的关键人物。如果此人已经彻底退出洺州军的权力中心了,则说明张金称已经彻底失去了对洺州军的影响。只不过从眼前这点之鳞片抓的消息中,还难以确定巨鹿泽和洺州双方在表面上的隶属关系还能维持多久?张金称与程名振二人会不会在最近几个月便再像夏天时那样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并?上次火并生和结束得都太仓促,瓦岗军根本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如果有下一回,也许就是插手其中,翻云覆雨的大好机会!

    “老当家为洺州付出甚很多,也理当享受一些特殊照顾!”正在房彦藻偷偷打着鬼主意的时候,大伙又听见段清笑着补充,“为了教头和鹃子姐,老人家把多年的积蓄和麾下弟兄全扔在巨鹿泽了。所以大伙都敬服他。他平时多吃点好的,喝点儿好的,弟兄们也不会计较。如果换了其他人么?说实话,教头还没摆谱呢,谁在大伙面前有摆谱的资格?

第三章 朝露 (十 下)

    第三章朝露(十下)

    没想到看上去很笨手笨脚的段清口中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绵里藏针的话来,房彦藻禁不住被噎得一阵咳嗽。(专业提供电子书下载在喽啰们的手脚足够利落,转眼间已经奉上热腾腾的香茶。借着喝茶的由头,让他把脸上的尴尬掩饰了过去。

    两口茶水落肚,咳嗽声被止住,房彦藻却又现了对方新的不是。捧在手中的茶水看上去云蒸雾绕,还飘着股非常宜人的甜香。可喝在口中,却着实没有茶味儿。非但香料、精盐这些必有之物一概不放,里边的茶叶也不像是江南精末或河南新毫,而是某种黄褐色,叶子不像叶子,茶梗不像茶梗的东西,里里外外外透着粗糙。

    “这茶还真解渴呢?”房彦藻气冲哽嗓,举了举手中陶盏,笑着向众人“致谢”。“说实话,房某长这么大,都没喝过如此好茶!”

    “贵客过奖了!”又是段清,在替谢映登奉上香茶后,不卑不亢地转过身来应对,“我们这地方穷乡僻壤,小商小贩根本不来。哪里买得到好茶。大伙没办法,所以就捋了些枣树叶子,勉强凑合着和,尽尽意思而已!”

    等听段清把话说完,房彦藻就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虽然身为江湖人物,他也是经历过一番大富贵的,几曾喝过枣树叶子熬的汤汁?可当众把茶水吐出来,又过于失礼,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咬着牙把嘴里的“腌臜物”吞落肚,一边吞,一边在肚子里暗暗骂段清等人的祖宗。

    “不好喝么?我见教头每天喝的都是这个,还以为大伙都会喜欢呢?”明明看到房彦藻双眉紧锁,段清兀自热情地询问。从喽啰兵手里接过一个陶盏,他自己也喝了一盏。咕咚咕咚如牛饮般下肚后,长吁一口气,继续笑着道:“痛快。太阳底下跑上一整天,喝这个肯定最解渴。即便有人真的拿香茶来换,咱也不会换给他!”

    你那不是品茶,是饮驴!房彦藻心中暗骂段清粗鄙,嘴巴上却开始加倍小心,以免让对方再找到折腾自己的借口,“此茶用于军中豪饮,的确是最好不过的。生津解渴,顺气消食,喝完之后口中还留有余香。不错,真的是不错!”说着话,他又强迫自己品了几口,闭着气硬咽下肚内。

    说来也怪,在适应了最初的苦涩滋味后,那枣叶茶还真在人嘴里泛出一股清香甘甜,令人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房彦藻刚想再夸赞几句,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容。伴着笑声,王二毛和程名振并肩而入,抱拳向客人施礼:“让贵客就等了。恕罪恕罪!”

    “程当家太客气了!”房彦藻和谢映登两个赶紧起身相迎。“我等不告而来,打扰之处,还请程当家包涵!”

    几句寒暄过后,宾主间的关系迅被拉进。程名振大手向上位一伸,笑着说道:“既然来了,还客气什么?请坐,请上座!”

    “程当家请,王堂主请!二人侧开半步,伸手推谢。

    双方又寒暄了一番,终是客随主便,房彦藻和谢映登两个被让到了右上位。程名振坐在主位,王二毛于左上位相陪。再往下依次是张瑾、段清、王飞等洺州军将领,一个个脸上带着笑容,频频向客人举盏。

    比起上回在张金称那里吃的盛宴来,程名振为大伙准备的这桌接风酒明显不够档次。牛肉是风干后重新蒸软的,猪肉里边带着肥膘,至于羊肉,压根就没有。反而是山鸡、野兔、獐子等平素上不得台面的猎物摆了满满一桌。

    但大伙已经饿得狠了,顾不得在礼节上过于计较。因此宾主双方杯来盏去,喝得还算尽兴。一边喝酒,房彦藻一边偷眼观察宴会上的众人。他现,刚才自己挑理挑得还真有些无事生非,在座诸豪杰除了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没穿官服,看不出职别外,其他人显示出来的级别都很低。先前替自己端茶倒水的段清已经算高官了。座位比他靠前的,只有王二毛和张瑾两人而已。

    如果放在其他绿林豪杰那边,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现象。高士达早已经称王,仅占据了两个县地盘的刘嘉亮也已经自立为大汉天子。即便是相对低调的瓦岗寨,里边大将军、将军也是一划拉一大把,几曾像洺州这般,分明已经自成一国了,武将们还只是挂了个都尉衔儿。

    既不能给予高官厚禄,又无法给以金银珠宝,连平素和的茶水,按照段清的说法,也是几片枣树叶子。如此艰苦的条件下,程名振拿什么激励部属替他卖命呢?人都是往高处走的,大伙跟着他干,至少要有点回报吧?难道不**人都像外边的扶犁黑手般,给块土地便心满意足,再也没有半点儿进取之心了?值此风起云涌,英雄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让所有人都“采菊东篱下”,这可能么?

    当然不可能!至少房彦藻不会相信,仅凭着几句“拯救天下苍生”的大话,程明振就能获得众将领死心塌地的拥戴。有关“不计个人荣辱,誓解苍生于倒悬!”之类的大话,他已经说了好些年,早就把自己的耳朵和心脏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子。他需要一个真正的理由,能让程名振麾下那些将领不顾生死追随他的理由。只有找到它,从中做一笔花样文章,才能替李密“驯服”或除掉掉程名振这头千里驹。

    但从在座诸君的言语中,房彦藻听不出半点儿端倪。不但开始时是这样,转眼间酒过三巡,大伙全放开了,一个个喝得眼花耳热,言语依旧是那些平平淡淡的话。压根儿没有人像李密面前的众豪杰那样,把酒言志,指点江山。

    听了好半天听不见自己需要的内容,房彦藻只好主动挑起话头,“此番前来,我等一则是为了护送王堂主平安回家,二来么?翟大当家和密公仰慕程将军已久,托我等顺路拜访,代他向将军表示敬意!”

    说罢,他将面前酒盏捧起来,高高举过鼻梁,“为程将军寿,为洺州各位兄弟寿!”

    “瓦岗内外两营二十万弟兄,敬程将军和洺州众豪杰!”谢映登这回非常配合,举盏与房彦藻呼应。

    “翟大当家和诸位兄弟客气了!”程名振立刻站起身,举着酒盏回敬,“为翟大当家,为瓦岗众豪杰寿!”

    “敬翟大当家和瓦岗众豪杰!”张瑾带领王二毛、段清等人站起,举盏向宾客答谢。

    双方相对将酒盏举了举,一饮而尽。房彦藻示意席间穿插伺候的小喽啰给自己倒满第二盏,又笑着道:“天下苦隋久矣,如今昏君被困雁门,朝夕之间便将身死国丧,我等…….”

    “少卿大人还不知道吧?”程名振笑着打断,“那昏君又逃过了一劫,雁门之困已解,突厥人也退兵了!”

    彦藻大吃一惊,剩下的话立刻说不出来,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在离开瓦岗的前一天,他还听说杨广在雁门郡困着,朝夕不保。谁料路上才耽搁了几日,江湖上已经又有了一番风云变幻。而他与李密等人商定的“天下大计”都是建立在杨广被突厥人干掉或捋走这个假设上的,如今假设条件已经不成立,剩下的全盘计划也就立刻失去了意义。

    谢映登也为杨广获救了消息吃了一惊,但他的定力远好于房彦藻,只是楞了楞,旋即笑着感慨,“真是傻人有傻福。那小子做皇帝做得很失败,麾下倒有几个可以生死相托的臣子。这样也好,省得徐三哥再担心了?”

    “徐三哥担心什么?”听谢映登提起救命恩人徐茂公,王二毛忍不住插嘴。

    谢映登看了看他,苦笑着回答,“三哥说,杨广做什么事情都不着调,恐怕不是个受得了罪的。一旦被突厥人活捉,暴打几顿,说不定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下来。那样,就不止是他老杨家一家倒霉了,半个中原恐怕都得成为突厥人的牧场!”

    话音刚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骂声,“这耸蛋玩意!真要被抓了,估计真敢把中原全卖给人家!”

    “***,什么东西!他敢!”

    虽然雁门郡距离平恩一带甚远,突厥人一时半会儿打不过来。但想想有关突厥狼骑的传说,还有大隋立国之初边塞上被突厥人践踏的那些惨祸,从没关心过漳水流域之外俗世的豪杰们不寒而栗。如果杨广被逼着割地求和,最先放弃的,肯定是河东、河北一带。届时众人不必再畏惧官军的征讨,却彻头彻尾成了突厥人的奴仆,几世几代无法翻身了。

    “突厥人没抓到杨广,算昏君走运。但指望他能振作起来,带领大伙抵抗突厥人的窥探,恐怕也是难以指望得上!”正纷乱间,房彦藻灵机一动,提高了声音提议,“值此非常之世,我等豪杰,更应该携手同心,外御敌寇,内惩国贼,重建太平盛世!”

    “房少卿此言甚是!”知道对方早晚要来这么几句,程名振避无可避,只好抚掌赞叹。“程某带着弟兄们挣扎求生,一直没想得那样长远。具体如何携手,还请房少卿不吝指点!”

    王二毛和他麾下那二百多骑兵都是人家瓦岗寨徐三当家舍命救下来的,这份天大的人情不能不还。所以程名振刚刚开了个头,洺州军众将立刻放下酒盏,齐齐拱手,“请房少卿指点。若有所能,我等必然在程教头带领下,竭尽全力!”

    么快便又重新掌控了局面,房彦藻心中忍不住一阵得意。“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但房某以为,我中原并非无抵抗外辱之力,只要有明君在位,带领大伙重建秩序。届时内政清平,外敌自然会知难而退!”

    这也是一句老生常谈,没什么新鲜感,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在众人眼里,杨广肯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大隋朝的贪官污吏也皆可杀。不过如何才能重建秩序,却不是上下嘴唇一碰就能完成的。洺州将领最近这一年中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如何重建地方上,曾经眼看着那一座座荒芜的村庄如何慢慢恢复生机,知道其中艰难,更知道大伙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三个弹丸小县尚如此难弄,放眼全国,恐怕更需要一番苦心孤诣。

    见众人不说话,房彦藻以为自己的言语已经打动了大伙,清清嗓子,继续道:“所谓君正臣直,有明君在位,臣子自然会恪尽职守,宵小自然没机会祸害百姓。如今杨氏已经失去了老天的眷顾…….”

    照顾在座老粗居多,他尽量捡大伙能听得懂的言辞,“苍生为此而遭难。如果我等能上应天意,下顺民心,拥立一个真命天子登位,眼前的困局几乎可以迎刃而解。”

    等属下回应,程名振率先点头,“有道理。绿林豪杰总是一盘散沙,既无法对抗官军的征剿,也无法应付外来威胁。但真命天子是谁呢?总得有点儿特征吧?你们说是不是!”

    教头说得极对!”张瑾、王二毛等笑呵呵地接茬。

    大伙一块装糊涂,逼得房彦藻不得不把话说得更明白,“民间早有童谣,说是:桃李子……”

    来了!众人以目互视。如果倒退一两年,房彦藻把鬼神摆出来,说不定真能把大伙蒙得五迷三道。但就在几个月前,程名振分明对大伙说过,他不希望别人为自己去死,更不希望大伙稀里糊涂地死在任何人的野心和梦想里。他们的命和别人一样高贵,不可轻易牺牲,亦不可轻易成为别人建功立业的垫脚石。

    “这歌,传了好些日子了!”张瑾举起酒盏,笑呵呵地打断。“不知道谁编的,未必靠谱吧!”

    “说不定是某些人自己编出来吹捧自己的!”王二毛更是过分,没等房彦藻继续解释,迅打击道。“房先生大才,要是写一歌把我王某人编排成真命天子,想必也不是难事!”

    这下,可把房彦藻打击得狠了。举着酒盏,嘴唇抽搐,半晌硬是回不上话来。

    “你小子也不照照镜子!”段清抬手拍了王二毛一巴掌,笑呵呵地骂道。

    “***,你不信拉倒。老子自己糊弄自己还不行么?关你什么事儿!”王二毛迅反击。

    “哈哈哈哈!”众人哄堂大笑。把房彦藻尴尬的愤怒淹没在笑声当中。

    李密也好,张金称也罢,都是些外人,谁当有命皇帝与大伙无关。

    他们,只为自己而战,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而好好地活着。

第三章 朝露 (十一 上)

    第三章朝露(十一上)

    几个老粗越说越来劲儿,浑然不顾客人的感受。(专业提供电子书下载是程名振心思慎密,笑呵呵地举起酒盏替房彦藻解围:“今天难得有贵客登门,咱们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饮此盏,替两位贵客洗尘!”

    “干了,干了!”众豪杰嬉笑着举盏回应。

    酒喝在房彦藻嘴里,已经全然变了味道。他先前也没指望着仅凭这几句话便能说服程名振等人归降,但以过去的经验类推,民谚至少应该能起到蛊惑张瑾、段清这些粗人的效果。而从今天众人的表现上看来,在洺州军中非但程名振这个大当家对李密很是反感,张瑾、段清、周凡,甚至连曾经受了瓦岗救命之恩的王二毛,好像对“李代杨家”的传闻很是不屑。

    失去了天人感应这一层颇具神秘色彩手段后,他能吸引洺州军的便只剩下切切实实的利益诱惑和实力威慑了。而如今瓦岗山在张须陀的逼迫下自顾不暇,能给予洺州好处几乎没有。至于威慑,从已经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房彦藻清醒地现,王德仁麾下那两万杂牌兵,根本不可能对洺州军起到威慑作用。双方如果真的生冲突,恐怕溃败的只会是王德仁,程名振这边甚至连筋骨都未必能被伤得到。

    没有绝对的把握不可轻易展示武力,这点见识房某人还是有的。可就这样空手而回,又实在无法向李密交代。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又将目光转向谢映登,希望对方能恪尽职守地助自己一臂之力,而不是光顾着胡吃海喝。

    连续暗示了几次,也不知道是真的喝糊涂了,还是故意逃避,谢映登根本不向房彦藻这边看。只见他频频举起酒盏,跟程名振聊排兵布阵,跟王二毛聊策马迎敌,跟段清聊后勤补给,跟张瑾聊军中纪律,就是只字不提自己的来意。直到被房彦藻用目光逼得狠了,才摇摇晃晃地凑到王二毛身边,笑呵呵地道:“徐二哥本想把你留在瓦岗,跟大伙一道冲锋陷阵的。怎奈你始终惦记着巨鹿泽这边的兄弟,他只好忍痛割爱。此番送你回来后,咱们两个想再一块儿喝酒可就不容易了饮此盏,谢某先干为敬!”

    “内营弟兄们的相救之恩,王某决不敢忘!”提起徐茂公等人,王二毛也动了感情,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日后徐二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捎个信来。风里雨里,王某绝不推辞就是!”

    “好兄弟!”谢映登把酒盏底冲王二毛亮了亮,然后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对方肩膀。在房彦藻这等读书人看来,互相拍打肢体是很粗俗的举动,绝不该生在谢映登这种世家子弟的身上。偏偏王二毛等粗胚很吃这一套,咧嘴笑了笑,低声回应,“好兄弟!徐二哥、程四哥、还有老单和你,都是痛快人。跟你们一起这半年,王某过得痛快!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等也遥敬徐二哥,还有,还有程,程将军一盏!”张瑾、段清二人举着酒盏,晃晃悠悠地走近,与谢映登相对痛饮。对于风度翩翩,又生性随和的瓦岗小谢,他们心中很有好感。不像房彦藻,总跟别人欠了他似的,开口大义,闭口天命。都是刀头上混饭吃的,谁忽悠谁啊?有本事打下江山来的,自然是天命所归。刀子不够硬的,即便制造出再多的祥瑞,最后也只会落个给人当垫脚石的下场。

    眼看着一帮土豹子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房彦藻越感到气恼。王二毛和张瑾等人的话也许是无心,但听在他耳朵里,却别有一番味道。徐茂公但有所求,洺州诸将便义不容辞地响应!敢情救命之恩全成徐茂公一个人的了!蒲山公和翟大当家什么都没干是不是?如果没有翟大当家点头,徐茂功凭什么调动那么多军队?如果没有蒲山公出面,瓦岗寨到哪请到那么好的郎中给姓王的诊治?

    可偏偏这个风头他没法争。眼下人家洺州军只肯承徐茂公和瓦岗内营的情,根本不卖李密的帐。听那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人说的,‘徐三当家但有用得着之处,他们可以赴汤蹈火。’别人呢,别人敢情就白忙活了!

    越想越气,房彦藻忍不住笑了笑,低声提醒众人:“即便在河南,房某亦听说张大当家带领兵马横扫漳水两岸。但不知道程将军这回怎么没跟张大当家一道出兵?是奉命留守呢,还是另有安排?”

    一句话,立刻如火上泼了瓢冷水,把谢映登先前刻意营造出来的融洽气氛破坏了个干干净净。众人齐齐扭头,将包含着愤怒的目光向肇事扫了过来。房彦藻却鼓足了勇气,不闪不避,只顾举着酒盏慢慢品味。

    “此乃我巨鹿泽的军务,不便在酒桌上说!”张瑾第一个做出反应,冷冷地回敬。耐着谢映登的面子,他没说出“外人无权干涉”的话来,但言语中的厌恶意味呼之欲出。

    “是进是退,九当家自有安排。老房,你初来乍到,又在此待不了几天,还是别多管了吧!”王二毛更不客气,直接点明房彦藻客人的身份。

    “我不是替九当家和众位兄弟担心么?”若是没有一番脸皮厚度,想必也做不得说客。无论大伙如何冷眼相对,房彦藻兀自举着酒盏,毫不避讳地说道:“洺州军固然称得上兵强马壮,毕竟人数太少,在此地根基亦不见得稳固。一旦出现点儿差池,恐怕非但你等要受苦,这地方百姓,也跟着要受罪喽!”

    “好像,这也不关瓦岗军什么事情!”段清忍无可忍,低声怒喝。

    “房先生喝多了吧?”周凡冷笑,上前半步,手握刀柄。

    “多了,多了?也许吧!”房彦藻好汉不吃眼前亏,与周凡拉开些距离,继续卖弄唇舌,“我听人说不谋懂得全局,不可谋一隅。不懂得谋长远,不可谋一时。哈哈,醉了,醉了,原话都记不清楚出自哪了!”(注1)

    这下,即便是同来的谢映登也看不过去了,冲到房彦藻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房兄真的是醉了,大伙勿怪。他这个人,酒一喝多了,嘴上便会失德!”

    “什么?”房彦藻心头火起,对谢映登怒目而视。

    胳臂处传来的剧烈疼痛却让他瞬间清醒,从谢映登的眼里,他看到了分明的杀气。论个人武艺,谢映登在瓦岗群雄中绝对能排到前十位,特别是一手射技,比古之名将也不逊多让。房藻藻不敢赌谢映登日后会不会在背后射自己冷箭,只好继续装醉,涅斜着眼睛嘟囔道:“喝多了,喝多了,这酒真够劲儿!”

    “他一个读书人,没多大酒量,大伙别跟他较真儿!”用肩膀顶住房彦藻,不让对方倒下。谢映登扭过头,继续向洺州众将致歉。他心里非常清楚,房彦藻故意提起张金称,是想借张金称的压力,逼程名振等向瓦岗寨低头。毕竟这半年来,张金称一路高歌猛进,破城无数,麾下部众据说已经达到了二十余万。一旦哪天张金称觉得程名振这根老巢旁边的芒刺扎得自己不舒服了,反戈一击,对洺州军来说绝对是一场空前的挑战。

    但从江湖道义上讲,房彦藻不该趁人之危。至少不该当众点破,让程名振感觉受到了威胁。绿林道上混,除了武力外,全靠着一张脸面。如果程名振受到了言语威胁后便屈膝投靠,日后他哪还有资格做洺州众将的老大?

    “话么,还不是由着人说!”张瑾耸耸肩,冷笑着道。自从上次跟张金称的冲突无疾而终后,半年来,展势头迅猛的巨鹿泽一直像把刀般悬在大伙的头上。房彦藻的话虽然说得不是时候,但至少有一点没说错,万一张金称哪天回军来找上一次的场子,对洺州三县的确是一场灭顶之灾。

    “但事情,也是人做的。”没等谢映登继续道歉,张瑾继续补充。“总归一句,我等兄弟的家在这里,不会轻易让给别人,更不会放着好好的家业不顾,到别人帐下吃残羹冷饭!”

    几句话犹如针刺,扎得谢映登好生尴尬。他的目的其实与房彦藻一样,都是想替瓦岗军在河北找个支撑点。只不过房彦藻的手段急切,他的手段隐蔽而柔和罢了。被张瑾用话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了,双方便失去了继续相互试探的可能。作为客人的他只好笑了笑,抢在彼此之间还没彻底翻脸前说道:“无论如何,天下绿林是一家。诸位如果日后有需要瓦岗军帮忙的地方,尽管派人通知我。该尽一分力的地方,瓦岗决不推辞!”

    “不必了吧,人情不好欠!”王飞冷言冷语地挤兑。

    谢映登的脸色一红,刚要再辩解几句,挽回一些场面。一直笑着不开口的程名振走到他面前,低声道:“谢兄弟别往心里去,他们也都喝多了。无论如何,救命之恩是不会忘的!”

    说道这个份上,宾主之间已经没了继续交谈的必要。洺州军的态度很明确,既然王二毛被瓦岗军所救,又好生“款待”了十来个月,他们在必要时刻,肯定会还瓦岗寨,还徐茂公一份人情。但除此之外,瓦岗是瓦岗,洺州是洺州,各走各的道,谁也不欠着谁。

    “程当家……”谢映登心中颇有不甘,看着程名振的眼睛低呼。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闯过侍卫阻拦,直奔大厅而来。

    “什么事情?”程名振立刻闪过谢映登,快步向外走去。张瑾、王二毛等人紧随其后,手按腰间刀柄,全身戒备。

    房彦藻立刻也醒了酒,跟在众人身后探头探脑地观望。他看见一伙身穿暗黑色紧身短葛人在侍卫的簇拥下越跑越近,一边跑,一边遥遥地向程名振拱手,当家,紧急军情!”

    “进来说话!”程名振闪开一条缝隙,将斥候们让进屋内。带队的斥候头目随便抓起一只酒盏狂灌了几口,然后喘息着汇报:警觉地看了看两个陌生面孔,然后迅补充,“张大当家与杨白眼在百花山血战,大破之。然后尾随杨白眼杀入信都郡去了。前锋已经过了南宫,不日即可抵达长乐城下!”

    在座诸位对河北地形都下过一番功夫,稍一琢磨,眼前便出现了一幅宏大的画面。张金称的大军如同一支离弦的利箭,笔直的刺向了信都郡的心脏地带。而这一带的官兵因为杨善会的一败再败,士气尽丧。根本挡不住张金称的马蹄。

    这对于立志倾覆隋室的瓦岗军来说,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对于跟张金称表面上同气连枝,实际上互相戒备的洺州军而言,是福是祸,却很难在一两句话间说得清楚了。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程名振,只见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然后迅追问道:“多少人,谁为前锋,谁在后面输送粮草?”

    “张大当家亲自为前锋,说非取了杨白眼的狗头不可!”斥候头目又喘了几口气,断断续续地回答,“薛二当家、郝五当家两个不放心,也跟着去了。看管粮草辎重的是六当家孙驼子和八当家卢方园。属下得到消息时,他们刚走到高鸡泊一带……”

    听到这儿,程名振毫不犹豫地打断:“段都尉,派人用快马追上去,请张大当家等我几天!”

    清立刻拱手领命,出帐疾奔而去。

    “大战在即,程某就不跟二位客气了。”程名振扭过头,对着谢映登和房彦藻二人道歉。“明天一早,我会先派人护送两位南下。然后会带领弟兄前去跟张大当家汇合…….”

    “你要帮张,张金称大当家打仗?”仿佛看到了日头初生于西边般,房彦藻满脸惊诧。洺州军居然还跟张金称并肩作战?他们不怕日后被吃得尸骨无存么?还是程名振本身不想活了,赶着到张金称身边送死?

    “眼下程某还是巨鹿泽的九当家!”程名振笑了笑,低声补充。“况且谢兄弟不是说过么,天下绿林是一家!”

    似的话流传很广,一说出于孙子。一说出于清代谋臣陈澹然的《警言.二过都建藩议》。此为小说,采用前一种说法。

第三章 朝露 (十一 中)

    第三章朝露(十一中)

    “你真的要去帮张金称打仗?”待人客人都被扶下去休息后,王二毛走到程名振身边,低声追问。近一年时间流落在外,他对巨鹿泽内部的变化所知甚少。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切,希望程名振仔细斟酌再做决定。

    “咱们到书房去说!”程名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笑着建议。随后,转头向身边的亲卫吩咐道:“你到内宅去通报一声,就说我今晚跟二毛一起住在前院了。叫她们别等我!”

    王二毛和他是生死兄弟,分开近一年再度重逢,本该享受到“抵足秉烛长谈,一叙契阔”的待遇。所以亲兵们也不感到奇怪,答应一声,匆匆去后宅传话去了。

    兄弟二人相对着笑了笑,并肩走向书房。在里边很随意地落了座,各自斟上浓茶,一边喝,一边闲谈起来。

    这回,可不是招待房彦藻用的树叶子了,而是真真正正的香茗。虽然算不上什么佳品,喝在嘴里却能生津解酒,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在瓦岗山,他们没怎么难为你吧?”程名振慢慢喝了几口,然后关心地问道。

    “没有。顶多是扣着不放呗,还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着!”王二毛耸耸肩膀,大咧咧地回应。“他们开始是想拿我做个由头,跟张大当家加深一下联系。后来现张大当家对我们这些人的死活好像也不太在乎,慢慢地心思便淡了下去。再后来又听说你把队伍单独拉到了平恩,于是又想借着我们这些人来联络你。这不,房彦藻刚奉命出使,立刻把我给叫上了。其实我自己在山上还没待够呢,是他们硬把我送了回来!”

    “乐不思蜀了?!”程名振笑着恶心了对方一句。猛然想起王二毛未必懂得这个典故,又笑着补充道:“瓦岗寨很有意思么?还是山上有美女勾掉了你的魂儿?”

    “那倒不是!”十几个月不见,王二毛的身材长高了半个头,肩膀宽了三四寸,一颗心里也不像先前那样空空荡荡,而是装了很多有用的东西,“乐不思蜀还不至于。况且瓦岗山也没邺郡那么繁华。我是有点舍不得徐茂公、程知节那一大帮子人,都是响当当的豪杰,只可惜他们倒霉,偏偏招来了李密!”

    “这是什么话?”程名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打听道。“瓦岗军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说给我听听。我这里可真是穷乡僻壤,消息闭塞得很!”

    王二毛本来就想跟程名振介绍一下瓦岗军的基本情况,免得好朋友日后跟这些人打交道时吃亏。听见程名振追问,立刻收起笑容,郑重解释道:“实际上,今日的瓦岗军和原来的瓦岗军有很大差别。在李密上山之前,瓦岗军规模一直很小,但士卒训练有素,和你的锐士营一样,走的都是精兵路线。因为守着个运河,他们时常能截获各地运往东都的粮食和财帛,所以规模虽然小,山上却很富足,名气也很大。朝廷那边,一直将其视为心腹大患。而徐茂公、程知节等人又都有勇有谋,多次打败前来进剿的官军。因此河南各地的江湖同道提起瓦岗军来,亦是非常敬服!”

    这和程名振对瓦岗军的印象差不多。他不清楚的是李密上山之后的变化。按道理,以瓦岗军的名气和实力,完全不需要再弄个李密来做招牌。此人根本就是个祸害,跟谁害谁,招他上山绝对是引火烧身之举。

    没等他把心头的疑问提出来,王二毛已经低声做出了解释,“徐茂公擅于用兵,但性子有些孤傲,不擅长也不喜欢曲意逢迎。瓦岗军名头大了,翟让就想做些离奇之举,可那些荒唐的命令没传下去之前,十有会被徐茂公劝阻掉。久而久之,翟大当家心里也就不痛快了,总想着找个有本事有名望的人来制衡徐茂公一下。”

    “原来是这样?我说李密怎么会上了瓦岗山。”程名振摇头苦笑,心中对徐茂公的遭遇好生同情。这就是替人做臂膀的必然下场吧?如果顶头上司不具备足够宽阔的心胸,臂膀再重要,关键时刻也不惜来个壮士断腕。

    见程名振的笑容里透着几分苦涩,王二毛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叹息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那翟让造反之前本是个狱卒,见识和气度比咱张大当家略强一些,但也强不到哪里去。他本想着扶一个没有根基的李密起来,必然比徐茂公更好控制一些。谁料李密上山之后,立刻打着瓦岗山的名头大撒英雄帖。短短几个月,便将三山五岳的兵马招揽了十几万来入伙。待众人到了山上后,又不肯交给徐茂公整训,而是以此为依仗,跟瓦岗山原班兵马分庭抗礼。一来二去,索性连翟让的帐也不买了!”

    “那徐茂公也能容得下他?”程名振眉头一皱,大声问道。受师傅段瞎子的影响,他对李密成见颇深。如果换了他自己在徐茂公的位置上,恐怕早把李密一刀剁了,怎肯留着此狼子野心的家伙,看着他日日糟蹋自己辛辛苦苦创建的基业?

    “不容又能怎样?”王二毛看了程名振一眼,老气横秋地反问。“有李密在头前挡着,翟大当家反而不再将徐茂公视作眼中钉。如果驱逐了李密,大权独揽的话。翟大当家还不把矛头又冲向他么?届时,要么他杀了翟让,背上杀主夺位的骂名。要么他被翟让杀了,尸骨无存。哪里还有更好的选择?”

    这际遇,恐怕比程名振在巨鹿泽还尴尬几分!一时间,听和说话都觉得凄凉起来,默然无语。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心事,程名振才又恢复了几分精神,喘了口压抑的粗气,苦笑着感慨:“我原来听说瓦岗寨豪杰辈出,还以为是个可容身之所。如果不是碍着李密,说不定今晚就答应了房某人的邀请。谁料……,盛名之下,其实竟不堪如斯!”

    “一炉香而已!”王二毛苦笑着摇头。

    “一炉香?”程名振茫然不解。他现,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好朋友王二毛身上变化极大。很多地方令他都感到十分陌生。但想想王二毛在一年多来经历的那些事情,这些变化也就可以理解了。

    “就是看上去烟雾缭绕,热气腾腾。实际上遇上些风吹雨打,也就散了!”王二毛冷笑着,恨铁不成钢地解释。

    “那你还赖在那里不早些回来?”

    “瓦岗寨虽然是一炉香。但里边的很多人,却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只不过,他们没跟对人!就是你说过的那句话,什么来着其时,不得其主。”王二毛看了看程名振,若有所指。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程名振心里好生迷惑。这是民间传言中,诸葛亮被刘备三顾茅庐请出山时,隐士司马徽对他的评价。但因为其文辞过于深奥,自己根本没与王二毛解释过。

    正惊疑间,又听王二毛低声说道:“在这乱世,要么有本事自己干,要么跟对了人。否则,找一个辅不起来的阿斗保着,早晚得把自己给累死。”

    这已经是非常明白地提醒好朋友不要跟张金称一条道走到黑了,程名振心里明白,嘴上却顾左右而言他,“你说瓦岗寨藏龙卧虎,究竟是怎么个藏龙卧虎法。那徐茂公又是什么来头?程知节、单雄信为人怎样?怎么个有勇有谋法?”

    “徐茂公是富商徐盖之子,跟你一样,打小就熟读兵书。”王二毛想了想,笑着介绍。“他年青时曾经游历塞外,在一个部落里帮人练兵打仗,对骑兵战术掌握颇深。论武艺么?可能比郝老刀还高些,毕竟是巨富人家的孩子,请得起好师父!”

    在这一点上,徐茂公就比程名振幸运了。程名振是幼年突遭横祸,家道从小康转瞬变为赤贫。所以基础打得虽然牢靠,后续培养却无法跟得上。而徐茂公的父亲徐盖至今还是大隋数得着的富商。真不知道家中出了这样一个绿林豪杰儿子,徐盖用什么手段逃过官府追究的?

    无论如何,穷文富武,这句话总有几分道理。自魏晋以来,十八般兵器中,威力以长槊居。而一杆好的长槊,价值往往高达几十贯到数百贯。没有一定家底做后盾,甭说请名师指点了,就是置办一件趁手的兵器都没大可能。

    所以江湖上有句传言,三国名将关羽关云长肯定是野路子出身。因为其成名兵器冷艳锯乃是一把长柄大刀,不是世家子弟惯用的铁槊。反而被民间视为杀猪汉子的张飞,家道必然非常殷实。因为其手中所谓的丈八蛇矛,其实就是一柄造型怪异些的长槊,只不过韧为波浪形,不像普通长槊那样剑刃般笔直而已。

    “他用的是折枝槊!掌握得极其娴熟,战场之上,一般人根本无法近身。”仿佛猜到了程名振心里正嘀咕什么,王二毛笑了笑,给出了一个意料中的说明。“不过他也用不到自己上阵厮杀,程知节和单雄信两个早把这些差事包揽了过去。那程知节在谋略方面比徐茂公不如,但武艺高出其远甚。平素用的是一杆铁脊槊,整个瓦岗山都找不到对手。至于单雄信,使得是一柄三股鎏金槊,也是个货真价实的万人敌!”

    折枝槊和铁脊槊,都是马槊的一个变种。前比普通马槊略长,需要掌控之人具备非常灵活的身手和快捷的反应度。后与普通马槊的区别是槊刃宽大厚重,需要掌控之人拥有过人的膂力才能挥出其威力。而第三种,则属于槊与叉的混合体,使用起来威力巨大,但对使用的体力和身手要求更高。如果掌握得不足够娴熟,战场上反而容易被敌人用兵器挂住,成为自身的累赘。

    一边在心里想着几种兵器的模样,程名振一边将瓦岗军三员悍将与自己身边熟悉的人相比较。比来比去,他不得不沮丧地承认,单纯以武力而论,巨鹿泽群雄照着瓦岗群英差距甚远。张金称麾下,武艺最高的人就是郝老刀。而郝老刀是江湖镖师出身,双刀挥舞起来泼水不透,极其适合于江湖争锋。但两军阵前,对方带着数十骑持槊冲来,郝老刀这边先在兵器长度上就要吃个大亏。至于程名振本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斤两。仗着年轻体力好,反应迅捷,勉强能对付住郝老刀,换个真正武艺精熟的,恐怕几个回合之内便要被打回原形。

    将来假若真的跟瓦岗军起了冲突,洺州军这边恐怕只能靠战阵配合弥补自身的不足了!虽然那也许是永远不可能生的事情,但程名振阻止不了自己去想像。他毕竟还是个年青人,再稳重,也会有争强好胜的心思。况且今天刚刚拒绝了房彦藻的拉拢,谁知道对方日后会不会因为怀恨在心鼓动瓦岗军找上门来?

    “短时间内,瓦岗军应该无力向北扩张。所以你暂时不必担忧,我也不希望你跟李密等人走到一处去!”王二毛又是抢先一步,早早地给出了程名振想要的答案。

    “你小子怎么变得这般聪明了?我都怀疑你是不是被妖怪附了身。”被好朋友一语戳穿心事,程名振忍不住笑着抗议。

    “一夜之间,两世为人!”王二毛笑了笑,感慨地说道。

    “德行!”程名振笑骂。以五百轻骑单挑大隋名将卫文升所部上万大军,恐怕做出决定之时,二毛已经把他自己看成了死人。程名振理解好朋友当时的心境,所以很自然地就“明白”了两世为人这句话的含义。黄河岸边,二毛算死了一回。绝境中被预想不到的人所救,又算活了一回。生生死死走过,想必无论是谁,也都会脱胎换骨吧?

    “说真的,我不管你跟李密有什么过节。但我真的希望你,别跟李密搅和到一起!”王二毛笑了笑,再次郑重提议。

    名振轻轻点头,接受了朋友的好心提醒。“那你呢,欠了瓦岗山那么大的人情,日后拿什么还人家?”

    “看情况呗!”王二毛瞬间又回到了原来那幅大咧咧的模样,笑着说道。“总不能为了还人情,就把弟兄们的命全搭上。”

    “还有!”他看着程名振的眼睛,继续道:“你也一样,别跟着张金称了,不值得!”

    “我也知道不值得!”程名振幽然叹了口气。他不想面对这个话题,却始终没能绕开,“但巨鹿泽扩张得太快了,张大当家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横扫清河全郡。如今他后路未稳,却又急着去攻打信都。一旦出现差池,恐怕就是万劫不复!”

    “那你还要出兵?”王二毛听得直皱眉,“当年的人情,咱们还没还够么?”

    “一旦他战败,我怕战火立刻烧到我自己家门口!”程名振先摇摇头,然后又无奈地苦笑,“唇亡齿寒,这个道理总不会错的。”

    看得出来,程名振一直在深深地担心着什么。可王二毛刚刚从河南返回,对河北各地目前的局势两眼一抹黑,根本无法给好朋友排忧解难。他知道自己劝阻不了程名振,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也得仔细准备妥当了后再动身。总不能连自家后路都不顾,就急匆匆冲上去替别人卖命!”

    “其实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准备出兵。今天的消息传来,只不过让出兵时间提前了几天罢了!”程名振点点头,低声解释。“武阳郡那边,魏德深和元宝藏两人最近弄得很不愉快,所以即便我不在,他们也未必会把握在住机会打过漳水。原先我本来打算让鹃子和葛生两人守家。既然你回来了,就留下帮着你嫂子守家吧。我去信都,先帮张金称打几场痛快仗,把他心中的戾气化掉。然后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劝他回头稳固后方!”

    “我跟你一道去!”王二毛立刻拒绝了程名振的提议。“在瓦岗寨内营住了这么长时间,我也学了不少东西。跟着你,说不定能帮上点忙,不像原来那样只会拖后腿!”

    话说到这个份上,程名振如果拒绝,必然会伤到好朋友的自尊。他只得点点头,笑着应承,“也好,咱们两个有段日子没一块打仗了。不过这回,仗可能要打大。我听说,雁门之围解除后,朝廷把不少名将都派到地方上来。张大当家此时还不知道收敛……”

    “名将能怎么样,又不是没见过?”王二毛高兴起来,立刻原形毕露。“一块去,咱们会会那些名将去。如果张金称想对你不利,我还能帮你一把!”

    二人相视微笑,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一起跃下馆陶县残城,走向张金称大营时的情景。那时的他们,心中也是同样的坦诚,几年过去了,回忆渐渐模糊,温暖却还依旧。

    下节预告:张金称不幸遇到了命中克星。李旭对程名振,谁胜?

第三章 朝露 (十一 下)

    第三章朝露(十一下)

    第二天,程名振安排了五十名弟兄护送谢映登和房彦藻南返,然后便命令各营兵马整队,准备出。房彦藻知道程名振早已将洺州军打造成了铁板一块,自己即便于此地逗留的时间再长,都不可能完成李密交给的任务,所以也不多叨扰,向程名振道了声谢,悻悻上马。

    谢映登却不愿意就这样空着两只手回瓦岗交差,先跟房彦藻等人走了几步,然后又突奇想,拨转坐骑跑了回来,冲着程名振等人抱拳施礼,“反正王德仁那边也没我什么事情做,不如我跟着你们一道去信都转转?谢某自信武艺还过得去,临阵厮杀,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儿小忙!”

    程名振没想到这翩翩公子哥居然如此难缠,楞了一下,笑着拒绝:“先前的救命之恩还没报呢,哪敢再多劳烦谢将军!两军阵前,刀剑无眼,一旦害得你受了伤,今后我等就更难跟瓦岗山交代了!”

    “哪就那么容易受伤了。你放心,我不给你添乱就是!”谢映登马打盘旋,一边四下张望,一边给自己寻找留下的机会。“不信你可以问王统领,我的身手到底怎样?”

    “你瓦岗小谢的武艺自然是没得挑。不过要跟我们一道,就得听小九哥的将令行事!”王二毛白了谢映登一眼,笑呵呵地接茬。

    经过昨晚他的介绍,程名振已经知道谢映登与李密等人并非一伙儿。再加上对此人颇有好感,因而犹豫了一下,点头应允:“好吧,那你赶快去换身铠甲。让二毛带着你去库里找找,看有没合身的。战事紧急,我们半个时辰后必须动身!”

    “不必,我随身带着自个的家伙事呢!借间换衣服的屋子即可。”谢映登见自己的图谋得逞,笑呵呵地回了一句。随即,他把右手食指放在口中,出一声唿哨。原本跟在房彦藻等人一道的队伍内,立刻有一匹青灰色空鞍骏马撒着欢跑了过来“二毛兄弟,烦劳给领个道!”谢映登又提了个微不足道的请求,拉着两匹坐骑跟着王二毛去远。片刻之后,两人又并络回转,均是顶盔贯甲,浑身上下收拾了个整整齐齐。

    王二毛的全身甲胄都是临别时瓦岗徐茂公所赠,做工十分精良,给其平添三分英气。在他旁边的谢映登则穿了一身暗灰色的柳叶甲,带了顶乌银盔,再加上**的青云璁,掌中的折枝槊,看上去更是干净利落,玉树临风。

    随同杜鹃前来给程名振送行的女兵们原本以为世间已经找不到比程名振更为英俊的美男子了,一见谢映登,双眼立刻开始闪亮。她们都是江湖女儿,根本就不懂得隐藏自己的真实感觉。远远地看了一眼没看够,便凑近了仔细观看。有些胆子大的甚至伸手扯上其他没注意到的女孩子,一道笑呵呵地围拢过来。

    谢映登于两军阵前,对矛丛箭雨向来无所畏惧,此刻却楞被女孩子们辣的目光给看红了脸。赶紧找了个由头,提着槊向骑兵队伍中扎去。惹得背后笑声一片,银铃般此起彼伏。

    趁着大伙的注意力全被谢映登和众女兵们吸引走的功夫,程名振低下头来,冲着杜鹃小声叮嘱道:“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你和岳父帮我守好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记得及时跟我联络!“

    鹃点点头,温柔地回应。

    “很多人慕名前来投奔张大当家,为了不寒大伙的心,他也会慎重待我!”程名振笑了笑,继续安慰妻子。

    鹃依旧是用一个字做答。双目当中汪洋一片,脸上却始终带着坚强的笑容。

    夫妻两个成婚以来,一直聚少离多。也就是跟张金称分道扬镳后的这半年里,才高高兴兴过上了几个月平安日子。可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比平常快,眨眼之间,丈夫又要跟人拼命去了,做妻子心中不愿意,却不能如寻常女人那般扯紧他的胳膊。几千双眼睛看着呢!为了军心和士气,心里即便再不舍得,眼睛中也不能有泪落下来。

    这番小女儿姿态很快就落在了王二毛眼里,为了缓和气氛,他轻轻咳嗽一声,然后打马凑将过来,笑着打趣道:“嫂子放心,有我在呢,保证把个大活人完完整整给你送回来!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咱们……。”

    三个人本来是笑闹惯了的,以往王二毛上前耍嘴皮子,肯定要被杜鹃反唇相讥。谁料这次杜鹃居然没有跳起来收拾他,而是退开半步,郑重地蹲身施礼,“那就有劳叔叔了。到时候嫂子我会准备好酒菜,给你们哥两个接风洗尘!”

    “啥子!”王二毛一吃惊,家乡话都冒出来了。习惯于杜鹃策马扬鞭形象的他,哪受得了这份大礼,赶紧滚鞍下马,伸手欲搀,又猛然意识到男女之妨。红着脖子侧开半步,拱手回应:“嫂子,嫂子,你可别吓唬我。你放心,如果小九哥被擦破一点儿油皮,我肯定没脸回来见你!”

    “走吧,教头用得着你保护么?!”有人在他身后踢了他一脚,善意地替他解围。王二毛跌跌撞撞地跑开几步,然后拉住坐骑的缰绳,默然回头。他看见杜鹃仰着脑袋,又对程名振叮嘱了几句。而程名振则笑着点头,然后毅然拨转坐骑。刹那间,整支队伍都开始移动。长矛和步槊组成丛林,遮断送别的目光。

    杜鹃好像一直在站着。王二毛心里清晰地意识到。忽然间,他现自己的心被针扎了一下,记忆深处仿佛又闪过了一个模糊的影子。他已经尽力去忘记了,却始终没忘掉。如果她还活着,也会和鹃子姐这样坚强地为我送行吧!他想,心中涌起一丝甜蜜的痛楚。也许是同样是为小九哥送行,而不是我。

    大军迤逦而行,很快把送别的人影抛在了苍黄色的原野之后。他们在上午跨过清漳,傍晚跨过运河,在清河郡的清源县附近宿营。第二天早晨,天空中开始飘下小雪,开始很稀,落地即化。然后变得又冷又密,打在铠甲上沙沙作响。即便是这样恶劣的天气,程名振也没有命令队伍停下来等待雪停。他只是增加了沿途休息的次数,每当队伍停顿下来,都命令伙夫给众人熬上几锅热气腾腾的姜汤驱寒。如是在泥浆中又滚了一整天,第二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队伍终于进入了青阳城内。

    此城早已被张家军扫荡过了,城中十室九空。负责留守的小头目看到洺州军的旗号,赶紧迎上前来,安排大伙到民居中休息。又是送米,又是送柴,伺候得非常周到。问及张金称所部主力的位置,却是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头绪来。

    “大当家没有消息给你等么?他最后一次向你下的那道命令,信使是从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情,距离现在多久?”程名振被小头目遮遮掩掩的模样弄得很不耐烦,板起脸来质问。

    虽然已经跟张金称分道扬镳,他头上毕竟还挂着巨鹿泽九当家的名头,因此对方也不敢将其得罪太死。犹豫了片刻,很为难地说道:当家最近一次给我下命令时,人还在漳南附近。那是在七天前,算上信使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应该是九天或十天前,他还在清河境内。”

    “什么命令?没让你带人前去汇合么?”程名振皱了皱眉头,继续追问。依照当年他在巨鹿泽时定下的规矩,行军打仗时,一定会留下得力部属稳固后方。不给敌人可乘之机,同时也能保障前后方消息能及时传递。显然,张金称已经把过去的规矩统统抛在了一边,这么大个青阳城,留守的喽啰却只有一百多人。带队的还是个蠢汉,问十句话九句说不清楚。

    有。大当家只是让我想办法再征集些粮草!抓紧时间给他送过去!”小头目嘴巴一咧,满脸委屈,“九当家,不是小的不尽心。你看看,这青阳城哪里还可能凑出更多的军粮了啊。您如果遇到大当家,千万替我求个情。我可是尽了全力了,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抗命啊!”

    “知道!”程名振最烦这种没骨头的家伙,又见问不到自己需要的消息,摆摆手,示意对方可以下去休息。那小头目歪着身子向外蹭了几步,犹豫了一下,又掉头跑了回来,闯到程名振跟前,“扑通”跪倒,叩头哀求道:“九当家千万替我说句公道话啊。自从您走了后,大当家的脾气一直不好。如果他以为我抗命不尊,肯定会活剥了我!呜呜……”

    着话,偌大的男子汉竟哽咽出声。王二毛再也看不下去了,走上前,一把将此人拉起来,恶狠狠地训斥道:“看你那点出息。耸包,真给巨鹿泽丢人。大当家怎么就那么凶了,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你?”

    “大当家,大当家真的是凶得厉害啊!”小头目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告诉,“这半年,他杀了多少人啊。老兄弟们都怕得要死。王堂主,你可是没见过啊……”

    “没事,我帮你说情。我的军粮还够,可以分一部分给大当家!”程名振无法再继续听下去,铁青着脸答应。

    头目的话里虽然没有他需要的消息,但至少说明了两件事。第一,张家军因为盲目扩张,粮草压力极大。第二,张金称又恢复了其凶残好杀的作风,或说,那是他的本性,一直没变过,只是在某段时间做了些收敛罢了。

    听闻程名振肯帮忙,小头目感激泣零。不管王二毛如何阻止,硬跪下给程名振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一边后退一边试探着道:九当家当家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吧?”

    “什么意思?”程名振看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问道。

    兄……”小头目支吾了一会,终是把心一横,硬着头皮说道:“弟兄们都,都说,九当家在的时候大当家脾气最好的时候。假若当初您不离开,也许大当家变得没这么快。其实大当家也未必真的舍得你走,如果你能回来的话,想必,想必他心里会高兴得很!”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程名振笑了笑,不置可否。如果当初留在巨鹿泽,恐怕早就被张金称给宰了吧?他知道那几乎是命中注定结果,但这些话,没必要每个人都说上一遍。自己看清楚了,自己及时地逃开了,也就足够了。

    头目见劝不动程名振,也不敢再劝,施了个礼,怏怏地退了下去。屋子中的气氛立刻变得有些严肃,谁都明白,张家军眼前看上去声势浩大,实际上却已经成了空壳子。一旦遭遇挫折,恐怕连脚跟都难以在清河郡站稳。

    谢映登是个客将,本不该多插嘴。但不忍看到大伙神情如是严肃,咳嗽了几声,笑着建议,“眼下咱们即便冲到最前方去,也未必能帮上多大忙。稳妥起见,不如着手将附近的几个县城巩固住……”

    “这附近一马平川,根本无险可守!”程名振摇头打断。“咱们的兵本来就少,分散开后,恐怕更起不到什么作用。”

    “倒也是,我失策了!”谢映登想了想,爽快地承认错误。“那就多派些斥候,盯紧了周围的动静。不但官府那边要盯,其他绿林豪杰那边也要盯!”

    程名振点头接纳,立刻着手加强周围的警戒。同时派了一小队人前往清河与襄国两郡的交界,重新检查运河与漳水上所有桥梁情况。待把后路谨慎地安排妥当了,外边的雪也晴了。又赶了个大清早,洺州军拔营启程,继续向北杀去。

    一路上,村庄堡寨多数都变成了废墟,劫后余生的百姓们躲在草丛中,望着过路的兵马,满眼怨毒。偶尔也能遇到几座幸存下来的庄园,都是青一色的石头墙,雕楼上隐约闪烁着强弩的寒光。见到洺州军的旗号,他们立刻用绳索坠下粮食、干肉和铜钱。算作犒军之资,宁可倾家荡产,也请好汉们早早地上路。

    除了无家可归的百姓外,途中最常遇到的,便是一伙伙打着各色旗号,前来投奔张金称的绿林豪杰。说是前来投奔,他们却不急着向北赶路,而是把张家军曾经洗劫过的村寨,再像梳头一样再度搜检一遍。把最后的一点点粮食和财产也夺走,背后留下一地的绝望。

    看到洺州军,这些绿林豪杰们的眼神很是尴尬。他们不敢当着程名振的面儿抢劫,却也不愿意白白错过打秋风的机会。好在程名振急着赶路,也没有为难他们。只是叫过几个头目,问了问张家军的可能位置,然后自顾去了。

    根据沿途豪杰的指点,跨过转头向东的漳水,进入信都郡之后,大伙终于得到了张金称的确切位置。“就在一百里外南宫城附近,有可能继续向北追下去了。张大当家命我等去攻打渝县,拿下县城,取得军粮后再前去跟他汇合!”被拦住去路的悍匪雷万年很不耐烦地介绍。

    在他眼里,此刻满身泥浆,疲惫不堪的洺州军根本就是来分好处的。张大当家麾下二十万众,随便哪一哨兵马不比眼前这伙气势足?要打仗,还用得上他们?有三山五岳的豪杰就够了,冲上前一人一口吐沫,也能把敌军活活淹死。

    “请问雷寨主,张大当家前几天不已经杀到长乐城下了么?”程名振装作没看见对方脸上的不耐烦,恭恭敬敬地求教。

    “还不是那个杨白眼?打仗不行,跑得可怪快的。长乐城外,被咱们冲上前去,顷刻之间便打了个唏哩哗啦。他一看事情不妙,不敢往北去投衡水河,掉头又往南下去了!”雷万春又扫了程名振等人一眼,得意洋洋地教训。“如果你们早来一步就好了,早来一步,堵住南宫那边的官道,杨白眼就被咱们活捉了!”

    “可惜我等来得太迟,没见到雷寨主的雄姿!”谢映登接过话头,非常认真地拍了雷万年一记马屁。雷万年被拍得筋酥骨软,笑了笑,咧着腮帮子回应道:们现在来得也不算太迟。打下长乐后,张大当家就要正位称帝。你们赶上去,说不定也能捞个将军当当。”

    着话,他又望了一眼程名振头上的旗号,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般,很诧异地反问:“洺州军?哪个洺州军?莫非你们是程名振的部下?”

    “正是!”程名振笑着点头。

    看我这眼神儿。”雷万年好生尴尬,连连拍打自己的脑门。他是两个月前才带着部众投奔到张金称麾下的,无论是资格,还是声望,都远不如程名振。猛然觉自己在鲁班面前耍了小半天斧子,不禁心虚异常。将脑门都拍红了后,才讪笑着建议:我就不耽误几位好汉爷赶路了。我奉命去打,打渝州,得赶紧着,大当家等着我的军粮呢!”

    程名振挥手与对方告别,然后调转队伍,直奔南宫城。凭着几年来领兵打仗锻炼出的直觉,他认为杨白眼带着张金称在信都郡南部兜圈子,恐怕不仅仅是慌不择路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自己如果去得晚了,也许就来不及提醒张金称注意。

    心中越是急得火烧火燎,程名振越不敢催促弟兄们加快脚步。战场就在眼前了,一旦局势对张家军不利,疲惫不堪的援兵肯定无法力挽狂澜。这样想着,他走走停停,每行进十余里都要带住坐骑整顿队伍,同时将骑兵们全部当斥候撒出去,分头探听附近的军情。

    又走了堪堪一整天,马上要抵达南宫城外的时候,前方突然传来了消息。张金称正带领大军与一支来历不明的人马厮杀,战场形势十分严峻。

    “谁的兵马,多少人?什么时候开战的?”程名振大吃一惊,拉住斥候的马缰绳追问。

    “不清楚!刚刚开战!”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气喘吁吁地汇报。“雄校尉已经带人靠近了打探了,让我先回来报信。他说,请您立刻原地结阵,以免被败兵冲乱队形!”

    “什么话?”洺州军宿将张瑾非常不满地呵斥。“他怎么知道张大当家要败。不是刚刚开战么?”

    “说清楚点儿!”“你到底看清楚没有?”“别乱给人下咒!”众将士眼下虽然脱离了巨鹿泽,心头毕竟还念着几分香火之情,很不满意斥候胡言乱语,七嘴八舌地质问。

    临时改行做斥候的骑兵被大伙训得眼睛都红了,抹了把汗,梗着脖子犟嘴:“张大当家的帅旗都被人冲倒了,能不败么?嫌我没看清楚?你们也有马,自己去看啊!”

    “臭小子,脾气还挺大!”王二毛冲出队列,伸手给了对方一个脖搂,随后,他双腿一夹马镫,“我去看一下,老雄是我的人,很沉得住气!”

    话间,远处已经有溃兵出现。先是零星几十个,然后是几百,几千。一个个如遇到鬼怪般,哭喊着向这边逃了过来。

    这情况,已经不需要王二毛再去细看了。程名振当机立断,大声喝道:“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

    “列阵,步槊手、盾牌手上前,定风锥!”亲兵们扯着嗓子,将命令传到全军。然后吹响号角,一遍遍重复,“呜呜,呜呜,呜呜呜……”

    定风锥乃是步卒受到骤然袭击时所常用的一种应急队列。由前到后呈一个钝三角型,正面有锋,可以分解冲击的压力。转眼之间,训练有素的洺州军已经完成了队形变换,程名振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令旗,大声喊道:“槊锋向前,弓箭手,阵前五十步封锁。敢闯阵,一概射杀!”

    “呜呜,呜呜,呜呜…….”残酷的角声,将血淋淋的命令传了下去。军阵前方立刻长出了数以百计的槊锋,宛如一支支呲开的狼牙。羽箭破空,将阵前五十步范围迅覆盖。亡命奔逃的溃兵猝不及防,被硬生生射翻了一大片。

    “齐声喊,两侧分散,敢直冲军阵理会眼前翻滚挣扎的溃卒,程名振继续号施令。

    “散开,散开到两侧去,敢直冲军阵亲兵扯开嗓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提醒。

    无需他们再强调,血淋淋的现实横在面前,溃兵们再也不敢靠近军阵半步。好在他们的人数还不算多,来得及改变方向。呼啦啦分作两股人流,绕向洺州军两翼而去。

    见到溃卒开始分散,程名振长出了一口气,低声下令:“让他们到咱们身后,重新集结!准备反击!”

    “到洺州军身后结阵,九当家来了,你们怕什么?”亲卫们齐声高呼,试图稳定溃卒的情绪。

    “结阵,跟在洺州军身后,看看情况再说!”王二毛、谢映登等无法在军阵中挥作用的人纷纷出马,主动承担起收拢溃卒的作用。

    可惜败兵之中,大多是张金称最近几个月才招揽来的新锐,根本没跟程名振并肩作战过,所以也不会因为几句话而重新振作。大多数人绕过洺州军后,立刻向更远的地方逃走。只有极少数,十成之中不到一成的喽啰,慢慢地停住脚步,站在洺州军背后观望。

    王二毛气得两眼冒火,抽出刀来就要杀人立威。谢映登用长槊拦住了他,摇头苦笑:“你能追上几个?胆子都吓破了的,即便强留下来,敌军一冲,立刻再次溃散,反而影响了咱们的士气。要走尽管让他们走,能主动停下来的,方为可同生共死之士!”

    王二毛想了想,不得不承认谢映登的话有道理。所以也不再阻拦别人逃命,只是匆匆地将停下来的人收拢成一队,跟在洺州军身后集结成方阵。

    当他焦头烂额地忙完这些后,第二波溃兵已经又败到了眼前。比刚才那波人数更多,秩序更加混乱。以至于程名振下令连放了三波箭,才用鲜血和尸体稳住了阵脚。溃兵们带着恐惧和怨恨向两侧奔逃,洺州军将士则带着自豪和紧张,集中目光,从人逢里朝正前方张望。

    低沉的阴云下,他们看到了潮水般的人流,全是溃兵,像群鸭子般,惨叫着朝自己退来。“雄阔海,雄阔海!”有人低声惊呼,从人群中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雄阔海是跟随王二毛从瓦岗军回来的勇士,虽然跟大伙接触的时间极短,但很多人已经见识过了他的惊人膂力。

    即便如此一个能力举两头石狮子的壮汉,也被人流冲得无法带稳坐骑。跟在雄阔身边还有二十几号骑兵,都是洺州军的士卒,都被乱军携裹着,犹如一团洪流中苦苦挣扎的蚂蚁。

    眼看着雄阔海等人再挣扎下去,就要被自家弟兄给活活踩死,程名振咬着牙下令,“段清,带三百弟兄,把他们接过来!”

    清大声答应,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弟兄们,跟我来!”

    他的本部弟兄立刻跟上前去,在行进中重新建立一个完全用盾牌和横刀组成的锥形进攻阵列。逆着人流,硬用盾面和刀锋开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挤到了雄阔海身边。

    “雄大哥,跟我走!”上前扯住对方的马缰绳,段清大声喊道。

    的!”雄阔海满脸地不甘心,骂骂咧咧。方才,他根本没凑到张金称的本阵前,大军便已经开始溃败了。同去的弟兄折损了十几个,没一个是死在敌人手里,全都是被自己人撞下坐骑后又踩成了肉酱。

    “快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刻段清已经顾不上再想着如何挽回败局,而是只希望救出自己认为该救的人。所谓兵败如山倒不过是如此。任何试图拦住山崩的人,往往会都被压在泥土碎石之下。

    雄阔海也知道大势已去,又骂了几句,带着骑兵跟在步卒身后,缓缓地推向洺州军本阵。这么大一座军阵,溃卒们不可能看不见。但他们已经完全失去了取胜的信心和愿望,只是麻木地绕开军阵正前,避免被程名振当场下令格杀。绕过之后,便继续狼奔豚突而走,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到底是什么样的神仙来了,能让张家军怕成这个样子?程名振又惊又愧,百思不解。印象中,即便当年遇到王世充的偷袭,巨鹿泽也没败得这般狼狈过。虽然眼前的张家军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支张家军,但人数和装备方面,却都丝毫不逊于前。

    正当他一筹莫展间,第三波溃兵已经败到了近前。这波溃兵是货真价实的张家军,虽然一样是溃逃,但偶尔互相之间还能照应一二。透过重重人群,程名振看见了六当家孙驼子被五当家郝老刀夹在腋窝下,一道逃命。不时有郝老刀的亲兵回头结阵,试图为主将争取更多的逃命机会。但或是被溃卒冲散,或是被敌人当场格杀。

    到了此时,洺州军众将士才有幸看到了敌人的真面目。只见他们从头到脚都披着铠甲,手中持着长长的马槊,十几人分成一小队,虎入羊群般在溃卒中肆意纵横。没人能阻挡他们的去路,即便是曾经受过程名振训练的张家军锐士也不能。失去了统一指挥的锐士就像砧板上的鱼一样,被人手起刀落便砍成了两段。根本没有力量还手,根本给对方造不成任何威胁。

    那是一群货真价实的老虎,隔着很远,你便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出来的凛然杀气。他们根本没将对手放在眼里,随便起一次冲击,便能在张家军当中撕开几道血淋淋的大口子。而没被他们穿在槊锋上的大部分喽啰都只敢庆幸自己逃过了劫难,却不敢转身迎战。有人甚至明明听到马蹄声就在自己背后了,近在咫尺,却丝毫不敢回头。

    简直是奇耻大辱。一种从没有过的屈辱感从头顶一直流向程名振的脚底。虽然他曾经很瞧不起张金称这些绿林同行,但毕竟,双方曾经长时间并肩作战过。郝老刀,孙驼子的麾下,还有不少他辛苦训练出来的锐士。而现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锐士却被人像杀羊般,在他眼前肆意屠戮。

    同样无法忍受这种屈辱的还有王二毛和谢映登等人。他们不需要像程名振这样,无论心里受到多大煎熬也要苦苦忍耐,稳住阵脚,守住大伙逃生的希望。他们主动向程名振请缨,带领两百生力军迎了上去,一伙接下郝老刀,一伙直奔嚣张的强敌。

    “二毛,别去,你不是对手!”郝老刀缓过一口气,立刻将孙驼子交给谢映登,自己挥舞着双刀前去支援王二毛。没等他靠近,王二毛已经被敌军逼得节节败退,完全靠一股子傲气支撑,才勉强没加入溃兵的行列。

    “有本事冲老子来!”怒吼一声,郝老刀挥刀冲入敌军当中。两名骑兵先后被他砍落马背,他附近的敌军小队立刻停止了对王二毛的追杀,在一名军官的带领下,拨转坐骑。

    来自塞外的高头大马出凄厉的长嘶,骤然加。一杆丈八长槊,直奔郝老刀前胸。郝老刀用左手兵器奋力向外一击,将长槊荡到了一边,右手借战马的冲击度横扫。这一招,几乎是十拿九稳。但对手就在刀锋及体前突然侧开身,躲过了郝老刀的必杀一击。随后,此人根本不回头恋战,从郝老刀身边急冲而过,长槊挥舞,将刚才受到的窝囊气全撒在附近的巨鹿泽喽啰身上。

    溃卒们惨叫连连,在槊锋尸横遍地。郝老刀厉声咆哮,却无法追上前将对手力劈马下。就在第一名骑兵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第二名骑兵已经冲到了他眼前。还是毫无花巧的当胸一刺,还是仗着兵器长度制造的距离侧身一闪,还是把剩余的怒气全撒到了喽啰兵们身上。而郝老刀却不得不振作精神,迎接第三杆刺到身边的长槊。

    转眼之间,已经有五、六名骑兵与郝老刀交上了手,其中一人因为身法稍欠火候,被郝老刀扫下了坐骑,生死不明。剩下的却连个油皮都没伤着。而武艺精熟的郝老刀却被累得气喘吁吁,再坚持下去,十有要晚节不保了。

    “鸣金,把所有人撤下来!”程名振在远方看得真切,知道再打下去也没什么便宜可占。立刻命令亲兵出信号,召唤王二毛和郝老刀两个并入本阵。

    清亮的锣声响起后,王二毛抛弃了对手,拨马逃了回来。郝老刀不甘心地冲着敌军骂了几句,也虚晃一刀,闪出战团之外。此刻,与他们纠缠的官军也现了程名振的队伍。居然丝毫不觉得紧张,与羽箭射程之外从容地调整策略,不再肆意砍杀张家军溃卒,而是尽量将溃卒们驱赶成团,一团团逼向洺州军本阵。

    也就是这种百战精锐在一瞬间才能想得出来驱赶溃卒冲阵的计策。换了别的队伍,即便军官能想得到,底下人亦未必有本事贯彻执行。程名振看出情况对自己一方不利,赶紧敲响战鼓,试探着向前逼去。队伍刚刚开动,敌军倒没做出任何反应,站在队伍后观望的溃卒们却吓得呼啦一下,奔逃殆尽。

    “长槊手,大步向前。弓箭手,正前方八十步,行进间漫射!朴刀手,护住队形。骑兵扯向两翼警戒…….”不管绿林同行们怎样四散奔逃,洺州军都有条不紊地执行了程名振的将令。伴着沉闷的战鼓声,他们用槊锋和羽箭在自己人中间开出道路,缓缓向敌军压去。

    正在组织手头兵马驱赶溃卒冲阵的隋军小将没想到绿林豪杰当中居然还有胆敢跟自己硬碰硬的,忍不住楞了一下,旋即在脸上露出了佩服的笑容。“调整队形,锋矢阵,杀穿他们!”听声音,此人年龄不大,命令中却透着身经百战的果决。

    二百多名武装到了牙齿骑兵缓缓在此人身边聚集,缓缓汇聚成了一支长箭。锋矢向前,笔直地迎向洺州军逼过来的大阵。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呜呜,呜呜,呜呜…….”仿佛有人在关切地呼唤。刚刚动的隋军小将看了洺州军一眼,撇了撇嘴,“算你们走运!”丢下一句骂声,不管对方能否听见,他毅然拨转坐骑,向号角响起处奔去。沿途又遭遇无数溃退下来的绿林豪杰,其中不乏可以换取战功的大鱼。他们却策马而过,仿佛对送到手边的战功视而不见。

    如此进退有矩的官兵,虽然是敌人也令人钦佩。见对方奉命回撤,程名振立刻改变战术,将自己的队伍也停了下来。没等他顾得上擦拭额头的汗水,获救的孙驼子和郝老刀两个已经互相搀扶着跑到近前,一边喘息,一边大声恳求:“小九,赶快,赶快想办法救救大当家,想办法救救大当家!”

    程名振也正急着找张金称,以便问明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怎地输得如此狼狈,如此混乱?几乎在郝老刀等人开口的同时,他大声问道:“大当家在哪里?对面到底是谁?”

    “大当家?”孙驼子和郝老刀茫然四顾,满脸惭愧。“我们也不知道大当家跑哪里去了。敌军突然杀将出来,一下子就把大伙全打懵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大当家如果落在敌将手里,肯定非死不可!”

    “到底是谁这么厉害?!”程名振感到像做了一场噩梦般,眼前一切景象都非常不真实。他也曾设想过张金称如此猖狂,有朝一日肯定会吃到败仗。但至少张金称应该跟官军声势浩大地打上几个回合,让人见识见识双方的实力。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败了,就像被隐藏在黑暗处的刺客一剑封喉。这种仗,他从来没经历过,也从来没想到过。

    “我知道他是谁!”谢映登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凑到程名振身边,低声答复。

    名振只顾得上问了一个字。随后便被谢映登的急促的话语给淹没,“现在咱们锐气尽失,绝对不可跟此人交手。趁着他没杀过来,赶紧走。不走就来不及了!”顿了顿,一直从容不迫的瓦岗谢映登咬着牙补充,“是李仲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咱们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此言一出,反而激起了程名振的三分斗志。他眉头一皱,冷笑着道:“李仲坚是谁,难道长着三头六臂么?五叔,你好好想想,最后看到大当家时,他在什么位置?想清楚后,咱们一道去救他!”

    “不能硬拼!”冲动过后,郝老刀突然又冷静了下来,像个霜打了的茄子般,耷拉着脑袋说道。“算了,这小家伙说得对,咱们已经失了先手,士气又丧尽了。去多少人也是送死的货。你给我几匹好马,我带着自己的亲兵去吧。能救,就把大当家救出来。如果不行,就一起死了吧。大伙欠人家的,早晚都要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但程名振被弄得莫名其妙,孙驼子也被郝老刀没头没脑的话绕得眼冒金星。

    “那人是孙老当家的徒弟。”郝老刀突然动了感情,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我走了,小九,尽量多救些弟兄回去,张二和我做了鬼也会念你的情!”

    孙老当家?怎么又跟孙安祖扯上了关系?程名振仿佛突然掉进了一团迷雾中,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六当家孙驼子比他入行早,听完郝老刀的话,喟然长叹,“唉——”

    叹罢,跟王二毛腰间抢了把横刀,趔趄着向郝老刀追去。

    程名振即便心肠再硬,也不忍眼睁睁看着两位曾经对自己有恩的老人去敌阵中送死。赶紧纵马出列,拦住郝老刀的马头,大声道:“我不还是巨鹿泽九当家么?你们什么时候把我开革出泽过?要去,大伙一块去。我就不信…….”

    没等他将话说完,远处又传来一阵人喊马嘶。只见几十名浑身上下被鲜血湿透了的亲卫,簇拥着一个披头散的人撤了下来。在他们身后,几十名官军骑兵像送行般缀着,不疾不徐。

    “是大当家!”郝老刀绕开程名振,拍马迎了上去。孙驼子,王二毛,瓦岗谢映登等人唯恐出现意外,也急纵马跟上。说来也怪,那些官兵看到有人接应张金称,居然拨马退走了。仿佛他们今天厮杀的对手根本不是巨鹿泽般,或说早已不再把巨鹿泽群雄视为对手。

    众人才不管这些,得到机会,七手八脚从人群中接过张金称,簇拥着护送到程名振眼前。张金称看到了程名振,终于回了些心神,惨然一笑,“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我早就知道!”

    罢,他喷出一口鲜血,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下。

第四章 采薇(一 上)

    第四章采薇(一上)

    天一直是阴沉沉的,稀稀拉拉雪粒顺着风飘下,没完没了。

    土地还没有完全被冻透,寒气和地下积蓄的热气搅在一起,让田野间黑一块,白一块,斑斑驳驳。白的地方,自然是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而在雪野中呈黑褐色的地方,却不仅仅是泥潭。偶尔是被烧焦的房屋,偶尔是被抛弃的帐篷,最多的,则是冻死\的尸体。

    那些尸体不仅仅来自被洗劫一空的难民,还有极大一部分,是掉了队,没人收拢的喽啰兵。半个月前,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肆意纵横,而如今,他们却都成了丧家的野狗,无论哪支势力碰到,都恨不得上前痛打一番。

    郡兵、乡勇还有地方豪强的庄丁。原本跟绿林好汉们称兄道弟的经被绿林好汉们杀得望风而逃的,一下子都变得勇敢起来。成群结队,神出鬼没,想尽一切办法对溃退下来的喽啰兵们尽心劫杀。而绿林好汉们却不敢停下来迎战,在北方那浅灰色云层后,总好像隐藏着一股武装到牙齿的官军。他们骑术精湛、训练有素。他们催枯拉朽般将张金称麾下近二十万大军杀得闻名丧胆,他们让江湖豪杰们再也不敢向北回头。

    实际上,当日跟随张金称一道被击溃的喽啰只有其嫡系的六万多众。其他的当时要么被张金称派往别处攻城掠地,要么\现风紧立即扯呼逃走。但无论是上述哪一种情况,他们都没胆子再跟张金称汇合了。

    “傻瓜才会跟程小九似的!”从渝县溃败下来的老江湖雷万年向泥坑中吐了口浓痰,骂骂咧咧地道。他这回可是被张金称给坑苦了,本来带着两万多人马前去投奔,以为至少能捞个大将军当当。谁料大将军没当成,麾下的弟兄却因为听说了张锦程溃败的消息,呼啦啦连夜逃走了一小半。混乱之际,渝县县丞黄仁恭又带领麾下的乡勇和邻近几个堡寨的庄丁主动出击,打得雷大当家从漳北逃到了漳南,一直奔高唐才停下来喘气儿。

    一回头自己手下的弟兄只跟上来两千多。剩下的要么在逃亡途中卷着财物偷偷溜走了,要么被各地豪强自\组织起来的乡勇给活捉了去。眼下得到博陵大总管李旭撑腰的豪强们可不像半个月前那样争先恐后地上门来拍“好汉爷们”的马屁。凡是落在他们手里的喽啰,要么脸上被刺了字,做一辈子奴隶。要么一刀砍死,将脑袋送到博陵大总管手里邀功。据说狗屁皇帝杨广为了酬谢李大将军的救命之功,光没添名字的官职告身就批给了姓李的厚厚一叠。砍几个流贼的脑袋交上去,想当文官就能当文官,想当武将就能当武将。反正,李仲坚那人厚道,肯定不会给上门投奔的人什么亏吃!

    这些江湖传言不可尽信,但雷万年也不敢完全不信。据他在溃败路上打听到的小道消息,枣强县四楞山的二当家乔小鬼儿,就是联合身边的几个亲信,砍了大当家王九德的脑袋,亲手送到博陵军中做了投名状。而姓李的不但非常大方地赦免了他们几个以往犯下的罪行,并且保举乔小鬼儿做了致果校尉。那可是货真价实的正七品啊,比雷万年老家的县太爷还高半级呢!据说除了赏金之外,乔小鬼儿等每人还得了六十亩的职分田。不但彻底洗白了身份,这辈子和下辈子的花销都用不愁了。

    自从得到这个消息后,雷万年就觉得身边的那几个亲信看向自己的目光总是怪怪的。论江湖上的地位和名头,他雷老虎可是比王叫驴高出了不止一点半点儿,倘若把脑袋交到李仲坚手里,恐怕至少能换个六品校尉做吧?再往上爬几步,就是游骑将军了。这年头,谁要是穿身将军衣裳回家,他的祖坟上都得冒青烟。

    每当想到自己这条命的价值,雷万年就又是恐惧,又是自豪。他不愿意自己成为别人向上爬的投名状,所以睡觉时都紧紧地抱着刀。冰冷的刀锋和与刀锋同样冰冷的心情令他夜夜辗转反侧,以至于每天早晨都恨不得自己在睡梦中已经死掉,从此不必再受这分煎熬。但经历了一整天的长途跋涉后,到了晚上,他又开始珍惜生命的可贵。于是,刀锋又成为他唯一信得过的同伴,抱着它,继续承受生命的煎熬。

    都是被怪张金称这个不长眼睛家伙给害的!睡不着觉的时候,雷万年一遍遍总结自己落入困境的原因。每总结一遍自己对张金称的恨意就加深一层。相反,他倒不恨朝廷派往河北坐镇的李大将军。虽然小半个月以来,已经风闻有十几支响当当的绿林绺子,直接或间接毁灭在此人手里。

    雷万年之所以恨张金称,是因为他觉得张金称不长眼睛。你说你好端端的招惹谁不成,干嘛非要去招惹那个李仲坚。据说那位爷曾经单枪匹马在高句丽人的百万大军中杀了个几进几出,一个人救下了三十万东征将士。你张金称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居然敢去撩拨人家李大将军虎须。这回美了吧,不但把自己麾下的弟兄全搭了进去,还把河北道的几十家绿林好汉也全给坑了。

    至于张金称是不是事先得知李仲坚到了信都?是不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雷万年不想去考虑。他的道理很简单,既然你张金称想做河北道绿林的总瓢把子,还要面南背北,就得承担起替大伙指条正道的责任。既然你张金称这回把大伙都给带到沟里去了,那么,啥废话也不用讲,你张金称肯定不是当皇帝的命儿,咱也不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从此各过各的,谁也别说认识谁。

    怀着与雷万年类似想法的绿林豪杰不在少数,跟他遭遇类似的绿林豪杰也不在少数。总之,自从信都一战溃败后,河北道绿林豪杰的命运,就像大伙头顶上的天气般,要多凄惨有多凄惨。部众们纷纷逃走,各地郡兵借机追杀,偶尔停下来喘口气,还要时刻提防着自己手下人会不会承受得住升官\财的诱惑。大伙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此刻张金称没跟自己走在一起。否则,李仲坚一旦追上来,谁有本事挡得住他倾力一击?

    当然,没跟张金称走在一起,同时也意味着大伙失去了砍下张金称的人头,取而代之,或将其卖给李仲坚的机会。不过,令人非常诧异的是,那个平时并不受张金称待见的程小九,居然到现在还没将张金称给做掉。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李仲坚明知道张金称此刻就躲在程名振的洺州军中,居然没有派兵追杀。任由着程名振从信都一路退到了经城,又从经城向巨鹿县退去。

    由巨鹿县再向东,可就进入了巨鹿泽范围了。此地乃张金称的老巢,一旦其回到巢**中,可就是虎归深山,龙入大海。说不定,几年之后便能再拉起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届时,很多人就不得不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了。

    但事实总是出乎人的意料,在巨鹿县逗留了三天后,张金称居然没有直接回泽地,而是跟程名振等人一起,缓缓向平恩县转进。“程小九准备挟天子以令诸侯?”“程小九不怕引火烧身?”听到传言,江湖豪杰们再度议论纷纷。谁也无法猜测到那个行事低调的年青人,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打算。

    “听说张金称对程小九有救命之恩!”也有个别豪杰为程名振的作为挑起大拇指。但他们旋即给自己招来了一堆白眼。这年头,救命之恩值得了几个钱?豪杰们嘴巴上不说,心里却谁都明白,所谓江湖义气,所谓同生共死的誓言,都是说着糊弄人的。真正以义气为先的家伙,在绿林中绝对活不过两年以上。大伙都经历过单纯的时候,大伙的眼睛和心脏早就被江湖中的血雨腥风染得漆黑。

    到了十二月底,也就是年根儿上,终于有人打听到了程名振收留张金称的真正原因。抢在张金称回到巨鹿泽之前半步,高士达大当家派往巨鹿泽的心腹,也就是巨鹿泽八当家卢方元突然着及时从战场中撤下来的残部,他驱逐了泽地中支持张金称的亲信,重新竖起了大旗。而张金称自从败给李仲坚后,便日日呕血不止。听闻老巢被占,当场又吐血盈斗,旋即昏迷不醒。程名振和郝老刀等人无奈,只好先带着张大当家回平恩修养。期待着等张金称的伤势恢复了,再重新寻找夺回巨鹿泽的机会。

    但李仲坚为什么没有追杀张金称呢?江湖上还是没有确定答案。一说是当日他跟张金称有旧,所以看在往日的交情上特地放了张金称一马。一说是他到了博陵后,根基不稳,所以暂时顾不上继续找绿林豪杰们的麻烦。还有一种让人非常气愤,但无可奈何的说法,那就是,李仲坚根本就没把绿林豪杰们放在眼里。他之所以向张金称因为张金称的实力足够大,值得他出一次手。至于河北绿林道的其他英雄,人家李仲坚根本没看上,派兵前来征剿的话,不怕豪杰们跑得快,而是怕对不起自家的名头。

第四章 采薇 (一 中)

    第四章采薇(一中)

    “我阿爷不是坏人!”身穿黑甲的将军挡在坐骑前,挥刀刺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快的小说搜索网//黑色的鲜血向外喷涌,染黑头顶上苍白的天空。整个世界刹那间都变成了黑白两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长槊,黑色的铠甲,还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着的黑色灵魂。只有那名将军的眼睛是白色的,悲凉中透着屈辱与失望。“走啊!”黑色的血从他嘴里缓缓地淌出来,源源不绝。“你还不走,愣着干什么?走啊——”悲鸣声不绝于耳,日日夜夜折磨着张金称的灵魂。

    “小麂子——”张金称厉声大叫,哭泣着从噩梦中惊醒。“我不是你阿爷,我不是……”天光已经大亮,他却再度闭上眼睛,拒绝自己从梦中醒来。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一切都不会在现实中生。他不会失去唯一的儿子,一个已经做到将军,前途无限,足以让张家列祖列宗感到荣耀的儿子。也不会在儿子的目光里看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屈辱,“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遗憾的是,那不是梦。\

    李仲坚网开一面不是因为旧日情分,而是因为张金称的儿子张季,同时也是李仲坚的心腹爱将。一个多月前,大隋博陵军司仓参军张季阵前剖腹,愿意以自己的血为其父张金称洗罪。那一瞬间,交战双方全愣住了,几万双眼睛停止了眨动。几乎是凭着本能,张金称的亲兵拖着呕血昏迷的主将落荒而走。缓过神的李大将军也没认真追击,只是派了几十名心腹象征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后,将他们驱赶出了战场。

    这才是张金称活下来的真相。虽然真相如此残酷,如此让他不心甘情愿。如果当时有选择的话,张金称宁愿在父子互相认出对方之前,自己已经被李仲坚一刀砍碎了脑袋。那样,儿子就不会死,老张家将永远引其为傲。至于自己,将在尘土中腐烂,并在腐烂中为曾经养育了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我阿爷不是坏人!”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儿子那苍白无力的辩解犹自在张金称耳边萦绕。\每当他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现,一遍遍地拷问他的灵魂。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不像张虎和张彪,从不需要阿谀奉承他,便理所当然地应该继承他的所有财富和权势。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在继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时,也背负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然而,他确是无辜的。张金称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资格游商张二,正为了营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孙安祖而四处奔走。//快的小说搜索网//儿子张季是他唯一的牵挂,为了给儿子找一条出路,他不惜厚着脸皮求到自己曾经得罪过的李旭头上,请求对方看在曾经的“交情”份上,赏儿子一口饭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应了。因为李旭想让他尽心地去营救孙安祖。后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时也是他张金称的多年老搭档,知交好友。临别之际,张金称记得自己像别人的父辈一样,给儿子找了个近在咫尺的榜样。告诉儿子要向李旭学习,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那样懂事。\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挣下了一份家业,可以让自己和父母衣食无忧。甚至,连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长女儿看上的好运,张金称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学习到。族长又不是仅有一个女儿,如果儿子张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个,那张家不等于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么…….?

    现在看来,儿子把他的话全记住了,并且做得更好。不但学会了李旭的为人处事,而且跟在对方身后,亦步亦趋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趋地成了军官,亦步亦趋地青云直上。只是,张金称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行商张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杀得河北大地尸横遍野的张大当家……

    “我阿爷不是坏人!”这句话,除了傻儿子外,有谁会相信?如果连张金称都不是坏人的话,整个天下就没有坏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义,滥杀无辜,劫掠屠戮以上任何一条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怜在傻儿子心中,所惦记的还是那个为一个铜板跟人讨价还价,死皮赖脸,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贩张二!

    越回忆儿子的善良与单纯,张金称对自己越厌恶。\他很愤懑为什么自己十恶不赦,却依然活着?儿子年轻有为且忠厚质朴,却要无辜地走上绝路。他希望自己在睡梦中死去,从此不必再面对现实。所以他选择拒绝吃饭,以头撞墙,趁人不注意从马背往下滚,从侍卫腰间抽刀抹脖子等种种方式自残。但那些“讨厌”的家伙却从不让他得逞,只要当时还剩下一口气,“心如蛇蝎”的孙驼子总有办法吊住他的命,让他痛苦且绝望地苟延残喘至今。

    一阵人参的味道从门外飘了过来,令人心烦欲呕。张金称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间的痛苦来压制心中的烦躁。这是目前他唯一能伤害到自己的事情,为了防止他自尽,程小九等人可谓费劲了心思。四周的墙壁早就被垫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处,连木制的筷子和汤匙都不会留一个。如果张金称准备悬梁自尽的话,他会现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条,包括他自己的腰带,都被孙驼子事先用药水浸泡过。\看上去很结实,稍微用力撕扯就会断为两截。/快的小说搜索网//

    那些“恶毒”的家伙才不管他张金称活得有多么痛苦,他们只是希望用他活着的事实,向趁大伙不在家的机会将巨鹿泽窃取于手的卢方元施加压力。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价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张金称自己都这样认为。要么?为什么每当他陷入噩梦当中,从来没有人能及时将他叫醒?而每当他从噩梦中哭泣着自己醒来的时候,门外总是飘过来千篇一律的药香?

    正当他恨恨地自我折磨着的时候,孙驼子双手捧着一碗药,慢吞吞地迈过门坎。“大当家醒了,喝碗蔘汤吧!情假意”地笑着,目光中充满了“残忍”的关切。仿佛非常喜欢看一头老虎丢光牙齿的笑话。“刚熬好的,赶快趁热喝一口。我让人炖了羊肉汤,喝过药后就能端上来!”

    来烦老子!”张金称猛然坐起,挥臂去打对方手中的药碗。但孙驼子及时的避开了,欺负他久病之后,动作呆滞而缓慢。\“你***!”张金称抬腿又踹,膝盖处却猛地一软,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经没有收拾掉一个瘸子的力气了,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屈辱地泪水又从他的眼中淌了出来,瞬间流了满脸。而孙驼子就那样,不理不睬地看着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干了脸,才又靠近几步,不冷不热地逼迫道:“大当家,你还是先喝药吧。不喝药,你永远不会有力气报仇!”

    “报仇?”张金称茫然地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孙驼子。他突然现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孙驼子的腰几乎弯成了鱼钩型。这可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孙驼子!他认识的孙驼子脸上没有这么多皱纹,目光也不像现在这般呆滞。“找谁报仇金称冷笑,“老子才不上你们的当。老子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仇家?”

    孙驼子不跟他硬顶,像哄孩子般蹲下身,将药碗放到其嘴边,“喝吧。喝完了咱们吃羊肉汤,上好的肥绵羊熬的,飘了满满一锅油!”

    是上好的肥绵羊啊?张金称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肚子也跟着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肥绵羊的味道他记得,当年初次到塞外的时候,小麂子一个人就吃了整只羊背。满脸是油都顾不上擦,眼睛里全是满足的笑……

    “老六?”他突然又振作了起来,带着几分期待喊道。

    驼子目光瞬间闪亮,充满喜悦地回应。这是一个多月来,张金称第一次主动喊他。从医者角度上讲,意味着他一个多月不屑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肯主动开口说话,就会慢慢重新拾起活下去希望。只要张金称自己心中还有活下去的坚持,他就能继续救治,将其从死亡的边缘上给拉回来。

    但张金称接下来的话,瞬间又将孙驼子的心情从高峰打回了低谷,“你说,人如果肚子被刀划开了,还有得救么?”唯恐孙驼子不明白,张金称继续用手比划,“这么大个口子,没伤到五腹六脏。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伤到内脏!”

    “应该,应该能吧!大隋军中,有的是名医。\当年罗艺中了一百多箭,还能被救回一条性命来呢!”不忍掐灭张金称眼中微弱的火焰,孙驼子强忍着悲痛回答。当日的情形,他从张金称的亲兵口中,已经66续续地探听清楚了。老年丧子,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都会失去活着的勇气。所以,他和程名振等人不怪张金称一个多月来行事乖张。他们只是把对方当做了一个普通的丧子老汉来对待,尽一份人力,听一份天命而已。

    金称长长地喘了口气,就像被判处死刑又刚刚获得的赦免般轻松。“你会治么?手中有方子没有?”

    “我不行,但别人一定能行!”孙驼子轻轻摇头,脸上却带着希望的微笑。“人家军中的大夫,祖祖辈辈都是专门治红伤的,吃的就是那份手艺饭。我就一个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跟人家军中大夫如何能比药吧,喝完药咱们喝肉汤!”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张金称这回没劳孙驼子想办法给他灌药,而是自己主动将药喝了个干净。\放下药碗,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说道:“喝完了,可以吃肉了吧。我好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你们这段时间总舍不得给我吃!”

    “喝汤可以。我让厨房把肉捣烂了,给你做成肉糜。”孙驼子又是惊诧,又是难过,强笑着回应。转身出门,他命令亲兵去给张金称准备伙食。然后又迅蹒跚了回来,从地上收走药碗,“木头的,不结实。呵呵,我自己用习惯的,舍不得丢!”

    张金称根本没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两眼呆滞,再度沉寂在幻想当中。罗艺当年中了一百多箭都能救活,小麂子应该也能活下来吧!毕竟他跟了李仲坚那么长时间,没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李仲坚为人宽厚善良,肯定舍不得小麂子死。

    要是当初,自己没带兵打到信都就好了?他心里楞楞地想。如果自己没打到信都郡,就不会遇到李旭,也就没人认出张金称就是当年的行商张二。儿子就不会受伤,巨鹿泽也不会丢掉。\

    不对!一个声音从肚子里涌起来,快否认前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巨鹿泽如果不丢,他就还是张金称,真实身份早晚会被儿子知晓。从这点上看,巨鹿泽丢得好,丢得妙,只是,丢得太晚了些,太不及时。

    那些飘在空中的想法太诱惑,太混乱,以至于张金称很快又忘记了羊肉的味道。将孙驼子命人端来肉汤和少量肉糜吃了个干干净净后,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扶住墙壁祈求,“老六啊,让我出门透透气,行么?”

    “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孙驼子求之不得,没口子地答应。能扶着墙壁四下走动了,说明张金称的死志又去了一大截。让他出门去看看红尘的温馨,假以时日,孙驼子相信自己有本事令其恢复正常。

    亲兵们高兴得像过节一般,小跑着拿来皮裘、皮帽、毡靴、锦带,七手八脚替张金称收拾齐整。待将张金称裹得像个土财主般后,他们殷勤地挑开门帘,左右搀扶住对方的胳膊。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伙摆布了半天的张金称像个孩子般,不耐烦地抗议。在孙驼子的暗示下,侍卫们6续松开手臂。护送着张大当家将脚迈出门外,一步,两步,三步……。谢天谢地,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寻死觅活后,张大当家第一次凭借自身力量走到了阳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着,继续蹒跚前行。

    养伤的地点是在平恩县衙,巴掌大的后花园很快就走完了。意犹未尽的张金称命令大伙打开后门,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见了红尘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破败但又透着勃勃生机。他听见了顽童们在巷子里呼喊,间或还有爆竹清脆的炸响。(注1)

    快过年了,所以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忙着清扫屋内屋外。孩子们没人管,任着性子满街疯。当年,小麂子也是一样,每次都冻得清鼻涕流出来,在嘴唇上淌得老长。被人呵斥后,就会用力吸回去,宁可把鼻涕藏住,也舍不得去擦掉。

    “狗剩儿,别跑了,赶紧回家帮你阿爷劈柴!”一个悍妇的声音冲远处巷子中传来,为眼前的景色平添几分烟火气。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妇,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后还能种一手好庄稼……

    张金称轻轻地笑了。他现,自己居然也喜欢这种宁静且贫寒的生活。也许时间隔得久了,就能忘记当年的困顿与无奈,留在回忆中的全是温馨。

    “别跑,再跑,就让张金称抓你去剥皮!”烦躁的悍妇抓不住孩子,气得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威胁。

    刹那间,眼前所有风景再次被寒风冻僵。张金称手扶冰冷的墙壁,缓缓蹲在了地上。

    注1:爆竹。与现在的爆竹不同,隋代人烧竹子,听其竹节爆裂的声音,用以除旧迎新。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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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采薇 (一 下)

    第四章采薇

    看到张金称软倒,孙驼子等人鼻子里都跟着开始酸。/这么多年了,他们曾经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被官兵像撵兔子一样撵得东躲西藏,见到过大当家张金称在比自己强大的势力面前卑躬屈膝,点头哈腰。唯独没见到张大当家像个挨了欺负却有冤无处诉的庄稼汉一样软软地蹲下。因为个再常见不过的动作,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却意味着他已经彻底被击败,已经彻底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彻底丧失了继续抗争下去的信心和勇气。

    “谁家的缺管教的老娘们,我去宰了她!”亲兵队正气愤不过,拔出腰间横刀就要朝街对面的巷子里冲。脚步刚刚迈出,腰带却被孙驼子死死地扯住了。“咱大当家是什么人,怎会跟这乡间愚妇一般见识!”孙驼子厉声喝止,同时用眼角的余光扫向背后县衙的高墙,“甭理睬她,咱们爷们横着走惯了,还怕被人嚼几句舌头根子?”

    “六爷!”亲兵队正眼圈一红,恨恨地停住了脚步。

    杀个无知农妇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以前张金称不高兴,把地方上的头面人物拖过来剖腹剜心也不过就是寻个乐子,没人敢说什么,更没人敢胆大包天的阻止。但眼下不行,在孙驼子将目光扫向县衙院墙的一瞬间,亲兵队正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如今他们是客,平恩县的主人是程名振。杀一个无知愚妇不打紧,扫了主人的面子可不是玩的。

    而程名振那家伙是出了名的亲民,在他的地盘上乱杀人的话,恐怕到最后张金称也护不住杀人。作为客人,他们应该有作为客人的觉悟。当然,如果“客人”们足够强势,能够轻松将“主人”火并掉,这话便可以另说。但现在,张大当家麾下将士走的走,散得散,充其量也就剩下的三千多号士气丧尽的残兵,拿什么去跟洺州军争风?况且就连这三千多人的粮草供应,也完全依赖着洺州军的施舍。双方真的闹将起来,洺州官员根本不用费别的力气,只要将日常供给停掉,三日之内,张家军肯定就得散伙!

    正所谓‘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众亲卫再心疼自己的大当家,也不得不对着一个农妇的恶语忍气吞声。好在张大当家也没强行要求大伙替他出气,抱着脑袋在墙根儿下蹲了一会儿后,他苦笑着抬起头来,低声说道:“算了,我既然做过,就不怕别人说。老六,你能不能安排一下,让我尽快见一见小九子,我有几句话得尽早跟他交代清楚!”

    “我这就找人去通知小九,让他尽快来见你!”孙驼子小心翼翼地看了张金称一眼,以尽量不伤害对方自尊的口吻回应。“但您可能需要等两三天,小九昨个儿带兵往清漳去了。我估摸着得几天才能回来!”

    尽管身体和心理都处于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张金称依旧保持着对外界事务的敏感。听闻孙驼子说程名振去了清漳县,立刻预料到情况的不妙,“清漳?他去清漳做什么?有人打上门来了?”

    “是武阳郡魏德深那小子想趁机过来捞便宜。段清已经将局势稳定住了。小九不放心,所以亲自赶过去看看情况!”孙驼子笑了笑,故作轻松地回答。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充满了凄凉。这真是墙倒众人推。就在半年之前,巨鹿泽周围各郡县的官员还上赶着前来给他送粮草辎重,只求他张大当家高抬贵手,放众人且混得数月平安。如今,他张金称败了,所以往日这些望风而逃的家伙立刻都有了胆子,不但在他撤军的途中拦截追杀,居然还敢厚着脸皮欺负上门来?

    杨白眼,魏德深、迟元辉,郭绚,一张张手下败将的面孔6续从张金称眼前闪过,满脸奚落。“你想办法提醒小九一声,提防武安郡那帮王八蛋在他背后下刀子。凡是朝廷的狗官,没一个好东西!”皱着眉头,他警醒地说道。唯恐一句话说晚了,让程名振也重蹈自己的覆辙。

    “武安郡守私下里勾结乡绅,试图给大伙添乱。谢映登和王二毛两个连夜潜入永年城中,直接到他府上杀光了他全家!”孙驼子耸了耸肩膀,冷笑着回答。

    当初程名振拿下了临洺、狗山、紫山等穷乡僻壤,偏偏留着武安郡城永年和古城邯郸不动,说是给朝廷制造武安郡还没失去控制的假象,以避免官军的报复。众寨主闻听这个理由,私下里还笑话过他胆小手软。如今看来,这小九子哪是什么胆小手软,只要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他会和张金称一样,毫不犹豫地举起屠刀。

    张金称也没想到程名振行事居然如此果断狠辣。又皱着眉头琢磨了好半天,才长长地嘘了口气,苦笑着道:就好,就好。该杀时就杀,不该杀时就养着。小九比我会做事,比我利索。王二毛几时回来的?谢映登是谁?这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说过?”

    “姓谢的是瓦岗军哨探总管!”孙驼子伸手搀扶住张金称的胳膊,老哥俩互相照顾着向衙门里回转。“我听小九说,此人是奉瓦岗军大当家翟让命令前来联系合作事宜的。小九子一直没给他准话,所以他也就一直赖着没走!”

    “瓦岗军?”张金称微微哆嗦了一下,魂不守舍地追问,“徐茂公不是在那做二当家么?二毛上次被官军追,也是他们救下的?”

    “大当家记性真好!”亲兵们6续跟上来,搀扶住孙驼子和张金称。在他们眼里,昔日令河北官员闻之变色的张大当家和孙六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两个步履蹒跚的暮年老汉。不但身子骨看上去弱不禁风,嘴上说的话也是啰里啰嗦,半天扯不到正题上。

    驼子轻轻点头。“就是曾经救过王二毛性命的那支瓦岗军。李密也在那边。徐茂公现在坐第三把交椅,让李密做了第二把!”

    金称嘴里冒着白烟,慢吞吞地斟酌。“我想起来了。姓房的曾经跟我说过这回事儿。小九子现在不容易,本来该冲着我来的官兵,估计全冲着他去了。徐茂公开出了什么条件?是不是要我的脑袋,他们瓦岗山才会出兵帮助小九?算了,你跟小九说,把我送到瓦岗山吧。姓徐的想报仇就冲着我来,别再难为小九子!”

    孙驼子听得一愣,赶紧给张金称吃宽心丸。“大当家这是什么话,小九怎么会卖了您?况且我也没听说姓谢的要小九杀您啊?”他不明白张金称为什么提起瓦岗徐茂公,就要交出其自己的脑袋。但张金称能不顾个人安危替程名振着想,的确与原来的他已经大不相同。

    “我杀了孙安祖。徐茂公和李旭都拿老孙头当师父!”仿佛猜到了众人的心思,张金称苦笑着解释。“娘的,我自己欠的债,自己还,不拖累小九子!”

    如今的张大当家,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汉。絮絮叨叨,语无伦次。“这人啊,早晚都有去见阎王爷的那一天。自己欠的债自己还干净了,到了地下说话也不心虚。呵呵,如果小九真的要杀我,你们都别拦着。我的命是他救的,死在他手里也应该!”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啊?孙驼子和众亲卫们听得满头雾水。考虑到张大当家今天刚刚从病榻上爬起来,所以这些胡言乱语也没人认真计较。大伙七嘴八舌,一边好言安慰张金称,一边搀扶着他往养伤的跨院里走,“哪能呢,九当家既然费那么大力气救您回来,肯定不会勾结别人再害您!”“九当家是什么人啊,您老放心。他才不会干吃里爬外的事情呢!”说着话,大伙已经走过了花园小径,隔着低矮的女墙,看隔壁院落有树枝寒梅,依稀透出几抹嫣红。

    “谁住那边,收拾怪别致的!”张金称停住脚步,眼望梅枝,好生羡慕。同样的梅花,在他巨鹿泽的院子里也栽了十几株。才移栽过来的第一个早春便开了满树,顶风冒雪,白白红红好不热闹。

    “鹃子和小九呗!”孙驼子也停住脚步,信口回答。“他们夫妻两个平时住那边,但眼下都不在家。三哥帮他们守洺水,也不在。要不,咱们倒是可以过去看看。”

    大败之后,一树旺盛的寒梅无疑能鼓舞失败颓废的心情,所以他希望张金称能多看几眼。谁料张金称的脸色却瞬间又变得煞白,吐口气,咧着嘴道:“还是算了吧。我这天杀的倒霉蛋,别把晦气传到别人身上。回吧,我想睡一觉。等小九有闲功夫时,你千万安排我见他一面!”

    驼子轻轻点头。猜不出是什么原因,又让张金称突然变得如此谦卑。

    张金称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提示,默默地低着头,蹒跚而行。梅花,雪落,暗香笑语,都是他曾经看到过的风景。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如今在记忆中却突然变得异常清晰。

    更清晰的,是那双含恨的眼睛,面对着他愤怒的咆哮,冷笑以应,“您知道的必再问?”

    “你是不是闭上眼睛,就把我当成他?”

    “您知道的必再问?”

    酒徒注:前几天不甚扭伤了颈锥,不得不停笔几天。让大伙久等了,实在抱歉。

第四章 采薇 (二 上)

    第四章采薇(二上)

    画角声悠长冰冷,掠过只剩下一层薄冰的河面,刀一般刺进人的骨髓。

    对岸隋军中传来的角鼓声所代表的含义,程名振再熟悉不过。小时候,他几乎日日都站在京营的校场边缘听着同样的声音,常常被其慷慨豪迈旋律鼓动得热血沸腾。即便是现在,昔日熟悉的声音对他而言都带着一股怀旧意味,每一声都宛如呼唤。只是,他已经不能再靠近了倾听,对岸几波兵马全是敌人,个个恨不得将其抓起来枭示众。

    “都是张金称招来的!”跟在程名振身后,段清用河北方言骂骂咧咧地抱怨。“欺负咱们的时候,有种着呢上官军,却立刻崴了泥!”

    “要我说,当初咱们就该自己走。\让姓张的爱死哪死哪去!”队正郭六儿嘟嘟囔囔地附和。声音不大,却恰好保证能让策马走在队伍前面的程名振听见。此乃他们这些人提出建议的特有方式,不够婉转,却也轻易不会惹得程名振火。

    在洺州军中,持相同态度的将领不在少数。大伙普遍认为,既然张金称曾经试图采用调虎离山之计强抢平恩三县,洺州军自那时起与巨鹿泽之间便已经恩断义绝。无论一个多月前程名振带领大伙前去支援张金称的举动是出于义气也好,为了报恩也罢,到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没必要再坚持下去了。漳水河对面来的三支官兵,全是奔着张金称来的。洺州军不会出卖江湖同道,但也没必要为了保全别人而牺牲自己。\给张家军残部几天的干粮,让他们趁早滚蛋!爱去哪去哪!反正别留在洺州军的控制范围就好。至于脱离了洺州军庇护的张家军残部还能生存几天,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洺州军积攒目前这点儿家底不容易,没必要为了保护一群白眼狼而折腾干净。

    “你们谁过对岸去联系一下,让官兵保证,张大当家离开平恩后,他们肯定不会打过来?”程名振笑着回头,不冷不热地提醒了一句。

    牢骚声噶然而止。谁都知道,想让占据着绝对上风的官军主动在漳水河对岸止步,无异与虎谋皮。张金称是朝廷的眼中钉,自家主帅程名振就不是?恐怕在某些人眼里,程教头的威胁比张金称更大,更需要一举剪除而后快吧!

    “唇亡齿寒!只要张大当家在一天,官军的主要针对目标就不会是咱们。\哪天张大当家被杀了,下一个也就轮到咱们了。”看到大伙愤懑的表情,程名振忍不住摇头苦笑。他不怪众人目光短浅,麾下这些亲信均出身寒微,如果不是因为乱世,恐怕这辈子都在守着老婆孩子热灶台,连距离五十里外的地方都不会去,所以不可能有什么远见卓识。但作为这伙人的主心骨儿,他可不敢只顾眼前这两亩三分地。任何一个错误的决策,都可能令洺州军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洺州军完了,平恩三县的十几万百姓也就跟着完了。值此乱世,你甭指望官军对陷入匪区的乱民还保持着什么军纪。常言道,“过兵入过匪,过匪如过兵”,兵兵匪匪的折腾两回,再繁华的城市,能剩下的也只有蒿草了。\

    “马上就要开河了!”段清当然也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说服程名振,咧着嘴提醒。前一段时间官军之所以没能打过漳水,并不是完全因为他部署得当。在很大程度上,大伙还能保证战火没燃到漳水西岸,是因为老天爷保佑。此刻正值冬末春初,从南方吹来的风乍暖还寒。漳水河的冰面一部分已经融化,一部分还平滑如镜。大队人马踩上去,十有**得掉进河里喂王八。而扎木筏强渡的话,又会被河道中的残冰所阻挡,轻易难以接近岸边。

    为了避免官军的偷袭,程名振把自己手中所有斥候和王二毛带回来的那些骑兵全派了出去。日夜不停地沿着河畔巡视。这种戒备的举动无意间令几支来路不同的官兵对洺州军的实力产生了错误判断。骑兵是名贵兵种,不算铠甲器械,一名轻骑仅仅每日连人带马的伙食耗费,通常也为一名步卒的六倍。而程名振既然能养得起“上千”骑兵,其麾下的喽啰总数肯定不是传说中的七千出头。按照张家军和高家军的骑兵和步卒比例,前来剿匪的将领们判断,程名振麾下的喽啰至少也应该在两万以上。这还仅仅指的是战兵,如果把携裹在内的流民也算在一起的话,此刻在清漳城附近与官府隔河对峙的,至少应该是五万大军。

    程名振也乐于给对手造成这种误解。迫于薄弱的供给能力,他在平恩三地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线。事实上,眼下洺州军所有能上战场者加在一起,人数也不足一万。\就凭手中这五千多战兵,四千多老弱病残,想顶住河对岸三路大军进攻?那简直是痴人说梦!一旦漳水河完全解冻,官军有了强渡的条件。不用三路大军齐上,随便一路杀过来,都会把他逼得毫无还手之力。

    “呜呜,呜呜对岸的角声不解人心中烦躁,兀自喑哑地吹个没完。那是三支来自不同方向的官军在试图互相联络,以备过河后协同作战。其中曲调最为雄壮,传达的意思也最为准确的那支队伍据说来自京师,是左武侯大将军曲突通的部属。原本追随曲突通一道去塞上解雁门之围。如今昏君杨广平安南返了,这支兵马也就腾出了手来,由虎牙郎将桑显和带领前来河北剿匪。

    “呜呜,呜呜桑显和部呼应最紧密的,是一支来自洛阳的骁果。\带队将领为虎贲郎将段令明。年龄只有二十二岁,也没立过什么战功。却因为其叔父乃当朝重臣段达,所以得以独领一军,跟在桑显和身边捞功名。

    比起这两支旗鼓鲜明的正规军所表现出的高昂士气来,驻扎在清漳对面的,武阳郡兵的士气就显得过于消沉了。也难怪他们没精打采,就在一年之前,王二毛凭着五百轻骑就将十倍于己的武阳郡兵杀了个人仰马翻。经过一年多卧薪尝胆,武阳郡守元宝藏几乎砸锅卖铁才凑出一支全新的郡兵来,而带队的将领却还是去年的那个魏德深。这两天隔着漳水河,郡兵们几乎天天都看见王二毛和雄阔海两个耀武扬威。\他们愿意为元宝藏和魏德深效死力,但是在敌军没打到家门口的情况下,随随便便过河去送死的勇气,却是谁也提不起来。

    缺乏必胜的信心,所以武阳郡兵军营中传出的角声也绵软而无力。听上去就像一个已经病入膏肓的汉子,正在出最后的呻吟。王二毛恰好策马巡视归来,忍不住带住坐骑,冲着对岸啐道:“什么玩意儿,不想死就别出来丢人现眼!早滚回去抱孩子,也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他们要是像另外两支官军一样士气高昂,咱们可就更麻烦了!”程名振笑着迎上去,拦住对方的马头。有好朋友在,他的笑容总是会更轻松一些。尽管王二毛的武艺跟段清等人几乎是半斤八两。\

    “你准备拿张金称怎么办?就好吃好喝供着?”王二毛仿佛看不见对岸连绵的军营,径自笑着追问。他不赞成段清等人尽快将张金称赶走的意见,但也不愿意白养着张金称麾下那几千残兵败将。对岸的敌军太多,张金称的兵马虽然战斗力差一点儿,至少能过来充充人头数,涨涨自己一方的声势。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王二毛无法当众明说的意思是,万一洺州军跟官兵打得两败俱伤,以张金称的为人,其会不会忘恩负义地趁机谋夺平恩呢?非常难以保证。

    “一支士气尽丧的队伍,拉上来只会拖累大伙!”程名振耸耸肩,笑着解释。

    “你啊!”王二毛无可奈何地摇头,对程名振的给出的答案不予评论。\好朋友就是这种人,有时聪明机变,有时又糊涂且固执。他没有说服对方的本事,所以也不费那个劲。

    程名振被王二毛的表情逗得咧嘴一乐,又带了带坐骑,与对方并络而立,静观对岸旗鼓。事实上,他也解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替张金称出这个头。如果说当初觉对方将战线推进过快,带兵前去接应原因是考虑到洺州和巨鹿泽乃唇齿相依的关系,唇亡齿寒。到现在,张金称和其麾下的残兵的确已经完全成了洺州军的负累。他这样义无反顾地挡在张金称身前,也许是为了报答对方的救命之恩,也许是为了绿林同道的义气,也许是处于内心深处的恻隐…….原因很多,具体哪一种为主要,他没有仔细想过,也不愿意强迫自己去想清楚。

    “上游来的雪水很急,用不了三天,河道就会完全被冲开!”见程名振不说话,王二毛将声音压低一些,以只有近在咫尺的几个人能听见的程度建议。“咱们一味地严防死守肯定不是办法,谢映登建议咱们先下手为强,杀过河去捡弱的干掉一路?”

    “哪路?”程名振的眉头迅一跳,低声问道。

    “那边!”王二毛用下巴向对岸挑了挑,建议。“他们与另外两支不是一路,即便挨了打,也未必有人赶过来相救!”

    三路官军人齐心不齐,这是对洺州军唯一的弱势。所以王二毛建议先下手干掉其中最弱的武阳郡兵。先,洺州军实力强于对方,双方交手,获胜的把握很大。其次,有上回的交手经验,大伙心里很蔑视郡兵的战斗力,冲杀起来士气旺盛。第三,从扎营的位置上看,来自左武侯的大隋精锐和来自东都的骁果们显然不屑与郡兵为伍,如果能让武阳郡兵先跟洺州军拼个两败俱伤的话,他们肯定乐观其成。

    这是个非常稳妥的主意,但是,程名振却没有赞同好朋友的想法。目光向漳水河拐弯处看了看,他低声道:“我更想打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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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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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明》以来,酒徒就是架空历史的一面大旗。经过《指南录》《家园》的洗礼,酒徒的大神地位愈巩固,在网络作者如流星般划过的年代,酒徒却成为这网络文坛少有的常青树。他没有什么秘诀,用酒徒自己的话来说,他只是在学着写历史中丢失的篇章,在学着还原历史被遗忘的片段,在学着从冰冷的史书中找出人性温暖的痕迹。
正是带着这种对人生,对人性,对人心的解读和思考,他创造了武安国,文天祥,李旭这样光辉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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